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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xxama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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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庚新] 篡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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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51: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七章又聞彌勒聲

  時仁壽四年三月末。

  歷史上,隋文帝在這一年駕崩,史書中留下了隋煬帝楊廣淫母弒父的傳說。不過從目前來看,隋文帝依舊深信太子,也頗為倚重太子,並沒有傳出父子不和的謠言。

  鄭言慶還記得,就是在今年,隋煬帝將重修洛陽,並確立了洛陽東都地位。

  隋文帝崩,楊廣即位,也是隋朝的轉折點。

  言慶也開始思索,未來的道路該如何走?他如今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住,又有什麼力量,去改變隋朝的命運?再者說了,鄭言慶的身世至今還是個謎,他不知道,自家和楊隋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與其投靠楊隋,還不如和李唐拉近關係。

  以前,他是個家奴,沒有資格和身為八大柱國之一的李氏家族拉上關係。

  但是現在……

  雖然身份地位依舊懸殊,可他已經有了去結交李氏家族的基礎。鄭家貌似和李家有姻親關係,在滎陽歸宗時,言慶隱約聽說到,李淵長子李建成和鄭譯之子鄭元壽(王旁壽)的長女鄭麗媛有婚約。李建成今年已十七歲(真實年齡十五歲),而鄭麗媛業已十六,都到了成親的年紀。也就是說,這兩人的婚期已不遙遠。

  必須要在李建成婚期到來之前,成就足夠的名氣,才能引起李淵的注意?

  當鄭世安正在考慮著如何做個富家翁的時候,鄭言慶的目光,已開始投注於未來。

  抵達洛陽,按照規矩,鄭仁基應該出面召見。

  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鄭仁基並沒有出來和鄭世安祖孫打招呼,只派了鄭為善出面。

  「大公子身體有恙,無法離榻,所以命我來迎接兩位。」

  鄭為善向鄭世安解釋。

  其實鄭世安也知道,什麼鄭仁基有恙在身,都是藉口。之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鄭仁基可說是顏面盡失。若不是鄭大士補救得當,鄭家恐怕就要被湮沒在口水之中。

  如今,鄭世安祖孫抬籍歸宗,鄭仁基那大公子哥的面子,怕是不太好看。

  本來鄭世安祖孫回來了,理應先去和鄭仁基照面。畢竟這裡面還有一個分發田地的事情,不和鄭仁基照面,未免說不過去。但鄭仁基把事情都推給了鄭為善,根本不讓鄭世安祖孫到老宅去,所以更談不上為他祖孫接風洗塵,擺酒設宴了。

  鄭世安連忙說:「有勞為善,以後我祖孫在洛陽,還要請你多多照拂。」

  鄭為善笑道:「老叔你這話從何說起?

  且不說您是長輩,就以言慶小弟如今的聲名,日後怕是要請兩位多多照應我才是。」

  說完,他取來兩個盒子,擺在車上。

  「這是……」

  鄭世安好奇的打開盒子,定睛一看卻嚇了一跳。

  盒子裡鋪著石灰,擺放著兩個慘白的人頭。鄭言慶旁邊探頭看了一眼,這盒子裡的人頭,正是崔道林崔生父子。對於洛陽鄭府的善後事宜,鄭大士並沒有露出口風。

  但言慶知道,鄭大士既然要拉攏他祖孫,肯定會就這件事,給出一個交代。

  只是沒有想到,鄭家竟然把崔家父子都給殺了!

  這可是一份大禮,不管鄭世安之前心裡是否怨恨,看著這兩顆人頭,怒氣自然消散。

  崔道林父子的人頭,也讓言慶暗自慶幸。

  如果不是他已小有名氣,又有紇豆陵竇威出面,使得鄭大士不敢輕舉妄動的話,他祖孫如今只怕早就身首異處。家奴,終究是主人家的附庸,財貨。在這年月,雖說家奴可以擁有戶籍,但地位並無太大改變,如同一隻螞蟻,隨時都會被碾死。

  自己以後,也要更小心才是……

  「老叔,事情已經查清楚了,是這兩個奴才挑動是非,偷走了大公子的寶貝,還妄圖嫁禍於你們。大公子和夫人也是受人矇蔽,冤枉了你們。前些日子,崔家的司朝謁者崔君肅崔大人路過洛陽時,還專門把夫人叫去,狠狠的責怪了一番呢。」

  司朝謁者,類似於後世外交官的職務。

  而崔君肅是清河崔氏鄭州房的代表人物,自崔君綽因隱太子之事受牽連,崔家也受到了巨大衝擊。崔君肅出面,也代表著鄭州崔氏出面。很顯然,崔家也注意到了鄭言慶的存在。

  鄭世安連聲道:「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呢?」

  他是個實在人,之前心裡有怨氣,現在可是一點都沒了。

  鄭為善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崔道林父子也是罪有應得,老叔莫要再掛在心上……言慶,這是顏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他還讓我轉告你,既然你是鵝公子,那當日賭約,他斷不會留情。」

  說著,鄭為善命人拿來一個書筐,放在鄭言慶面前。

  書筐裡,是言慶之前遺留下來的各種筆記手稿。顏師古顯然做了一番整理,如今完璧歸趙。

  「顏先生還說,你天資聰穎,乃百年難見的奇才。

  越是如此,才越應該把精力放在正途,而不是整日想著編故事自娛。你自己也說,詩書小道,經史為上。日後你若是想看什麼書的話,可以告訴他,他會想辦法。」

  顏師古,確是個真君子。

  鄭言慶微微一笑,「還請善叔轉告顏先生,言慶牢記他的話,斷不會讓他失望。」

  也就是說,顏師古不會招收鄭言慶做學生了!

  鄭世安心裡面除了有些失望,同時還不免忐忑起來。顏師古,那可是真正的名士啊,家學淵源,他若動了真格的,言慶能是他的對手嗎?真令人感覺不安啊……

  不過,鄭言慶倒是顯得很平靜,一點也沒有慌張。

  鄭為善帶著鄭世安祖孫繞洛陽而走,沒有進城,而是沿著伊水,直奔西南方而去。

  在路上,鄭世安突然問道:「為善,大公子的唐猊玉帶,可曾找回來?」

  鄭為善搖搖頭,苦笑說:「未曾找回。」

  「啊?」

  「田莊那毛小八,你可知道?」

  鄭世安和鄭言慶同時點頭,表示認識。

  「此人和崔家父子勾結,崔生把唐猊玉帶交給毛小八,讓他放在慶侄的書房裡。可能是毛小八發現言慶書房裡的那支玉帶,和他手中的玉帶一樣,於是就動了心思。他沒有把大公子的玉帶放過去,而是私自侵佔。當天晚上,大公子派人到了田莊,卻發現毛小八已經不見了蹤跡……連帶著大公子的唐猊玉帶也沒找到。」

  「哦?那如今可曾找到毛小八?」

  鄭為善聳了一下鼻子,苦笑搖頭。

  「我後來審問毛旺,聽毛旺說,毛小八喜好武藝,但家中卻無錢送他去學習。

  早先有白衣彌勒傳道,說是要招收弟子。毛旺估計,毛小八可能拿著那玉帶,找白衣彌勒去了……白衣彌勒出沒不定,加上這只是毛旺的推測,官府也無法追查。」

  白衣彌勒,又是白衣彌勒。

  鄭言慶有一種預感,毛小八很有可能是加入了邪教。

  「那毛旺他們呢?」

  鄭為善說:「毛旺一家被毛小八害苦了……大公子命人將毛旺一家驅逐出田莊,呂管事被關入洛陽大牢。毛小八的姐姐,也被休回家中,如今在田莊周圍,靠乞討為生。」

  鄭世安嘆了口氣,「毛旺是個老實人,算是被他這兒子給坑了。」

  「是啊,我也覺得毛旺挺倒霉,生了這麼個兒子。可他這情況,誰還敢用他啊!」

  毛旺是田莊佃戶,家中也沒有田地房產。

  如今被趕出了田莊,其生活艱難,可想而知。

  然則,言慶也不好說什麼,坐在鄭世安的身邊,默默聽他們交談,心裡卻想著白衣彌勒的事情。

  毛小八,如今會躲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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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5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八章父與子

  月光如洗,洛陽城街坊緊閉,進入了宵禁。

  之所以宵禁,並不是沒有原因。原來在三月初時,隋文帝幸游仁壽宮,卻一病不起。

  帝王有恙,身為太子的楊廣,立刻傳詔天下:人定之後,各地宵禁。

  人定,指亥時,也就是夜裡九點到十一點的階段。

  在平日裡時,這個時辰正是玩樂的時候。如今皇上身子不好了,你們還有心情玩樂嗎?楊廣這一詔令,也是在表明他的孝心。於是洛陽城門緊閉,街上更行人稀少。

  李基騎著他那匹瘦馬,來到竇家族村。

  在老宅側門下馬,上前輕叩門扉,不多時就見角門開啟,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僕人。

  「李先生,族老在後院涼亭等您。」

  「有勞!」

  李基也不客氣,把馬韁繩交給了老僕人,輕車熟路的直奔後花園行去。

  這竇家老宅裡的通幽小徑,他最是熟悉不過。所以也不需要人引領,路上更無人阻攔。

  涼亭中,竇威正在和一個中年男子手談。

  那男子的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身著錦緞子長衫,外罩半臂短衣,眉頭扭成一團。

  棋盤上,黑白兩條大龍糾纏在一起,廝殺慘烈。

  李基走過來,也不說話,在旁邊靜靜坐下,觀看棋局。

  竇威的棋力略高一籌,漸漸佔據了上風。而中年人有些不支,又走了二十餘手後,投子認輸。

  「老叔,您這棋力,可是越發老辣。」

  竇威呵呵一笑,「莫伏勒,你在長安幾年,棋力也見長啊。」

  莫伏勒,是佛教神祇八部天龍之一,摩訶羅迦的別稱。關隴貴族,喜歡用佛教中的神祇之名做小名,以獲得神祇的護佑。中年人笑了笑,然後向李基點頭致意。

  「九郎,你來了!」

  李基也還以微笑,卻未說話。

  竇威說:「鄭家小兒今天回來了。」

  「我也聽說了。」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段時間在忙什麼嗎?」

  李基一怔,搖了搖頭。

  「我去長安了一趟,讓莫伏勒幫忙打聽打聽鄭家小兒的事情。」

  莫伏勒,名叫竇賢,是竇毅長子。他還有兩個姐姐,其中二姐嫁給了唐國公李淵。

  竇賢如今官拜虎賁郎將,繼承了竇毅神武公的爵位。

  他小心翼翼的將棋子收起來,聽竇威說完,抬起頭道:「九郎,你莫要怪罪老叔,老叔也是為你著想。他讓我派人到滎陽,仔細打聽了一下那位鵝公子的情況。」

  「為什麼?」

  李基奇怪的看著竇威,「為什麼要打聽言慶的事情?」

  「這個嘛……你難道不想知道,莫伏勒打聽到了什麼?」

  李基猶豫一下,向竇賢看去,眼中帶著詢問之意。

  竇賢把棋子收好,拍了拍手,坐直身子,「據我所知,鄭言慶的祖父鄭世安,並無子嗣。」

  「那又如何?」

  「鄭世安早年隨鄭大士征戰時,傷了下身,以至於沒有生育能力。既然他沒有生育能力,又沒有子嗣,那鄭言慶又是從何而來?」

  「你是說……」

  李基的身子微微一顫,始終帶有幾分笑意的面膛,陡然露出幾分緊張之色。他握緊拳頭,手臂撐在腿上,想問,又不敢問,可同時,心裡生出了幾分莫名期待。

  竇威說:「莫伏勒打聽到,鄭言慶是鄭世安抱養的孩子。

  據說是鄭大士卸任那一年,在回家的途中抱養……哦,好像是在汜水關附近,對吧。」

  竇賢點了點頭,表示竇威沒有說錯。

  「九郎,你一定不知道,鄭大士卸任那一年,正好是開皇十八年。」

  「啊!」

  李基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

  「而且是在仲秋。」

  竇威似是渾不在意,從身旁端起一杯西域盛產的葡萄酒,沉聲道:「我記得九郎媳婦就是在那一年遇難……九郎當時因為你嫂嫂懷了身孕,正好在隴州,所以沒有在家。莫伏勒查驗汜水關公文,發現鄭世安收養鄭言慶,正是周山慘案第二日。」

  周山慘案,是竇威他們對李基妻子被殺之事而取的代名詞。

  李基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著。

  「周山,距離汜水關尚遠。」

  「這倒是,不過說遠也算不得太遠,只半日路途罷了。莫伏勒派人查過汜水關的記錄,那一年汜水關並沒有呈報有嬰兒丟失的記錄。當年汜水關守將是鄭家族人,仁壽元年因受隱太子牽連,而被發配嶺南,估計是死了……那天你告訴我,你的孩兒也叫言慶,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一介家奴,怎可能會起這麼一個好名字?

  若是鄭大士的孫兒,我倒相信。

  但若是鄭世安的孫兒,我卻不太相信了……」

  李基的面頰抽搐,猛然起身,扭頭就走。

  「九郎,你何處去?」

  「我要找鄭世安問一問,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言慶。」

  「你瘋了!」

  竇威突然收起笑容,嚴厲喝道:「你怎麼問?鄭世安若是問你,你又怎麼回答?

  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就算言慶是你的孩子,難不成你要他跟著你提心吊膽,四處飄零不成?九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否則我也不會讓莫伏勒幫你打探。可你現在,真的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不但是你,那孩兒也要跟著遭難。」

  李基知道,竇威不是危言聳聽。

  他如今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如果言慶真的是他的孩子,他能夠帶在身邊嗎?

  「我知道,可是我……」

  李基語音顫抖,再也說不下去了。

  突然,他蹲在涼亭台階上,放聲大哭起來。

  有喜悅,有悲傷,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

  他還不能確認,言慶就是他的孩子。可心裡面卻已經肯定,言慶就是他的兒子。

  那眼睛,那臉龐,那笑容,活脫脫就是他母親的翻版。

  想當初他乍聽言慶的名字,又見到言慶的時候,差點以為那就是他的孩子。沒想到,當時的直覺,竟然變成了現實。長的和他母親那麼相像,名字又叫言慶,還是在開皇十八年仲秋被鄭世安抱養……除了地點之外,其他的因素全都吻合。

  這世上,怎可能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六年以來,李基一直活在自責中。如果當初他沒有去隴州,而是留在周山言家村的話,也許他父子就不會這樣分別六年,而今明明面對面,卻又無法去相認。

  竇威和竇賢,都能理解李基的心情。

  一個大男人如此放聲大哭,心裡面將是何等感受?

  「九郎,你別這樣。」竇賢上前,一把抱住了李基,低聲安慰:「如果鵝公子真的是你孩兒,你應該高興才是。你看他,小小年紀就有這等才華,定是弟妹在上蒼保佑。雖然你不能和他相認,但是你卻可以和他天天相見,不也是一種快活?」

  「我,我,我……」

  李基泣不成聲。

  竇威說:「九郎,你莫擔心。

  我會想辦法確認此事,如果他真是你的孩兒,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讓他受欺凌。

  不過,你要有準備……」

  「什麼準備?」

  「我此次從長安回來,聽說聖人恐怕不行了。章仇太翼曾說過,仁壽宮不可去,去則難返。為此聖人還把章仇太翼打入天牢,準備等他回來以後,再做處置。可是現在……太子從仁壽宮回來之後,曾秘密釋放了章仇太翼,並與之密談許久。

  談話內容我不是很清楚,但從太子之後的表現來看,他很有可能要修治洛陽,而後遷都。」

  「什麼?」李基聞聽,大驚失色。

  竇賢說:「我也聽說了一點消息,我此次回來,就是奉旨做準備。據說章仇太翼和工部尚書杜果,很快會抵達洛陽,勘探風水。如果是這樣,那遷都已成定局。」

  章仇太翼,是當今世上兩大著名神棍之一,與袁守城齊名。

  不過,袁守城醉心於修道,不太理會紅塵世事;而章仇太翼卻不一樣,是皇家御用神棍。

  既然是神棍,自然有其神神叨叨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為止,章仇太翼所做預測,從未失過靈驗。

  這也使得他身上更披上一層神秘的光環。此次他勸阻隋文帝幸游仁壽宮,又是一語成讖,讓竇威等人不得不相信。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這種事,寧可信其有!

  如果楊廣真的決意遷都,那麼朝中官員,各方力量都會將重心轉移。

  李基再呆在洛陽,很有可能會暴露了身份。

  竇威讓他做好準備,是要他準備撤離……可問題是,如今他剛有了兒子的線索,讓他撤離,又如何捨得?

  「九郎,你也別心急,我只是讓你做好準備,走不走卻是兩說。」

  李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此事,我就聽老叔的安排。」

  「嗯,今夜天已經晚了,你就別回去了。我讓下人給你安排一下,就在這裡湊合一夜吧。」

  「老叔,我此刻心裡有些亂,那就先下去了。」

  「好!」

  竇威點頭,拍了拍手,示意下人帶李基離開。

  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竇威和竇賢,都忍不住輕聲嘆息。

  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父子相對,卻不能相認,甚至……還要因此而分別。

  「莫伏勒,你再留意一下,幫九郎多多打探。

  我覺得這件事情,**不離十,鵝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九郎的孩子,你再多費些心思。」

  竇賢頷首,「老叔,此事我自會關注。」

  初夏的清晨,來得很早。

  寅時不到,天已經濛濛亮,透著魚肚白的光。

  鄭言慶走出房間,在院子裡活動了一下身體。這是一座分前中後三進的宅院,共有三十多間房舍。馬廄牛棚,一應俱全,裡面還蓄養有三匹牝馬,六頭耕牛和一頭青驢。

  青驢還是當初言慶養的那一頭,如今也被送了過來。

  十六根黑木廊柱,構成了後院裡曲折的迴廊。兩人高的石粉牆上,掛著藤蔓,一朵朵橘色,黃色,紅色,白色的小花點綴其上,牆角下,還有蓬鬆的雜草,上面沾著一滴滴晶瑩的露珠。

  院子裡很安靜,鄭世安一路勞頓,還沒有起來。

  言慶在後院裡活動了一下,邁步往外走。在迴廊穿行,來到中院的一座小角門旁邊,他推開門,走出院子,沿著伊水河堤慢跑,呼吸著清新空氣,沐浴和煦的晨風。

  鄭家給他祖孫安排的住所,距離洛陽西南四十餘里。

  繼續往南,大概三十里之地就是龍門山所在。伊水自龍門穿過,宛如一條玉帶纏繞。

  河堤上,風輕輕柔柔,拂動垂柳搖曳。

  鄭言慶在河堤上慢跑了一會兒,感覺身子骨都熱了起來,於是就在河邊駐足,開始練功。

  如今,他明顯感覺到,朵朵當初交給他的降龍功,已經產生不了太大作用。

  朵朵說過,不同的階段,需要有不同的功法相互配合才可以。以前朵朵教他的是基礎階段的功夫,顯然對言慶已經不再合適。不過,孫思邈教給他的引導術,卻依然有用。

  自從那一夜,鄭言慶突破了築基階段以後,氣血生成,腎氣旺盛。

  按照孫思邈的說法,腎氣初成,齒發更生,正是生力成長的階段。腎氣,也叫先天之精,與臟腑後天之精相和,能強壯氣血,加速成長,也是練功的最好階段。

  不過,按照一般情況,這腎氣出現,大約在十歲左右,也就是後世的八歲。

  言慶才六歲,就已生出腎氣,也就等同於說,身體自然條件,已經達到成長階段,正是易骨煉氣的好時候。和普通人相比,言慶等於多出了兩年的成長時間。只要他繼續練習,就可以保持住氣血的旺盛,使腎氣更加強壯,達到長生效果。

  長生?

  能有多長生?

  活一百歲是長生,活八十歲,也算是長生……

  對言慶而言,他兩世為人,長生與否並不重要。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需要更為強大的能力來保護自己。既然朵朵的降龍功沒有用,那引導術自然是他首選。

  引導術的各種動作結合在一起,可以令言慶筋膜生長,力量倍增。

  緩緩的做完一次引導術,言慶可以覺察到,那骨頭裡茁壯而成的活力。骨節生長,筋膜拉伸,耳邊不斷有一種『啵啵啵』似有還無的爆響聲。一套引導術完成,言慶汗水淋漓,身上的中衣都已經濕透。很疲憊,但精神卻格外的旺盛矍鑠。

  他不敢坐下來,緩緩沿著河堤行走,是沸騰的氣血,漸漸平息。

  遠處,一行車馬行來。

  大約有百十個人,其中不泛騎乘高頭大馬的雄武騎士。

  言慶停下腳步,在河堤上詫異的看著那些人。此時,田野中已經有農人開始忙碌,這些人卻跑到了河堤上,是觀賞風景,亦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那些人當中,有兩人有特別醒目。

  一個高高瘦瘦,卻是道士打扮;另一個很壯實,鬚髮灰白,胸前一部美髯,放在須囊之中。古人以長鬚為美,對鬍子照顧的非常周詳。出門怕被風吹亂了鬍子,就會做一副須囊,將鬍子置於其中。

  其餘人,似乎都是隨從,跟在兩人身後。

  已過了踏青時節,這麼早兩個老頭,其中一個還是道士,跑這河堤上是什麼意思?

  言慶不由得駐足觀瞧。

  只見兩人比比劃劃,一會兒手指洛陽方向,一會兒又朝著遠處龍門山方向看去。

  或激烈爭吵,或低聲交談。

  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總體而言,似乎是那道士佔居了上風。

  「小孩兒,去別的地方玩耍。」

  一個青年看見了言慶,於是走過來,讓他離開。

  他信手一推,卻不成想手掌碰觸言慶的肩膀時,言慶的肌膚似有一種彈力,向下一凹,然後猛然彈出。這倒不是鄭言慶刻意為之,而是他練功三年的自然反應。

  特別是修煉引導術數月,他的身體對外界力量非常敏感。

  青年猝不及防,險些被言慶撞了個趔趄。口中不由得輕呼一聲,做勢就要擒拿。

  「楚客,你在幹什麼?」

  那美髯老者覺察到了這邊的狀況,連忙高聲喝止。

  青年說:「爺爺,這邊有個小孩子,我怕他耽誤您的事情,所以要他離開。」

  美髯老者走過來,瞪了青年一眼,然後笑道:「小孩兒,剛才是我家孫兒無禮,你莫要在意……我這裡有一貫錢,權作賠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知道這兒的田地是誰所有嗎?」

  老者倒是挺和藹,還給錢。

  一貫錢,就是一千枚隋五銖,言慶也不客氣,伸手接了過來。

  「這一片都是鄭家的土地。」

  「是滎陽鄭家,還是彭城鄭家?」

  鄭家有南北之分,故而有滎陽鄭,和彭城鄭的說法。老者話出口,旋即覺得好笑。

  這小孩子,哪會知道這些?

  鄭言慶說:「是滎陽鄭家。」

  「哦,原來你真的知道啊……恩,滎陽鄭家。」

  老者想了想,然後伸手摸了摸言慶的頭,「去別處玩兒吧,這兒人多,萬一撞著你可不好。」

  言慶應了一聲,邁步走下河堤。

  下河堤後,他忍不住又停下腳步,扭頭朝河堤上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什麼人?

  在這裡,又是做什麼?

  鄭言慶想到這裡,撓了撓頭。

  猜不出來,不過看那老者的樣貌,倒是有幾分官氣,甚至還有些眼熟。

  言慶可以肯定,他絕對沒有見過這個老者。但他有種直覺,似乎會有大事情發生。

  腦海中,若隱若現有一絲光,卻又找不到。

  鄭言慶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於是乾脆就拋在一邊,慢騰騰的朝著住所走去。

  晌午就不去學舍了,這時候就算去,肯定是遲到。

  午後再去,老師肯定在,正好和他見上一面。言慶想到這裡,突然有一絲絲莫名期盼。

  回到住處,遠遠的就看見,門口的拴馬樁上,繫著幾匹馬。

  言慶不由得一怔,看看天色,才不過辰時。這麼早就有人登門了嗎?又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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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2:59: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卅九章石灰吟

  其實,早在昨天,鄭為善送言慶來住所的時候,就已經給他提過了醒。

  「言慶,你可要小心點,你今天回來,估計明天就會在洛陽城裡傳開了。最近這一段時間,登門想要拜訪你的人可不少。如果被他們知道你回來,很可能立刻跑來。」

  「找我嗎?」

  言慶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瞪大眼睛看著鄭為善。

  他當然知道那些想要拜訪的人,大致上是出於什麼居心。無外乎兩種人,一種是想要領教一下他的本事,另一種則是想要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試圖把他擊敗。

  鄭言慶的年紀畢竟不大,就算能寫出一手好字,裝運氣似地寫兩首好詩和一篇八法論,但又能有多大的本領?自古以來,神童倒是不少見,能七八歲吟誦詩篇的人也不是沒有。可是如言慶這般妖孽的神童卻不多。加上鄭家刻意的炒作,鄭言慶儼然有宗師之名。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多少雙眼睛盯著鄭言慶,只要能勝了鄭言慶,不出名都不行了……這自然會引得一批人,在蠢蠢欲動。

  鄭言慶要弄清楚,究竟是什麼人要拜會他。

  鄭為善撓撓頭,有些苦笑道:「這個我哪能記得清楚?不過我倒是記得兩個人,當時大公子對他們倒是非常客氣。其中一個叫王通,是河東王氏族人,看上去頗有些傲氣,言辭間似乎對你不太服氣……還有一人,我卻記不清名字,是官宦子弟。」——————————————————————那啥,老調重彈,求推薦收藏。下周推薦不太好,兄弟們如果覺得此書不差,趕快收一下吧。

  「王通?」

  言慶對這個名字還真有些陌生了。

  好在鄭為善著實幫他留意過,於是介紹道:「這王通是絳州龍門人,乃太原王氏族人。他父親就是開皇初年,向聖人奏過《興衰要論》七篇的王隆,甚得聖人稱道,為國子博士。此人頗有才華,去年西遊長安,曾奏太平十二策,但是聖人沒有接受。後來得薛道衡大人推薦,任蜀郡書佐。他又不滿意,就棄官而歸。

  如今在於仲華先生身邊學易,此前多次登門,說要向你討教,但被顏先生拒絕……對了,他兄弟也挺有名氣,去年和他一起去長安時,還被越國公贊為『神童仙子』呢。」

  言慶覺得,越國公楊素口中的『神童』,可真不值錢。

  據他所瞭解,韓擒虎的侄子李靖,被楊素稱讚過,蒲山公李密,也被稱讚過。再加上之前的顏師古,還有言慶自己……哈,原來神童還真不值錢,到處都是神童。

  「他兄弟叫什麼?」

  「好像是叫王績……」

  「哦!」言慶心裡突然一咯噔,王通……想起來了!

  王通的兄弟王績,後世稱之為五斗先生,曾留下過一篇《五斗先生傳》,還被初唐時期太史令李淳風稱讚為『酒家之南董』。至於王通,名氣也不小,死後被尊為『文中子』。但真正讓言慶記得王通這個名字的,並非王通,而是他的孫子,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

  這個人,可沒有『文中子』的風範啊!

  想言慶一個小孩子,他王通的年紀應該也不小了,居然跑來要和言慶討教?說好聽了叫討教,說難聽一點,那就是踢場子。這麼一個人,真的是王勃的祖父嗎?

  鄭言慶當時就對這王通,看低了幾分。

  這才一大早,就有人登門了!

  鄭言慶有些不高興,於是邁步走上門階。門子是鄭大士送過來的健僕,名叫鄭福。

  差不多快五十歲的年紀,不過身體挺好,也頗有眼光。

  他老早就看見了言慶,連忙跑過來,「少爺,您這一大早跑哪兒去了,家裡來了客人。」

  雖說已經有些日子,可鄭言慶聽別人叫他『少爺』,還是覺得有點古怪。

  兩個月前,他得叫別人少爺,如今別人卻要叫他少爺。這種身份的顛倒,讓他很不適應。不過他知道,他必須要適應,因為他現在,不再是鄭家的家奴,而是鄭氏族人。

  「是什麼客人?」

  「哦,有小公子和徐少爺,還有兩個人,我不太認得。」

  徐世績?鄭宏毅?

  他們怎麼來了……

  言慶道了一聲:「福伯,辛苦了!」

  然後邁步往裡面走。殊不知,這一句福伯,讓老頭子頓時精神抖擻起來。都說鄭少爺性子古怪,傲慢,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至少在安遠堂,那家少爺會叫他一聲福伯?

  鄭福的這點心思,言慶自然不知道。

  他才走進前堂,就聽裡面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

  「杜大哥!」

  言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那笑聲是發自何人。莫非,是杜如晦和張仲堅過來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了前堂。

  只見杜如晦一襲青衫,足蹬黑靴,正在和鄭世安說話。

  在他身邊,作者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一臉莊重之色,也是青衫黑靴打扮。

  與杜如晦不一樣,青年看上去似乎不太喜歡說話。

  徐世績和鄭宏毅在一旁坐著,不時還能和杜如晦交談兩句。可那青年,似乎不願開口。

  「言慶!」

  杜如晦很高興,跑上前一把將言慶抱起來。

  「哈,你這是跑哪兒去了?」

  「我去河堤上晨練了……」

  「嘿嘿,讓老杜看看。恩,這才幾個月的功夫,你可是長高了不少……也更有名氣了,現在整個關中都在談論你的詩,你的字。昔日的小傢伙,如今可成了大名鼎鼎的鵝公子了。」

  杜如晦這一通誇,讓言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下來後,又和徐世績打了個招呼,然後向鄭宏毅一欠身。

  「小公子,你也來了!」

  鄭宏毅用力的點頭,「言慶哥哥,顏先生說,以後下學了,我可以過來找你讀書。」

  「讀書啊,還是聽故事?」

  「嗯,恩,先聽故事,再讀書。」

  很顯然,一個多月前的那一場爭紛,並沒有影響到鄭宏毅對言慶的態度。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開口叫言慶『哥哥』。殊不知,當初正是因為這一聲『哥哥』,讓崔夫人下定了決心。不過現在倒是無所謂了,不管怎麼說,言慶歸宗後,這聲『哥哥』,還擔當的起。

  「言慶,之前的事,我不知道。」

  這也是『玉帶門』發生後,徐世績第一次見到言慶。

  對於那一次,他未能出面幫到言慶的忙,徐世績還是心懷愧疚。言慶嘻嘻一笑,和他用力的擁抱了一下。

  言慶的個頭在這兩個月裡,長的很快。

  之前他比徐世績要低一個頭,現在卻只低了半個頭。

  他這一親暱的動作,讓徐世績心裡一暖,小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言慶,我來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房玄齡。」

  「房大哥您好……」

  言慶笑眯眯的上前見禮,可是這禮行到了一半,卻突然僵住了,脫口而出道:「你是房玄齡?」

  房玄齡自言慶進來後,一直默默旁觀。

  「你認識我?」

  「啊,我聽說過您的名字……您十八歲就中了進士,據說是本朝以來最年輕的進士。」

  「哦!」

  言慶這一句話,可正撓在了房玄齡的癢處,臉上頓時多了幾分笑容。

  歷史上,都說是唐太宗開了科舉,但實際上,在隋朝就有了科舉制度。隋文帝為壓制關東門閥和關隴貴族,試圖自民間招攬人才。房玄齡的父親房彥謙,是隋朝官員,如今是長葛縣令。說起來,房玄齡是官宦子弟,但論出身,也是卑品。

  他年少時非常聰慧,十八歲就中了進士。

  鄭言慶在讀唐史的時候,曾認真的看過房玄齡傳,更知道房玄齡的父親,是一個好官。

  房彥謙後來做到了郡司馬,掌管軍事。

  當他從長葛離開的時候,長葛縣的百姓不忍他離去,沿途挽留,後來還立碑紀念。

  言慶重生前幾年,這塊石碑在長葛出土。

  所以言慶對房玄齡的父親做過瞭解,於是開口說:「我還聽人說,房先生的父親房大人,曾說過:人皆因祿富,我獨以官貧,所遺子孫,在於清白耳。言慶甚為敬佩。」

  這句話一出口,房玄齡動容了!

  他可以把言慶之前的話,當作恭維。但是剛才這一番話,房彥謙的確是對他說過。

  至於怎麼流傳出去?

  房玄齡不清楚。

  可言慶此舉,無疑是表達出了他足夠的敬意。這敬意並非是對他,而是對他的父親。

  也就是說,言慶此前的驚異,也不是因為房玄齡,是因為房彥謙。

  「言慶小弟過譽了,家父的確是如此告誡我等,卻不想小弟居然也知道。」

  看得出,房玄齡對他的父親,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言慶心裡一動,計上心來。

  「小子得知老大人有此言時,亦深敬佩之。

  閒暇之餘,曾做有一詩,只因苦無引薦之人,無從呈現。今日大兄既然駕臨寒舍,小弟還請大兄將這首詩,轉呈於老大人,不知可否?」

  房玄齡,再一次動容了!

  說實在話,他並不是很看得起言慶,總覺得言慶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名氣,固然有其才華在其中,但更多的,則是鄭家的吹捧。試想,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少才氣?

  偏偏被鄭家吹得天花亂墜,總讓人心裡不舒服。

  他今日來,也是耐不住杜如晦一旁的絮叨,想著過來坐一坐,和言慶見一面就走。

  哪知道,人家竟要為他父親獻詩。

  若是房玄齡提前通知過,那言慶很有可能****。

  可今日他過來,根本沒有任何通知,完全是杜如晦為主。去洛陽鄭府的時候,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這****自然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小子,是真的對他父親敬佩。再說了,以他父親的官職,還真不可能引得鄭家人來****呢。

  不管言慶這首詩,是好是壞,房玄齡對言慶的感官,那是噌噌直竄。

  「還請公子賜教。」

  人家給他老子獻詩,房玄齡自然要改變對言慶的稱呼。

  「爺爺,煩勞您讓人取紙筆來。」

  杜如晦驚訝的站在一旁,連連點頭:「言慶快快寫來,我來為你研墨。」

  鄭世安不明白,言慶為何如此看重房玄齡。

  不過,他也想看看,自家這孫兒,究竟妖孽到何種地步。於是命人取來筆墨紙硯,不等下人動手,房玄齡恭敬上前,為言慶鋪開紙張;杜如晦挽袖子上前研墨,而徐世績則在一旁捧筆而立。

  好傢伙!

  這若是傳揚出去,可真是一場美談啊……

  言慶並沒有意識到,他此刻做的事情,在後世會引起多麼巨大的轟動。兩個名相,一個戰神!

  言慶走上前,從徐世績手中接過了毛筆。

  他沉吟片刻,提筆書寫: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杜如晦和房玄齡在一旁輕輕吟出,相視一眼,連連點頭。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無恥就無恥些吧,這首本是明代名臣于謙所做的《石灰吟》,就這樣提前出現了。

  于謙用以自喻的詩,若放在房彥謙身上,倒也妥帖。

  同樣都是品格高貴之人,只是房彥謙的運氣,顯然沒有于謙好。以至於後世人只知房玄齡,而不知房彥謙。言慶也不知道,這首詩會給房彥謙帶來怎樣的命運?

  不過房玄齡卻是激動不已,連連點頭。

  待言慶寫完,他立刻上前,一揖到地:「家父常言,世無知己。今日拜公子吟詩……我,我,我代家父感激。」

  「房大哥,您這是何必。」

  言慶只是為了提前和房玄齡拉近一下感情,所以才盜竊了這一首詩。

  他不懂房玄齡為何如此激動,是因為他完全忘記了,他如今響徹在外的『鵝公子』之名。

  以言慶今日這一首詩,房彥謙想不出名都難了。

  甚至很有可能,他因為這一首詩,而入得聖人之眼。

  這讓房玄齡,又如何不為之感動呢?

  杜如晦說:「也只有能寫出不公侯的鵝公子,才能有今日這首詩啊。」

  言慶聞聽,不由得訕訕臉紅……

  可不管鄭言慶是不是盜書,他知道,自己和房玄齡的關係,依然拉的非常近了。

  日後在李世民跟前,哥也算有了能說上話的人。

  即便是抱不住李二的大粗腿,能抱住眼前這兩位的粗腿,終歸也是一件好事……

  再說了,身後面還有個戰神的大腿立在那裡呢!

  言慶想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經過這一件事情,大家共處一堂,也就變得和諧了不少。房玄齡再也不敢小看言慶,甚至言語之間,有求教之意。

  「杜大哥,你什麼時候到的洛陽?張大哥怎麼沒來?」

  「你是說張三郎啊!」

  杜如晦笑道:「他去蘭州做事了……不過前些日子,他派人給我送來一封書信,說是過些時候會來看你,還說要給你帶來一件禮物呢。至於我嗎,我是隨家祖,在昨天夜裡抵達。」

  「哦,那房大哥也是專程來的嗎?」

  房玄齡連忙搖頭,「那倒不是,我新獲委任,要去隰城(今山西汾陽)出任隰城尉。正好家父來信要我過去一趟,所以就順路來洛陽……今天午後,我就要趕往長葛,先與家父見過,就要趕去隰城了。」

  房玄齡中進士之後,只得了一個羽騎尉的武散官。

  而出任隰城尉,算是實權官職,也就是隰城縣尉,比之先前的官職,算是高昇了。

  「原來如此,那卻要恭喜房大哥了。」

  鄭言慶連忙起身道賀,然後笑道:「既然如此,那房大哥乾脆就在舍下用飯好了。

  這時候也不早了,趕回洛陽也頗為費事。

  倒不如在這裡用餐,吃***以後,還可以歇息一下,省的路途遙遠,趕得疲乏。」

  房玄齡看了一眼杜如晦,卻見杜如晦一副你做主的模樣。

  他當下起身,「公子美意,喬本不該推脫。然則我和如晦日中還要和杜工部匯合,實在抱歉……不如這樣,改日若有機會,公子可至隰城,讓喬一盡地主之誼。」

  房玄齡又名房喬,他以自己的別名自稱,就表明了他已經把言慶和他放在同一等級上,也算是認可了鄭言慶。

  杜如晦也說:「我這次是陪我祖父來的,沒有事先通報,只怕不太方便。

  不過房喬要走,我卻是不會離開的。我看言慶你這住處也寬敞,嘿嘿嘿,等我回去之後,稟明家祖,然後再搬過來住。到時候天天纏磨你,你可不要推脫才是。」

  「哈,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言慶欣喜萬分。

  杜如晦若是搬過來住,豈不是日日可以培養感情,到時候這關係,可就能拉的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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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3: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章隋末大拆遷

  杜如晦和房玄齡與言慶說了一會兒的話,就告辭離去。

  徐世績與鄭宏毅也起身準備離開。不過在走出前廳的時候,徐世績把言慶拉到一旁。

  神神秘秘的從懷裡取出一張書箋,遞給了鄭言慶。

  「這是什麼?」

  言慶疑惑的看著徐世績,有些不明所以然。

  徐世績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前些時候你去滎陽,有河東裴氏族長和老太爺一起過來,目的就是想要看看你。可沒想到……裴家族長走的時候,曾留下請求,想讓你寫一片祭文。前兩天你沒來的時候,裴家族長把祭文的內容送了過來。大公子讓我過來,就是想找你把這篇祭文抄錄一遍,可以嗎?」

  原來,是鄭仁基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所以讓徐世績出面。

  鄭言慶當然知道,這是鄭大士想借用他,與河東裴氏拉上關係。要說起來,河東裴氏家族的歷史,和鄭家差不多,也是一個擁有著幾百年傳統的老牌關東世族。

  裴家和鄭家,也有姻親關係。

  只是由於自北魏以來,裴家人才輩出,幾乎每一代都有兩三個支撐門面的人出現。

  早一代的,有裴政參與開皇律的制定。

  現在則有裴世矩,裴蘊,裴世鏡,裴世清等人在朝中擔任要職。

  小一輩,又有裴仁基出任太子率衛,拜儀同,而裴仁基的兄弟裴虔通也是千牛備身,為太子楊廣效力。

  以老裴家現在的狀況,三代以內無需擔憂。

  而鄭家呢?

  除了鄭善願,鄭善果,鄭元壽,鄭元琮幾個靠著鄭譯的餘蔭享有爵位之外,第三代,也就是中堅這一代,竟無一人能撐起門面。鄭仁基靠著楊素勉強做到了洛州曹掾,和鄭家相比,簡直差距甚大。五姓七大家當中,如今尤以鄭家最沒落。

  所以,鄭大士把姿態放的很低,當然要拉攏裴家。

  這世家當中的事情,甚至比朝堂上的事情還要複雜一些。鄭大士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讓鄭家重新崛起。單憑一個楊素,還遠遠不夠。他需要拉攏更多的關東高門大族,才可以保證他這一支在安遠堂的地位,乃至於保證鄭家的地位。

  鄭言慶,毫無疑問的被他推出來,做這種感情的紐帶。

  言慶也不好讓徐世績難做,於是點點頭,把書箋接了過來……

  他沉吟片刻,輕聲道:「世績,我今天怕是沒有工夫,一會兒我還要去學舍拜望老師。

  這樣吧,我晚上回來就寫,你明天派人過來拿就是,應該不會耽擱事情。」

  徐世績說:「沒關係,我明日下午帶小公子來聽故事,到時候你給我就可以了。」

  還是想要聽故事!

  言慶笑了笑,不置可否。

  送走了徐世績兩人,他吃了午飯,換了一身衣裝,準備前往竇家學舍。

  出門的時候,鄭世安卻把他拉住了。

  「我一會兒要去城裡找大錘子,和一些老夥計們吃飯,晚上就不回來了。

  言慶啊,你現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怎能和從前一樣,整日裡走來走去?竇家學舍路途也遠,不如你騎馬過去吧。反正家裡面也有兩三匹牝馬,圈著也是浪費。」

  鄭言慶連連搖頭,「爺爺,我是去拜望老師,擺那個架子做什麼?」

  可鄭世安卻不這麼認為,畢竟言慶現在是名聲在外,一些必要的行頭卻是必不可少。

  爭來爭去,言慶最後只好點頭。

  不過他不願意騎馬,牽著那頭青驢出來,偏身坐上,手裡拿著一支柳條,悠悠然往學舍行去。

  初夏將來,一路上放眼望去,但見滿目蒼鬱。

  田園中,還會有農人放聲歌唱,言慶聽了一會兒,倒覺得很舒暢,於是跟著哼了起來。

  等他趕到學舍的時候,學舍將要閉門。

  大部分學生都已經走了,言慶走進學舍的時候,正好看見竇奉節在課堂上關好門窗。

  「豆子!」

  言慶笑呵呵的叫了一聲。

  竇奉節一怔,扭頭看過來,突然一聲歡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言慶跟前,一把將他摟住。

  「言慶,你回來了!」

  語氣中,帶著莫名的驚喜,可以看得出,竇奉節真的是很高興。

  看到這個有些懦弱,卻又帶著些爽氣的小夥伴,言慶也同樣的開心。

  「豆子,你怎麼這時候還沒走?」

  竇奉節臉一紅,懦懦道:「昨日功課沒有完成,被先生責罰,清理課室來著。」

  「嘿嘿,果然如此,你又偷懶了。」

  「不是不是,我昨天聽說叔祖說你回來了,所以就想去看你。可叔祖不同意,我不高興,就沒有做功課……言慶,你回來以後,還走嗎?是不是還會來學舍求學?

  叔祖說,你可能不會來了,我不太相信。如果你不來學舍的話,以後我也不來了。」

  「為什麼?可是那中舍的人,又來欺負你了?」

  竇奉節連連搖頭,「那倒沒有……他們現在不找我的麻煩了,前兩天竇孝文還問我,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只是覺得,你要是不來了,我再來這裡就沒了意思。大家都不願意和我玩耍,前些日子我給他們甜餅吃,他們私下裡卻說我是故意顯擺。」

  也難怪,那饆饠甜餅又豈是普通人家可以當做零食吃的東西?

  竇奉節或許是好意,可在其他孩子眼中,未嘗不是一種炫耀的表現,甚至會覺得嫉妒。

  似言慶這種隨意的人,的確不多。

  你拿過來,我就吃,沒什麼值得客套。

  所以,竇奉節的好意,卻被其他孩子誤解,甚至隱隱的孤立。

  言慶笑了笑,「我當然會來,只要老師在一日,我就會來求學。不過豆子,你也別不高興,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別人要是誤會你,你就過去把話說清楚。不要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裡面……你越是這樣,其他人就越是覺得你不親近,越發疏遠。」

  竇奉節點點頭,「那我以後聽你的。」

  言慶問道:「老師在不在?」

  「在的在的……」

  竇奉節輕聲說:「不過先生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晌午打了好幾個人板子,樣子好凶哦。你要是找先生,可得要小心一點才是。」

  學舍中,先生就是天!

  哪怕是竇奉節這樣的嫡傳子,對李基也有幾分畏懼。

  言慶正要說話,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說:「竇奉節,你怎地還在……啊!」

  鄭言慶扭頭看去,就見李基站在課室門前的迴廊裡,呆呆的看著他,那表情非常怪異。

  高興、難過……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慈祥。

  竇奉節看見李基,連忙說:「先生,我這就回去,先生再見!」

  說完,他拉了一下言慶的衣服,意思是說:我先走了……

  這傢伙看樣子是真的有點害怕李基,看到李基,就好像老鼠看見貓一樣,一溜煙的跑出學舍。那速度之快,也是言慶從未見過。這心裡就忍不住,偷笑了幾聲。

  回過頭,鄭言慶走到李基跟前。

  「老師,弟子回來了!」

  在立即面前,言慶一如既往的和從前一樣恭敬。

  可是對李基來說,心情去和從前大不相同。眼前這個孩子,可能就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雖然說竇威和竇賢都無法確定此事,可李基卻堅信,言慶就是他的兒子。

  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李基如何能保持平靜。

  但他也清楚,這時候把真相說出來的話,姑且不說言慶會不會相信,就算言慶相信了,他又能怎麼辦?總不成,讓言慶跟著他東奔西走的飄零,豈不是害了他?

  想到這裡,李基只能把這種衝動強行按耐住,呆呆的看著鄭言慶。

  「老師……」

  鄭言慶覺得李基今天好像有點古怪,上前見禮半晌,也不見李基開口。

  果然是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誰招惹了他……鄭言慶沒有想太多,因為竇奉節已經提過醒了。所以,他上前一步,輕聲呼喚了一句。李基這才從茫然中清醒過來。

  「言慶,你回來了!」

  「是,弟子回來了……還要感激老師,救命之恩。」

  當晚若非李基找來了竇威出面,鄭言慶現在怕已經成了一具死屍。對於自己的老師,他是發自內心的感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言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可這心裡面,隱隱已將李基視作了父親。

  李基攙扶著鄭言慶,仔仔細細的打量這孩子。

  可不管怎麼看,就是覺得看不夠。一時間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把將言慶抱起來。

  「老師……」

  鄭言慶驚呼一聲,不明白李基為何會這樣。

  這時候李基也反應過來,強笑道:「沒想到我李基飄零一世,收了一個學生,竟如此了得。」

  是啊,換做任何人,有一天發現自己心愛的弟子,已聲名遠颺,都會忍不住感覺開心。李基這一解釋,言慶倒也不再疑心。因為他能體會,做先生的那份驕傲和自豪。

  把言慶放下來,李基帶著鄭言慶回了住處。

  兩人坐下後,李基看著正襟危坐的言慶,輕聲道:「言慶,這次回來,可有打算?」

  「有啊!」

  鄭言慶說:「聽先生教誨,習武強身,如此而已。」

  「怎麼,你不覺得後悔嗎?」

  「後悔什麼?」

  看著言慶天真的模樣,李基心裡一陣安慰。

  「言慶啊,當日你拜師的時候,我就說過,如果有朝一日後悔,可以不再認我這個老師。當時我還不知,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鵝公子。如今你身份已經昭示,鄭家又極為看重你,再拜我這個默默無聞的人做先生,與你的聲名,卻不相合。」

  李基如今,一心為言慶考慮。

  哪知道鄭言慶卻急了……這位有故事的先生,能請得動竇家族老,顯然也是有強有力的背景。他覺得,李基這番話是在考驗他。鄭家雖然看重他,但更多的想要利用他,這一點言慶心知肚明。但是他無法拒絕,又不甘心被鄭家當作棋子。

  所以他必須要借助鄭家捧他的機會,獲取更多聲名,以期受到更大的關注。

  李基對他,全無利益之心,是真心對他好。

  鄭言慶在獲取更大聲名之前,就需要有一張保護傘。

  毫無疑問,李基可以給他提供這種保護。這時候撇清和李基的關係,那才是瘋了!

  所以他連忙跪下來,「老師,您不要弟子了?」

  李基心裡一暖,鼻子有些發酸,「言慶,我怎麼會不要你,我這是為了你著想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只願意做老師的弟子,其他的事情不願去多考慮……」

  「為什麼?」李基反問道。

  是啊,為什麼呢?

  鄭言慶猶豫片刻,輕聲道:「弟子聲名未起時,唯有老師不以弟子九品出身而有所歧視。更將弟子收為門下,傾心教導……弟子年紀雖然小,卻分得出好壞來。老師是真的對弟子好,弟子如今有了一點虛名,就嫌棄老師,那與禽獸何異?」

  李基心神激盪:我的兒啊,你是為父這世上唯一的骨肉,我怎能不牽掛你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

  但若是細聽,依舊能聽出,李基話語中的顫抖。

  「言慶,你能有此心,為……師已經很開心了。」李基一激動,險些說出『為父』兩字,幸好反應及時,才算沒露出馬腳。他說:「不過為師才疏學淺,而且居無定所,不曉得什麼時候就要離開這裡。你願意叫我一聲老師,我自會傾心傳授。

  不過,你會慢慢長大。等將來,為師會再為你找一個先生,到時候你莫要拒絕。」

  言慶一怔,抬起頭疑惑的看著李基。

  老師今天說話,怎麼這麼古怪?

  他猶豫了一下,「學生願聽從老師安排,但還請老師,莫要趕學生走。」

  「哈哈哈,我永遠都不會趕你走!」

  李基輕聲說道,鼻子發酸,眼眶不由得有些濕潤。他連忙低下頭,用袖口蘸了蘸。

  「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會對你更加嚴格。」

  ————————————————————————————————

  初夏午後,天氣已有些炎熱。

  李基和鄭言慶也沒有立刻開始上課,而是坐在小院子裡,看著爬滿院牆的青色藤蔓,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

  一陣風吹過來,藤蔓上的橘子花搖曳。

  鄭言慶從屋子裡搬出了茶爐茶釜,坐在李基身邊,將茶葉碾成粉末。

  「老師,今天我又認識了一個人。」

  「哦,是什麼人?」

  大多數時候,都是鄭言慶說話,李基為他解惑。雖說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六年,但若說到瞭解,十個言慶,也比不上一個李基。他將在滎陽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了李基,李基馬上就清楚了鄭大士的打算。四品出身嗎?那豈不是沒有用處?

  四品出身,還是個卑品罷了。

  如果鄭大士真的好心,至少也應該給言慶一個三品出身。

  這對鄭家而言,並不難辦。如今九品中正制漸漸沒落,各地的中正,很大程度上是受世家大族的控制。只要鄭大士費點心思,為言慶辦一個三品出身並不算難。

  雖說三品也是卑品,可是和四品卻有天壤之別。

  杜如晦,房玄齡這些官宦子弟,全都是三品的出身。

  拿到一個三品,至少也能讓言慶的仕途順暢一些。可一個四品……聽上去好一些罷了。

  不行,若是這樣子的話,我兒就只能成為鄭家的附庸。

  鄭大士那老傢伙想要對付言慶的話,我兒也只能默默的忍受。我如今雖然落魄,可不代表我的兒子,可以任意被欺凌……恩,我得要給他找一個厲害些的老師。

  他這裡想著,言慶突然開口,打斷了李基的思路。

  「認識了什麼人?」

  「長葛縣令房彥謙的公子,房玄齡。」

  李基一怔,「你說的可是那開皇十六年,齊州進士房玄齡?」

  「就是他。」

  「哦,這個人倒是個持重之人,頗具才幹。不過我聽說,他現在只是個羽騎尉的武散官,跑洛陽做什麼?」

  沒想到,李基居然也知道房玄齡這個人,言慶頗為好奇。

  李基笑道:「我這些年東奔西走,卻也不是瞎子聾子。房玄齡中進士的時候,年僅十八歲。故而在當時,也成就了一段佳話。」

  十八歲中進士,那可是非常年輕,所以當時很轟動。

  房玄齡那時候也著實風光了一陣子,直到仁壽二年時,隋文帝首開科舉,重舉秀才,杜正倫、杜正玄、杜正藏三兄弟同時點中,一門三秀才,掩住了房玄齡的風光。

  鄭言慶回答:「房玄齡要去隰城做縣尉了,正好和杜如晦一同路過。」

  「杜如晦?就是那個杜陵碑痴嗎?」

  「正是此人。」

  杜如晦好碑帖,在關中很出名。特別是在官宦子弟當中,尤為出名,以至於有人送他碑痴的雅號。他老子是長史,祖父是工部尚書,偏偏到了他這一代,卻不喜歡官場。仁壽二年科舉時,這傢伙為了跑去衡山看碑,居然連科舉都耽擱了。

  李基笑道:「聽說那碑痴得了一塊好碑,怎地不在家琢磨,跑出來作甚?」

  「不清楚,說是和他祖父一起來,而後要搬去我那邊住。」

  「杜工部來了?」

  李基心裡一咯噔,昨晚竇賢剛說過,杜果和章仇太翼會來洛陽,沒想到今天這兩人就已經抵達。他倒吸一口涼氣,而後微微一蹙眉,他們來了,那豈不是說……

  「你確定杜如晦是和杜工部一起來的嗎?」

  「是啊,杜如晦是這麼說的……對了,學生想起一件事,今天早晨我在河堤上見到了一群人,一個道士,還有一個老者。在河堤上指指點點的,也不知是為什麼。」

  「道士,老者?」

  李基想了想,「那老者是什麼模樣?」

  「嗯,長的……老師這一問,學生倒是覺得,那老者的相貌,和杜如晦有些神似。不過他有一部美髯,學生頗有印象。莫非那個老者,就是杜如晦的爺爺不成?」

  「十居**。」

  杜果愛美髯之名,在長安很有名氣。

  李基越發確定,杜果和章仇太翼,已經抵達洛陽。

  只是他們要修治洛陽,不好好的在洛陽城裡,跑城外做什麼?難不成,朝廷準備和長安一樣,修建新城?唔,若是如此,他們去河堤上,倒也能說得過去了。

  「言慶,你信我嗎?」

  「當然相信。」

  「你回去之後,向杜如晦打聽一下,朝廷可是有修治洛陽的打算?若要修治,如何修治?」

  鄭言慶聞聽先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基的意圖。

  洛陽,要重新修治嗎?

  歷史上,隋煬帝登基之後,的確是遷都於洛陽。而且也留下了在當時修治洛陽的記載。

  但怎樣修治?

  史書上並沒有記錄太詳盡。鄭言慶也一直以為,隋煬帝是在現在洛陽的基礎上修治。

  可是聽李基的意思,好像並非如此。

  難道說,要營建新城?

  如果今天早上他見到的那些人就是杜果等人,卻跑到了鄭家田莊毗鄰的河堤上觀望。莫非是要在鄭家田莊上營建新城?那樣一來的話,豈不是整個田莊都被佔據了?

  言慶和李基,一時間都陷入了沉思。

  不過兩個人考慮的全不一樣,言慶想的是,如果朝廷要徵用鄭家田莊的土地,那麼即將到手的永業田和露田,不就是竹籃打水了嗎?朝廷可能會給鄭家予以補償,但卻不一定會給言慶他們補償。畢竟,那些永業田和露田,是在鄭世安名下。

  既然是朝廷徵用,那鄭家肯定不會拒絕。

  似言慶他們這些散戶,相對著可就要吃了大虧。

  鄭家會為他們出頭嗎?就算是鄭大士想,鄭善願會答應嗎?如果不答應,只怕到時候,他祖孫二人還得要依附於鄭大士。安遠堂,還會再給他們一百畝良田嗎?

  而李基,考慮的事情和言慶又不一樣。

  他想的是,朝廷遷都洛陽的計劃很可能已經確定。派杜果和章仇太翼前來,只怕是為了確定修治洛陽的計劃。一旦確定下來的話,朝廷就會派出人手來監工洛陽。

  而他呢,必須在被朝廷發現行蹤之前,離開洛陽……

  太快了,也太突然了!

  雖說李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想著還能和言慶待一段時間。可現在看來,卻有些危險了。杜果和章仇太翼返回長安之時,就是他必須要離開洛陽的日子。剛剛和親生骨肉相逢,雖然沒有相認,但能在一起,終究是一種快樂,好過骨肉分離。

  哪知道,這就要離開了?

  李基一旁看著言慶,心裡微微有些發酸。

  他真不想離開,只是……

  「言慶,水沸了!」

  鄭言慶醒悟過來,連忙把器具準備好,開始煎茶。

  一釜香茶出來,李基品用著言慶奉上的茶水,心裡面卻在想著:找誰做言慶的先生?

  當然了,這件事他不可能出面。

  不過他可以請親族,或者竇家的人出面,想必不會太難。

  只是這個人選,要仔細斟酌才好。一般的人,李基還不屑於介紹,更要反覆思量。

  言慶靜靜坐在一旁,也在想著心事。

  沒了田地,就得要靠鄭家的資助為生……

  如果鄭大士是提前就得知了這個消息的話,那他在賞賜田地時,怕就有了這個計劃。

  沒有田地,就沒有收入。

  自己祖孫只能牢牢的依附在安遠堂名下。十幾名健僕需要花銷,他祖孫也要生活。

  不行,不管這是不是出自鄭大士的意願,這一百畝良田,都不能要。

  可如果不要的話,鄭大士又可能覺著他祖孫不和他一條心,反而會更加的危險。

  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鄭言慶不由得感到有些可笑了。

  先前還覺得這一百畝田地,是一件好事;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得如此燙手。

  不過,不要田地,卻可以要錢帛。

  實在不行,就讓鄭世安出面,以和雄大錘做生意的名義,拒絕這一百畝良田。雖然這樣做會讓鄭世安暴露出來,但也能試探一下鄭大士的心思。若鄭大士知道修治洛陽,朝廷可能拆遷鄭家田莊的事情,斷然不會點頭;如若他不知道,就會答應。

  只是日後雄記這塊肥肉,可能會被鄭家看中。

  到時候若要鄭世安交出去,又該如何是好呢?

  言慶發現,他和鄭家的糾葛,似乎會變得更加麻煩……從一開始的尊卑之爭,說不定會演變成利益之爭。到那時候,他和鄭家的人,又該如何相處,如何解決?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先從經濟上拜託對鄭家的依賴,至於日後何去何從,再慢慢想對策吧。

  想到這裡,言慶咬牙做出了決定。

  現在當務之急,是要阻止鄭世安接收那一百畝良田。只是不知道,這百畝良田在鄭仁基的眼中,又能價值幾許呢?鄭言慶抬頭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基,心道:若讓老師知道,我此刻一門心思的鑽營,會不會因此而感覺不快,甚至把我趕走呢?

  李基正好也在看言慶,兩人的目光中,都隱隱含著一絲憂色。

  只是,誰也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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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一章一千貫

  回家後,鄭言慶就把他的這個想法告訴了鄭世安。

  「不要田地?」

  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田地就代表了一切。鄭世安驚訝的看著言慶,有點不明白他這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多的土地,卻放手不要?

  這讓鄭世安有點無法接受。

  鄭言慶也知道,想要勸說鄭世安改變固有的土地觀念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能旁敲側擊。

  「爺爺,你不是想幫助雄爺爺他們嗎?」

  鄭世安點頭道:「是!」

  「你準備怎麼幫?」

  「你不是弄出了個剪刀嘛,拿出去賣就是了。」

  「賣,怎麼賣?人家憑什麼要捨棄掉原有已經習慣的東西,而去買大鎚子爺爺的剪刀呢?」

  「這個嘛……」

  鄭世安還真就沒主意了。

  「言慶,你不是有辦法嗎?」

  「我的確是有辦法,但問題是,任何辦法,都需要一大筆錢來支持。您有多少錢?大鎚子爺爺又有多少錢?」

  鄭世安愣住了!

  他給鄭家當了幾十年的管家,吃住一向不愁,也沒有在意自己有多少積蓄。不過仔細算下來,自己給鄭家幹了這麼多年,還真沒有多少錢。加起來也不過幾十貫。

  這還是自從收養了言慶之後,他可以積蓄下來。

  如果沒有言慶的話,恐怕連一貫錢都沒有。至於雄大鎚子,上上下下加起來快二十口人,也就是勉強吃個飽飯而已。讓他們出錢,顯然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東西再好,別人不知道,又有什麼用處?

  爺爺,就拿饆饠餅店來說吧。我聽人說,當初他夫妻剛開始做的時候,整整一個月免費試吃。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個月裡,他們會陪多少錢呢?如果沒有這些錢的投入,誰又會知道饆饠餅店的名氣?所以說,沒有錢的話,什麼都辦不成。」

  鄭世安沉默了。

  言慶說的沒有錯,沒有錢的話,還真就是個大麻煩。

  「再者說了,爺爺您就不想把這個雄記,變成百年字號?你光出了個主意,人家就要分錢給你。大鎚子爺爺在的時候,一切都好說。可大鎚子爺爺萬一不在了,人家還會給你嗎?人總是會變的,當初咱們爺倆被送回滎陽的時候,爺爺只是想著能有個自由身。可是現在,爺爺你已經開始想著,如何去做一個富家翁。

  你能保證,雄威不會變,雄大海不會變,那雄大海的兒子,孫子也不會變化嗎?」

  鄭世安,啞口無言。

  「那你說怎麼辦?」

  「房子,田地,咱都不要,換成真金白銀。」

  鄭世安有點不樂意了,「這麼好的房子,不要豈不是可惜了?」

  「呵呵,沒有田地,要這房子做什麼用處?再者說了,這裡正好處於官道一側,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嘈雜的很。爺爺,我還要讀書,這種地方,又如何能靜下心來?」

  「那你的意思是……」

  鄭言慶想了想,「我記得龍門山腳下,有一塊竹林,也是咱們鄭家名下。

  那塊地也沒有人關注,想來也不會太貴了。孫兒欲效仿先賢,讀書於竹林茅舍,豈不雅緻乎?再者說了,這樣咱就可以向大公子說明白,把土地和房舍換成真金白銀。我聽說,一畝良田官價二十貫,一百畝田地,差不多能換回來一千貫。」

  不是鄭言慶不會算數,而是要考慮到,鄭家會不會按照二十貫來折算。

  別忘了,這一百畝田地中,還有二三十畝露田。按道理說,這些田地是要交還給官府。不過裡面做做手腳,變成永業田也不會太困難。一千貫,應該是一個合理的數字。

  既不會太多,讓鄭家人產生不快;也不會太少,足以讓鄭世安創業。

  鄭世安有點肉痛,忍不住撓撓頭,沉思不語。

  「爺爺,咱們再用這間房舍,把龍門山竹林換過來,大公子也不會感覺吃虧吧。」

  「言慶,你先和爺爺說說,這事兒真的能成嗎?」

  鄭言慶點頭說:「爺爺,這件事我有八成把握做成。」

  「那咱們怎麼做?」

  鄭言慶笑嘻嘻,在書案上鋪開了紙張,然後在紙上用顏體寫下一首七言絕句: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大鎚子爺爺不是做了一百把剪刀嗎?

  爺爺您就拿出五百貫來做裝飾。盒子要用最好的金絲楠木,裡面要用最貴的絲絨當沉澱。盒子上要做的典雅端莊,然後把這首詩拓上去……您說,這一把剪刀,得多少錢?」

  鄭世安張了張嘴巴,「怎麼著也得十貫吧。」

  「十貫,那是成本,怎麼著也得二十貫起價。」

  「慢著慢著,什麼叫成本?」

  這種在後世人盡皆知的詞彙,對於鄭世安來說,無疑是過於深奧。言慶也不好把後世的經濟學解說一邊,於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說:「這個成本包涵的可就太多了。比如大鎚子爺爺做一把剪刀,所需要花費的各種材料、時間、人手等各種東西的總和。

  爺爺,您還別覺得貴重,能買的起十貫的剪刀,根本就不會在意多出十貫來。」

  聽上去,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可這樣一來,會有多少人買的起啊。」

  「爺爺,咱們以前沒有這個本錢,當然要從最低層做起。現在我們有這個本錢了,就要從最高層的人做起。到時候,把剪刀分三六九等。最貴的就賣給皇家…… 呵呵,所謂上行下效。等那些上等人都開始使用的時候,下等人自然聞風而動。

  還是那句話,誰家不用剪刀啊!可若是連皇上都用,爺爺您可就要發達了……」

  鄭世安,被言慶忽悠暈了。

  「沒錯沒錯,連皇上都用了我的剪刀,誰還敢不用?」

  言慶長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揉動太陽穴。這

  也許,自己目前最顧忌的,就是這個爺爺了。得要想辦法,讓他漸漸淡化對鄭家的感情。

  當然,這不是朝夕可以做到。

  但得要先挑起他的自信心。為了這個,言慶把皇帝的旗號都拉出來了,但不能不承認,這個旗號的確是有用。至少現在,鄭世安看上去滿腦子都是皇帝老兒了。

  只是不知道,那鄭家的人,會如何反應呢?

  杜如晦在亥時前,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來到了鄭言慶的住所。

  「杜大哥,你這是打算長住?」

  言慶正準備寫那個裴世矩送來的祭文,看見杜如晦這模樣,一下子有點發懵了。

  「嘿嘿,我準備在你這裡待上些時候。

  家父給我說了一門親事,不過被我藉口未得功名,這才作罷。家祖說,要我留在洛陽,好好讀書。等下一次開科,就可以考取功名。我就和家祖說,準備在大名鼎鼎的鵝公子府上讀書,還可以學一學那詠鵝體……哈,家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鄭言慶差點被嗆死。

  「杜大哥,你爺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那沒辦法,誰讓你現在名氣那麼大……家祖說,要我見賢思齊。還說鵝公子你這麼小的年紀,就有如此才華。跟在賢人身邊,對我有好處,所以就同意下來。」

  原來,名人還有拒婚的功效?

  杜如晦說著話,臉色突然一肅,「不過家祖讓我偷偷告訴你爺爺,最好別在這裡定居。」

  「啊?」

  「他還說,趁現在把這房舍賣了,哪怕住在城裡,都好過此地。」

  聽上去好像也沒什麼特別。

  不過杜如晦的爺爺是什麼人?那是朝廷的工部尚書。

  如果鄭言慶不知道修治洛陽的事情,說不定還會以為,杜工部是擔心他住的荒僻,讓他去城裡住。但言慶已經得到了修治洛陽的消息,自然對這話是另一番理解。

  朝廷,要征鄭家的田地。

  而現在的洛陽老城,不會有太大的改動。

  杜如晦說:「我也不明白家祖為什麼要說這些。不過你倒是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這個……杜大哥,我剛才還和家祖說這件事。

  我也覺得這裡太過於嘈雜,所以準備搬走。不過我不打算搬去城裡,準備往龍門山走。」

  杜如晦說:「龍門山色,倒是一大景緻,不錯啊。」

  「杜大哥,我只是說在龍門山腳下定居,可沒有說龍門山色……那邊有我鄭家一塊田地,滿是翠竹。我呢,準備在那裡起幾間竹樓精舍,想必讀書會更有滋味。」

  「言慶,你這是想要效仿竹林七賢啊。」

  杜如晦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覺得,你名氣不夠大?呵呵,不過這想法倒是不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果然好去處。」

  這是東晉名士陶淵明的飲酒,杜如晦忍不住低聲吟唱。

  聽他這麼一說,言慶也覺得自己搬去龍門山,似乎是一著妙棋。

  是沽名釣譽也好,是閒情雅緻也罷。反正這樣一來,定能得清流名士們的口彩。

  而他現在,不正需要這些口彩嗎?

  鄭家人的炒作,是為了讓他撐起門面。那好,我就給你撐起門面,並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表現出我沒有爭名奪利之心。那鄭家的人,就會少了許多顧忌,而更加賣力炒作。等到我的名氣,已經足以讓鄭家人感到不安時,他們也奈何不得我了。

  究竟是誰利用誰?

  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

  「言慶,你這是要寫什麼?」

  「哦,是河東聞喜縣公裴大人給亡妻的一篇祭文,想請我抄錄一下,明日來取。」

  「內史侍郎,裴世矩嗎?」

  「你知道這個人?」

  「哈,我怎可能不知道。這個人很厲害,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家祖曾私下裡說,論名氣和權柄,裴大人比不得越國公。但若是比手段和本事,越國公卻不如他。」

  言慶不由得輕呼一聲。

  這個裴世矩,有這麼厲害嗎?

  越國公,那是大名鼎鼎的楊素。可裴世矩這個人,卻似乎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啊。

  裴世矩,裴世矩……

  慢著,歷史上李世民登基後,徐世績曾因為要避諱,而改名為李績。連李績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更改名字,更何況……裴世矩,去掉那個『世』字,不就是裴矩?

  這還真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呢。

  此人在隋煬帝時期,是個大奸臣;但在李世民執政時期,卻又是一個剛直忠臣。

  一忠一奸,給後世留下了很多猜想。

  連《大唐雙龍傳》裡面,還把裴矩說成是邪王石之軒呢。

  嘖嘖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給這麼一個人,抄錄祭文?

  言慶不由得調整了心思,認認真真的又看了一遍裴世矩寫好的祭文。不可否認,河東四大姓之一裴氏家族的族長,文采果然不差。有著非常明顯的江左文風,詞藻華麗而優美,纏綿而疊蕩。看得出,裴世矩甚愛他的老妻,甚至刻骨銘心。

  鄭言慶眉頭一蹙,心道:鄭家要我抄錄此文,卻是讓裴世矩得了鄭家的情,卻與我無關。

  我如今雖有老師可以借用竇家來撐腰,但終究不是自家的本事。

  若是讓裴世矩念我的好處,豈不是讓鄭家日後更投鼠忌器?唔,這倒是一個思路。

  「言慶,你在想什麼?」

  「啊,我在看裴侍郎這篇祭文,真真個情深意切。」

  「哈哈,果然是個多情種。」

  杜如晦曾親眼見過當日言慶賦詩給朵朵,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然後他輕聲道:「不過裴侍郎和裴夫人,確是一段佳話。當年裴侍郎平定嶺南時,崔夫人因自己年邁,無法隨行照料,於是就找了兩個千嬌百媚的婢女,派人送過去,服侍裴侍郎。

  後來崔夫人故去了,裴侍郎悲痛萬分,將家中的妾室美婢全都趕走,情深意重,莫過於此啊。

  恩,忘記說了,崔夫人工衛夫人書法,當年也是一位大家呢……」

  這個崔夫人,不是鄭仁基的老婆崔夫人,而是裴世矩的妻子。

  言慶很認真的看罷了祭文,沉吟片刻後,提筆開始抄錄。

  杜如晦在一旁觀看,也不出聲打攪,甚至還為言慶挑亮了燭火,更挽袖子研墨。

  五百字的祭文,抄錄起來並不困難。

  言慶已讀過許多次,所以一氣呵成,寫的極為順暢。

  抄錄完祭文,言慶卻沒有停筆。

  他蘸飽了墨汁,然後在祭文後面,有寫下了離思兩字:余受命抄錄悼亡妻,為侍郎與夫人之情所感。

  故附詩一闕,以贈侍郎。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鄭言慶於仁壽四年春末之夜,於洛陽城郊。

  言慶寫完,恍若心滿意足般,對著紙上未乾的墨跡,輕輕吹了一口氣。

  杜如晦目瞪口呆,看看紙上的詩詞,又看了看一臉滿足笑容的鄭言慶,久久說不出話來。

  妖孽,這廝那裡是神童,分明就是個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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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3:0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二章竹園深深

  鄭言慶何嘗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顯得妖孽?

  但不瘋魔,不成活啊……他需要名聲,他需要更多的名聲,需要更多人的關注。

  這與他的秉性,並不相合,卻不得不為之。

  一入鄭家深似海,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多少人在暗中算計他。鄭大士要用他來穩定安遠堂的地位,可鄭家有七個族房,又豈能心甘情願的讓鄭大士稱心如意?

  這一點,從鄭大士為他祖孫歸宗的事情上,可以看出端倪。

  族內尚且如此,那族外又會如何?

  不受暗算,最安全的方法,莫過於把自己置於大庭廣眾之下,令那些心懷鬼胎者,不得不有所顧忌。當然了,如此鄭言慶也將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置疑和爭議。

  但爭議越多,他的目標就越大。

  當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可以獲得安全。

  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高調,鄭言慶深深理解到,生活與世家大族之中的種種艱辛。

  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步步殺機啊……

  一步落後,步步落後,鄭言慶別無選擇。

  天一亮,鄭世安就找到了鄭為善,把他用田地換取錢帛的想法,告訴了鄭為善。

  同時,他還以住所過於吵鬧,希望用房舍換取龍門山下竹林的想法一併告知。

  鄭為善已受命準備給鄭世安辦理手續,聞聽鄭世安不要田地,鄭為善可是吃驚不小。

  「老管家,你可要想清楚啊。」

  鄭為善勸說道:「此次老太爺分給你的田地,都是上等良田。如若不要的話,日後可別後悔。」

  要說,鄭世安的土地情結還是很深重的。

  如果沒有昨天言慶一番勸說,他定然會接受這些田地。即便如此,鄭為善說完以後,他還是忍不住猶豫了許久。最終,他咬了咬牙,還是搖頭拒絕了鄭為善的好意。

  「非是我不願意,實在是……

  昨日我去天津橋街市探望老夥計,實在是想幫他們一下。雖說老太爺要恢復月俸,可你也知道,那幫子老東西是什麼脾氣和秉性。夫人的作為,讓他們很傷心,到現在也不肯接受月俸。有好幾家老兄弟,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我這心裡真不舒服。

  現在就算是老太爺出面,怕也沒有用處。

  好在當年我和這幫老兄弟出生入死,我若是出面,他們倒是可以接受。我準備換取些錢帛,與老兄弟們一起做點生意。哪怕是幫不上什麼忙,心裡也能舒服點。」

  「老管家果然是重情義的人啊!」

  天津橋街市的老軍們,在經過了之前的事情之後,很是傷心。

  鄭為善清楚那些老軍火爆的性子,當初他們敢攔阻鄭仁基的車仗詢問是非,也是一群有血性的人。不受嗟來之食,即便是鄭大士讓人恢復月俸,至今也無人領取。

  鄭世安這麼一說,倒是讓鄭為善頗感動。

  於是點頭答應,並保證儘量處理好這件事情。

  當天,鄭為善就把鄭世安的請求告訴了鄭仁基。對於這件事,鄭仁基也不敢做主,連夜派人趕赴滎陽,請鄭大士定奪。

  到第三天時,信使從滎陽返回。

  鄭大士只寫信說:洛陽一應事宜,由爾決斷,莫事事求問。

  「賢弟,你說這鄭世安,究竟是什麼意思?」

  鄭仁基無奈之下,找來顏師古商議。最近一段時間,顏師古非常忙碌。晌午要教授徐世績鄭宏毅課業,午後就在房間裡苦讀三國,並加以註釋。其實,魏晉時,已有人註釋過三國志。河東裴氏族人裴松之所著三國,理論上已經非常完美。

  顏師古發現,自己註釋三國,想要超越裴松之,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裴松之以十餘年光陰註釋一部《三國志》,而顏師古想要超越他,需要更費心神。

  鄭仁基也知道顏師古忙,所以儘量不去打攪他。

  顏師古聽罷之後,不禁一蹙眉頭,沉吟片刻說:「鄭世安倒是個重情義的人,由他出面安撫老軍,倒也最為合適。大兄府上若是寬裕,給他倒也無妨。我只是覺得,這老兒竟欲附庸風雅……嘿嘿,欲效先賢嗎?亦或者,想要做那孟母三遷?」

  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好處。

  至少在許多人眼中,鄭言慶做不得主,鄭世安至少能分擔八成風雨。

  鄭仁基說:「鄭世安的確是有些才幹,若論手段而言,為善和他相差卻不止一籌。」

  「既然如此,你權且答應他們,看他能有何作為。」

  鄭仁基想了想,點頭表示認同。

  反正老爺子要捧這祖孫,他們想要效仿先賢也好,總之得利的都是他鄭家安遠堂。

  於是,鄭仁基做出了決斷,命鄭為善提一千兩百貫,贈予鄭世安。

  鄭世安只要一千貫,鄭仁基索性大方一些,六十畝永業田按照官價折算,不過那露田可就算不得數了。你要做好人,那就讓你做,且看你能做出什麼名堂來?

  鄭仁基本就是公子哥性格,頗有些輕視商人的心理。

  哪怕讓徐世績過來,也只是為了將來,鄭宏毅身邊能多一個幫手。若說把徐蓋看在眼中,卻是不太可能。鄭世安不求田而求財,令鄭仁基對他有多了幾分輕視。

  不管鄭世安是為了什麼目的,可他只要經商,鄭言慶的前程就會受到影響。

  君不見,鄭為善的祖父也是商人,結果鄭為善即便一身武藝,也只是個四品出身。

  這,也更符合了鄭大士一方面抬舉言慶,另一方面壓制言慶的設想。

  鄭世安領了這一千二百貫之後,倒也沒有客氣。

  他立刻拿出五百貫,找洛陽工匠製作包裝錦盒,另一方面把家中的健僕美婢全部送還給鄭仁基,牝馬耕牛都沒有要,只要了那頭青驢,一家人就遷往龍門竹林。

  龍門山毗鄰伊水,位於伊水西岸。

  竹林依山傍水,佔地大約有五十畝左右。

  青竹翠郁,山色怡人。

  以翠竹為牆,使得整個竹林,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庭院。站在林外,可一目瞭然林中的風景。芳草萋萋,隨風起伏。林中小徑與其說是刻意修整,倒不如說是踏踩出來。

  信步於小徑,點點絳綠。

  竹幹上,殘留著點點滴滴,若星辰般的水珠,明麗而清秀。

  竹林中央,拔地而起三座竹樓。

  這竹樓是新建的,營造竹樓並不艱難。洛陽城中本就聚集著各種各樣的工匠,鄭世安花費了六十貫,請人在兩天之內建造出來。其中也不泛田莊和天津橋老軍們的幫忙。

  林中幽然,小樓挺秀。

  「我要一座竹樓!」

  杜如晦一來,就忍不住大叫一聲。

  此地景緻優美,到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讀讀書,看看風景,別有一番滋味。

  「中間這座小樓,是爺爺居住。

  望伊水這座竹樓,我自己用……杜大哥你若是想要,就只有依山小居。

  裡面的家具擺設都有了,只是杜大哥你要長住於此的話,不妨為竹樓取個名字吧。」

  「你那座竹樓,叫什麼?」

  「我還沒有想好呢……」

  「等你想好了,再給我取個名字吧。」

  杜如晦如今視言慶為妖孽,自然不會客氣。

  鄭言慶聞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把青驢拴在樓前的一棵青竹上,然後幫著鄭世安,把東西放進樓內。其實,他祖孫也沒有什麼行李,主要還是言慶的書本。

  到晌午,一切都安排妥當。

  鄭言慶坐在竹樓門廊上,光著腳在半空中搖晃,看著滿園翠郁,不由得心中暢快。

  「小妖,如此美景,何不賦詩一首?」

  由於杜如晦在心裡,已經把言慶定義為妖孽級別,故而對言慶的稱呼,也有了改變。

  不再直呼其名,而稱其為『小妖』。

  對此,鄭世安在獲得了杜如晦的解釋之後,也忍不住笑著答應,稱他做『小妖』。

  沒錯,這個孫兒,真的妖孽!

  歷代詠竹詩不少,但大都借物喻人,展現自家風骨居多。言慶現在要求名,又不能展現太多名利心,這可就不太容易了。當初一句『士甘焚死不公侯』,鄭大士眼中的憂慮和殺機,鄭世安沒有注意到,可言慶卻注意了。如若再這般下去,弄不好適得其反。

  要閒適,更要展現出一種風度……

  鄭言慶苦思片刻,看了看杜如晦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杜如晦一怔,目光頗有些複雜的向言慶看去。

  言慶沒有理睬他,突然站起來說:「好了,我午後還要去學舍聽講,你慢慢拾掇吧。」

  「我和你一起去吧。」

  「杜大哥,你祖父讓你來,是要你讀書,可不是跟著我東遊西蕩。你若是真覺得寂寞,可以上山去看看魏晉書碑。我那老師不喜歡被人打攪,你莫要讓我受責罰。」

  杜如晦呵呵一笑,算是答應了。

  言慶回屋換了衣衫,而後牽著他那頭青驢,慢慢走出了竹林。

  林中冷幽孤寂,帶著幾分玄奧。

  杜如晦在門廊上目送言慶遠去之後,枯坐半晌。猛然,他站起身來,往另一座竹樓走去。

  言慶小小年紀,有如此才華仍苦學不掇。而我虛度光陰二十載,難不成連個小孩子也比不了嗎?今日我們可以同坐一席,日後言慶才名日盛,我還有臉再同席嗎?

  這幾日來,杜如晦也受了不少的刺激。

  鄭言慶不知道,他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不斷盜竊詩詞的行為,令杜如晦無比震撼。

  回到房間,杜如晦打開了書囊。

  將擺在最上面的那些碑帖放在一邊,取出一冊春秋,靠在竹窗旁邊,認真閱讀。

  窗外,風搖翠竹,沙沙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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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三章二月春風似剪刀

  杜果在洛陽停留了十天,沒有拜會任何人,也沒有接見任何人。

  十天後,杜果悄然離開洛陽,一來一往,甚至沒有驚動多少洛陽的官員。至於章仇太翼,更未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大多數官員只知道杜果來洛陽公幹,但究竟是做什麼?知道的人並不多。

  然後,河洛世族中,卻流傳出了太子意欲遷都的消息。

  不過也只是在小範圍流傳,大多數老百姓,對此根本沒有覺察。

  當杜果離開時,鄭世安也做好了剪刀推廣的前期準備。一百隻精美禮盒裡,擺放著雄大鎚精心打造出來的剪刀。禮盒上,還有名匠雕刻而成的垂柳圖案,一旁寫著言慶那首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詩文。

  錦盒內部,有雄記剪刀的字樣,和一個大鎚標誌。

  就如同鄭言慶所說的那樣,一切都要做到精益求精。你可以不用裡面的剪刀,但你不能不保留這個盒子。

  隨後,鄭世安又按照言慶的吩咐,出資五十貫,與雄大鎚等天津橋街坊的老軍們,在洛陽鬧市盤下了一個店面,裡面就擺放新式剪刀。店面不大,進去的人卻不少。

  不過願意出錢的人,卻不多……

  畢竟,這也是一種新生式樣。要人們拋棄原有的剪刀,需要一個過程。

  言慶甚至告訴鄭世安,做好半年不開張的準備。不過雄大鎚那邊,卻不能停止打造,保持適量的生產,以做庫存。鄭言慶並不是學經濟出身,所以也不可能想出太多有用的方法。但他推測的倒是沒錯,店舖開張十日,只賣出去兩把普通剪刀。

  鄭世安有點著急了!

  他通過自己的關係,把那一百把精製剪刀送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

  而店舖幾乎沒有生意,他還要兼顧著雄大鎚子一家的生活,還有每天的生產成本。

  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前前後後就投入進去了九百多貫。

  那錢花的真就如同流水一樣,眼看著自己手頭的錢越來越少,鄭世安就越發焦慮。

  鄭仁基也派人關注這件事,聽說鄭世安和雄大鎚他們合夥賣剪刀,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那老兒真個是瘋了,區區龍刀,能賺幾何?」

  崔夫人也是冷笑連連。

  此前她想要陷害鄭世安祖孫,不成想卻搭進了崔道林父子。連帶著鄭仁基那根祖傳的玉帶,至今音訊全無。為此,她還被崔家派人狠狠的責罵一頓,心裡很不舒服。

  眼見著鄭世安要賠得血本無歸,崔夫人總算是出了一口氣。

  「老爺,鄭世安也不容易,這樣子下去,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咱們也不能在一旁看熱鬧,能幫一把,還是幫一把吧……要不然,妾身讓人去買上幾把回來?」

  鄭仁基聞聽,連連點頭。

  沒想到旁邊鄭宏毅聽到了之後,回去和徐世績也商量著,準備兩人湊出五十貫,去託人在暗地裡購買。不管怎麼說,鄭世安也是言慶的爺爺,要是鄭世安破產了,只怕言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未必能幫上什麼,但總好過在一旁冷眼旁觀。

  鄭世安坐在店舖裡,也是心急火燎……

  這要是再不開張,用不了一個月,這就怕是撐不住了。

  他坐在櫃檯上噼裡啪啦的計算,這一個月下來,幾乎把他那一千貫花了個精光。

  不行,再這麼下去肯定撐不住。

  雖說他祖孫兩人無需擔心生活,可這剪刀就好像無底洞,每天光只是雄大鎚那邊,就得要支付一貫錢出去。自己手裡現在加起來,也就剩下幾十貫了,不能再撐下去了!

  如今這洛陽城裡的人,都知道有他這麼一個傻瓜,開了一個傻瓜店舖。

  「鄭老兄!」

  鄭世安正算得上火時,忽聞有人叫他的名字。

  抬頭看去,只見從外面走進一人。生的相貌堂堂,不過顴骨略高,膚色略白,似有胡人血統。

  「元管家!」

  鄭世安一見來人,連忙走出櫃檯迎上去。

  此人是洛陽元府的管家,名叫元令榮。洛陽元府,是北魏皇族。北魏以拓跋為姓氏,到後來改姓為元。洛陽元府,是太府少卿元文都的府邸,而這位元文都,就是昔日隱太子妃元氏的父親。隱太子因太子妃一事,而惡了獨孤皇后,被罷去了太子之位。不過楊堅和獨孤皇后對元文都一族,卻始終保持著些許歉意。

  元令榮笑呵呵的進來,和鄭世安見了禮。

  兩人在堂中坐下,鄭世安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少兄,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小店?」

  「嘿嘿,老兄你果然是好手段啊。」

  鄭世安不禁愕然,「少兄,此話怎講?」

  「你月前送我那錦盒,怎麼沒告訴我,那上面的詩文,就是令孫所書呢?」

  「啊,這個……」

  鄭世安的確是送了一把剪刀給元令榮,不過元令榮當時看都沒有看,更沒了下文。

  「那只是小孫一時戲耍之作,那值得專門提起?」

  「誒,老兄此言差矣。令孫乃當世奇童,所書詩文更價值萬金。

  而且,你這剪刀也的確好用。不但做工精美,使用起來也省了許多力氣。我今日來,就是奉了我家老爺之命,來求購剪刀。上品三十把,中品一百把,下品三百把。」

  雄記剪刀,分上中下三品。

  上品二十貫,中品一百錢,下品五十錢。

  所謂上品,自然是雄大鎚子精心打造,不但做工和用料講究,關鍵是配以那包裝。

  而中品則是由天津橋其他人家打造出來,選材和做工自然無法和上品相比。至於下品,全都是上品廢料打造而成,價值不高。普通人家,大都會選用下品,富庶人家才會選用上、中品的質量。

  似元文都這種大族人家,本來也用不了這麼多剪刀。

  可偶然機會下,有人買了一把下品剪刀,居然在廚房裡使用起來。這一用,卻是方便不少……加之元文都偶然看見那上品包裝上的詩文,立刻就意識到其中價值。

  如今,長安貴族之間,流行詠鵝體。

  這玩意做工不差,而且還有鵝公子的詩文筆跡,拿出來送禮,倒也不丟了面子。

  鄭世安嚇了一跳。

  只這三十把上品,就足以收回早期的成本了!

  「元管家,你莫開玩笑。」

  元令榮眼睛一瞪,「這有甚玩笑可講。你快快備貨,我這邊已帶錢過來,趕緊清點吧。」

  六百多貫啊……

  鄭世安頓時笑逐顏開,叫上店中夥計,把剪刀收拾妥當。

  這邊元令榮還沒走,就又有人登門要購買上品剪刀。

  鄭世安庫存也就六十把上品剪刀。不是他沒有更多的存貨,是他手裡沒有那麼多的包裝。

  即便如此,來人也還是一口氣買走了剩下的三十把。

  只片刻功夫,鄭世安就收回了一千多貫。

  「給我立刻打造錦盒!」

  鄭世安前腳把客人送走,後腳就立刻大聲叫喊起來,「打一百個錦盒……不,二百個,看看我們手中有多少錢,全部打成錦盒。」

  一時間,蕭條了月餘的雄記剪刀鋪,頓時忙碌起來。

  「爺爺,這二百個上品剪刀賣完了之後,暫時不要做了。」

  當晚鄭言慶聽鄭世安提起此事,想了想之後,立刻給出了建議。

  「為什麼?」

  鄭世安有些不解,「這上品剪刀,如今賣的最好。而且盈利豐潤,為何不再做了呢?」

  「爺爺,過猶不及啊。」

  鄭言慶掰著指頭計算起來:「你想想看,那些人買剪刀,圖的是什麼?是孫兒的題詩。這東西大都是當作禮物贈送,你認為那些大老爺們,誰會專門使用呢?

  這只是個噱頭,用一下可以,久了就不值錢了。

  所以,咱們的重心應該是推廣中品和下品剪刀,那玩意兒才最賺錢。至於上品剪刀,只能做招牌。以後再有人來買的話,就告訴他們,一次五把,多了不賣…… 而且,這一批賣完之後,爺爺你讓人再秘密打造一批出來。有多少錢就打造多少個。我估計,等手頭上這二百把剪刀賣完了,會平穩一段。等長安各地開始關注的時候,你就想個辦法對外宣揚,底稿丟了……順勢再把上品剪刀的價格,提高一倍。」

  這錦盒,最值錢的怕就是盒蓋子上的題詩了。

  底稿在鄭世安手中,製作的時候會取出來,進行拓印。如果失了底稿,就等於再也無法製造同樣的錦盒。言慶深知,這上品剪刀的銷量不會太大,關鍵是用此辦法,來進行原始積累。所謂絕品最珍貴,到時候操作的話,可以再賺取一大筆。

  鄭世安對言慶那還有半點懷疑,二話不說,點頭應下。

  大不了背負個罵名罷了,他鄭世安難道還怕這個?真金白銀到手,才最是實惠。

  不知不覺中,鄭世安在經歷了一場破產危機之後,開始關注起黃白之物。

  這心裡有了自己的計較,對鄭家的歸屬感,無疑悄然淡化了幾分。鄭言慶能感受到鄭世安內心中的變化。至少在這一次危機裡面,鄭世安就沒有提過半個『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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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3 13:0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四章最後一課

  鄭世安是個可憐蟲!

  之前依附於鄭家的時候,沒有半點獨立的性格。宗族觀念,在華夏延續千年,自然有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果言慶不是穿越而來,只怕也會渾渾噩噩,依附鄭家吧。

  後世講求個性獨立,在這個時代,個性獨立者,往往釀成悲劇。

  言慶也不奢望鄭世安真的能有自主個性,但他還是希望,鄭世安能成為宗族當中的獨立個體。一個宗族,是有族房和個體族群組成。至少,鄭世安應該成為那個個體,而不是一味的依附於鄭家。其實,鄭大士最早不也是宗族中的個體嗎?

  只不過鄭大士有個好祖宗,又有一個好爸爸為他打好了基礎,所以才成就今日在鄭家的地位罷了……

  入仲夏後,平靜的關中,突然間攪起了風風雨雨。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消息,說是皇帝對太子生出了間隙,更有意重立隱太子。

  一時間,關中大地變得紛亂起來。

  朝中權貴,各大世家突然息聲,誰也沒有站出來澄清事實。

  而太子更偃旗息鼓,似乎對這些謠言缺乏還擊的力量,更使得局勢變得撲朔迷離。

  四月末,太子楊廣急急從長安趕赴仁壽宮,將朝政暫時託付於楊素,又命內史侍郎,聞喜縣公裴世矩輔佐。他似乎是想要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皇帝的孝心。

  「老師,聖人真的會罷免太子嗎?」

  仲夏時節,剛下了一場大雨,雨後的天氣並不涼爽,在炎熱中透出了一絲絲的壓抑氣息。

  一襲白衣的鄭言慶,跪坐在門廊上,看著李基好奇的詢問。

  李基也是一身單衣,手裡端著一碗在井水裡冰了一整天的楊梅湯,滋滋有味的品嚐。

  剛直面容上,流露著一抹慈祥笑意,隱含點點欣慰。

  這楊梅湯是田莊上的獵戶,從龍門山中摘取的野生楊梅。鄭世安做成楊梅湯,以驅逐暑氣。鄭言慶則準備了一罈子,在井水裡冰了一天,然後帶來學舍敬奉老師。

  雖說只是一碗楊梅湯,可是在李基看來,卻勝似山珍海味。

  「呵呵,皇家裡的事情,誰又能說的準呢?

  不過依我看,皇帝未必會廢掉太子。太子和隱太子不一樣,能隱忍,更有心計,決不可能輕易惹怒皇帝。至於這流傳出來的謠言,依我看不過是一些人想攪渾這一池子水罷了。你沒看朝中掌權者,不管是楊素還是裴世矩,都是太子一黨嗎?

  太子把朝政交由這兩人,一方面是說明他對這兩人信任,另一方面不也說明了,皇帝並沒有廢掉太子的心思嗎?否則的話,皇帝早就派人,去朝中奪回權柄了。」

  言慶點點頭,沒有再追問太多。

  這種事,他也的確不好去問的太過於詳細,否則就會讓人感覺怪異了。

  八歲的年紀,實際上不過六歲,長於書畫,能吟詩作賦或許還能說得過去,可要是參與朝政的事情,未免太驚世駭俗。所以,淺嚐即止,弄清楚情況也就行了。

  聽得出,楊堅父子並沒有出現什麼矛盾。

  沒有矛盾而謠言興起,說明裡面必然有古怪之處。

  至於是何處古怪?言慶也說不出來。但他能肯定,如今這局勢,依舊牢牢掌控在太子楊廣手中。從此前漢王楊諒遊說山東士馬和河洛世族的事情上來看,不排除楊廣有意為之的可能。李基或許也能看得出來,但不會和鄭言慶討論這些事情。

  「小妖啊,我留給你的功課,你都做完了嗎?」

  也不知道李基是從何處聽來言慶這個別號,不知不覺也改變了對他的稱呼。

  言慶連忙回答道:「學生近來除了琢磨老師的講義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在讀詩。」

  詩,乃詩經詩品,言慶覺得自己不能總是盜竊別人的東西,要有一些自己的作品才行。不懂詩詞韻律,自然無從談詩。古人言詩,必修詩經詩品兩部作品,言慶也要對此有所瞭解才行。

  「詩書,只是小道,可以怡情,但不能太過於沉迷了。」

  李基放下手中的陶碗,思忖片刻,輕聲道:「言慶你識字已逾萬,當可讀得四書。

  經史之道,方為根本,你不可因小道而失大,將來後悔莫及。

  這段時間以來,三國志我已經講完,剩下的只需要你自己去琢磨,去理解。等過些時候,我們開始講讀《四書》,你要做些準備。雖說以你的年紀,讀四書可能有些早了,但也不是不可以。我這裡有一部鄭玄大家所解四書,你拿回去慢慢讀吧。

  不認識的字,可以記下來告訴我;不懂的地方,也不要太執著於理解,先背下來,日後我與你講解,你的年紀慢慢大了,自然就能體會到裡面所蘊含的奧妙。」

  「弟子記下了!」

  李基站起身來,回到屋中,取來一個小包裹。

  打開來一看,裡面放著一摞書籍,最上面的是四書,而四書之下,則是兩本小冊。

  李基似乎有些猶豫,沉吟半晌,將那兩本小冊和四書還是放在了一起。

  「這裡面,除四書之外,還有一部《六藝》和《馬槊譜》。我知道你習練武藝,這《馬槊譜》想必也適合於你。《六藝》也名六韜,蓋取天下及軍旅之事,也許你會喜歡。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四書不通,不可學六藝,你能不能向我保證?」

  言慶聽聞一怔。

  四書不通,不得問六藝。也就是說,沒有學明白四書之前,不可以接觸這本六藝。

  《六藝》後世無名,可六韜卻極有名氣。

  相傳這是姜太公姜尚所著,漢初張良得黃石公所授的,也正是《六韜》。

  「老師,這是留侯《六韜》嗎?」

  李基一怔,旋即明白了言慶的意思,於是笑道:「讓你莫要整日編造故事,你偏偏不肯聽。怎可以把野史做經史來用?這《六藝》出於儒家學說,在《國史》之中也有記載。只不過後來人因留侯之名,改稱為六韜,你可別把真假混淆了。」

  野史誤人啊!

  言慶心中暗叫一聲,撓撓頭笑了。

  「老師,那今日我們講什麼?」

  李基靠著門廊欄杆,喝了一口楊梅湯,呵呵笑了起來。

  「前些日子講《三國》,想來你也乏了……今天我們就說點別的。

  恩,既然你和顏師古要打賭,那我們就從顏家的那部《家訓》說起,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

  說穿了,也就是閒聊。

  鄭言慶連連點頭,順便換了一個姿勢。

  講解經史時,李基總要求他正襟危坐,不能有半點懈怠。不過既然不說嚴肅話題,那麼就可以隨便一些。靠在牆上,言慶聽李基談天說地。李基的見聞很廣博,似乎這世上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從塞北到江南,從巴蜀到東海,說些人情世故,講些古怪風俗。這時間過的非常快,不知不覺,就已經過了酉時。

  一罈子楊梅湯,被這師徒兩人喝了個精光。

  李基似乎很開心,而言慶也非常高興。

  分別時,李基把書袋系在青驢的背上,伸出手揉了揉言慶的腦袋瓜子。

  「小妖,你最近風頭有些盛了。」

  「哦?」

  李基輕聲道:「你年紀小,又聰明,前些日子吃了些虧,所以不免想要出一口氣,這也沒什麼。只是要把握好尺度,當退則退,切莫一味的逞強。你最近的聲名過於響亮,恐怕會遭人嫉妒……乃至於你們鄭家那些老狐狸,也會感覺壓力。

  子曰:過猶不及。

  這四個字,你必須要牢記在心。你如今還是求學問的年紀,有些風頭不出也罷。」

  話語中,帶著濃濃的關切之意。

  鄭言慶也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聽李基說完,他心裡也不由得暗自一驚……

  自從他返回洛陽後,的確有點出風頭了。

  短短兩個月,他先後盜用了賀知章的詠柳,于謙的石灰吟,還有元稹的離思三篇詩章。這許多詩章流傳千年,自然是經過了時代的考驗。他以未滿弱冠之齡,做出這麼多的詩章來,的確是有些過了。加上之前的清明和詠鵝,言慶感覺臉有些發燙。

  李基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下去。

  鄭言慶一揖到地,「多謝先生提警,弟子險些失了方寸。」

  「嗯,少年氣盛,這本沒有什麼了不得,你才情高絕,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很開心。

  但我希望你還是能靜下心來,好好求學問。

  聽說你那祖父的生意不錯,想來也不會有生活之虞。既然如此,切莫再分心他處。」

  「弟子牢記老師教誨。」

  「好了,天也不早了,早些回去,路上多小心。」

  此時的李基,說起話來不像是一個嚴格的老師,更像是一個慈祥的父親。

  鄭言慶點了點頭,跨上青驢,踏著斜陽的餘暉,向龍門山行去……

  看著言慶的背影漸行漸遠,李基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但見從學舍圍牆後,走出來一個人,赫然正是竇賢。

  「九郎,該走了!」

  「嗯。」

  竇賢手裡提著一個包裹,身後兩個家奴,牽著馬走到李基的跟前。

  「姐夫那邊已經安排妥當,道玄大哥不日將出任夏州刺史。你到了統萬鎮,自會有人接待……這邊的事情你只管放心,修治洛陽之事已經確定,叔父即將出任司隸台洛陽別駕,一定會照顧好言慶。將來若有機會,再想辦法讓你父子團聚。」

  李基這時候的情緒有一些不穩,所以也沒有說什麼話。

  「莫伏勒,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們的照顧,日後言慶就拜託你們了。

  我書房裡的一應事物,都留給言慶吧……這裡還有一封信,等明日言慶來時,交給他。」

  李基說完,拱手向竇賢一禮。

  竇賢點點頭,擺手示意家奴牽馬過來。

  李基整了整衣衫,接過馬韁繩,認鐙搬鞍,翻身上馬。

  他騎在馬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接過包裹,在原地打了幾個圈,而後一拱手,撥馬就走。

  「沿途照顧好九爺,少一根頭髮,我要你們的性命。」

  竇賢也覺得鼻子酸酸,厲聲對家奴吩咐。

  兩個家奴連忙應聲,各自翻身上馬,追著李基而去。

  ————————————————————————————--

  總覺得今天老師有點古怪,似乎少了幾分嚴厲,卻多了幾分慈祥。

  言慶回到家的時候,天剛剛有些擦黑。

  最近一段時間,鄭世安挺忙的。隨著新式的剪刀進入了世族門閥的家中,不少人也開始接受這種新生的事物。不得不說,改良後的剪刀,用起來的確是方便許多。

  從最開始一天十幾把剪刀,到後來幾百把剪刀,雄記剪刀的生意是越來越好。

  一些鐵匠也盯上了這玩意兒,於是開始嘗試仿造。

  只是這種情況剛一出現,鄭世安就立刻覺察到了……這年月可沒有什麼知識產權保障法,一件新生事物出現,必然會帶動大規模的模仿。鄭世安越發覺得言慶有先見之明。

  從一開始,就拿定了品牌的主意。

  雖然有仿製剪刀出現,可大多數人還是認準了雄記的那個大鎚子標誌。

  所以,當言慶回到家的時候,鄭世安還沒有回來。

  杜如晦正在竹樓裡讀書,聽到動靜探出頭,一聲大吼:「小妖,是不是該做飯了!」

  合算著這位大老爺看了一天的書,居然還餓著肚子。

  鄭言慶抬頭看去,頗有些無奈的說:「杜大哥,這廚房就在樓下,什麼都有,你不會自己做嗎?」

  「不不不,所謂君子遠庖廚,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鄭言慶就覺得耳朵根子,開始嗡嗡叫響。

  這廝發憤圖強,的確是一件好事。可這整日裡之乎者也的掉書袋,讓他頗為頭疼。

  整一個大老爺嘛!

  言慶也很無奈,把青驢系好,然後將書囊放回自己的住處。

  挽起袖子,從廚房門口拾起幾塊木柴,劈成細條後,在廚房裡生火。這樣下去可不行,家裡還真得要有人照顧著。如今雄記的生意這麼紅火,請個人倒也無妨。

  言慶想到這裡,決定等鄭世安回來了,說說這件事。

  鄭家的家奴用不得,天曉得那個會是奸細?有些事情,還真不能讓鄭家的人知道。

  言慶前世是北方長大,喜歡麵食。

  於是就在廚房裡做手工面條,先揉麵,搟面,再切成細條,下水烹煮。煮熟之後,用井水一過,配些槐葉做料,就成了一碗涼麵。不過,隋唐時期沒有味精之類的調料,相對清淡一些。好在家中有昨日剩下的乳酪餅,就著冷面別有滋味。

  隋唐時期,冷面被稱之為冷陶,是一種極為普遍的食物。

  言慶這邊剛做好,杜如晦就噌噌噌跑過來,端起一碗剛調好的冷面,大口的吃起來。

  「杜大哥,你就算要讀書,也不至於足不出戶吧。

  這不遠就有一個村子,裡面什麼都有。你出去走走,順便也能吃飽肚子,何至於每天等我回來?」

  「某家決意,要頭懸樑錐刺股,書不讀成,絕不出門。」

  杜如晦信誓旦旦,一口冷面噎著,讓他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丫噎死你算了……

  這廝要在後世,就是一個宅男!

  如果不是之前房玄齡的出現,言慶肯定會懷疑,這個杜如晦,是不是杜如晦呢?

  「晚上我和爺爺說一下,看看能否請個幫工回來。」

  「嗯恩恩,這件事我早就想說了,快點找個人回來吧,要不然你不回來,尊翁又忙,我白天就得要靠著冷餅充飢……小妖啊,再給我盛一碗,你這手藝真不錯。」

  該!

  言慶心裡嘀咕了一句。

  吃罷了飯,杜如晦和鄭言慶坐在門廊上飲茶。

  言慶自然又要承擔起煎茶的責任,而杜如晦在一旁品頭論足。

  茶香,瀰漫於林間。

  月光從竹葉縫隙,灑在竹樓前的空地上,恍若一層朦朧輕霜。從龍門山吹來的風,搖曳著竹林擺動,發出沙沙聲響。一時間,暑氣盡消,令人感覺好不清爽。

  這種純粹的大自然,在後世怕難以找到。

  言慶捧著茶碗,看著言慶景色,忍不住陶醉了……

  「小妖,你和杜先生還沒有休息啊。」

  鄭世安騎著一匹瘦馬,回到了竹園。這還是他在洛陽馬市上買來的牲口,用以代步。

  好歹現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整日裡腿著來腿著去的,也不是個辦法。

  鄭言慶連忙從茶釜中舀出來一碗茶水,遞到了鄭世安的手裡。鄭世安也不客氣,就坐在門廊上,喝了一大口茶。

  「爺爺,怎麼回來的這麼晚?」

  「嗯,今天神武公府上來人,定製了二十套上品。

  我在大鎚子那邊盯著把貨做完,然後又送到了神武公府上,所以才回來晚了。」

  「鄭翁,看起來生意不錯啊。」

  鄭世安點點頭,「還好吧,上品禮盒不能再打製了,我是擔心以後會受到影響。小妖啊,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有不少人防止咱們的剪刀,而且價格比咱們低十大錢呢。」

  「哦?」

  鄭言慶聞聽一怔,這就有價格競爭了。

  「爺爺可看清楚,是什麼人在販賣嗎?」

  「嗯,我粗略清查了一下,有差不多六家商舖。其中兩家商舖看上去挺大的,好像是老崔家的產業。」

  「崔家產業?」

  「是啊,但是我不清楚是不是崔家在後面唆使,但他們這樣做,咱們的確是受了影響。今天只賣出去了二十把上品和五十把中品,下品卻只賣出去了不到十把。

  以前,咱們一天至少能賣幾百把下品,可是今天……

  小妖,你得想個法子,要不然這麼下去的話,只怕會越來越難做。要不然,咱們也降價?」

  「不可以!」

  言慶連忙拒絕:「這樣子的話,只怕收益會越來越少,弄不好是兩敗俱傷。再說了,如果那兩家店舖後面,是清河崔氏出手,咱們賠不起,可他們卻無所謂啊。」

  杜如晦在一旁,掏了掏耳朵。

  讀書人嘛,對這種事情一向是不感冒。

  如果不是言慶,杜如晦說不定就拂袖而去了。

  言慶留意到了杜如晦的不耐煩,於是笑道:「爺爺,這件事先不著急,咱們看看再說。」

  「嗯,那就看看再說。」

  鄭言慶還真不怕這種沒有半點技術含量的競爭,說穿了就是攪亂市場。前世這種價格戰,看似很火熱,到最後基本上都是兩敗俱傷。就以他前世主政的主管城市來說,中原商戰也曾火熱一時,成為全國的商戰典範。可結果呢,十幾年後,當年參與商戰的商場,全都偃旗息鼓,或是倒閉,或是換了主人,沒一個好下場。

  所以,打價格戰不是好主意,而且鄭世安也打不起。

  「忙了一天,我先去睡了。」

  鄭世安說著話,起身準備要走。

  「爺爺,和你商量件事情。」

  「什麼事?」

  「咱們這裡,你不覺得有些冷清嗎?這麼大的地方,只咱們三個人。白天你和我都不在,就剩下杜大哥一個人在這裡,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能不能,請個幫工?」

  「這個嘛……」

  鄭世安復又坐下來,撓撓頭,輕聲道:「小妖啊,說起這件事,爺爺也想和你商量一下。」

  「您說。」

  鄭世安輕輕咳嗽一聲,「你還記得毛旺一家嗎?」

  言慶一蹙眉,「您是說,毛小八的爹媽?」

  「是啊!」

  「這個我當然記得。」

  鄭世安有些為難地說:「我今天看見他們一家了,挺慘的……他們被趕出田莊之後,一家人就在河堤邊上搭了個棚子。毛旺的腿被打斷了,至今仍沒有痊癒。

  大妞兒前些時候,跟著一個西域胡商跑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還拖著個殘廢。如今就靠著毛旺的女人,帶著小丫四處乞討,飢一頓飽一頓的,看著不成模樣。我今天路過的時候,毛旺的女人還給我磕頭,說是她兒子對不起咱們祖孫……」

  鄭言慶大致上明白了鄭世安的意思。

  「爺爺,你是不是想讓他們過來?」

  鄭世安臉上,露出赧然之色,但還是點了點頭。

  「毛旺人不錯,是個老實巴交的傢伙。小八惹出的禍事,如今連累到……言慶啊,我是想讓他們過來。毛旺的女人也能幹活,和毛旺一樣,老實的很。可以留下來縫補個衣服,做做飯。你呢,也長大了,小丫比你大兩歲,能給你研墨什麼的……我是覺著吧,殺人不過頭點地,小八的事情和他們無關,能幫就幫一把。」

  言慶聞聽,陷入了沉思。

  雖說,這竹園裡的當家人是鄭世安,但重大的事情,還是要和言慶商議。

  杜如晦也好奇的看著言慶,似乎想要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

  沉吟許久,言慶說:「旺叔以前對我不錯,小八罪無可恕,不過真的不應該牽連到旺叔一家。爺爺有菩薩心,孫兒高興的很。既然爺爺這麼想,孫兒如何不答應?」

  他說著,站起來看看竹林。

  「這樣吧,爺爺明天找人在竹園小道上建個竹舍,讓他們先搬過來。

  旺叔的傷勢嘛,也找人看看,花不了多少錢。家裡要能有個人照應,的確省卻很多麻煩。不過爺爺你最好還是把手續給搬一下,為善歸為善,可事情應該辦清爽。」

  「哈,這個你放心,爺爺不糊塗。」

  這些事情對鄭世安而言,倒真的是輕車熟路。

  當了那麼多年的管家,該做些什麼事情,他又豈能不知道?

  言慶答應下來,鄭世安似乎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起身回屋睡了……

  杜如晦拍了拍言慶的肩膀,「小妖,你天生聰慧,有才華,也有仁恕之心,將來定能做大事。」

  做大事嗎?

  也許吧……

  不過那對於言慶來說,實在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他笑了笑,「杜大哥,天不早了,你也早點歇息吧。我還要溫習一下功課,明日要早起。」

  杜如晦點點頭,轉身走了。

  而言慶則站在門廊上,呆愣了許久,突然露出一絲笑容。

  他有一種直覺,毛小八一定會回來。

  少年心性,不甘寂寞……想言慶前世少年時,不也偷過家裡的錢,離家出走嗎?

  總想要做一番大事業,可往往會是頭破血流。

  如果,只是如果……毛小八真的和那白衣彌勒勾連上關係,再回來時,怕已不比從前。今日我投注一棵種子,他日未嘗不會變成參天大樹,只看毛小八的造化了!

  ————————————————————————————

  第二天,言慶起了一個大早。

  起床的時候,發現鄭世安已經進城去了。杜如晦在林中捧著一卷《論語》,正搖頭晃腦的誦讀。

  「杜大哥,我爺爺去哪兒了?」

  杜如晦轉過身,笑呵呵的回答說:「鄭翁說要去城裡請工匠,晌午要營建竹舍。」

  「唔,那我去學舍了!」

  「不送……」

  杜如晦說著就轉過身,捧著論語繼續誦讀。這傢伙,真是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弄的好像他是這竹園的主人,而自己只是匆匆過客。鄭言慶苦笑著騎上驢,不過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事情嗎?把杜如晦請過來,不正希望他不把自己當外人嗎?

  仲夏的清晨,很是清麗。

  伊水在昨日晌午一場大雨過後,水位暴漲。水勢湍急,發出奔騰的轟響。遠處龍門山,如同披上了一層輕紗,在清晨中宛若秀美少女,楚楚動人。從東岸香山傳來了寺院的鐘聲,在蒼穹中迴蕩。立足伊水畔,可見香山山腰處,蒼松翠柏中,隱現寺院一角。

  那是建立於北魏熙平元年的香山寺,鄭言慶前世還在那寺中燒過香,許過願呢。

  驢蹄聲陣陣,脖兒上的鈴鐺清脆。

  一個白衣童子,騎著一匹壯碩的青驢,在清晨中,踏踩著初升的朝陽而行……

  對面行來一輛馬車,當言慶和馬車錯身而過的剎那,只見車簾兒一條,露出一張清秀而帶著稚氣的小臉。

  「娘,那個小哥哥,好神氣啊!」

  「是嘛?我家觀音婢說神氣,那我可得要好好看看。」

  一個中年美婦探出頭來,朝著言慶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突然一笑,「倒是個有趣的小傢伙……行布,可識得那剛才路過的白衣童子嗎?如此風度,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駕車的青年,身材魁梧壯碩。

  他勒住了馬車,扭頭看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倒是聽人說過,這條路是通往鄭家竹園,如今被鄭家的那個奇童子所有。這麼一大早,莫非是鄭家童子?」

  美婦人一怔,「那個鄭家童子?」

  「呵呵,娘,您忘記了,就是那個半緣君嘛。」

  「哦,就是那個創出詠鵝體,寫過士甘焚死不公侯和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半緣君嗎?」

  「除了他,還能有誰?」

  青年又上了車,催車而行。

  小女孩兒忍不住問道:「娘,誰是半緣君啊。」

  「就是剛才過去的童子。」

  小女孩兒正想再問,卻被駕車的青年搶了個先,「娘,您剛才長安回來,可能還不知道。這半緣君和他爺爺相依為命。之前他祖父還因為住所吵鬧,所以推掉了鄭家配與的豪宅,居住於前面的竹園裡。這小孩兒也頗為神奇,每天清晨,風雨無阻地往竇家學舍求學……所以洛陽人把這條通往金谷園的路,又叫竹園書路。」

  「哦?」

  美婦人忍不住點點頭,「觀那童子,日後定然不一般。」

  「也不盡然。」

  青年駕著車,來到伊水橋畔。

  他輕聲道:「這半緣君的爺爺是個商人,所以他如今也只是個中上出身。若只是為名士風流,倒也不難;可是要想再有成就,恐怕沒那麼簡單,終究是個濁官啊。」

  「呵呵,話是這麼說,卻要看有沒有人幫襯。」

  美婦人笑了笑,「若是有個得力的人幫襯他,四品出身也沒什麼。只要他有那個本事。行布啊,回去之後,讓你弟弟多留意些,說不定人家將來能有大出息呢。」

  「那是,娘親說他有大出息,那定然不會假了。」

  青年說笑著,駕車過了伊水橋。

  美婦人也不再贅言,摟著身邊那抓著高鬟髮式的小女孩兒,閉上眼睛,渾似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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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五章若有緣時自相逢

  鄭言慶來到學舍,一如平日般,整理課室。

  等他整理完畢,就見竇奉節坐著自家的馬車,溜溜的來到學舍門口,拎著個小包裹。

  「言慶,吃餅。」

  打開食盒,裡面有四個甜餅。

  言慶笑呵呵的捻起一個來,和竇奉節並肩坐在台階上吃早餐。

  如今,言慶在竇家學舍當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同齡的孩子想找他玩兒,卻又不敢找他玩兒。因為言慶回來之後,家裡的人就告訴他們:你們學舍那個鄭家小孩兒,切莫去招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鵝公子,年紀雖然差不多,卻是有名之人。

  甚至當一些小孩子想要出去玩耍的時候,也會被大人聲色俱厲的呵斥。

  「看看人家鵝公子,有如此名聲了,下學後還會向先生求教。你們整日就知道玩耍,什麼時候你們能寫出詠鵝那樣的詩篇,什麼時候就不再管你們。」

  如此一來,孩子們對言慶是即尊敬,又畏懼,還帶著一點點的嫉妒。

  於是,言慶就被漸漸的孤立,和竇奉節相差不多。不僅僅是蒙學課室,連帶著中舍和內舍的學子,也被先生們警告,不要去招惹鄭言慶。放眼整個學舍,言慶也只有竇奉節這麼一個夥伴。有時候想想,鄭言慶覺得,這算不算是同病相憐呢?

  「鄭言慶!」

  陽光一暗,一個人站在了言慶面前。

  竇奉節很明顯的哆嗦了一下,屁股輕輕向後挪動,把身子藏在了鄭言慶的身後。

  言慶抬頭,不快地說:「竇孝文,你擋著我曬太陽了。」

  站在言慶面前的,正是當初那個欺負竇奉節,後來又被言慶教訓了一頓的竇家族人,竇孝文。他穿著一件藍色布衫,蹬著一雙布鞋,背著手,頗有些扭捏之態。

  「哦!」

  竇孝文連忙側過身子,看看言慶和竇奉節手裡的甜餅,嚥了口唾沫。

  「肚子餓不餓?」

  言慶知道,竇孝文家裡也不算富裕。家裡哥七個,他年紀最小。靠著竇家分給的露田為生,能讓竇孝文來讀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早飯?貧苦人家勉強吃飽肚子也就是了,早飯對他們而言,顯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想都不用去想。

  竇孝文臉一紅,沒有回答。

  「請你吃餅!」

  言慶拿起食盒,遞給竇孝文。

  竇奉節在他身後,輕輕戳了一下,那意思是說:幹嘛要請他吃?

  「我不餓。」

  竇孝文連連搖頭,手背到身後,可是那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言慶手裡的食盒。

  那可是洛陽城有名的饆饠甜餅啊!

  鄭言慶笑了,「讓你吃,你就吃,少說廢話。你是不是有事情找我?先吃東西,再說事情。」

  「唔……」

  竇孝文猶豫了一下,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搶過了食盒裡的甜餅。

  狼吞虎嚥,兩口就是一個。

  鄭言慶忍不住笑了,「還剩一個,你也吃了吧。」

  「這……」

  「好了,別廢話,吃完說事情,一會兒先生們就要來了。」

  竇奉節雖然心裡不滿,但是卻不會阻止言慶,而且也不敢……幾個甜餅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可是對竇孝文而言,卻好像過年一樣。他吃完了剩下的那個甜餅,猶豫片刻,突然在言慶身前跪下來,做勢就要磕頭。

  「你幹什麼?」

  言慶嚇了一跳。不就是幾個甜餅嘛,何至於磕頭?

  「鄭言慶,我是來兌現諾言的。」

  「諾言?」

  「昨天先生講課,說大丈夫當言而有信。我早之前和你打架,誰輸了就給對方磕三個頭。

  只是我後來……

  說過的話,就應該做到。」

  「你找我就是這件事?」

  「是啊!」

  鄭言慶輕出一口氣,「算了,我都把這件事忘記了。」

  「那怎麼可以?」

  竇孝文有點急了。中舍課堂雖說示意入門經史為主,但偶爾也會穿插其他的東西。

  先生們若是高興了,還會說一些典故。

  昨日他聽了季布一諾值千金的故事,深有感觸。覺得大丈夫生於世上,當如是也。

  所以一大早跑來學舍,因為知道言慶來得很早。

  把當初賴下的三個響頭還了,否則的話,心裡面總是不太舒服。可不成想,竇奉節也在。期期艾艾的,沒等磕頭卻先吃了兩個甜餅,竇孝文更覺得不好意思了。

  可是,言慶架著他,他就沒辦法磕頭,不由得有些著急了。

  言慶說:「竇孝文,我也不缺你這三個頭,而且同窗讀書,也是緣分,你又是我的學長,這長幼有序,可不能壞了規矩……這樣吧,你應我三件事,權作磕了三個頭,如何?」

  竇孝文一聽,連連點頭。

  「你說……」

  言慶撓撓頭說:「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說。」

  「那……好吧,你想好了告訴我,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做到。」說完,他伸手將衣服上的三個布扣扯下來,遞給了鄭言慶,「你拿著,以後只要你有要求,不管是誰,拿著這三個布扣找我,赴湯蹈火我也會做。」

  言慶笑了,接過竇孝文手中的布扣。

  這時候,學生們陸陸續續的來了,竇孝文當下向言慶點點頭,往中舍課室走去。

  「言慶,幹嘛請他吃餅?」

  鄭言慶眼睛一瞪,「我想請他,你不高興啊。」

  竇奉節嘴一癟,哼哼道:「你既然說了,那就請嘍……對了,饆饠餅店又出了一種新餅,很好吃的。明天我給你帶來?」

  「唔,那我要吃三個。」

  「嗯恩恩!」

  竇奉節小雞啄米般的點頭,讓鄭言慶忍不住笑了。

  這傢伙是有些懦弱,但人不錯,也很有意思。和他在一起,倒是能有一些難得的童心。

  鄭世安說過,李基也說過。

  連杜如晦都說,他聰明是聰明,可少了幾分孩子氣。

  試想,一個四十歲的人,哪兒來的孩子氣?不過和竇奉節在一起,倒也真的有趣。

  「走啦,上課了,先生就要到了!」

  言慶摟著竇奉節往課室裡走。之前,他和竇奉節的個頭差不多,如今,他比竇奉節高出一個肩膀。這小傢伙值得交往,更何況他是竇家的人……言慶對竇家的好感,可遠超過對鄭家的感官。

  ——————————————————————————

  在課室裡坐好,言慶很認真的擺好沙盤。

  即便他是鵝公子,即便他能寫出顏體書法,可這書法一道,對基礎還是很有講究。

  蒙學中,就是講解書法基礎。

  所以言慶很認真,也很仔細……當他使用毛筆的時候,能夠感受到那軟軟的筆鋒中,所蘊含的古老文化。外柔內剛,這就是他對毛筆的理解,對其中文化的理解。

  可是,當言慶做好了準備,卻見一個老者,走進了課室。

  言慶入學舍的第一天,曾見過這位老者,知道他是竇家的一位族老,也是竇家學舍的舍長。

  「李先生昨晚因故,離開了學舍,所以在新的先生來之前,就我來代課。」

  老舍長沉聲說完,頓時引得課室裡一陣竊竊私語。雖說李基在學舍的時間不長,但學生們對李基非常尊重。乍聞李基走了,一下子亂了起來。言慶也有點發懵。

  老師他,走了?

  怎麼可能!

  他昨天下午,還和我一起喝楊梅湯,說話聊天呢。

  怎麼一聲不響的,就走了?

  剎那間,鄭言慶覺得心裡面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呆呆的坐在書案後,老舍長連喚他三次,鄭言慶都沒有聽到。腦海中一直盤旋著:老師,走了?

  「言慶,言慶!」

  「啊,什麼事?」

  「先生在叫你的名字……」

  鄭言慶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起身,向老舍長行禮,「先生喚學生,不知有何吩咐?」

  舍長顯然也知道李基和言慶之間的關係,所以並沒有怪罪。

  他拿著一封書信,「鄭言慶,這是李先生臨走時,給你寫的書信。」

  言慶連忙起身,上前從舍長手中接過書信,然後恭敬的行了一個禮,退回座位上。

  「另外,李先生書房裡的那些東西,說是要留給你。

  你下課之後,就過去清點一下,找個時間拉回家去吧……好了,現在開始上課。」

  憑心而論,老舍長的學問也不差,否則也不可能坐在舍長的位子上。

  可言慶就是覺得,他講的不好,似乎少了幾分味道。

  心已經亂了,課堂上自然也就沒有認真聽講。甚至連什麼時候下課,他都不清楚。

  「言慶,你沒事兒吧。」

  竇奉節見言慶的情緒似乎不太穩定,忍不住輕聲的詢問。

  「我沒事兒!」

  鄭言慶坐在空蕩蕩的課室裡,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奉節,今天借你家的馬車用一用,先生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可能要麻煩你了。」

  「這是什麼話,那我和你一起去?」

  鄭言慶和竇奉節一起離開了課室,逕自來到李基的住處。

  房門虛掩著,鄭言慶的心,卻砰砰直跳。

  老師會不會是在和我開玩笑呢?說不定這個時候,他就坐在裡面,等著看我洋相。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牆上掛著一張弓囊,書架裡擺著幾十捲書冊,書案上還有一套筆墨紙硯,此外再無一物。

  腿不由得一軟,言慶險些坐在地上,伸手扶住了房門。

  「言慶,這些東西都搬走嗎?」

  鄭言慶點點頭,竇奉節立刻出去,叫人過來幫忙。

  言慶則坐在門檻上,打開了李基的那封信。李基的字算不得特別出色,但一如他的性格般,看上去很穩。信裡面說,他因為事情突然,所以沒有和他當面道別。

  希望言慶能體諒,日後好好讀書。

  他的學識,早已經超過了同齡人,包括學舍裡那些內舍的學子,也未必能比他強。

  在學舍裡繼續呆著,並無太多好處。

  所以李基希望言慶能靜下心來,好好的讀書,莫要為了些許薄名,而偏離了大道。

  「言慶吾徒,切莫因為師遠離,而生出倦怠之心。

  莫忘爾與顏籀賭約,為師雖遠隔千里,尤念汝之三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修身行大道,方為正途。凡事不可一味城牆,但記過猶不及……若有緣時,自會相見。」

  字裡行間,透著濃濃的關切之意。

  甚至有些許的憂慮,似乎擔心言慶的性子,過於剛直。

  不知不覺,言慶的眼睛濕潤了。淚水順著面頰,無聲滑落,滴在了信箋上,打濕一片。

  言慶雖然有成年人的性格,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信中的內容,還是止不住悲傷。李基,這個和他沒有半點關係的人,給他的關懷和愛護,絕不亞於鄭世安。

  可現在,卻連一聲道別的話都未能說,就走了!

  鄭言慶想哭,又哭不出來。

  他這模樣,可把竇奉節嚇壞了。

  連忙上前一步,拉著鄭言慶的手臂:「言慶,言慶……你這是怎麼了?莫要嚇我?」

  「我沒事兒!」

  鄭言慶揉了揉鼻子笑道:「讓人把這些書都搬上車吧。」

  說著話,他上前一步,將掛在牆上的弓囊取下來。依稀記得,這是李基最愛之物。

  他輕輕摩挲弓囊表面上的柔軟絨毛,又看了一眼這間房舍。

  過去的幾個月,他曾在這裡,渡過了最為快活的時光。

  「言慶,我們可以走了。」

  「你先等一下。我還有些事情,要去煩勞舍長。」

  「什麼事?」

  言慶笑了笑,「從明天開始,我將不會再來這裡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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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麒麟閣上春還早第卌六章居心叵測

  鄭言慶的退學手續,辦理很順利。

  老舍長早已得到了家族的吩咐,不管言慶做出什麼選擇,都按照他的要求辦理。

  雖然覺得可惜,但老舍長也知道,言慶繼續留在學舍裡,也難有什麼大成就。

  族學,等同於後世的學前班,主要以啟蒙為主。

  按照律法,學子十四歲放能進入官學,在十四歲之前,就是以蒙學為主。這其中又有兩個方向。家境富裕,或者天資的確聰慧著,會以進入官學為目標,著重於經史的基礎方面;而家境貧寒,亦或者的確沒有天分者,則以學習技能為主。

  比如讀寫記賬之類的生活技能,可以在進入社會後,得以生存。

  言慶顯然已經超過了蒙學教育的階段,且不說有沒有先生願意來受這個罪,但只是他留在學舍裡,對其他學子造成的壓力,太過巨大。差距小了,那會成為動力,可差距大了,就容易讓其他孩子產生自卑。而教書的先生們,也並非個個如李基那般學識廣博。萬一課堂上鬧出什麼錯,被言慶抓住,名聲立刻就臭了。

  所以,老舍長即可惜,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樣的妖孽學生留在學舍裡,固然能有打響竇家學舍的用處,但造成的困擾更多。

  言慶有些渾噩的回到了竹園,讓竇奉節的家人,把書卷等一應物品都搬進了竹樓裡。

  「言慶,我也不想在學舍了!」

  竇奉節走的時候,突然拉住了鄭言慶。

  「為什麼?」

  「你在學舍的話,我還有個夥伴,你若是走了,其他人又會和從前一樣的對我。

  與其在學舍裡,不如和你一起。

  我回去和叔祖商量一下,以後就和你一起讀書,好不好?反正你的學問,連學舍裡的先生們都稱讚,和你一起讀書的話,叔祖一定會答應……言慶,你說好不好?」

  其實,鄭言慶是覺得,竇奉節應該在學舍裡讀書。

  畢竟那裡大都是他的同齡人,交流起來也方便。而言慶交往的,大都年紀偏長,甚至鄭言慶自己,也是成年人的性格。雖也有孩童舉動,但大多數時候都是迫於無奈。

  竇奉節在竹園,只怕效果不佳。

  但言慶這時候也沒那個心情勸說,既然竇奉節這麼說了,他愛怎樣就怎樣吧。

  也許在竹園待些日子,他就會覺得煩悶。到時候也自然會要求,返回竇家學舍了……

  「若你叔祖不反對,那就隨你吧。」

  竇奉節聞聽,頓時高興起來,蹦蹦跳跳的登上馬車,回去和家人商議去了。

  而言慶則坐在竹樓裡,傾聽著樓外沙沙風聲,如失魂落魄般,久久不見他動一動。

  「小妖,出了何事?」

  杜如晦走進來,看著堆放在屋子裡的物品,還有呆若石像般的言慶,忍不住上前詢問。

  「我的老師走了。」

  「老師?」

  杜如晦楞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就是那個學舍裡的先生嗎?」

  「嗯!」

  言慶點了點頭。

  其實,杜如晦也覺得,李基一個蒙學先生,擔當言慶這種神童的老師,有些高攀了。

  這年頭,也講名氣,更講出身。

  一個無名無出身的先生,居然是當世神童鄭言慶的老師,傳揚出去,對言慶並無好處。在杜如晦看來,言慶應該請一個名士,或者當朝權貴做老師才是正確的選擇。

  甚至說,只要言慶對外說出他想要求學拜師,會有一幫子名士過來。

  可杜如晦也看得出,言慶對那個李基先生,似乎非常尊重。這種事情,他不好說的太多,但內心裡並不代表他能認可李基這個人。如今,李基走了,對言慶來說並非壞事。如果言慶趁此機會,拜入某位權貴名士的門下,日後定然會飛黃騰達。

  但杜如晦也只能這樣想想。

  見言慶很難過,他於是在那堆書卷旁邊坐下,隨手拿起了一本,翻了兩頁。

  「咦,居然是世說新語?」

  杜如晦忍不住驚呼出聲。也許在後世,世說新語算不得什麼貴重的書籍,但對於隋唐之交,印刷術並不發達的年代,每一本書都顯得非常珍貴。世說新語是南朝劉宋宗室,臨川王劉義慶組織人手編纂而成,記載漢魏以來名士貴族的奇聞異趣。

  這本書的發行量並不大,市面上流通的,大都是搨本。

  可杜如晦手裡的這本世說新語,卻是梁朝時經由劉峻作注之後的孤本。劉峻生活與梁齊之間,大約是公元500年以後。當時正處於最為混亂的時代,朝代更迭頻繁,戰事不斷。所以劉峻作注之後,總共就雕版印刷出五百本,其中許多本已毀於戰亂之中。

  連杜如晦的祖父杜果,手裡也只有一冊搨本而已。

  這李基手裡,居然存有孤本?

  又拿起一本書,卻是和劉峻差不多同一時代的名士劉勰所做的《文心雕龍》,雖是搨本,但卻拓印甚早,也是一本非常珍貴的名著。就連杜如晦,也是只聞其名,未見其書。只這兩本書,就讓杜如晦驚訝不已,對李基的感官,也隨之改變。

  這個人,不簡單啊……

  「小妖,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想靜一靜,然後就在這竹園讀書。」

  杜如晦笑道:「這樣也好,竇家學舍裡的那些先生,只怕也教不動你。我整日在家讀書,也覺得煩悶。有你做伴,也是一件妙事……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你我正可相互交流。」

  在杜如晦的心中,早已把言慶當成了同等次的人物。

  雖然他年紀小,可這名氣卻遠超過了杜如晦。杜如晦對言慶的妖孽,再瞭解不過。

  從一開始的詠鵝體,到之前的『無竹令人俗』,他幾乎是見證了言慶的成名之路,自然不會對言慶輕視。甚至,在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之後,杜如晦甚至生出了不願和言慶比試的心裡。這一點,從他拋棄以前對書碑的痴迷,開始攻經史可見端倪。

  言慶點點頭,「杜大哥,我此刻思緒已亂,想一個人靜一靜,咱們可否以後再談?」

  「嗯,如此也好。

  你老師雖走了,可是卻留下這許多珍貴的書冊,無疑是對你期許頗深。小妖,亂一下下就好,莫要亂的太久。否則將來你老師知道你這般情況,心裡豈能快活?」

  「多謝杜大哥!」

  鄭言慶拱手一揖,杜如晦撿起一本世說新語,屁顛屁顛的走了。

  說實話,言慶也不是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只是這一次的分別,實在是太過於突然,突然到鄭言慶沒有半點心理準備。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遠隔千里呢?

  當然,李基走,肯定有他的原因。

  而言慶也說不清楚,他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思緒波動。

  把李基留下的書冊一卷卷放置在書架上,然後將那張弓掛在竹牆上,然後就倒在榻上。

  鄭言慶腦子裡亂鬨哄的,躺在榻上猶自覺得耳朵嗡嗡直響。

  李基這次離開洛陽,莫非是和前一段時間,杜果和章仇太翼前來洛陽,有關係嗎?

  若真是如此,那李基離開洛陽,一定是要躲避什麼……

  ————————————————————————————————

  夜幕降臨,鄭言慶迷迷糊糊的感覺到,屋子裡似乎有人。

  他驀地一下子睜開眼睛,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身上的被縟,掉在了地板上……

  言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肯定沒有蓋毯子。

  竹樓裡,已點起了蠟燭。

  一個紮著雙鴉鬟髮式,黑髮披散肩頭的小女孩兒,本背對著言慶,跪在書案前整理物品。言慶起身無聲,小女孩兒甚至沒有覺察到身後的動靜,仍在小心翼翼的擦拭書案。

  「你是……小丫?」

  「啊!」

  言慶突然出聲,可把那小丫頭嚇了一跳。

  手中的抹布一下子掉在了書案上,她扭頭看去,就見鄭言慶站在她的身後,臉上帶著疑惑。

  言慶認得這小丫頭,正是毛旺的小女兒。

  莊戶人家的孩子,大都沒響亮的名字。毛旺家八男兩女,基本上就是按著數字順序排下來。要說毛旺也挺不容易,生了八個兒子,有三個早夭,兩個在太原服役。剩下三個兒子,毛小八這一跑,其餘兩個兒子跟著大妞兒隨胡商去了西域。

  說是要闖天下,尋個生路。

  以至於毛旺的兒女挺多,可到如今卻只剩下一個小女兒跟在身邊,名叫毛丫。

  以前在田莊的時候,大家習慣性的叫她小丫。言慶倒是有點印象,記憶中毛丫挺秀氣的,胖乎乎的小臉很是招人喜歡。可現在,才兩三個月,小丫頭乾瘦乾瘦。

  「鄭少爺,您醒了!」

  小丫怯生生的說話,下意識的向後退了退,卻不想身後就是書案,退無可退。

  她低著頭,不敢和言慶正視。

  鄭言慶這才想起來,昨日鄭世安和他說過,要收留毛旺一家。

  「你在這裡做什麼?」

  「鄭管家……不是,是老太爺讓我打掃房間,說以後就讓我伺候您讀書和休息。」

  「哦!」

  言慶點點頭。

  他倒不會拒絕,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說不要小丫伺候,只怕會慌亂了毛旺一家人的心思。

  「那個啥,以後這樓上你莫要收拾,就把樓下收拾好就行。」

  竹樓有兩層,上面一層是言慶的書房和寢室,裡面有不少言慶的書稿,還有他不願被別人知道的東西。樓下是他和人聊天說話的地方,地方說起來,倒也寬敞。

  「外面房舍還沒有建好,你們一家如何安置?」

  「老太爺說,讓我在樓下住,只要不打攪少爺讀書……爹和娘先住在老太爺樓下,等房子建好了,再搬過去。」

  言慶嗯了一聲,看看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

  「小丫,你先下去吧。

  以後沒有我招呼,你別動樓上的東西,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毛丫站起來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跑到書案旁,把抹布拿起來,低著頭下樓去了。

  想當初,毛丫的性子挺開朗。

  經此一難之後,竟有些畏畏縮縮。

  言慶在書案後坐下來,取出了李基留下的書信。睡了一覺之後,他腦袋也清醒了許多,早先那種空落落的情緒,也淡化了不少。畢竟骨子裡並非小孩子,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書案前,有看了一遍李基的書信,然後收起來,放在案上。

  李基走了,但他的話,的確是有道理。

  此前他不斷盜詩,名氣有了,是時候收一收了。

  至少從目前看,鄭大士並沒有特別針對他祖孫的意思。否則也不會同意鄭世安田地換錢帛的做法,所以暫時不會有危險。既然沒有危險了,那就需要做些調整。

  接下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針對洛陽市場上,將剪刀惡意仿造,乃至於降價的行為,當做出一些反擊。

  打價格戰?

  言慶絕不會輕易用這種招數,說穿了損人不利己。

  既然不做價格上的調整,那就需要出奇出新。之前他以詠柳詩,而佔據高端市場,算是一招奇兵。但奇兵不能常用,否則就算不得奇了。所以,不用奇兵,唯有出新。

  剪刀的用途有很多,並不只是做裁剪用。

  言慶撓撓頭,頗有些頭疼。

  畢竟不是學經濟出身,在這方面還真是弱項。

  出新需要創意,鄭言慶必須要根據這個時代的情況,來想出適合於這個時代的物品。一味的把後世物品搬過來,別人未必能夠接受。所以,什麼才算是適合呢?

  「鄭少爺,老太爺讓您下去吃飯。」

  「哦,我知道了。」

  算了,這事情急不得,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鄭言慶站起身來,一不小心手臂將書案上的一本書冊撞到了地上。他彎腰將書冊撿起,卻是李基留給他的《文心雕龍》。由於造紙技術並沒有發展到後世那般模樣,加之印刷術的落後,使得市面上流通的許多書籍,裁剪並不是非常得當。

  很多書頁是粘連一起,翻看起來,必須要要先把書頁分開,才能進行閱讀。

  如果,有一把小小的裁紙刀……

  鄭言慶眼睛一亮,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古怪的想法。

  剪刀什麼人都可以用,但剪刀並不只是用於縫縫補補,它的用處,還有很多種。

  做生意,的確是俗品。

  可如果這生意和讀書聯繫在一起,豈不就是高雅?

  言慶的想法,是把這剪刀的用途細分化。但如今還只是一個粗略的構想,要實現,還要仔細籌化。

  想到這裡,言慶連忙坐下來,鋪開紙張,將自己的這個想法寫下來。

  萬一過後忘記了,這邊也能有個提醒。

  毛丫在樓下等了半晌,見言慶沒有下樓,忍不住輕手輕腳的上去,探頭偷偷看了一眼。

  言慶在寫東西,她可不敢打攪。

  於是又走下樓去,一路小跑到主樓堂前。

  鄭世安和杜如晦都已經落座,就等著言慶過來一起用餐。

  毛旺媳婦在一旁伺候……毛旺由於腿傷的緣故,被鄭世安安置在了洛陽的一家坐堂醫館裡治療。如今,這洛陽城裡的人,誰能不給鄭世安幾分薄面?不僅僅因為他是鄭家的人,更因為鄭世安有個了不得的孫子。此前長安傳來消息,內史侍郎,司隸台大夫,聞喜縣公裴世矩裴大人曾請言慶抄錄一份祭文。不成想鄭言慶看罷了祭文,竟賦詩一首,以贊裴世矩夫妻伉儷情深,引得裴世矩在祭祀夫人的時候,痛哭失聲……

  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引得長安城無數人為之動容。

  全詩僅四句,竟有三句採用比喻手法。

  而一二句更是破空而來,乍看令人不知筆意所在,但讀完全詩,卻又寓意頗深。

  曾經滄海難為水,取自《孟子-盡心篇》中,觀於海者難為水一句。

  看過了蒼茫大海之後,對涓涓細流再也不會生出眷戀。裴世矩有了崔夫人,這世上的凡俗女子,又如何能看進眼中?至於除卻巫山不是雲,卻是源自於宋玉《高唐賦》中的巫山**典故。以朝雲仙子比作崔夫人,生平得一神女,再無遺憾。

  只兩句詩,卻情意熾烈,蘊意深邃。

  以至於裴世矩竟然在一次詩文聚會中,說出了『知我者,半緣君』的話語。

  於是言慶的綽號,也因裴世矩的一句話,而變成了半緣君。若說此前以詠鵝體而得鵝公子之名,不過是暫露頭角的話,那麼這一首《離思》,讓他得了權貴認可。

  裴世矩的『半緣君』,可是比楊素的『神童』讚譽更能令人關注。

  楊素的『神童』常見,而裴世矩卻不會輕易贊人。加之裴世矩又是河東裴氏族長,也就使得他的稱讚更不比尋常。此後又有《石灰吟》流傳出來,卻是言慶讚譽長葛縣令房彥謙所做。一個縣令,區區從五品的小官,本來也入不得人法眼。

  可就因為言慶這首詩,使得房彥謙被太子知曉。

  破格提拔為許州別駕,秩比從四品,連升兩級。從一個小小的縣令,一下子成為一州別駕,其中固然是房彥謙自身過硬,但言慶的石灰吟,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用途。

  如今,誰又不想得言慶一首詩呢?

  只是礙於裴世矩和鄭家,沒有人敢去強求罷了。

  所以,鄭世安的日子,過的倒也舒爽。在醫館裡說明狀況之後,還得了個以德報怨的美名。

  「小少爺怎麼還沒下來?」

  見毛丫一個人跑過來,鄭世安忍不住開口詢問。

  毛丫連忙說:「奴婢喚過小少爺了,可是小少爺好像在寫東西,所以奴婢先來稟報。」

  杜如晦說:「小妖許是又想到了什麼名句,這種時候,莫要打攪。」

  「既然如此……」

  鄭世安站起來,「毛嫂,你把這些飯菜先收回去吧。一會兒小少爺寫好了,再熱一下端上。」

  毛嫂是個大腳女人,做的一手好飯菜。

  聞聽連忙答應,招呼毛丫過來幫忙。

  「小丫啊,小少爺有沒有說什麼?」

  毛丫說:「沒有,小少爺看上去挺和善的,好像個小大人一樣,對我也挺客氣。」

  「丫啊,你可要好好伺候,聽小少爺的話。

  老太爺和小少爺,真是善人……幸虧遇到了他們,非但不計前嫌,還收留咱們一家。如果不是這樣,咱們說不定就要餓死街頭。丫,好好做,將來若是有福分,說不定還能被小少爺收到房裡,咱這一家子,可就靠你了……明白不明白?」

  毛丫似懂非懂,用力的點點頭!

  ————————————————————————————————

  洛水河畔,景色怡人。

  正值仲夏時節,但見桃李夾岸,楊柳成蔭,長橋臥波。

  此地,是一個消夏的好所在。泛舟於河上,可見沿岸秀美的風情,別具詩情畫意。

  三國時,曹植曾說他在河畔遇到過一個神女,故而留下《洛神賦》,流傳於千古。後世有人說,這洛神就是他的嫂子甄宓。至於是不是真的,就無從考證了…… 不過,也正因為曹植這一篇洛神賦,使得洛水兩岸,時常美女雲集,漫步河畔。

  崔玟,是鄭州崔氏族人。

  說起來他不在鄭州崔氏五房之內,但憑藉著一副好相貌,好口才,卻甚得崔家信任。

  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鄭仁基妻子,崔夫人的長兄。

  此前崔夫人因為鄭言慶祖孫一事,在家中地位遞減。若非鄭仁基確實疼愛,又加之鄭大士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影響到鄭、崔兩家的關係,所以才沒有休了崔夫人。

  即便如此,崔夫人也是越發的不得意。

  而受影響最深的,莫過於崔玟。

  以前他手裡若是吃緊,自然會有崔夫人接濟。現如今,鄭家收回了財權,崔夫人也只能按月領取百貫月例。她倒是沒什麼花銷,走訪別人家裡的時候,自有鄭家準備禮品。平日裡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偶爾買些衣物,鄭仁基也不會讓她出錢。

  這百貫月例,大都接濟給了崔玟。

  但百貫錢,也就是在洛水泛舟兩次罷了,如何經得起花銷?

  正好這時候鄭世安的剪刀生意紅火,崔玟就動了心思。他想要接過這宗生意,但鄭世安是獨立族房,鄭仁基也不好插手其中。這樣一來,就使得崔玟無處下嘴,最終想出了一個降價的招數。

  可生意好是好,利潤卻不多。

  加之上品和中品兩大市場,被鄭世安所掌握,也就令得崔玟只能去爭奪下品市場。

  下品剪刀,一把也就是三四十錢,賣出去不少,可到手的錢卻不多。

  和崔夫人商議幾次無果後,崔玟就有些急了。

  於是他宴請河東名士王通泛舟洛水,心裡卻打定了別的主意。

  王通,就是此前鄭為善與言慶說過的那人。

  當初言慶還沒有回洛陽的時候,王通的確是覺得,鄭言慶徒有虛名而已。可是在那首《清明》傳開後,王通心裡也泛嘀咕。若非真名士,焉能寫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詩句?

  特別是言慶得到清流的認可之後,王通更加顧忌。

  若是贏了,清流會說他以大欺小,不光彩;如果這鄭言慶真有才華,他輸了的話,以後就別想在人前抬頭。所以言慶回洛陽後,王通只是默默觀察,並未行動。

  他要看一看,這黃口小兒,究竟有什麼本事。

  坐在舟中,王通笑呵呵的問道:「崔兄,你這無緣無故的請我喝酒,又是為了那般?」

  「哈,無他,只是許久沒有和王兄見面,心中掛念……來來來,請酒!」

  隨著崔玟這一聲請酒,舟上絲竹齊鳴,坐在船尾的歌女,手談琵琶,曼聲輕歌。

  崔玟和王通推杯換盞,倒也喝得盡興。

  只是崔玟一時間,卻找不到一個開口的由頭……

  一艘畫舫從旁而過,船上傳來一陣絲竹聲,掩去了歌女的琵琶聲。

  歌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這是什麼曲子?」

  王通乍聽那歌聲,忍不住一怔。

  詞,對於士人而言,不過是詩之餘而已,等不得大雅之堂。可卻不代表,沒有人接受詞曲。

  事實上,在煙花之地,詞曲頗為盛行。

  歌女們根據詞牌填詞,以娛樂客人,但也僅此罷了。

  當下所流行的詞,大多屬於是俚曲,說的是風花雪月事,講的是才子佳人情。可這一首次,聽上去卻是蒼勁雄渾,帶著一種難以言述的禪意,似英雄白頭,看破紅塵。

  船尾歌女回答:「此為臨江仙,乃半緣君所做。」

  「哪個半緣君?」王通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脫口問道。

  崔玟心中一喜,可算是找到了由頭,「還有哪個半緣君?王兄,你不免孤陋寡聞了。」

  「你是說……」

  「沒錯,就是那個『鵝,鵝,鵝』……」崔玟說著,還故意伸長了脖子,做出鵝頸狀。

  而後,他把酒杯摔在了桌上,輕聲道:「這幾個月,滿耳朵儘是聽到什麼鵝公子,半緣君。好像這世上除了那黃口小兒之外,再也沒有一個能入得世人之眼的人物。

  我就不明白了,這天底下名士無數,有才華的人更是如過江之鯽,怎麼就讓一個小子搶了風頭?不說別的,就以王兄你來說,也是師出名門,偏就無人知曉……」

  王通的臉色,頓時陰鬱。

  他強自一笑,「崔兄,你也莫說這個,但以才情輪,這鵝公子的確不凡。」

  「是不凡,寫了兩筆字,做了兩首詩,這就算不凡嗎?

  王兄你飽學詩書,當知經史為重。這般下去,大家只想著作詩去了,誰又願受那寒窗之苦?要我說,什麼神童,什麼半緣君?就是一個妖孽,要為禍蒼生的妖孽。」

  臉上一副不以為然之色,可心裡面卻是暗自讚同。

  王通笑道:「崔兄,你有些言過了。」

  「言過嗎?」

  崔玟哼了一聲,「你見過有哪個真名士,會去貪戀財貨?

  我等讀書人,乃天下人之楷模。他鄭言慶一介區區小兒,仗著寫了些許詩詞,竟不顧廉恥。不說其他,就以那二月春風似剪刀為例,又有誰會為了自家的生意,跑去作詩呢?他可倒好,堂而皇之的寫出詩篇,如今這市井中,誰又不罵他無恥?」

  「這個嘛……既然如此,何不找人好生教導他,莫要讓他步入歧途。」

  「哈,誰敢教導他啊!」

  崔玟忍不住大笑一聲,旋即壓低聲音道:「我聽說,他至今未曾拜師,豈不是說,世上無人可教之?此前我妹妹還勸我妹婿,讓顏籀把那小兒收入門下。可你知道那小兒怎麼說?」

  「他怎麼說?」

  王通頓時凝重起來。

  顏籀顏師古,那可是個人物啊!

  崔玟冷笑一聲,「他竟與顏籀立下賭約,要解注三國……你說說,一小兒,竟敢言三國?」

  「猖狂,忒猖狂。」

  崔玟卻一聲長嘆:「你我皆知其猖狂,可世人仍由之。

  將來,此人長大,豈不是要為禍士林……昔日曾有孔聖人言少正卯五罪,怒而斬之。

  可如今,鄭言慶做***之詩,心達而險;貪好財貨,行僻而堅。此二者,皆列於五罪之中。聖人言,得一而可誅之。只是少正卯重生,而孔聖人卻不知於何處。」

  「夠了!」

  王通啪的把酒杯摔在了桌上,面色鐵青。

  「崔兄,世人非不願,實不敢也。

  我王通哪怕是被天下人所指,也要揭穿此獠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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