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xxamax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庚新] 篡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1
發表於 2012-2-5 09:0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十章  鄭言慶,回來了



滎陽,大寒。

鄭元壽揚鞭催馬,在官道上疾馳。

坐騎已經拼盡了全力,可鄭元壽猶自感覺不滿意。他不停用馬鞭敲打馬臀,催促戰馬加快速度。

要說起來,鄭元壽這匹馬也算得上血統高貴,屬於寶馬良駒。這匹馬的來歷,可不簡單。祖輩曾是突厥可汗坐騎,後被獻到長安,成為飛黃上廄的御馬。楊堅篡周,鄭譯輔佐有功,於是被楊堅賞賜給了鄭譯。鄭元壽這匹坐騎,就是那飛黃上廄御馬的後代,腳力非常強勁。

在鄭元壽身後,百餘名鄭府扈從,拼命的追趕。

可無奈何,是越追距離越遠。好在前面就是滎陽城,所以也不必擔心,鄭元壽會發生意外。

城門剛剛打開,鄭元壽風一般衝進滎陽。

門卒詫異的看著鄭元壽的背影,疑惑問道:“剛才過去的,可是鄭將軍?”

年邁的門伯,掙開昏花老眼,點點頭,“看樣子是出事了,否則鄭將軍也不會這般的匆忙。

這兩日倒也真有些奇怪,我昨日聽驛站的老王說,一日之間,有十餘波人馬從驛站駐足換馬,而且行色匆匆。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情,但願得不是又要打仗。否則咱們就又要遭罪了!”

門卒們,鴉雀無聲。


遼東一戰,原以為是摧枯拉朽似地勝利,結果卻以慘敗而告終。

幾十萬人喪命於遼東,更有無數官員武將受到牽連…… 聽說,皇帝並不甘心,還要接著再打。這麼多人都無法攻克高句麗,再接著打,真的能打下嗎?莫要又是一次損兵折將的慘敗。

“好了,別發呆了,趕快精神起來。

鄭將軍來了,想必他的扈從也快到了。咱們打起精神,別到最後讓鄭將軍的扈從們恥笑才是。”

門卒聞聽,齊聲應命。

好在是清晨,路上的行人並不算太多。鄭元壽縱馬疾馳,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著經堂大門外。

門子剛清掃了大門口,見鄭元壽風塵僕僕的勒馬,連忙迎上前來。

“二爺,您回來了?”

語氣中帶著驚奇,不過鄭元壽卻沒有理睬他。

縱身跳下戰馬,把手中的疆繩扔給了門子,大步流星的衝上門階。

他穿過前廳夾道,一路上也顧不得理睬別人。

匆匆忙忙趕到了自家的住處,正好看見三弟鄭元琮穿戴整齊,帶著家人準備出門。

“大哥?”鄭元琮一怔,連忙上前行禮。

鄭元壽臉色陰鬱,不過還是強笑著與鄭元琮見禮。”二弟,你別出去了,隨我一同進去。”

“出什麼事兒了?”

鄭元琮立刻醒悟,出大事了。否則,素來豪壯的兄長,斷然不可能出現這樣的表情。他有心詳細詢問,可是看鄭元壽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話,還是生生咽了回去。把馬鞭遞給了管家,“去告訴崔先生,就說我今天有事,不能赴約隨他一同去洞林湖賞雪,請他多多海涵。”

說完,鄭元琮隨著鄭元壽就進了屋子。

“大哥,發生何事?您怎麼不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我若是不回來,那才要出大事了…… 鄭醒呢?那小王八蛋如今在何處?”

鄭元壽厲聲喝問,門前管事一怔,擾豫了一下。“昨日大公子和幾位少爺飲酒,想必還沒起來。”

“把他給我抓過來……若敢反抗,給我打斷他的狗腿。”

鄭元琮心裏咯噔一下,“大哥,莫非鷓鴣兒在外面惹了禍事?”

鄭元壽哼了一聲,端起面前的銅爵,將酒水一飲而盡,重重的摔在長案上,一言不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鄭元壽越是不說話,就越是說明他怒火中燒。鄭元琮也不敢再開口詢問了,連忙使了一個眼色,示意門口的家臣,去通知大夫人。但願得,鄭醒莫耍惹出太大的麻煩。

鄭醒酒勁兒還沒有過去,醉醺醺的被人從溫香軟玉中扯出來。甚至還沒有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被押進了中堂……

“你們想死嗎?竟敢如此對我!”

“我看,不是他們想死,是你想死……”

鄭元壽陰森森的一句話,讓鄭醒才發現,自家老爹居然端坐堂上。他不由得一怔,連忙上前拜見。

“父親,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若不回來,只怕你人頭就要落地了!”

鄭元琮輕呼一聲,連忙上前;“大哥,鷓鴣兒若是做了錯事,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可別氣壞了身子。

鷓鴣兒,你最近幹了什麼好事?竟惹得你父親如此生氣,還不老老實實承認,向你父親認錯?”

鷓鴣兒,是鄭醒的乳名。

從平壤回來,鄭醒可謂是春風得意。

雖說來護兒作戰失敗,可鄭醒好歹也有殺敵之功。最重要的是,他在南水大營帶回去了幾千人,功勳卓著。來護兒雖被輯拿入獄,可論功行賞,鄭醒卻被揚廣,一下子封為千牛備身。

這可是個前程遠大的位子,鄭醒這一段時間,可得意壞了。

正準備在來年開春,赴洛陽就職呢。昨日和滎陽的一些族兄族弟,還有其他家族的子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聽鄭元壽詢問這一句話,鄭醒有些發懵。他實在想不起,他做了什麼錯事。

“父親,孩兒最近,沒做什麼啊?”

“你沒做什麼?”鄭元壽怒極而笑,“鄭公子,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 你沒做什麼?你做的那些丟人事情,如今已經敗露了。沒想到,我鄭家世代傳承,竟出了你這麼個混蛋東西。”

“大哥……”

“你給我住嘴。”

鄭元琮還想再勸說,卻被鄭元壽怒斥一聲,嚇的閉上了嘴巴。

這時候,鄭醒的生母,盧夫人也聞訊趕來。見兒子穿著一件單衣,跪在中堂上瑟瑟發抖,不由得心中大痛。連忙跑上來,把身上的大氅解開,披在鄭醒的身上,

“老爺,你這是做甚?鷓鴣兒開春就要去洛陽就職,你一回來不稱讚也就罷了,衝他發什麼火呢?”

“你,也給我住嘴。”

鄭元壽神色有些猙獰,“你可真是教出了一個好兒子。不但誣陷他人,貽誤戰機,更頂替他人的軍功…… 就職?我看他不用到洛陽就職了,過不了幾天,朝廷就會來人,取他狗命。”

“老爺,你在胡說些什麼?”盧夫人嚇了一跳,吃驚的看著鄭元壽。

而鄭醒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煞白,身子骨不由得輕輕顫抖。

鄭元琮問道:“大哥,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也不敢再為鄭醒求情了,因為鄭元壽說的,可都是殺頭抄家的大罪。

“你們問他。”

盧夫人也不敢袒護下去,抓著鄭醒的胳膊,“鷓鴣兒,你究竟做了什麼禍事,你快點說清楚啊。”

“我,我……”鄭醒一咬牙,“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鄭元壽怒笑連連,“也好,那等陛下派來千牛衛拿你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個清楚啊。”

在鄭元琮連番催問下,鄭元壽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丟給了鄭元琮,“若非世英來信,我險些蒙在鼓中。鄭醒,你以為你做的這些好事,不會敗露嗎?那我告訴你,十日之前,鄭言慶率部自高句麗殺出,強渡鴨綠江,在梁水河畔與高句麗人激戰一整日,活捉了高句麗郡王,高建武。”

世英,正是涿郡留守薛世雄的表字。

“啊!”鄭元琮大吃一驚。

“嘿嘿,不單單是他回來了……尚有陽夏謝家子弟謝科,仁基賢弟之子宏毅,麥公爺長孫麥子仲,誠敬夫人曾孫,左武衛大將軍馮盎之子馮智玳,以及因薩水之戰而流落於高句麗境內的十三家子弟,共四十七人,皆被鄭言慶所救,一共平安返回…… 如今正被護送回京。”

鄭醒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變成了空白。

鄭元琮也變的臉色難看,怔怔的看著鄭醒,好半天發出一聲長歎。

只有盧夫人仍不明白怎麼回事,扭頭問道:“鷓鴣兒,你不是說鄭言慶在平壤投敵了嗎?他怎還有膽子敢回來?”

鄭元壽陰森森說道:“是啊,我也想知道,鄭千牛,鄭言慶怎麼回來了?”

鄭言慶還活著,鄭言慶還活著…… 他回來了!

鄭醒腦袋嗡嗡直響,不知該如何回答。原本以為,鄭言慶身陷險地,必然是九死一生,再難返回。既然回不來了,那他自然不介意去落井下石。鄭醒對鄭言慶本身就沒什麼好感,故而回去以後,就稟報來護兒,說鄭言慶帶著人投降了高句麗,甚至把南水大火,也都攬在自己身上。

周法尚不太相信,可來護兒卻信以為真。

大戰還未結束,鄭家就召開族老會,取消了鄭世安族老的身份,並剝奪了鄭世安在鞏縣的田產。

楊廣回到洛陽後,得知此事,更憤怒無比,要抄斬鄭世安滿門。

幸好裴世矩出面說情,又有宇文士及勸解,到後來,蕭皇后站出來為鄭言慶說話。

她說:“陛下只聽一面之詞,未免過於魯莽。鄭言慶是什麼人,本宮不瞭解。但本宮卻清楚,一個能做出‘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人,當有何等烈性。他放著大好前程不顧,跑去投降高句麗人?未免太可笑了些……本宮願為鄭言慶作保,他絕不是那種屈膝投降的無恥之徒。”

楊廣這才算甘休,但卻罷免了鄭言慶雲騎尉的爵位。

此後,又有裴淑英帶著裴翠雲趕到了鞏縣,為鄭世安保住了一個棲身之地。不過如今的鄭世安,可算是狼狽不已。若非裴淑英出面,又有管城縣令房喬房玄齡和徐世績暗中照應,只怕連個住處都沒了。

現在,鄭言慶回來了!

不僅僅回來了,還帶著生擒高句麗郡王高建武的不世功勳,回來了……

楊廣征伐遼東,損兵析將,只得了區區半個遼東而已,可謂是顏面盡失。而鄭言慶生擒高建武,無疑為揚廣找到了一塊好大的遮羞布。只這一份功勳,鄭言慶日後,定將飛黃騰達。

鄭言慶重新崛起了,那鄭醒,乃至整個鄭家二房,將會面臨什麼結局?

這種種利害關係,鄭元琮就算不用想,心裡面也很清楚。他拿著薛世雄的書信,一遍又一遍的看罷。

輕輕放在書案上,閉上了眼晴。

馳騁高句麗十個月,襲掠近百座軍寨,斬首萬人…… 更不要說,斬殺高寶藏,伏擊朴昌金,殺死車裏漢,消滅乙支文德滿門數百口人,解救隋軍數千人。雖說大部分都戰死疆場,可同樣是大功一件。而且,鄭言慶解救的人當中,還有麥子仲、馮智玳,乃至於左屯衛將軍辛世雄。

辛世雄哪怕已經死了,但於軍方而言,鄭言慶這份情意,他們會牢記心中。

鄭言慶本就是長孫晟的弟子,之前由於情況不明,所以軍方遲遲沒有動作。現在,事情明朗了,那各府將軍,又豈能善罷甘休?不僅僅是軍方不會善罷甘休。如麥家、馮家,謝家、崔家,以及河北一十三家門闊,恐怕也不會就此作罷。除此之外,皇帝的顏面……他豈能不安撫鄭言慶?

滎陽鄭氏,等同於一下子站在了天下人的對立面。

鄭元琮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鄭醒的目光,已沒有半點暖意。

盧夫人呆怔怔,突然一巴掌打在鄭醒的臉上,“你這糊塗東西,怎麼能做出這等下作的事情?”

說完,她撲通一聲跪在鄭元壽面前。

“老爺,您想想辦法,千萬要保住鷓鴣兒的性命啊……要不然,讓他現在就走?先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回來。”

鄭元壽看著老妻,苦笑連連。

“夫人啊,他若走了,鄭家,乃至你盧家,都將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來人,把鄭醒給我看押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見他,和他說一句話。當日隨鄭醒一同返回的各家子弟,一律緝拿起來…… 夫人,莫怪我心狠。這時候誰也保不住他,弄不好我們都要一起,被牽連其中。你不要光是哭嚎,現在立刻回去,給岳父他們寫信,求他們能給予幫助。”

盧夫人好歹出身范陽盧氏長房,家裏也算有些地位。

鄭醒被幾名武士往外拖走,一邊掙扎,一邊哭叫:“爹,饒命啊……娘,救救我,救救我!”

即便心中不忍,可盧夫人這個時候,又哪敢再開口求情?

“大哥,我立刻前往鞏縣。”

鄭元琮站起來。“幸好鞏縣那邊的田產還沒有分配出去,先都還給鄭世安。我再向鄭世安求情,請他能予以原諒。鄭世安現在雖然恨我們,但對鄭家卻是感情深厚。只需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當能夠安撫。只要能安撫住鄭世安,讓他出面說項,言慶那邊就會好說一些。

你立刻與鄭善願商議此事,無比儘快恢復鄭世安族老身份。

而後還需拜會鄭仁基……我猜想,仁基賢弟那邊一定也得到了消

總之,咱們現在要做好一切準備,儘量在言慶返回之前,把事態壓下來。還才,咱們要做好準備,適當的時候,給予他祖孫足夠的補償……實在不行,就把百花塢的產業讓給他們。”

百花塢,位於嵩山腳下。

是一處風景秀美,土地極為肥沃的地方。大約有五千頃良田,是鄭家歷代積畜下來的田產。

最重要的是,百花塢雇養了一千四百多戶人口,是鄭家,更是著經堂極為重要的大根基。

鄭元壽雖然心裏不捨,但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由不得他再去心疼。

“但願得,百花塢能讓鄭言慶消除對我們的怒氣吧。”

鄭元壽和鄭元琮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一抹濃重的苦。



鄭言慶的確是太累了!

從平壤開始,他就強打精神,帶著人四處奔襲。說好聽一點,那叫做奔襲,說難聽點,那就是逃竄。

十個月下來,他的體重已低於百斤,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這還算好,最主要的還是精神上的種種付出。他從不敢睡得太死,更要竭盡心力,為他,為所有人謀求生路。身體和精力,早已經透支了。不僅僅是他,包括他的那匹白龍馬在內,同樣處於透支的狀態。

否則,玉蹄兒在正常情況下,焉能被踢瞎了眼睛?

說穿了,還是體力不支,精力不濟,才造成了最後的結果。

鄭言慶昏迷之後,一直在做夢。

夢中,他看到了玉蹄兒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本跑,看到了竇孝文、鄭懷安,那些已經戰死在高句麗的袍澤們,一個個在眼前閃現。

“鄭公子,我們回家了!”

“是啊,我們回家了……”

人影忽閃忽滅,漸漸的消失無蹤。

突然間,大隊的高句麗人出現在天邊,並迅速的朝他衝過來。有高寶藏,有朴昌金、車里漢……

他們滿面血污,揮舞著刀槍,兇狠的向他撲來。

“鄭言慶,還我性命!”

言慶想要躲閃,可身子卻無法移動,眼睜睜的看著明晃晃鋼刀砍過來,他大叫一身,睜開了眼睛。

“言慶,你終於醒了……停車,全部住馬停車!”

車簾一挑,裴行儼出現在鄭言慶的面前。

鄭言慶腦袋依舊有些渾噩,看著裴行儼,怔怔的問道:“裴元慶,你怎麼在這兒?”

沒等裴行儼開口,車外一陣喧嘩騷亂。緊跟著,鄭宏毅、謝科、薛萬徹等人一個個出現在車裡。

更有雄闊海在車外憨聲道:“都別擠,都別擠……”

“你們……”

鄭言慶拍了拍額頭,慢慢的清醒過來。

“我們,這是在哪兒?”

鄭宏毅眼晴紅腫道:“言慶,我們剛過阜城,現在是在信都。

“信都郡?”

鄭言慶一臉茫然之色。半晌後輕聲問道:“我們,到家了?”

“到家了,到家了!”

鄭宏毅說:“那天你在梁水昏倒,衛撫慰非常緊張。他連夜帶著你返回了通定鎮,隨軍大夫說,你這是太累了,所以才昏過去。後來薛大將軍派人,把咱們接到了涿郡…… 正好前些日子,陛下剛從高句麗人手裡換回了麥鐵杖麥柱國的屍體。麥肥和玳子隨著使者提前返回。

本來他們想等你醒過來後再走,可是

麥肥說:他會在洛陽,等你回去。幾天前,洛陽傳來詔令,命你即刻返回東都,陛下要在洛陽召見你。薛大將軍也不敢拖延,所泌就讓裴大哥和薛四哥護送我們回去。言慶,你整整昏迷了十五天,可把我們都嚇壞了……”

“我昏迷了十五天?”

鄭言慶用力的搓揉面頰,慢慢緩過勁兒來。

這時候,沈光帶著一個郎中過來,為鄭言慶診斷。為了讓鄭言慶能平安抵達洛陽,薛世雄也算是費盡心思。專門在涿郡找來一個當地名醫,隨行一同前往洛陽,為的就是照顧鄭言慶。

“鄭公子的脈象四平八穩,已無大礙。只是身子骨還有些虛弱,慢慢將養就是。我記得往前面就是武邑縣,咱們今晚可以在武邑落腳。到時候我在開兩個方子,等到洛陽,當能痊癒。”

鄭言慶輕聲道:“如此,那多謝了。”沈光帶著郎中下去了。

車馬繼續行進,不過趕車的人,已換成了雄闊海和闞棱。

薛萬徹在前面領兵壓陣。裴行儼鄭宏毅謝科三人,則坐在車廂裏,和鄭言慶說起了話。裴行儼如今官拜虎賁郎,征伐遼東的時候,他與宇文成都兩人,都負責隨行伴駕,保護楊廣。

楊廣撤兵後,就安排人和高句麗人商議,想要討還麥鐵杖的屍體。

而負責談判的使者,正是裴行儼本家叔祖,裴世清。由於路上不太平,裴世矩就讓裴行儼一路保護。

沒想到剛把麥鐵杖的屍體討要回來,鄭言慶突然從高句麗殺回。從鴨綠江到梁水,整整一天,那動靜可是不小。一直對高句麗枕戈待發的衛文升,立刻意識到情況有變。

他火速派薛萬徹巡視查看,不過裴行儼聽聞,有可能是鄭言慶殺回來,也忍不住跟了上來。

裴行儼一直不相信,鄭言慶會投降高句麗人。

為此,他還和父親裴仁基鬧得很不愉快。鄭言慶回來,剛好證明了,他是對的。裴行儼笑嘻嘻的說:“這一來,看我爹還怎麼說。”

“我投降高句麗人?此話從何說起?”

鄭言慶一臉茫然之色。

“這個……”

裴行儼剛要回答,卻被鄭宏毅偷偷扯了一下。

“不過是一些無聊之人的市井傳言,言慶你莫要放在心上。這次咱們活捉了高建武,可謂立下大功。等回去之後,陛下定有封賞……呵呵,你沒看見,那高建武醒來之後的臉色,有多難看呢。”

他把話題扯開,鄭言慶也沒有太在意。

“那高建武呢?”

“裴侍郎已押解高建武,提前返回洛陽。”

鄭言慶輕輕咳嗽兩聲,心裡面卻無半點喜悅之情。他想起了玉蹄兒,忍不住問道:“玉蹄兒呢?”

謝科說:“在後面的車上。

我們把玉蹄兒帶回了通定鎮,本來衛撫慰想就地埋葬。不過宏毅說,你和玉蹄兒感情很深,還是帶回去,埋在家鄉為好。所以,衛撫慰就專門安排一輛馬車,讓你帶著玉蹄兒,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鄭言慶陡然有些心酸,神情落寞,輕輕頷首。

“宏毅,多謝你了。這樣安排最好,玉蹄兒心裏,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言慶,你剛醒過來,還是先休息一下。”謝科見鄭言慶的情緒有點不太對頭,連忙使了個眼色,笑呵呵的說:“等到了武邑,咱們安頓下來以後,再好好說話。”

鄭言慶剛蘇醒過來,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身子骨也有些發虛。

當下點頭答應,重又躺下來。

裴行儼等人出去了,鄭言慶一個人躺在車廂中,迷迷糊糊的有些犯睏。不過,他有點犯嘀咕:我投降高句麗人?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2
發表於 2012-2-5 09:0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一章  武邑故人



武邑始於漢高祖五年,成縣。

在前漢時,屬信都國治下。後漢則歸於安平園治下。南北朝時,北齊政權廢除了武邑縣的縣制,直到開皇六年,才得以恢復。大業年間,隋煬帝廢州為郡,武邑縣歸於信都郡管轄。

這是一座面積不大的縣城,有九千七百多戶,人口不足四萬。

東西兩晉,南北朝對峙,武邑縣一直被烽煙籠罩,造成許多田地荒蕪。雖則開皇以來,楊堅行開皇之治,大加鼓勵開墾荒田。但由於人口不多的緣故,武邑縣始終處於落後的狀態。

大業以來,隋煬帝開鑿永濟渠。

所徵用的民夫,也多來自河北地區。以至於武邑縣人口更加稀少,登記在冊的才九千七百多戶人家,可實際上人口,還不足八千戶。兼之大業七年以來,河北地區流寇肆虐,盜匪叢生。許多人不堪其擾,不得不捨棄家園,背井離鄉。於是乎,武邑縣也就變得更加殘破。

再殘破,鄭言慶一行人抵達時,武邑縣令也要熱情招待。

畢竟裴行儼頂著一個虎賁郎,千牛衛的官職,絕非一個殘破小縣的縣令可以怠慢。原本,他準備把府衙讓出,可是裴行儼堅決推辭,縣令只好遵從裴行伊薛萬徹的意思,安排進驛站休息。

反正,鄭言慶等人,也沒有打算在武邑停留太久。

當晚武邑縣令在縣府設宴款待,鄭言慶沒有參加。一來是還有些疲憊,二來則想要清靜一下。

於是,裴行儼和薛萬徹前去赴宴,鄭言慶、謝科和鄭宏毅,直接進入驛站。

驛站的驛官早已得到消息,帶著三個驛卒出來迎接。言慶沒有下車,由雄闊海和闞棱,直接駛入驛館。鄭言慶從高句麗,帶回來了四百多人。不過大部分的軍卒,都被衛文升留在通定鎮。這些軍卒,雖說是殘兵敗將,可死裡逃生,對於高句麗的瞭解,遠非其他人可比擬。

最終,願意留下來跟隨鄭言慶的,連帶十八名元從虎衛,共二十四人。

清一色騎軍裝備,護送著鄭言慶的馬車駛入驛館。鄭宏毅出面與驛官交涉,鄭言慶則直接下車,走進客房。客房面積不大,但是很乾淨。

重又坐在這舒適的房間裏,鄭言慶生出一種再世為…… 不,是三世為人的奇妙感慨。如今想來,高句麗的十個月時間裡,恍若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這在前世時,絕非他能夠想像到。

油燈閃亮,言慶坐在書案旁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也算是滿手血腥吧!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輕輕搖頭,長出一口濁氣。這十個月裡,死在他手中的人,直接的、間接地加起來,有上萬人吧。有的是該死,有的卻是不得不殺,還有的……是他主動去殺。就比如,金德曼?

不曉得那個該死的善德女王沒有了,還會不會有高麗棒子這個民族呢?

鄭言慶突然笑了……

“言慶,你在笑什麼?”

鄭宏毅邁步走進客房的時候,正好看見鄭言慶面露笑容。他走上前,一邊笑呵呵問道,一邊在旁邊坐下。

“老謝呢?”

“已經去睡了。”

鄭宏毅說:“謝大哥這些日子來,也很辛苦。特別是你昏迷的這段時間,他幾乎夜不能寐。

其實大家都休息不好,擔心你出了意外。現在好了,你終於醒了……謝大哥一進屋,倒頭就睡。他還交代,不用叫他起來吃飯。明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再叫他起床。沈光進城抓藥去了,大黑子和阿棱還在外面。我讓他們去休息,他們死活不肯,說就在外面將就一下。”

言語中,帶著羡慕之意。

鄭言慶知道,鄭宏毅哈他這兩個黑白雙煞,已經很久了。

這倒也很正常……想必任何一個人,見到雄闊海闞棱這樣的猛將兄,都會心生羡慕之意吧。

鄭言慶一笑,“這兩個憨貨。”

他說是這麼說,可語氣裏卻帶著幾分驕傲。如此猛將,卻是我的人。算上沈光的話,他麾下這三名扈從,個個都是好手,他如何能不驕傲?

“對了,剛才我和驛官說話的時候,總覺得那驛官,有些眼熟。”鄭宏毅好像想起來了什麼似地,話題一轉,沉聲道:“那驛官一直打量你的馬車,而且在言語之間,還詢問你的來歷…… 言慶,你是不是來過這裏?否則那驛官為何要打聽你呢?聽他的語氣,好像猜出了你的身份。”

“我從沒有來過武邑。若非今天到了這裏,我甚至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縣城。不過,這件事倒是奇怪,一會兒沈光回來,我會讓他多加留意。”

正說話間,突然門外傳來闞棱一聲沉喝:“什麼人,鬼鬼祟祟的要做什麼?”

“我是此地驛官,請勿誤會…… 敢問,屋裏的人,可是滎陽鄭詠鵝,鄭公子嗎?”

咦,還找上門來了!

鄭言慶詫異的看了一眼鄭宏毅,站起身來,推門走出客房。

“阿棱,休得無禮。”

鄭言慶一拱手,“在下正是鄭言慶,敢問閣下是…… 咦,你不是黃文清黃縣令,怎麼會在這裏?”

客房屋簷下,掛著兩盞大紅色的氣死風燈籠,在風中搖擺。

就著燈光,鄭言慶一眼認出,那門廊下一身素淨黑袍的男子,赫然是東萊郡掖縣縣令,黃文清。想當初,鄭言慶還沒有去高句麗的時候,曾在掖縣駐紮過一段時間,與黃文清也有些交往。

當時黃文清還從他手中借走了一些糧食,來安撫掖縣流民。說起來,鄭言慶能收闞棱,也與黃文清有關。所以對於這個才能並不算太高,卻極為勤政愛民的縣令,他有印象。

只是,鄭言慶想不明白,黃文清不在掖縣待著,怎麼跑來當起了驛官。

一個是官,一個是吏,這二者之間的差別,鄭言慶還是能夠區分清楚。不由得,微蹙眉頭。

黃文清笑顏逐開;“果然是鄭公子。剛才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就看雄壯士有些眼熟。所以冒昧前來詢問,沒想到…… 鄭公子,掖縣一別,別來無恙否?”

鄭言慶連忙側身相讓,同時對闞棱說:“阿棱,你不認得黃縣令了嗎?"

不等闞棱回答,雄闊海撓撓頭,憨笑一聲道:“看著眼熟,不過他一換衣服,我沒認出來。”

“你們兩個……”

鄭言慶輕聲道:“快下去休息吧。我這邊若有事情,自然會招呼你們兩個。”

雄闊海說:“那我和阿棱就在隔壁休息,大哥你若有事,就只管喊我們。”

“去吧。”

鄭言慶說著話,把黃文清讓進客房。

黃文清並不是一個人過來,身邊還跟隨著一個相貌果毅的青年。看那青年的年紀,大約在二十上下。國字臉,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高大約在八尺上下,體型不算魁梧,但卻給人以結實、精壯的感覺。一身黑衣,手握長刀。他隨著黃文清走進客房,很自覺的站在黃文清的身後。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虎目,好奇的打量著鄭言慶,抿著嘴,嘴角微微上翹。

“鄭公子,這是我外甥蘇烈。

他父親是本地士紳,武邑兵曹蘇邕。這孩子就在他爹麾下效力,今天正好來這辦事,我就帶他一起過來。蘇烈,這位就是我時常和你提起的鵝公子,半緣君,鄭言慶鄭公子。當日他在掖縣的時候,曾幫我好大的忙。”

蘇烈?

不是很熟悉啊…… 不過看他這氣派,卻是不俗。

站在黃文清的身後,流露出一股沉靜之氣。同時,隱隱有殺氣流露,似乎也是個狠角色啊。

蘇烈上前一步,“卑下蘇烈,參見鄭公子。”

“蘇大哥,休要多禮,快快請坐。"

哪知,這蘇烈卻沒有退下,虎目陡然圓睜,凝視鄭言慶道:“鄭公子,我久聞你大名,更甚愛你所寫《三國演義》。我舅父亦時常提起你,說你有情有義。不過,坊間謠傳,說你在平壤城外,投奔了高句麗人。

我只問你,可有此事?”

說話間,他猛然向前邁出一步,鬚髮賁張,厲聲喝問。

“定方,休得無禮!”黃文清連忙大聲叫喊。

蘇烈卻不聞不問,只是凝視鄭言慶,一隻手搭在了刀柄之上。

“大膽!”

沒等鄭言慶開口,鄭宏毅已長身而起,怒聲呵斥道:“爾乃何人,膽敢說出如此無禮的話語?”

“宏毅,坐下。”

鄭言慶沉聲喝道,而後撓撓頭,有些不解的問道:“蘇大哥,我確曾征伐高句麗,也曾在高句麗,殺了很多人。只是我不清楚,這‘投奔高句麗'一說,又從何談起? 自我大軍兵敗平壤之後,我率部縱橫高句麗,殺人無數,被高句麗高元懸賞萬金,求我項上人頭。

十五日前,我率部從狼林山脈殺出,強渡鴨綠江。

在梁水河畔,擒獲了高句麗郡王高建武…… 如果這算是‘投奔高句麗'的話,那就應該是了。”

“此話,當真?”

鄭言慶聞聽,不由得仰天大笑,“蘇大哥,我不過是一敗軍之將,這種事情又有什麼好炫耀。你若是不相信,盡可以讓人去遼東打探,看看我鄭言慶剛才所言,可有半分虛假之處?”

黃文清也上前抓住了蘇烈的胳膊,“定方,你這是做什麼?

我早就和你說過,鄭公子乃人間偉丈夫,斷然不會做那等事情。坊間謠傳,依我看是有小人作祟,當不得真。如若鄭公子真的做了那投敵之事,那虎賁郎裴千牛,又怎會和他同行?”

蘇烈聞聽,立刻退後一步,單膝跪地。

“非是蘇烈無禮,實蘇烈愛煞公子文章。

其實,我也不相信公子會做那投敵之事,但坊間流傳得很厲害,蘇烈不得已,特向公子求證。方才若有得罪之處,蘇烈願受公子責罰,還請公子勿怪。”

鄭言慶連連擺手,起身把蘇烈攙扶起來。

“蘇大哥乃剛直壯士,得罪之說,休要再提。”

說完,他詫異向鄭宏毅看去,“宏毅,日間元慶也提到過此事。我投敵之說,究竟從何談起?”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3
發表於 2012-2-5 09:0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二章  人善被人欺



宏毅很為難,不知該如何向鄭言慶解釋這件事情。

其實,當他第一次聽到‘鄭言慶投敵'這個說法的時候,怒火中燒。試想,鄭言慶投敵了,那他這個從頭到尾追隨鄭言慶的人,是不是也‘投敵'了呢? 半載以來,出生入死,歷經過多少次慘烈搏殺,面對過無數艱難險阻,拼死拼活回來,結果卻聽到了自己‘投敵'的消息……

莫說年長之人會為之憤怒,更不要說鄭宏毅這等年少氣盛之人,又如何能忍下這口氣?

不過,在高句麗經歷過那麼多事情,鄭宏毅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於是他很快冷靜下來,向裴行儼和薛萬徹仔細打聽。這一打聽,鄭宏毅頓時懵了…… 原來這‘投敵'之說,竟然是出自於自己人之口。那鄭醒不但把鄭言慶的功勞佔為己有,還誣陷鄭言慶‘投敵'。鄭宏毅憤怒歸憤怒,卻也清楚,此事追究起來,於鄭家而言,可謂影響巨大。

弄個不好,這數百年傳承的古老家族,有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

但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鄭言慶。

因為鄭言慶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最重要的,鄭宏毅知道鄭言慶對鄭世安的感情。你們針對鄭言慶也就罷了,還把鄭世安給牽連在其中。鄭言慶若是知道了真相,豈非要雷霆之怒?

對於鄭言慶的手段,鄭宏毅再清楚不過。

他若起狠來,幾十萬高句麗人,幾乎被他玩弄於指掌之間,其手段之狠辣,非同等閒。

鄭言慶可以狠下心來,讓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香消玉殞。

他可以面對乙支文德白蒼蒼的老母親,毫不猶豫的砍下那顆皓首。

從南到北,自東至西,鄭言慶那是殺出來的威名。高句麗人如今聽說他的名字,有夜兒止啼的作用。鄭家,經得起他的折騰嗎?

鄭宏毅還在想著,要如何用最不會觸怒鄭言慶的方式,把這件事說出來。

可沒等他想出妥當的辦法,蘇烈卻告訴了鄭言慶。

“這個……”

面對鄭言慶灼灼目光,鄭宏毅也不由得心驚肉跳。他狠狠的瞪了蘇烈一眼,然後強笑一聲,把事情的原委,向鄭言慶解釋了一遍。

“言慶,你可千萬別發火。

薛大將軍說,有好多人為你說情。淑英姑姑還帶著裴家家臣,趕赴鞏縣坐鎮。世安爺爺最多是受了一些驚嚇,絕不會有什麼大礙。這件事情,我回去以後一定要請父親出面,為你做主……”

鄭言慶面色如常,神情也非常平靜。包括黃文清在內,誰也無法看出,鄭言慶內心的想法。

“這是我的事情,何需鄭叔父出面?”

他突然開口,打斷了鄭宏毅的話語,淡然道:“宏毅,這件事情你莫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張。”

鄭言慶越是這樣平靜,鄭宏毅就越是心驚肉跳。

屋子裏的氣氛,變得很壓抑。即便是膽子素來很大的蘇烈,此時此刻,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閉上嘴巴。

這就是鵝公子的氣度嗎?

燈火閃爍,從蘇烈的角度來看,也只能看見鄭言慶半邊臉。

瘦削的面頰,如同刀削斧劈一樣棱角分明。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怒氣自他身上流露出來,只讓蘇烈一陣悸動。

鄭言慶微微一笑,“黃縣令,您不在掖縣,怎麼會在這裏?”

他似乎不想再提‘投敵'的事情,把話題引到了一旁。可鄭宏毅現在,卻更希望鄭言慶暴跳如雷,怒不可抑。若這樣的話,鄭宏毅還能勸說幾句…… 但鄭言慶越是不提此事,鄭宏毅心裡就越不踏實。看樣子,言慶這一次是真的惱了!實在不行,一會兒寫信給家裡,讓父親早作準備。

黃文清連忙說:“公子有所不知,你離開掖縣之後,正逢平原遭遇大早。去年掖縣安置了許多流民,以至於更多流民向掖縣遷移。四月時,阿舅軍襲擊掖縣,我倉促應戰,但終究不是阿舅軍的對手,以至於死傷慘重。後來水軍還師,征糧草,掖縣卻拿不出半點糧食。”

“所以……”

黃文清笑著點點頭,“本來,若真要徵集,也不是徵收不上來。可掖縣百姓本就貧苦,加之去年連續徵收,已經不堪重負。我實不忍看百姓受苦,故而拒不徵收,被郡府輯拿,重責三十棍,罷去掖縣縣令。我看掖縣不太平,於是就帶著家人返回故里。正好我與武邑縣令,師出一門。王縣令讓我幫他,我又不願再去管那些雜事,索性就待在這驛館,樂得一個清靜。”

鄭言慶聞聽,神色莊肅,起身向黃文清一揖到地。

“黃縣令心憂百姓,實乃天下官員之典範。”

黃文清忍不住笑起來,頗有些自豪道:“典範倒不敢當,只是不想日後,被人指著脊樑骨罵而已。”

他說著話,神情一肅。

“我今日冒然求見,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黃縣令當說無妨,凡鄭言慶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黃文清連忙道謝,坐下來的時候,看了一眼蘇烈,猶豫片刻後說:“不瞞公子,我這件事…… 黃某只有一妹,如今業已故去。她膝下也僅此一子,極為掛念。我曾在她靈前發誓,定然會好好照顧。

定方這孩子,性情網直,不曉圓滑。這一點,他和他爹,和我頗有些相似。我如今是犯官之身,也難給他什麼幫助。他爹也是個木頭疙瘩,之所以能當上兵曹,還是因為年初時流寇犯境,他組織鄉勇擊退流寇……

王縣令手中也確實沒人,蘇邕這才當上了官。蘇邕是卑品出身,王縣令也是個濁官,日後難有什麼前程。我們這些人窩囊一輩子也就罷了,可我實不希望,定方和我們一樣。他聰明,本事也不弱,弓馬純熟,武藝不差。

只是他性子不好,又沒有門路,留在這裏,遲早會被耽擱。

公子你是名門子弟,又是士林高士,門路寬,人緣也廣,遠非我們這些人可以比擬。今年,信都頗不平靜,流寇叢生。我和他爹一直商量著,想為他尋個好出路,正苦於沒有門路的時候,不想公子您大駕光臨。我就想著,讓定方跟你做事,這孩子做事,還讓人放心。"

一旁鄭宏毅不由的詫異看向蘇烈,好奇的打量起來。

而蘇烈,也沒有想到黃文清會說出這番話來,心裡一著急,“舅舅……"

“定方,你休要多嘴。剛才我已派人徵詢過你爹的意見,他也同意了。若非城中尚需巡視,他也一定會跟你前來。”

蘇烈撓撓頭,閉上了嘴巴。

他姓蘇,名烈。定方,想必是他的表字吧。

蘇定方…… 鄭言慶突然一驚,仔細打量了一眼蘇烈,“你叫蘇定方?"

“哦。定方還是王縣令贈他的表字。他少有勇力,武藝不俗,平日裏最喜歡行軍佈陣之事。所以王縣令就贈他‘定方'二字,說是希望他將來,能平定一方,為蒼生謀利。”

蘇定方,那可是初唐時期,自徐世績之後的名將。只是他屬於大器晚成的主兒,在貞觀年間才嶄露頭角。以至於隋唐之交時,並無太多名聲。可論起功績,蘇定方的戰績,不遜色於徐世績。

貞觀初年,他從軍初征東突厥,嶄露頭角。

顯慶元年,也就是西元六五零年,大唐攻伐西突厥,程知節王文度因怯戰而被罷免官職,唯有蘇定方,榮升行軍大總管。顯慶二年,再擊西突厥,戰功卓著,後攻伐蔥嶺,俘獲叛軍首領。顯慶五年,東征百濟,俘虜百濟王義慈。一生征伐無數,戰功赫赫,威名遠揚。

不過由於時間的關係。鄭言慶一直以為蘇定方出生於大業之後,甚至可能在武德年間。

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就已經成人。

那計算起來,歷史上蘇定方真正崛起的時候,只怕快六十歲了……

看蘇定方的目光,立刻變得不同。

鄭言慶不由得再次打量一番,“蘇大哥,你可願意跟隨我嗎?”

蘇烈一怔,猶豫片刻道:“我自是願意。不瞞公子,在聽說你‘投敵'之前,我一直對你非常敬重。您寫的《三國演義》,堪稱兵家寶典。之前楊公卿犯境時,我就使用過其中計策。

只是,您寫到敗走江夏的時候,就再也沒有續寫,可把蘇烈急壞了。"

鄭言慶這兩年,的確沒怎麼再表後續章節。

在峨嵋的時候已寫到了進西川,但後來因為隨軍入高句麗,就沒有再動過筆。不過,他在峨嵋那兩年寫的文章,基本上沒有出來過。以至於在坊間求後續文章的人,大有人在。

言慶沒有想到,蘇妄方竟然還是自己的書迷,也不由得笑了。

“蘇烈願意追隨公子,可又不忍棄老父和舅父不顧。”

“定方,大丈夫當胸懷廣闊,志在四方。你之前不也經常和我說,希望能征戰天下,創立功名嗎?

我和你爹都老了,走不動了…… 這一輩子的希望,就寄予你一身,望你莫要再猶豫。我們都好辦,在武邑縣,也沒什麼事情。等過些年,你有了成就,到時候我們再找你,也能求個安穩日子。鄭公子既然願意收你,你可不要三心二意,日後前程似錦,正可光耀蘇家門楣。”

蘇烈不再猶豫,“定方定不負父親和舅父的期望。”

而後,他伏身在言慶身前跪下,“蘇烈願追隨公子,還請公子收留。”

鄭言慶心裏樂開了花:這可是送上門的好幫手。

“蘇烈,你要跟我。卻還需耐得住性子。你可耐得住嗎?”

“蘇烈耐得住。”

“既然如此,你回家收拾一下行禮,咱們明早動身。”

蘇定方喜出望外,連連點頭答應。黃文清又是好一番感激,和鄭言慶又談論片刻,這才告辭離去。

鄭宏毅張了張嘴巴,想要和言慶交談一番。

他還是希望能探探鄭言慶的口風,能勸解一下。

可言慶沒給他這個機會,“宏毅,咱們奔波一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我很累。有什麼話,咱們明天路上再說。”

他表明了態度,鄭宏毅也只有心中苦笑連連。

這一次,鄭醒恐怕是,真的惹怒了言慶。但不曉得,他會用何種手段,來解決這件事情呢?

“那我去歇息了。”

鄭宏毅無奈告辭,退出了房間。

對於一個不想談話,或者說已經出奇憤怒的人而言,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鄭宏毅雖然也很憤怒,可終究出生于鄭家,是嫡系子弟。這和鄭言慶這個近乎於外來人一樣的鄭家子弟不一樣,他對家族的歸屬感,對於家族的榮耀感,在某些時候,遠比鄭言慶更加強烈。

先把這個消息,通知父親吧!

等明天上路,再想辦法勸說一下言慶……

鄭宏毅前腳一出去,鄭言慶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他可以想像,鄭家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甚至有可能已經在運用他們的關係,設法疏通。

關東士族,休戚相關。鄭元壽也不是個無能之輩,焉能看不出其中的真相?

自己若是沒有回來,鄭元壽就算是知道真相,恐怕也會當作不知道,把這件事情瞞混過去。

可偏偏,鄭言慶回來了!

而且是帶著天大的功勳,更俘獲了高句麗郡王,朝鮮道大都督高建武,回來了!

鄭家就算想要把這件事情壓下來,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通過他們的關係,遊說鄭言慶,並給予最大的補償。這件事情,只要鄭言慶不追究,既是楊廣想追究,鄭家的那些個親戚朋友,也會站出來為他們求情。到時候,鄭言慶即便是心裡不願意,也只能隱忍下來……

可是,他能隱忍嗎?

言慶說起來,並非是個心胸很寬廣的人。

說他睚眥必報可能有些過分,但至少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性情。

這件事如果只是針對言慶自己,那他說不定還能忍下去。

可牽扯到了鄭世安,這個世上,一個真心對他好,撫養他長大成人的老人,鄭言慶焉能善罷甘休?而且,這一次我忍了,那下一次呢?到最後,豈不是誰都能騎到我的頭上,作威作福?

鄭言慶想到這裏,眸光變得有些獰戾。

你們做的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嗎?

想到這裏,鄭言慶突然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探手輕輕叩擊牆壁。

不一會兒的功夫,房門被人拉開,沈光走進來,“主公,您有何吩咐?”

“老裴和老薛,回來了沒有?"

“還沒……”

“武邑縣,何時開放城門?”

“唔,我剛才問了一下,一般都是在卯時開城。不過若有特殊情況,也不是不可以開放城門。

“沈光,我要回家。”

“啊?”

“我不準備去洛陽了,準備直接返回鞏縣。我聽說,我爺爺因為我的事情,曾被官府輯拿,我想先回去看看。”

“那我立刻安排。”

“不,這件事不要驚動別人。你只要通知一下大黑子和阿棱就行…… 還有,二十四虎衛隨同咱們一同走,其他人就不必驚動了。還有,你一會兒去找一下黃文清,讓他多備幾匹馬。

明早咱們離開時,誰也不要通知,帶上玉蹄兒的屍體,咱們回鞏縣。”

沈光聞聽之後,躬身應命。



由於是在冬季,晝短夜長。

若在平常,卯時天已大亮。可在冬季,卯時屋外,仍是黑漆漆一片。鄭宏毅一覺睡到了天亮,這才起身洗漱。他在院子裡伸了一個懶腰,卻發覺,這驛館的庭院中,似乎少些什麼。

站在門廊上,他疑惑的四處打量。

突然,他反應過來:昨天把馬車趕進來的時候,裝著玉蹄兒屍體的車輛,就停在庭院當中。

可現在,馬車不見了……

他不由得到吸一口涼氣,立刻意識到了什麼。

匆匆跑到鄭言慶的房間門口,拉開房門,卻見房間裏空空蕩蕩,不見鄭言慶的蹤影。又打開雄闊海他們的房間,也沒有人!鄭宏毅這一下,臉色可就變了。言慶他們,去哪兒了呢?

他又跑到了馬棚,發現馬棚裏同樣空蕩。

二十四虎衛的坐騎,全都不見了蹤跡。

正好這時候,一個負責照看馬匹的驛卒走來,鄭宏毅連忙上去,一把攫住了驛卒的手臂:“這馬棚裏的馬呢?”

驛卒回道:“被正房的那位公子派人牽走了。”

“什麼時候牽走了?”

“唔,好像是寅時過後。那位公子帶著人,趕了兩輛馬車,還有三十匹戰馬。說是有急事要走。

小的當時還提醒說:卯時城門才會開放。可那位公子說,他已經拿到了出城令牌,沒有關係。小的看那位公子走的急,還幫忙把馬牽了出去…… 對了,那位公子臨走的時候還讓我告訴幾位公子:不用擔心,他先回家了。還說讓你們只管去洛陽,不用等他,他不打算去。"

鄭宏毅的腦袋,嗡的一聲響。

立刻甩開了那驛卒,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了裴行儼薛萬徹的房間門口。

“裴大哥,薛大哥,大事不好了!”

裴行儼昨夜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走出來。

“宏毅,一大清早的,你詐唬個甚?”

“言慶,言慶他走了……”

“走就走嘛,你急什麼?”裴行儼沒太當回事,扭頭準備接著睡。可走了兩步,他突然停住腳步,瞪大了眼睛,看著鄭宏毅,失聲吼道:“宏毅,你剛才說什麼?言慶他,走了?”

“是啊,言慶走了!”

“他去了何處?”

“他、他、他……”鄭宏毅越是心急,就越是說不出來話。好半天,他才費力的說:“他回鞏縣了,說不去洛陽。”

裴行儼一聽,也急了眼。

他當然知道那‘投敵'的事情。並且在和謝科的聊天當中,也得知鄭醒冒領功勞的事情。說實話,他頂看不起鄭醒。可是,薛大將軍臨行之前,反覆叮囑,不要走得太快。當時裴行儼還沒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後來才明白,薛大將軍這是要為鄭家,或者說是鄭元壽,多爭取時間。

鄭言慶到了洛陽,鄭家想必已疏通了關係。

裴行儼雖然不太情願,就這麼放過鄭醒。可他也知道,這世族之間的關係,容不得他去插嘴。

他也沒有放慢度,想著反正我把言慶帶到洛陽,有沒有準備妥當,是鄭家的事情。


可是現在……

薛萬徹也醒了,走過來一問事情緣由,也不由得眉頭緊蹙。

“言慶不去洛陽?那可是陛下的意思,聽我爹說,陛下還準備在洛陽,為他準備一場隆重典禮呢。他現在說不去就不去,算是什麼?”

“算什麼?”

謝科走過來,冷笑道:“算是打臉。”

“打誰的臉?”

薛萬徹還是沒能反應過來,這其中的複雜關係。

鄭宏毅苦笑一聲,“還能打誰的臉,打鄭家的臉唄?順帶著,連陛下的臉,也要一起打了。”

薛萬徹脫口而出道:“那怎麼辦?”

“怎麼辦?”謝科冷笑道:“如今洛陽恐怕是滿城都知道,言慶在高句麗的作為。他不去,就是表明他心中不滿,不願妥協。依我看,他不去也好,這種事情也要忍,那豈非顏面全無?

既然言慶不去洛陽,那我也不去了…… 反正這次在高句麗,是以言慶為主,我不過一旁輔佐。一會兒出發的時候,咱們就分道揚鐮吧。我離家也有一年多了,老父想必也等的急了……”

“老謝,你又湊什麼熱鬧?”

裴行儼也急了,“言慶不去,你也不去,那怎麼辦?”

“讓宏毅去吧。再者說了,不是還有麥子他們嗎?想必這些事情,他們去已經足以說清楚,言慶若不去的話,我去悠悠什麼意思?難不成,讓我學某些人一樣,把功勞佔為己有?”

謝科說的是斬釘截鐵,任憑鄭宏毅如何勸說,他也不願改變主意。

眼睜睜看著謝科回房收拾行李,挾弓持槍,從馬棚裏牽出戰馬,揚長而去。鄭宏毅腦袋瓜子,嗡嗡直響,臉上流露出苦澀笑容:言慶,你這難道是要把事情鬧大,鬧到不可收場嗎?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薛萬徹忍不住問道。

“怎麼辦?立刻啟程,咱們立刻返回洛陽…… 言慶這一次,定然想把這件事,鬧的天下皆知。

宏毅,你最好立刻與你父親聯繫,如若真的不可收拾,那麻煩…… 才是真的大了。”

鄭宏毅長歎一口氣:其實,從來護兒大將軍聽信鄭醒讒言的那一刻起,這件事,已經鬧大了!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4
發表於 2012-2-5 09:1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三章  功過相抵



天空飄灑冰雨。

雨絲夾雜著小米粒大小的冰雪落下,令道路顯得泥濘濕滑。天際盡頭,雨霧濛濛,讓人無法看得真切。寒冬臘月裏,整個世界都變得有些壓抑,有些陰沉,風卷冰雨,格外寂寥……

官道上,一隊鐵騎,護送著兩輛馬車急行進。

車軲轆從泥濘的路面上碾過,泥水飛濺。鐵蹄掠過,只留下遍地泥濘。

雄闊海和闞棱各駕駛一輛馬車,一路上不停的揚鞭催馬。蘇烈一襲白衣,外罩一件藏青色大紅裏子的披風,率領十名虎衛在前面開路。鄭言慶和沈光,則並駕而行,緊隨馬車之後。

從武邑悄然離開後,鄭言慶一路馬不停蹄,日夜兼程。

不知為什麼,自他決意回家的那一刻起,竟生出歸心似箭的感受。

從未有過如此急迫的心情,從未像現在這樣子,思念鄭世安,思念毛小念,思念家中的每一個人。

在此之前,不管他表面上如何作為,可內心中,始終懷有一分抵觸。

但是在高句麗征戰廝殺近一載光陰後,他開始慢慢的融入於這個時代。他可以忍受別人誣陷他投敵,可以忍受別人冒領他的功勳,可他絕無法忍受,那些人把鄭世安也牽連在裡面。

鄭言慶當然清楚。他不去洛陽,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可是,他不會後悔。

有些事情可以忍,但有些事情,絕不能忍。即便是官場上講求中庸之道,講求平衡之道。

可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這種事情絕不能退讓。否則,他今日退讓一步,明日就要退讓兩步、三步,乃至於到了最後,退無可退。

鄭家欺人太甚,亦或者說鄭醒欺人太甚,他寧可和鄭家撕破臉皮,這一次也不會退讓半步。

“少爺,前面過了永濟渠,就是館陶。今晚,可是在館陶落腳?"

蘇烈從前面過來,詢問鄭言慶。

他也知道了鄭言慶的打算,但還是義無反顧的決意跟隨。在蘇烈眼中,鄭言慶所做的決定,無疑最對他的胃口。男兒大丈夫,豈能任由他人污蔑?雖然這樣一來,蘇烈的前程會受到影響。可是他相信,鄭言慶定然能重新崛起,甚至不需要等待太久。只因為,他是鄭言慶。

一個六歲就能名揚士林,出身高貴,師從名將,文采出眾,又立下赫赫戰功的人,怎可能就此沉淪?

哪怕是暫時的蟄伏,為的也是日後衝天而起。

所以,蘇烈沒有改變主意。而鄭言慶呢,也沒有對他做出任何承諾,但卻一直默默的觀察。

蘇烈長於騎軍,猶好奇兵。

這一點,倒是挺對鄭言慶的胃口,所以一路上,鄭言慶把他在高句麗的所作所為,都詳細的講述給蘇烈知曉。果然,蘇烈在聽罷之後,大加讚賞,對鄭言慶的信服,有增加了幾分。

館陶?

鄭言慶勒住了馬,沉吟一下,輕聲道:“咱們今晚,不過永濟渠。"

“啊?”

“連夜趕路,咱們沿濟水西行,在明日入夜前抵達臨漳。

後日可在臨漳休整一日,然後繞道河內。我估計,三天內咱們就可以從汜水關,直抵鞏縣。"

這樣安排,等同於把路途拉遠了。可鄭言慶還是決定這樣走。

反正能在除夕之前,抵達鞏縣就行。如果走館陶……

以鄭言慶對鄭宏毅的瞭解,那小子未必不會派人,在館陶堵他。如果被鄭宏毅堵住了,那面子上就會不好看。畢竟一起患難與共,經歷過無數次慘烈廝殺,這種袍澤之情,他無法拒絕。

如果鄭宏毅要求情,他該怎麼辦?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鄭宏毅開口,甚至不和鄭宏毅見面。只要他抵達鞏縣,那鄭醒就難逃一死。

至於鄭元壽會怎麼考慮?鄭仁基會怎麼想?都不在鄭言慶的考慮範疇。了不起一拍兩散,我光腳的,難不成還怕你們這些穿鞋子的嗎?

蘇烈不太明白鄭言慶的想法,有些為難的說:“公子,這樣一來,可就多出一天的路程。”

“我知道,你照做就是。"

蘇烈雖然有些不解,但骨子裏有一種軍人的習性,讓他還是嚴格的按照鄭言慶吩咐去做,騎隊在岔路口轉向,向西急行。鄭言慶抬頭看看天色,突然把沈光叫到了身邊,低聲吩咐。

“沈大哥,我想請你,先行趕回鞏縣。

我聽說,爺爺的田產已經被沒收,不過他的住所想必不會有變。姑姑帶人在那裏坐鎮,鄭家人也不敢太過於為難。你先回鞏縣,告訴爺爺,我這邊一切平安,不日就會抵達,請他放心。”

沈光想了想,點頭答應。

為了讓鄭世安放心,鄭言慶還把他的假面,交給沈光,以證明他平安無事。

沈光領命之後,又從馬隊裡牽出一匹戰馬,打馬揚鞭而去。見沈光離開,鄭言慶立時鬆了口氣。

宏毅,對不起了……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而是鄭家,太不給我面子!


鄭言慶決意不去洛陽,謝科緊跟著也直接返回陽夏。

裴行儼聽從了鄭宏毅的建議,派人在館陶,想要把鄭言慶攔住。可沒想到,鄭言慶根本就沒有從館陶經過。

如此一來,消息飛快的就傳到了洛陽。

鄭善果從魚俱羅的府邸中出來,登上了馬車。

魚俱羅是在八月初,卸掉陛山郡太守職務,從岷蜀返回洛陽。如今,他閑賦在家,過得非常悠閒。鄭言慶‘投敵'的消息傳來時,魚俱羅是第一個上奏皇帝,表示他不相信鄭言慶會在平壤‘投敵'。

無奈何,當時楊廣正因為遼東戰敗的事情,而心煩意亂。

所以魚俱羅的奏章,他根本就沒聽進去。反而在第二天一早,下令千牛衛前往鞏縣,捉拿鄭世安。好在,千牛衛剛離開洛陽,裴世矩就站出來,為鄭言慶求情。他的理由也非常簡單,不相信鄭言慶會‘投敵'此後,和鄭言慶素無交情的駙馬宇文士及,也不知為何,通過南陽公主之口,表達了他的意思。

不過,宇文士及並沒有似裴世矩、魚俱羅那樣求情,而是說,鄭言慶是長孫晟的弟子,還請陛下看在長孫晟的面子上,三思而行。長孫晟是什麼人?那是楊廣最為信賴的一名近臣。

其實,那言下之意也是說:長孫晟教出來的學生,焉能投敵?

再後來,求情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連蕭皇后也站出來,為鄭言慶說話。

當然,蕭皇后求情,是因為得了裴淑英的請求,加之她對鄭言慶的觀感也不差,同樣不太相信鄭言慶會在平壤‘投敵'。別人的話,楊廣可以不聽,但蕭皇后的話,楊廣卻要思量。

於是在派出千牛衛的第三天,他又出一道詔令,赦免了鄭世安。

鄭世安甚至都不清楚生了什麼事情,在鞏縣大牢裡待了一天之後,便重獲自由。出獄後,他才知道,鄭言慶在高句麗出了事情,至今下落不明。鄭世安得知此事後,當場昏了過去。

後來雖然甦醒過來,卻從此臥床不起,再也無法下地走動。

在鄭世安心裡,有一絲愧疚。

他知道,鄭言慶其實並不想去平壤。如果言慶在高句麗真的出了事,那就是他一手造成的結果。

思念、牽掛、還有內疚,種種情緒糾纏在一起,讓鄭世安病倒了。

可他沒有想到,鄭家竟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不但罷免了他族老的職務,還奪走了他名下的田產。若非裴淑英領人及時趕到,鄭世安甚至有可能,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這心裡,又該何等憋屈?

鄭善果從一開始,就不太贊成鄭家的這些舉措。

首先,他瞭解鄭醒,所以根本不相信,鄭醒有那種魄力,把一個營寨的糧草輜重焚毀,以集結隋軍敗將。其次,他也不相信鄭言慶會‘投敵'…… 可這是族老會的決意,鄭善果也無可奈何。

現在真相大白了,鄭家開始慌了。

鄭元壽派人趕到洛陽,請鄭善果出面說項。鄭善果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鄭言慶在岷蜀時,曾隨魚俱羅學槊。故而厚著臉皮登門拜訪,卻不想,魚俱羅閉門不見。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鄭善果輕輕揉著太陽穴。

該怎麼辦才好?

鄭醒鬧出這一檔子事,可算是丟盡了鄭家的臉面。既然魚俱羅不願出面說項,那只有另想辦法。

“福成!”

“老爺,有什麼吩咐。”

鄭福成是鄭善果的老管家,也是心腹之人。

聽到鄭善果在車裡呼喚,他連忙催馬上前,在車簾外恭敬的候命。

“你立刻去竇家村一趟,持我名刺,求見竇威竇先生。就說我今晚,在大定酒樓擺酒,請他務必賞光。”

“喏”。

鄭福成連忙撥轉馬頭,朝著長夏門方向疾馳而去。

鄭善果閉上眼睛,心裡苦笑:如今,這洛陽人就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哥哥啊,既知今日,你們又何必當初呢?我雖然不知道竇家和鄭言慶是什麼關係。可你們差一點弄得鄭言慶家破人亡,竇家有可能出面為你們說項嗎?若竇威不肯出面,那只有請求言慶,能高抬貴手。

一想到這些,鄭善果就感覺無比煩悶。

回到家中,鄭善果剛坐下來,沒等他喝上一口茶,就聽見下人說:“安遠堂鄭源,求見老爺。”

鄭善果是二房所出,鄭源卻是六房所出。

二者一個屬著經堂,一個是安遠堂,雖則同為鄭姓,可彼此之間,聯繫並不算太多。畢竟著經堂的權勢,遠比安遠堂大。雖則這些年安遠堂有所起色,特別是財力上,變得格外雄厚,可這地位的差距,依舊很大。所以,鄭善果雖在洛陽為官,卻從未與鄭源有過交涉……

這個時候,鄭源為何前來拜訪?

鄭善果心裡疑惑,但也不敢怠慢。

因為他知道,鄭仁基的獨子鄭宏毅,此次跟隨鄭言慶在高句麗出生入死,功勞不小。即便是鄭仁基不可能復起,但鄭宏毅卻能借此機會,搏一個好前程,日後說不得安遠堂會重新崛起。

“請!”

鄭善果連忙下令,命人把鄭源請到了中堂。

“明禮,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裏了呢?你在洛陽也有四載,這還是頭一次主動前來呢。”

“四爺,我家老爺派人,有要事稟報。”

先是道了個罪,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畢恭畢敬的雙手呈上。

鄭善果接過了書信,示意鄭源一旁坐下,然後打開來,迅速掃了一眼。刹那間,他這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言慶,拒來洛陽?”

輕聲道:“我家小公子送信,說鄭公子本來是要來的。可不想在路上,聽說了……鄭公子很不高興,連夜帶著他的扈從,不告而別。不僅是鄭公子走了,陽夏的謝公子也因為鄭公子不肯過來,與小公子告辭離去。裴虎賁和薛虎賁想要阻攔,卻阻攔不住他們。

公子還派人在館陶,試圖攔住鄭公子。可不成想鄭公子在永濟渠北岸,突然改變主意,改道而行。如今小公子也不清楚鄭公子他們的行程…… 我家老爺說,需儘快告知四爺知曉。”

鄭善果這手一顫,強笑一聲。“如此,多謝仁基賢弟。”

他心裡暗自叫苦不迭:鄭言慶這分明是打算撕破臉皮了…… 哥哥們,鄭家這臉面,可要丟大了!



正如鄭善果所猜想的那樣,鄭言慶拒赴洛陽,那就是橫下心來,要撕破面皮。

不僅僅是鄭善果看出了其中的奧妙,在洛陽的文武百官,士紳門閥,一個個也看出了端倪。

所有人心裡,都暗自感歎:這鄭言慶,未免太大膽了吧。

讓他趕赴洛陽,那可是皇帝的旨意。

說穿了,鄭言慶這叫做抗旨不尊,是殺頭的大罪。

他不來,那皇帝興師動眾準備的慶典,又該如何操辦下去?這不止是要掃鄭家人的臉面,連帶皇帝的面子,也被打了……

楊廣得知消息後,暴怒不已。在朝堂上,他險些把龍案掀翻出去,暴躁的在丹陛之上,來回踱步。

文武百官也理解楊廣的心情:遼東之戰失敗,楊廣在西域諸國國王面前,丟了老大的顏面。而且,也因為這一次失敗,使得突厥始畢可汗咄吉,有些動了心思。只看楊廣要操辦慶典,咄吉卻拒不前來,就能知道,他心懷不軌。其實,心懷不軌的人,又何止咄吉一個人?

留在洛陽的西域諸國國王,恐怕未必沒有想法。

所以,楊廣迫不及待的想要借此次慶典,宣揚大隋國威。

此前裴世清押送高建武抵達洛陽時,的確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可這還不夠,楊廣需要鄭言慶他們抵達洛陽,給他漲一漲顏面。看看吧,不是我大隋治下,同樣是人才濟濟。只需一個少年,就能把高句麗攪得天翻地覆…… 我大隋能人無數,區區高句麗,不過是螳臂擋車。

可這一切,都將因為鄭言慶的拒絕到來,而變成泡影。

這讓楊廣,又如何不怒?

“陛下,鄭言慶恃功自傲,目無法紀。今抗旨不尊,實罪不容赦。陛下當立刻將其輯拿下獄,以正律法之嚴明。”

宇文化及跳出來,一副義憤填膺之狀。

他對鄭言慶沒有好感,而且當初他為兒子向裴仁基求親,眼見著裴家已經答應,可裴翠雲卻和鄭言慶聯手上演了一出私奔的好戲。裴仁基固然尷尬異常,可宇文化及的臉面,更難看。

即便你宇文化及甚得皇上寵信,可是在世家門閥眼中,還是那個破野頭出身。

連一個小孩子都不把你放在眼中,你就算得了天大的勳位,又能如何?宇文化及不敢去得罪裴家。但是對鄭言慶卻懷恨在心。當初輯拿鄭世安,也正是宇文化及在一旁推波助瀾……

原以為可以把鄭言慶踩在腳下,哪知鄭言慶又鹹魚翻身。

宇文化及心裡正不舒服呢,鄭言慶卻上演了一出抗旨的好戲。這種機會,他又怎能放過呢?

楊廣聞聽,目光一凝。

“宇文將軍此話差矣。”

沒等楊廣開口,洛陽留守樊子蓋卻站出來,“鄭言慶抗旨不尊,固然是有罪,但卻情有可原。來大將軍兵敗平壤,卻將數萬兵卒棄之異國他鄉。鄭言慶心懷故國,在高句麗浴血奮戰,殺敵無數,更揚我大隋威風。可有些人,卻趁機詆毀,誣陷忠良。只是忠臣在外流血,家人卻險遭大難。偌大的功勞,卻被他人侵佔…… 如若換做是我,亦會心懷怨念,更何況鄭言慶年不過十四五歲,正少年氣盛之時,焉能咽得下這口氣?其罪無可恕,卻情有可原。”

婪子蓋這一番話,立刻引得許多人點頭稱是。

鄭善果在一旁暗自叫苦,原想讓宇文化及站出來把話題引開,不成想還是被人提起。

這一次,鄭家這顏面,恐怕難以保存。

他正在想著如何措辭反駁,朝堂上許多人紛紛站出來,表示鄭言慶所為雖有罪,但也並非不可原諒。

特別是那些武將,更是言辭激烈,義憤填膺。

也難怪,鄭言慶是長孫晟的弟子,說起來也算是軍方的人。他們當然要站出來,維護一番。

雙方爭吵,從開始辯論,到後來的互相攻擊。話題越扯越遠,吵得楊廣連連蹙眉。

他一方面對鄭言慶拒不來洛陽,萬分惱怒;另一方面,又對鄭家的所作所為,頗為不屑。楊廣當然知道,鄭家肯定是想要保住鄭醒的性命。甚至連西苑十六夫人,也或多或少的在他面前,為鄭醒求情。楊廣也猶豫不定,想著借鄭言慶來洛陽的機會,對他大加封賞,安撫住鄭言慶之後,讓鄭家再與他商量。可鄭言慶不赴洛陽,已表明了態度,他一定要鄭醒的性命。

這分明是,在逼迫朕下詔殺人!

楊廣被群臣吵得心煩意亂,忍不住怒聲呵斥,而後甩袖退朝。

回到西苑之後,他仍在為此心煩。這個鄭言慶,實在是不知好歹。你若真的要了鄭醒的性命,日後又怎麼在鄭家立足?朕也是一番好意,想為你和鄭家說項,可你倒好,竟掃了朕的顏面。

“陛下,何故如此煩惱?”

蕭皇后不知在什麼時候,來到了楊廣身旁。

“梓潼,你來了!”楊廣歎了口氣,“還不是為那鄭言慶的事情?他不肯來洛陽,朝中一邊是要治他的罪,一邊又說他情有可原。朕也在為此煩惱,考慮著,該如何解決這件事情。”

蕭皇后在楊廣身旁坐下,拉著他的手,輕輕摩挲。

楊廣還是晉王時,在和兄長楊勇的太子之爭中,也時常心煩意亂。每每這個時候,蕭皇后就像這樣子坐在他身旁,讓他心靈獲得平靜。

“梓潼,你怎麼看?”

蕭皇后一笑,“陛下感覺,鄭醒所為,該當何罪?”

“罪不容赦,斬立決。"

“既然是這樣,你又何必猶豫?”

“朕,只是替那半緣君操心,他日後如何在鄭家立足。殺了鄭醒,對他半點好處都沒有,鄭家又如何肯放過他?何不聽從朕的說和,他高官得做,駿馬得騎,而鄭家也能保住鄭醒,豈非兩全齊美?”

蕭皇后忍不住笑了,“陛下,您這又是聽了哪位夫人的說項?”

“哦…… 卻是朱貴兒得鄭家託付,私底下說了幾次。不過她倒是沒說要救鄭醒的命,梓潼切莫怪罪與她。”

蕭皇后冷哼一聲,“陛下,此國家大事,怎能讓一女子指手畫腳?

依我看,陛下對朱貴兒卻是太過縱容,絕非一件好事。陛下既然認為鄭醒有罪,那就該問他的罪。鄭言慶都不怕和鄭家撕破面皮,陛下又何必為他操心?再者說了,鄭言慶和鄭家撕破面皮,與陛下只有好處,絕無壞處…… 陛下想想,那半緣君在高句麗做的好大事情,可謂功勳卓著。他殺了多少人,倒不算什麼,可怕的是,他救了多少人,而這些人,都是什麼身份?

麥鐵杖的孫子,誠敬夫人的曾孫,陽夏謝氏子弟,管城崔氏族人,以及河北十三家世族子弟……

陛下,鄭言慶若是與鄭家和解,以他救出這些世胄子弟的交情,鄭家……”

楊廣聞聽,到吸一口涼氣。

“若非梓潼提醒,朕險些忘記了這件事情。”

“所以,半緣君和鄭家撕破面皮,於陛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要我說,鄭醒該死,而且必須以極刑處置。唯有這樣,方能平息半緣君心中的怨念。陛下以為,妾身說得可有道理?”

“梓潼所言極是,正當如此。”

楊廣說完,話鋒一轉,“可那鄭家子抗旨不尊,朕又當如何處置?”

蕭皇后說:“陛下是想殺他,還是不想殺他?”

“這個嘛…… 這個小子,確有些本事。其文采出眾,且武略不俗,立下好大功勞,朕豈能忍心殺之?"

“陛下既然不忍殺之,可他抗旨不遵之罪,也不能輕易放過。

以妾身之見,乾脆對他不聞不問。他立下大功,也犯下了大罪,功過相抵。就讓他安心在鞏縣反思,陛下認為如何?”

蕭皇后的這個主意,立刻引起了楊廣的共鳴。

鄭言慶這個小子,仗著立了功,就忘乎所以。長此以往,絕非一件好事…… 乾脆,就冷他一下。

“妾身還有一個主意……"

蕭皇后說:“前些時日,妾身看了洛浦書館拓印的《三國演義》,其中有一個情節,倒是頗有些意思。”

說著話,她伏在楊廣耳邊,竊竊私語了一陣。

楊廣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不住道:“梓潼所言極是…… 哦,那部《三國演義》,回頭送與朕看上一看。這個半緣君,倒也真是有趣。你說他那腦袋瓜子裡,為何能想出這種故事?。

說完,楊廣忍不住大笑起來。

蕭皇后也不禁抿嘴輕笑,心裡道:淑英,本宮也算是不負所托,如此應該對得起你那些禮物。



就在洛陽朝臣,為鄭言慶抗旨不尊之事,爭吵的面紅耳赤時,隋煬帝楊廣,突然出一道詔令。

鄭言慶抗旨不尊,論罪當斬。

然則念其征伐高句麗,立下汗馬功勞,故而免其不敬之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不饒。功過相抵,命鄭言慶幽居鞏縣,閉門思過。

詔令中,既沒有提及之前鄭言慶被廢去的雲騎尉之職,也沒有說到其他事情。

總之一句話,功過相抵,將所有的事情全都說個清清楚楚。鄭善果得知了詔令內容後,忍不住仰天長歎:滎陽鄭氏數百年傳承,今日被鄭言慶抹得一乾二淨。鄭醒,令天下鄭氏蒙羞……

鄭言慶立下那麼大的功勞,結果卻是功過相抵,還下詔閉門思過。

那犯下誣陷功臣,冒領功勞之罪的鄭醒,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鄭善果不用去想,也清楚瞭解。

詔令出,鄭善果立刻上書請辭。

家裡出了這麼一個人,若沒有撕破臉,大家還能相安無事。可既然撕破臉了,鄭善果亦不願繼續留在洛陽,被人恥笑。

同日,楊廣命天寶大將軍宇文成都,率三百千牛衛離開東都,奔赴滎陽。

就在宇文成都離開東都之際,鄭言慶一行人已渡過河水,自汜水關通過。往鞏縣方向,急行……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5
發表於 2012-2-5 09:1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四章  胡馬



滎陽,著經堂。

盔甲鮮明的千牛衛,手持刀槍,守住了著經堂大大小小的出口。剛過罷新年,初春的陽光照映在盔甲和兵器工,泛起一圈圈冷幽的光暈,令人不由得噤若寒蟬,不敢向前靠近半步。

其實,即便是他們想要靠近,也不太可能。

著經堂週邊,裡三層外三層有一千多名軍卒守衛。不過他們不是防止有人從外面衝擊著經堂,而是避免有人從著經堂出來。天寶大將軍宇文成都,在抵達滎陽之前,已密令駐守於汜水關的府兵,連夜抵滎象陽城外。鄭善果的書信,幾乎是和宇文成都,同時抵達滎陽城。

宇文成都面色沉冷,沒有半分表情。

把聖旨宣讀完畢,他沉聲對著經堂三老說:“鄭公,非是成都不肯通融,實上命難違。請鄭公莫要為難小將,把鄭醒交出來吧。”

鄭元壽顫聲道:“天寶將軍,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宇文成都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打心眼裡膩歪鄭醒,甚至不想見鄭醒一面。對於參加過遼東之戰的宇文成都而言,那是他心中,一個無法磨滅的恥辱。一開始,當他聽說鄭醒火燒南水大營,解救袍澤的消息時,對鄭醒也是敬佩有加。

私下裡,他還與三叔宇文士及說:鄭家文有半緣君,武有鄭醒,東山再起,指日可待。

可沒想到,一眨眼,鄭言慶變成了投敵叛將,讓宇文成都有些無法接受。

也正因為這原因,他對鄭醒更加看重…… 只是,鄭言慶回來了,宇文成都發現,他所敬重的人,敬重的事情,全都是一個謊言。那種被人欺騙的感覺,令宇文成都心裡,怒火熊熊。

前來滎陽輯拿鄭醒,宇文成都擔心鄭家會阻攔,特地從汜水關調來府兵。

看鄭元壽那灰白的頭髮,宇文成都也感覺有些不忍。他和鄭元壽認識,從遼東撤退時,宇文成都還從鄭元壽的治下經過。對於這個喜歡角鬥,性情豪爽的鄭氏子弟,印象非常的深刻。

可一眨眼,那一頭黑髮,已經灰白。

宇文成都看了一眼旁邊面無表情的鄭善願,低聲道:“鄭公,送鄭醒上路吧…… 省得到洛陽後,不但要被人恥笑辱駡,還有受那生不如死的腰斬之刑。現在上路,至少不需要受罪。”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鄭元壽老淚橫流,輕輕頷首。

“天寶將軍這番情意,老朽…… 謝了!”

說著話,他站起身,扭頭就往後堂走。宇文成都也沒有跟過去,只是靜靜的坐在中堂之上。

這種時候,鄭元壽也不敢耍什麼花樣,他倒不太擔心。

“天寶將軍,家門不幸,老朽遭逢此事,難免心緒混亂。就不陪天寶將軍說話了,先行告退。”

“歸昌公自便。”

雖然鄭善願已經被廢了歸昌公的爵位,但習慣上,宇文成都還會以‘歸昌公'相稱。

鄭善願起身,拍了拍盧夫人的肩膀,“弟妹,節哀吧。”

“幸災樂禍的老東西。”

鄭元琮忍不住低聲咒駡。事情發生之後,鄭善願是第一個要求廢去鄭世安族老之位的人,也是他建議,沒收鄭世安名下田產,並要求把鄭世安鄭言慶祖孫,革除鄭家。落井下石最狠的人,就是他。而今,事情出現了變化,這老東西一抹臉,立刻做出事不關己的超然姿態。

這一會兒還假惺惺的安慰,恐怕心裡面,已經樂開了花……

鄭元琮低聲問:“宇文將軍,皇上…… 有沒有說其他的事情?”

“小將離開洛陽時,鄭尚書已上書請辭了。”

“啊!”

鄭元琮吃驚不小,張大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

“是我們連累了善果啊……”

他歎了口氣,又問道:“那鄭言慶……"

“陛下下詔:鄭言慶抗旨不尊,然則功勳卓著。所以功過相抵,命其幽居鞏縣,閉門思過。”

鄭元琮苦笑一聲,“沒想到,這小子竟是如此烈性,拼著兩敗俱傷,也要出這口氣。”

“誰都是從少年心性走過來,此事若換做我,恐怕也會如此。不過裴公在我離開洛陽之前,曾讓我轉告鄭公一句話。”

鄭元綜立刻悍擻精神,恭敬的說:“願聞其詳!”

能被宇文成都稱之為‘裴公'者,放眼滿朝文武,恐怕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金紫光祿大夫,裴世矩。

宇文成都說:“裴公說:半緣君這麼做,對鄭家未必沒有好處。他在高句麗所立功勳,過於顯赫,未必是一件好事。鄭醒,雖頗令人遺憾,然則有失有得,未必就是壞事。總之,請鄭公三思。”

若說鄭元琮對鄭言慶沒有怨念,那是假話。

可裴世矩託付宇文成都傳過來的兩個‘未必',卻引起了鄭元琮的深思。

他和鄭元壽不一樣,是個心思縝密的人。

猶豫片刻,他低聲道:“請天寶大將軍轉告裴公,此番提點情義,鄭家上下,定當銘記於心。”

說著話,鄭元壽慢慢從後堂走出。

他手中拎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到宇文成都面前。

盧夫人看見那人頭,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我的兒啊…… 鄭元壽你這狠心的傢伙,連親生骨肉也不肯放過嗎?我和你,拼了!”

鄭元壽面無表情,一把推開撲上來的盧夫人。

“送夫人回去休息。”

說完,他把人頭呈上,顫聲道:“鄭醒人頭在此,請將軍查收。”

宇文成都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人頭,認出正是鄭醒的首級。他見過鄭醒,當初回洛陽時,隋煬帝楊廣曾召見鄭醒,被賜予千牛備身。

千牛衛,幾乎都是在宇文成都手中掌控,所以也和鄭醒見過幾面,甚至還說過話。看著那眼中猶自帶著不可思議之色的鄭醒首級,宇文成都,輕歎一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鄭醒啊鄭醒,看你也是個聰明人,難道就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話不能說,有些人,不能得罪嗎?

“鄭公,節哀!”

鄭元壽面頰抽搐兩下,咬牙切齒道:“不送。”

言語之間,極為無禮。宇文成都也不見怪,點點頭,命人把鄭醒人頭盛入盒中,告辭離去。

“鄭言慶,不報此仇,我誓不為人。”

鄭元壽看著宇文成都的背影,仰天長嘯。

鄭元琮有心上前勸解兩句,可是這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怔怔的看著鄭元壽的背影,久久不語。



離開了滎陽之後,宇文成都不敢懈怠,命府兵返回汜水關,他自帶三百千牛衛,趕回洛陽。

急行半日,途徑鞏縣治下。

宇文成都發現,路上有很多人,急急忙忙的,似是有什麼事情。

於是派人過去詢問,那千牛衛回來稟報說:“將軍,這些人是去看鵝公子治喪。”

“治喪?”宇文成都一怔,“為誰治喪?鄭言慶家中,有喪事?”

“他們說,鵝公子要為他的坐騎立碑,所以趕去看熱鬧。聽人說,鵝公子有一匹心愛的白龍馬,隨他在高句麗東征西討。結果在梁水畔生擒高建武的時候,他那匹白龍馬累死疆場。

鵝公子極愛他的馬匹,故而把那匹白龍馬帶回鞏縣,並在霍山尋一風水寶地安葬,還要立碑以紀念。這是鵝公子自征討高句麗,做《春江花月夜》一年來,首次有新作問世。周遭文人士子,紛紛前去觀摩,想看一看鵝公子的新作,究竟是什麼樣子,可有此前的水準……”

千牛衛,是皇帝的貼身侍衛,出身都要經過嚴格挑選。

楊廣本身也是個極有文采的人,所以對千牛衛的選拔,更加苛刻……。

想成為千牛衛,不僅僅要有上等的出身,還有識文斷字。否則這天下武藝好的人多了去,又何必找你來擔當重任。故而,千牛衛在回稟宇文成都的時候,言語中也流露出一絲嚮往。

對於首創詠鵝體,在文壇享有清譽的鄭言慶,千牛衛同樣頗感興趣。

宇文成都自然能聽出這千牛衛話語中的意思,不由得笑了。反正鄭醒人頭已經拿到,倒也不耽擱這一時半會兒。重要的是,他對鄭言慶也非常好奇,特別是鄭言慶對愛馬的那份心意,讓宇文成都也更平添幾分好感。宇文成都對鄭言慶原本就有好感,之前因為‘投敵'之說,所以生出些許惡念。不過,謠言已破,那惡念早已煙消雲散,同時好感,進一步加強。

“素聞鵝公子文采飛揚,所做詩篇,盡為傳世佳作。

只是從未親眼見他賦詩,如此好機會,咱們何不前去觀摩一番,回洛陽後,也能多個談資?”

千牛衛,齊聲稱好。一行人於是立刻改道,隨著路人,前往霍山觀看。

一路上,行人越來越多。有文人士子,也有世家子弟,更不乏鞏縣周遭的百姓,前來看熱鬧。


霍山,千岩競秀,萬壑爭流。

山中峰巒連亙,澗溪縈回。剛過了新年,山中大部分還覆蓋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下。那秀美的風情,若婉約少女,極為撩人。二十四個彪形大漢,抬著一具碩大棺樓,沿著崎嶇山路,來到天門峰下。

這天門峰,最有名的景色,莫過於那座漩若大佛的天然山峰。

高 198 米,身形眉眼宛然若真,直讓人感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之能。白龍馬的墳塋,就選在了天門峰下。鄭言慶為了能讓隨他一同征戰高句麗的愛馬,安詳休息,專門請人選了這塊風水寶地。要知道,這霍山就是後世的青龍山,同時也是北宋皇陵的所在地,其風水……

一個碩大的馬塚已經造成。

二十四虎衛,在一片西域胡曲中,將棺椁緩緩置於塚中。

白龍馬,來自於西域,雖不能葬於西域,但也能在胡曲中沉睡。

鄭言慶一襲素白,披著一件白色披風,眼睛紅腫的看著玉蹄兒的棺椁,落入墳塋。念及玉蹄兒這一路功勞,他潸然落淚。

“玉蹄兒,魂兮歸來否?”鄭言慶站在墳前,頓足大哭。

在他墳旁,沈光毛小念,帶著已經長大的細腰和四眼,靜靜肅立。兩頭小獒,已經長成。巨大的體型,猶如小獅子一樣,威猛異常。它們和玉蹄兒,可說是從小長大,雖非同類,但也有很深感情。

不成想一載不見,已獒馬永隔。隨著鄭言慶的呼聲,兩頭小獒仰天長嘯,那尖銳如狼嚎般的聲響,帶著無盡的悲傷。它們知道,從今往後,玉蹄兒再也無法和它們一起,狂奔。

宇文成都站在人群中,看著眼前一幕,亦不由得暗自感傷。

一匹好馬,與武將而言,若同生命。鄭言慶能對他的馬,如此感情,這個人當是一個可交之人。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伴隨胡曲,一首低沉的五言絕句,從虎衛口中唱出。緊跟著,就見虎衛們在墳塋前,吃力的推起一塊青石碑,最上面兩個碩大的金字:胡馬…… 筆劃鐵筆銀鉤,蒼雄有力,筆鋒圓轉,卻有崢嶸之氣。

四周人,不由得竊竊私語:“鵝公子竟然為愛馬親自寫詩立碑嗎?”

那字體赫然是詠鵝體,不過較之當年,更見風骨。從戰場上走下來的鄭言慶,筆力越發成熟。勾點縱橫之間,竟隱隱透出一股肅殺之氣。詩文並不長,但卻盡極鄭言慶對愛馬心意。

“全都讓開!”

就在人們為那胡馬碑文而感慨之時,卻聽一聲如雷巨吼。

兩個身形幾乎和宇文成都不相上下的魁梧壯漢,一黑一白,抬著一個巨大的石馬雕像,走到墳前。

“玉蹄兒,魂兮歸來…… 今日我在此立碑,望你能九泉下安息。

若有來生,我定會再去尋你,與你再戰疆場。”鄭言慶說著話,聲音有些哽咽,再也無法繼續。

他走到石馬雕像跟前,與雄闊海闞棱二人同時發力。

千斤石馬,被三人硬生生疏理在石碑一側。這是鄭言慶在鞏縣,連夜請人雕刻出來,玉蹄兒的形象,栩栩如生再現於面前。那昂首長嘶之狀,直讓人熱血沸騰,不由得為之屏住呼吸。

“男兒當如斯,挾弓跨良駒。長刀寒似雪,玉蹄踏王庭。”

鄭言慶在墳前,灑酒祭拜,待墳塋築起之後,才黯然離去。

一座雄威馬塚,就立於天門峰下。

宇文成都呆立許久,突然對身邊千牛衛道了一句:“大丈夫,當如斯!”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6
發表於 2012-2-5 09:1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五章  此生不復鄭姓



雨水時節,獺祭魚。

在洛水河畔,水獺開始捕殺河魚,並將之陳列於河灘上,如同祭祀一般。這也是雨水三侯的第一侯。古人把雨水分為三侯,故而有一侯獺祭魚,二侯鴻雁歸,三侯草木萌動的說法。

一侯大約五日,從雨水第一日開始計算。

五天後,大雁將北歸;又五日,草木萌發,顯露嫩芽。在‘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中,茁壯成長。

鄭言慶閒散的坐在河畔山丘上,背靠著一顆柳樹,默默的看著山丘下,洛水滾滾,奔流大河。河面上,不時有尚未溶解的冰塊,隨著河水起伏,忽而現,忽而滅,漸漸遠去。

回到鞏縣已有半個月的時間,鄭言慶卻再難恢復到從前的心境。

歷經半載慘烈搏殺,每日在生死線上掙扎…… 一下子平靜下來,總覺得不太適應,以往那種悠閒的生活,似乎再也無法提起興趣。人還是從前的人,可是這心境,卻變得大不相同。

為愛馬玉蹄兒下葬,並舉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喪禮,鄭言慶那一曲胡馬,登時流傳大江南北。昔日的半緣君又回來了,至少在許多人眼中,鄭言慶還是那個才華橫溢,詩書雙絕,風流倜儻的鵝公子。然則鄭言慶心裡清楚,在鞏縣周遭,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

閉門幽居,倒也不差。

隋煬帝楊廣雖然廢掉了他雲騎尉的爵位,但對於鄭言慶而言,無傷大雅。

鄭世安的精神,好轉許多。不過畢竟年紀大了,經此一場驚嚇,想要完全恢復過來,非常困難。好在,鄭言慶回來了,他心中的愧疚,也減少許多。鄭言慶每天都會陪著他說說話,有時候還為他點茶品茗,這心情自然也好上百倍。只是為他診治的醫生說:鄭世安的身子骨極虛,加之早年生機斷絕,故而元氣不足。這一場大病,耗盡了他的元氣,時日無多。

也就是說,鄭世安隨時可能會死掉。

鄭言慶突然感到慶倖,如果他去了洛陽,得了那所謂的封賞之後,恐怕就無法陪伴鄭世安,渡過最後這段時日。田產被鄭家收走了,鄭言慶不害怕;官職被罷免了,他也不擔心。可鄭世安只有一個,雖則他和自己沒有什麼血脈關聯,可十四載養育之恩,鄭言慶不能忘懷。

能陪著鄭世安,走過最後一段日子,也算是盡上一份孝心。

仔細想想,鄭言慶覺得自己還真沒有報答過鄭世安的恩情。從前是年紀小,後來鄭世安回了滎陽,等他返回時,自己有遠赴峨嵋。等到年紀大了,又趕上征伐遼東,實在有些汗顏。

每每想到這些,鄭言慶就越發感覺愧疚。

鄭世安的那些田產,雖被沒收,可並不影響他們的生活。

雄記商鋪的生意依舊火爆,每年都能有萬貫收入。所以,這生活依然照舊,坐落於洛水河畔老大的鄭家大宅,依然屹立不倒。唯一變化的,就是家中有增加了一些人口。蘇烈的到來,二十四虎衛的加入,以及闞棱和他的老母親,都生活在鄭家大宅中,比往日更添熱鬧。

二十四虎衛,大都和鄭家沒有關聯。

雖則回歸滎陽,鄭言慶卻沒有放鬆對他們的關注。他讓蘇烈擔當了虎衛隊長,專心帶領虎衛操練。又派馬三寶前往金城,拜訪薛舉,購買大宛良駒。他有一個想法,要把這二十四虎衛,打造成一支無堅不摧的近衛鐵騎。為此,他專門支出三萬貫,用以增加虎衛的裝備。

除虎衛之外,家中還有六十餘名護院,由黨家三兄弟率領。

沈光被委任為管家,負責處理各種繁瑣雜事。雄闊海和闞棱,則整日跟隨鄭言慶,貼身保護。

之所以這樣安排,自有其中奧妙。

鄭言慶深知,他逼的楊廣殺死了鄭醒,已大大得罪了鄭家。鄭家雖則沒落,但瘦死略鴕比馬大,著經堂四老,無論是鄭善願鄭善果兄弟,還是鄭元壽鄭元琮兄弟,都不是易與之輩。

保不準,他們會有所舉措……

山下,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鄭言慶一眼就認出,那馬上的騎士,正是沈光。

沈光和雄闊海兩人打了個招呼,徑直登上山丘,“少爺,宏毅公子來訪。”

“宏毅來了?”

“是,還有顏籀顏師古先生,隨宏毅公子一同前來。”

鄭言慶笑了笑,“看樣子,鄭家出招了!”

他說著話,站起身來,拂去衣衫上的灰塵,邁步向山下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沉聲問道:“沈光,可派人去探望孝文家眷?”

“三日前已派人過去,估計這兩日就能有回信了。”

回到鞏縣之後,鄭言慶並沒有忘記,當年那些隨他戰死在高句麗的袍澤兄弟。特別是元從虎衛,他更無法忘懷。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打探消息。雖則元從虎衛都留有性命,可有不少人,生活在盜匪橫行的區域。兵荒馬亂,想要找到人,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為此,鄭言慶還專門派人前往陽夏、洛陽,託付謝科和裴行儼,幫忙打聽。

元從虎衛中,不少人來自淮南。而謝家在淮南地區,也算是小有威望,打探起來比較容易。

至於裴行儼嘛…… 他身為虎賁郎,做起事情來,更加簡單。

不過,鄭言慶最關心的,還是竇孝文的家眷。他被責令幽居鞏縣,閉門思過。所以無法親自前往洛陽。好在竇孝文是竇家子弟,想要找到他的家眷,並不困難。他和竇家,終歸有些交情。

跨上戰馬,鄭言慶習慣性的一拍馬頭。

若是玉蹄兒,定然會明白他的意思。可玉蹄兒已死,這大笨馬雖則不差,卻少了幾分靈性,呆怔怔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然。這讓鄭言慶,又是一番感慨。歎了口氣,催馬緩緩行去。

鄭宏毅,就坐在中堂上,頗有些局促。

顏師古比之當年,有些蒼老,但氣度更見沉穩。

鄭言慶走進中堂,先向顏師古行禮,“顏先生,別來無恙。”

“半緣君,亦風采更盛當年。”

兩人非常客氣的寒暄,而後鄭言慶才與鄭宏毅招呼。鄭宏毅現在可是非同小可,因征伐高句麗戰功卓著,而被封為羽騎尉,入偈者台歷練。看樣子,楊廣也聽說了鄭宏毅在高句麗的所作所為。似平頗有把他打造成外交官的意思。進謁者台,竟然是司職西域諸國的事務。

麥子仲被加爵雲騎尉,頂替了鄭言慶的爵位。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麥子仲頗不好意思,不敢來鞏縣探望。那雲騎尉,原本是鄭言慶的爵位,如今被麥子仲得了。而麥子仲,又是被鄭言慶救下,這讓麥子仲,情何以堪呢?也不知道,這損主意是誰出的,楊廣居然還同意了。哪怕麥子仲兩次退讓,楊廣也沒有改變主意。

其實,楊廣肯定不會希望,鄭言慶與麥子仲,走的太近。

一個是關東士族的後起之秀,一個卻代表著南來新興貴族的未來。也許在楊廣心裡,巴不得兩人產生一些裂痕。從目前來看,他的這個想法雖未實現,但至少讓麥子仲,非常尷尬。

“宏毅,聽說你被封為羽騎尉,入偈者台歷練,還未能向你道喜呢。”

鄭宏毅似乎很羞愧,低著頭不敢和鄭言慶對視。

“其實,我不想做這勞什子羽騎尉。”

顏師古開口道:“言慶,你莫要責怪宏毅。

論才學,宏毅比不得你,論武功,更是難以比肩。他身上還背負著一個安遠堂……你也知道,你仁基叔父一直想要重振家聲。可自鄭偉公故去以後,安遠堂一直……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機會,他自然不希望錯過。宏毅此次前來,是向你道別,他馬上要趕赴長安就職。”

鄭言慶笑了,在鄭宏毅身旁坐下,摟住他的肩膀。

“我就說嘛,你這小子當了官,也不該忘了老朋友。結果我都聽說你入偈者台了,你卻連個消息都不給。宏毅,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豈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一日袍澤,一世兄弟,我兄弟如今升官加爵,我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怪罪於你?該罰,你這小子,該罰!”

“言慶,你真不怪我?”

鄭宏毅抬起頭,目光灼灼。

“我怪你做什麼?”

“當初,我瞞著你…… 你離開的時候,我又沒有跟你一同走。征伐高句麗,誰也比不得你的功勞,可你卻被罰閉門幽居,我……我擔心你因此生我的氣,所以一直不敢過來見你。”

鄭言慶大笑起來,用力的拍了拍鄭宏毅的後背。

“宏毅,你太小看我了!

我不禁沒有生你的氣,連帶麥肥、玳子,我都沒有責備。若是不高興,也是因你等不來探望。”

一旁顏師古,不由得露出一分笑意。

這個小傢伙,年紀雖然不大,可這心胸,到也開闊。

他輕輕咳嗽一聲,鄭宏毅一怔,旋即又露出猶豫之色。

“怎麼,還有什麼事情嗎?”

鄭宏毅說:“言慶,有件事得要提前告知你一聲,免得你將來…… 我此次過來,聽我爹說,鄭善願那老傢伙,準備把你逐出鄭家。

聽說,族中好多人都同意了,雖然我爹試圖阻止,卻最終沒能成功。估計清明祭祖之時,就會宣佈這件事情。鄭善願他們,可是對你恨之入骨。”

逐出家門?

在這個時代,無疑是一種最為兇狠的懲罰。

此時,國家這個概念還沒有成型,家天下的思想,極為盛行。沒有家族,就如同無根飄萍一樣,日後定然,步履維艱。不僅僅走出身會降低,入仕也將面臨種種困難,沒有任何依靠。

鄭言慶眉頭一蹙,目光隨之一凝。

“要把我逐出鄭家嗎?”

說實話,鄭言慶倒是不太在意,他這個鄭家的出身。

雖則沒有了鄭家的扶持,他日後會很困難,但他別有打算…… 沒有了鄭家,我還有李家嘛。

抱上李二大腿,豈非勝過你鄭家門楣?

所以,鄭言慶不在意。可是他不在意,卻不代表著,鄭世安不在意。鄭世安為鄭家做了一輩子,最看重這鄭家的名頭。他如今身體不太好,若是知道被革出族譜,又會有什麼反應?

顏師古低聲道:“言慶,你莫要怪罪他們。

而是你在之前的手段,過於酷烈,絲毫不顧及鄭家顏面。有些事情,私下裡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罷了,可你偏偏…… 你這樣一鬧,等同於沒有半點迂回之地。鄭醒被殺,鄭善果請辭,鄭元壽請辭,你等於把鄭家的根基,給撬了起來。如今,滎陽鄭氏,幾乎等同於笑柄,他們又豈能善罷甘休?說實話,事情出來後,我還和仁基想過各種應對之法,卻偏偏沒想到,你會如此烈性,用如此激烈手段…… 你知不知道,鄭醒的人頭,是被鄭元壽,親手砍下來?

鄭元壽整個人,都好像丟了魂兒一樣…… 我實不知,該如何說你才好。"

顏師古的言語中,有責備,也有關懷。

他隱隱提醒鄭言慶:鄭元壽,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可是殺子之仇!鄭元壽焉能咽下這口氣?

其實,對鄭元壽,言慶心裏也懷有幾分尊敬。當初推鄭世安入族老會的時候,雖說那裡面也有利益交換,可鄭元壽還是很爽快的答應下來。那是一個很豪爽的人,只是生了一個不肖子。

鄭言慶面頰微一抽搐,淡淡一笑,“多謝顏先生提醒。”

他扭頭拍了換鄭宏毅的肩膀,“宏毅,咱們是咱們,我和鄭家,是另一碼事,你別往心裏去。 ”

“可是……”

“好了,莫要再說了,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填。明日事,明日再說,今日咱們一醉方休。”

鄭宏毅為難道:“言慶,我怕是無法在這裏飲酒。謁者台命我在驚蟄前抵達長安報到……我這次過來,也只是順道前來,需立刻啟程。顏先生將陪我一同前往長安,還請你見諒。”

鄭言慶說:“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宏毅,到了長安,好好幹吧。”

鄭宏毅和顏師古起身告辭,帶著隨從離開了鄭家。

二人前腳一走,鄭言慶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他想了想,走出中堂,從夾道行出,直奔後園。鄭府後園,並未大興土木,而是依山傍水,循著地勢修造。花費並不算多,可假山樓臺,園林樹木,曲徑通幽,小溪回廊,應有盡有。

不知何時,天空飄揚霏霏細雨,後園地塘上,籠罩一層輕霧。

池水不知幾許大,池畔旁柳林中,有座小小的道觀。言慶從柳林中碎石鋪成的小徑行過,來到道觀門前。他登上門階,輕輕叩響門扉。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聽裡面傳來細碎腳步聲。

裴翠雲一身白色道袍,秀髮披肩,亭亭玉立在門內。

“言慶……”

“姑姑在嗎?”鄭言慶急急問道。

在他征伐高句麗的時候,裴翠雲曾被裴仁基逼著,險些當了尼姑。幸好裴淑英站出來說項,讓裴翠雲陪她在王屋山修行,裴仁基才算是作罷。鄭言慶被誣陷的時候,裴淑英帶著裴翠雲,從王屋山趕到鞏縣。也幸虧她二人趕來,才使得鄭世安一家大小,不至於無家可歸。

鄭言慶回來之後,裴淑英本想離開,但是被鄭言慶死活纏磨著,這才算留下來。

姑侄兩人,就住在這綠柳觀中,倒也還算幽靜。

裴翠雲一見鄭言慶如此急切,立刻意識到出事了……

“姑姑剛做完早課,正在廂房點茶。”

鄭言慶點點頭,“翠雲,我有要事,求見姑姑。”

裴翠雲帶著鄭言慶走進道觀。這綠柳觀不大,正殿裡供奉的是三清祖師,兩旁有兩間廂房。

裴淑英正坐在門廊上,用炭火燒沸了泉水,點茶品茗。

一晃,三載。

裴淑英倒是不見老,一如當年離開岷蜀時,萬種風情。不過在那風情之中,似有平添了幾分清冷之氣。淡淡的,卻似拒人於千里之外,讓人想要親近,又不敢親近。

柳林中,霧濛濛。大殿裏,香煙繚繞。

裴淑英如同一尊玉觀音,令鄭言慶不敢生出半點褻讀之心。

見言慶過來,她也只是一擺手,示意鄭言慶落座,而後自顧自點茶。但見恰似凝脂白玉般皓腕輕翻,壺中沸水注入茶盞,猶若白龍直下。茶水翻騰,四溢濃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小妖,有什麼事嗎?”

裴淑英的聲音,依舊輕柔悅耳。

鄭言慶一旁坐下,接過裴淑英遞過來的茶盞,抿了一口,贊道:“姑姑的茶藝,越發出色了。”

裴淑英淡淡一笑,“你這張小嘴,從高句麗回來,卻是越來越油滑了。”

一旁裴翠雲噗嗤笑出聲來,柔情似水的目光膘了鄭言慶一眼,靜靜的坐在一旁,捧杯品茗。

這丫頭,卻是學得,和裴淑英有些相似。

“姑姑,剛才宏毅過來了。”

“嗯?”

“他告訴我說,鄭家打算把我革出族譜。”

“啊!”

裴翠雲輕呼一聲,瞪大了嫵媚雙眸。出身於世家大族,她比鄭言慶,更清楚被革出族譜的後果。

反倒是裴淑英依舊不溫不火,輕聲道:“那你,又怎麼看?”

鄭言慶放下茶盞,撓撓頭。

“我倒是不太在意,只是擔心爺爺……”

“鄭家作此反應,其實也在預料之中。世胄子弟最看重的是什麼?除了家族長存之外,莫過於顏面二字。當初你拒不前往洛陽,迫的鄭家不得不殺死鄭醒。在外人看,你無甚過錯,乃鄭醒該死……可是鄭家的顏面,卻被你掃了個乾淨。如今,他們也要掃了你的顏面,讓你難以立足。”

被家族開革,在當時可算是極為嚴重的事情。

輕則影響仕途,重則世代受辱。

“言慶,可有挽回餘地?。裴翠雲問道。

鄭言慶,搖了搖頭。

裴淑英突然道:“其實,老太公大病一場,未必是壞事。

你沒有回來時,他曾私下裡與我說過:鄭家薄情,不足以依持。你和老太爺都非嫡傳,即便是再出色,也難進入家族核心。老太爺哪怕當了族老,也僅僅是名義上的族老,誰真的尊重過他?你前腳出事,鄭家後腳就開革了他族老之位。老太爺當時,對鄭家可是冷了心。

不過,如若鄭家真的把你開革,你日後難保不受連累。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只看你怎麼看。是靜等開革,亦或者是再打他一記耳光?”

鄭言慶一怔,“這耳光,怎麼打?”

“趁他們還沒有開革,你立刻去鞏縣府衙,請求自立門戶,從鄭家分離出去。

一個是他們踢走,一個是你主動離開。兩者看似無甚差別,但結果…… 你若主動分離出來,則鄭家就要背上無容人之量的名聲。結果一樣,可是造成的影響,卻對你更為有利。只是你這樣做,就等於和鄭家徹底撕破面皮,日後再無轉寰餘地。會是什麼狀況,我也把握不住。”

主動分離! 就是說要自己,反出鄭家?

鄭言慶想了想,到了這一步,他和鄭家,有轉寰餘地嗎?

連田產都被奪走了,他鄭家,何時對自己有過關懷?

鄭言慶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索性撕破面皮吧……反正已經撕破了,倒也不在乎,再撕一次。”

“你自己考慮。”

裴淑英淡然一句。而後目光,又凝注在了茶盞中的茶水上。

鄭言慶知道,這送客的意思。於是起身告辭,裴翠雲把他送出道觀。

“言慶,姑姑說的雖有道理,但你還要多考慮一下。畢竟與鄭家決裂,終歸不是一件美事。”

鄭言慶點了點頭。

有裴淑英在,裴翠雲表現的很矜持,把鄭言慶送出道觀後,就立刻說出她的心聲。

鄭家既然要報復,那他也不能太客氣了。

不過這件事,還需和鄭世安商議一番。好在鄭言慶已經知道了鄭世安對鄭家的態度,多多少少有些把握。

大不了,此生不再歸鄭姓。反正他原本也不姓鄭……

言慶可是清楚的記得,他剛出生的時候,甯長真曾說過他姓‘李'。雖然還不清楚,這‘李'是哪一個‘李',鄭言慶並不在意。實在不行的話,那就回復以前的姓氏。雖說桃李章會對他造成一些困擾,但大隋帝國,又能支持多久呢?

想到這裡,言慶也就放開了心神。

不過,就在他準備去找鄭世安商議的時候,沈光突然來報:“公子,有洛陽來人,求見公子。"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7
發表於 2012-2-5 09:1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五章  蹊蹺



洛陽來人?

鄭言慶聞言,不禁愕然。

這時節,誰又會從洛陽來找他呢?自楊廣詔令發出之後,他鞏縣的鄭家大宅,就變得門可羅雀。

對於楊廣的想法,誰也猜不清楚。

說楊廣厭惡鄭言慶?可他連鄭言慶抗旨的罪名都可以赦免;說他喜歡鄭言慶?那麼大的功勞,一句功過相抵,就化為烏有。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玄機?皇上究竟是如何考慮?不免讓很多人猜忌。對於鄭言慶的未來,許多人也不看好……畢竟,鄭言慶可是打了楊廣的臉。

所以,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或者說楊廣態度還不明確的時候,與鄭言慶接觸。

鄭言慶思來想去,也想不出會是什麼人前來拜訪。

若是熟悉的人,沈光肯定會報上名號。既然沈光沒有報出名號,想必來人,也不會太熟悉。

“走,出去看看!"鄭言慶和沈光,從後院來到前廳。

就見一個四旬左右的男子,一身華服,正負手於廳堂上。

院子裡停著許多車馬,還有無數勁裝武士跟隨。鄭言慶邁步走上廳堂,微一拱手:“在下鄭言慶,不知閣下……”

“哦,鄭公子有禮。我奉我家主人之命,前來探望公子。冒昧叨擾之處,還請公子見諒。"

鄭言慶又是一怔,“不知貴主人……"

“我家主人,就是當朝禮部尚書,楊柱國。”

鄭言慶輕呼一聲,一臉震驚之色道:“少國公也知言慶?失禮失禮,剛才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莫要見怪。”

禮部尚書,楊柱國,正是楊玄感。

也許楊玄感這個名字會讓人感覺有些陌生,那麼他的老子,恐怕不會有人陌生:楚公,楊素!

雖則楊素‘楚公'之爵,並非世襲。但習慣性的,人們還是會稱呼楊玄感為少國公。

不過,楊素死後,楊玄感過的並不得意。蓋因楊廣對楊素頗有顧忌,所以連帶著對楊玄感,也沒有好感。好在楊廣征伐遼東時,滿朝文武反對之聲頗多,可楊玄感卻堅定不移的站在楊廣一邊,使得楊廣對他,感官大為改變。

也正因此,楊廣從高句麗撤兵之後,任命楊玄感為禮部尚書。

楊素活著時,門生故吏遍及朝野。楊玄感也常以此為傲,自以為高門大閥,座上儘是當今名士。

不過,鄭言慶和楊玄感沒有任何交集。他在洛陽拜長孫晟為師的時候,正逢楊素故去,楊廣對楊玄感頗為顧忌,故而將楊玄感,留在長安;等楊玄感來到洛陽的時候,鄭言慶早已遠離洛陽。所以,楊玄感也只是因其父而知鄭言慶之名,但二者從未有過正式接觸。

楊玄感突然派人,又是什麼意思?

來人名叫楊慕,是楊玄感家臣。

鄭言慶與他見禮之後,兩人分賓主落座。

楊慕說:“楚公在世時,常念及鵝公子之名,言鵝公子,乃當世大賢。家主人仰慕已久,但因公務繁忙,一直未能與鵝公子把酒言歡,故常以為憾事。”

鄭言慶連忙謙讓,“此少國公垂愛,言慶實不敢當。”

楊慕笑道:“公子如今賦閑,家主人不免感覺可惜。以公子之才,屈居於這鞏縣彈丸之地,實於國家無益。故而家主人派小人前來,想請公子出山輔佐。原本家主人想要親自登門,蓋因陛下東征在即,諸事繁忙,一時無法脫身。所以就派下人前來,奉上厚禮,請公子笑納。”

“陛下,又要東征?”

鄭言慶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楊廣曾三征高句麗,此前征伐遼東,才只是第一次啊!

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件事情,令鄭言慶心裡,不由得為之一顫。

二征高句麗的過程,鄭言慶已經記不清楚。但有一件事他還有印象,楊廣二征高句麗時,楊玄感,貌似就是楊玄感起兵造反,以至於二征高句麗不得不中途停止,落得個慘敗名聲。

楊玄感……

我想起來了!怪不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可楊玄感請我輔佐?難道他不知道,我現在被責令幽居嗎?

鄭言慶心中疑惑,但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究竟。楊玄感既然能視楊廣詔令為無物,那想來……

在刹那間,鄭言慶的思緒千回百轉。

若是要強行拒絕,恐怕不妥。弄不好,還會惹怒了楊玄感。以堂堂禮部尚書,柱國大將軍的身份,楊玄感要弄死鄭言慶,實在是易如翻掌。所以,不能答應,卻要婉轉拒絕。

想到這裡,鄭言慶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少國公既知言慶之名,言慶焉能拒絕?

只是…… 家祖如今臥病在床,我實不忍棄之不理。不知楊先生能否代為轉告,一俟家祖身體康健,言慶定會登門造訪。”

“令祖,生病了?”

“正是……”鄭言慶歎了口氣,“此前言慶出征高句麗,家祖提心吊膽,終日不得寐。後來,楊先生想必也聽說過,某無恥之徒構陷於我,致使家祖被千牛衛緝拿,擔驚受怕,至今臥床不起。”

這是一個極好的藉口。

你楊玄感就算再霸道,也不能阻止我盡孝道吧。

楊慕不由得眉頭微微一蹙,輕輕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男子。

在他身後,垂手站立一員皂衣家人。身高七尺七寸,頷下黑須,生的齒白唇紅,面似粉玉,氣宇軒昂,雖一身家臣打扮,卻難掩蓋非凡氣度。楊慕的動作並不大,可是鄭言慶一直偷眼觀察他的動作,清楚的看到了他這個舉動。那身後的男子,一下子也進入鄭言慶視線。

這個人,是家臣?

“此事,家主人當然知曉,但不知老大人身體……公子如若不棄,我隨行之人中,有長於醫術者。不若請他查探一番,說不得會有大好的結果?”

“若真如此,言慶感激不盡。”

隨行居然還帶著醫生?鄭言慶這心裡,好生奇怪。

他站起身,領著楊慕來到後院臥房。鄭世安剛小睡一覺,精神倒也不差,正和毛小念說話時,楊慕帶著人,隨鄭言慶進來。

“爺爺,孩兒為你請來一位名醫,為您診治身體。”

鄭世安疑惑不解,“言慶兒,我這身子骨好得很,只是此前受驚,才臥床不起。過些時日,自然可好,何需再請名醫?"

“您身體好得快些,孫兒也能早日放心不是。”

一名隨行醫生上前,為鄭世安把脈。

鄭世安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不好拒絕言慶的一番心意。

片刻之後,那醫生探查完畢,又隨著楊慕等人,一同走出房間。

他在楊慕耳邊,竊竊私語幾句,楊慕輕輕點頭,拉著鄭言慶的手說:“公子,老大人的身子……只能說,可惜了!此事我當如實稟明家主人,待老大人安康以後,還望公子萬勿推辭。"

鄭言慶也沒有詢問,送楊慕一行人離開。

不過,楊慕送來的那些禮物,他是照單全收。



在回程的路上,那站在楊慕身後的家臣,突然問道:“楊慕,鄭言慶的祖父,果真病重嗎?”

楊慕說:“回李先生的話,那老兒看似精神矍鑠,實則元氣盡失。

據估計,怕是拖不過半載。鄭言慶倒也不是故意推脫,看樣子確實是脫不開身。我聽說,他自幼被那老兒收養,兩人相依為命。此前他被人構陷,那老兒也著實受了罪,不似有假。”

李先生蹙眉不語,輕捻頜下短鬚。

不知為何,這鵝公子給我的感覺,總是有些古怪。

雖說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古怪?但是…… 但願得,我只是胡亂猜想。不過照他的表現來看,卻也不像是一個烈性的人。能做出‘士甘焚死不公侯',敢於抗旨不尊,怎會是這幅模樣?

“李先生,您可是發現了什麼?”

“倒也沒有……這樣吧,你暗中派人,再次多留意鄭言慶。

雖說他答應要輔佐少國公,可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太正常。多一份小心,總歸不會是一件壞事。"

“如此,小人這就去安排!"

鄭言慶不知道,他已被別人關注。

送走了楊慕之後,他帶著沈光等人清點那些禮物。這一清點卻不要緊,鄭言慶可嚇了一跳。

蓋因楊玄感的禮物極重,合計價值,近三萬貫。

三萬貫,究竟是什麼概念呢?

這麼說吧,大隋國庫,在開皇年間一年收入,也不過一千七百萬貫。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的花費,大約在十貫左右。再比如魚俱羅,一年的俸祿加起來,才兩千貫而已。三萬貫,等同於魚俱羅十年俸祿。

鄭言慶暗自咋舌,同時也暗自小心。

莫非,楊玄感此時已動了反意?

“把這些東西,全都收起來。"

鄭言慶吩咐完畢,又把沈光拉到一旁:“你立刻去綠柳觀,把禮單呈給姑姑,請她酌情處置。”

這種時候,他可以信賴的人不多。

唯一能夠信賴的,莫過於綠柳觀中的裴淑英。

安排妥當之後,鄭言慶又回到了鄭世安的臥室。毛小念剛為鄭世安擦過面,端著水正往外走。

一載過去,小念出落的越發水靈。

水汪汪的大眼睛,總是脈脈含情,那婀娜身姿,凹凸有致。一襲翠綠長裙,更為她平添幾分靈動之氣。

四眼和細腰,匍匐在門口。

見鄭言慶又回來,少不得興奮的跑過去,和言慶親熱一番。

“爺爺在做什麼?”

“等你!”毛小念淡淡一笑,流露幾分少女風情。

鄭言慶點點頭,拍了拍兩頭獒犬的腦袋,與毛小念輕聲道:“你去綠柳觀一趟,看姑姑那邊,可有吩咐。"

“知道了……”毛小念裊裊嫋嫋而去,背影動人。

昔日的黃毛小丫頭,如今已要成熟了!

鄭言慶心裡感慨了一聲,邁步走進臥室。鄭世安,靠著被褥,正等著他過來,解釋剛才的事情。

言慶沒有過多的去解釋楊玄感的事情。

這種事,不能亂說…… 更何況,即便是鄭世安知道了,也不可能為他分擔,反而平添憂慮。

鄭言慶還是著重於鄭家的事情。他把鄭宏毅的話,小心翼翼的告訴了鄭世安。

鄭世安聽罷,卻是沉默無語。

許久,他長歎一聲,輕聲道:“言慶兒,我知你心中是怎麼想的。其實,我對鄭家,何嘗不感覺失望。只是這一輩子的期盼,到頭來發現…… 言慶,你如今已經長大了。在外面跑了一年,有些事情,恐怕比爺爺看得更透徹。鄭家既然如此薄情,那休怪咱爺們沒有義氣。

你就按照你想的去做!

不過,老太爺一家對咱們不差。雖則大公子當年……可後來,終歸接受了咱們。這個情義,咱們得要記住。將來你若是飛黃騰達,莫要忘記就是。至於鄭家的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言下之意,他不會介意,鄭言慶用什麼手段,去打擊鄭家。

既然鄭世安這麼說了,鄭言慶心裏也就有了底兒。

“爺爺,孫兒定不忘您今日所說。”

“對了,你大錘子爺爺和老虎爺爺,這兩天也該回來了。你出事的那些日子,多虧了他二人照應。等他們回來,你莫要忘記,好好感謝他們。"

雄大錘和王正,在年前回洛陽辦事。

鄭言慶回來這麼久,還沒有見過他兩人。鄭世安這一提醒,鄭言慶也感覺頗為想念,連連點頭。

又陪著鄭世安說了一會兒閒話,鄭世安有些乏了。

這就是他現在的問題,精神看上去很好,可是很容易疲乏。用中醫的解釋,他五行不全,腎氣衰頹,以至於精力不濟。早年間的受傷,到老了,終於表露出來。鄭言慶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盡心盡力的照應。

服侍鄭世安睡下之後,鄭言慶坐在門外的門廊上,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一時間思緒有些混亂。

二征高句麗,他肯定不會再去!

楊廣也未必會讓他再去…… 此前他打了楊廣的臉,楊廣又怎可能再帶上他?難不成要告訴世人,缺了他鄭言慶,楊廣就打不下高句麗嗎?鄭言慶越是不跟著過去,楊廣怕是打得越狠。

所以,二征高句麗,與言慶無關。

倒是這個楊玄感的事情,頗讓言慶頭疼。

楊玄感是如何起兵,過程又是怎樣?他實在記不太清楚了。反正,他知道楊玄感最後輸了。

既然明知楊玄盛會輸,那麼他,能從中賺取什麼好處呢?

還有,到現在,他也未能和李二拉扯上關係。似乎除了老師李基之外,他和李家,再無關聯。

三征高句麗,預示著大隋即將滅亡。

如果不能加快和李家的聯絡,和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拉上交情,那日後,豈不是要更加麻煩?

李世民,你阿如今,又在何處呢?

鄭言慶一想到這個問題,忍不住輕輕撓頭。

隨之,腦海中又浮現出李基的身影:也不知老師如今,又在何方?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8
發表於 2012-2-5 09:1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七章  竇夫人求醫



楊玄感突如其來的邀請,讓鄭言慶陡然增添了幾分緊迫感。

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再充裕,而他今年,才剛過十五。十五歲的年紀,也許能出將入相,也許能功成名就。可是想要指點江山,卻萬無可能。試想,誰又會把自己的前程,交付在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手中?那無疑是一種冒險!在如今的狀況下,沒有人會輕易冒這樣的險。

如果鄭言慶已經成丁;亦或者他是皇室子弟,說不得會生出野心。

可他只是一個豪門旁支,如今可能連那個豪門的背景,也要消失。這種情況下,誰會相信他?

總不成虎軀一振,四方猛將智士紛紛來投。

這年月,誰都不傻。古人的心思,未必如後世那般想的單純。事實上,歷朝歷代的更迭,又有哪一次,不是充滿了陰謀和鮮血?即便鄭言慶前世,曾在仕途上歷練多年,也不敢小覷天下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的經營,小心翼翼的規劃。

與鄭家脫離關係,也是情非得已。言慶很清楚,以他的出身,想要進入鄭家的核心圈子,困難重重。既然進入不得,而他又不願意一輩子為鄭家做嫁衣。那只有借機,從鄭家脫離。

錢帛,言慶倒是沒有後顧之憂。

雄記鐵鋪,以及和安遠堂合作的生意,包括與吳縣張氏的交易,可以保證他,能日進斗金。

他目前的問題就在於,如何能與李閥,更進一步。

單純依靠他和李基的師生情誼,在言慶眼中,遠遠不足。這人情說起來最重,可實際上也最淡,最沒有保證。賈家樓四十六友結拜,號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歃血為盟,何等隆重?可結果呢,大難臨頭,各自飛…… 為了彼此的利益,到頭落得個刀兵相見,是自相殘殺。

所以,鄭言慶不會把未來,完全託付在別人的手中。

想要逍遙快活,就必須有足夠的力量。抱李二的大腿,總要有能夠讓李二看重他的力量吧。

可現在,他的力量並不充足。

兩天之後,雄大錘和王正,與竇孝文的家人,結伴而來。

竇孝文有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大。父親在四年前故去,只有一個老母親在世。家境倒也不差,畢竟是得了竇威的提點,倒也無需為溫飽擔心。但竇孝文故去,對於一家老小的打擊極大。以至於三弟竇孝章不得不從學堂裏中途退出,四弟竇孝賢、五弟竇孝禮、幼弟竇孝貞年紀都還小,當不得大用處。倒是竇孝文的二弟竇孝武,年十七歲,身形魁梧,頗有雄姿。

本來竇孝武也準備從軍,但年紀不夠,只得作罷。

聽聞鄭言慶要他們一家過來,竇孝武一開始很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隨家人一同前來鞏縣。

在竇家,他想要出人頭地,並不容易。

畢竟竇家村那麼多人,他又是個旁支,想要得竇家看重,也需要機緣。就如同當年竇孝文,若非和鄭言慶他們一起,打了一場鞠戰,也未必能被竇威看重。竇孝文死了,竇威也不復入仕。給竇孝文一家些許補償,每個月能拿個月例已是仁至義盡,想要出頭,絕非易事。

思來想去,竇孝武覺得,倒不如去鞏縣。至少鄭言慶是當今名士,即便白身,也不是他一個土包子可以比擬。哥哥與言慶又是袍澤,交情肯定深厚,跟著言慶,似乎更有前途。

而事實上,也正如竇孝武所猜想一般。

鄭言慶對他們一家老極為關照,不僅在宅中撥出了一個獨立的院子,讓他們一家安心居住。又得知孝章中途退學,極為不忍,在鞏縣的村學中,安排孝章繼續讀書,並承諾將來,若孝章還想繼續求學,他會設法,送孝章入縣學。土包子想進縣學,可不是容易的事。不過對於鄭言慶來說,並不算難。以他在士林中的聲名,保薦一人入學,簡直是易如反掌。

說不定,縣學還要求著他來保薦……

不過,這都不重要。

當竇孝武看見那元從虎衛,一身戎裝,盔甲鮮明的威武模樣,頓時大為羡慕。

鄭言慶聽了他的懇求,不免有些猶豫。思忖許久後,決定讓孝武先隨著虎衛訓練,日後若能通過考驗,才能正式加入。在鄭府,元從虎衛地位頗高,不僅僅是鄭言慶的親隨扈從,而且又是隨鄭言慶一同在高句麗出生入死過的袍澤,待遇自然不一樣。鄭言慶一時間,還不準備擴充虎衛人數,所以竇孝武只能以編外人員,參與其中。可即便如此,竇孝武也格外開心。

這至少證明,鄭言慶是一個極其念舊的人!

安頓好竇孝文一家之後,鄭言慶又密令沈光,設法召集人手,暗中監視鄭家。

鄭家失勢,但對於言慶來說,依舊是一頭龐然大物,不能掉以輕心。沈光江湖出身,三教九流皆有門路,從目前而言,最為合適。監察天下,沈光沒那個本事,鄭言慶也沒有那個想法。

可想要監控住鄭家,卻不是難事。鄭家人口眾多,七房直系多達數百人,從者逾千人,可謂魚龍混雜。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和鄭世安一樣忠心耿耿。鄭言慶也無需探知什麼機密,只要瞭解一個大概足矣。

在和鄭世安商議過後,鄭世安說出了幾個鄭家的軟肋。

若說對鄭家的瞭解,也許在沒有人能比鄭世安更加清楚。六代服侍鄭家,他更是從小為鄭家操勞。鄭世安說起來,曾服侍過三代人,從鄭偉到鄭大仕,從鄭大仕到鄭仁基,雖僅止於安遠堂一房,可是對整個鄭家,卻了然於胸。

“要想了解鄭家舉措,單憑那些週邊的家人,可能性不大。”

鄭世安靠在被褥上,語氣頗有些黯然。

為鄭家服務了一輩子,沒想到臨老了,卻要小心提防。這心裏面,卻不是一個滋味,可又不得不做。

“大公子那邊,雖說與我們親近,卻也不能不防。

安遠堂內堂管事鄭世方,比我小十五歲,也算是一個元老。只是這個人嗜賭如命,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債。他又不敢告訴別人,所以時常會從家裡拿出些物品周轉…… 你可著人與他聯絡,只要是不牽扯安遠堂存亡之事,他一定會向你低頭。當然了,你要給他些周轉才行。

著經堂那邊,我記得鄭大老爺在和風坊有一個相好。

你也知道,那著經堂的大奶奶是個什麼秉性,鄭大老爺一直瞞著,不敢讓人知曉,不過他對那相好卻是極好。還有個小兒子,名叫鄭安同…… 你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著經堂外門管事。

他可以自由出入鄭大老爺的書房,偏偏又是個好色如命的主兒,可讓老沈,由此入手。”

鄭世安把鄭家七房大大小小的破綻,說的是一清二楚。

鄭言慶也不禁暗自咋舌,沒想到祖父手中,竟掌握這許多的秘密。如果把這些秘密告訴那些對鄭家居心叵測的人,鄭家凶多吉少。

和鄭世安商議過後,鄭言慶立刻命沈光下去安排。

眼見驚蟄將至,隋煬帝楊廣再次下詔,要二征高句麗。

不過這一次,和鄭言慶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各大世胄也保持了沉默,不再派遣宗團參戰……

大戰,即將拉開序幕。各路兵馬,紛紛開始行動。

但在洛水河畔,卻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

鄭言慶帶著毛小念和沈光,牽著四眼和細腰,施施然出門而去。

由於被楊廣下詔幽居鞏縣,言慶的活動範圍並不廣,只能在鞏縣治下周遭。然則鞏縣周遭,卻有無數好去處。東面有霍山,北面是洛水,更有北魏石窟,和無數處風景如畫的景致。

正逢管城縣令房玄齡前往偃師,途徑鞏縣。鄭言慶當然要好生招待一番,與房玄齡相約,在嵩陰相聚。

嵩陰,位於中嶽嵩山北麓,少室山峻極峰西側。北魏孝文帝時,京兆王元太興就埋葬於這裏,故而俗稱墓坡(今名臥龍坡)。受嵩山大斷層的影響,峰南壁立千仞,峰北坡度舒緩。

南側是峰巒突兀峻峭,象形奇石栩栩如生。而北坡則是林木交枝接葉,松拍共翠遮天蔽日。

整個嵩陰地區,皆是山高奇峻景致。飛瀑池潭四布,林茂草密,花美水秀,雲繚霧繞,氣象萬千。

鄭言慶抵達嵩陰時,房玄齡已等候多時。

隨同房玄齡一同前來的,還有徐世績。只不過徐世績現在已不再是管城兵曹的職務,經房喬提拔,榮升縣尉之職,執掌管城兵馬。比之一年前與鄭言慶在鞏縣相會時,徐世績增添了幾分沉穩老辣之氣。他扶劍而立,周身散發出淡淡殺氣,頗有幾分後世軍神的威嚴氣度。

當鄭言慶帶著人,在高句麗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時候,徐世績也沒有消停。

隨著隋軍連番潰敗,河洛地區的盜匪更加猖狂。

首先,是瓦崗賊開始向滎陽方向襲擾,而管城周遭,也時常出現小股山賊。徐世績在過往一年中,剿滅十餘股山賊盜匪,同時是功勞顯赫,以至於連滎陽郡留守也開始關注徐世績。但因為徐世績的年紀不夠,擔當一縣縣尉已經是破格提拔,再想升遷,就變得有些困難。

亂世之時,十歲將軍不足為怪。

可是在治世,想要升遷,就要一步一個腳印。

如今大隋江山,雖則出現混亂局面,但總體而言,還是治世。

至少隋室的國力尚存,盜匪雖多,氣候未成,所以徐世績也只能默默等待。好在徐世績的年紀並不大,今年堪堪十九。以十九歲之齡,而擔當一縣縣尉,在大隋治下,可謂不多。

畢竟似宇文成都二十四歲即為雜號將軍;裴行儼十八歲出任虎賁郎的情況,只是極個別現象。宇文成都也好,裴行儼也罷,都有極深厚的背景;加之是在軍中,升遷本來就比在地方來的快。好似軍中,一場大戰就可能會提升一級。但在地方,也許要幾年,才能獲得機會。

對此,徐世績已心滿意足。

“言慶,一載不見,你這名頭可是越發響亮。原以為你文采出眾,不成想卻是文武雙全。高句麗一戰,聲名鵲起,連管城都曉得你鄭無敵的名頭。”

房玄齡拉著鄭言慶的手臂,又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

不由的發出感歎:“當年我與你初次相見,你只到我胸前。一晃數載光陰,昔日鵝公子業已長大成人,竟和我一般高低。看到你與世績,我才知自己已老,當真是老了,老了啊……”

房玄齡不過三十多歲,竟發出這等感慨。

不過鄭言慶倒不覺得奇怪,這做官的辛苦,他又怎能不知?

當下笑道:“房大哥也敢自言老邁?嘗聽人說,伯父尚不言老,如若被他聽見,豈不是又要感慨萬千?莫言老,莫言老…… 房大哥你正是好年華。日後鵬程萬里,豈能輕言‘老字?

是啊,你房玄齡的輝煌,還沒有開始呢!

徐世績一旁聞聽,也笑著連連點頭。

房玄齡笑道:“你這小子,總是生了一張好嘴。我爹每次寫信給我,總是要誇讚你一番。

對了,這次怎麼如此衝動,搞出好大事情,連那功勞也不要了?

此番前來,崔老爺子還囑託我路過鞏縣時,要探望你一下。他說,若有什麼為難處,但與他說。”

房玄齡口中的“崔老爺子”自然是指管城崔氏族長,崔至仁。

崔至仁與長孫晟有過命交情,鄭言慶在高句麗,還救下了他的孫子,崔善福,故而他才會有此言論。只是鄭言慶身在鄭家,他也著實不好隨便插手。對於這一點,鄭言慶心知肚明。

“還請房大哥見崔老爺子,代為問好。”

言慶笑呵呵寒暄,幾人坐下來後。他好奇問道:“不過,這‘鄭無敵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徐世績笑道:”言慶,看起來你這些日子,確是閉門思過啊。

你‘鄭無敵的名頭,如今在洛陽可是響亮的很。你在高句麗行奇兵東征西討,打得高句麗人狼狽不堪。梁水一戰,你單人獨騎,突入高句麗軍中,斬將奪旗,更生擒高建武……‘無敵二字,確是當得。

鄭言慶突然反應過來,楊玄感為何會來找他。

這其中,恐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文名更多的是因為他在高句麗,創下的偌大名聲吧。

他沉吟片刻,輕聲道:“以後,怕是再也沒有‘鄭無敵之名了。

房玄齡愕然問道:“這是為何?”

“我和鄭家,已決裂了!”

他輕聲道:“過些時日,我可能要恢復祖姓。鄭家意欲將我和祖父開革出鄭家,我祖父的祖上,原本姓李,但後來從母姓,而改為鄭姓。既然鄭家要開革我們,我自然要重歸李姓。”

房玄齡和徐世績聞聽,也不由得大吃一驚。

鄭言慶迫楊廣殺死鄭醒。他們倒也估計到了,言慶和鄭氏之間,會有一番激烈衝突。可他們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結果。鄭家要用這種激烈的手段,來懲罰言慶祖孫,似乎有些過了。

莫非,鄭醒不該死嗎?

欺君之罪,那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若非鄭醒出自於鄭家,如今鄭家老老少少,都難逃一刀。

徐世績眉頭一蹙,“安遠堂,為何沒有求情?”

“哦。徐大哥你莫要誤會。大公子曾說項過,可是…… 你也知道,著經堂四老在鄭家的地位,遠非大公子可比。即便大公子為我求情,也沒有用處。不過你們別擔心,我倒是無所謂。

過兩天,我就準備請鞏縣府衙更名改姓,這件事,你們莫要插手。”

房玄齡心裡咯一下,“言慶,那你可是和鄭家,再無轉寰餘地。

“難道現在就有嗎?”

鄭言慶輕輕歎了口氣,“鄭家不以我為鄭家子,即便是我做再多事情,終究還是一個外人。這樣也好,從今以後再無關聯。我走我的獨木橋。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大家互不干涉。”

房玄齡還是覺得可惜。

畢竟,滎陽鄭氏的名頭夠響亮,是一把可以遮風避雨的遮陽傘。

“言慶,要不…… 找找人,和鄭家說合一番?”

鄭言慶突然把杯中水酒潑在地上,看著房玄齡說:“我想把這潑出去的水,收回來,可以嗎?”

“這個……”

“覆水難收,房大哥不必再為此而費心。”

鄭言慶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房玄齡自然也不好再勸說。

只是總覺得可惜,同時又有一絲憤慨:這鄭家,可真是不知好歹。為了一個鄭醒,就要捨棄言慶?

他又不好多說什麼,畢竟徐世績,可是鄭家的女婿。

只能搖頭歎息,鄭家放棄言慶,猶如放棄了他們,重振門楣的大好機會。

鄭言慶沒有再就這個問題,和房玄齡徐世績討論下去。

幾人不知不覺,談到了楊廣二征高麗的事情上。

提起二征高麗,房玄齡就一肚子火,“陛下去年征伐高句麗失敗,可謂元氣大傷。如今匆忙再征高句麗,全然不顧百姓死活。我管城去年幾乎把整個庫府都交出去了,今年又要如此。

如今,山東盜匪橫行,河南河北更是災情嚴重。

陛下不思休養生息,反而一味用兵,實犯了大忌。長此以往下去,只怕這天下會變得更加混亂。”

“河洛匪患,很嚴重嗎?”

“何止嚴重啊…… 徐世績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河洛士馬又蠢蠢欲動,不知是何原因。

本來去年撤兵之後,這情況有所好轉。可這一開春又要徵兵…… 僅管城一縣,就流失了近兩千多戶人口。你也知道,管城加起來不過一萬兩千戶,如此大規模的百姓流失,定然會造成巨大危害。房大哥就是擔心出事,故而截留了一部分糧草,希望能從偃師,借調一些。”

鄭言慶想了想。突然道:“徐大哥,你要多留意瓦崗賊。”

“翟讓嗎?”

徐世績笑道:“此人倒是有些本事,我聽說他聚集了不少狠角色…… 不過此前和他們交鋒幾次,卻不足為懼。他們若是不來也就罷了,若敢犯我管城之境,我就讓他們,來得去不得。”

言語中,流露出強烈的信心。

可鄭言慶覺得,好生怪異……

無他,這歷史上,徐世績可就是瓦崗大將。可現在,卻信誓旦旦,要消滅瓦崗賊。總覺得有些不習慣,不過在臉上,卻流露出讚賞笑意。徐世績,也已經成長,正暫露名將之風。

歷史是否已經發生改變?

鄭言慶拿捏不住。也許,日後他可掌控的資本,會越來越少吧……

“徐大哥,話雖如此說,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瓦崗賊中,頗有能人。此前他們犯境,或許走出於試探。不過若此次征伐高句麗失敗,這情況會隨之惡化,到時候難免會對管城,大舉進犯。”

“失敗?”

房玄齡一驚,“言慶,你剛才說。此次征伐高句麗,會失敗嗎?”

徐世績也不太相信,“去年雖然戰敗,但對高句麗的狀況已經清楚。高句麗雖獲得大勝,但同樣元氣大傷。此次在知己知彼狀況下,陛下還會戰敗嗎?言慶,你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

鄭言慶,苦笑搖頭。

“知彼倒是真的,可知己,卻未必。”

“言慶,你這話是何意?"房玄齡臉色徒然凝重。

鄭言慶說:“我只是胡思亂想,沒有任何意思。不過,有備無患,總是好事…… 房大哥,徐大哥,歷朝歷代,因輕敵而落得慘敗者不計其數。去年于仲文大將軍,來護兒大將軍,是前車之鑒。而今……勝負未分時,我們還是謹慎些好。有道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對不對?”

他不可能告訴房玄齡:楊玄感會起兵作亂。

這種沒憑沒據的話,如果說出去,非但不會產生作用,弄不好他先丟了性命。

房玄齡和徐世績相視一眼,輕輕點頭。

“言慶所言極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房玄齡立刻吩咐:“世績,你不必隨我赴偃師了,留在管城,整備兵馬,加強管城守備。

我自去偃師,多則半月,少則三五日,等會返回。不管能否借到糧草,這管城防務,切不可掉以輕心。”




房玄齡和徐世績,各懷心事,和鄭言慶拱手告別。

在回去的路上,毛小念忍不住問道:“少爺,難不成又要打仗?那咱們鞏縣,可會受到波及?”

“我不知道。”

鄭言慶看著毛小念說:“小念,害怕了?”

“才沒有!”毛小念一挺豐滿胸膛,“有少爺在,小念才不會害怕。”

“呵呵,那你可太高看我了!”

鄭言慶笑呵呵的道了一句,心裡面卻越發的沉重起來:楊玄感,會在何時起兵造反?他留守黎陽,若按照歷史上的軌跡,攻打洛陽的話,那麼滎陽、鞏縣,是他必經之路。我,又該如何抉擇?

對楊玄感,鄭言慶並不畏懼。

沒接觸過,沒瞭解過,史書上也沒有太多記載……

可他卻知道,楊玄感麾下,可是有能人。那蒲山公李密,好像就曾在楊玄感麾下效力。那可是個大 BOSS,不曉得又會要出什麼詭計?突然間,鄭言慶覺得,他留在鞏縣,似乎是個錯誤。

莫非剛經歷一場血戰,又要再見烽煙嗎?

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鄭言慶一行回到了家中。

抵達家門口的時候,已經過了黃昏。鄭言慶剛下馬,就見黨士雄急匆匆的從大宅門後,跑了出來。

“少爺,家中有貴客登門。”

鄭言慶一怔,“貴客?”

“是啊,晌午時,來了一大隊車馬。連裴真人和翠雲小姐,都出面了。"

裴真人還讓我在這裡等著,說是您一回來,立刻去中堂見她。那位貴客,可是等了一整天。”

裴真人,是對裴淑英的稱呼。

她如今的身份是女冠,故而以‘真人'而稱呼。

可她的另一個身份,卻是聞喜縣公。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左僕射裴世矩的女兒。要裴淑英出面接待,那來人的身份,可不會太低了。鄭言慶不禁感到疑惑,來的貴客,又會是哪位?

懷著疑惑的心情,鄭言慶急匆匆,來到中堂。

大廳裡,裴淑英和裴翠雲,正陪著一個中年美婦說話。

那美婦的年紀,大約在四旬開外,生有一頭若匹緞般的漆黑秀髮,雲鬢高聳,流露出雍容姿態。

慈眉善目,臉上總帶著微笑,在她的身旁,還端坐著兩個少年。一個,年紀應該和鄭言慶差不多大,體態英挺修長,面似粉玉,劍眉虎目,生就一副英武相貌。

在這英挺少年身邊,卻是一個乾瘦少年,臉色蒼白,不時輕輕咳嗽,看似很瘦弱。

可出於武者的本能,這乾瘦少年,卻令鄭言慶感受到一絲莫名壓力。細長雙眸,幾乎連在一起,那雙手掌,青筋虯結,隱隱透出一絲力感。鄭言慶走進來,兩個少年,也同時抬頭。

“言慶,你總算回來了”。

在外人面前,裴淑英並沒有稱呼言慶做‘小妖'。畢竟言慶的年紀大了,十五歲,在世家大族,已算是成年人。更何況,他享譽文壇,又剛剛立下赫赫戰功。

所以裴淑英,要顧及到鄭言慶的顏面。

她起身道:“言慶,快過來,我為你引介。

這位是唐國公夫人,竇夫人……她在這裏,已等你一整日。還不趕快過來,與竇夫人見禮。”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199
發表於 2012-2-5 09:1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八章  獅虎兒



“小侄拜見竇夫人!”

言慶一臉平靜,邁步上前恭敬行禮。

可別看他表面上沒什麼波動,但心中,卻是波瀾起伏。唐國公、竇夫人…那豈不就是李淵的老婆,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太穆皇后嗎?在歷史上,對於太穆皇后的描述,並不算太詳細,只有斷斷續續一些篇章。可就是這些篇章,足以讓太穆皇后的形象,勾勒淋漓盡致。

竇夫人是北周皇室,舅父就是北周的皇帝。

當時,北周的皇帝與突厥聯姻,取了一位突厥公主。從理論上講,這算是一樁政治婚姻,所以皇帝對那位突厥公主,並沒有任何感情,甚至不願意在宮中過夜,非常冷淡。時年八歲的竇夫人,卻站出來對舅父說:舅父你既然是為了突厥和中原的和平而娶了突厥公主,就應該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善待皇后。否則的話,你娶了皇后,又不理不問,有什麼用處?

既然你已經做了,那就要盡到責任,不要虎頭蛇尾。

一個八歲的女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的確不簡單。皇帝也因此而善待皇后,改善了和突厥的關係。

竇夫人的父親,是當時的神武公竇威。

而神武公的妻子,就是北周皇帝的妹妹。

楊堅篡周時,竇夫人得知後,極為憤怒,“恨不能男兒身,為舅父剷除奸妄。”

只嚇得竇威夫婦,捂著她的嘴,不敢再讓她說話。後來竇夫人嫁給了李淵,盡極了賢妻良母責任。李淵男生女相,隨著年紀增長,有些阿婆面,故而每每會被楊廣當眾羞辱、嘲諷。

李淵表面上嘻嘻哈哈,可回家後,忍不住放聲大哭。也正是竇夫人在一旁鼓勵、安慰,讓李淵重又振作起來,與楊廣周旋。

不過,好人似乎總是沒有好報。竇夫人走的早,膝下四子一女,到頭來又上演了骨肉相殘的一幕……

這是個可敬的女人,只是走得早了!

如果竇夫人活著,李世民那玄武門之變,還能否成功?不得而知。

竇夫人面帶慈祥笑容,看著言慶,如同看自己的孩子。聽言慶自稱子侄,她也似乎更加高興。

“公子不必多禮。

老身早就聽說,鵝公子一表人才、乃當今奇童子。李國公也曾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只恨無緣一見。

今日才知,傳聞果然不假。公子風采,更甚於傳聞。”

言慶本就生得秀氣,以至於李雲秀見他時,說他書卷氣過重,少了些英武氣概。一晃和李雲秀分別,也有三四年之久。鄭言慶的相貌,雖無太大變化,可歷經高句麗一場慘烈搏殺後,身上才多了一絲殺氣。也正是這股征伐之氣,使得言慶看上去,平添了許多陽剛氣概。

聽罷竇夫人誇讚,言慶難得的,紅了臉。

“好了,都別客氣了……姐姐遠道而來,是有事與你商議。”

裴淑英說著話,讓雙方落座。

由於鄭世安身體不好,所以當鄭言慶不在的時候,裴淑英會出來,為他招呼一下。不過似竇夫人這等身份,即便鄭世安身體安好,也無法與之同席。身份名氣的懸殊,著實太大了。

論輩分,裴淑英要稱呼竇夫人姐姐。

竇夫人落座以後,指著身邊兩個少年,“二郎,獅虎兒,還不見過鵝公子。”

英武少年拎于站出,“世民,見過兄長。”

那病怏怏的少年,輕輕咳嗽著起身,也頗才禮貌的上前行禮道:“我叫李玄霸,見過哥哥。”

世民?

當鄭言慶步入中堂,看到英武少年的第一眼時,就隱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可是當他親耳聽到對方自報家門,心中還是掀起了一陣波瀾。他是李世民,這少年……就是太宗,就是那開創了貞觀之治,大名鼎鼎的李世民嗎?

雖則在此之前,言慶曾在腦海中,反覆盤算過各種和李世民相見的場景。可當他真的與李世民相見時,那心裡的悸動,難以言述。他就是李世民,他就是唐太宗,他就是我今後要依持的靠山……

言慶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但目光灼灼,聲音也略顯顫抖。

“久聞二郎之名,今日一見,實三生有幸。”

不過,那病怏怏的少年……李玄霸!莫非,他就是隋唐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的原型不成?

歷史上,李玄霸死得很早,大概十四歲時就死了。

言慶不曉得那李元霸的形象,是怎麼得來。但想必,也非是空穴來風。只不過,鄭言慶怎麼也無法把眼前的李玄霸,和那位錘震十八路反王,打得各方豪傑狼狽而逃的隋唐第一高手,聯繫在一起。此李玄霸,真是那傳說中的李元霸嗎?他真如小說評書裏,那般厲害嗎?

“玄霸,似身體有疾?”言慶的醫術並不高明,但畢竟和孫思邈待了快兩年的時間。

這望聞問切的本事,不說爐火純青,倒也才幾分火候。李玄霸的臉色,白裡透青,目光略顯無神。特別是當他咳嗽起來的時候,言慶可以聽出,咳音駁雜,似是肺上有疾,與觀音婢,長孫無垢當時的病症,頗有些相似。

竇夫人臉色一喜,“言慶,你看出來了?”

“哦,我曾隨聖童孫思邈孫先生學過一些,不過並不高明……夫人,您此次前來,莫非是……”

鄭言慶何等聰明,見李玄霸這等情況,如何看不出端倪。

竇夫人拉著李玄霸怕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輕輕的摟著他。李玄霸好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依偎在竇夫人的懷中。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盯著言慶,似是好奇,又好像是在一旁觀察。

不僅僅是李玄霸,李世民也在觀察。他聽父親提起過言慶,也曾聽姐姐,談到過言慶。

父親說:半緣君文采飛揚,思緒縝密,見識非同凡響,乃當世大賢。

姐姐說:鵝公子的確是有才華,只是有些女氣,略顯陰柔,不夠大丈夫氣概。

李世民從此,就記住了鄭言慶。

他開始搜集言慶的一切資訊,並嘗試臨摹言慶所創的詠鵝體(顏體)。李世民雖出身高門大閥,卻是個長於學習的人。他喜歡琢磨人,也善於學習他人的長處。一開始,他還對言慶並不服氣,覺得言慶只會舞文弄墨,當不得大賢兩字。甚至一度,他認為言慶,虛有其名。

然則,當鄭言慶一部《三國》問世,令李世民刮目相看。

言慶所發不出來的《三國》,李世民可說是反覆閱讀。越看,他就越發對言慶,感覺高深莫測。

直至言慶征伐平壤,鄭醒構陷言慶投敵時,李世民的第一個反應,卻是:鄭言慶若投敵,高句麗將如虎添翼…… 後來當他聽說鄭言慶是被誣陷時,頓時感覺輕鬆,還笑著和李雲秀說:高句麗人,要倒楣了!

而事實上,高句麗人,似乎的確倒楣了……

今日一見,鵝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只是他為何有些激動?似乎對我,頗有些親近之意?

李世民雖說是李淵之子,但畢竟是次子,論前程,他斷然比不過長兄建成。鄭言慶出身鄭閥,即便是旁支,也未必比他低;論名氣,鄭言慶已隱隱有宗師之名,在文壇享有盛譽,又在高句麗立下赫赫戰功,也非李世民可以比擬。可是他為什麼,會見到我,如此激動呢?

這心裡面,頓時有幾分驕傲,不過更多的,還是親切。

言慶並不知道,他無意中釋放出來的善意,竟然被李世民準確的捕捉到,並且記在了心裏。

此時,他的注意力,被竇夫人所吸引。

竇夫人說:“不瞞公子,玄霸的身子骨,的確不好。

來也奇怪,他生下來就有些弱,可偏偏天生神力。我與李國公一開始都沒有在意,想著他力氣這麼大,身體怎會差呢?玄霸年紀越大,力氣就越大,可這身子骨,就顯得越差……

去年入冬後,他的病情就越發嚴重起來。

我找到了巢元方先生,結果巢先生卻說,玄霸是天生氣疾。若剛出生的時候就醫治,說不得會有用,可現在……巢先生只能穩住他的病情,卻無法根治。不過他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早年左驍衛大將軍長孫晟的女兒,長孫無垢也得過這個病,後來還險些因此,丟掉性命。

但聽說,她現在病情有所好轉,全賴你當年護送她,去岷蜀尋孫思邈孫先生診治。

我立刻趕赴洛陽,卻不想高夫人帶著無忌,在去年入秋時就去了岷蜀。岷蜀諾大,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她們…… 後來,還是我兄長出主意,說既然當年公子能帶著長孫丫頭入蜀求醫,想必知道孫先生的下落,而且一定與孫先生交好。我這才帶著玄霸,冒昧前來。”

鄭言慶聞聽,恍然大悟。

他起身,走到李玄霸的身旁,探手號脈。

可是當他手剛一碰觸李玄霸的手腕,卻見李玄霸猛然一翻手,青筋虯結的大手,化為虎爪,狠狠抓向鄭言慶的手掌。那速度,快若閃電一般。鄭言慶連忙縮手,翻掌一撩,試圖化解李玄霸的虎爪。可是李玄霸變爪為掌,蓬的和言慶硬碰了一下。

乖乖,這傢伙的手,簡直和鐵塊一樣。

一股巨力用力,震得言慶手臂發麻,手掌指骨,若同斷裂一般。

“玄霸,不得無禮。”

竇夫人驚叫一聲,李玄霸這才停下手。

“公子,你……”

“玄霸好大的力氣,果然不愧獅虎兒之稱。”

言慶臉上露出無事之狀,手背在身後,卻連連抖動。

李世民眼睛一亮,他如何不知道,自家兄弟的力氣何等驚人。早年間,李淵見李玄霸神力驚人,故而請來名師指點。那一身武藝之高明,莫說同齡人,就是成年人,也不是他對手。

他也知道,李玄霸為何出手。蓋因少年氣盛……

整日裏,聽到的全都是言慶的名字,李玄霸怎能服氣?

不過,鄭言慶能硬接李玄霸一擊,看起來這身手也不算差。想想也是,若非這等本事,焉能安然無恙,從數十萬高句麗人殺將出來?這個人能文能武,果如父親所說,是當世之大賢。

“咳咳咳。”

李玄霸出招之後,一陣咳嗽,而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無邪笑容,“你能接我一招,是個有本事的人。”

說完,他伸出手來,讓鄭言慶為他號脈。

言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伸手為李玄霸診斷。

竇夫人露出一臉緊張之色,頗為期待的看著言慶。李玄霸的脈象,和當初長孫無垢的脈象相似,不過遠沒有長孫無垢那麼嚴重。

“夫人,獅虎兒可曾煉氣?”

竇夫人一怔,有些不太明白言慶所言。


李世民一旁開口道:“獅虎兒幼年曾拜武功山紫陽真人為師。那紫陽真人傳授過他一套功法,數年來一直勤練不綴。但不知,這算不算是公子所言的‘煉氣'?別的,好像沒有了。”

“怪不得!”

鄭言慶說:“獅虎兒若非這套功法,只怕早就病情加重。他肺氣不足,練得又是那種剛猛至陽的功夫…… 想來獅虎兒所用的兵器,也是重兵器吧。”

李玄霸聞聽,露出好奇之色。

“你怎麼知道?”

李世民說:“獅虎兒天生力大無窮,普通兵器根本就不趁手。

後來紫陽真人教他練錘,父親還專門給他打造了一對大錘,重三百餘斤,當屬於重兵器吧。"

操!

鄭言慶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聲:這若不算是重兵器,那還才什麼,算是重兵器?

這李玄霸的年紀,看起來也不過十一二歲,竟然能使得起三百餘斤的大錘?果然是個怪物……

“玄霸今年多大?”

“哦,比我小一歲,業已十三。”

竇夫人對這些事情,是真不太清楚,索性就讓李世民代為解釋。而李玄霸則靜靜依偎在竇夫人懷中,看上去很是文靜,像個乖寶寶。這乖寶寶,日後怕是會殺人如麻,天下無敵吧。

不過,我若能救了他,日後豈不是又多了一個靠山。

言慶想到這裡,心裡己拿定了主意。

“夫人,玄霸的病情很重,不過比之當初觀音婢的病情,卻是好許多。關鍵就在於他練的那套功法,當屬道家的養生引導之術。我從蜀中離開時,孫先生曾給過我一些丹方和丹藥。

其中就有針對氣疾的丹藥。

如若夫人信得過我,可以暫時住下,待獅虎兒服過丹藥後,我再以丹方調理之,當可痊癒。”

竇夫人聞聽,喜出望外。

“公子此話當真?”

“如若沒有好轉,我就立刻帶他前往蜀中,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Rank: 6Rank: 6

狀態︰ 離線
200
發表於 2012-2-5 09: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六九章 決裂


朝來金色陽光,灑在深深庭院。

一連三天的迷濛細雨後,終於迎來了晴朗天氣。清晨的空氣,格外怡人,鳥兒在林中鳴唱,花兒在風中舞動,池塘裡的浮萍翠綠,岸邊的綠柳,更顯出婀娜之色,和著烏語花香搖曳。

雄闊海和闞棱都赤著膀子,在池塘邊的空地上練功。

只見雄闊海將一個黑漆漆,沉甸甸的渾圓鐵球,在背上,手臂上滾動。鐵球過處,肌肉奇異的顫動,與鐵球極為契合的黏連在一處。汗水從他那古銅色的肌膚滾過,在陽光下,亮晶晶。

他的呼吸,頗有韻律。一呼一吸之間,產生強烈的氣流,隱隱發出風雷聲。

“阿棱,接住!”

雄闊海陡然大喝,肌肉顫動,也不見他有任何動作,沉甸甸的鐵球呼的彈起,飛向了闞棱。

闞棱一式蛟龍出海,單手接住鐵球後,順勢一俯身,鐵球順著他的手臂,滾到了背上。一如雄闊海剛才那般動作,他凝氣練力。不過相比較雄闊海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而言,闞棱的動作就顯得有些生澀。鐵球和肌肉的契合,顯然還很生疏,偶爾跳起來,又砸下去,堪堪撐住。

這混元球的功夫。是雄闊海習自峨嵋山。

算起來已苦練三載,而闞棱不過是在返回鞏縣後,才開始學習。

這套功夫,最利於凝氣養力,但卻要禁欲方可以練成。闞棱和雄闊海一樣,都是體型雄壯,天生神力的主兒,練這種功夫,最得心應手。不過一開始,言慶讓雄闊海教闞棱的時候,闞棱還有些不太情願。在他看來,這套功夫並不難,無需學習。可一上手,闞棱才知道難度。

混元球不僅僅是養力凝氣,對肌肉的控制,力量的使用,也有極高的要求。

闞棱整整練了一個月,才算是勉強掌握其中竅門。兩個彪形大漢,每日都會在池塘邊練功。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闞棱的氣息就有些不穩,大喝一聲,將鐵球送還給雄闊海,在一旁調整呼吸。

“真是兩個好漢。”

涼亭中,李世民和李玄霸並肩而立,感歎不已。

“獅虎兒,你能練得起來嗎?”李世民低聲詢問。

經過十幾天的丹方調養,李玄霸的氣色已好轉許多。蒼白的臉上,開始呈現出一抹紅潤。

他輕聲道:“若是言慶哥哥能把我的病治好,應該不成問題。

二哥,言慶哥哥的這些手下,可全都是好手啊…… 這兩位好漢,還有那個掌控元從虎衛的騎將,身手高明的緊。聽說言慶哥哥的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但不知究竟能厲害到什麼程度。

有如此猛士,怪不得言慶哥哥能從高句麗殺回遼東。”

李世民微微一笑,“天下猛士何其多,三十萬五千大軍中,能人異士更多不勝數。

為何偏偏半緣君能殺出血路?依我看,不僅僅是他有這些猛士相助,更重要的,還是這裡。”

他指了指腦瓜子,不無羡慕的說:“如此猛士,能對半緣君忠心耿耿,其人手段,何其高明?”

李玄霸輕輕點頭,那細長,幾乎連接在一起是雙眸,不自覺瞇成一條縫。

來鞏縣已經十餘日,言慶並沒有急於給李玄霸用藥。相反,他還請來了當地的醫生,和他一起為李玄霸診治身體。在這十餘日中,言慶著重於對李玄霸身體的調養,依靠孫思邈給他的那些丹方,漸漸讓李玄霸的身子骨,開始強壯起來。其實當初孫思邈給長孫無垢治病,也是先從身體調養開始。把底子打好了,再以猛藥根除,這才能使之不傷根本,不損元氣。

竇夫人一開始,也不是很放心。

不過看李玄霸的身子骨,一日好過一日,咳嗽也有所緩解,這心裡面,歡喜的緊。對言慶的信心,也隨之加強。她倒是聽李淵提起過言慶的事情,也知道,言慶和李基之間,很可能存在父子關係。只是這關係一日沒有捅破,竇夫人就不會告訴別人。整個李家,知道這層關係的人,並不算多。在二代子弟當中,除了李建成之外,甚至連李雲、秀李世民也不清楚。

所以,在竇夫人眼中,言慶就是她的子侄。

晨光中,言慶帶著兩頭獒犬,從林間小路跑過來。

一身白色短衣,給他平添了幾分儒雅之氣。他那短衣,和普通人的短儒又不太一樣,而是近似於後世,唐裝的式樣。原因無他,言慶總覺得那短襦穿戴起來太麻煩。而且仲春時節,正是生機勃發的時候,衣服不能太過於貼身,可穿大袍長衫又不自在,於是就弄出一套唐裝。

反正也就是在家裡穿戴,倒也顯得很隨意。

李世民看著言慶一身‘奇裝異服',頗有些好笑。

他上前道:“兄長,你又去‘晨練'了?”

言慶在涼亭外停下腳步,活動四肢,舒展筋骨。‘晨練'一詞,也是出自言慶。清晨鍛煉,故名晨練。只是言慶的晨練方式,有些與眾不同。

他總是先在林間慢跑半個時辰,而後才會開始練功。用他的話說,慢跑可以調整呼吸,強壯氣血,令筋骨舒展開來,而後練功,事半功倍。

可李玄霸頗不以為然,“那麼慢悠悠的奔跑,和走路有什麼區別?"

言慶聞聽,也只是淡淡一笑。

“玄霸,今天身子骨如何?”

他邁步走上流亭,探手為李玄霸號脈。李玄霸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出手相試,非常配合的伸出手來。

“我今天要去府衙處理些雜務,獅虎兒的身體,也恢復的差不多,是時候用藥了。等我把事情都處理完,就可以開始用藥。”

李世民劍眉一挑,“兄長,你考慮清楚了?”

在鞏縣住了十餘日,言慶和鄭家的矛盾激化,李世民也聽到了風聲。

對於鄭家的這些作為,李世民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他也清楚,在高門大閥中,並不是以單純的對錯,來考慮事情。更多的時候,還關係到顏面,聲名…… 也許在鄭家看來,言慶身為鄭家子弟,絲毫沒有顧忌鄭家的顏面,簡直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遠甚於鄭醒所為。

只是,言慶用這樣的手段還擊……

“有什麼清楚不清楚,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人家欺負到了頭上,難道我還要忍韋吞聲?反正已經撕破了面皮,也沒有寰轉餘地。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去忍辱負重呢?二郎,此事我意已決,最多日後多些磨難,又算得什麼?”

李世民連連點頭,“兄長既已決意,小弟也不復贅言。

日後若有什麼需要幫助,但說無妨。只要小弟能幫上忙,絕不會推辭。

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鄭言慶發現,李世民並沒有傳說中的‘王霸之氣'。人很聰明,也很大氣。不過史書中所謂的豁達如漢高祖,英武若魏武帝,卻還沒有看出。甚至,他連取隋而代之的想法還沒有生成,與文史中那種天縱奇才,胸懷大志的形象,頗有一些出入。

更多時候,言慶會覺得李世民,更像個鄰家的大男孩兒。

也許成熟了些,也許穩重了些,也許聰明了些。但是說到底,也就是個早熟的大男孩兒罷了。

相比之下,李玄霸更加直接。

“如若有人欺負兄長,獅虎兒斷不饒他。”

言慶聞聽,也不禁笑起來。



大業九年二月。驚蟄已過,清明將至。

北方,戰火重新燃起。隋煬帝再伐遼東,自涿郡出發,向高句麗挺進。出師前,楊廣在涿郡斬高句麗郡王高建武人頭祭旗。誓言:不平高句麗,誓不收兵。一時間,遼東風雲再起。

對於遼東之戰,朝野明顯出現了兩派意見。

一邊主戰,強烈要求出兵。其中又以剛被釋放出來,被貶為右驍衛驃騎將軍的來護衛等武將,最為激烈。他們要借此次出兵,洗刷去年戰敗的恥辱。這求戰之心,可謂是非常強烈;而另一方,卻是以文官為主,建議先行平定國內局勢,蕩平各地盜匪,然後再征伐高句麗。

一征高句麗,令國內局勢越發混亂。各地盜匪此起彼伏,層出不窮。

大業九年正月,靈武人白瑜娑起兵,奪取官馬,北連突厥,其眾數萬,號稱‘奴賊'。

大業九年二月,濟陰人孟海公造反……

大業九年二月,齊郡人孟讓聚眾作亂,與王薄聯合……

大業九年二月,北海人郭方預起兵……

大業九年二月,郝孝德聚眾數萬,於平原造反,並與王薄、孫宣雅等部十餘萬人,結成聯軍……

格謙起義;孫宣雅造反……

一時間,這反賊接連不斷,如同約定好一樣,同時作亂。齊郡、濟北、東萊等地,盜匪橫行,狼煙四起。

而這些狀況,又使得朝堂上,爭吵聲更加激烈。

同月,隋煬帝楊廣下詔,命李淵為山西慰撫大使,太原留守。不論長安、洛陽吵翻了天,楊廣卻毫不動搖,定要向高句麗開戰,一雪去年戰敗恥辱。也許在楊廣看來,之所以會有這麼多的反賊出現,就是因為他沒有打敗高句麗。只要能踏平高句麗,一切都將自動平息。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從鞏縣傳來,一條並不引人矚目的消息。

前雲騎尉,在士林享有盛名,曾作出《清明》《蜀道難》等詩章,獨創詠鵝體,寫出過《原道》這等經典文章,在高句麗之戰中,戰功卓著的半緣君,鵝公子,向鞏縣府衙報備,更換了原來的姓氏。鄭言慶從此不復鄭姓,改為祖姓,更名為李言慶,並誓言斷絕與鄭家關聯。

這條消息傳出以後,並沒有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轟動。

一個‘前'雲騎尉改姓而已,又算得什麼事情?朝中大臣們的注意力,大都被遼東戰事所吸引。然則在士林而言,這條消息卻令無數人感到吃驚。

鄭言慶與鄭家斷絕關係?為什麼!

不久之後,洛陽坊間傳出消息:非是鵝公子要斷絕和鄭家的關係,而是鄭家,要開革鵝公子。

頓時,士林譁然……

你鄭家本就不對在先,鵝公子就算手段激烈了些,倒也情有可原。

而且,人家連偌大的功勞都不要了,只是為討回一個公道,你鄭家就想著要把人家給開革出去?如此說了,是不是說鄭醒不該死?堂堂半緣君,就要受你鄭家人的欺淩,構陷,羞辱?

種種言論,從四面八方而來。令鄭家頓時陷入尷尬境地。

很顯然,鄭家人對此並沒有任何準備。

原本想趁清明祭祖,當眾宣佈開革鄭言慶。可人家現在搶先一步出手,與鄭家斷絕了關係。

甚至,不惜更改姓氏,恢復其祖上之姓。

你鄭家就算是現在宣佈要開革鄭言慶,人家早就和你鄭家沒有關係,到底是誰丟失了顏面。

不待鄭善願等人做出反應,管城崔氏族長崔至仁,已派人登門求見。

“鄭氏,果無容人之量如斯乎?”

崔至仁送來一封書信,信裡只留下這一句話。

鄭善願面紅耳赤,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竟讓鄭言慶那小子,搶先一步出招?開革是一回事,鄭言慶主動脫離,是另一回事。如果他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子,也就罷了。可偏偏他年初才回來,正因抗旨不尊之事,處在風口浪尖上。他現在鬧出這一齣,把所有的矛頭,全部都對準了鄭家人。

要知道,在世人眼中,鵝公子是受害者。

以受害者的身份,轉而為一個被欺淩的弱者姿態,展露於世人面前,鄭家立刻變成了反派。

被構陷、被冒領軍功、被沒收田產……

諸如此類的消息,不斷傳出。更有甚者,還傳出了鄭家企圖霸佔言慶在鞏縣的住所。因為鄭世安名下,那座位於洞林湖畔的住處已經被鄭家沒收,那麼霸佔鞏縣的住所,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鄭家,百口莫辯!

鄭元琮緩步登上了涼亭,看著面容有些呆滯,形容衰老的鄭元壽,把一封書信,推到他面前。

“誰的信?”

“唐國公夫人!”

鄭元壽驀地抬起頭。“怎麼說?”

鄭元琮長歎一口氣,“唐國公夫人,如今就在鞏縣。”

鄭元壽的臉色徒然變得鐵青,“賢弟,唐國公,和你不是兒女親家,為何會居於鞏縣,而不至滎陽?”

“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

鄭元琮說:“唐國公三子因病,在鞏縣求醫。竇夫人對我們的種種作為,非常不滿,故而信中言辭,也格外激烈…… 鄭醒,冤否?朝廷,公否?鄭氏,義否? 這是竇夫人在心中的原話。大哥,那小子這一招,可是毒辣到極致。”

鄭醒,是不是有罪?

朝廷處置他,是不是公平?

你們鄭家這樣做,還算不算仁義?

鄭氏書香門第,自鄭玄以來,便以禮樂傳承。這‘仁義'二字,也看的格外重,對外標榜,也是仁義之家。

鄭醒該不該殺,朝廷的處置,有沒有錯?

鄭元壽面頰抽搐輕輕抽搐,抬頭看了看鄭元琮,“賢弟,你去安遠堂拜會一下仁基,看能否請他出面調解?”

他恨鄭言慶,但又不得不承認,鄭言慶這一手玩兒得漂亮。

一下子把鄭家推到了士林的對立面,如果處置不當,弄不好會使這數百年傳承的家族,一蹶不振。

仇恨,和家族之間,鄭元壽唯有選擇家族。

讓鄭仁基出面調解一下,說不得能緩和局面。等到遼東戰事正式開啟之後,人們對這件事的關注自然會隨之降低。到時候在想辦法調整對策……但是在現在,鄭家除了低頭,別無他法。

沒想到,當初那個和自己一起看角抵,並且賭鬥的小傢伙,竟能有如此能量?

鄭元壽從不覺得自己小看了鄭言慶,可現在看來,他還真的是小覷了他。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鄭醒參戰。鄭元壽想到這裏,亦生出一絲悔意,原想占個便宜,到頭來,卻是賠了夫人,又折了兵。



隴右,平涼。

李基把書信放下來,臉色陰晴不定。

“九爺,國公來信,有何吩咐?”

在他對面,端坐一名文士,五十出頭,面頰瘦削。頜下長髯,眸光閃閃。他手撚鬍鬚,輕聲詢問。

“國公已奔赴太原…… 陛下命他為太原留守,山西慰撫使。”

那文士一聽,不禁露出笑容。

“太原乃北疆重地,兵精糧足。國公既然被委任太原留守,說明陛下看重,是一件好事啊!

九爺為何不高興,莫非出了什麼事情?”

“我家妖兒……”

李基話說一半,卻露出一抹苦澀笑容。

文士似是知道,李基口中的‘妖兒'何指,詫異道:“半緣君怎麼了?聽說他不是被皇帝責罰,幽居鞏縣了嗎?難不成他又隨軍前往遼東,征伐高句麗了?”

李基搖搖頭,“皇帝去年兵敗,靠著妖兒挽回些數面。

如若這次在復起妖兒,豈不是說,他只能靠著妖兒獲勝?別人我不清楚,但是楊廣,必然不會。

國公來信說:妖兒,與鄭家斷絕了關係,改為李姓。”

文士不由得愕然,脫口而出道:“莫非,半緣君聽到了什麼風聲。"

李基說:“信裏說,妖兒改為李姓,是因為收養他的鄭世安,祖上姓李。後因賣身為奴,才改姓鄭。如今妖兒和鄭家脫離了關係,所以恢復了鄭世安祖上姓氏。可我……不太相信。

這事情未免太過於巧合,我真的擔心,這孩子知道了什麼。

景文兄,你也知道,妖兒聰明,異於常人。我原本想尋一合適機會,再把真相告知於他。可他現在…… 國公說,是否與妖兒相認,全由我做主。如今嫂嫂就在鞏縣,倒也是個機會。”

“那,九爺又是如何考慮?”

李基抬起頭,“我自然想與妖兒相認,連做夢都想。

可景文兄,你也知道…… 你和我,如今都非能光明正大,立於世上的人。我就是擔心,若我和妖兒相認之後,與他有何好處?本來,他尚有遠大前程,一俟相認,就只能隨我隱姓埋名,東躲西藏。那樣的話,非但對妖兒沒有好處,只怕還會害了他,那我又怎能與他相認?”

景文兄也不禁苦笑。

李基說的沒錯,似他和李基這樣,都不是可以行走於陽光下的人。

相認不如不認,可不認……

“九爺,即便你不和半緣君相認。半緣君未必就不知道這其中秘密。

否則,他又何需改為李姓?要知道,當今對李姓,頗為顧忌。要說鄭世安那老兒祖上姓李,未免也太過於巧合。他這樣做,究竟走出於什麼原因?是不是想要逼你,出面和他相認?

如若是這樣,你不認,反而會讓他心生不滿,萬一做出傻事……"

“你的意思是,認?”

李基不免激動起來,呼的起身,“那孩子性子執拗,萬一真的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的話……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以他敢抗旨不尊的性子來說,要做出傻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在屋中徘徊,時而堅決,時而彷徨。

景文兄一旁看著李基,全無之前沉穩之態,也不禁笑了。

在此之前,李基給他的感官,是沉穩老練,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可以不動如山,好不慌張。

然而在這個時候,李基給他的感覺,更加真實。

為人父的心情,景文兄當然瞭解。當初,他被俘虜後,最先考慮的,就是家人,就是他的孩子。但也就是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子女。一晃已過去八九年,昔日那個鄭家小廝,已變成了大名鼎鼎的半緣君。但不知,自家的孩兒,如今有是什麼樣子?真讓人牽掛。

“九爺,有些事情,說開了,就沒事兒了。

不管怎麼說,父子終歸是父子。最怕就是這樣瞻前顧後,你越想隱瞞,越想保護,殊不知對他的傷害,就越大……我想,那半緣君也非比常人,他既然改變姓氏,想來已有想法。

他能從高句麗千軍萬馬中殺出,足見也是個有主意的人。說不定,他已想好了萬全之策,只望能當你相認呢。你要是再這麼猶豫,會傷了孩子的心。”

“景文兄,我決定了…… 去鞏縣,和妖兒說個清楚。即便他不原諒我,我也要把事情說明白。”

許久之後,李基頓足下定決年。

而當他下定決心的一刹那,一種急不可耐的情緒,立刻蔓延了全身。

此時此刻,李基恨不得,肋插雙翅,飛往鞏縣……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6 12:4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