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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xxama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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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庚新] 篡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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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3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章唯別而已矣

  當王頍被帶出來的時候,和言慶打了一個照面。

  雖然沒有說什麼話,但鄭言慶卻突然明白過來,他似乎狗拿耗子,有點多管閒事了。

  想想也是,兩晉南北朝三百餘年的動盪,朝代更迭。

  在如此亂世當中,鄭家卻能屹立不倒,自有他們一套生存的智慧。

  鄭言慶能看出來的破綻,鄭大士能看不出來嗎?可是,鄭大士為什麼要裝糊塗呢?

  「言慶,老爺讓你進去說話。」

  鄭言慶連忙起身,跟著那家人小心翼翼的走進了後堂。

  雖然一再的告誡自己,不要小看了古人。可不經意之間,還是會有一種優越感。

  言慶也說不清楚,這優越感從何而來。

  是因為瞭解歷史的走向?其實,言慶所知道的,不過是史書上記載的大方向而已。

  其中的細節,許多真相,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不知細節,就算瞭解了大方向,又能如何?這其中的點點滴滴,都有可能讓人丟掉性命。所以,當鄭言慶走進後堂大門的一剎那,已徹底拋棄了所謂的優越感。

  他已不再是什麼分管市長,前世所擁有的所謂政治智慧,還是不要再賣弄了!

  「大老爺。」

  鄭言慶在堂上輕聲開口。

  鄭大士放下手中的花名冊,上上下下打量言慶。

  雖然神色嚴峻,但眼中還是流露著欣賞之意。畢竟,在鄭大士的眼中,言慶這麼大點的小孩子,居然能看破許多成年人都無法看破的事情,也說明了他的不一般。

  而且,鄭言慶這麼做,無疑是出自於對鄭家的忠誠。

  一個忠誠,且有智慧的僕人,對鄭家自然有好處……而關鍵的,是在於言慶的年紀。他這樣的年紀,就能有這樣的膽略和智慧,長大以後,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鄭大士已過了耳順之年,鄭仁基也過了而立。

  將來的安遠堂,必然是鄭弘毅執掌。能有這樣一個幫手,對鄭弘毅無疑是一大臂助。

  也許,自己這一房,還有可能入主著經堂?

  想到這裡,鄭大士嚴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笑意轉眼即逝,取而代之的,仍是一絲嚴苛和森冷。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言慶,你站起來說話吧。」

  鄭言慶起身,垂手低頭。

  鄭大士說:「言慶,你可知罪?」

  「言慶知罪。」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竊取他人物品,還殺了人……依照開皇律,你難逃一死。」

  鄭言慶心裡一咯噔,但旋即領會了其中的含義。

  按照開皇律,自己的確是該死;可這是在安遠堂,執掌他性命的人,是鄭大士。只要鄭大士不殺他,自然什麼事情都沒有。如果鄭大士要殺他,就算有開皇律,也休想保住他的性命。

  前世曾有一個官員,說過一句大逆不道,但又是事實的話語:所謂法律,不過是對普通人而言。為了這句話,那個官員撤職查辦。可事實上呢,他說的也有道理。

  自古以來,特權階級始終存在,中外皆如此。

  這個時代的鄭家,就屬於特權階級……雖然比不得關隴集團實力雄厚,但數百年傳承下來的榮耀,絕非等閒小民可以比擬。

  鄭言慶流露出惶恐之意,但又表現出一種莫名的倔強。

  「爺爺告訴過我,沒有鄭家,就沒有言慶這條命。

  言慶雖卑賤,但也想為老爺分憂解難。有人要對老爺不利,對鄭家不利,言慶就算是被砍了頭,也要阻止。」

  「哦?」

  鄭大士笑道:「那你又怎知道,誰要對鄭家不利?」

  「爺爺說,二老爺是被罷免了官職。可是回來的時候,卻不帶家眷,這本就不正常。言慶後來還發現,王管家和這個傢伙,有時候顯得不知尊卑,可二老爺卻沒有怨言,所以心中更覺奇怪。前些時日,言慶偶然見到,王管家竟出入觀水閣……

  所以言慶就覺得有點不太正常。

  再加上爺爺那段時間,情緒也不是很高,言慶就想著,應該為爺爺分擔憂愁才是。

  言慶原本只是想趁著今天去王管家的房間裡,看看能否找到線索。可是沒想到,卻被裴安發現,所以……老爺,言慶願意以命抵命,還請老爺莫怪罪爺爺。這件事情,爺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都是言慶膽大包天,擅作主張……請老爺責罰。」

  這一番話出口,鄭大士暗自點頭。

  知忠義,知孝道,明是非,有膽略!

  一時間,鄭大士就給鄭言慶做出了評斷,同時也更堅定了先前想要栽培言慶的念頭。

  鄭世安安置好了王頍,返回後堂聽命。

  耳聽鄭言慶這一番話後,心情激盪無比,踉蹌著闖進來,噗通跪在堂上,「老爺,言慶年少無知,不知深淺,還請老爺饒他一次。老奴願求您了,請您饒他性命。」

  「爺爺……」

  鄭言慶先前那番話,不免有作秀之意。

  可看到鄭世安如此哀求,心中頓時有一種激動。

  他知道,鄭世安和他並無血脈關聯,卻視之如己出。舅舅不知所蹤,母親已經喪命。還有一個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老爹……除此之外,對他最親的,莫過於鄭世安。

  這一刻,言慶有些感動了。

  但鄭世安似乎沒有看見,連連磕頭。

  鄭大士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鄭世安的跟前,把他攙扶起來。

  「世安啊,我也沒有說要責罰言慶。他也是為我鄭家著想,小小年紀就知孝悌,明忠義……世安,你有一個好孫子,我鄭大士也不昏庸,又豈能怪罪言慶呢?」

  鄭世安聞聽,驚喜非常,「老爺,您真的不怪罪言慶?」

  「不怪罪!」

  鄭大士說著,扭頭看向言慶,「不過言慶,你卻要跟我說實話才行。」

  「言慶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是嘛?」鄭大士冷笑一聲,「你說你殺了裴文安,可是你一直在前面隨我祭灶,哪兒來的機會?裴文安的本領如何?我心知肚明。你一個小孩子能殺死他?我不相信。

  告訴我,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幫了你?」

  言慶心裡一動,道:「老爺,沒有人幫我,真的是我殺了裴安。」

  鄭大士冷笑不止,走到裴安的屍體旁邊。

  伸出腳,翻動裴安的屍體,沉聲道:「裴文安身上有兩處致命傷,一處在背後,一處在前胸,而且是兩種不同的武器所致。但從傷口來看,真正致命的一擊,卻是在後背。有人趁裴文安不留意,從背後用短劍或匕首,插入裴安的後心……以裴文安的本領,可以瞬間封閉血脈。只要治療及時,倒也不是沒有生還的機會。」

  鄭言慶的臉色,驀地一變。

  鄭大士接著說:「如果這一劍是你刺的,裴文安可以立刻將你擊傷。」

  說著,鄭大士模擬當時的情形,一個轉身,「當時的情況,你根本沒有機會拔出凶器。所以,裴文安身後肯定還有一個人,拔出了凶器,致使裴文安的血氣消散。而後,你從前面以裴文安的小橫刀插入他的前胸,才使得裴文安徹底的斷氣。」

  鄭大士所描述的場景,和當時的幾乎沒有區別。

  言慶低著頭,暗自心驚。

  拿著那柄沾著血跡的小橫刀,鄭大士看看裴安的屍體,又看了一眼鄭言慶。

  「裴文安死後,有人用這把刀,砍了他十七刀。之後,你又用這把刀,砍了十幾刀。

  言慶,你可知道,我是怎麼看出來的嗎?

  呵呵呵,先祖連山公,也曾是當年的七品宗師。我雖然比不得先祖,且年老體衰,可這份見識還是有的。你砍的十幾刀,雖刀刀用力,可另外十七刀,卻是一力生勁,將裴安的骨骼震碎。怎麼樣,到這一步,你還不說出,誰是你的同夥?」

  有道是,薑是老的辣!

  鄭言慶並不瞭解,這其中的差別所在,可聽鄭大士說完,再也無話可說。

  「你還是不肯開口嗎?」

  鄭大士似乎有些怒了,語氣漸漸嚴厲。

  鄭世安想要求情,但被鄭大士眼睛一瞪,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只能摟著鄭言慶,輕聲勸說道:「言慶,我知道你想講義氣,可這時候了,你就別再倔強了。」

  鄭言慶依舊是一言不發。

  鄭大士看在眼裡,對言慶的讚賞又增添了幾分。

  他豈能猜不出言慶的同伴是什麼人?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想再考驗一下言慶的品性,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借此機會,弄清楚徐媽母女的真實來歷。畢竟,讓兩個不知底細的人留在安遠堂,即便那是兩個女人,但終究是讓人不能放心。

  雖然沒有從鄭言慶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鄭大士還是很滿意。

  這小傢伙,小小年紀,卻是個知道義氣的人……這樣一個人,斷不會輕易背叛。

  說話間,從門外走進來了幾個勁裝武士。

  為首的男子,鄭言慶也認識,名叫**,是鄭榮業的孫子。鄭榮業當年隨鄭大士的父親鄭偉起兵,後來父子皆戰死疆場,只留下這麼一個孫子,甚得鄭大士看重。

  屬安遠堂旁支,自幼習武,如今業已達到五品武士的水準,也算一名高手。

  **走上前,在鄭大士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將一封書信,遞給了鄭大士。

  「走了?」

  鄭大士一怔,眉頭緊蹙。

  「小侄剛才奉命前去,但已人去屋空。

  只留下這封書信,小侄不敢耽擱,就立刻來回稟。」

  鄭大士點點頭,並沒有急於拆開書信,而是凝視著鄭言慶片刻,而後輕聲道:「徐媽母女,走了!」

  「啊?」

  鄭言慶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卻見鄭大士的臉上,有一抹詭異的笑容。

  他立刻明白,其實鄭大士,早已經猜出了他的同伴是朵朵,只不過想要他承認罷了。

  鄭大士這才把書信拆開,卻見上面寫著娟秀小楷。

  看著看著,鄭大士的臉色有些變了……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示意**取來火燭,他把書信放在火燭上點燃,然後扔進了桌上的銅釜中。書信,在銅釜裡變成了灰燼,鄭大士的臉色,卻猶疑不定。

  片刻後,他一咬牙,沉聲道:「**,你立刻去滎州留守府找你十三叔,就說家中賤奴徐彌母女,趁祭灶之時,捲走錢帛財貨逃走。請他立刻發出海捕文書,捉拿這母女。」

  徐彌,是徐媽的名字,但真假無人知曉。

  鄭言慶立刻明白了鄭大士的想法:只怕那書信之中,徐媽已經說清楚了自己的來歷,所以才令鄭大士變色。之所以通報官府,則是為以後解除憂患。反正滎州留守府的贊務,也是鄭家的族人。有這一層關係,在文書方面就能做的乾乾淨淨。

  「世安,把言慶帶回去,從今天開始,不許踏出院門半步,直至年後前往洛陽。」

  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不過基本上能忽略不計。

  鄭言慶隨著鄭世安走出後堂的一剎那,突然覺得心裡面,有一種空蕩蕩的感受。

  是悲傷?亦或者……

  他說不清楚。

  徐媽走了,朵朵也走了。

  她們為什麼走?言慶心裡很清楚。

  徐媽不是普通人,也頗具智慧。朵朵回去之後,徐媽肯定會詢問,怕也猜測到,這其中的奧妙。她們這一走,其實就等於讓言慶開脫出來,再也無需為她們隱瞞。

  可這一走,卻讓言慶有種失落感。

  分開了?

  以後還能再見到朵朵,聽她那脆生生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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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34: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上)


  枯坐在屋內,燭火已經燃盡。黎明的曙光透過窗戶,照進了斗室,也使得房間裡顯得不是那麼昏沉。

  鄭言慶靠著牆,怔怔的看著發白的窗紙,思緒萬千。

  一夜沉思,他似乎揣摩出了其中奧妙。漢王招攬關東世族,是出於對未來的恐慌。

  楊堅有五個兒子,太子被廢了,蜀王楊秀被囚禁了。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給楊廣讓位。天曉得會不會輪到楊諒,特別是隨著獨孤皇后的離去,楊諒的恐懼,日益加深。

  這一點,楊堅未必會瞭解。

  但楊堅不瞭解,卻不代表著楊廣不瞭解,楊素不瞭解。

  楊堅的身體大不如前,楊廣登基,只是時間的問題。他登基之後,需要向世人展示他的能力。不單單是行軍打仗,最主要的是一個帝王的威嚴。楊諒這時候湊過來,無疑是給楊廣了一個好機會。莊公克段于鄢的故事,楊廣不可能不知道。

  春秋時期,鄭莊公有一個兄弟,名叫共叔段,對莊公的王位,一直虎視眈眈。

  莊公明知道共叔段的野心,卻不加以疏導,反而放縱共叔段,令其野心不斷膨脹。

  如果說一開始,共叔段只是有一個想法的話,那麼在莊公的放縱之下,那想法就變得越來越清晰,野心越來越大,最後起兵想要奪取王位,被莊公一舉擊潰。

  鄭言慶覺著,楊廣和楊諒,與那莊公與共叔段,何其相似?

  楊廣如今恐怕是想要效仿鄭莊公,將來再收拾楊諒。而歷史上,楊諒手握並州精銳,手下猛將如雲,謀士無數。如此雄厚的實力,卻在短短時間內,被楊廣擊潰。

  是楊諒無能?

  要知道,楊諒也不是初上戰陣的菜鳥。仁壽年間,隋朝數次對突厥用兵,楊諒都參與其中,更出任並州行軍總管。這牽扯到具體的戰術,無能之輩,豈能領兵?

  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楊諒從上諫要求加強太原軍備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成了楊廣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了。

  好深的心機,好毒辣的手段……

  言慶雖尚未見過楊廣,但已經感受到了楊廣的手段。

  鄭大仕投靠的正是楊廣,既然明知道鄭常的目的,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怕也是得了楊廣的指示。自己冒然行動,卻險些壞了楊廣的事情。若真如此,待楊廣登基的時候,定不會放過鄭大仕一家。自己是一片好心,卻差一點辦了件壞事。

  想明白之後,鄭言慶不免暗自慶倖。

  同時,心中又有一絲傷感,對已經離去的朵朵,生出一份牽掛。

  要說起來,言慶和朵朵的年紀,相差倒也不算太多。可在他的幼小的身軀裡面,卻是一個四十年的靈魂,居然會對一個小女孩子生出牽掛?鄭言慶心裡很怪異。

  莫非自己就是傳說中的怪蜀黍,居然有蘿莉控的傾向?

  前世並沒有表現出這樣的傾向啊?

  難不成,重生一次,連口味也改變了……

  一想到這些,鄭言慶就開始頭疼。於是乾脆倒在床上,扯開被子,蒙頭大睡起來。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其實,鄭言慶心裡也很清楚,鄭大仕讓他禁足,根本算不上什麼懲罰。雖說自有隋以來,律法較之早先嚴明許多,但奴僕的地位,卻始終沒有太大的提高。楊堅倒是想要改變,甚至派高穎數次普查人口,將世家大族中的隱形人口全都登記。然則,三百年魏晉餘風,奴僕即便是有了戶籍,可這地位,依舊沒能得到提高。

  鄭大仕如果要懲罰言慶,有各種各樣的法子,甚至要他性命都不為過。

  鄭言慶冒然揭開了漢王楊諒的蓋子,很可能破壞了鄭大仕,乃至鄭大仕被人之人的計畫。所以,鄭大仕一定會設法彌補,讓鄭言慶禁足,也是怕他再惹出是非。

  言慶倒是覺得無所謂,只是眼看著除夕和春節將至,不能參與其中,也是一種遺憾。

  除夕在魏晉南北朝之後,已經基本上形成了風俗。

  辟邪、守歲、聚餐,是每年除夕不可缺少的項目。特別是辟邪儀式,最為隆重。

  這時節人們還沒有發明鞭炮,於是以焚燒避瘟丹和香料,來代替煙花爆竹。

  似鄭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會在堂前堆積如山柴薪,並在其中放置大量的沉香木根。院落裡,還插著兒臂粗細的巨型火燭,一俟時間到來,點燃火山和巨燭,滿天氤氳,在夜色中猶若五彩祥雲,景色極為壯觀。只可惜,言慶沒有機會觀賞了……

  除夕過後,就是新年。

  新年需祭祖,而這一次,可就不是以鄭大仕為主,而是以著經堂的鄭善願為主,打開祖廟,行祭祖大典。所有鄭氏族人,只要是在滎陽過年,都必須參加儀式。

  若是無法參加祭祖儀式,對一個鄭氏族人而言,等同於驅逐家族。

  所以,在這一天,鄭家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身穿華美的博領大衫,參與其中。

  而鄭言慶在黎明時分,則隨著鄭世安,啟程離開了滎陽。

  鄭仁基派人送信,無法參與祭祖儀式。並且催促鄭世安即刻動身,提前抵達洛陽。他將在元宵節後從長安出發,但在他到達洛陽之前,洛陽的一切事宜,必須準備妥當。

  於是,鄭大仕也就不再讓鄭世安參加祭祖大典。

  除夕守歲結束之後,鄭世安帶著鄭言慶,踏著黎明的曙光,隨著車隊就離開滎州。

  隨行的還有二十名鄭家武士,以及十數輛車馬。

  鄭言慶坐在車廂裡,從車窗向後看去。只見古老的滎陽城,在黎明的曙光裡,越來越小,直至模糊,心裡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悵然。此一去,不知何時能再回來呢?

  記憶中,當亂世拉開序幕之後,滎陽城卻是首當其衝。

  “言慶,在想什麼?”

  鄭言慶本來想提醒鄭世安,可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道。

  “爺爺,我以後還能再見到朵朵嗎?”

  張揚,不如守中。

  經過了鄭常一事之後,言慶發現,這古人並不愚昧,而且思緒縝密,頗有遠見。

  有一些事情,不是他一個小孩子能夠阻止。

  與其事事出頭,倒不如守中藏拙。天塌下來,有鄭大仕頂著,還輪不到他去考慮。可話一出口,言慶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好端端的,為何要去掛念朵朵呢?

  鄭世安一笑,“如果有緣,自然能夠相見。不過,朵朵的出身不一般,再見面時,能不能相認可就不一定了。”

  言慶也知道徐媽母女的來歷不同尋常,但不知道具體的來歷。

  忍不住問道:“爺爺,朵朵什麼來歷?”

  鄭世安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看到了,那天大老爺看完了書信之後,就把它焚毀了。大老爺如此謹慎,就越是說明,朵朵的來歷不尋常。言慶,相見不如遺忘……也許不見朵朵,對你對她,對鄭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呢。”

  言慶沉默了!

  他不是不明白鄭世安的意思,可腦海中,卻會不自覺的浮現出朵朵盈盈的笑靨。

  相見不如遺忘?

  如果自己真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怎能遺忘的了呢?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中)


  時值曉春,生氣勃發。

  田野間,依然滿是蕭條之色,但在蕭條中,已嶄露一抹嫩綠,平添了幾分勃勃生機。有些田地上,還殘留冬雪印記,但已有農人,在田壟間開始忙碌起來了。

  鄭言慶知道,此時還不是耕種的時候。

  驚蟄之後,地氣磅?,那時候才耕種的好時節。不過鄭言慶看到一些農人在田間走動,似乎在丈量著什麼。時而駐足田間,時而抓起一把土,放在鼻端聞一聞。

  “爺爺,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鄭世安向車外看了一眼,輕聲道:“這是在分田。”

  “分田?”

  鄭世安解釋道:“每年農耕之前,大家都要把田地進行劃分。依照地氣的濃郁程度,還安排驚蟄後的耕種。地氣貧瘠的土地,不適合耕種,必須要空閒出來,進行休養。待來年地氣積蓄厚重,才會進行播種。每年都如此,總要留一分田地出來休養。”

  “哦!”

  鄭言慶聞聽,輕輕點頭。

  前世住抓過農業,對農林方面,倒是有些瞭解。

  不過,那時候的人們,全然沒有古人這種保養土地的觀念。鄭世安所說的地氣,用後世的話來解釋,就是土地的肥沃程度。養貧耕肥,自古有之。可是到了後世,在所謂的科學種田觀念引導下,人們恨不得一塊土地月月豐收,那還會去保養土地?

  記得有一次,鄭言慶下鄉考察,一個老農民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

  “春耕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老天爺給定下來的道道。現在倒好,一年幾種幾收,拼命的用化肥催長。看上去是豐收了,可實際上呢,土地是越來越荒,越來越貧。老祖宗幾千年下來,給我們保留了這麼一塊好地,用不了幾年,怕就沒了。”

  科學種田?

  當鄭言慶看著那些在田間勘探地氣的農民時,突然間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不科學!

  言慶搖了搖頭,又坐回車中,閉目養神。

  由於昨天晚上守歲,鄭世安也好,鄭言慶也罷,都沒有睡好。

  隨著馬車的顛簸,倦意湧來,鄭言慶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明月高照。車外一陣喧嘩聲,引起了言慶的好奇,於是從車上走出來,見大家已經紮好了營地。十幾輛大車圍成了一個圓圈,形成了一塊營地。幾堆篝火熊熊,眾人三三兩兩,圍坐在篝火邊上,或是引頸高歌,或是吆五喝六,非常熱鬧。

  鄭世安坐在一堆篝火旁邊,正和一名武士輕聲說話。

  武士名叫鄭為善,說起來並不是鄭大仕一房族人。他出身滎陽鄭氏七房的第二房,而且是二房庶出,地位並不算太高。雖已過了三十,可按照輩分,比鄭仁基要低一輩兒。自幼習武,已達到化神易筋的水準,被鄭大仕招攬,在安遠堂效力。

  鄭為善名為‘為善’,卻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

  許多事情,鄭大仕不好明裡出面,幾乎都是鄭為善暗中出手,而且每一次都辦得很漂亮。所以,鄭大仕對鄭為善也非常的信賴,此次鄭仁基到洛陽任職,鄭大仕派出了鄭世安和鄭為善兩人,可算得上非常重視。畢竟洛陽不比滎州,也是關隴貴族聚集的地方。如果沒有妥帖的人輔佐,鄭仁基恐怕難以在洛陽站穩腳跟。

  鄭世安五代輔佐鄭家,忠心耿耿,八面玲瓏。

  鄭為善武功不俗,心狠手辣,且沉冷穩重。一文一武,可以給鄭仁基足夠幫助。

  加之鄭仁基在長安也招攬了一批幕僚,想必立足當不成問題。

  鄭言慶走過來,一聲不響的坐在鄭世安身邊。

  “睡醒了?”

  “恩!”

  鄭言慶輕聲問道:“爺爺,這是什麼地方?”

  “前面就是首陽山。”鄭為善沉聲說道。別看鄭言慶只是鄭世安的孫子,可鄭世安在鄭家的地位,讓所有人不敢小覷鄭言慶。而且,鄭為善也知道,鄭大仕頗為看重鄭言慶。此次讓鄭言慶去洛陽,就是為了陪伴鄭宏毅。也就是說,將來鄭宏毅執掌安遠堂,鄭言慶的地位,至少不會比現在的鄭世安差,得罪不得。

  與著經堂和安遠堂的鄭氏族人相比,鄭為善可說是經歷坎坷。

  二房早早沒落,靠著著經堂和安遠堂的救濟,才賴以存活。而他又是庶出子,地位和身份都不算高,常被族人輕視。直到投入安遠堂之後,才算是在族中揚眉吐氣。

  鄭為善說:“先前咱們在成皋錯過了宿頭,只好在這裡宿營。繞過首陽山,就是偃師。我剛才還在和老管家商量,要不要在偃師休整一日,再啟程前往洛陽?”

  鄭言慶一聽,忍不住向鄭世安看去。

  鄭世安想了想,對鄭為善道:“大公子來信時說,他有一個好友,就住在偃師,名叫徐蓋。他原本是離狐人,家中極為富庶。此人樂善好施,性情也非常豪爽。大公子要我路過偃師的時候,去拜訪他一下,順便帶一個人去洛陽……這樣吧,天亮後到偃師,停留半日。車隊就不要進城了,為善你把需要的東西列出清單,到時候派人購買就是。告訴大家,偃師離洛陽已不遠,切不可惹事生非。”

  鄭為善點點頭,“那就按老管家所說的辦。”

  徐蓋?

  鄭言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有些耳熟。似乎看到過這個名字,但卻想不起來出處。

  “爺爺,這個徐蓋,也是望族?”

  “哦,那倒不是。”鄭世安說:“他是個豪商,和咱們有一些生意上的來往。此人經營木材,但私下裡也做皮毛和一些違禁的生意。與大公子的關係,也很密切。”

  違禁的生意?

  這年頭,違禁的生意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莫過於鹽和鐵兩項。

  鄭家手中有冶鐵作坊,與徐蓋的生意往來,也就清楚了然。可鄭言慶,還是想不起這個徐蓋,究竟是什麼人物。鄭世安不說,他也不好詢問。拿起一塊蒸餅,慢慢的咀嚼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鄭為善立刻起身,順勢抄起一柄一米長的大橫刀。

  在車轅上守望的武士,厲聲喝問:“前面是什麼人,通名報姓,否則休怪無禮。”

  “莫要放箭,莫要放箭!”

  黑暗中,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我等只是過路行人,途徑此地,想要求個方便。”

  幾十個人,從黑暗中行來。

  為首的是一個魁梧壯碩的漢子。不過生的非常古怪,碧眼虯髯,顴骨高聳,面色白皙。

  他胯下一匹黑馬,肋下配有橫刀。

  在距離車隊還有四五十步停下,翻身下馬,將橫刀取下,交給身旁的下人。

  “在下張仲堅,揚州人士,行商路過此地,如有打攪,還請見諒。”

  鄭世安一怔,起身來到了鄭為善身旁,“揚州首富張季齡,又是你什麼人?”

  “啊,那是家父?”

  張仲堅也是一愣,神色間更見恭敬,躬身回答說:“仲堅乃家父三子,敢問是哪位老大人在上?”

  “哦,原來是張季齡的小兒子,聽說你早年離家,為何會在這裡?”

  “小子是在去年回家。年前越國公從家父那邊訂了一批絲帛,正好家中無人,就命小子押送貨物,前往長安。”

  “原來如此!”

  鄭世安扭頭對鄭為善說:“讓他們自己宿營,若有什麼需要,給他們就是。”

  然後,他對張仲堅道:“我們是滎州安遠堂的人,我叫鄭世安,與令尊有過交道。你們就自己宿營吧,如果需要什麼東西,只管來拿,老夫就不再和你客套了。”

  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即便鄭世安知道了對方的來歷,也不得不小心一些。

  報出自己的堂號,是為了威懾對方;如果真有困難,那幫一把也無所謂。但要合併一起,他卻不會答應。一來是不辨真假,二來呢,張季齡只不過是個商人,沒必要太過親熱。

  不過即便如此,張仲堅也是萬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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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下)


  揚州張家既然被稱作揚州首富,自然也有幾分家底。再者此次是要送貨物給楊素,隨行之人頗眾。

  張仲堅那邊宿營,鄭世安則帶著鄭言慶回到篝火旁。

  “爺爺,張季齡是誰啊?”

  “哦,張季齡本是吳縣張家的族人,說起來也是望族出身。

  只是早年間和家族交惡,一氣之下離開吳縣,自立門戶。此人是個理財的行家,短短十數年,就成了揚州的首富。當年太子平陳時,張季齡也立過功,所以和長安許多權貴有來往,與咱們家也做過一些生意……這個張仲堅,我倒是聽說過。他母親本是一個胡姬,被張季齡收做妾室,這才生下了張仲堅。據說,這張三郎生下來的時候,因為相貌奇醜,險些被張季齡所殺。後來被一個高人帶走,練得一身好功夫……呵呵,今日一見,果然有些醜陋,終究還是這血統不純。”

  鄭為善一旁笑道:“老管家果然是交往廣博,若非老管家在,我還真不知道這張季齡是什麼人呢。”

  “出門在外,眼皮子得活絡些。

  鄭家數百年的大族,不曉得多少人在一旁盯著。所以,咱們這些人,更要機靈一些,莫要因一時的不慎,得罪了旁人,弄不好會給老爺惹來是非,反而不美了。”

  鄭世安看似是對鄭為善說,但鄭言慶知道,鄭世安這是在教導他。

  在鄭世安的眼裡,鄭言慶以後會接手他的位子。所以有一些事情,需要從小教育。

  加之鄭言慶剛惹了一次禍事,鄭世安也就更加注意。

  “老管家,張仲堅在外面求見。”

  一名家人過來通稟,鄭世安眉頭一蹙。

  他年紀大了,一路奔波,也疲乏了,並不想理睬張仲堅。可一想到張仲堅的老子,鄭世安也不得不強打精神。張季齡沒什麼可怕,但張季齡的身後,卻有不少權貴。犯不著為了些小事情去得罪張季齡,萬一張季齡找麻煩,鄭家雖然不怕,卻也是場是非。再說了安遠堂也是投靠了楊廣,和張季齡也算是一個陣線。

  “言慶,隨我去迎接一下。”

  鄭世安想到這裡,頗感無奈的站起來,對鄭言慶說道。

  言慶應了一聲,起身隨著鄭世安一同走出營地。就見張仲堅站在距離馬車十步之遙的地方,博領大衫,氣度非凡。

  “打攪老大人!”

  張仲堅氣度豪邁,但卻溫文爾雅。若非相貌粗豪,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人物。

  他命人抬來了幾個食匣,還有十個酒甕。

  “小侄也曾聽聞家父提起老大人姓名,說老大人是鄭將軍的左膀右臂。

  相見不如偶遇,小侄這邊做了幾張古樓子,還有幾瓿烏程若下,權作覲見之禮。”

  古樓子,又名巨胡餅,是隋唐時期的一種食物。

  具體做法是,切一斤羊肉,均勻的分佈在一張大胡餅中間,然後在餅和羊肉間加入胡椒和豆豉之類的調味料,用油酥滋潤。放在火上反復燎烤,待羊肉半熟,即可食用。這種巨胡餅,和後世的燒餅夾肉很是相似,吃起來很肥膩,但很美味。

  言慶在滎陽的時候,也吃過這種食物,只是覺得膩了些,口感不錯。

  至於烏程若下,則是當時在江南頗為有名的一種黃酒。據說,楊廣在江都時,最愛的就是這種黃酒。看樣子,揚州張季齡和太子楊廣之間的關係,恐怕不比尋常。

  鄭言慶有些佩服鄭世安了!

  如果鄭世安懈怠半分,說不定就會引起鄭家和張季齡之間的矛盾。

  正如鄭世安所說,鄭家不會害怕張季齡,但惹上一身腥臊,終歸不是一件美事。

  而且,看著張仲堅那赤紅虯髯,鄭言慶感覺有些眼熟。

  張仲堅的身後,還跟著兩個男子。一個是布衣粗衫,年紀在三四十左右,頗有出世風姿;而另一個年紀不打,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面色黝黑,形容沉穩。

  張仲堅介紹道:“這兩位是我在途中結識的好友。

  這一位是孫思邈孫先生;這位小兄弟叫杜如晦,是工部尚書杜果杜大人的孫公子。”

  “啊!”

  鄭世安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上前行禮。

  杜如晦倒也罷了,可這位孫思邈,他卻是久聞大名。

  據說,這位孫先生七歲就開始讀書,能日誦千言,也就是一天能背下一千字的文章。到二十歲的時候,可以說老莊,論佛家的《金剛經》,被世人稱之為‘聖童’。

  出生於京兆華源,也就是後世的陝西耀縣。北周靜帝時,隋文帝楊堅輔政,曾想要徵召孫思邈做國子博士,卻被孫思邈拒絕。此人不好仕途,頗有些淡泊名利。好清玄,喜歡煉氣養形,後來學道於太白山,專門研究長生之術,醫術高明。

  所以,世人稱孫思邈的時候,就贊他有名士之風。

  許多世家大族,爭相請孫思邈為座上客,其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孫思邈不是門閥出身,也沒有做官。可偏偏許多人提起他的時候,都會流露尊敬之色。

  鄭世安身為安遠堂的管家,對孫思邈也要畢恭畢敬。

  至於杜如晦,祖父雖然做過工部尚書,但說實話,並不能引起鄭世安太大的關注。

  鄭世安不關注,卻不代表鄭言慶不關注。

  孫思邈的大名,他自然也聽說過;可杜如晦的名字,對鄭言慶而言,無疑更響亮。

  房謀杜斷,說的就是貞觀年間的兩位名臣。

  一個是房玄齡,另一個就是杜如晦。言慶在心下倒吸一口涼氣,見鄭世安似乎有些怠慢,他忙輕輕拉了一下鄭世安的衣角,然後看了看杜如晦,又看了看鄭世安。

  鄭世安明白了,鄭言慶在提醒他,不要厚此薄彼。

  他的確是不怎麼注意杜如晦,但既然孫兒認為他不該如此,鄭世安也不好太過分。

  與孫思邈見過禮後,他向杜如晦拱手道:“杜公子,久聞大名。”

  杜如晦卻眉頭微微一蹙,冷聲道:“如晦不過一介書生,至今白身,並無功名在身,鄭管家又從何聽過我的名字?”

  很明顯,杜如晦也覺察到了剛才鄭世安的輕視,心中略有不滿。

  與後世房謀杜斷的杜如晦相比,此時的杜如晦,正是年少氣盛的年紀,全無後來的老辣果決。鄭世安臉色微微一變,顯得有些尷尬。他本是一句客套話,若不是看在言慶的面子上,也未必會理財杜如晦。哪知道,這杜如晦竟然如此狂傲。

  鄭言慶見爺爺有些抹不開臉,連忙開口道:“我家大公子曾在書信中提起過杜先生,說先生好讀經史,將來一定前程遠大。”

  “鄭大公子,竟也知我?”

  杜如晦一怔,臉上的冷意隨即消散了不少。

  鄭仁基雖然並非特別出名,但身為鄭家族人,而且是安遠堂鄭氏的嫡傳,身份自然不同尋常。杜如晦雖然有些驕傲,可聽說鄭仁基稱讚過他,也不禁有些自得。

  鄭世安,則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鄭言慶。

  大公子何時誇獎過這個小子?

  只是他也不好開口詢問,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鄭言慶所言不虛。

  鄭言慶則說:“杜先生可認識顏師古,顏先生?”

  “你是說顏籀(ㄓㄡˋ)顏大哥嗎?”

  顏籀,是顏師古的字,比杜如晦大四歲。鄭言慶松了一口氣,只要你們認識就好。

  “顏先生年後要隨我家大公子到洛陽,曾提起過杜先生。

  他杜先生對經史之學甚有研究,而且頗有見解。所以大公子對先生,也非常仰慕。”

  “哦,顏大哥真如此說嗎?”

  杜如晦笑意更濃,“如晦雖略通經史,但若論大家,還要首推鄭氏。慚愧,杜某苦讀十年,卻身無功名。空學經綸,不過一介腐儒,算不得什麼,算不得什麼。”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杜如晦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人吧。

  言慶則說:“學經史,怎能稱腐儒?殊不知,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杜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即便如今沒有聲名,日後也定成大家。”

  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這原本是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口,卻不想言慶竟提前說了出來。

  杜如晦聞聽,眼睛不禁一亮。

  “小兄弟說的好,以史為鑒,可知興替。”

  他抬起頭,向鄭世安看去,“鄭管家,敢問這位小兄弟……”

  鄭世安說:“這是我的孫兒!”

  語氣中,充滿了自豪。心裡面卻有些奇怪,言慶對這酸秀才囉唆個什麼?不過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倒也真的是頗有內涵。嘿嘿,他,可是我鄭世安的孫兒呢!

  不僅是杜如晦開始感興趣,連帶著張仲堅和孫思邈,看鄭言慶的眼光也有些不同。

  一個小娃娃,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語,不簡單,不簡單!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續一)


  經過了這麼一個插曲,雙方的氣氛變得活絡起來。

  鄭世安邀請張仲堅等人到營地裡喝酒,張仲堅、孫思邈和杜如晦三人,倒也不客氣。

  大家開懷暢飲,直到深夜。

  張仲堅等人告辭離去,鄭世安則走進車內,推醒了已經睡著的鄭言慶。

  “爺爺,幹什麼啊!”

  “言慶,你今天和那杜如晦說的話……我是說,你為什麼要說瞎話呢?大公子何時提起過他,你連顏師古先生的面都沒有見過,又怎知顏先生的評價?”

  迷迷糊糊,鄭言慶輕聲道了一句:“莫欺少年窮,他今日落魄,焉知明日不飛黃騰達?”

  “啊?”

  鄭世安一怔,沒有再追問下去。

  言慶匍匐在他的腿上,沉沉熟睡。可是鄭世安卻心潮澎湃,看著言慶,目光複雜。

  莫欺少年窮!

  言慶啊言慶,你是在說杜如晦,還是在說你自己呢?

  一時間,鄭世安竟有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他有一種預感,膝前的這個小孫兒,只怕不會沿著他安排好的路走下去……也許,言慶會有一個了不起的前程?

  不行,他如今還掛著一個賤戶出身,為了他的前程,還需儘快解決才是。

  鄭世安想到這裡,不覺陷入了沉思之中。

  黎明將至,天邊泛起了一抹魚肚白的亮光。

  兩處營地的篝火,都已經熄滅,所有人都正在甜美的夢鄉中。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緊跟著,有銅鑼聲響,將鄭世安和言慶從睡夢中驚醒。

  “為善,出了什麼事情?”

  車廂外,鄭為善回答道:“不清楚,是張仲堅那邊的鑼響。”

  話音未落,就聽張仲堅大聲喊喝道:“什麼人?再不住馬,就要開弓放箭了!”

  “休要動手,休要動手!”

  馬匹希聿聿長嘶,在黎明的蒼穹中回蕩。緊跟著就有人大聲說:“敢問,可是鄭氏安遠堂的營地?”

  找我們的?

  鄭世安拉著鄭言慶的手,走出車廂。站在車轅上,舉目望去,只見十餘匹戰馬停在前方,馬上的騎士,清一色身穿白衣,頭紮白色方巾,手中更拿著明晃晃刀劍。

  鄭世安眉頭一蹙,示意鄭為善回答。

  “我乃安遠堂鄭為善,敢問哪路朋友登門?”

  馬上的白衣騎士,撥轉馬頭,面對鄭家車隊的營地說:“敢問鄭言慶鄭公子,可在裡面?”

  找言慶的?

  這一下,不僅僅是鄭世安,鄭言慶也覺得奇怪了。

  他可不認識這些白衣人,而且從小到大,他從未走出過滎陽,怎麼會有人認識他?

  不過聽口氣,對方並沒有什麼惡意。

  於是言慶上前一步,“我就是鄭言慶,你們是誰?”

  馬上騎士看了一眼言慶,然後甩蹬離鞍,大步走上前來。鄭為善等人,頓時露出警惕之色,另一邊張仲堅和孫思邈等人也趕過來,疑惑的看著白衣騎士走到言慶的面前。

  “我家小姐有東西,要交給言慶公子。”

  “我就是!”

  白衣騎士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遞到了言慶的手中。

  白布包裹,上面還有字跡。包裹裡面,有一縷烏黑的頭髮,還有一柄翡翠手柄,綠鯊皮刀鞘的匕首。言慶一眼就認出,這匕首赫然是朵朵隨身攜帶的綠珠匕首。

  忍不住一聲驚呼,他連忙喊住了那騎士,輕聲問道:“朵朵,她沒事兒吧。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小姐安好,只是如今不好露面。

  包裹上有留言,公子可以細看……在下還有事情,就不再打攪,言慶公子,告辭了。”

  “慢著!”

  鄭言慶一把抓住了白衣騎士的胳膊。

  可那騎士的手臂,活脫脫似遊魚一般。明明抓住了,卻詭異的從鄭言慶手中掙脫。

  “言慶公子,還有什麼事情嗎?”

  “你稍等!”

  鄭言慶轉過身,鄭世安已命人點燃了一支火把,走到他的跟前。就著火把的光亮,只見那白布上,密密麻麻寫著娟秀小楷:黯然銷魂者,未必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斷腸,百感淒惻……

  這是南朝名士江淹所做的《別賦》,其中點題的那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更是非常有名。鄭言慶面頰抽搐,心中不禁傷感。那青絲,想來是朵朵割下。

  “爺爺,有筆嗎?”

  鄭世安心裡還奇怪,言慶難道識字?

  以前看他寫寫畫畫,只以為是小孩子把戲,鄭世安並沒有留意。

  這可是《別賦》,他一個小孩子,居然能懂得這樣的東西?第一次,鄭世安開始正視言慶。越發感覺到,言慶不同尋常。不過他既然討厭紙筆,鄭世安也不會拒絕。

  一旁杜如晦突然開口道:“我這裡有筆,言慶,你要做什麼?”

  他隨身攜帶包裹,裡面裝有書冊紙筆。

  擺放在車轅上,將毛筆遞給了言慶,然後拿出一方硯臺,好奇的看著言慶墨墨。

  不僅僅是杜如晦吃驚,孫思邈和張仲堅,也覺得好奇。

  他們不知道朵朵是誰,但也能猜出來一個端倪。只是,朵朵用一篇《別賦》來抒發離別傷感,難不成,鄭言慶要和之?如果真的是這樣,這小子可真是不簡單。

  鄭言慶卻沒有想杜如晦等人想的那麼多。

  手握青絲,似尚有朵朵的體溫。一篇《別賦》,已道盡了朵朵離別時,心中悲苦。

  不管是什麼原因,言慶知道,朵朵已心系自己。

  大家在一起的時候,還沒有什麼感覺。相互嬉鬧,甚至還會出言嘲諷。但分別之後,才知昔日的溫暖。江淹這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可謂是道盡了其中三昧。

  唉,戀童癖就戀童癖,蘿莉控就蘿莉控吧!

  言慶沉吟片刻,在紙張上奮筆疾書。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一闕《卜運算元》,已經足矣。

  詞,這種形式,在此時尚未興起。因為是合樂的歌詞,所以又稱曲子詞,長短句。

  隋唐時期,詞已初具雛形,但並未定型。

  在許多人看來,這不過是一種市井之間的俚曲,不值得推廣。然而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只要出現,就有其生存的空間。當然了,在上等人中,詞不過是小道。

  可問題是,言慶才多大的年紀?

  我在長江頭,你在長江尾,大家誰也見不到,但喝得都是長江水。其實,朵朵和言慶,不正是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即便是相隔千里,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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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一章 我心似君心(續二)


事實上,杜如晦和孫思邈,倒沒有太關注內容。

他們所吃驚的,是言慶筆下的文字。與時下所流行的二王書法不太相同,而是行以篆籀之筆,一改隋朝時所流行的瘦硬清玄筆鋒,而轉為豐腴雄渾,結體寬博的筆法。只看那一個個氣勢恢宏,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的楷書,雖然還略顯稚嫩,但卻足以令三人大驚失色。張仲堅還好些,孫思邈和杜如晦看言慶,如同怪物一樣。

  這是一種古來從未出現過的字體,雖沒有魏晉的清玄美妙,卻透著一股磅?大氣。

  這,真的是一個小孩子所書?

  或者說,它就是出自于這個小孩子之手?

  “還請閣下,能將此書信,轉交朵朵。”

鄭言慶沒有留意到其他人的目光,將墨蹟未乾的書信,交給了白衣騎士。

白衣騎士,詫異的接過書信,小心放進懷裡。而後一拱手,“言慶公子多保重!”

說完,翻身上馬,帶著人打馬揚鞭而去。

送走白衣騎士,鄭言慶有些意興闌珊……

  鬼使神差一般的寫了一闕詞,整個人似乎一下失去了精氣神。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出那一闕《卜運算元》,只是在看完了朵朵送來的《別賦》之後,有一種想要發洩的念頭。

  “言慶!”

  就在鄭言慶想要返回馬車的時候,杜如晦蹭的一下到了他跟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

  “啊?”

  “你剛才,用的是什麼書體?”

  鄭言慶先是一怔,旋即醒悟過來。暗叫一聲不好!他剛才使用的,是前世學會的顏體書法。而現在,顏體書法的創始人,顏真卿先生根本沒有出世。也就是說,他是第一個使用了顏體書法的人……該怎麼回答?言慶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如晦,你莫要這樣子,卻嚇壞了小孩子。”

  看杜如晦那張黑臉流露狂熱之色,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而鄭言慶更感覺不知所措。孫思邈忍不住上前攔住了杜如晦,而後蹲下身子,溫言問道:“言慶,你告訴我,你剛才所用的書體,是誰教給你的?”

  孫思邈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樣一種磅?書體,會是出自言慶之手。

  在他想來,鄭言慶出身鄭家,會讀書寫字並不奇怪。他剛才做的那首俚曲,孫思邈也並未太在意。和杜如晦一樣,孫思邈關注的是言慶使用的書體,究竟從何而來?

  一旁鄭世安一蹙眉,沉聲道:“孫先生,我這孫兒如今尚未就學,沒有人教過他。”

  鄭言慶心裡一咯?,暗叫一聲:壞了!

  果然,一直顯得很平靜的孫思邈,聽了鄭世安的這番話,開始激動了。

  “鄭管家,你是說,沒有人教給言慶書寫?”

  “言慶如今不過七歲,還沒來得及就學。此次去洛陽,正是要拜在顏先生門下呢。”

  “這怎麼可能?”孫思邈驚呼一聲。

  鄭世安說:“這孩子從小喜歡書寫,此前在滎陽的時候,因為害怕浪費紙墨,所以就在沙地上練習。老朽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做什麼……言慶,你莫非是在練字?”

  “哦,是的!”

  鄭言慶硬著頭皮,點頭承認。

  鄭世安的這一席話,讓他無法找藉口推脫。他在安遠堂的生活,最熟悉者,莫過於鄭世安了。這時候說謊話,很容易被鄭世安識破,弄不好反而會弄巧成拙。

  “可是我不記得,教過你識字啊。”

  言慶想了想,輕聲回答:“徐媽教過我識字,後來我在幫大老爺打掃房間的時候,曾見過幾本字帖……一開始,我學著臨摹劉熊碑和石經,後來又模仿喪亂帖和鴨頭灣貼,但總覺著不盡人意。兩年前,我隨朵朵習武,有一次見她舞劍,略有所得。於是就嘗試著想要在書寫中融入一些劍意……只是也不知對是不對。”

  劉熊碑和石經,出自東漢大儒蔡邕手筆。

  喪亂帖為王羲之所做,而鴨頭丸貼則是王獻之的傳世之寶。鄭大士的書房裡,也的確是有這幾幅碑帖,鄭世安也曾見過。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幾幅碑帖,竟成了鄭言慶的擋箭牌。

  孫思邈連連稱奇,“此非神童,誰又可當之?”

  如果這不是神童的話,誰又能當得起‘神童’二字。至於張仲堅,碧眼閃爍異彩。

  他連連點頭,贊道:“真神童也,真神童也!

  怪不得言慶書體中,筆鋒剛強,似荊卿按劍,樊噲擁盾。如金剛嗔目,力士揮拳,居然是從舞劍中來,果然厲害,果然厲害……我習武三十載,竟不知有如此奧妙。”

  張仲堅的稱讚,讓言慶面紅耳赤。

  杜如晦突然拉住了言慶的手,“言慶,不如你為我留下一貼,待我回去後好生揣摩?”

  “如晦,怎可如此無禮?”

  孫思邈連忙責備,沉聲道:“如此妙文,當共用之,你豈能一人獨佔?”

  “沒錯,沒錯,當共用之。”

  張仲堅也是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鄭言慶撓了撓頭,苦笑道:“小子方才只是一時間心有所感,才能寫出那種文字。

  若此時要我再寫,只怕難以如方才那般啊。”

  孫思邈說:“言慶所言極是,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同行。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有了感覺?”

  看起來,這三人是不拿到字帖,誓不甘休。

  言慶有心推脫,可又不知該如何拒絕。

  “言慶,既然孫先生開口,你不妨答應下來。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可在偃師休整一日。”

  鄭世安知道,這可是鄭言慶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眼前這三個人,雖說都是白身,但來頭卻不小。張仲堅是張季齡的兒子,與長安權貴關係密切;孫思邈有聖童美譽,就連楊堅對他也是無比尊敬。至於杜如晦,雖說一無名氣,二無功名,但好歹也是官宦子弟,說不定能幫到鄭言慶什麼。

  總之,這三人都不能得罪!

  鄭言慶無奈,只好點頭答應下來。

  孫思邈三人頓時喜出望外,對鄭世安祖孫,也親熱了不少。

  張仲堅是要去長安,杜如晦的老家,也在關中。而孫思邈則要入川往峨眉山一行,正好從關中路過。三人都要繞道洛陽,和鄭世安祖孫,也算是同路。雙方商議之後,乾脆把車隊合併在了一起。

  此時,天色已大亮,眾人收拾行李,啟程動身。

  鄭言慶坐在車裡,思索對策。

  當車隊繞過首陽山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並伴有一陣鼓樂聲響。

  “停車!”

  鄭言慶側耳傾聽,猛然變色。

  他大喊一聲,從車廂裡走出來,站在車轅上,舉目眺望。

  歌聲,在山間回蕩,久久不息。

  霞光如?,斑斕絢麗。一輪紅日自山間出,格外壯觀。隱約間,言慶看見遠處山巔之上,有人影晃動。雖然距離遙遠,也看的不太真切,但他知道,朵朵在那裡。

  因為,那歌聲正是他先前所做的《卜運算元》。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鄭言慶想要跳下車,卻被鄭世安緊緊抓住了手臂,“言慶,你現在還不能過去!”

  “爺爺……”

  鄭世安臉色陰鬱,厲聲喝道:“還不起程趕路?”

  車隊,在歌聲中緩緩行進。

  鄭言慶咬緊牙關,突然間用手捶了捶胸口,朝著山頭影影綽綽的人影,拱手一揖。

  他相信,朵朵一定能看見。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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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二章麻煩來了

  魏晉以來,胡風漸侵,男女大防開放,甚至已成為文人雅士的生活點綴。

  鄭言慶的年紀小,可奈何人家才華出眾。能創出一種恆古未有之的書體來,若沒有些紅袖添香的趣事,豈不是少了很多風流?故而,張仲堅三人顯得習以為常。

  至於心裡是否沸騰著八卦之血,言慶不得而知。

  坐在車廂裡,鄭世安正一臉嚴肅,「言慶,爺爺不管你日後有多大出息,但一點你必須要牢記。不可以和任何人說關於朵朵的事情,否則一定會引來天大禍事。」

  「為什麼?」鄭言慶有些抗拒。

  鄭世安嘆了口氣,正色道:「以前,我只以為徐媽母女是落難的世胄貴族,所以也沒有在意。可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老爺那等人物,看完了徐彌留言以後,立刻把書信焚燬,不敢將內容告之任何人。我從未見過,老爺如此謹慎的模樣。而今日送信的人,口稱『小姐』若何,也說明徐彌並非破落世胄,實乃……」

  實乃什麼?

  鄭世安沒有說出來。

  但言慶卻知道,他話語中的意思:徐媽和朵朵,一定是謀逆者!

  嬰兒時,他曾偷聽過徐媽和朵朵的對話,當時徐媽曾提及當朝上柱國,宋國公,右武侯大將軍賀若弼的名字。鄭言慶就隱約猜測到,徐媽肯定和謀逆者有關係。

  可現在,從鄭世安口中得到確認,似乎又是另一種滋味。

  言慶低下頭,片刻後輕聲道:「爺爺,你放心吧。」

  他即沒有答應鄭世安,也沒有反駁。而鄭世安理所當然的認為,言慶已經答應了。

  於是也不再談及此事,話鋒一轉,把話頭就轉到了言慶的書體上。

  鄭世安識字不多,不過見多識廣。

  鄭言慶和他交談的時候,必須要小心翼翼,以免露出什麼破綻出來。好在,鄭世安更多的是興奮,也沒有問的太過細緻。交談了一會兒之後,鄭世安就睏乏了。

  上了年紀,畢竟精力上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靠在車廂上,很快就打起盹兒來。而鄭言慶,則透過車窗向外面看去,心思早已經飄飛到了九霄雲外……

  ————————————————————————————————

  正午時分,車隊抵達偃師城外。

  鄭世安命令鄭為善在成為圈好了營地,然後和鄭為善一起進城。鄭為善是要購買一些物品,而鄭世安則是奉命去拜訪本地的一位富豪。臨走時,他讓言慶留下來,並告之他不要離開營地。

  鄭世安前腳剛走,杜如晦就拉著孫思邈找上門來。

  「言慶,忙什麼呢?」

  鄭言慶正在把玩那柄綠珠匕首,抬起頭說:「沒忙什麼啊,在這裡想事情罷了。」

  杜如晦笑得很燦爛,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

  「想你那小情人?」

  「啊!」鄭言慶的臉,頓時通紅。

  孫思邈沒好氣的責罵道:「你這傢伙,怎麼口無遮攔?言慶恐怕正想著他那書體呢。」

  說著,目光不自覺的落在了鄭言慶手上的綠珠匕首上。

  先是一怔,孫思邈驚奇問道:「言慶,你手中拿的,可是綠珠?」

  「啊?」鄭言慶點點頭,「它的確是叫綠珠,孫先生莫非認得它嗎?它很有名嗎?」

  孫思邈說:「我曾聽說過這把神兵,乃西晉太康年間石崇花費巨金,請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石崇有一名寵妾名叫綠珠,故而因此得名……後來綠珠墜樓而死,石崇也被亂兵所殺,這柄綠珠由此而不知所蹤。沒想到,竟然落入小兄弟之手。」

  鄭言慶沒有想到,手中這柄綠珠,居然還有這樣的故事?

  孫思邈說:「若真是綠珠,小兄弟你可定要好生收藏。雖說算不得什麼神兵利器,但也極為名貴。如果被有心人知道,弄不好還會招惹是非,需知財不可外露。」

  「多謝孫先生提醒。」

  鄭言慶點點頭,將綠珠和那包裹青色,寫著《別賦》的白布,貼身放好。

  杜如晦有些急不可耐,「言慶,外面天氣正好,我們何不出去走走,好過在這裡氣悶?」

  「可是,爺爺說不讓我出去。」

  「鄭管家是不讓你一個人出去,你現在是和我們一起出去,他怎會責怪你呢?」

  孫思邈微微一笑,點頭不語。

  是啊,有孫思邈在前面擋著的話,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再說了,只是出去走走罷了。整日呆在這車廂裡,氣悶的緊,出去透透氣也不錯。

  想到這裡,言慶站起身來。

  「孫先生,杜先生,張大哥不去嗎?」

  「他?」

  杜如晦笑道:「仲堅又豈是能閒得住的人?這邊剛圈好營地,他就進城去了,說是去見一個朋友……他的事情,咱們不要過問。反正也就是在這附近轉轉,不會走遠。

  說起來,這偃師週遭,倒也有些好去處。

  這裡距離東漢年間的太學府不遠,當年你鄭氏先祖鄭玄先生,還在那裡講過學呢。你既然是鄭氏家人,倒也可以去憑弔一番……孫先生,你覺得我這主意如何?」

  孫思邈輕輕點頭,「如晦說的也有道理。」

  既然孫思邈也這麼說了,鄭言慶也不再堅持。

  三人一起走出營地,孫思邈拉著他的手,杜如晦在一旁說笑,朝著太學遺址走去。

  早春時節的天氣,變化莫測。

  走出營地時,尚豔陽高照。可走不多時,風雲突變,天空開始飄飛起濛濛細雨。

  雨水有些冰涼,落在臉上,讓人不由得打了個寒蟬。

  好在杜如晦早有準備,出門時帶著兩把竹傘。與孫思邈分了,三人共用兩傘,倒也沒有影響遊興。濛濛細雨中,田園居漂浮一抹如絲如縷的輕霧,令天地變得模糊起來。

  那路邊的楊柳青青,在雨水中隨風而動,頗有幾分詩情畫意。

  「雨中踏青,倒別有滋味。」

  杜如晦似乎很喜歡這樣的一種氛圍,對孫思邈說道。

  此情此景,帶著幾分玄意,孫思邈也輕輕點頭。只是踏青、踏青,這田野中青色並不多,卻讓人多少有些遺憾。

  東漢太學,始創於建武五年,後屢加擴建。

  在建武二十七年的時候,太學講堂已有十丈長,三丈寬。永建六年時,漢順帝又下詔擴建,到漢質帝的時候,太學生的人數,已多達三萬餘人,其規模可見一斑。

  曹魏時期,太學再興。

  正始二年,也就是公元214年時,在太學刻立石經二十八塊。因正始二年的石經,是以大篆、小篆和隸書三種字體所書,故而又被後人稱之為『三體石經』。其內容更包括了尚書、春秋、周易、公羊傳等經典,以供太學生們拓印學習。

  西晉以後,以漢魏之制再興太學。咸寧二年(276)時,在太學外有設立了國子學,使二學並存。晉惠帝曾立下規定,凡五品官子弟可入國子學,六品官以下子弟,則入太學。

  只可惜,五胡亂華以來,三百年動盪,昔日東漢太學,已化作了廢墟。

  「言慶既然曾臨摹蔡中郎,想必也知道當年蔡中郎曾在此地,以隸書把分體刻立熹平石經的事情吧……只可惜,那熹平石經已隨戰亂毀去,只能讓我等在此憑弔。」

  杜如晦無限感慨,似是對言慶語,又好像是自顧自說。

  「如晦,而生平有何志向?」孫思邈突然問道。

  杜如晦一怔,輕聲道:「我生平無甚大志向,只望有朝一日,能湊齊四十六塊石經。」

  「哦?」

  孫思邈眉頭一蹙,而鄭言慶則萬分驚訝。

  他萬萬沒想到,後世名垂千古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三位的杜如晦,此時竟只是一個發燒友,想的也不過是湊齊四十六塊熹平石經?這可不夠主旋律啊。

  以言慶所想,杜如晦應該是豪言壯語,說出治國平天下的遠大理想。

  可他這個答案,和他後世所享有的聲名,顯然不太搭配。莫非,此杜如晦,非彼杜如晦?

  但又一想,言慶倒也理解。

  如今尚是隋文帝主政,自開皇以來,大隋倒還算興盛。

  國內嘛,即便說不上政通人和,但也沒有太大紕漏;而對外,隋文帝以強硬姿態,大勝突厥吐谷渾等塞外胡人。雖然在仁壽二年征討高句麗失敗,但元氣未傷。

  只怕這個時候的大多數人,還沒有生出大逆不道的思想吧。

  所謂時勢造英雄,亂世建功業。

  杜如晦身為官宦子弟,祖父是工部尚書,父親是昌州長史,也是從四品的官員,算得上是朝中顯貴。思想覺悟,倒也談不上,但若說造反之類,卻也不太現實。

  孫思邈似乎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鄭言慶,想是覺得言慶年紀還小,所以也沒有詢問,倒是讓言慶多少有些失望。

  「此去不遠,就是東漢靈台,何不前往一觀?」

  杜如晦連忙點頭,表示贊成。

  東漢靈台,是東漢時期觀測天象的所在。著名的天文學家張衡,曾在此為官,並發明了渾天儀。到西晉時,靈台上為司馬氏所使用。只是如今也和太學一樣凋零。

  鄭言慶前世曾參觀過靈台遺址,說句實話,興趣不算太大。

  但既然孫思邈提出來了,而且杜如晦也表示贊同,他自然不好拒絕。這古人的雅興可真不淺!言慶心裡嘀咕了一句,隨著孫思邈轉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候,身後杜如晦啊的一聲驚叫,只見孫思邈猛然鬆開了言慶的手,鄭言慶也沒有看清楚,孫思邈是如何移動,緊跟著就看見孫思邈出現在杜如晦的身邊,伸手將他攙扶住。

  「腳下泥濘,小心一點。」

  孫思邈說完,又回到了鄭言慶的身邊。

  言慶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孫思邈莫非也是個高手嗎?

  他習練降龍功以來,耳聰目明,較之常人的視力強上許多。可在剛才,居然沒有看清楚孫思邈是如何到了杜如晦的身邊。難不成,傳說中的藥王,是絕世高手?

  想想,倒也沒什麼奇怪。

  孫思邈在後世雖以《千金方》而被稱之為藥王,可另一方面,他還是一個道士。

  他著《千金方》的目的,是為尋求長生之術。煉氣養形,有一身好功夫倒也不值得奇怪。似乎覺察到了言慶的心思,孫思邈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對搏殺之術,並不精擅。然而自學道以來,。修習引導之術,勤練五禽戲,倒是略有所得……言慶你既然習練武藝,我倒是可以把這引導術和五禽戲教你。雖不能長生不老,但強身健體,增長力氣,卻有奇效。」

  鄭言慶聞聽,喜出望外。

  朵朵離開之後,他就沒有了一個可以指導他練功的人。

  雖說孫思邈不擅搏殺之道,可是若能學會他的引導術,倒也是一樁好事情。

  這時候,杜如晦也站穩了身子,嘴裡嘀嘀咕咕的說:「剛才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絆住了。」

  說著,他低頭看去。

  就見殘磚斷瓦中,似有一塊石碑凸出一角。

  想來剛才就是被這石碑絆了一下?鄭言慶倒是沒有在意,可杜如晦卻來了精神。

  「孫先生,你看這是不是一塊石碑?」

  孫思邈拉著鄭言慶的手,走過去看了看,「有點像……如晦,你莫不是以為……」

  「說不定,說不定哦!」

  杜如晦目光灼灼,有一種很熾烈的光采。

  鄭言慶一開始沒明白他和孫思邈對話中的含義,可看杜如晦現在的模樣,似乎明白了。

  這傢伙喜好碑帖,恐怕是認為,這塊黑乎乎,看似石碑一樣的東西,是漢魏遺留下來的石碑?只是,他赤手空拳的,又如何將石碑從地中取出來?如果真是漢魏石碑的話,這玩意兒至少已經埋了三四百年,想要取出來,恐怕沒那麼容易。

  「可惜了,要是張大鬍子在,能省不少麻煩呢。」

  杜如晦圍著石碑轉了三圈,自言自語道:「那傢伙力氣大,一定能把石碑挖出來。」

  鄭言慶忍不住笑了,孫思邈也是連連搖頭。

  合算著,人家堂堂揚州首富的三公子,就是給你當苦力的命嗎?

  「取出來倒也不難,可問題是,如果石碑過大,你怎麼弄回去?」

  孫思邈一旁開口道:「我先說清楚,我可不會當你的苦力,小兄弟也不會……你自己搬回去,我就幫你把這石碑弄出來。」

  杜如晦眼睛一亮,「沒問題!」

  「那你先在這裡,把碎石清理出來吧。」

  孫思邈說完,拉著鄭言慶走到旁邊。杜如晦二話不說,把手中的竹傘也丟棄旁邊,蹲下身子清理碎石。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大衫,很快的,就沾滿了泥點子,看上去非常狼狽。

  「這傢伙可真的是……」

  「孫先生,您和杜大哥很熟嗎?」

  孫思邈搖搖頭,「我和他是在衡山相遇。當時這傢伙就圍著岣嶁碑打轉,如果那不是那塊岣嶁碑太大,太重的話,我估計他真敢把那塊石碑從山上給背到山下。

  後來我們和張三郎相遇,正好順路,才一路過來。

  按理說,昨夜本不會錯過宿頭。可就是這傢伙在路上磨蹭,所以才會和你相識。」

  言慶說:「杜大哥,看樣子可真是好這碑帖啊。」

  「何止喜好?簡直就是痴了……

  依我看,他比那歐陽詢和智永還有痴幾分。只是他這年紀,不免有玩物喪志之嫌。」

  言慶知道孫思邈話中之意,但卻不好評論。

  這時候,杜如晦大聲叫喊,說是已經把碎石清理出來。孫思邈應了一聲,把竹傘交給了鄭言慶,然後邁步走上前去,撩開了衣襟,單手拖住了石碑一角,雙腳猛然一沉,緊跟著手臂用力,就見一陣泥沙飛濺,石碑被他硬生生從土中掀了出來。

  鄭言慶倒沒有去在意那塊石碑,而是驚訝的看著孫思邈。

  這位傳說中的藥王,看上去瘦瘦弱弱,似乎並不強壯。沒想到,竟有如此神力?

  而杜如晦則是一臉欣喜之色,撲過去,用手輕輕摩挲石碑上的泥沙,也不顧的雨水滴落,他眯著眼睛,仔細辨認。片刻後,杜如晦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手舞足蹈。

  「三臨辟雍碑,竟然是三臨辟雍碑!」

  石碑體型巨大,大約有三米多長,一米多寬的樣子。

  鄭言慶大約估算了一下,這塊石碑至少也有千斤左右的份量。無比震驚的向孫思邈看去,言慶暗自咋舌。這就是傳說中的絕世高手嗎?如此神力,真世間罕見。

  而孫思邈,也有些吃驚。

  不會吧,這傢伙運氣真的這麼好?隨便摔一跤,就能挖出一塊三臨辟雍碑來?

  三臨辟雍碑的全稱,應該是《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太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訟》。全採用隸書所做,為西晉威寧四年(278)十月廿日所立,碑陽三十行,每行五十五字;碑陰四十四行,記載著晉武帝司馬炎和晉惠帝司馬衷前後三次會見太學師生的事蹟,共一千五百餘字。

  鄭言慶對這塊石碑有一點印象。

  因為這塊石碑,於後世1930年在洛陽金村鎮出土,後來收藏於洛陽博物館裡面。

  言慶前世在兩市間的交流學習時期,親眼見過這塊石碑。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次偶然的踏青遊玩,居然提前一千四百年,見到三臨辟雍碑。

  「真是三臨辟雍碑?」

  「沒錯,沒錯……我見過它的拓文,絕對不會錯的。」

  雖然石碑大部分被污泥所覆蓋,但裸露的地方,卻是字跡清晰。

  孫思邈苦笑道:「如晦,你不會是想要把它給帶走吧。」

  杜如晦趴在石碑上,瞪著眼睛說:「為什麼不可以?這是我發現的,它就是我的!」

  「可這玩意兒,至少也有一兩千斤的份量,你怎麼帶走?」

  「哦,這個嘛……」

  杜如晦眼珠子滴溜溜打轉,片刻後說:「很簡單,反正大鬍子人多,讓他想辦法幫我運回去就是了。」

  孫思邈連連搖頭,「張三郎未必會同意吧。」

  「我不管,我不管!」杜如晦此時就好像一個小孩子似地,「反正我要把它帶回去。

  再說了,這東西既然已經出土了,如果不妥善保管的話,說不定會有損傷。我帶回家中,妥善保管豈不是一樁美事?這樣吧,咱們這就回去找大鬍子商量一下。」

  「你啊,簡直要瘋魔了!」

  孫思邈也無可奈何,扭頭對鄭言慶說:「言慶,我們回去找人,讓這個瘋子守在這裡好了。」

  鄭言慶倒是無所謂,於是就點頭答應。

  也許真的弄錯了?

  眼前的杜如晦,哪有半分鄭言慶想像中的名臣風采,甚至讓人感覺,他就是個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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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36: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三章詠鵝

  回到營地,鄭世安和張仲堅都還沒有回來。

  鄭言慶找了幾十個人,騰空了一輛馬車。別看他年紀小,但看在鄭世安的面子上,鄭家人對他也是言聽計從。而張仲堅那邊就更簡單了,孫思邈吩咐下去後,張家隨員莫不遵從。有時候,聲名就代表著地位,孫思邈的名聲,令人不敢小覷。

  言慶換了一身衣服,就跑到了孫思邈的車上。

  對孫思邈所說的引導術,鄭言慶很感興趣。而孫思邈呢,倒也不矯情,讓言慶坐下後,從隨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卷竹簡和一張絹布。然後,他把絹布鋪在車板上。

  「十年前,我在太白山(今陝西郿縣)學道,於偶然間尋得一處洞府,在裡面找到了南朝時陶弘景真人所遺留下來的引導養生圖,並《神農百草經》共廿八卷。

  我自幼好岐黃,曾為此而散盡家財。當時得此,甚為歡悅,故而刻苦練習,十年有成。這絹布上是我拓印的引導圖,共一百零八個動作。陶真人有留言,這一百零八個動作,儘是上古真人仿天地生靈,而創出的修煉之法,今就傳授於你。」

  聽上去,非常玄幻啊!

  鄭言慶低頭看去,暗自點頭。

  對於古時候的養生引導術,他也略有所聞。

  後世,人們曾經在馬王堆出土的文物中,發現過兩漢時期遺留下來的千年引導術。當時還有出版社就此,而出版了一本圖解書籍,鄭言慶曾買過一本。只是由於工作的原因,他也沒時間仔細查看,更不要說按照那書中所說的去練習模仿。

  如今聽藥王一說,言慶方知這引導術,所言不假。

  成仙,鄭言慶已經不再去想。但根據孫思邈的說法,這種引導術有強健筋骨,蓄養真力的效果,並且還能夠隱藏氣血,不發力的時候,視之如普通人。如果練到火候,兩臂可有千斤之力,且身輕如燕,耳聰目明。總之,這是一種了不得的功法。

  孫思邈愛好岐黃之術,所以更看重的是神農百草經。

  雖然他口說不懂搏殺之術,但過去幾年中,他走遍名山大川,當然也有防身之術。

  「其實,我這防身之術,不過是把五禽戲和引導術融合在一起,以五禽戲為主體,而琢磨出來的一點小把戲而已。你如果想學的話,教給你也算不得什麼事情。」

  「我想學!」言慶連連點頭,但話鋒一轉,「孫先生,您不是要入川嗎?」

  「我入川倒也不急於一時。反正這防身術不難,我在洛陽逗留幾日,然後再入川。」

  鄭言慶眉頭一蹙,有些疑惑。

  「孫先生,您入川做什麼?」

  「我入川……」孫思邈笑了笑,輕聲說:「紅塵紛擾太多,不適合修道,所以才準備入川,去峨眉求道罷了。」

  求道?

  鄭言慶疑惑的看著孫思邈,有點不太相信。因為他從孫思邈的眼中,看出了一抹猶疑之色。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想來孫思邈也如此,言慶不好再去追問。

  這時候,車外傳來一陣喧譁聲,是杜如晦帶著他那寶貝石碑,回來了!

  孫思邈讓言慶把竹簡和絹布都收好,兩人一起步出了馬車。

  杜如晦臉上帶著傻呵呵的笑容,甚至不肯離開車仗。後來還是孫思邈強行把他拉走,更換衣裳。

  言慶一旁看著,心裡覺著好笑。

  雖說多出來這麼一塊石頭挺麻煩,但看上去杜如晦似乎已經忘記了讓他留字的事情,倒也是一件好事。

  他正準備回自己的車輛,鄭為善卻回來了。

  「言慶,鄭管家要你過一會兒進城,到首陽酒樓找他。」

  「啊?」

  鄭言慶一怔,「爺爺不是說,只休息半日嗎?怎麼還要去首陽酒樓呢?」

  「呵呵,那位大豪定要在首陽酒樓請客,鄭管家也是推辭不過,只好答應下來。老管家還說,若是方便,請孫先生一起赴宴……哦,我看還是由你去請孫先生吧。」

  鄭為善也知道,似他這種地位,孫思邈未必會賞臉。

  莫說是他,就算是鄭世安親自相請,也不見得能請得動孫思邈。別看孫思邈是白身,可聲名顯赫,身份地位擺在那裡呢。連皇帝都能拒絕的人物,又豈能是他或者鄭世安可以請出來呢?倒是鄭言慶,憑藉一手全新書體,說不定能請出孫思邈。

  鄭言慶點點頭,看看這日頭,也差不多到時間了。

  於是他又跑去找孫思邈,把事情說了一遍。孫思邈倒也爽快,馬上就答應下來。

  「我也去!」

  杜如晦換上一件嶄新的白袍,聞聽之後,也要湊熱鬧。

  孫思邈笑道:「你就不怕你那寶貝,被人偷走?」

  「哈,這三臨辟雍碑在我眼中是個寶,可在別人眼裡,恐怕算不得什麼。再說了,放在營地裡,若是丟了的話,我就去找張三郎討要,難不成還怕它跑了不成?」

  孫思邈連連搖頭,看起來這杜如晦,卻是賴定了張仲堅。

  ——————————————————————————————

  偃師縣城並不大。

  但由於地處洛陽邊緣,而這幾年朝廷又對洛陽非常關注,甚至還生出過遷都的打算。

  開皇以後,關中屢遭天災。

  隋文帝在開皇十年後,更三次率領文武百官就食於洛陽,也使得洛陽的地位愈發高漲。偃師是關東通往洛陽的必經之路,往來行人不絕,使之也越來越繁華喧囂。

  首陽酒樓是偃師最好的酒樓。

  但和滎陽的觀水閣不同,首陽酒樓面向所有人。

  只要你有錢,就能在酒樓中享用美食,聆聽歌舞。若是覺得無趣,還可以找幾個漂亮女人陪伴。反正這種事情,原本就算不得什麼。越是遮掩,那就越是氾濫。

  鄭言慶等人抵達首陽酒樓的時候,酒樓外已是車水馬龍。

  門外的小廝快步上前,問清楚了狀況之後,就立刻帶引著鄭言慶等人往裡面走。

  所謂酒樓,其實就是一個大宅子。

  前院有一個涼亭,兩邊亭台樓閣,多是用以招待普通客人。

  穿過中堂,就來到了後院。儼然一座園林一般,假山流水,迴廊曲徑。兩邊還點綴有格式燈籠,加上頂部,有一個巨型火燭,把整個後院,照映得通通透透。

  這火燭的設計,和後世的火炬非常相似。

  據說假山內部都已經鏤空,裝有油櫃。火燭通過油櫃裡的油燃燒,火油不盡,火燭不熄。差不多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小廝添加火油,以保證油櫃裡的火油充足。

  鄭言慶暗自驚嘆,這首陽酒樓的老闆,倒還真是別具匠心啊。

  後院又劃分有十數個獨立的樓閣,專門供給一些豪客使用。鄭世安等人已經來了,站在樓外等候。言慶也知道,鄭世安不是在為了等自己,而是看在孫思邈的面子上。

  鄭世安的身邊,尚有一老一少。

  所謂老年者,其實也就是四十上下的模樣,生的非常精壯,相貌堂堂。

  「孫先生,這一位就是我家大公子好友,離狐豪商徐蓋。」

  鄭世安上前先是行禮,然後為那豪商引介。孫思邈只是微微點頭一笑,也沒有說話。

  這叫做矜持!

  別看孫思邈對鄭言慶和顏悅色,那只是看對了眼兒而已。普通人,即便是鄭世安,他也未必假以顏色。更不要說一個豪商……隋文帝雖鼓勵商人,但商人的地位,依舊不高。孫思邈今日能過來赴宴,說穿了,還是看在鄭言慶的面子上。否則,他根本就不會過來,更不要說和商人管家之流同席,那簡直是跌了身份。

  「久聞孫先生大名,今日一見,實在是榮幸之至。」

  徐蓋豪爽的上前行禮,絲毫沒有不快之色。

  在徐蓋身後,還有一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襲白衫,眉清目秀,看上去非常文靜。

  「這是犬子世勣……世勣,還不見過孫先生。」

  「孫先生,徐世勣有禮了!」

  鄭言慶跟在孫思邈的背後,和杜如晦站在一起。一開始,他倒是沒有留意那少年,可是聞聽徐蓋介紹,他先是一怔,心裡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目光隨之一凝。

  這個少年,就是徐世勣嗎?

  這個少年,就是徐世績嗎?

  說徐世績或許有些陌生,但若提起李勣,或者徐茂公的名字,那可就是大大有名了。

  隋唐演義中,徐茂公被說成了一個道士,裝神弄鬼,足智多謀,是瓦崗寨的軍師。

  而真實的歷史當中,徐世績則是初唐時期,非常著名的軍事家。與另外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李靖在初唐建立赫赫功勛,被稱之為初唐時期的戰神。徐世績甚得李淵的喜愛,入唐之後,被賜以國姓,改名為李世績。後來又因為避諱的原因,而更名為李勣,曾出將入相,位列三公,更歷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而不倒的人物。

  怪不得,當初鄭世安提及徐蓋名字的時候,言慶覺得有點耳熟。

  沒錯,沒錯!

  這徐蓋,不正是徐世績的老子嗎?

  「言慶,言慶?」

  杜如晦輕輕推搡了鄭言慶一把,言慶這才醒悟過來。

  這時候,鄭世安也正好介紹到他。

  「這是小孫言慶,日後將陪小公子就學,到時候會和徐公子一起,還望多多關照。」

  徐世績上前一步,微一拱手。

  而鄭言慶也連忙還禮,和徐世績見過。

  「酒宴已經準備好,咱們入席再說,入席再說……孫先生,您先請!」

  徐蓋側過身子,讓出了一條通路。

  孫思邈也不客氣,邁步走進了閣樓。

  杜如晦雖然也是白身,但身為官宦子弟,徐蓋當然也不可能懈怠。鄭世安徐蓋兩人,則跟在後面。不知不覺中,就形成了一個階層。名士當先,官宦次之,而商販僕人在後。至於言慶和徐世績兩人,則落到了最後面,兩個人不經意間,並肩而入。

  徐世績比鄭言慶大四歲,個頭不低。

  走在他身旁,從舉止行為,可以看出這徐世績也是個習武之人

  對此,鄭言慶倒不覺得奇怪:開皇年間尚武之風興盛,似徐世績這種富豪子弟,只要願意,習武並不是難事。只是他有點想不明白,鄭仁基為何要收留徐世績?

  徐世績和鄭家的關係,史書中並沒有太多的記載。

  鄭言慶好奇的看了一眼徐世績,而徐世績也正上下打量他。

  目光相視,兩人突然一笑,點了點頭,卻沒有交談。

  走進閣樓裡,眾人已經分別落座。孫思邈和杜如晦,被安排在了主位上,徐蓋和鄭世安,則分坐兩邊相陪。

  「言慶,過來我身邊坐吧。」

  孫思邈向鄭言慶擺擺手,然後又看了一眼徐世績,「還有這位小兄弟,也過來一起坐。」

  徐蓋驚訝萬分,向鄭言慶看了一眼。

  說實話,他原本並沒有太過在意鄭言慶。

  畢竟鄭言慶只是一個賤口出身,哪怕他是鄭世安的孫子,徐蓋也不可能太看重他。

  可現在不同了,孫思邈雖然也叫上了徐世績,但明顯是看在鄭言慶的面子。

  這小孩子,有何德能,讓孫思邈另眼相待?

  徐蓋這心裡面,可就開始計較起來。

  鄭言慶欣然走上前去,在孫思邈身旁坐下;而徐世績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走過去。

  「今日勞徐先生設宴款待,思邈感激。」

  孫思邈說著,舉起酒杯。

  徐蓋和鄭世安也連忙半起身,恭敬的將酒水飲盡。

  而後,杜如晦又舉杯相邀,徐蓋和鄭世安再次飲酒。接著,徐蓋和鄭世安再敬酒。

  酒過三巡,徐蓋擊掌,從樓下走上來一些歌舞伎,輕歌曼舞。

  鄭言慶坐在一旁,對歌舞並無興趣。

  他扭頭向窗外看去,卻見樓下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幾隻白鵝,在碧波間戲水。池塘水面,漂浮幾抹浮萍,燈火輝映,更點綴了幾分妙趣。酒宴的喧囂,被湮沒在這妙趣之中。

  「喂……」

  鄭言慶覺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回過神來,卻見徐蓋舉著一杯酒,正向他看來。

  推他的人,是徐世績,想來是看見他出神,所以才提醒。

  「鄭少兄看什麼,看得如此入神?」

  「啊!」

  鄭言慶連忙賠禮,「徐伯父恕罪,小子只是看窗外白鵝,一時間出了神,還請見諒。」

  「無事,無事!」

  徐蓋笑道:「這首陽酒樓的主人,倒是個雅士。許多人在此飲酒時,都會為窗外景緻所吸引。昔日王右軍愛鵝,願書黃庭堅與之交換,更在家中營建鵝池而成美談。少兄今日觀鵝出神,將來也一定是風流雅士……大兄,你這卻是好福氣。」

  王右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

  其愛鵝養鵝,更將鵝的體態融匯於書法之中。

  相傳,右軍一日清早,與愛子王獻之乘一葉扁舟,遊歷紹興的山水風光。船到縣攘村附近的時候,見岸邊有一群白鵝,搖搖擺擺的模樣,極其可愛。王羲之不由得生出愛慕之心,邊想要把鵝買回家去。鵝的主人是一個道士,於是就說,右軍大人想要的話,就請代我書寫一部黃庭經吧。王羲之求鵝心切,欣然答應。

  後來,他在家中修建鵝池,準備在池塘邊豎一鵝池碑。

  結果呢,剛寫完『鵝』字,就被皇帝叫走。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看見後,就提筆寫了『池』字。

  於是,一碑二字,父子合璧,成為當時文人雅士的美談。

  杜如晦一旁笑道:「昔日右軍父子為鵝立碑,今日言慶何不效仿,也是一樁美事。」

  「我?」

  鄭言慶疑惑的看著杜如晦,連連搖頭,「我哪敢和右軍先生相提並論?」

  「不試一試,又怎知不能呢?」

  杜如晦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轉,笑盈盈的看著言慶。

  孫思邈說:「言慶何不一試?說不定,真的能成為一樁美事呢。」

  他和杜如晦這邊說笑,一旁徐蓋卻是驚訝萬分。杜如晦那些話,他可以當做笑話,可孫思邈……總不可能,孫思邈也是胡說八道吧。聽他的口吻,分明有把言慶和王羲之並論之意。心下倒吸一口涼氣,這小孩子有何本領,讓聖童如此讚譽。

  不僅僅是徐蓋吃驚,徐世績也萬分的好奇。

  他也是聰慧之人,平日裡相當自負。若非如此,他又怎可能入得了鄭仁基法眼?

  眼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還小的娃兒,真有如此才能嗎?

  鄭世安,則在一旁微笑。

  「那……我試試?」

  鄭言慶也不禁有些意動。

  被孫思邈和杜如晦這麼一戳哄,於是就決定下來。

  自魏晉以來,文風頗盛。一般酒樓中,都會備有筆墨紙硯,以供酒客抒發情懷。

  甚至說,許多酒店的小廝,可能目不識丁,但卻能分辨出好壞來。

  寫的好時,他們會心一笑,將其保留;若是不好,則輕聲鼓勵,而後將其抹消。

  言慶既然決定露一手,歌舞聲立刻止息。

  有歌姬匆匆取來了筆墨,放在一旁,好奇的打量鄭言慶。

  可是,寫什麼好呢?

  鄭言慶看著窗外在池塘中游耍的白鵝,心裡有些躊躇。他靜靜的沉思,樓中眾人,卻屏住了呼吸。

  孫思邈挽起袖子,在一旁輕輕研磨,也不催促。

  這時候,池塘中的白鵝,突然引頸鳴唱。言慶心中一動,一首唐詩立刻湧現心頭。

  請先生勿怪,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啊!

  鄭言慶提起筆來,走到了牆邊。

  而後閉目沉吟片刻,在雪白的牆壁上,恣意揮毫。

  「鵝,鵝,鵝……」

  徐蓋輕聲誦讀。

  但三個『鵝』字出口,眉頭卻是一蹙,扭頭向杜如晦孫思邈看去,見兩人也是眉頭緊鎖。

  這算是什麼東西?

  難不成,這小孩子準備在牆上寫一壁的『鵝』字?

  可也別說,這小子倒是寫了一手好字,剛烈磅礴,頗有風骨。不過,我怎麼沒見過這種字體?

  徐蓋正想的出神,就聽杜如晦強壓抑驚喜,叫了一聲:「好!」

  抬頭看去,卻見那三個『鵝』字下面,已有了一行絕句:曲項向天歌。

  鄭言慶此時也已經進入了狀態。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好詩,好字!」

  當言慶把那最後一筆書完,杜如晦忍不住撫掌叫好。孫思邈的眉頭,也已經舒展開來,面露微笑,輕輕點頭。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徐蓋大聲誦讀,之後也忍不住大聲叫好。

  鄭言慶的臉,此時通紅。

  不過並非酒意上湧,而是羞愧的臉紅了……搶了人家顏真卿的書體也就罷了,如今又搶走了駱賓王的詠鵝詩。也不知道駱賓王如今出生了沒有,真丟死個人。

  一旁歌姬舞姬,對著牆上的詩指指點點。

  「來人,來人啊……給我把這首詩拓印下來,快點快點,這第一版是我的,誰也別和我搶。」

  杜如晦手舞足蹈,大聲叫嚷。

  自有歌舞伎跑過來,小心翼翼的拓印。

  而孫思邈則撚鬚微笑,「言慶這首詩一出,我想以後再也沒有人敢來詠鵝了啊!」

  鄭世安這時候已經懵了!

  他知道自家孫兒,能寫一手好字。

  卻沒有想到,言慶竟然還能寫詩?這小子,什麼時候學會的本領,莫非真是天才?

  徐世績忍不住問道:「言慶,你這手字,是臨摹誰的書體?」

  沒等鄭言慶回答,杜如晦搶先說道:「小兄弟,言慶這一手字,可不是臨摹來的。這是他根據蔡中郎的劉熊碑和王右軍的喪亂帖,又融合了舞劍之意,而獨創出來。」

  「啊?」

  徐世績自認天賦過人,可聽聞這句話,忍不住驚呼一聲。

  至於那徐蓋,更是目瞪口呆。

  獨創書體?我的個天,這小傢伙未免太妖孽了一些吧……剛才我還覺得孫先生說的有些過了。可現在看來,莫說是詠鵝,他若再大一些,又有誰敢在他面前言書呢?

  孫思邈沉聲問道:「言慶,你可想好了名字?」

  「詠鵝!」

  鄭言慶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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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四章徐世績的缺點

  徐家和鄭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鄭大士的父親鄭偉一輩兒。

  當年鄭偉盡起鄭氏族人,出兵北上,曾與徐蓋的祖父並肩作戰。當時的徐家,在齊魯小有名氣,還算不得豪商。正因為和鄭家有這麼一層關係後,徐家才開始發跡。

  到了徐蓋這一輩兒,徐家已成為河洛地區,響噹噹的豪商。

  但時過境遷,隨著朝廷對河洛地區越來越關注,有一些生意就不得不暫時停止。

  畢竟,作為關東世族,鄭家受到關隴軍事貴族的衝擊,不得不癒發謹慎。

  違禁的事情無法再繼續下去,徐蓋也就生出了撤離河洛,回歸故里的念頭。鄭大士和鄭仁基對此,都表示了贊同的意思。不過徐蓋提出一個請求,那就是讓徐世勣拜在鄭家門下,將來也能做進身之階。畢竟,徐家富庶是富庶,但社會地位並不高。作為商人之子,徐世勣想要出人頭地,會有很多困難。若有鄭家支持,對徐世勣無疑是一件好事。考慮到鄭徐兩家的交情,鄭仁基也就點頭應承。

  這就是鄭仁基讓鄭大士帶徐世勣去洛陽的原因。

  回到營地之後,鄭世安的興致似乎不高。

  言慶有些奇怪,於是問道:「爺爺,您怎麼看上去,不太高興?」

  鄭世安嘆了一口氣,「言慶啊,你難道就沒有看出一些端倪?」

  「端倪?」

  「大公子這次讓我帶徐世勣一起去洛陽,對你而言,恐怕不會是一件好事情啊。」

  鄭言慶蜷坐在車上,雙手不自覺的合十,如老僧入定,不置可否。

  說實話,鄭世安對這個孫子,是發自內心的滿意。想當年,他因救護鄭大士,而被傷了下體,以至於五體不全,絕了生育。可老天爺待他不薄,給他送來一個孫子。言慶聰明,而且懂事,也知道孝順……若說有什麼不滿意,就是他太沉穩了。

  沉穩是一件好事,可若是放在一個孩子身上,就總是讓人覺得少了些朝氣。

  見鄭言慶沒有開口,鄭世安苦笑一聲,沒有再說下去。畢竟,這只是他的猜測而已,沒有證據說出來的事情,說不定會弄巧成拙。鄭世安也不想言慶有太大的壓力。

  其實,鄭言慶已經明白了。

  不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的事情嗎?

  他是鄭大士屬意的人,卻不代表是鄭仁基屬意。

  天曉得,鄭仁基讓徐世勣去洛陽,有沒有另一層想法?如果有,言慶又該何去何從?

  對於自己的去向,鄭言慶並不是很在意。

  他年紀還小,只要鄭大士活著,鄭世安就不會失寵。鄭世安不失寵,他就沒問題。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門閥世族當中,同樣適用。

  鄭仁基和鄭世安並沒有太多感情,遠不似鄭大士那樣信任。出仕以來,鄭仁基在家的時間也不多,身邊自然會有親信之人。鄭大士派鄭世安過去,是出於好意,但鄭仁基未必就會接受。即便接受了,鄭世安也不會像在安遠堂時那般權重。

  這,才是關鍵所在啊!

  鄭大士快六十歲了,在古人當中,已經屬於高壽。

  天曉得他還能活多久?如果鄭大仕死了,那鄭世安的好日子,怕也要到頭了吧。

  所以,此去洛陽,鄭世安的態度將決定他日後在安遠堂的地位……

  可是怎樣才能說服鄭世安呢?

  以言慶對他的瞭解,這是一個很較真兒的倔老頭。你可以說他是認真,一絲不苟,但你也可以認為他是倚老賣老。如果鄭仁基認為他是後一種,問題可就嚴重了……

  ——————————————————————

  這一夜,鄭言慶在思索未來。

  而首陽酒樓,也正沉浸在一派喧譁之中。

  能在偃師開設酒樓,並且獨佔鰲頭,自然有其不同一般的背景。首陽酒樓的幕後老闆,正是張仲堅的老爹,揚州首富張季齡。不過張仲堅並不會插手酒樓事務,事實上,這座酒樓已成為吳縣張家的產業,也是張季齡重回張家的覲見之禮。

  名義打理首陽酒樓者,是張氏的一個族人。

  但真正的掌控者,卻是偃師縣主簿張琮。這張琮,是張季齡從兄張季珣的庶子。

  吳縣張氏,在太子楊廣駐紮江都的時候,就投靠過去。

  在楊廣和楊勇爭鬥期間,楊廣花費了大筆金銀,以收買朝中的顯貴。張家就充當著金主的角色,對於楊廣的要求,可謂是有求必應。楊廣成為太子以後,檯面上無法給予張家太多的獎賞,但暗地裡運作,還是給張家子弟安排了不少官職。

  張琮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悄然來到了偃師,並接手首陽酒樓。

  當晚,他因為在家中設宴款待張仲堅,所以不清楚首陽酒樓裡發生的事情。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得到了消息。據說昨夜在酒樓中,出現了一位神童,以恆古未有之的書體,寫下一闋詩詞。等他趕去首陽酒樓的時候,昨夜徐蓋宴請賓客的酒樓中,已經是人滿為患。他擠進人群,就見那牆壁上寫著四行絕句,鐵筆銀鉤,風骨凜然。

  文人士子們,爭相在牆壁前品頭論足。

  或是稱讚那文字,或是評論那詩詞……更有人急不可待的招呼酒樓小廝,拓印詩章,一邊回家之後,把玩臨摹。

  「昨夜誰在這樓中飲酒?」

  張琮也是個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那牆壁上的書體,不同凡響。

  他把酒樓老闆拉到了一旁,仔細盤問。

  酒樓掌櫃說:「昨夜是離狐人徐蓋,在此宴請賓客。但究竟是宴請什麼人?並不清楚。」

  「徐蓋?」

  身為偃師主簿,當然不會不知道徐蓋的來歷。

  張琮眉頭微微一蹙,而後問道:「昨晚是誰在樓中侍服?」

  「好像是秀女那一組在此歌舞……徐蓋也沒有讓人在樓上侍服,只點了些許歌舞。」

  張琮說:「立刻讓秀女過來。」

  掌櫃的不敢怠慢,連忙下去把昨夜在樓中歌舞的歌舞伎都找了過來。

  張琮仔細的詢問一番。雖然這些歌舞伎們也不知道太多,可多多少少,也問出了一些端倪。

  寫詩的人,的確是一個黃口孺子。

  據那秀女說,不過**歲年紀……徐蓋好像並不是獨自請客,還有一個白胖老者作陪。

  主客有兩位,氣度不凡。

  一個好似官宦子弟,另一個似乎是姓孫。

  其他的,歌舞伎們也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只是說那寫詩的小孩子,是那白胖老者的孫子。而且聽他們言談話語,牆壁上的書體,就是那個寫詩童子獨創出來。

  「那他們有沒有說,這是什麼書體?」

  「好像有吧……那位孫先生似乎問了一句,然後那個小孩子就回答說是詠鵝體。」

  「詠鵝體?」

  秀女努力回憶,「孫先生當時還讚嘆說,詠鵝書詠鵝,很貼切,很貼切!」

  孫先生……

  莫非是孫思邈嗎?

  昨夜堂弟過來,曾說過孫思邈先生和他同行。只是,世人皆知孫思邈性情淡泊,不喜喧囂,所以張琮當時雖有心拜會,但後來還是忍住了。三郎說,孫思邈和杜工部①的孫子一起,想必就是那個官宦子弟……詠鵝童子?莫非是鄭家族人?

  「你有沒有派人,去找徐蓋問詢?」

  「已經派人去了……」掌櫃的連忙回答:「昨夜徐蓋他們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我也不好連夜去打攪。天亮以後,我就派人過去。結果他府中的人說,徐蓋天一亮就走了。」

  「走了?」

  「聽說徐蓋準備結束這邊的生意,回離狐老家養老。家人都早在十數日前就離開了偃師,只剩下徐蓋和他的長子。今天一大早,徐蓋就走了……據他家人說,他的住處已經賣給了一個洛陽商人,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只等那商人來接收。」

  徐蓋結束在偃師的產業,身為偃師主簿的張琮,也不是不知道。

  不過在他看來,徐蓋只是一個商人罷了,並不值得太過於關注。再說了,人家是回家養老,合情合理。對一個即將離去的商人,張琮可不會投注於太多的精力。

  此時聞聽掌櫃提起,他才想起了這件事。

  張琮心中好奇,連忙命人備下筆墨紙硯,寫了一封書信。

  他正要讓人去追上張仲堅,詢問此事。就在這時,外面有人稟報,說是偃師縣令來了。

  張琮一聽,立刻就著了慌。

  別看他是張氏族人,又有楊廣做靠山,可是對偃師的這位縣令,卻不敢怠慢半分。

  無他,偃師縣令是當朝御史大夫裴蘊的族侄,更是河東聞喜裴氏子弟。

  張家也是名門望族,但和河東裴氏相比,顯然就差了一個層次。而河東裴氏,更是河東四族之冠,與關東門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遠非吳縣張氏這種江南世家可比。

  張琮立刻吩咐出迎,而後隨手把書信交給酒樓掌櫃,讓他派人追趕張仲堅。

  可掌櫃的一忙,竟然把這件事給忘記了。等他想起來,並派人出去追趕的時候,已是正午時分。而這時候,張仲堅等一行車隊,早已經遠去,想要追上並不容易。

  偃師縣令看過牆上詩詞後,大加讚賞。

  並將鄭言慶題詩的這座閣樓,冠以詠鵝樓之名,並讓人把酒樓後面的池塘邊立碑。

  縣令命在場文士做賦,然後將池塘定名為北鵝池,以區別王羲之故土蘭亭鵝池。他還讓張琮將牆壁上詩詞拓印,回縣衙後,親自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他的族叔,御史大夫裴蘊;而另一封則是給他的族兄,也是他的好友,千牛衛裴仁基。

  信中說,偃師驚現詠鵝體,乃恆古未有之創新。

  並在信中,稱鄭言慶為鵝公子,讚他是以幼童之齡,創仁壽書體,可比南朝二王。

  ——————————————————————————

  注①,此杜工部,非杜甫,而是指杜如晦的祖父,時隋朝工部尚書杜果。

  就顏體書法而言,偃師縣令的讚譽,倒也算為過。

  顏真卿的書法,原本就是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書體格局。只是放在鄭言慶身上……

  他不過是拾古人牙慧,說他是千古大盜,也不為過。

  偃師沸騰了!

  鵝公子之名在短短時間裡,享譽南北。可偏偏沒有人知道,這鵝公子究竟是何人?

  鄭言慶等人在傍晚時分,抵達洛陽城外。

  張仲堅和杜如晦與言慶灑淚而別,孫思邈因為要教授鄭言慶引導術,暫時留在洛陽。

  鄭仁基還在長安,因崔小姐在年前分娩,不得不推遲了行程。

  他只是派人到洛陽故居,告訴鄭世安先把家裡打理一下。畢竟這洛陽的宅院,已經閒置了不少時間,需要好好整理一番。同時,鄭仁基還告知鄭世安,讓他把鄭家在洛陽的田莊打理妥當。馬上就要龍抬頭了,春耕在即,正是百廢待興之時。

  鄭家在洛陽的產業不少,沿洛水畔,差不多一條街都是在鄭家名下。

  而洛陽城外,尚有千頃良田,事務極其繁雜。

  鄭世安到了洛陽之後,立刻忙碌起來。他還肩負著為鄭仁基梳理關係的責任,於是拜訪洛陽豪族,不敢有片刻的偷閒。當然了,以鄭世安的身份,不可能見到那些大人物。好在他主要是梳理各種關係,只需要和各府的管事交道。送禮拜望,令洛陽豪族知道,鄭家只是奉詔來洛陽發展,以後有什麼事情,還請多關照。

  如此,就已足夠!

  畢竟大人物們,不可能去關心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將來真正有交道的,還是那些府中的管事。這些人都是地頭蛇,處理好了和他們的關係,可以省卻很多麻煩。似這種事情,若讓鄭仁基去處理,的確是麻煩事。

  而鄭世安深知市井中人的心思,同時管家,說起話來也方便許多。

  可他這一忙,就顧不上鄭言慶和徐世勣了……

  經過首陽酒樓的一夜,徐世勣自負的心理,一下子無影無蹤。原以為自己出類拔萃,沒想到有人比他更加出色。雖然言慶的年紀比他小,但是徐世勣對他卻非常敬佩。如果說,一開始他還對言慶得到孫思邈青睞而嫉妒,那麼現在已煙消雲散。

  「言慶,在跟我講講長阪坡的故事吧。」

  陽光明媚,徐世勣和鄭言慶坐在後花園的水塘邊,一臉渴求之色的看著鄭言慶。

  讓徐世勣服氣是一回事,但想要讓徐世勣聽自己的,卻是另一回事。

  畢竟,徐世勣是平民出身,比言慶要好許多。且家中富庶,與鄭家又是世交,年齡還比鄭言慶大好幾歲,要讓徐世勣聽他的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鄭言慶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天練武之後,他拉著徐世勣,開始講《三國演義》。

  枯燥的《三國志》,對徐世勣而言,無疑是一種負擔。

  可如果把這變成了故事,其效果自然不同凡響。三國演義的金戈鐵馬,足以讓每一個少年為之熱血沸騰。更不要說那其中如雲猛將,還有足智多謀的謀士,對於未來的初唐軍神而言,無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只一出桃園結義,就讓徐世勣變成了言慶的忠實粉絲。

  言慶日間隨孫思邈學習引導術和五禽戲,夜間給徐世勣講故事。

  他當然不可能背下全本三國,但裡面的一些情節,足以讓徐世勣痴迷萬分。

  孫思邈在洛陽停留了十天,把引導術和防身之術教給言慶之後,就動身離開洛陽。

  用孫思邈的說法,他此去峨眉,是為了求道。

  和朋友約好了時間,在洛陽耽擱十日,已經錯過了行程。所以,他必須要盡快啟程,以免失約。孫思邈言語間非常堅定,鄭言慶苦苦挽留,卻不能讓他回心轉意。

  無奈之下,他只好送孫思邈離去。

  而孫思邈這一走,言慶可就空閒下來。徐世勣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纏著鄭言慶,講那三國演義的故事。

  忠義千秋的關二哥,武藝絕倫的趙子龍;足智多謀的諸葛亮,還有一代梟雄曹孟德。

  一曲西江月,流傳千古。

  對徐世勣的吸引力,無疑是致命的。

  鄭言慶笑眯眯的說:「徐大哥,長阪坡我都講了好幾次了,要不今天咱們換個故事?」

  徐世勣露出遺憾之色,但旋即目光鋥亮,「不講長阪坡,那講什麼?」

  「咱們今天,就講講走麥城的故事。」

  「走麥城?」

  鄭言慶連連點頭,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帶著無盡的誘惑之意說:「是關二爺的故事哦!」

  「關二爺的故事?」

  徐世勣頓時來了精神。三國演義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關公和趙子龍。一聽鄭言慶要講關二爺,哪裡還有不願意的道理。連忙在一旁坐好,一臉期盼的看著言慶。

  「話說……」

  鄭言慶一副說書人的表情,開始了走麥城的故事。

  他之所以要講這個故事,是因為他發現,徐世勣的骨子裡,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和自負。史書中對徐世勣的記載,說他頗有政治家的風度,識進退,更知曉大義。

  但從目前來看,徐世勣還沒有達到初唐軍神的高度。

  也許在將來,他會因為一些事情而改變。

  可鄭言慶希望,徐世勣能早一點把那種驕傲和自負改掉,這對他的發展,更有好處。

  「關二爺,就這麼死了?」

  徐世勣聽完了故事,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話語中頗為不滿。

  「其實,二爺的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徐大哥,你還記得先前我講的奪西川嗎?記不記得,當時諸葛亮問二爺,若曹操和孫權同時來犯荊州,你當如何?」

  「我想想,我想想……」

  「他說:某當分兵拒之。

  其實,從一開始,二爺就看不起孫權,甚至不把孫權當作盟友。而實際上呢?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藐視孫仲謀?孫權所說是得了父兄遺澤,但他能與蜀魏鼎足而立,就已經說明了他的能力。連曹操都說:生子當如孫仲謀,二爺比得了曹操嗎?」

  徐世勣聽罷,陷入了沉思。

  許久,他長身而起,朝著鄭言慶深施一禮。

  「言慶,多謝你今日的這個故事,徐世勣當牢記心中。

  切不可小覷了天下英雄,將來我若能有所成就,全拜言慶你今日,這一番教誨。」

  鄭言慶聞聽,露出了燦爛笑容。

  不管徐世勣是否能記住,但他知道,徐世勣會因為今天這個故事,而受到影響。

  也許,他會少走許多彎路;也許,他將來的成就,會更加輝煌。

  對言慶而言,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不負他這一番口水。

  「好了,今天我們就說到這兒,一會兒爺爺要帶我去田莊視察,你要不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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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五章一畝甘蔗林

  鄭家在洛陽城郊,有一塊面積近千頃的田莊。

  週遭幾個村莊的百姓,幾乎都是靠著給鄭家做佃戶為生。農耕時節即將到來,佃戶們也開始緊張了……雖說自開皇以來,隋文帝不斷加強均田制的推廣,但大量被世族佔居的土地,可不會那麼容易被吐出來。且不說這些田地大都是鄭家的永業田,即便是那些露田,想要鄭家輕鬆交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當初,鄭家在鼎盛時期,僅洛陽一地,就有良田萬頃。

  如今縮減到千頃,從某種程度上,也似乎表明了關東世族的沒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鄭家今不如昔,依舊在河洛地區佔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種地位,不在官職大小,而在於家聲和名望。關東士族的家聲,遠非關隴集團可比。

  早春時節,田地中以露出了勃勃生氣。

  幾十個望氣師,在田莊管事的帶領下,於田壟間觀望地氣。這望氣師,也是一種專門的職業。他們和風水師不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每年開春時勘察田地。

  這田地怎麼劃分?

  那一塊土地要閒置,哪一塊土地要耕種?

  沒有望氣師勘察,絕不會輕易開工。

  看著那些忙碌的望氣師,鄭言慶不免生出一些感慨。

  這年月,還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啊……沒想到勘察地氣,也成了一種職業。

  什麼叫做專業?

  這個就叫做專業!

  至少在後世,鄭言慶沒見過這種細緻入微的劃分。

  幾名管事跟在鄭世安的身後,不時回答鄭世安提出的問題,有時還會激烈的爭吵。

  鄭言慶倒是很清閒,在田中漫無目的的走動。

  徐世勣沒有來,他對這種事情,沒有半點興趣。用他的話說,與其來田莊轉悠,倒不如在家看看書,打打拳。而鄭言慶卻是本能的想要過來觀看。畢竟在前世,他沒少參加過這種場面。聽鄭世安說,等到了龍抬頭,佃戶們還會祭祀天地,以祈求風調雨順,有個好年景。大概也就是這個原因吧,言慶就跟著過來了……

  看鄭世安在忙碌,鄭言慶討要了一頭青驢,騎著在田莊周圍打轉。

  初春時節的風,雖還有些許寒意,但卻並不刺骨。吹拂在身上,讓人感覺很舒服。

  特別是空氣中瀰漫著的那種氣息,是蓄藏了一整個冬天的地氣,深呼吸下,可讓人精神飽滿。每年秋收之後,農人們會把那些殘梗丟棄在田地裡,以滋養生息。

  而這些天然的肥料,在經過一個冬天的發酵之後,就轉化為土地的生氣。

  呼吸這樣的生氣,讓人產生出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很舒服,也讓人心情很愉悅。

  「咦?」

  漫無目的地走著,鄭言慶突然勒住了青驢。

  「小八?」

  「是,鄭少爺!」

  從青驢後面,跑過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雖是一身莊稼人的打扮,長的倒也算眉清目秀。小廝姓毛,在家中行八,是個佃戶的兒子。鄉下人,也沒有名字,大家都稱呼他做毛小八,久而久之,小八也就成了他的名字。別看鄭言慶只是鄭氏管家的孫子,可在這些佃戶的眼中,那就是天……畢竟,鄭大士也好,鄭仁基也罷,都不可能跑來摻和這些農事。真正做主的,還就是鄭世安這樣的管家,管事。

  分發多少種子,劃分多少田地,還有農具、耕牛,以及佃金多少,這都是管家管事做主。鄭世安的一句話,能讓佃戶到天堂;同樣的,他一句話,也能讓佃戶進地獄。所以,此次鄭世安巡視田莊,田莊管事們,同樣不敢怠慢了鄭言慶。

  小八的大姐,是田莊管事的小妾。

  於是這陪伴鄭言慶的任務,就落到了小八的身上。

  鄭言慶用馬鞭指著遠處的河灘問道:「那片河灘上,種植的是什麼東西?」

  小八回答道:「啟稟鄭少爺,那是去年,鄭管事從嶺南尋來的甘蔗。本來他想要用這些甘蔗,製作一些砂糖,以方便日常使用。可沒想到種下來後,不見成長。

  後來聽人說,這甘蔗栽種的時節和方法很獨特,而且要在沙地上栽種才能產出砂糖。管事覺得麻煩,所以就打消了念頭。那塊土地,本來就有些不好,這農忙開始以後,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管事說,等農忙結束了,再處理這些甘蔗,然後休養一年,來年再行耕種……其實,要我說啊,這塊地不理也罷,貧的很呢。」

  這甘蔗的種植方法,和普通農作物的確不同。

  要在剛一入冬,快要下霜的時候,砍去甘蔗的頭尾,埋入泥土之中。還要避開地勢低窪,有積水的濕地。然後在第二年雨水到來之前的五六天時,從土中取出。剝掉外殼後,以每段五六寸的長度,把甘蔗切開,然後密集排放在地上。好像魚鱗一樣的頭尾相連,再用少許泥土覆蓋。之後還要發芽,分栽,而且最好是用沙壤土,靠近河邊栽種。

  想來,那位鄭管事也只知道要靠近河邊栽種,但是對栽種的步驟卻不瞭解。

  而在後世,隨著地域的差異越來越小,原本生長於南方的甘蔗,在北方也有大量的種植。鄭言慶前世分管這一塊,所以對於甘蔗的種植方法,倒也不是很陌生。

  說起來,種植甘蔗倒也沒什麼。

  可問題在於,甘蔗的栽種步驟繁瑣,且在這個時代,侷限性很大,想要大規模推廣北方種植甘蔗,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說了,這玩意兒除了出砂糖,似乎也沒有別的用處。

  鄭言慶搖搖頭,推翻了想要種植甘蔗的想法。

  如果說剛發現這塊蔗林的時候,他的確是生出過這樣的念頭。可一想到這其中的可操作性,鄭言慶立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得不償失嘛,似乎沒什麼實用價值。

  提青驢轡頭,言慶準備離開。

  慢著,剛才小八說……用甘蔗制砂糖?

  中國的製糖工藝,早在西周時就有了。不過當時製作的,主要是以飴糖為主,也就是俗稱的麥芽糖。而種植甘蔗,則在楚辭中有過記載。著名的《楚辭-招魂》當中,有:胹鱉炮糕,有柘漿些。這裡的柘,就是甘蔗,柘漿,則是說甘蔗的汁液。

  而東漢張衡所著的《七辨》當中,更有『沙飴石蜜』的句子。

  沙飴,就是指微小的晶體,也就是砂糖的雛形。

  仁壽年間,人們所食用的砂糖,色澤渾濁,多附有糖汁的顏色。但使用量卻非常大。

  人們喜好甜食,更有甚者,會在煎茶時,加入一些砂糖。

  砂糖的價格並不算太昂貴,所以即便是普通家庭,也能消費得起。而且,砂糖不比食鹽之類的物品,朝廷會加以嚴格的控制,甚至徵收高昂的稅收。砂糖的成本很低,前景卻非常廣闊。關鍵就在於,如果能改進砂糖的工藝,可獨霸市場。

  當然了,以言慶目前的能力,自然不可能壟斷砂糖的銷售市場。

  但是鄭言慶卻知道,這砂糖提純的方法,而且還知道砂糖的深加工技術,也就是冰糖的製作工藝。說起來,這種工藝並不是很高深,但卻絕對是領先於這個時代。

  「鄭少爺,鄭管家在叫你。」

  毛小八的聲音,將鄭言慶從沉思中喚醒過來。

  他抬頭看去,只見鄭世安正在遠處向他不停招手,那意思是要他趕快過去。

  「哦,那我們過去吧。」

  言慶只好暫時放棄了念頭,趕著青驢行過去。

  可是在心裡面,卻在努力的回憶著白砂糖的製作工藝。如果他真的能夠製出白砂糖來,那可是一大筆收入。當然了,這裡面還有一個合作夥伴的問題,需要仔細斟酌。

  他認識的豪商並不多,只有徐蓋和張仲堅兩人而已。

  以鄭言慶對徐世勣的控制力,說服徐蓋接手,想來問題不大。可是徐蓋和鄭家的關係太密切了,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鄭家的話,那麼迎接鄭言慶的怕是滅頂之災。

  不找徐蓋,那就只剩下張仲堅了。

  要說起來的話,張仲堅的確是一個合適人選。

  其一,張仲堅的父親是揚州首富,背後還有吳縣張氏撐腰。而甘蔗的主要產地,就集中在江南地區,張氏族人有這先天的便利條件。這一點,絕非徐蓋可以比擬。

  而第二點,鄭言慶和張仲堅接觸並不多,但也能看得出,張仲堅是一個很爽利的人。

  不管是孫思邈還是杜如晦,對張仲堅的評價都不算太低。

  但問題在於,張仲堅能不能說服他老爹呢?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聯絡張仲堅,這是一個大麻煩。在沒有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法之前,言慶決定暫時先隱瞞下來。

  同時心裡面還存有一個念頭:如何把徐世勣,牢牢的綁在自己的船上?

  「言慶,事情辦得差不多……」

  鄭世安笑呵呵的說道:「天也不早了,咱們這就回去。若晚了的話,怕是進不得城。」

  鄭言慶點點頭,隨著鄭世安準備上車。

  說來也奇怪,那頭青驢居然亦步亦趨的跟著鄭言慶,任憑其他人拉住韁繩也不行。

  「你想跟我回去?」

  鄭言慶笑呵呵的看著青驢,伸手抱住了那張驢臉。

  「要不,就跟我回去吧……爺爺,可以嗎?」

  鄭世安溫和一笑,「既然這畜生願意跟著你,就帶它回去吧。」

  就這樣,青驢的轡頭拴在馬車上,鄭世安和鄭言慶坐在車裡,離開了鄭家田莊。

  「爺爺,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大公子真有其他的想法,您會怎麼辦?」

  在路上,鄭言慶突然開口詢問。

  鄭世安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鄭言慶話中的意思。

  早先,他曾對言慶說:鄭仁基很可能不會讓鄭言慶做鄭弘毅的書僮。其實,這裡面還包含著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鄭仁基是否會看重鄭世安呢?只怕也是問題。

  聽言慶這麼一問,鄭世安的臉陰沉下來。

  他沉吟片刻,輕聲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咱們就離開洛陽,回去服侍大老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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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3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六章崔道林

  鄭言慶喜歡讀史,也知道歷史上那些為禍江山的太監之所以遺臭萬年,說穿了也正是因為這五體不全而釀成的原因。

  古語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五體不全的人,本身就是屬於被社會譴責的群體,有著超乎常人的自卑,更因這自卑,而產生超乎常人的剛強。在這種自卑和剛強中,就變得性情扭曲而陰暗。

  鄭世安雖說不是太監,可五體不全的事實卻存在。

  這也使得他比普通人更敏感,更容易受到傷害。別看他在安遠堂呼風喚雨,可內心深處,卻有著比女人還有柔弱的心弦。越是強硬,這心裡面,其實就越發的孤苦。

  輕輕握住了鄭世安的手,鄭言慶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解說。

  鄭世安笑了笑,「言慶乖孫,你莫擔心爺爺……如果大公子看不上咱祖孫,咱就回滎陽。難不成不做小公子的書僮,日後就沒得出路了?等有機會,爺爺豁出去這張老臉,也要求著老爺給你抬籍……唉,當時也是一時疏忽,卻苦了你啊!」

  話語中,透著濃濃親情。

  鄭言慶心裡一暖,強笑一聲道:「爺爺,抬籍的事情不著急,只要就機會,總能解決。不過小孫兒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大老爺已過了耳順之年,將來的安遠堂,定然是大公子做主。您也別太剛強了……我聽人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當退讓時且退讓!您若是回去,恐怕大老爺心裡也不會舒服,說不定還會覺得您是倚老賣老呢。」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出自於後世名著《紅樓夢》一書。

  後世人有『少不讀紅樓,老不讀三國』的說法。這《紅樓夢》,更是千古奇書,裡面隱含著許多哲理,年紀小的,卻品不出個中滋味,反而容易生出各種邪念來。

  言慶前世,也是在近四十歲時,才開始讀懂紅樓。

  裡面說了很多做人處事的道理……就比如說,那紅樓開篇時,王熙鳳和賈寶玉出去,遇老家人撒酒瘋。那老家人,典型的就是倚老賣老,恃功自傲,以為自己當年曾救過賈家大老爺,就可以撒潑耍賴。殊不知,卻早已經惡了賈府上上下下。

  最後呢,被王熙鳳下令,活活憋死在馬廄裡……

  言慶覺得,鄭世安如今怕就有老家人的想法。可這種想法要不得,弄不好就會丟了性命。家人奴僕,是世族門閥的私有財產,生死不在掌控之中。別看鄭大士現在對鄭世安萬分寵信,可將來呢?這些人,都是玩弄權術的老狐狸,旁人根本就看不懂他們的心思。萬一因為這件事情而生出惡念,豈不是一樁大是非嗎?

  言慶可不希望,鄭世安有朝一日被憋死。

  那樣的話,他在鄭家,只怕面臨舉步維艱的窘況。

  鄭世安楞了一下,疑惑的看著鄭言慶。他實在不明白,言慶這麼小的年紀,是從哪兒學會的這些話語?如果說,此前他賦詩創字,可解釋為天資不凡,那剛才說的話,沒有幾十年的生活閱歷,恐怕也說不出來,更別說似他講的如此通透。

  「言慶乖孫,你這些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鄭言慶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託辭。

  「是孫先生說的……前些日子,我偶然間把爺爺那一日說的擔心告訴了孫先生。

  先生就說,這件事還需好生應對。只是他不好直接和您說,就讓我找機會,勸您一下。先生還對我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君子與其練達,不弱朴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他讓我把這句話轉告爺爺,說您一定會明白。」

  言慶這一席話,引自《菜根譚》。

  其原意取自老子道德經中『見素抱朴,少私寡慾』。不過菜根譚的言語,顯然更加的淺顯易懂,即便鄭世安文學不通,也能明白個其中奧妙。這就是讓他不要好勝爭強,學會順勢而為。人有起起伏伏,只看你如何看待,莫鑽了牛角尖。

  鄭世安長嘆一聲,「先生不愧『聖童』,果然字字珠璣。」

  說完,他向言慶看去,伸手摩挲言慶的腦瓜子,「爺爺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覺得這樣子,恐怕要你受了委屈。今天聽你一說,我也就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了。」

  他雖然沒有說要改變主意,但以言慶對鄭世安的瞭解,想必也不會再心存怨恨。

  只要鄭世安能想得開,不硬著幹就行。

  哪怕鄭仁基不看重鄭世安,但鄭大士在世一天,鄭世安在安遠堂的地位,就不可改變。

  想到這裡,鄭言慶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

  日子就這樣,在忙碌中,不知不覺的過去。

  鄭世安依舊忙忙碌碌,而鄭言慶則顯得很悠閒。或是看看書,練練字,或是和徐世勣一起習武練功。閒餘時,他就牽著驢,在庭院裡活動,有時候還會去田莊看看。

  洛陽街頭,已開始流傳詠鵝詩。

  許多文人士子,紛紛趕赴偃師,想要拓印臨摹。

  不過,卻沒有人知道,那位獨創詠鵝體,復又詠鵝詩的鵝公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張琮未能追上張仲堅,所以至今仍不知道這鵝公子的身份。

  只是隱約猜到,這位鵝公子應該是鄭氏族人,於是寫信告之吳縣老家,請吳縣張氏族長出面,才好向鄭家詢問。畢竟,這有個門戶等級的問題。張琮一個庶出子弟,實在不好去鄭家拜訪。而且,就算他去了鄭家,也未必能見到鄭家族長。

  與此同時,長安大興城越國公府中,一個白面黑鬚老者,正拿著一份搨本,在書案上奮筆揮毫,臨摹者搨本上的文字。在書案前,垂手站立有三個華服男子,一個個神情肅穆,甚至不敢大聲喘息,以免驚擾了老者的雅興,而遭受到責罵。

  「好字,端的是好字!」

  這白面老者,卻是當年權傾朝野的尚書僕射,越國公楊素。

  他突然放下手中筆,一臉滿足之色,笑望著書案前的三個男子,「鵝公子不負公子之名,這一手詠鵝體,果然是風骨凜然,方嚴正大。我臨摹了許多次,才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門道……昔日智永以永字八法而揚名天下,而今鵝公子將這八法更發揮的淋漓盡致。鐵筆銀鉤,樸拙雄渾。越是臨摹,就越是感受頗深,感受頗深!」

  三名男子,是楊素的兒子。

  年長的楊玄感看了一眼身邊的兩個兄弟,而後笑著說:「父親此言,未免言過了吧。」

  「不過,一點也不過。」

  楊素正色道:「以我觀之,這詠鵝體一出,怕二王亦將黯然。

  當今之世,能與這位鵝公子相比者,非歐陽詢智永不可。然我聽說,這位鵝公子還是個黃口孺子。也就是說,其書體尚未大成……如若他日長大,書法大成時,歐陽詢智永,恐怕也只能為他研磨。果天縱奇才,恨不能在偃師親眼一睹風化。」

  這楊素是什麼人?

  那可是開隋的元老功臣,隋文帝的左膀右臂,更是太子楊廣的心腹重臣。

  當年若無楊素支持,楊廣恐怕難以戰勝隱太子楊勇。而今楊素雖然被楊堅所疏遠,但地位依然。他也是個才華橫溢之人,善於寫詩,更能寫出一筆好字,算得上當今文壇的霸主之一。

  這樣一個人,如此推崇素未謀面的鵝公子,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即便是歐陽詢和智永這樣的書法大家,楊素也只稱之為『尚可』。可現在,連歐陽詢和智永,也只配給鵝公子研磨?如若傳揚出去的話,只怕會讓天下都嘩然。

  楊玄感也是個驕傲的人,聞聽楊素如此讚譽,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氣。

  可是,楊素積威甚重,即便是他親生兒子,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去反駁他的言語。

  「父親如此讚譽,實在是這鵝公子的榮幸。」

  楊素連連搖頭,「非他之榮幸,實乃我之幸也。有生之年,能見此奇文,當浮一大白啊!」

  說到這裡,楊素話鋒一轉,沉冷問道:「對了,這鵝公子的身份,可曾查明?」

  「尚未知曉。」

  楊玄感說:「據說這鵝公子當時和揚州張季齡的小兒子走在一起,我已派人去詢問偃師張琮,但尚未得到消息。張季齡的小兒子倒是可能最清楚,只是他送貨到長安之後,就急急忙忙的去了蘭州。若是這詠鵝詩能早來些時日,還能攔住他詢問。可是現在……不過我也派人往蘭州去了,讓他們多加留意張仲堅的行蹤。」

  本來張仲堅和杜如晦是一起回來。

  只是由於杜如晦的老家,並不在長安,而是在長安城外的杜陵。

  故而兩人在霸上時,就已經分開了……許多人並不知道,偃師的那位官宦子弟,居然是工部尚書杜果的孫子。杜如晦又不是一個喜歡交往的人,特別是得了三臨辟雍碑和言慶的搨本後,回到家就悶在家中臨摹,以至於也不清楚外面紛擾。

  事實上,關於鵝公子的身份,已經在河洛與長安吵鬧開了。

  不僅僅是楊素在打聽,還有各地士子,也紛紛的尋找。可惜,這年月還沒有形成人肉搜索的習慣,彼此間沒有任何合作,單打獨鬥,加之信息繁雜,也就越發混亂。

  甚至有人說,這位鵝公子是當朝權貴的子弟,乃至於宗室子弟。

  結果就變得各家大臣,紛紛詢問同僚,到了最後,甚至鬧到了隋文帝楊堅的面前。

  楊堅在獨孤皇后死後,縱情聲色,身體已大不如前。

  但觀看了搨本之後,也忍不住派人到宗室家中詢問,弄的許多宗室莫名其妙。

  楊素也知道,這樣鬧騰怕不是法子。雖說楊玄感是這麼說,但他隱約感覺到,這位鵝公子,怕並不在長安。若是他和張仲堅到了長安,又豈能沒有半點聲息呢?

  如此說來,鵝公子還是在河洛。

  「鄭仁基是不是還沒有走?」

  對於楊素這種極具跳躍性的問話方式,楊玄感三兄弟,早已習以為常。

  楊玄感連忙回答:「鄭仁基因妻子分娩,所以還未啟程。不過聽說已經在準備了,估計赴任也就是這幾日的光景。」

  「我感覺,鵝公子當逗留河洛地區。

  你讓鄭仁基到了洛陽之後,派人留意,看看能否找到鵝公子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我一定要親眼見見這位鵝公子,若能得他幾個字,也就心滿意足。」

  「是,我這就派人去告訴鄭仁基。」

  楊素連連搖頭,「不,還是你親自去一趟,這樣鄭仁基那小子,才會更加的重視。」

  楊玄感雖不以為然,但還是恭敬的答應下來。

  鄭言慶不知道,為了他,河洛關中,乃至於河東等地,都已經快鬧翻了天。套用句後世的話:隋唐年間什麼最缺,人才!特別是關東士族,在關隴集團崛起之後,遭受打壓,人才凋零。所以,他們迫切需要新鮮血液,鵝公子的橫空出世,讓關東士族,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朝氣。他們,需要鵝公子為他們壯名。

  同樣的,他們也相信,這位鵝公子,也需要他們的幫助……

  言慶倒是聽到一些消息,但他年紀小,就算過去打聽,也不會有人理睬他。再者說了,他對別人說,他就是鵝公子,誰又會相信?人們,總喜歡憑主觀的想法去評論事情,而不會在意身邊。鄭世安倒是有幾次想說出去,卻被鄭言慶攔住。

  出名?

  誰都想出名!

  更別說現在一門心思,想要找機會抬籍的鄭言慶。

  但必須要有證據,孫思邈、張仲堅還有杜如晦,這三個最能證明自己的人不在身邊。鄭世安一個管家,說難聽點就是鄭家的奴才;徐世勣年紀太小,誰會相信?

  說出去別人不信也就罷了,弄不好還要惹來非議,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

  ————————————————————————————————

  驚蟄過後,農耕開始。

  鄭世安更加忙碌,鄭言慶也就更加逍遙。

  這一天,言慶正在馬廄裡喂驢,就見徐世勣從外面急匆匆跑來,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言慶,你怎麼還有心情在這裡喂驢?你爺爺和人吵起來了!」

  鄭言慶聞聽一怔,放下手中的草料。

  「和誰吵起來了?」

  「長安來了人,爺爺把他迎進來,結果就吵起來了。我看事情不妙,就跑來找你。」

  和言慶生活了一段日子,徐世勣也習慣性的稱呼鄭世安做爺爺。

  鄭言慶眼神一凝,暗道一聲:還是來了!

  他二話不說,轉身就往中堂走。

  一邊走一邊問道:「長安,來了什麼人?」

  「不清楚,只是聽下人們說,爺爺喚那人做崔總管。」

  「崔總管?」

  鄭言慶不禁疑惑。

  從這個姓氏來看,來人似乎是鄭仁基老婆,崔夫人那邊的人。當初崔夫人嫁到鄭家的時候,帶來了不少人。不過由於安遠堂是鄭大士做主,當時由鄭世安把持,所以崔家的人並沒有得到優渥。後來崔夫人隨鄭仁基去了長安,崔家的人也就跟著過去……

  言慶對崔家的人,印象並不深,因為當時他們也沒在安遠堂待多長時間。

  乍聞鄭仁基派崔姓人前來,鄭言慶就有點明白了。

  看樣子,崔夫人這些人在長安,已經控制了家中的事務。如今又生了孩子,自然地位更高。連帶著,崔家人的地位也水漲船高,此次前來,恐怕是別有用心。

  「徐大哥,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別說話,聽到沒有?」

  徐世勣一聽就不樂意了,「為什麼?」

  「徐大哥,你且聽我說,這是鄭家族中的事情。你雖然也是大戶出身,但不瞭解鄭家的糾葛。你父親讓來洛陽,肯定費了不少心思,為的是讓你能有個好前程。如果你參與進來,只怕會白費了你父親的心血。所以一切,還是以沉默為好。

  我和爺爺的事情,自有辦法解決,你無需太操心。

  總之,你莫要開口,弄不好還會受到牽連,甚至弄巧成拙,當效金人,三緘其口。」

  徐世勣雖然不太情願,但對鄭言慶,卻是言聽計從。

  言慶說的沒錯,他能來洛陽,的確是費了徐蓋不少的心思。若是如言慶所說,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徐世勣對鄭言慶很有信心,一個能獨創詠鵝體,寫出詠鵝詩的人,又豈是易與之輩。既然他這麼說了,肯定是胸有成竹,他一旁靜觀為好。

  「我知道了!」

  徐世勣點頭應承,心裡對言慶,有多了幾分感激。

  別看言慶年紀比他小,但卻處處為他考慮。桃園三結義的劉備,怕也不過如此吧。

  不知不覺,徐世勣已經把鄭言慶,擺放在了主導的地位。

  中堂裡,鄭世安一臉怒氣,和一個白衣黑鬚的中年男子爭吵著。

  這中年男子名叫崔道林,是鄭州崔氏子弟。和鄭世安的情況差不多,崔道林家中也是三代為崔氏做事。不過他又和鄭世安不一樣,他原本就是崔姓族人,是崔氏的遠支。當初崔夫人出嫁,崔家怕崔夫人身邊沒得力的人,就派了崔道林過來。

  原以為能手握安遠堂大權,卻不想有鄭世安在,滿腹盤算就化為一江春水。

  不過崔道林也知隱忍,隨著崔夫人一同離開了安遠堂。

  幾年下來,他已經成為鄭仁基的心腹。

  此次前來洛陽,他正是奉了鄭仁基的命令打前站。

  按照鄭仁基的說法,洛陽大小事宜,盡歸崔道林處置,所有人員,都要聽從他的安排。

  所以崔道林一到洛陽,就罷了鄭世安的職務。

  沒辦法,縣官不如現管,這裡不是安遠堂,當家作主的是鄭仁基,鄭世安也無可奈何。

  「崔管家,天津橋街市,至今已有三百年,是安遠堂在洛陽的臉面。

  不管這世道如何,天津橋街市的老少爺們兒對咱鄭家是忠心耿耿。當年鄭偉公其實,天津橋盡起青壯八百人,隨鄭偉公南征北戰。你怎能一來,就要罷了他們的生路?」

  天津橋,是洛水北岸的一條街市,也是鄭家的產業,至今已有三百年。

  這一條街上的人,全都是靠著鄭家為生。販賣鐵器,打造農具,屬安遠堂名下。

  崔道林一來,就要罷了天津橋的街市生意,將當地百姓,全都驅趕走。

  鄭世安怎能同意?

  天津橋,是洛水北岸的一條街市,也是鄭家的產業,至今已有三百年。

  這一條街上的人,全都是靠著鄭家為生。販賣鐵器,打造農具,屬安遠堂名下。

  崔道林一來,就要罷了天津橋的街市生意,將當地百姓,全都驅趕走。

  鄭世安怎能同意?

  崔道林說:「鄭管家,這可不是我的決定,乃是大公子的決定。

  這些年來,天津橋街市的生意早已經不行了……每年但只是安頓這些人,就支出近萬貫。我這也是為鄭家著想,否則每年投入那許多錢帛,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再者說,你在滎陽,不瞭解長安的情況。

  朝廷這些年來,已加強了對洛陽的重視,更有意將洛陽做陪都,修繕只在早晚。

  一旦洛陽重建,天津橋街市定然會成為繁華之地,所以大公子考慮,將天津橋街市改為酒樓樂坊……你也知道,大公子想要在洛陽站穩腳跟,花銷可是非常大。若是將天津橋改善,說不得也能減輕大老爺那邊的壓力。再說了,大公子又不是不管那些人,不是安排了讓他們去田莊嗎?老管家,你這眼光得長遠一些啊。」

  天津橋街市,的確是入不敷出,靠著鄭家的救濟,勉強維持。

  可是把那些人趕去了田莊,那田莊的佃戶,又該怎麼辦?

  鄭言慶在中堂外聽到爭吵,邁步想要往裡面進。可就在這時,一個青年攔住了他的去路。

  「哪兒來的小雜種,竟敢擅闖中堂,還不滾開?」

  說著話,那青年伸手就要把言慶推開。

  鄭言慶認得這青年,是崔道林的獨生子,名叫崔生。他大概不認得言慶,認為言慶只是這洛陽老宅裡什麼家人的孩子。言語之間很不客氣,似有意在說:鄭管家,你就是這麼管理老宅的嗎?

  言慶眉頭一蹙,抬手勾住了崔生的胳膊,向後一引,同時身體側身,跨步向前,膝頂肩撞,蓬的一聲把崔生撞翻在地。言慶習武也有幾年了,加之孫思邈的教導,力量不小。崔生也是大意,先是被言慶引動跟腳不穩,結果就被撞翻在地。

  「言慶,不得無禮!」

  鄭世安連忙喝止了鄭言慶,冷冷說道:「這個雜種,是我孫兒,不知崔總管又打算如何處置呢?」

  崔道林臉色一冷,旋即綻放笑容。

  「崔生,不得無禮……還不向鄭管家道歉。

  實在是不好意思,小兒不知鄭管家有後,言語冒犯了,勿怪,勿怪!」

  鄭世安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崔道林這句話,可是暗藏殺機啊。

  他隱晦的嘲諷鄭世安,你個五體不全的人,連兒子都沒有,哪兒來的孫子?那就是一個雜種。

  鄭言慶如何聽不出來崔道林話中有話,見鄭世安有點控制不住情緒,連忙拉住了鄭世安的手。

  「爺爺!」

  他笑盈盈的說:「沒事兒,只是誤會而已,崔總管不認識我,也很正常。您忘記了,以前大老爺有一隻心愛的黑狗,和一隻花狗生下來一窩花狗之後,整天是汪汪的叫。後來還咬了您,還不是被大老爺殺了為你出氣?大老爺怎麼說來著……

  哦,您讓狗咬了,總不成再去咬它?」

  崔道林的臉,也紅了,是被氣的脹紅了……

  大家都不是蠢人,鄭言慶話裡有話,他如何能聽不明白?

  言慶這是一箭三雕,一是形容崔道林是搖頭擺尾的黑狗,崔生不過是個狗雜種而已;二來是平撫鄭世安的火氣,讓他不要和小人一般見識;這第三點,則是暗自警告崔道林:沒錯,洛陽的確是鄭仁基做主,可別忘了,鄭仁基是鄭大士的兒子,安遠堂做主的人,還是鄭大士。

  鄭大士也許不會怪罪鄭仁基,但收拾你個狗奴才,卻是輕而易舉。

  鄭世安聞聽,臉上露出了笑容。

  而崔道林是有火不能發,他要是發火,豈不是承認,自己就是那個仗著鄭仁基,搖頭擺尾的黑狗?

  他強作笑顏,「早就聽說老管家有個好孫子,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老管家,咱們還是說正事……這樣吧,天津橋街市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從今天開始,您負責田莊那邊的事情。過幾天大公子就要來了,這兒的事情,可不少呢。」

  鄭言慶知道,崔道林這是把鄭世安給發配了!

  田莊管事,和鄭家的大管家,地位自然不一樣……

  鄭世安心中憋著火,但被鄭言慶拉著手,於是強壓下心中的火氣。

  「既然大公子把洛陽的事情交給崔管家,那我也就放心了。言慶,收拾一下東西,咱們今天就去田莊。」

  鄭世安冷笑一聲,拉著言慶就走。

  徐世績想要出來說話,但也知道自己人小言輕,起不到什麼作用。而且,他看見鄭言慶朝他輕輕擺了擺手,自然明白,言慶不要他插手,自有他的原因。

  「爺爺,一會兒找個貼己的人,給天津橋街市的爺們兒提個醒,就說崔管家要把他們趕走……

  另外,立刻讓人到田莊那邊,也把消息放出去。

  只是千萬別落下把柄,咱們別急著走,先在府裡住下,明天再過去,他也沒辦法。」

  你崔道林不是想讓鄭世安當冤大頭嘛,我先把髒水潑你身上。

  至於會是什麼結果……

  鄭世安一怔,詫異的看了鄭言慶一眼,輕輕點頭。

  迎面正好見鄭為善過來,鄭世安面帶笑容,大聲道:「為善啊,我祖孫明天就要去田莊那邊安置了,以後你在大公子跟前做事,可要多盡心。這些日子,也多虧你操勞,一會兒到我那邊,咱爺倆兒喝一杯……別推辭,我可等著你過來呢。」

  鄭為善也聽到了消息,但是對鄭世安,他可不敢懈怠。

  別看鄭仁基現在不重視鄭世安,那將來呢?

  再者說,鄭世安可有一個出色的好孫子。父憑子貴,說不定人家日後會有什麼成就。

  「老管家,那咱一醉方休。」

  鄭家人,自然是對鄭家人更親近。

  那怕如今是崔道林得勢,這一筆也寫不出兩個鄭字。鄭為善可不會害怕崔道林。

  再怎麼說,鄭為善武藝高強,是難得的高手。就算將來鄭仁基當了安遠堂的家,也不會找他的麻煩。

  還是那句話,有真本事,怕個鳥?

  崔道林父子站在中堂,看著鄭世安祖孫的背影,臉色陰鬱的快要滴水。

  「這老太監,太囂張了……還有那個小雜種,欺人太甚。

  爹,咱們可不能吃這個虧。躲那個老太監這麼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揚眉吐氣,豈能再由著他囂張?」

  崔道林說:「那老東西仗著大老爺的寵信,才敢如此張狂。

  放心吧,我有辦法收拾他。如今這洛陽,是大小姐當家,我定不會與他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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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3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十七章長孫大人

  以鄭世安的手段,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消息傳遞出去,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洛陽老宅的家人奴僕,終歸對鄭世安更親近一些。

  而崔道林雖說是當家作主,在老宅的僕人眼中,始終是個外姓人。

  宗族的力量,強大無比。崔道林就算是再有手段,但想立刻掌控老宅,卻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那天津橋街市的住戶,也算是老鄭家的人。世代居住於天津橋下,和老宅裡的人休戚相關。所以這邊鄭世安只一吩咐,就立刻有人去通報。

  對鄭言慶來說,洛陽城裡的事情,和他已基本上沒有關係。

  早早的就睡下了,鄭世安和鄭為善則在外屋推杯換盞,一直到晨雞報曉,才算結束。

  第二天天一亮,鄭世安就帶著言慶離開洛陽老宅。

  鄭言慶也沒什麼行禮,只牽上了那頭青驢,隨著爺爺出洛陽城,往田莊方向去了。

  田莊方面,也得到了消息。

  這田地就這麼多,一個蘿蔔一個坑的事情,如果天津橋的人搬過來,許多佃戶就不得不面臨無田可種的問題。所以,鄭世安祖孫一到田莊,佃戶們立刻聞風而至。

  「老管家,我們為鄭家種了幾十年的田了,怎麼突然間要趕我們走?」

  「是啊是啊,要是不讓耕地,我們可怎麼辦啊。一家子老老少少,可全憑著這些地過活呢……老管家,您可得給我們做主,這件事情,你可不能不管,否則我們就沒活路了!」

  佃戶們七嘴八舌的叫嚷,鄭世安臉色陰沉。

  「此事不歸我管,如今這洛陽做主的,是崔道林崔管家,大家若不滿的話,可以找他說去。我只是負責安置……不是我不願意管,而是我管不了,也沒法子管。」

  人群頓時沉寂下來。

  許久之後,有人突然大聲說:「咱們別為難老管家,找崔道林評理去。」

  「沒錯,找崔道林評理……」

  看著佃戶們群情激奮,鄭世安不由得一蹙眉。

  「言慶,這樣會不會鬧出亂子?」

  「爺爺你別管了,這件事和咱們沒關係。

  崔道林不是說了嘛,只要您管好田莊,把天津橋的人安置妥當就可以了,你有何必操心?崔道林若出面解決,恐怕在崔夫人那邊也不落好;不解決的話,大公子也不會給他好臉色。只能說,這個人能力有限,怎麼著也追究不到您頭上。」

  不知不覺,鄭世安已經把言慶當成了主心骨。

  聽鄭言慶這麼一說,當下輕輕點頭。

  沒錯,這件事和自己沒關係,又何必操心?大公子既然不信任他,如果他冒頭出來,說不得還會讓大公子誤會。幹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其他的和他沒有關係。

  想到這裡,鄭世安立刻讓人趕車,緩緩駛入田莊。

  正如鄭言慶所說,當天下午,天津橋的住戶和田莊的佃戶,就找到了崔道林質問。

  同樣也如同言慶所預測的那樣,崔道林非常粗暴的拒絕商談,甚至還請來了洛陽衙門裡的公人出面,把人群強行驅散。罷天津橋街市,驅逐天津橋住戶,修建酒樓樂坊,是崔夫人的主意。崔道林可不會冒著得罪崔夫人的危險,和這些人商議。

  在崔道林眼中,這些人不過是一群賤口罷了。

  原本以為,眾人會再鬧一場。

  可是在洛陽衙門派人驅散了人群之後,不管是天津橋的居民還是田莊的佃戶,一下子沉默了,沒有人再來鬧事。崔道林暗自得意,一群賤口,還敢和鄭家抗衡?

  鄭言慶聽說之後,卻笑了……

  「爺爺,你看著吧,這件事還沒完!」

  鄭世安也是連連冷笑,連夜寫下書信,派人送往滎陽。

  這件事情,必須要讓鄭大士知道。而且鄭世安必須要把這關係撇清,否則麻煩無窮。

  別看鄭世安識字不多,可如果說心眼兒,他可比崔道林強百倍。

  ——————————————————————

  田莊一切正常,至少從表面上看,很平靜。

  鄭家田莊有一百多戶人家,其中有七成以上的人,是靠著給鄭家種田討生活。剩下三成,有的是享有露田,還有的則依靠漁獵為生。洛陽地勢西高東低,山川丘陵交錯,地形錯綜複雜。以洛陽為中心,四面八方有郁山、邙山、青要山、荊紫山、龍門山等十幾座山脈;河渠密佈,伊水、洛水、清河、澗河七八條河流流經洛陽。

  自古以來,這洛陽就被稱作四面環山,六水並流,八關都邑。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小小的鄭家田莊裡,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物。

  不過他們大都是依地勢而建窯洞,一坑十窯,這也是當時河洛地區的主要生活方式。

  這坑,就如同後世的大雜院一樣。

  之所以如此居住,一方面是因為地勢所迫,另一方面也是由於生活所逼。

  住這樣的窯洞,花費比之建造磚瓦房要便宜許多,而且居住很舒服,是貧苦人家的第一選擇。

  鄭世安當然不可能住坑窯。

  鄭家在田莊裡有房舍,他就住在一座有七八間房舍,連帶著一個小院子,馬廄等一應設施齊全的住所。當然了,田莊裡還有更好的房子,卻不是鄭世安能居住。

  穿過田莊,逆伊水而上,可見兩座山。

  山似洛陽南面的門戶,古稱伊闕。兩座山東西相峙,伊水西面為龍門山,東面為香山。

  北魏太和年間,魏孝文帝遷都洛陽。

  因北魏奉佛,故而孝文帝在龍門山開鑿石窟,以建佛像,也就是後世著名的龍門石窟。

  不過,此時的龍門石窟,才初具雛形,還達不到後世所說的那種規模。

  鄭言慶前世曾遊覽過龍門石窟,但當時石窟因各種原因,特別是戰爭影響,許多佛龕浮雕壁畫,都被戰爭強盜們搶走了。如現在龍門石窟賓陽洞的浮雕像,後世就出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言慶很想看看,這原汁原味的浮雕像,究竟是什麼模樣?

  所以在抵達田莊後的第三天,鄭言慶就騎著那頭青驢,悠悠然向龍門山行去。

  冬日的蕭索,早已經不見了蹤跡。

  沿途所見,儘是盎然春色,令人心情格外舒暢。

  當然了,鄭言慶不可能一個人出去,畢竟年齡太小。給他帶路的,名叫毛旺,正是毛小八的老爹。這是一個很淳樸惇厚的莊稼人,在田莊裡的口碑,也相當不錯。

  他一邊回答鄭言慶的提問,一邊在前面領路。

  眼見著,渡過伊水,就是龍門山了。鄭言慶突然停下來,看著前面一隊從山中行來的車馬,示意毛旺在路邊讓道。看那車馬的架勢,應該是官宦人家。正前方兩隊披甲騎士開路,正中央有幾輛大車。而牽引車輛的馬匹,竟是個個神駿無比。

  鄭言慶不懂馬,但從馬匹的外形就看出,這不是普通的馬。

  安遠堂是以戰功起家,也蓄養了不少寶馬良駒。依稀感覺,這些拉車的馬,幾乎比得上安遠堂那些寶馬良駒。這是什麼人家?竟然如此奢侈?言慶禁不住有些好奇。

  那馬車上,掛著一面虎頭金盾,車轅上還插著一面旗,書斗大『長孫』二字。

  「老毛,這是哪家權貴?」

  毛旺世代在洛陽生活,對洛陽的權貴也有所瞭解。

  「鄭少爺,那是長孫大將軍的車仗。」

  「長孫大將軍?」鄭言慶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長孫大將軍,恐怕就是指的那個一箭雙鵰的上開府儀同三司,左勳衛大將軍長孫晟吧。

  隋唐歷史當中,長孫晟絕對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

  楊堅評價說:長孫郎武藝逸群,適與其言,又多奇略。後之名將,非此子邪?①」

  而事實上,在開皇年間對突厥的作戰中,長孫晟屢立奇功。

  後世成語『一箭雙鵰』,也正是由長孫晟而來。但令長孫晟為後世人所知的,還是他的兒女。長孫晟的女兒,正是李世民的皇后長孫皇后;而他的小兒子,也就是初唐名臣,長孫無忌。

  鄭言慶愣住了!

  不過他並不是為長孫晟的名聲所驚,而是想起了一件,塵封已久的往事。記得他剛出生於這個時代的時候,正遭逢一場滅門之災。執行那場殺戮的人,名叫寧長真。

  言慶也打聽到了寧長真的出身。

  此人是個俚人,其父是一個俚人部落的首領,名叫寧猛力。寧長真就是寧猛力的兒子,在開皇末年代父前往長安覲見隋文帝楊堅,如今則被楊堅封為欽州刺史。

  欽州在哪兒?

  鄭言慶不太清楚。

  只是聽鄭世安隱約提起,那是嶺南地區的一個地方,屬於蠻荒地帶。當地俚人還是以部落而生,部落的首領,被稱之為俚帥。這樣一來,言慶就確定了寧長真的來歷。

  寧長真當時在追殺舅舅言虎的時候,曾提到了一個『長孫大人』。

  莫非,那長孫大人,就是長孫晟?

  如若這樣的話,豈不是說言虎和長孫晟的關係不錯。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呢?

  「鄭少爺,咱們過河吧。」

  毛旺見鄭言慶也不說話,不由得有些奇怪。

  長孫家的車仗,已經遠去了……

  可不知為何,車仗是遠去了,連帶著把鄭言慶遊覽龍門山的雅興,也一同帶走了。

  「老毛,咱們改天再去龍門山吧,我突然不想去了……回去吧。」

  「那好,鄭少爺什麼時候有興趣,咱們什麼時候再去就是。」

  毛旺不可能明白,鄭言慶此刻的複雜心情,憨憨的一笑,牽著毛驢,踏上回去的路途。

  還沒走進田莊,遠遠的就看見毛小八跑了過來。

  「老爹,出事兒了!」

  毛旺一怔,「小八,出什麼事兒了?」

  「剛才村裡的十幾個老軍,帶著大家往洛陽去了。

  聽說天津橋那邊的人也都去了,好像是說,大公子來了,他們要去找大公子說理。」

  鄭仁基抵達洛陽了?

  言慶聞聽,心裡偷偷一樂:這一下,好戲要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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