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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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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 18:50:40
卷十一 狂瀾第131章 夜下血流

破開的黃陂東城門,給燒起的大火映照得十分的醜陋。

在淮東重型拋石弩的集中轟砸下,黃陂東側的城牆終於支撐不住,訇然倒塌,崩開一段段的寬數丈、十數丈不等的缺口。

守軍沒有辦法再守城牆,孫季常在親衛的簇擁下,往城內退去。

“撤吧,再不撤就來不及了,白塔河、熊家崗不可能支撐得更久?”紀石本渾身浴血的過來跟孫季常匯合,將身邊的扈衛撇開,單獨走到孫季常身邊,壓著聲音勸他。

“怎麼撤?”孫季常不是不想撤,但在夜色之下撤退,只會引起全軍的崩潰,這裡面的厲害關係,他不是不清楚,要想保住麾下兵力,必須撐到明天天亮,說道,“再撐一下,只要孟安蟬派騎兵從兩翼打出去,應能壓制住淮東軍……”

“兩翼白塔河、熊家崗岌岌可危,聽說奢文莊都兩次派人去孝南催促孟安蟬出兵,都未見孟安蟬理會,怕是孟安蟬想先逃,”紀石本說道,“要是兩翼先撐不住,要是孟安蟬先逃,我們兩條腿,可跑不過他們四條腿啊!”

“可是……”孫季常仍無法下決心.

“沒什麼可是了,”紀石本說道,“難道孫帥還想保住兵馬不成,你我能逃出性命就謝天謝地了……”

***********

夜色已濃,戰場之上廝殺似乎也變得凝固,血泊也變得黯淡。

從床弩、蠍子弩、衝車聯合撕開的柵牆缺口前,壕橋車、摺梯車搭出進兵通道,淮東甲卒以都隊為單位,堅決的從缺口突入敵營。無一例外,在最先突入敵營的甲卒陣列之前,都有數輛穿甲力士推動而走的覆鐵輜車向敵軍在營壘裡組織的脆弱防陣橫衝直撞。

淮東軍在輜車上覆鐵甲,是用來防備敵軍重甲騎衝擊的,柵牆後的敵營步卒怎麼能承受住覆鐵輜車的衝擊?而在覆鐵輜車之後的淮東甲卒見敵防陣給衝散,便果斷衝出搏殺。

精鐵所磨礪的鋒利刀刃,便是厚有數毫的鐵甲片也能輕易斫開;十數柄陌刀自上往下奮力敘劈而下,彷彿十數道閃電擊來,便是鐵甲防陣也會在瞬間給撕開,何況給覆鐵輜甲衝散的敵卒。頓時的頭折肉裂,血流成河,在陌刀陣下,僥倖得脫的十數敵卒屁滾尿流的撒跑後退,卻將後背丟給破空而來的勁弩……

將一撥撥敵卒撕得潰散不堪,殺得伏屍盈野,待有敵卒組織起有序的陣列反攻過來,淮東甲卒則往複鐵輜車之後收縮,等後續的友軍繼續突出來,以反覆殺出、收縮再殺的戰術動作,將敵軍在北岸有序的反擊撕碎,不斷的擴大在北岸的陣地……

弩陣已經逼白塔河南岸,根據巢車之上的令旗指示,射箭覆蓋敵卒的反擊陣列。精鐵所鑄造的床弩,基座更沉重,意味著更高的穩定性及準確度,在一兩百步的近距離內,平射敵陣,就彷彿在串糖葫蘆,一箭下去,常常會接連洞穿三四名敵卒的身體。

在床弩的攢射之下,任何程度的精良鐵甲都顯得蒼白無力,唯有淮東軍覆鐵輜車側面有三分(十分為一寸)之厚的鐵板,才有可能擋住床弩在近距離的射擊。

弩陣有效掩護突入敵營的甲卒陣列的側翼,而蠍子弩更是在短時間內將數以千計的火油罐擲向北岸的敵營縱深入處。

悶燒煤殘留下來的瀝渣混合火油後,成為性能極佳的燃燒物。罐破、火油灑開,哪怕是在沙土上,引火也能熊熊的燃燒起來,而木柵牆、營帳、戰棚沾上這種瀝油,非要燒成灰燼,不然難以撲滅。

暮色越重,北岸燒起的大火越發的氣勢洶洶,也為趁夜破營的淮東軍甲卒提供足夠的照明。

在淮東軍凌厲的進攻下,守軍的反擊顯得陡然而無力,無法給突破進來的淮東軍以有效殺傷,更沒有能力將突破進來堅如磐石的淮東軍陣打散、打退回去,只是無意義的積累傷亡。

那滿地伏屍以及在低窪地裡積起的血泊有如小湖,使得守卒浮起再也無法壓制心裡的恐懼與絶望,唯有淒涼的看向營後草坡。柵營之後草坡上,那些扛著刀斧的督戰隊也像一道鴻溝,斬斷他們逃往生的希望。只要有守軍退到督戰隊的警戒範圍之內,都會給無情的砍殺。

衝出去是死,往後退也是死,無數守兵退縮到柵營北側的狹窄地帶,還有一道長淺的壕溝在前面給他們提供一道脆弱的保護,阻止淮東軍像虎狼一樣衝上來。長壕後的守軍哀憐的看向他們的頭領。

他們的頭領則絶望的望向北邊的夜色沉沉的天空,等待鐵甲騎能像鐵流一般,從那草坡之後的夜空裡湧出來。

面對淮東軍堅決的打入,面對淮東軍無比強大的戰械,除非部署在第二線的騎兵果斷的衝殺出來,不然僅憑白塔河之後的柵營守軍,根本沒有能力收復防線。一旦第二道長壕給淮東軍突破,那就再也沒有阻擋淮東軍往縱深穿插衝殺的障礙了……

************

陳漬站在巢車之前,手按著腰間的佩刀,望著白塔河北岸的戰場:

在敵軍白塔河防線的中段,在長十數里的戰線上,他已投入手中三十營兵力中的九營甲卒,已經成功的破開十一處缺口,打潰敵軍在白塔河北岸的三座柵營,形成十一條往北線縱深處進擊的出兵通道。

陳漬要隨時掌握戰場上每一處細緻的徵兆跟跡象,雖說眼下已經具備往縱深處進擊的條件,但他還要稍有些耐性,還要等待虞文澄、張苟那邊切入敵防線的動作完成,才能往縱深處進擊,這樣才能叫敵軍一點反擊的能力都沒有,這樣才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黃陂敵潰、黃陂敵潰……”數騎飛奔馳來傳訊,稟報黃陂敵軍陳季常潰退的消息。

不用虞文澄派人來傳信,陳漬往東北方向望去,就能看到虞文澄所部往黃陂城內穿入的速度陡然間加快,這正是黃陂城內敵軍潰敗的跡象。

“操!”陳漬對不是他首先打得敵潰十分不滿,朝巢車之下的夜色啐了一口,用已經有些沙啞的嗓子下令,“通知李白刀,叫他給老子殺過去,他這回不能把敵軍殺得屁滾尿流,叫他仔細老子剝了他的皮!”

戰鼓再次如滾雷一般的擂動起來,震得地動山搖,在白塔河南岸的第二線九營甲卒聞鼓聲,一起發力吶喊起來,越過白塔河與第一線甲卒匯合,對龜縮到柵營北側狹窄地帶的守軍,發起最後的衝擊……

************

熊家崗大營,奢文莊望著夜色如黑潮湧來的淮東軍,他便像一個尋常老人一般,枯瘦的手扶著扶攔,渾身上下再沒有一絲力氣。

“孫季常逃了,孟安蟬那邊也開始逃了,沒有騎兵來援了,這就是真的敗了……”曾經的浙閩大都督府上司馬溫成藴走上望樓,說道。

“哦!”奢文莊對這樣的消息一點都不吃驚,在他看來本該如此,只是平靜的應了一聲,似乎對象潮水湧過來的淮東軍也視若未見。

“大都督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溫成藴說道。

“我已經老了,跑不動了,與其死於亂軍之中,遺屍荒野,還不如留下來安靜的看一看這最後的夜色,”奢文莊平靜的說道,“你走吧。”

“大都督不走,成藴走做什麼?”溫成藴陪奢文莊站在望樓之上,問道,“大都督還想見大小姐,還想見宋浮,還想見東海狐嗎?”

“或許吧。”奢文莊說道。

溫成藴看淮東軍湧上來如潮,轉頭看身後潰兵也如潮,將腰間的佩刀解下來,丟到一旁,對望樓下仍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扈兵吩咐:“要走就走吧,不願走就卸下兵甲吧!”

“大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待騎校尉周嵋山不甘、不屈的朝著望樓吶喊著。

奢文莊如若未聞,站在望樓上,心如死灰的望著遠天沉如水的夜色。

周嵋山趴在地上連叩了幾個頭,翻身上馬,帶著十數騎隨他往北方的夜色深處逃去,更多的扈騎則放下兵甲,很快淮東軍的甲卒破開最後一道柵牆衝過來了。

有數名力士扛起大斧,劈向奢文莊的閩王帥旗。那道豎立在夜色之下的高旗,彷彿象徵著鄂東的最後一道防線及十數守軍的最後一道精神支柱,在帥旗給砍斷的瞬間,就徹底的崩亡,四周山野露出如雷一般的吶喊聲。

**************

吶喊聲掀起一陣接一陣的聲浪,直傳到照湖山的營壘裡。

“全線突破了啊!”林縛放下手裡的炭筆,隔著捲起簾幕的營門,往遠處的戰場望去。那一陣陣的吶喊聲是叫人如此的熱血沸騰,是叫人如此的激動萬分。

“是全線突破了,”高宗庭說道,“黃陂、白塔河、熊家崗諸敵皆潰,漢津、鐵門山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想來也會差不多,趙虎、粟品孝已率部往漢津而去……”

林縛將捊起來的袖子放下來,對身後的周普說道:“可以把騎營放出去了,你就不要去了。告訴趙豹他們,以石城為限,騎營不要急著往北追擊,要他們將石城與黃陂之前,將有可能組織起來的敵軍,給我反覆撕碎掉……”

要想有效的殺潰追敵,還得要騎兵上陣,周普雖說也手癢癢,但也知道有些戰功他不該下面的青年將領爭,攤手嘆道:“越往下,我們這樣的人越是沒用了。”

“怎麼會?”林縛笑了起來,說道,“帝國要崛起,戰場廝殺只是一小部分;再沒有用,摟兩個娘們睡大覺去,生出幾個娃出來,也有趣得很,”又與高宗庭說道,“我先睡一覺,餘下的事情就交給滄海跟你還有傅爺、宋公。動身去石城的事情,等我睡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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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132章 敵潰如潮

夜色之下,馬兒小跑起來,數千匹戰馬,踩起來的馬蹄聲匯聚在一起,彷彿江畔湧來的大潮。

趙豹策馬到陳漬跟前,說道:“禁營騎軍趙豹奉敖指揮使之命,得來向陳將軍請戰追敵……”

“你個龜兒子,帶著騎兵追殺倒是痛快,”陳漬看趙豹倒是有些羨慕,舞著手裡的馬鞭子,說道,“前頭是李白刀,你派人去跟他聯絡,可不要將人頭都砍光了……”

由於從黃陂往北,有超過十萬之數的潰敵,這些敵兵一團團一簇簇,漫山盈野,並非一點都沒有反噬之力,也沒有給徹底給打散開來,而且從黃陂往北,地形相對複雜,要是追擊的淮東軍步卒過於分散,就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傷亡,也沒有辦法保持尖刀一般的殺傷力跟鑽透力。

在將敵軍防線徹底打潰之後,敖滄海命令諸軍必須以營哨為單位組織兵力往縱深追擊,但是步卒以哨隊為單位,往縱深穿插的追擊的速度,自然還是比不上分散逃竄的敵卒。

而且,一旦叫敵兵先一步退到後備防線上收攏潰兵,就能反過來進一步的壓制阻斷淮東軍的追擊——這也是步營野戰能潰敵而殲敵常常不理想的根本原因。

在預定的計劃裡,柴山伏兵會在樊城、棗陽一線攔截敵潰,但潰敵會順著地勢大規模的逃往石城。要是叫潰敵據石城以守,再從石城撤往漢水西岸,也將不利淮東軍大規模的殲滅漢水東岸的敵軍,也不利於後期的戰事。

這時候就需要騎營發揮作用。

出擊追潰的騎兵共有四營,分別投在三個方向上,分別受陳漬、虞文澄、張苟節制,騎兵主要是包括追擊步營的側翼,配合步營將沿途有可能組織起來的逃敵打散掉,快速穿插到迂迴到逃潰之前,封堵敵軍逃往石城、孝昌的通道,以保證將更多的潰逃封堵在鄂東予以俘虜或殺滅,而不失其有機會逃往石城……

其他兩營騎兵受虞文澄、張苟節制,主要在其後反覆掩殺敵潰;趙豹將率兩營精騎配合陳漬所部一旅馬步兵快速往石城方向穿插,即使不能趁亂奪下石城,也要在大洪山西南麓,在漢水東岸進入石城的通道之前,儘可能攔截潰兵。

由於在黃昏之時就投入戰鬥的將卒,要停下來暫作休整;第二線頂上去的將卒,才往白塔河北岸突破十數里的縱深,趙豹率千餘輕騎,很快就穿過淮東控制戰線的外圍。

趙豹在數十騎的簇擁下,先馳上一座緩坡,往北眺望。

天際籠著輕雲,但夜色並不暗沉,在夜色之下,山野之間,那些潰敵在蒿草之間彷彿驚蝗北逃的獸群,望不到邊際。

“哈哈哈……”想到即將可縱情的殺戮,趙豹及週遭將卒渾身熱血沸騰起來,吼叫著聲振林野,似對前面逃亡的獵物發出最後的警告。

李白刀策馬過來,見趙豹興奮的拿戰刀拍著馬鞍,很是不爽的說道:“趕明兒到主公面前稟告去,騎營的戰功,十粒頭顱,只能抵得上我們一粒,才合情合理……”他所部雖乘馬,但遇敵依舊要下馬而戰,怎麼也趕不上輕騎揮舞戰刀從背後掩殺敵潰爽利。

“都說李白刀是小心眼,還真是不假,”趙豹哈哈大笑,指著李白刀笑道,“待我們替你們開路,待穿插到敵潰之前,還怕你們的戰刀、戰矛飲不飽敵虜的鮮血嗎?”

李白刀說道:“算你小子知情識趣,出擊吧!”

趙豹使身邊的扈騎吹響吹號,烏沉沉的號角聲沿著草坡傳蕩,散於草坡兩翼的騎兵,形成兩個錐形陣列,往前方蒿草之間的敵潰刺殺過去。

有些潰敵還有些小聰明,縱火燒起原野上的蒿草,但火頭剛起來,火勢不大,根本不能擋住淮東披甲輕騎從後方掩殺過來。

在追潰跟殺潰時,淮東的制式馬刀有著更好的殺敵效果,狹長而輕便的刀身,利鋒的刀刃,從側後掩襲上去,一刀揮砍下,便能帶出一蓬血雨,將一名逃敵砍翻在地。

看著敵潰一個接一個、一群接一群的給披甲輕騎從後方掩殺砍翻,也怪不得李白刀他們“忌恨”交加。

真要以砍下的頭顱計算,四營輕騎這一路掩殺過去,怕要斬獲上萬顆頭顱都不止,追殺潰敵的效率,完全不是步卒能比的。

當然,趙豹所率兩營披甲輕騎的目的不是砍翻更多的潰敵,而是配合李白刀所部三千精鋭,迅速從潰兵之間殺出一道通道來,快速往石城穿插。

李白刀所部雖是步營編製,但追敵時配有騎乘馬匹,即為馬步軍。只要趙豹率騎兵掩護側翼,他們便能一起快速從潰兵之間穿過去,直接殺往三百里外的石城……

**************

熊家崗,鄂東軍馬的主營,這時候已經完全是淮東戰卒的海洋。

余闢疆惶然躲在草叢之後的崖縫裡,但搜山的淮東軍卒出乎意料的仔細,幾乎是要一寸山一寸山的搜過去。余闢疆手裡握著一把護身的刀,牙關打顫,雙股顫抖如篩,看著兩名淮東軍卒摸過來,終究是沒敢反抗,將佩刀丟掉,喊道:“我投降!”給摸上來的兩名淮東軍卒一把按倒在地,嘴啃著帶草腥味的泥土,掙扎著大喊:“我是政事堂副相余心源之子余闢疆,給敵軍捉來,我要見樞密使……”

張苟在數十扈騎的簇擁下馳上熊家崗,眺望著熊家崗西北的山野,漫山遍野都是潰敵,按照計劃,從白塔河正面突進要比這邊快一步,以便割斷更多敵潰往漢水沿岸逃亡的通道。

長軒嶺這邊的淮東軍也開始往縱深處追擊,在夜色下形成幾股黑色的鐵流,猶如尖刀,往孝南方向刺去。

熊家崗,曾經燕胡鄂東軍馬的主營、燕胡偽賜閩王奢文莊的大帳所在,此時已叫長山軍第二鎮師完全佔領,但還有些零星的殘敵躲藏在山溝溝裡。

雖說熊家崗還談不上絶對安全,但站在熊家崗上,能一攬無餘的眺望著孝南方向的山野,能更好的指揮兵馬在夜色之間追殲潰兵,張苟自然是將他的指揮所前移到熊家崗來。這也是淮東軍如此細緻搜山的緣故。

十數軍卒捆押著一人走過來,稟道:“報制軍,此人自稱為副相余心源大人之子……”

“帶上來。”張苟說道。

張苟曉得余心源有一子在徽南戰事之時失蹤,估計當時是給浙閩軍擄去,留永興帝歸江寧時,諸大臣將王學善推出來當替死鬼,使得余心源也逃脫徽南戰敗之責,沒想到這時候將余心源的兒子捉住,真是有趣了。

張苟也不認得余闢疆,只是讓人將余闢疆拉上來,看他穿著浙閩都督府的文吏官服,撇嘴一笑,說道,“原來余公子降敵了啊,那就不要怪罪小人不客氣,”聲音一冷,吩咐左右,說道,“將降敵的余公子押下去,將他與那幾條大魚一起好生伺候著押去大營。叫照湖山大營那邊仔細甄別,莫要叫人有機會冒允余相公子,也莫要叫余相公子受太大的委屈……”

余闢疆只要不死於亂軍之中,其他倒沒有太多計較,連連朝張苟鞠躬行禮:“多謝將軍不殺之恩!多謝將軍不殺之恩!”哪有半點在江寧時的公子氣節?

**************

陳漬、虞文澄、張苟指揮所部破開防線後,往縱深處追殲敵潰,而趙虎、粟品孝則率部沿白塔河南岸西進,去奪漢津城。

趕到漢津城東時,白塔河防線西翼柵營守軍也早棄營北逃,而漢津城裡的楊雄更先一步逃走,留下一地的狼籍。

到後期,楊雄所率守漢津城及西翼柵營還有兩萬五千兵馬,其中八千人為水軍,用於封鎖漢水口。

不過,楊雄率部出洞庭湖投附奢家,率兩萬水寇以及差不多人數的家小相投。在奢家棄江州北撤之後,楊雄也攜家小率部渡江逃到北岸。奢文莊使楊雄守漢津,楊雄便將家小安置在漢津城裡。

隨著後期奢文莊不斷的從楊雄那裡抽調水軍、戰船,補到漢水中游石城以及上游襄陽、水軍中去,使得漢津的水軍規模縮減到八千左右。後期,楊雄只能利用沉船、暗樁來封鎖漢水口,失去出漢水口進揚子江與淮東水營作戰的能力,在漢津的戰船總數量也降到不足兩百艘。

楊雄在黃昏得到柴山伏兵襲打隨州的消息之時,知道大勢已去,就下決心棄漢津沿漢水北逃。其時在漢津及白塔河西翼柵營的守軍加上漢津城裡的將卒家小,總數近有六萬人。

楊雄手裡僅有兩百艘船,而且最後二十多艘兩百石以上的大船,都在兩天之前給奢文莊藉故調走,剩下這些小船,怎麼可能在半夜時間裡,將六萬軍民都裝上船運走?

最終楊雄只是來得及將自家親族及主要親信將領的家小裝上船,率八千嫡系兵馬從水路先行逃跑,而剩下的那一萬六七千兵馬及總數約三萬的家小,楊雄已經完全顧及不上,放任他們出漢津往北逃竄。

倉促沒有法度的撤退,很快就演變成潰逃。便是走水路倉促北逃的楊雄軍馬,也由於過度驚懼、倉皇,在登船時,因爭先恐先而慌亂落水溺亡者不計其數,甚至有好幾艘船相撞破沉。

楊雄封鎖漢水汊口,主要是利用沉船、暗樁。但是沉船、暗樁,並不能將漢水水道封鎖得滴水不漏。

事實上,在漢水汊口,仍有大量的空隙,叫一些小型船隻能穿梭其。

只不是在封鎖帶的上游漢水裡,敵軍水營守備森嚴,淮東軍水營派出小股戰船滲透進來,不會起任何作用,還會給敵軍分散的吃掉,增加不必要的傷亡。而此時,敵軍潰走,棄漢津空地,封鎖帶之後的敵軍水寨也在敵退時陷於熊熊大火之中。

上游沒有敵軍戰船的封鎖,淮東軍集雲級以上的大型戰船無法從漢水汊口的封鎖帶鑽進來,倒是艨艟戰船、車槳戰船等中小型戰船,在凌晨之前,就有七八艘穿過封鎖帶,停靠到漢津西城外的碼頭上。

很可惜僅這幾艘戰船、五六百水營戰卒進入漢水水道,還無法形成戰鬥力。

趙虎使粟品孝立即組織軍民,清理出一條供集雲級戰船駛入漢水的航道來。

水營主力進入漢水的時機越快,意味能將漢水西岸的更多敵軍截留下來予以殲滅,以報中原失陷以來所積累的滔天血仇。

漢津境內的漢水西岸,位於漢水入揚子江的水口,大片的土地都屬於漢水沖積平原。形成大片的湖蕩、沼澤。而往西揚子江上游水道水勢甚急,使得揚子江與漢水相夾的西北角,成為歷史上有名的水淹行洪區,也是後世武漢的西北地區,並不是步營進入後往北行軍的好場所。

淮東軍主力要渡過漢水進入漢水西岸追擊西岸之敵,要避開漢水與揚子江西北夾角的湖澤區域,適合的渡河點還要往西北一直深入到長林縣境內才行。

趙虎所部作為計劃中最先進入西岸追敵的兵馬,故而要先一步往西北而行,進入長林境內,等待水營戰船進入漢水水道,不過此時正好去追擊從漢津北逃的潰敵。

趙虎率粟品孝留漢津待葛存雄率水營主力趕來匯,他率部繞過漢津北上時,已經是二十二日凌晨。

天際發白,濛濛發亮,漫山遍野都是遺棄的家小以及絶望而近乎崩潰的敵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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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133章 驚弓

在鄂東防線上,最為幸運的莫過於守鐵門山、曾為桐柏山巨寇、有屠夫將軍之稱的鐘嶸了。

鐵門山位於鄂東防線的中段,但相對於黃陂、鳳山,在地理位置上要更靠裡一些。淮東軍欲對鐵門山之敵形成威脅,兩翼必然會暴露出來,故而與池州軍放過中段的鐵門山之間,而將主力兵鋒指向鄂東防線的兩端。

林縛下令對鄂東防線發動總攻時,只能暫時放過鐵門山,給鐘嶸有從容撤往孝昌的機會。

鐘嶸前期進駐鐵門山之時,擁有四萬兵馬,也正因為不在淮東軍的主動方向,後期給奢文莊不斷的抽兵補入黃陂、漢津一線,在二十一日時,鐘嶸在鐵門山的兵力已不足一萬五千人。

鐵門山離孝昌也近,只有八十餘里,而在孝昌,羅獻成還另外部署一萬兵馬以為後備。事實上,在白塔河防線崩潰之前,鐘嶸便就下決心棄鐵門山逃往孝昌。鐘嶸心裡也清楚,一旦叫淮東軍在黃陂那邊的主力騰出手來,他便是有十條腳,也逃不出淮東軍的天羅地網。

鐘榮必須要在淮東軍主力的注意力還給黃陂、漢津一線的潰兵吸引住之時,儘快的往北逃,才有可能獲得一線生機。

二十二日凌晨,天際微微發白,馬蹄急如驟雨,直馳到孝昌城前叩門。

孝昌城門緊閉,守門的小校將風燈挑出來,緊張的手都在打顫,怕突然有一蓬利箭將他射成刺蝟。

“瞎了你的狗眼,連我都不認得!叫王仙兒爬起來打開城門。”鐘嶸勒住口鼻喘著白氣的戰馬,抬頭朝城樓喊去,他聲粗如雷,在守門小校耳畔炸響。

“鐘將軍!”守將王仙兒這才膽顫心驚的探出頭來,叫守兵七手八腳放下吊橋,引進鐘嶸入城。

投附北燕也非全無好處,鐘嶸在戰前就得了兩三千匹好馬,手裡有了一支難得的嫡系騎兵隊伍。此時隨鐘嶸先撤到孝昌的就是這兩三千嫡系兵馬。

王仙兒看到只有兩三千騎兵隨鐘嶸進來,只當鐵門山也叫淮東軍打潰,壓著聲音問鐘嶸:“鐘將軍怎麼就帶回這點人?”

“狗撈子,這深更半夜的,有多少人能撒開腿跑路的?”鐘嶸也是喘息未平。

鐘嶸擔心遲一步鐵門山會給淮東軍抄斷退路,夜裡撤退只帶著嫡系兵馬走撤,其他兵馬還都留在後面。

給鐘嶸留在鐵門山的一萬五千兵馬,可以說是隨州軍裡的精兵,但精兵也是分檔次的,不是所有的“精兵”都能在星夜急行軍的。鐘嶸硬是要所有兵馬都跟著他嫡系騎兵的速度,要趕在凌晨之前撤到孝昌,只會叫一萬五千兵馬里的多數在行軍時走散掉。

王相、羅文虎投降淮東的事情到這時也得到確認,鐘嶸也不能肯定在鐵門山的所有兵馬都願意跟著他北逃,要是有人認為投降能夠活命,他們也只要求活命,還憑什麼要求他們跟著一起北逃?

這時候只能將忠誠度可靠的嫡系兵馬抓在手裡。

這時候要是貪太多,兵慌馬亂的,誰曉得有沒有人想著拿他的腦袋跑到淮東軍去邀功贖罪?

“隨州那邊是什麼狀況?”鐘嶸走進王仙兒的守將府,喝著侍女端上來的熱茶,接連問了王仙兒好幾個問題。這一夜他都急著趕路,根本無暇顧及鄂東防線其他段上的動靜。

王仙兒是羅獻成、鐘嶸都信任的人,不然不會叫他率兵守孝昌。

王仙兒也是驚魂不定,說道:“探馬靠近不了隨州城,但聽動靜,隨州還沒有完全失陷,淮東在北邊有一部兵馬西走得很快,怕是要去奪棗陽。這整個的都是淮東的大陰謀啊……”

“慌什麼,”雖說鐘嶸想到厲害處也禁不住心尖兒打顫,仍沉聲叫王仙兒鎮定,說道,“黃陂那邊是什麼情況,陳韓三有沒有撤下來?”

“黃陂那邊已經失陷了,大部分兵馬都往西北逃,淮東軍目前也是主要往西北追,暫還沒有兵馬往孝昌而來,陳韓三那邊還沒有動靜,他要撤出來不容易啊……”王仙兒說道。

陳韓三是北據鳳山而守,其駐守在鳳山的那邊,背後是險峻的鳳山、插旗山,要逃只能往鳳山、插旗山裡逃,想要穿過鳳山、插旗山撤到旗山來卻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也不是短時間內能成的。

鐘嶸想想也是,給池州軍三萬主力盯著,陳韓三想要撤下來真不容易,要想活命只能往淮山南段的深處逃,但是荊襄戰事過後,淮山都將成淮東軍的控制之下,陳韓三此時逃過此劫,還能掙扎多久?

鐘嶸也管不得陳韓三,此時黃陂方向的淮東軍還沒有派兵來打孝昌,對他來說倒是好消息,但是在孝昌的北面,隨州與禮山之間猶有大量的淮東軍,他要與王仙兒率部穿過隨州、禮山的封鎖,進入淮山北脈,與羅獻成匯合,仍然不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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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突破敵軍的白塔河-黃陂-熊家崗防線之後,林縛就丟下一切,跑去睡大覺去了,但傅青河、高宗庭、宋浮、敖滄海、周普等人猶不得輕鬆,他們要坐鎮中軍帳,協調、調整追擊敵潰的兵力部署。

信騎在戰線不斷的傳梭、奔馳,軍情司的軍官們,在懸掛的大地圖上不斷的調整追潰諸軍的推進情況。隨著戰事的發展,黃陂、漢津、熊家崗、孝南、雲夢等一座座位處要衝之地的敵城、敵壘給收復,小紅旗也是不斷的往西北方向插去。

周普無精打采的坐在椅子上,他不能親自率部追擊敵潰,而留在中軍帳運籌帷幄之事又不是他所擅長,偏偏還要留在中軍帳裡,也就難免要打瞌睡,很想找個角落去補一個大覺。

“鳳山池州軍報捷,鄧愈破鳳山寨,陳韓三率殘部往插旗山逃竄!”又一道軍情傳遞進來。

周普聞此訊倒是精神大振,陡然清醒過來。這些年來受陳韓三禍害的人不在少數,但說到對陳韓三此賊的恨,沒有幾人比周普更深刻。當年他們就受陳韓三所害,諸兄弟死傷慘重,才被迫離開淮上逃竄到淮安的……

傅青河倒是鎮定若素,親自拿僅存的右手將一枚小旗插到鳳山位置上,與高宗庭、宋浮商量片刻,就代林縛下令:“著令嶽峙率部清剿插旗山殘敵,著令鄧愈率部繞過鳳山,進擊鐵門山與孝昌之間追擊敵潰……”

宋浮看著地圖,憂心的說道:“隨州內城未下,子昂要將更多的兵力集中在隨州,在隨州與禮山之間,有空隙叫鐘嶸逃過去啊……”

隨州與禮山之間有闊達一百四五十里寬的低丘帶,曹子昂派劉振之率部西進,到棗陽南面攔截敵潰,在隨州僅有兩萬四五千的兵力,沒有能力將隨州與禮山之間徹底封鎖住,就叫鐘嶸以及在孝昌的部分敵兵有機會從中穿過去,逃去淮山北脈。

傅青河說道:“這麼大的一張網,沒有辦法將所有的魚一網撈盡,漏出去一兩條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燕胡在鄂東的十六萬兵馬,到後期集中到黃陂、漢津一線的就有十一萬之眾,淮東軍主前自然集中兵力圍殲這部分潰敵。

而且潰敵主要往石城方向逃竄,石城位於漢水中游,是戰事繼續發展的重要節點。淮東軍下一步就是要往石城集結,或從石城渡過漢水進入漢水西岸,或從石城繼續沿漢水北進到襄樊、南陽。

淮東軍主力的主要戰役方向要逐步的往西側移,則不能往東分散太多的兵力。

敖滄海說道:“倒是可以往孝昌與鐵門山之間派出一支步騎,促敵潰散……”

高宗庭點點頭,說道:“如此也好,總不能叫鐘嶸將整部兵馬都帶去北線,放他帶嫡系逃去跟羅獻成見上一面,已經是對他客氣了。”眼下不能叫南線的敵將舒舒服服的逃去北線,即使鐘嶸這條大魚一時騰不出手來去捉,但也要儘可能多的將潰兵截下來。

戰後重建荊襄以及之後擴大在高麗半島上的戰事,需要大量的青壯,俘虜則是最為廉價的青壯來源,自然不能叫在孝昌、鐵門山的兩萬五千之敵都舒舒服服的逃去淮山北麓。更何況羅獻成有投降董原的可能,不能叫這些人手都叫董原舒舒服服的得去。

這時候有人進來稟報:“張苟制軍派人將奢文莊、溫成藴押過來了……”

帳內的眾人一起停下手裡的事情,往帳門口望來。

張苟先派騎回稟過俘獲奢文莊之事,傅青河便傳令要張苟將人立即押回大營。這時候張苟將人押來了,眾人還是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大真實。

高宗庭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再理會這事,而是坐在那裡繼續簽署派步騎去孝昌襲擾的軍令。

傅青河看了宋浮一眼,說道:“還要麻煩宋公去確認一下奢文莊的身份……”

奢文莊名頭極大,但在場真正跟奢文莊打過照面的,也只有宋浮一人,也只有宋浮能確認奢文莊的身份。

這時候宋佳走過來,問道:“聽說將文莊公押送來了?”

“主公醒了?”高宗庭抬頭問道。

宋佳搖了搖頭,說道:“大人還在呼呼大睡;若是可以,妾身有過不情之請,想在大人醒來之前見文莊公一面……”

傅青河點點頭,說道:“宋姑娘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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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134章 鴆酒

從熊家崗被俘,奢文莊就心如死灰,坐在囚車裡一聲不吭。

溫成藴倒也不畏死,但此敗叫他終有不甘心,他迄今尚不能想明白淮東到底如何將數萬精鋭悄無聲息的送到柴山潛伏下來,靜伏北燕主力給誘惑南下之後再撲出致命的一擊。

搞不明白這點,叫溫成藴輸得如何甘心?

溫成藴衣甲在熊家崗就給強行扒下來,只留下單薄的袍衫,在寒冷的空氣裡瑟瑟發抖,被俘時撕得破碎,臉上還留下給淮東軍卒拿刀柄下狠手打出的血痕,門牙也磕掉兩顆;反而奢文莊全無掙扎,倒沒有怎麼受苦。

照湖山北面有專門的、守備森嚴的戰俘營,不過奢文莊、溫成藴與普通戰俘不同,而是直接給押送到大營,給臨時關押到一座堅固的木屋裡。

木屋與大營裡的其他建築隔離開來,外面加了雙崗,木屋內什麼可以給用來自殺或者傷人的鋭物、繩索都給清理了乾乾淨淨,便是油燈也僅有少量的燈油,在桌上散發著黯淡的光芒,甚至不如外面營火投進來的光線明亮。

不過木屋所處的方位較好,透過窗戶,能看到照湖山西面的情形,在清晨的微光裡,能看到照湖山大營的大致情形。

在西面的坡地上,都是穿著鎧甲的淮東兵卒,除了外圍的哨崗外,大多數席地而坐,應該是已經動員起來、坐在那裡等待軍令就會立即出發的兵馬,再往北一些,還有大隊的騎兵在列隊……

看到眼前情景,溫成藴還是心有所撼:淮東全力破防追潰之餘,林縛在大營竟然還留有這麼多的預備兵馬,看西面坡地上的兵馬規模,怕不下萬人,這還只是整個照湖山大營的一角。

奢文莊給押送進木屋,就枯坐在燈前,對窗外的情形不聞不問——他的時代徹底的結束了,即使將此時的淮東軍看在眼底,又有何益?不過是增加心裡的苦澀罷了。

這時候門外沙沙聲有一隊人走來,溫成藴轉過頭來,看著門扉給推開……

奢文莊抬起頭來,這兩年來他的視力有些下降,這時光線又暗,但看到來人穿著襦裙,也知道來者不是宋浮,而是宋浮之女。

“你個賤貨,你過來做什麼?”溫成藴戟指宋佳的臉,破口罵道,“難不成東海狐氣量如此之小,要讓你這一個婦人來羞辱文莊公嗎?宋浮小兒,就沒有膽來見我們嗎?”

“林縛入夜後便熟睡入夢,還未醒來;父親怕故人相見,徒增傷感。宋佳以為文莊公心裡有惑,故而過來一見,”宋佳也不介意溫成藴的破口大罵,朝奢文莊斂身行禮,說道,“妾身宋氏,見過文莊公。”

“唉,”奢文莊輕嘆一聲,說道,“你父親早說過此子不可小窺,眼下看來是你父親說對了;你父親不願見故人,我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謝文莊公體諒。”宋佳說道。

“明月可好?”奢文莊問道。

“在一處幽靜地居廟守墳,沒有外人打憂,還算安好。”宋佳說道。

“哦,”奢文莊也沒有問明月守的是誰的墳,想到其他事情,張口欲言,想想又作罷,過了片刻,才嘆息說道,“我會留下一道手書叫建安諸人放下兵刃,只求換一杯鴆酒、一具全屍……”

“我會轉告林縛的,”宋佳說道,“文莊公還有別的話要宋佳轉告嗎?”

“沒有了。我本想見林縛一面,在熊家崗時還有一些不甘心啊,現在想明白了:見又有何益,不見又有何怨?”奢文莊說道。

宋佳明亮的眼睛看了奢文莊片刻,見他臉沉如水,彷彿雕塑站在那裡,叫人看不出他身上再有什麼情感流露出來,便斂身行禮離去,也不管站在一旁的溫成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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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飽睡醒來,室外晚霞鋪照,室內唯有宋佳坐在那裡。

“我睡了多久?”林縛撐坐起來,依著床頭問宋佳。

“倒也不算久,才八九個時辰,”宋佳溫婉而笑,拿起寒衣伺候林縛穿起來,說道,“文莊公拘在營裡,只求一杯鴆酒……”

“哦,”林縛微微一怔,疑惑的看向宋佳,問道,“他要求就這麼簡單,那他過來做什麼?”

“他問過明月的事情,大概想與你見一面,不過臨了又斷了這個念頭;他會留下手書會要建安之敵投降,其他倒沒有說什麼,”宋佳說道,“你若有意見他,見他一面也好……”

“我見他做什麼?”林縛似在自問,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說道,“見也無益……”

“文莊公也是這麼說了,他還說了一句:不見又有何怨?”宋佳說道,“石城已有消息傳回,蘇庭瞻、奢淵於清晨棄石城而走。此時傳消息出去,偽稱文莊公已降,或能叫葉濟羅榮陣前斬蘇庭瞻、奢淵……”

蘇庭瞻、奢淵逆水北上,撤到襄陽,需要三五天的時間,要是叫葉濟羅榮相信鄂東之敗皆因奢文莊喪失鬥志、縱孫先逃,葉濟羅榮還是可以趕在蘇庭瞻、奢淵過襄陽之前截住他們的。

相反,要是奢文莊果斷赴死,將鄂東大潰的責任承擔下來,葉濟羅榮為收攏人心,多半不會急於追究蘇庭瞻、奢淵急於北逃的罪責;至少不會在蘇庭瞻、奢淵還有一定自保能力之時,就下令襄陽兵馬截下他們。

“你希望我用此計?”林縛看著宋佳在晚霞下明亮而美麗的眼睛。

“不希望,”宋佳搖了搖頭,說道,“但有些話我不能不說……”

林縛愛憐的摸了摸宋佳的臉蛋,說道:“那就算了,給奢文莊送一杯鴆酒過去吧,我也不見他了。真要把假傳消息出去,蘇庭瞻更有可能先一步斬殺奢淵在葉濟羅榮面前以證清白。我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會斬盡殺絶的人。閩北的形勢能越早安定下來越好,這片山河已經承受太多的傷害了……”

“閩北要是有人不願降,能夠讓他們有離開中原的機會嗎?”宋佳問道。

“你說你妹妹啊?”林縛問道,想到宋浮還有一女嫁給奢飛虎生有一子,笑道,“你不說,我都把這事給忘了,四五歲的孺子,又能知道什麼是國仇家恨?要不想走,留下來也無妨,他們又沒有欠下什麼血債,你懷疑我連容一個四五歲稚子的氣度都沒有?算了,我得空寫一封信給趙青山,叫他妥當處置這事。”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宋佳說道。

“……”林縛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有些事看上去是身不由己。千百年來,有哪一回不是充滿血腥,而且習慣的力量常常都很強大,很難叫人違背。不過這些陋習、惡習,我不去改,難道指望別人去改?我不去改,這種事情遲早會輪到我的子孫頭上。這天下難道還真的有鐵打的江山不成?這次回去,我就把誅連這一套都給廢掉……”

“真的不見文莊公一面?”

“不見了,”林縛嘆了一口氣,說道,“他可能以為這回真的把我看透了,但他怎麼可能把我看透?”

“是啊,他要是看透了你,怎麼會叫奢淵帶著族人跟著蘇庭瞻走?”宋佳幽嘆一聲。

奢飛虎、奢飛熊戰死之後,奢淵可以說是奢家最後的嫡系繼承人,但長期以來都在奢文莊身邊侍為親衛,並沒有完整意義上獨立指揮過一場戰事,所以林縛沒有讓高宗庭他們將奢淵以及大批隨奢淵沿漢水北逃的八姓族人列為必誅的戰犯。

當然奢淵及八姓親族在戰後會受到清算,會受到懲處,但絶大多數人沒有直接參與戰事,也沒有直接參與對浙閩及荊襄民眾的屠戮,性命還是無憂的,即使受苦役,也不會特別的嚴重。

林縛一笑,揮了揮手,說道:“我要去見宗庭他們,看看戰事發展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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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都將奢文莊忘掉,誰都不提奢文莊這一節。

中軍大帳裡忙碌依舊,林縛走進來,要大家各自忙手裡的事情,毋須行禮,走到沙盤之前,問傅清河、高宗庭、宋浮等人:“打到哪一步了?”地圖上標註眼花潦亂,叫人一時看不分明。

“荊州那邊暫時還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傳來,畢竟離得遠,而蘇庭瞻有意獨逃,也會在石城有意拖延使消息傳往荊州,我與宋公及宗庭認為,葉濟羅榮很可能這時還不知道鄂東大潰的消息……”傅青河說道。

荊州在地圖上離黃陂直線也有四百多里地,更不要說兩地之間給山川湖沼阻隔。石城本是敵軍聯接東西兩岸的關鍵點。蘇庭瞻有意獨逃,他在石城自然會拖延叫葉濟羅榮知悉全貌的時機。

“荊州那邊早一天、晚一天知道,都不大礙事,”林縛說道,“鄂東的情況如何?”

林縛才不管胡文穆的死活,左承幕站在一旁,也不吭聲:胡文穆守不住荊州,能怨得了誰?

“李白刀、趙豹率步騎四千餘眾,已到大洪山南麓盤坡,進入虎爪山與香山之間,”傅青河說道,“近十萬敵潰大多淹留於雲夢、竟陵之間。已斬獲敵將馬德魁、紀石本等人,孫季常尚在逃,無法確知敵蹤。由於蘇庭瞻、奢淵棄石城先逃,帶走敵軍在石城的大部分船隻,孟安蟬率敵騎已退到石城南境,但已不可能從石城渡河去漢水西岸,很可能會冒險從棗陽、樊城之間北逃——早在昨日清晨,子昂已叫劉振之率部往平林埠阻敵,最早會明天入夜之前,與敵在大洪山北麓的龍嘴山、黑石溝一線接戰。孫壯率部白河灘全殲樊城以東聚集的敵軍,但在陳芝虎有可能率部進入南陽的情況,已經沒有北奪新野的機會,孫壯應會派出一部兵馬,與劉振之匯合,攔截北逃敵騎……”

在漢水東岸,燕胡的嫡系兵馬主要就是孟安蟬所部兩萬騎兵。寧可暫時放過鐘嶸、羅獻成,也要重點圍殲孟安蟬所部。

林縛點點頭,以示瞭解,問道:“鳳山、鐵門山以及孝昌之敵呢?”

“陳韓三從鳳山潰走,還存有一定實力,避入插旗山,我已令嶽峙率部追剿;另外,鄧愈率部已經前進到大窪山一線,據黃昏前傳訊,他離孝昌城還有六十里。估計他趕到孝昌城下,鐘嶸、王仙兒已棄孝昌北逃,”傅青河說道,“隨鐘嶸及王仙兒退到孝昌還有一萬五六千敵兵,可能會從隨州與禮山之間穿過逃往淮山北麓與羅獻成匯合。在孝昌北,子昂率兩旅兵馬守禮山,周同在隨州督戰,有六旅兵馬,隨州內城還有三千多殘寇未降,怕也沒有餘力在隨州與禮山之間設伏攔截鐘嶸……”

“叫子昂占了棗陽派兵刺入淮山與桐柏山之間,叫羅獻成、鐘嶸進入淮山北脈沒有機會逃去南陽。”林縛說道。

“羅獻成不能進桐柏山,而從淮山往北,信陽府中間又橫著浩蕩淮水,叫羅獻成渡不過去,他走投無逃,真有可能會投董原。”高宗庭說道。

“董原不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嗎,那些殘兵敗將叫他收去又何妨?咱們這回叫他連底、褲都輸乾淨了,接下來還有什麼意思?”林縛哈哈一笑,說道,“替我補擬一道樞密院令,派人給董原送去:那些殘兵敗將他要收便收,但羅獻成、鐘嶸兩人的人頭,我一定要見到……”

左承幕聽了奇怪:羅獻成與鐘嶸匯合後,還有六七萬兵馬,他們北逃的道路給堵死,確實有投降董原乞命的可能——淮東此時不會稀罕羅獻成的投降,但貪心已起的董原必然會饑不擇食。

董原據淮西,這些年來用心打壓陶春、肖魁安,培植自己的嫡系。淮西十一萬兵馬,如今倒有六七萬人是他的嫡系,再叫董原收攏羅獻成、鐘嶸的降兵,兵力會再度劇增,林縛有什麼信心叫董原聽令乖乖的把羅獻成、鐘嶸二人的人頭獻過來?

雖說淮東此戰之後將佔據絶對的優勢,但畢竟還沒有代元自立。要是董原繞過樞密院,直接從永興帝那裡請一道赦免羅獻成、鐘嶸的上諭,林縛短時間裡也奈何不了他吧?林縛總不能這時候直接派兵去征平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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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135章 遺計

二十二日,夕陽鋪照揚子江上。

此時離樊城失陷不到四天;離禮山羅文虎降附淮東不到三天;羅獻義率兵援禮山在駱店章家灣被擊潰就發生在昨天清晨;唐復觀率部追潰於昨天午後才兵臨隨州城下、攻陷外城,羅獻義、馬臻率殘兵退守長樂宮城還頑抗不降;阿濟格所部以及聚於樊城東的援兵也是於昨日黃昏之時在白河灘被孫壯與黃祖禹全殲……

葉濟羅榮騎跨在戰馬之上,身如凝固的雕像,聽著信騎語無倫次的稟報鄂東潰敗之事。

葉濟羅榮對淮東的警惕性雖然沒有奢文莊、陳芝虎那麼高,擅於戰陣廝殺,而不擅於權謀,但征戰半生,葉濟羅榮對危險也有敏銳的直覺——陳芝虎的密信與白河灘慘敗的消息在今天清晨才傳到荊州,葉濟羅榮也已經能完全猜測出淮東整個誘敵深入的計謀,但一切都太晚了。

鄂東的潰敗成了注定之中的事情,或早或遲都會到來。

葉濟羅榮抬頭做了一個滅口的手勢,傳信的驛騎也惘然不知其解,就有兩名扈兵一左一右擁過來,將兩把尖刀刺入他的身子,直接他不再掙扎,才將猶帶血的屍體從葉濟羅榮的眼前拖離。

信騎已叫鄂東的潰敗嚇得崩潰,這樣的人不能留。恐懼就像瘟疫,稍不注意就會迅速蔓延出去——葉濟羅榮在戰場廝殺了三十多年,知道這一刻稍不注意,就會誘發全軍的崩潰。

一旦全軍將卒心中給恐懼填滿,那北逃的道路注定將鋪滿屍骸。

「傳周繁、田常來見我,」葉濟羅榮臉色鐵青,用嘶啞而堅定如鐵的聲音下令道,「派扈衛軍都派出去,封鎖荊門、長林、石城過來的一切道路,軍中妄議者,立斬不赦,不需另行請示……」

燕東諸部以戰立族、以戰立國,葉濟羅榮身邊的扈從,不曉得隨葉濟羅榮經歷過多少凶險環生的血戰,即使泰山崩於眼前,都難叫他們眼睛眨一眨。

只是真正能泰山於眼前而不色變的鐵血勇卒,畢竟太少了,絕大部分兵卒是無法坦然面對東線潰敗的消息的,在高級將領都還沒有消化這一噩耗之前,葉濟羅榮要盡一切的可能,阻止恐懼向全軍蔓延。

相比較鄂東,葉濟羅榮在漢水西岸有一個好處就是東岸的消息要傳來荊州,只有幾條有限的通道;要控制消息的傳播,要比鄂東要容易得多。

再一個,淮東軍主力還都在鄂東地區,即使要深入到石城,從石城渡漢水來攔截他們或直接要深入襄陽、南陽,都不是兩三天能做到的——這意味著葉濟羅榮他們在西岸的處境再凶險,也不是立時就要去面臨滅頂之災,還有一些寶貴的緩衝時間去應對當前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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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繁、田常在扈騎的簇擁下,打馬到江岸來與葉濟羅榮相會。

江岸之上,除了胡宗國站在葉濟羅榮身邊之外,再無旁人,扈衛都散在百步之外。

此議事關生死,周繁、田常也將扈騎撤在一旁,徒步往江岸這邊走來。

夕陽鋪於江水之上,在荊州城南,有十數艘戰船,是荊湖水軍試圖接近荊州城,雖說荊州在夕陽下搖搖欲墜,卻終究沒有墜落。

葉濟羅榮按刀而立,緩肝轉回身來,看著周繁、田常二人走過來,說道:「黃陂、漢津、鐵門山都失陷了……」

從陳芝虎密信以及白河灘慘敗消息傳來,周繁、田常都能猜到這個結局,真正要去面對這個局面,雖說有透骨的寒意直竄椎骨,但也不至於立時驚慌得不知所措。

「蘇庭瞻從石城先逃,帶走水軍,鄂東兵馬怕是已沒有過來與我們匯合或北逃的可能了,」葉濟羅榮說道,「雖說汝州王應能趕在今日率部進入南陽,但留給我們的時間非常有限,想必你們二人對此也有瞭解……」

陳芝虎與屠岸,手裡有六萬兵馬,此時能佔住新野、南陽、淅川一線,還能威脅進入樊城的淮東軍不敢展開,還能庇護武關河、丹江的側翼不直接受淮東軍的威脅,還能替他們留下一條北撤的通道。

一旦叫淮東軍主力北上,在新野南面聚集超過十萬的精銳,陳芝虎要不想給淮東軍分割包圍,就只能被迫放棄南陽,往淅川、武關收縮兵力。

屆時在樊城的淮東軍在解除側翼威脅之後,再配合從下游北上的水營戰船,就有能力直接從襄陽渡漢水,切斷他們北撤的通道。

「此戰過後,誓殺蘇庭瞻!」田常惡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

葉濟羅榮看了田常,感覺他這麼說只是為了撇清與蘇庭瞻的關係。

要是蘇庭瞻不先逃,那從鄂東敗下來的潰兵,還能往石城聚攏,就能將淮東軍主力吸引在石城一段時間。想鄂東潰兵趕在淮東軍主力圍過來之前都從石城渡河逃到西岸,那無疑是痴人做夢,但至少還能叫最先撤到石城的孟安蟬所部多逃出幾千騎兵來。

要是石城以及漢津的水軍都還能聽從命令,那就能極大拖延淮東水營進入漢水的時機,為西岸兵馬的北撤贏得更多的時間……

很可惜,誰都不傻子,誰都不想留在東岸殿後給淮東軍主力包圍殲滅……

蘇庭瞻果斷奸滑,他逃得這麼徹底,甚至連石城內的家小、親族都帶上,可見他應該早一些時間就察覺到東線潰敗的徵兆,卻能忍住不說。

周繁奇怪蘇庭瞻都先逃了,斷了鄂東兵馬逃來西岸的最後一條通道,此罪死不足赦;而奢文莊其孫奢淵能先一步從黃陂撤下來,還率在石城的八姓族人隨蘇庭瞻一起北逃,可見奢文莊應該在調其孫北撤之時就對淮東的陰謀也有所警覺,穆親王為何還留浙閩一系的重要人物胡宗國在身邊?

葉濟羅榮也是有苦說不出,事實上在南下之時,奢文莊就多次對淮東有所警惕,只是他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此時奢文莊在鄂東生死不知,鄂東諸軍都潰逃,葉濟羅榮又豈能過於苛刻的追究蘇庭瞻、奢淵逃跑的責任?

再一個,他們要渡漢水從武關河、丹江口北撤,也離不開水軍戰船的配合,而此時水軍戰船主要掌握在蘇庭瞻、楊雄的手裡,葉濟羅榮這時候只能安撫蘇庭瞻、楊雄,而不是去刺激他們不顧一切的往西逃。

再者田常嘴裡說要誓殺蘇庭瞻,但是他心裡究竟怎麼想,葉濟羅榮這時候也沒有把握就揣測透。

葉濟羅榮輕吐一口氣,說道:「蘇庭瞻留在石城,並不能逆轉東線的局勢,他先一步北撤,恰可以趕去加強丹江口,也合我意,」又對胡宗國說道,「宗國你替我擬一道令函,著蘇庭瞻先行北上接替白陽關守將一職,加強丹江口到武關河一線的防務,以接我軍主力北撤……」

「是。」胡宗國不動聲色的應道,葉濟羅榮輕輕揭過蘇庭瞻北逃之罪不追究,表明西線形勢還要挽救的餘地,要是葉濟羅榮失去理智,那他與田常主要為自己考慮退路了。

一陣寒風吹來,葉濟羅榮只覺寒意透體,他這時候才越發的體會到淮東計謀的厲害之處,事實上他決定率部從南陽南下打荊州的那一刻就徹底的敗了。

除了南下打荊州過於倉促之外,更為重要的是三十萬兵馬南下後,實際給漢水切割成東西兩塊,石城浮橋連了半個月都沒有建成,僅靠一兩百艘船,每天最後來回渡幾千人。

就算提前警覺到柴山伏兵的存在,漢水東岸雜湊出來的十六七萬兵馬,倉促之間如何去應付去總數很可能達到二十萬之巨的淮東軍精銳還要額外加上三萬池州軍?

淮東軍主力從黃陂追擊到石城,只需要兩三天的時間,就算蘇庭瞻不逃,又能從東岸接出多少兵馬來?

從南陽開始,一切都是淮東旅他們深入荊襄的大陰謀,荊州僅僅是淮東放出來的香餌,偏偏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葉濟羅榮心裡叫悔恨衝擊直痛——只是心裡再痛,也要忍住,也要克制住,他還沒有徹底輸掉:西線兵馬的主力並沒有散掉,包括他本部騎兵以及周繁、陳芝虎、田常三部新附漢軍,才是西線兵馬的精華。只要能保住這部兵馬北撤,來日自有翻本的機會。

也正因為陳芝虎率部果斷進入南陽,雖然不能奪回樊城,但在襄樊以西保住武關河、丹江口一帶的北撤通道,這才使周繁、田常不那麼驚慌。

「文莊公在時,曾言董原非雌伏之輩,此時他將信陽境內的兵馬抽空,放汝州王率部進南陽,更可見他的心志不甘屈於林縛,」胡宗國說道,「當務之急,當立即派人潛入厲山,密令羅獻成降董原……」

「一山不容兩虎,董原豈能留下羅獻成?」葉濟羅榮問道。

羅獻成降董原,手下還有五六萬嫡系兵馬——即使林縛暫時不能追究董原縱敵之罪,但董原又能傻到容羅獻成率五六萬兵馬在臥榻之旁休養生息?

「既然一山不能容兩虎,那就派使刺殺羅獻成,使鐘嶸等將降董原……」胡宗國一字一頓的說道。

周繁心頭一跳,暗道胡宗國此策好毒!沒想到在此情形之下,胡宗國還能想到這樣的毒計,果斷不愧是奢文莊身邊最重要的謀臣。

羅獻成根本不會防備葉濟羅榮派去的特使會刺殺他,刺殺成功的可能性極高。

此時羅獻成在淮山北麓給董原纏住,對荊襄腹地的淮東軍主力完全沒有威脅,反而此時最叫淮東忌諱的是淮西董原——事實上,形勢到這一步,羅獻成所部給淮河攔住,淮河以北又沒有接應的兵馬,已經沒有逃出來的可能了。

便宜誰不如便宜下決心跟淮東對著干的董原。

董原自然不會稀罕羅獻成降他,他稀罕的是羅獻成手下那五六萬兵馬。

葉濟羅榮此時派人殺掉羅獻成,派董原解除收編隨州軍的主要障礙,使鐘嶸等將立即降董原,就能將董原在淮西的兵力驟然間劇增。

隨州軍降董原,還將使董原控制淮山北麓進入荊襄的通道,林縛真就敢率淮東軍北上之時,完全將後路暴露在淮西軍的兵鋒之下?

只要林縛在隨州留在部分兵馬防備董原,哪怕只留下三五萬兵馬,都將極大減輕他們北撤的壓力。

此計叫葉濟羅榮聽了也砰然心動,說道:「好計。」

「文莊公昨天派人送來一封私函給下官,」胡宗國見葉濟羅榮贊同除去羅獻成,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只是文莊公信裡所言過於駭人聳聽,下官也未以為意,此時想來,或有可取之處……」

葉濟羅榮眉頭一挑,看向胡宗國,暗道:要是自己追究蘇庭瞻逃跑的罪責,胡宗國大概不會提起這封信吧?

「閩王在信裡說什麼?」葉濟羅榮問道。奢文莊此時在鄂東生死不明,葉濟羅榮也想知道奢文莊還有何遺計叫胡宗國轉告自己,心想派人刺殺羅獻成也應該是奢文莊的遺計吧……

「文莊公在信裡言荊襄此戰過後,淮東將佔據上風,」胡宗國似乎看不出葉濟羅榮眼裡的猜疑,「文莊公以為朝廷應該調整對南越的策略,應立即改戰為和,立即派人向南朝請和,哪怕將河南之地割還給南朝也在所不惜,以換取休養生息的機會。同時也需要立即秘密拉攏曹家、董原以及南朝帝黨一系的官員,使曹家與董原以及南朝帝堂消耗淮東的力量才是上策……刺殺羅獻成,使隨州軍降董原,只是第一步,不然淮東將無人能制。」

周繁聽了暗暗心驚,心裡同時又疑惑:奢文莊既然先一步看到徵兆,為什麼不逃出來?

田常說道:「不管怎麼,眼下都要攻下荊州城。末將請穆親王放開荊州殘軍南逃入江的通道,末將率部從北側強攻之,誓在明天之前拿下荊州城……」

葉濟羅榮看向殘破的荊州城,沒想到胡文穆據此城硬是將他們攔了大半個月。

眼下胡文穆還率殘軍守住荊州內城不降,然而他們不把荊州城徹底的打下來,淮東軍三五天之間就能派出一部精銳戰力從荊州快速登陸。待淮東軍一部精銳與荊湖軍在荊州匯合之後,他們該派率部殿後?誰又願意留下來殿後?

只有拿下荊州城,才能使北撤變得更從容不迫;就算北撤的通道給淮東軍完全封鎖,他們也能據荊州全境跟淮東軍對抗。

當然,荊州守軍想來已知道淮東的通盤計劃,他們給困在荊州內城裡守志非常的堅定,搏殺得十分頑強,誰都不想在最後一刻放棄。

北燕大潰在即,對荊州守軍來說,即使投降也不過多活幾天,戰後不可能逃不過淮東的清洗,反而會背上戰敗投敵的罪名連累家人,不如英勇的戰死荊州城裡。

但放開荊州城南入江的通道,叫胡文穆有機會率殘部撤到揚子江上去,胡文穆及荊州守軍就未必會再有決定拼光最後一兵一卒——

胡文穆堅守荊州到現在,對方方面面也交待得過去,到最後一刻他戰死在荊州,將最後一點嫡系精銳在荊州拼光掉,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反正北燕兵馬北撤之後,他又可以迅速收復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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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136章 選擇

江畔議定應對之策,葉濟羅榮與周繁、田常心思大定,策馬馳回大帳,十數道令函由快馳往荊襄各地,也將下面的將領召集起來,通報當前的形勢。

雖說漢水東岸的形勢已難挽回,但陳芝虎率部進入南陽,以及淮西董原對淮東存有異心,使漢水西岸的形勢看上去並沒有到最壞的地步:至少淮東軍主力離進入漢水西岸還有一段時間,並沒有立即覆頂之虞,而從荊州撤入襄陽、從襄陽撤入武關的通道還是暢通的——葉濟羅榮、周繁、田常等主將鎮定若素,也叫下面的將領心安一些。

這也是漢水西岸比東岸強的地方:在東岸,奢文莊只是名義上的總指揮,便是楊雄所部都未必會盡數聽他的命令,更不用說孫季常、鐘嶸、馬德魁、孫季常、孟安蟬等外系將領了;而西岸的兵馬要麼是葉濟羅榮本部精銳,要麼是周繁、田常嫡系,又有葉濟羅榮親自在荊州坐鎮,指揮體系井然有序,只要周繁、田常與葉濟羅榮心在一起,短時間內穩定軍心還是能做到的。

周繁、田常即使這時候不願從聽葉濟羅榮的軍令,也沒有可能逃得比葉濟羅榮更快,包括荊門、襄陽以及南陽(武關)等退路,實際都還在葉濟羅榮嫡系兵馬的直接掌握之中,周繁、田常心裡也都明白,要想逃脫升天,就絕不能自亂陣腳;他們二人又沒有投降淮東的可能。

對葉濟羅榮說,即使隨奢家新投附的田常不那麼可靠,周繁還是可以信任的,畢竟周繁及其麾下諸將的家小、親族,大多在燕京城裡,不可能惘顧他的軍令。

再一個,東岸的兵馬崩潰之後,包括羅獻成所部在內以及奢家留在東線的兵馬,大部分都是新投附的雜兵;葉濟羅榮統率南下的西路軍,真正的精銳都集中西線以及北線。

葉濟羅榮本部有四萬精銳騎兵、周繁所部還有近四萬新附軍精兵未受大創,田常與韓立兩部在攻打荊州之前合起來有兩萬六千人,此時還有近兩萬兵馬未損,北線陳芝虎、屠岸還有超過六萬的精兵——要不是糧道從樊城給截斷,將西線與北線的兵馬集中起來,還有十六萬精兵,未必沒有與淮東軍主力決一勝負的實力。

北撤成為壓到燕胡西線兵馬一切的目標,但北撤的前提就是將荊州拿下。

樊城失陷,從襄陽西走丹江北撤的通道又十分的狹窄,漢水西岸的十萬兵馬要都撤到關中去,不是三五天能做成的事情,首先確保不能叫淮東軍大規模從荊州登岸掩殺他們的退路。

這時候軍心動搖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將一切都攤開來,叫下面的將領看到北撤的希望,叫下面的將領認識到拿下荊州是北撤的前提,反而就不會引起太多的恐慌,反而激起中層將領的餘勇來。

這本身也是一支精銳兵馬所面臨危局跟困境時所應有的素質,便像一頭兇殘的猛獸,即使落入陷阱,也會猛烈的掙扎,產生極強的破壞力。

田常知道奢家已經徹底完了,沒有可能再崛起:奢文莊在黃陂猶獻遺計,一方面是不希望北燕輸得太慘,這樣才能迫使林縛採取更多的懷柔手段,使奢家留在閩北的殘族有可能逃過血醒清洗;一方面奢文莊要消解葉濟羅榮對奢淵、蘇庭瞻攜石城族人先逃的恨意,使奢淵及八姓族人在逃到北方後能逃過北燕的血腥清洗——田常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說之前與淮東所積累的仇恨,他所部參與南陽屠殺,雙手滿是血腥,也沒有辦法再走回頭路。

田常要想消除葉濟羅榮的疑心,徹底的融入新附漢軍體系,這時候就只能拼盡全力去打荊州;哪怕將麾下的兵馬都拼光,葉濟羅榮也會看他勞苦功高,攜他北逃。

葉濟羅榮也無意將田常、周繁的兵馬都犧牲使他們離心離德,將麾下一萬精銳騎兵沿江北岸部署,一方面是防備城南通道讓開,胡文穆非但不逃,反而從江上調援兵進城;一方面是在胡文穆退出荊州後,用這一萬精銳騎兵殿後……

葉濟羅榮這輩子也經歷過很多大風大雨,當然知道想獨逃反而逃不出去的道理,殿後一定要留能信任的兵馬,也要消減周繁、田常等將的擔憂。

****************

胡文穆站在荊州內城的殘牆之上,看著燕胡將城南的兵馬撤走;雖說燕胡讓出城南逃入揚子江的通道,但內城北側集結的兵馬更密集,胡文穆滿心苦澀:是堅守到最後一兵一卒,還是趁勢撤出?

這兩個選擇,對胡文穆來說都是極難,他都不願意去做,但是還能有第三個選擇嗎?

在黃昏時,燕胡將城南封鎖的兵馬撤出之後,胡學長在數十扈兵的掩護下,衝入荊州殘城,與其父胡文穆匯合。很顯然,燕胡不會理會小股兵馬登陸進城,但更多的兵馬想登岸,從江岸碼頭到南城那近十里縱深,將是充滿血腥的死亡地帶,燕胡部署在兩翼的精銳騎兵絕不是擺飾。

看著老臉枯瘦、鬍鬚凌亂、滿眼血絲,彷彿精力已經給榨空的父親,胡學長沒有大勝將至的興奮。

「胡虜鬥志看上去沒有消退的跡象啊!」胡學長登上殘牆,看著完全控制北面殘城的燕胡兵馬,陣列依舊整飭,此時還不斷有兵馬從殘破的外城北門湧進來,能預感到即將而來的攻勢將如暴風驟雨。

「困獸猶鬥啊!」胡文穆輕籲道,看著長子走過來,這時候完全沒有勝利會師的喜悅,擺在他們面前,還有一道生死考驗。

為了攻下荊州城,虜帥葉濟羅榮將手裡的精銳兵馬幾乎都集中到荊州的外圍,要是能輕易擊潰,葉濟羅榮以及他麾下的燕胡精銳這些年闖出來的凶名倒是徒有虛名了。

三萬守兵,守城戰死或受傷以及在外城給突破時被擊潰、被分割包圍被迫降敵的,已經遠遠超過半數,眼下還有不到八千人隨胡文穆退到內城,能站起來拿兵器與敵搏殺的,不足六千——即使在這時放棄荊州城撤到江上去,胡文穆也無虧於心,但事情永遠都不會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淮東援軍幾時能至?」胡文穆輕聲問道。

「即使有援兵,最快也是四五天之後。」胡學長說道。

要撕開燕胡兵馬對江岸的封鎖進援到荊州城裡,已經不是荊湖軍在南岸的萬餘弱兵能勝任的,而淮東在此之前要集中兵馬突破鄂東防線,也沒有可能分兵來援荊州。畢竟在淮東的通盤戰略,能不能守住荊州,對整個戰局都沒有決定性的作用。

就算林縛會考慮在東線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往荊州派援兵,但從黃陂以東逆水而上行四五百里水道,入冬後西北風正盛,怎麼也要四五天的時間。實際上,胡學長在江夏沒有看到林縛有往荊州直接派援兵的跡象。

胡文穆看著週遭將卒,四五天之後,還能有幾人生存下來?

胡文穆倒不是怕事後因為棄城事給林縛抓住小辮子,他不甘心啊——勝利唾手可得,誰甘心與最後的勝捷無援啊!

「左相可有什麼話與你說?」胡文穆輕聲問道,聲音輕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左相倒沒有說別的什麼,只叫左鏈拿了一張便函給孩兒……」胡學長說道,從懷裡掏出左承幕叫其子親自交給他的便函。

便函皺巴巴的,叫胡學長貼身收藏了有兩天。

兩天前,胡學長在江夏,左承幕從黃陂派其子左鏈渡江見胡學長;胡學長從江夏馳馬趕到荊州南岸,總算趕在今天有機會渡江進入荊州城,將便函交給胡文穆。

便函只有寥寥數字:流逆行險,不如學張翰。

胡文穆長嘆一聲,嘆出太多的不甘心、不情願。

胡學長當然清楚左承幕這寥寥數字所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是緊張的看著父親做決定。

胡文穆又苦嘆一聲,看向身側披甲諸將:「老夫留下來殿後,你們準備一下,入夜後便與學長先撤到江上去,仔細一些,莫要到最後馬失了前蹄……」

「大人!」左右諸將皆有不甘,勸說,「大捷在前,不能半途而廢啊!」

「我們沒有半途而廢,諸將與我守荊州,牽制胡虜主力達二十日之久,為樞密使在漢水東岸殲潰敵東線主力,創造有利的條件;這些都是諸將卒搏殺而來,荊襄勝捷的榮光,爾等必能分享之,」胡文穆振聲說道,「眼下,已經沒有再跟這些凶獸拚殺、徒增傷亡的必要。」

胡學長轉臉望向天際漸深的暮色,抑制流淚的衝動,也許這樣才能叫人皆大歡喜:

胡家要是在戰後不願意放棄手裡的權柄,那這時放棄荊州就是給淮東攻擊的污點,荊襄大捷的勝果,自然也與荊湖軍諸將沒有半點關係,反而要擔憂給淮東清算。

要是胡家在戰後順應大勢,願意放棄手裡的權柄,放棄割據荊湖的努力,那是荊湖軍堅守荊州這麼久,就是成功的吸引住燕胡西線主力,替淮東軍主力在東線殲敵創造了有利條件;在完成戰役目標之後暫時放棄荊州城,只是避免無謂的傷亡罷了;更何況守城這些天來,守軍自身傷亡逾兩萬不說,還殲滅降卒、敵兵有三四萬之多……

至於荊州城裡的平民,在荊州外城給攻破的時候,就已經傷亡慘重,內城的得失已無關平民。

歷史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

左承幕便函上寥寥數字,說的便是此意。

即使荊湖軍給打殘成這樣,叫胡文穆下定決心放下割據地方的權勢,猶是有著強烈不甘心啊。

荊州殘軍有意撤走,田常自然也不會再冒險進攻——畢竟再多增加一名傷卒,將加劇北撤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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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137章 北逃路茫茫

    二十三日清晨。

    荊州城南的碼頭,乃春秋時楚王巡江所築,歷今已經一千四五百年的歷史,又經數代修繕,長達數里的泊船岸線掩在清晨的薄霧之中,仿如游龍。

    在上游汊口荊水匯入揚子江,穿于夷陵、荊州之間,逆荊水而上即為綿延千里橫亙于荊州、漢中及襄陽之間的荊山——葉濟羅榮策馬踟躕于荊水東岸的大堤之上,舉目四望。

    北面不遠處有渠引荊河之水往荊州城北而去,荊州府的水利灌溉完備,良田沃野,為魚米之鄉——面臨大江,背依山險,又有資戰之良田,這本該是奪下之後大治水軍、屯擴兵備以制江淮的良地啊。

    葉濟羅榮流連忘返的看著這片土地,想著即將棄荊州城北撤,心里有著怎麼都壓抑不住的不甘。

    遠處揚子江的水面上,有十數艘荊湖水軍的排槳戰船在霧靄里若隱若現,似乎就在江上等待著這邊撤軍就重新上岸奪回荊州城。

    “胡文穆如此干脆就放棄荊州城,看來淮東並沒有給他任何壓力……”胡宗國勒住韁繩,眺望江上的戰船,從昨日接胡文穆率荊州守軍殘部撤退的船舶數量不在少數,但多為漁船改造,遠不如淮東水營戰船那麼叫人感到威脅。

    葉濟羅榮點點頭,胡宗國話的意思是猜測林縛也許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派精銳兵馬從荊州登岸追擊他們的後路。

    葉濟羅榮不會認為林縛的野心會僅限制殲滅他們在漢水東岸的兵馬,既然林縛無意從荊州登岸追擊他們的後路,一個可能林縛來不及從黃陂分兵逆揚子江而上,還有一個就是林縛認為淮東水營戰船能及時進入漢水對他們進行半道攔截。

    北撤路途迢迢,葉濟羅榮一時還看不清遮在前方的迷霧。

    由于變故來得太迅猛,葉濟羅榮心想燕京怕是還為在即將到來的荊州大捷慶祝吧?

    這麼一想,葉濟羅榮心里更是淒涼跟苦澀。

    即使淮東軍主力從荊州登岸追擊他們後路的可能性不高,但荊州這邊不能不安排殿後兵馬。

    葉濟羅榮著手下大將、副都統普碣石率八千精騎,分守荊州、夷陵、長林三城,以掩護北撤兵馬的後路。葉濟羅榮同時將軍中六千多重殘傷卒都丟給普碣石,要最後利用他們防守荊州城,並在殿後騎兵撤退時將他們遺棄在荊州城里。

    不是從荊州城撤到**里外的江岸,從荊州一路北上到襄陽,有四百余里地。要是十萬兵馬北撤,帶上這六千多不良于行、需要更多人照顧的重殘傷卒,北行的速度怕是要給拖慢一半。

    一部分騎兵殿後,不過也有兩萬騎兵已于昨夜就先行往襄陽方向撤退了。

    主要是因為騎兵北撤的速度快,三天就能趕到襄陽;另一方面即將進入南陽的陳芝虎,需要更多的精銳騎兵,對進入樊城的淮東軍進行威懾,以避免丹江口、武關河的側翼過早給淮東軍主力刺入。

    接下來就是周繁、田常及韓立等部步卒的撤退。

    要想撤退不變成潰逃,撤退的速度就不能快;甚至要有意識的壓下北撤的速度,不時的停下來利用荊門、南漳、鐘宜等城池過行整頓、整飭,而不是十數萬人亂糟糟的一氣往襄陽跑。

    鄂東防線在眨眼間崩潰,十數萬兵馬潰敗,叫淮東軍趁其後肆意掩殺而毫無抵抗之力——葉濟羅榮征戰三十余年,對這種情形不陌生,但從來都是他率部掩殺潰敵,而沒有給別人掩殺過。

    正是知道潰敗的可怕,正是不想叫西岸的十萬兵馬最終逃往關中的剩不到十一,不想叫撤退變成潰逃,葉濟羅榮才一意要攻下荊州城來掩護後路安全,使撤退從容有序,而不至于給淮東軍精銳在後面狗咬兔子跑。

    拿下荊州城,淮東軍想從荊州城外圍大規模登岸,就不是三五天能做成的事情;至少在淮東水營能進入漢水之前,漢水還能給他們的側翼提供足夠安全的保護。

    至于胡文穆率六七千殘軍從荊州城撤出去,葉濟羅榮不會在意,畢竟他此時的重中之重,就是叫西岸的十萬兵馬能順利的撤往關中、保存住西線兵馬的實力不給淮東軍主力殲滅,而不是其他。

    能拿下荊州城掩護後路即好;即使將胡文穆所部六七千殘軍殲滅,對葉濟羅榮來說,不過是己方同時也會多數幾千人的傷亡,又有何益?

    撤退不會急,再一個就算早一步趕到襄陽也沒有用,襄陽那邊還沒有備下足夠這麼多兵馬短時間渡河的船只。

    好消息就是甦庭瞻在石城北接受了出任白陽關守將的任命,意味著甦庭瞻能將北逃的楊雄所部截下來,意味著甦庭瞻及楊雄所掌握的三四百艘船能用于大軍北撤,但這三四百艘船也不是三五天都能逆流趕到襄陽、趕到丹江口的……

    另外,孟安蟬也聯絡上了,但甦庭瞻從石城撤走之後,從石城往北、漢水東岸雖然還有適合登城的地點,但時間上已經不容許孟安蟬率部直接渡河去漢水西岸去。

    沒有現成的碼頭,兩萬騎兵想要在淮東南北兩路兵馬夾擊過來之前,大部分都撤到漢水西岸,極不現實;葉濟羅榮只能命令孟安蟬趁淮東在北線的兵馬還能完成對樊城及棗陽之間完全封鎖之前,突圍進入新野。

    要是孟安蟬這兩萬騎兵能突圍出來,進入南陽與陳芝虎匯合,整個形勢將要樂觀許多。

    想到這里,葉濟羅榮心里也是暗暗發緊,從來都不相信命運的他,這時候也祈望孟安蟬能先一步穿過棗陽。

    到這時,葉濟羅榮差不多也摸清楚漢水東岸的勢態發展︰

    淮東軍在南線的主力,最遠還只追擊到盤坡(今京山縣)附近,正打算包抄圍殲北燕從黃陂、漢水撤逃下來的近十萬步卒。

    北燕在黃陂的兵馬,除孟安蟬所部騎兵行速甚快,早就逃脫到石城附近,其他潰敗兵馬,幾乎都給攔截在大洪山南麓。

    十萬步卒啊,哪怕是十萬只狗,給圍困後也會撲咬幾下,但十萬潰散、驚慌失措的敗卒,仿佛是待淮東軍趕去收割的莊稼。

    唯一叫葉濟羅榮心情好過了一些,在盤坡附近、大洪山南麓的十萬潰卒至少能拖延淮東軍南線主力三四天的時間。

    在盤坡以東,位于大洪山、雙峰山之間的孝昌,已叫鐘嶸、王仙兒丟棄而北逃。池州軍指揮使鄧愈率部進佔孝昌,實際也封鎖住大洪山南麓潰卒往東北逃亡的通道。

    北線的淮東軍,暫時無意去圍殲羅獻成、鐘嶸等部,兵力而是快速的西進,欲堵上樊城、棗陽的缺口。

    羅獻成在淮山有五萬兵馬,鐘嶸、王仙兒北逃後,還將帶去萬余嫡系兵馬,但絕大多數都分散于淮山北麓的防寨里,羅獻成在厲山會合鐘嶸、王仙兒,將有三萬兵馬能用,但依葉濟羅榮、胡宗國對他的認識,認定他無膽去奪回隨州城。

    哪怕羅獻義還在隨州內城未降,但東線形勢徹底崩潰之下,怕是要多借羅獻成好幾個膽子,才會叫他敢冒著給圍點打援的危險去奪回隨州城。

    而羅獻成想穿過淮山北逃也不可能;就算董原沒有在信陽以南集結七八萬兵馬以及淮東鳳離軍一萬多精銳,僅橫在信陽中部的浩蕩淮水,也不是手里沒有一艘船的羅獻成能跨過去的——葉濟羅榮心想他派去厲山見羅獻成的特使,要是順利的話,大概明天午前趕到羅獻成的厲山大營……

    葉濟羅榮勒馬北走,猶戀戀不舍的回望了一眼揚子江,與胡宗國說道︰“終有一日,我們會再飲馬揚子江的……”

    听了葉濟羅榮的壯志豪言,胡宗國笑了笑,又覺得自己的笑在晨霧顯得那麼的淒涼,撥拉馬首,回頭看了一眼滔滔揚子江,心想︰真有再飲馬揚子江的機會嗎?

    **************

    二十三日午後大洪山北麓,起了大風,呼呼從北面的山口子刮來,吹得石走沙飛。

    羅文虎騎在馬背上,逆風而行,用布蒙著口鼻,馬兒在寒風里呼呼的噴著白氣,有一道山脊橫在眼前,從南往北延伸有二三十里。

    荊襄境內,到處都是丘山,要不能找到當地人作向導,早年常在荊襄之間奔走的羅文虎也認不得眼前這道長嶺是什麼山。不過曹鵬一路有精細地圖比對,勒住馬,指著前頭的山脊,跟羅文虎說道︰“這便是雀舌嶺,黑石溝就在前面;劉振之制軍在龍嘴山已與潰敵接戰,擔心會有潰敵從雀舌嶺與黑石溝之間的谷道北逃。劉振之制將叫我們入夜前翻過雀舌嶺,守住與黑石溝之間的谷道,我們先停下來休整一下,先派探馬往南面探探路……”

    距在黃州的淮東軍主力對白塔河防線發起總攻已有兩天時間,最早從黃陂、孝南一線北逃的敵騎,已經進入大洪山北麓。

    奉命進入棗陽南、大洪山北麓進行攔截的劉振之,早在午後西進到漢水岸邊,已與最先逃來的千余潰騎接戰。

    從黃陂、漢津,差不多有兩萬敵騎于二十一日深夜北逃,而黃陂以南、以步卒為主的淮東軍主力追擊不及;由于甦庭瞻率部從石城先逃,這部敵騎于昨日午後過石城而不入,繼續北逃,大約會在今夜過後,從大洪山西北麓大規模過境。

    由于陳芝虎麾下部將高義率兵馬集于新野,進窺樊城與棗陽之間,使得孫壯在樊城不能直接將兵馬展開去封鎖樊城與棗陽之間闊達百余里的缺口。

    一旦劉振之不能在大洪山西北麓截下潰敵,就會叫大量的潰敵從樊城與棗陽之間的缺口逃往新野。

    漢水東岸的其他敵兵可以暫緩不打,但北逃的這兩萬敵騎是燕胡嫡系騎兵,更何況他們跨下有著淮東極緊缺的戰馬資源,怎麼能容他們輕易逃過去?

    曹鵬建議先停下來休整再翻過雀舌嶺進入預備阻擊陣地,羅文虎回頭看了一眼,松松垮垮的隊伍叫他慚愧。

    劉振之所率的四個旅差不多跟他們是同時從隨州以東的駱店出發,但兩天兩夜跑下來,不僅崇城軍第三鎮師四個主力旅多他們比跑了五十余里地,還趕在他們前面進入攔截陣地殲滅先逃來的千余敵騎。

    從黃陂北逃的兩萬敵騎為燕西大將孟安蟬所部,在淮東軍發動總攻時,其部本身就位于黃陂防線的腰後,搶先脫離營寨北逃。

    孟安蟬所部從黃陂初逃時,驚慌失措,人馬散亂,但仗著乘馬行速,很快與後面追擊的淮東軍主力拉開距離,在過石城之後,這部騎兵就又有收縮整飭隊形的跡象。

    雖說劉振之率部在遭遇戰里殲滅千余潰敵,但也叫後面趕來的大規模敵騎有所警覺。也就意味著進入大洪山北麓的攔截兵馬,會迎來燕胡北逃騎兵的強烈沖擊,而不是單純的潰騎過境。

    羅文虎看著身後松松垮垮的隊伍,信心又低落起來。

    這會兒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馳來,勒馬靜听,馬蹄聲似如驟雨從北坡傳來,很快樹林後便有大股馬隊踏出的塵幕……

    羅文虎與曹豹都駭然失色,要是孫壯派來的騎兵過來匯合,必然會先派聯絡官過來,不會貿然接近,要是敵騎突然從後面插上來,他們身後這三千人松松垮垮的隊伍怎麼能擋得住騎兵的沖擊?

    羅文虎打馬即往回跑,大喊︰“周狗剩,周狗剩!”

    周勝打馬過來,羅文虎鞭指北側,說道︰“你率人去堵那個缺口,堵不住半個時辰,削掉你的腦袋……”

    北側是個山坳口,是敵騎能直接沖過來的大缺口,把那里堵上,能給身後三千兵馬爭取一些收縮結陣的時間。步陣以槍矛盾弩團在一起,根本不怕輕騎兵的沖擊,但松散開來,叫騎兵沖進來,一沖就散、一沖就潰,眼下關鍵是要爭取出足夠的時間。

    羅文虎反應如此迅速,確實有些將才,但他麾下的兵卒能不能堪抵大任,實在不好說。

    曹鵬與羅文虎說道︰“我與周勝過去;你在我們身後,再用槍矛排出一道防陣……”帶著三十余個隨他編入羅文虎所部的淮東精銳,與周勝所部百余兵卒,一起往北側的山坳口撲過去,要去堵缺口。

    在敵騎馳來之時去堵北側的缺口,必然是九死一生的凶險。曹鵬是曹子昂指定過來給羅文虎擔任副手的指揮參軍,也是副旅將一級的中層將領——見曹鵬奮不顧身親自帶著人去堵缺口,羅文虎心里感慨︰這樣的淮東軍誰人能戰勝?

    羅文虎也顧不得想太多,來回策馬,拿著鞭子抽打那些驚慌失措的兵卒,大聲傳達命令,極力想以最快的速度將三千人松松垮垮的長隊往右翼陡坡收攏,唯有團成緊密的防步,依著右翼的陡坡,才能破去敵騎的沖擊……

    在羅文虎將心髒提到嗓子眼之際,那催命的馬蹄聲就陡然在北坡林子外收住,過了片刻,又見曹鵬、周勝等人從山坳口返來,他們中間簇擁著兩人。

    “解除警報,是援軍……”曹鵬沿路下令解除敵警。

    羅文虎心里窩火,什麼援軍敢開這種玩笑?

    “羅秀才,你領兵打仗的本事沒有長進多少啊,爺爺帶著騎兵沖過來,在你把防陣團起來之前,能將你操翻兩回都足足有余!”曹鵬身邊一員黑臉騎將不留情面的劈頭就嘲笑羅文虎。

    羅文虎眯眼看去,看著曹鵬身邊兩人臉熟,一時想不起誰來。

    “羅秀才不識故人了?”陳刀子在孫壯身邊勒著韁繩嘿然而笑。

    “孫桿子?孫桿子你怎麼把大胡子給剃了?”羅文虎這才認出孫壯來,早年諸路流民軍會師房陵,羅文虎其時還受羅獻成重用,與其他流民軍的重要將領都十分的熟悉,沒想一別七八年,會在這種場合重逢。

    “該不會怪我嚇你一跳吧?”孫壯跳下馬來,看著羅文虎,問道。

    孫壯在淮東軍是副指揮使一級的高級將領,騎將序列僅在周普之下,他帶著騎兵過來相援,有意嚇他一嚇,羅文虎真沒處申冤去。

    相比較剛才的怨氣,羅文虎此時更多的是慚愧︰恰如陳刀子所言,真要叫孫壯率騎兵沖上來,他身後三千兵馬所結的防陣,真抵擋不住。相當年在房陵相會時,他與孫壯地位相差無幾,他甚至還覺得孫壯徒有武勇,識兵不深,誰能想到孫壯就在三天前率五千輕騎在樊城外的白河灘全殲了一萬多敵兵精銳?這樣的輝煌戰績,他什麼時候能取得?

    “桿子爺怎麼親自過來了,過來了怎麼不去跟劉制軍匯合?”曹鵬還沒有來得及問孫壯細情,這時候問道。

    “樊城有黃祖禹負責防守,又有周斌、唐希泰助他;我要不出來,怎麼能撈得到打仗的機會?”孫壯說道,“我不去見劉振之,我跟他在一起,是我指揮他,還是他指揮我?劉振之說你們這邊偏弱,也擔心雀舌嶺西邊的口子有些大,我就過來跟你們搭伙攔殺潰敵,你們總歸不會不听我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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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鐵松溪阻敵

    漢水東岸諸縣等鄂北地區,給大洪山系切割成東西兩塊,分屬隨州、石城所轄。

    雖說石城與隨州相距不過一百五六十里,不過那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

    常言道望山跑死馬,要想避開已經進入大洪山北麓,進入龍嘴山、黑石溝一線,對漢水東岸河谷進行攔截的淮東軍,那就要越翻大洪山、綠林山、白雲山,繞到隨州西北去,沒有五六天休想從諸山之間繞出去。

    不要說孟安蟬率部倉促從孝南撤逃出來,隨身攜帶的補給就能多支撐三四天,就算五六天之後繞到隨州西北,誰又能肯定到那時隨州西北往棗陽的通道不會給淮東軍徹底封死?

    夜色暗深,只有寥寥數顆星辰在天際散發出黯淡的星芒,使得周遭的丘山在天地之間浮出黑色的際線,寒風呼嘯,吹得松脂火把搖曳欲滅,映照得鋪在地上的簡陋地圖明滅不定。

    除了最先不聽勒令北逃的騎兵給淮東軍殲滅外,孟安蟬還派出大量的探馬,大體摸清楚淮東在大洪山北麓的攔截兵力部署……

    在大洪山北麓,從東到西主要橫亙著三座丘山:

    龍嘴山緊挨著漢水東岸河谷,是一座大致東南往西北走向的長嶺,龍嘴山談不上多險峻,主峰也只有百餘丈高,除了近漢水的河谷外,嶺山之間也有多處缺口可供騎兵通過。

    按說龍嘴山是孟安蟬率部北逃的最佳通道,也是從棗陽、樊城之間逃往新野的最短道路,但淮東軍在午後進入龍嘴山進行攔截的兵力最多,將有萬人。

    雖說兵力佔據優勢,但從黃陂北逃來,軍心不穩,士氣低靡,孟安蟬對能否從依險而守的上萬淮東軍精銳封鎖之下穿過龍嘴山,實在沒有信心。

    雖名為黑石溝,卻是大洪山北麓諸峰團簇的一座大山,東西縱深約三十餘里,但南北縱深也有近三十里。山峰雖然談不上高峻,但山勢陡立,斷崖深壑無數,當地人又習慣將黑石溝稱為棺材嶺,以謂其險。

    從黑石溝往東,便是大洪山北麓通往棗陽境內最重要的陸路通道平林埠,從平林埠往東,丘山之間的通道是直接折嚮往東走入隨州腹地,離棗陽只會越走越遠。

    “敵將必然以為我軍心大亂,只會走捷徑逃往新野,故而在龍嘴山布下重兵,以待我潰兵慌不擇路的撞上去,”孟安蟬用手指在地圖用力的一戳,堅定的指在黑石溝與雀舌嶺之間,說道,“我們繞過黑石溝,走鐵松溪、走平林埠!”

    雖說走平林埠要多走五六十里,但淮東軍部署在黑石溝與雀舌嶺之間的攔截兵力較少,而且那邊的谷道也更適合騎兵集群通過。騎兵相比較步兵,最大的優勢不在於騎兵的衝鋒能力,而是騎兵的機動力使得騎兵有選擇戰場的主動權……

    斥候帶回來的消息,叫羅文虎心頭沉重,在夜色之下,越來越多的敵騎從大洪山北麓的太平廟翻過來,繞到黑石溝以南就往東走,明擺是奔他們而來,要破開他們的防線北逃……

    入夜後,羅文虎、曹鵬便翻越雀舌嶺進入黑石溝東麓,率部進入平林埠前的十字坡,坡前有鐵松溪從雀舌嶺西麓流淌下來。

    鐵松溪要算是黑石溝與雀舌嶺之間的最主要溪河,源出雀舌嶺,貼著黑石溝東麓陡坡北行,從黑石溝以往,從棗陽西南匯入漢水時,河灘有兩三里之寬。不過剛剛出雀舌嶺的鐵松溪上游溪道要窄得多,特別是入冬之後,溪瘦流淺,在微弱的星光下,溪水僅有兩三丈寬、兩三尺深,兩側是大片堆滿卵石的溪灘,隱沒於能沒馬腹的蒿草之間。

    羅文虎所部就在鐵松溪上游與十字坡之間列陣,防線展開有三五百步寬,堵住從南面進入平林埠的谷道。鐵松溪入冬之後再淺,敵騎趟水過溪時,也拉不出速度,就能有效壓制敵騎的衝擊力度,為步陣提供強有力的掩蔽……

    “羅秀才,你真是幸運呢,剛投過來便能撈到這樣的大戰,指不定將來製軍的將位有你的一席。”陳刀子下馬走到河灘上,從蒿草之間穿過,走到羅文虎的身邊,看著溪灘對岸,有十數黑影摸過來,應是敵騎的前部探馬。北灘的警戒兵馬也摒息寧神的等著敵軍探馬接近,陳刀子則輕鬆與羅文虎談論即將到來的大戰。

    陳刀子有著大戰來臨之時的興奮,羅文虎還是有著很深的擔憂。

    要是敵騎主力都要從平林埠這邊闖過去,僅靠他身後的三四千兵馬以及陳刀子的一營騎兵,能不能徹底將缺口堵住,實在沒有信心。

    很顯然,孫壯率部與羅文虎過來匯合,不會將騎兵主力與步卒混合部署在平林埠谷口的正面,那樣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

    除了使陳刀子率一營騎兵掩護羅文虎所部的側翼外,孫壯率騎營第三旅主力約三千多騎兵在入夜之前,則繼續往雀舌嶺以東前行,脫離敵騎的偵察視野,在雀舌嶺以東、王家廟山之間的林谷之間潛伏起來休整。

    孫壯的戰術意圖很明確,要靜待敵騎主力的注意力都給鐵松溪之前的守兵吸引過去之後,再出乎不意的率騎兵主力從側後掩殺上來……

    孫壯的戰術雖然看上去簡單,但有效的戰術通常都不復雜。

    淮東在荊襄會戰上所使用的策略無非也是先誘敵深入,以部分兵馬從正面將漢水東岸的敵兵主力都吸引到鄂東防線上去,然而從側後出奇兵掩殺之。羅文虎也覺得孫壯的戰術簡單但有效,只是擔憂他所部能不能承擔起來吸收敵騎主力並阻敵於鐵松溪之前的重任。

    羅文虎在禮山投誠,所率還是舊部三千雜兵,之後就是曹鵬、周勝從俘兵裡挑選出來的田蘇等數百人充當隨軍民壯,此時正在背後的河灘上開挖絆馬淺壕、陷坑以及打造簡易的拒馬、鹿角,

    沒有時間伐木造柵牆,三十多輛輜車也拆下車輪,填入防線之上。輜車厚木所造的車廂能給弓弩手提供足夠的保護,也非敵騎在趟過鐵松溪之後還能輕易沖開。

    三十餘架精鐵籌造的床弩豎在輜車所形成的缺口,窺視著鐵松溪的河灘,這應該是羅文虎手裡最有力的殺敵利器,但一切都取決於敵騎從這邊衝突過去的決心。

    床弩的射殺距離有四百步,能封鎖鐵松溪的對岸河灘,但敵騎鐵心要從這邊衝過去,敵騎衝刺四百步的距離,只夠這邊來得及發射一輪床弩;之後還得用披甲步卒扛上去搏殺,只有將敵騎從溪灘殺退下去,才能叫、床弩有第二輪的發射機會……

    雖說叫曹子昂補充了許多精良的兵甲、戰械,但羅文虎知道,一支能直面敵騎衝鋒而鎮定守御其地的精兵,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得來了。

    三千雜兵怎麼可能在短短三五天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不畏虎狼的精銳之師?

    羅文虎回頭看了看遠處那些圍營火而坐、在休整的兵卒們,他們臉上的神色,有興奮、也有擔憂跟恐懼,羅文虎深深的擔憂:這三千雜兵能擋得住上萬敵騎的衝鋒嗎?

    陳刀子在淮東軍序列是正而八經的旅帥,不過鐵松溪北灘的防線以羅文虎所部為主,孫壯還是將戰場指揮權交給羅文虎,使陳刀子、曹鵬佐助他。

    由於要將更多的弓弩集中到正面防備敵騎的衝鋒,兩翼就變得十分的薄弱,陳刀子率騎兵主要負責掩護側翼,並負責從兩翼反复殺出,以削弱敵騎對正面防線的衝擊力度。

    隨著越來越多的敵騎前哨在凌晨之後進入鐵松溪南岸,羅文虎便曉得此戰無法避免,與陳刀子、曹鵬從溪灘退回到防線之後。

    給拉上來充當民壯的田蘇看著周勝隨羅文虎他們回來,壯著膽子迎上去,問道:“我們這些俘兵,要是能陣前斬敵,是不是跟淮東軍一樣能得賞功田?”

    對於祖祖輩輩都勞苦耕作的田蘇這些窮苦漢子來說,土地是他們一輩子的追求跟夢;對他們來說,沒有土地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

    “他是誰?”陳刀子看著攔在馬前的這人身子精壯,兩眼裡沒有畏意,是條漢子,問他是誰。

    曹鵬將田甦的來歷說給陳刀子聽,陳刀子點點頭,問田蘇:“你善用什麼兵刃?”

    “給他一柄陌刀、一領重甲,”陳刀子乾脆的說道,“羅秀才不要你,你就跟我走。”

    “我這裡不缺刀甲,”羅文虎搶著將人要下來,又對田蘇說道,“你再去問一問,還有谁愿意進前陣殺敵的,都視若淮東戰卒,有過當罰,有功必賞。不過,你們都要給我想清楚的,上前陣殺敵,不得令而退者,殺無赦。”既然陳刀子、曹鵬容許俘兵上陣斬敵以爭戰功,他巴不得將田蘇這樣敢搏殺的勇卒編入前陣,怎麼捨得叫陳刀子拐走?

    田蘇他們是從俘兵裡挑出來充當民壯的,此時給驅來挖淺壕、陷坑、造拒馬、鹿角、修補戰械,但到戰時他們就會退到防線之後去,要比戰卒安全許多。

    聽羅文虎這麼說,田蘇小跑溜回到俘兵營地,眨眼間竟有百餘人跟著田蘇跑過來,亂糟糟的嚷著請戰,田勞將道理說道粗鄙粗陋,但擲地有聲:“窮命一條,餓死在山溝裡野狗不吃,不如上陣斬敵、搏命掙一塊賞功田,說不定還能娶個婆娘操上十回八回!”

    “奶奶的,不怕死就好,”陳刀子爽朗大笑,對曹鵬說道,“我看這些人都交給你,我拔百餘甲卒給你,要是防線哪裡出現口子,你就負責將他們派上去填漏口……”

    陳刀子將這百餘有意拿性命搏戰功的俘兵編成一隊,再從手下調百餘精銳交給曹鵬一起編成一支尖兵,羅文虎也不拒絕,知道這麼安排最合適。羅文虎同時又將周勝所部交給曹鵬指揮,加強曹鵬手裡的尖兵力量,見田蘇在俘兵裡頗有威望,當即委任田蘇為領隊都頭——見俘兵都有上陣斬敵搏戰功的膽色,羅文虎的憂心便減輕了許多,豪氣頓生,拿馬鞭指著身邊​​的舊部,笑罵道,“你們這些龜蛋兒子,可不要在關鍵時候給老子軟成熊貨! ”

    百餘刀甲倒是不缺,要將田蘇他們當成補缺口的尖兵使用,曹鵬讓他們都穿上鎧甲,持配陌刀、槍矛;過了片刻,陳刀子調來給曹鵬指揮的百餘精銳,也都是身穿重甲,手持斬馬刀或陌刀,還專門給田蘇送來一領鱗甲、一領皮甲、一柄斬馬大刀、一柄制式護身馬刀。

    在敵騎從缺口衝進來欲撕開防線,尖兵衝上去將缺口堵住,重甲配合陌刀才是最有利的殺器,但更關鍵的是有面對敵騎衝擊來而不退讓的勇氣。

    在二十四日凌晨清冷的薄霧裡,晨光還沒有盡然鋪開,在昏暗未明的光線裡,百敵騎趟溪往北岸而來,以試防線,鐵松溪一戰便告展開。

    在北逃敵騎看來,只到撕開鐵松溪以北的封鎖,就能撕開逃往新野的通道,此時的搏殺怎能不奮力投入?

    以孟安蟬為首的敵將,心裡更是清楚眼前這一戰的意義:淮東軍在北線真正展開,也就兩三天的時間,根本沒有可能在樊城、棗陽一線形成完美的封鎖;在鐵松溪之後,必然是能叫他們直接逃往新野的大缺口。要是給阻在鐵松溪以南停滯不前,叫淮東軍在隨州附近的兩三万精銳西進補入缺口,抑或叫淮東軍在黃陂的主力追上來,到那時,他們將插翅都難飛。

    要北逃,就必須抓住眼前的機會,即使將一半的兵力拼光掉,那至少還能攜帶近万精銳逃去新野,要比給全殲在荊襄腹地的結果要好上無數倍。

    每一名領兵的騎將都把親衛扈騎挑出來,編成督戰隊壓在進攻軍馬之後。

    北逃的孟安蟬所部雖說以輕騎為主,但為了撕破淮東軍在鐵松溪之後的攔截,湊出數百鐵甲騎還不成問題。

    除了鐵甲騎之外,看著淮東軍在鐵松溪之後連夜建立的防線頗有些模樣,孟安蟬更是叫兩三千兵卒下馬持刀盾、強弓而戰,與輕騎、鐵甲騎混編成衝鋒陣列趟過鐵松溪,而不是單純的用輕騎去沖擊淮東軍的步卒防陣。

    雖說床弩的一次齊嘯,能將衝上來的敵兵撒開一個缺口,但密集的敵兵彷彿蟻群,也是發瘋似的要把鐵松溪防陣撕開、撕開北逃的缺口。

    敵兵衝上去,便知道不能再退下叫淮東軍的床弩有再次發射的機會,而死死的抵在防線之前,守在河灘北岸,與防線之後的貼身肉搏,不退後一步,而重甲鐵騎則利用溪步不足兩百步的縱深反复拉起馬速來衝擊防線。戰馬腹臀給馬刺刺得鮮血淋漓,在清晨的薄霧裡痛嘶長嘯,叫人熱血沸騰……

    簡陋的防線很快給敵兵的重甲鐵騎一個接一個撞開缺口,更多的敵騎、敵兵冒著箭雨從缺口衝進來。

    羅文虎所擔憂的事情也成現實,雖說給補了許多精良兵甲,雖說叫淮東軍的獎功令刺激得士氣大振,但所部終究是訓練不足的雜兵。

    體力差是一方面,經驗不足更要老命,羅文虎的所部兵卒他們甚少看到會冒著箭雨強攻的悍敵,許多弓弩手眼睜睜的看著敵騎沖開缺口,雖有不逃的勇氣,但卻不知道他們這時候更應該及時退後,叫後面的槍矛手、刀盾兵以及重甲陌刀手補上去肉搏,他們應該在陣後將更凌厲的箭雨射向敵軍。

    缺乏有素的訓練,搏殺時就難以形成密切的配合,在敵兵的一次沖擊之下,防線就岌岌可危……不過將卒士氣還存,武勇未潰,雖說防線給打開缺口,但周勝、田蘇帶著甲卒輕兵迎面而上,去搏殺從缺口突進來的敵兵。

    先部突進來的敵兵,多為輕騎,放下騎弓、揮舞彎刀,要從缺口殺進來、想要趁亂將防線後的淮東軍殺潰,沒想到迎上來悍不畏死的淮東悍卒。

    羅文虎、陳刀子用田蘇、周勝為尖兵,都穿重甲;突進來的騎兵彎刀雖然鋒利,還不足以劈開淮東製造的精鐵護盔與重甲。而陌刀、斬馬刀為重器,一柄制式斬馬大刀重逾十五斤到二十斤不等,精鐵鑄造,破甲能力遠非敵騎輕便彎刀能比。

    林縛編騎營,明確其戰場的任務在於掩護側翼,與敵陣接戰也是擊側翼、掩殺其後,以此來發揮輕騎兵的優點,而避開短缺,以免為敵所趁。林縛同時使輕騎兵配備少量的重甲與重械,就是要輕騎兵在不得不強破敵陣時能夠下馬步戰或以鐵甲騎撕開敵陣。

    孟安蟬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但他從黃陂北逃,那容他做好充足而萬全的準備?他在接陣時編入下馬而戰的披甲精銳以及重甲鐵騎,就是考慮過騎兵衝陣的缺點,但要凌厲而快速將淮東軍防線的缺口撕開、撕大、撕碎,他不得不下令輕便快速的輕騎兵來強突缺口。

    孟安蟬以為只要打得夠快、打得夠凌厲,便能在輕騎兵的缺點給淮東軍抓住、在壓制之前,將淮東軍的防線一舉撕碎掉。

    雪亮的陌刀劈斬而下,碩大的馬頭在一斬之下,也頓成兩半,給劈血肉橫飛;敵騎所穿皮甲以及敵兵所使用的藤盾,都擋不住斬馬大刀的重劈。

    田蘇靠武勇過人,在隨州軍裡也為隊率,手下有四五十號人,便是如此,他在隨州軍裡也湊不起一副鐵甲、一把好刀。此時他內穿鱗甲、外穿皮甲,十步之內都不怕敵箭攢射,此時一把長矛刺來,刺在他的胸口之上,田蘇只覺胸口痛得悶氣,皮甲雖給刺破,但槍刃給裡面的鱗甲甲片擋住,田蘇反手一刀,將敵卒半片頭顱劈開,殺性起來,嗷嗷大叫:“叫你娘刺我!”殺得敵卒鮮血如泉激湧。

    一旦防線後穩住陣腳,從缺口突進的敵兵就顯得單薄,沒有弓弩的掩護,除當面有阻止他們繼續往前突的淮東重甲悍卒外,更是回過神來的淮東兵卒擊殺他們的兩翼。

    由於周勝、田蘇等重甲悍卒的補入,很快使防線缺口的形勢發生逆轉,突進來的近兩百敵騎給殺得慘絕人寰、潰不成軍,幾乎在眨眼裡的工夫,原本看來岌岌可危的防線就穩固下來。

    此時陳刀子也率騎兵從兩翼衝擊,把兩翼的敵兵往溪灘下打殺,叫羅文虎在防線正面贏得一次反擊的機會——真正有效的防守,都要看有沒有能力從防線打出反擊來,都要看反擊夠不夠力度,能不能有效的消弱敵兵持續衝擊的能力。

    雖說羅文虎所部的反擊多少有些凌亂,但也鼓足餘勇,又有陳刀子率騎從兩翼切進來掩護,更有周勝、田蘇兩將率兩隊悍卒如猛虎下灘,看上去有些混亂的反擊,也是將進入北岸的敵兵殺得潰散不堪。

    在敵將重新派上來一部衝鋒兵馬抵近南岸之前,羅文虎及時指揮反擊的兵卒退到防線之後,床弩又重新裝填上弦……

    第一次總是慌張而艱難,在經歷過第一次之後,羅文虎及諸將看著溪灘上的敵軍伏尸,心思也就沒有戰前的不安跟恐懼,猛如虎狼的敵騎也不過如此!

    對普通兵卒更是如此,一旦置入血腥的殺戮之中,第一次的恐懼跟驚慌給壓制下去,剩下來也許是面臨死亡的麻木不仁;或為追求殺戮的快感、或為心中對勝利的強烈渴望,都會叫人變得無畏無懼。

    薄霧消散,日頭升到樹桑之隅,叫孟安蟬頭痛的不僅是鐵松溪北岸的淮東軍防線三番五次都撕不開,叫他損兵折將,更麻煩的是龍嘴山一線的淮東軍攔截兵馬主力,在天亮就堅定的離開防線,往東南進發——看架式是要進擊他們在黑石溝南麓的後翼。

    不走龍嘴山去新野,孟安蟬率部趁夜越過太平山,從黑石溝南麓繞過來、從黑石溝西麓打平林埠——一旦不能撕開淮東軍在鐵松溪的防線,又叫另一部淮東軍繞到黑石溝南麓,孟安蟬將面臨淮東軍的夾擊,這顯然不是孟安蟬所希望看到局面。

    孟安蟬只能分兵去壓制龍嘴山之淮東軍往南進發來夾擊他們的行速,為撕開鐵松溪防線爭取更多的時間,孟安蟬沒有料到在他們的左翼,在東面王廟山一線的林谷深處,孫壯率騎營第三旅主力已亮出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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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鐵松溪大捷

敵騎過太平山便離開漢水東岸河谷,從黑石溝以南繞到平林埠的正面,就是要避開在龍嘴山一線列陣攔截的劉振之所部主力,卻不知道鐵松溪之前的寬谷便是要將他們埋葬在這里的陷阱。

在確認敵騎主力已給誘入雀舌嶺與黑石溝之間,劉振之便當機立斷,率三旅精銳從龍嘴山出擊,往黑石溝南麓撲來,堵死敵騎從太平山與黑石溝之間撤出的后路。

孟安蟬猶不知中計,怕不肯這時輕易放棄從鐵松溪突破北逃的希望,但同時不得不分出半數兵馬退到黑石溝南麓去攔截從龍嘴山撲來夾擊的淮東軍;孟安蟬所部一萬四五千騎兵就這樣往南北兩線拉開,露面脆弱的側翼。

雖說孟安蟬在雀舌嶺南麓與太平山相夾的山口部署了數百騎兵防備有淮東有伏兵從東而來,但相比孫壯所率從雀舌嶺南麓林谷殺出來的三千披甲輕騎,敵兵散于雀舌嶺南麓山口警惕的兵馬就顯得過于單薄跟漫不經心。

大股騎兵從三四里寬的山口沖殺出來,卷起落葉飛旋、塵幕如云,揮舞雪亮的戰刀在正升到樹桑之隅的太陽照耀下,閃爍著奪命的光芒,仿佛浩蕩海洋所泛起的粼光。

敵兵在雀舌嶺南麓山口的數百警戒騎兵也是奮勇攔截,策馬奔馳過來搏殺,但奈何淮東騎兵一股接一股沖殺出來,以壓制性的兵力優勢,趕來敵援趕來之前,便將敵兵在雀舌嶺南麓的警戒防線沖潰,又像狂風一樣,往給吸引在鐵松溪防線前的敵兵猛撲過去;

奉劉振之命令趕來增援的一旅精銳,在旅帥梁壽的率領下,也于日隅時分從棗陽南邊趕到平林埠,與羅文虎、陳刀子會師后,當即從十字坡發起反擊,越過鐵松溪,配合騎營猛烈的夾擊鐵松溪南岸之敵。

受地形阻礙,孟安蟬所部根本無法發揮騎兵機動性強的優勢。孟安蟬等敵將本是鼓足希望突破鐵松溪的防線便好逃去新野,哪里想到鐵松溪根本就是淮東軍設下的陷阱,從充滿突圍的希望到發現這是一個叫淮東軍合圍的陷阱,從將領到兵卒都驚慌不定,都難免絕望起來。此外,兩天來強行軍以及小半天強攻鐵松溪,都叫兵卒的體力透支到極限。

雖說淮東軍的情況未必見得更好,但這時在局部戰場上,淮東軍在兵力上占據壓倒性劣勢,又是南北夾擊疲敵,便是之前累得精被力竭、累趴在地上的淮東戰卒,這時也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拿起刀矛要去多割敵兵頭顱以爭戰功。

鐵松溪之敵很快給孫壯與梁壽、羅文虎、陳刀子聯合從南北夾擊殺透、殺潰,黑石溝南麓之敵也沒能支撐到午時,便告崩潰。

追殲敵潰自有騎營及尚有余力步營精銳去執行,羅文虎則奉命退到鐵松溪之后進行筑營修整……

雖說部下傷亡很重,雖說羅文虎左肩也受流矢創傷,但能居身這樣的大捷之中,而自己又是戰勝方,叫羅文虎怎么也難抑激動的心情——投附以來心里的陰霾也一掃而空。

以一萬五六千步卒以及四五千騎兵,將差不多有一萬五六千人的敵軍騎兵隊伍整個的圍殲在平林埠以前地區,看著滿山滿谷任由宰割的潰敵以及那在山野亂跑的無主戰馬,羅文虎激動的手足顫抖不休。

他在隨州軍時,便是幻想都沒想到能整部殲滅一萬五六千的騎兵隊伍,便是幻想都沒有想到過能參與這樣的大捷。要說在禮山時還是迫于形勢投附淮東以求全身、全家,到這時羅文虎已經情不自已的為淮東軍能斬獲這樣的大捷而興奮,也為自己能參與其事而激動:

唯有這樣的營伍才值得自己一起參與效命啊,羅文虎此時有著迫切想見林縛一面的渴望,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樣的英雄人物,竟能在短短不到十年間一手締造出這么一支鐵流一般的軍隊,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怎樣的魁力叫無數的淮東勇將猛卒甘心為他效命軍前、甘心為他奮不顧身。

羅文虎以往只覺得羅獻成才當世難得的英雄人物,世人所不及,但拿隨州的一攤事跟淮東相比,羅獻成大概給林縛提鞋都不配吧……

要不是醫官拉著曹鵬過來,將他硬拽去傷營治療箭創,羅文虎只想永遠站在山頭看著滿山滿谷追殺敵潰的情形,看著山谷里密集得跟羊群一樣的無主戰馬等著他們去捕捉……

羅文虎這些年給羅獻成踢在窮鄉僻壤的禮山,何曾有過眼下物資豐足的一刻,激動淚落長襟——差不多有兩萬多匹戰馬給封堵在黑石溝以南,羅文虎只要想一想,就激動得心血飚升,盤算著戰后能分得幾百匹戰馬來增強戰力。

鐵松溪一戰,差不多將孟安蟬所部騎兵都堵在黑石溝以前予以圍殲,不僅有效的殺滅燕胡嫡系兵力,戰后還將捕獲大量的戰馬來加強淮東軍的騎營。

擊殲孟安蟬所部之敵,也意味著漢水東岸、大洪山以前區域,不再有完整的抵抗之敵,將極大加速南線淮東軍主力北進的速度——孫壯沒有去跟劉振之匯合,也沒有隨部去追殺敵潰,要避免戰后林縛呵斥戰場上不知分雨,他在數十扈騎的簇擁下,也退回到鐵松溪來休整。

羅文虎正在傷營帳篷里叫醫官縫扎受傷的左肩,孫壯掀簾走進來,示意他不用站起來行禮,說道:“這一仗,羅秀才你打得不賴啊!”

羅文虎左肩的箭創頗深,雖說沒有傷到筋骨,但他前期忙于指揮戰事,這時臉色有著失血過度后的蒼白;醫官將他的衣甲解開,用高純蒸餾酒清洗他的創口之后再用針縫扎、敷上傷藥。

羅文虎也知道自己打得不賴,但給孫壯這一贊,還是忍不住的咧嘴而笑——以為他視孫壯不是草寇,這時倒是認同孫壯對他的領導,才會重視孫壯的稱贊。

羅文虎看了看給紗布包裹得結結實實的左肩,左肩用力彎了一下,感覺沒有開始洗創口時的刺痛,這樣的箭創似乎也只是輕傷,笑著回孫壯:“要不是曹參軍、陳旅帥在,差點就沒能守住誤了大事,跟淮東軍嫡系精銳真是差遠了……”
“敢上戰陣看著敵騎奔來能不退,就差不太遠了。”孫壯說道,要羅文虎陪同一起探視受傷的將卒。


由于羅文虎所部傷亡很重,此戰差不多要減員近半,孫壯讓劉振之將手下的醫官都調過來,就將傷營臨時設在鐵松溪北岸,將其他步騎諸旅的傷卒也都集中到鐵松溪來救治。

雖說鐵松溪一役是全殲性大勝,剩下的就是追殲給堵往東逃或北逃缺口的潰兵,但此時集中到鐵松溪進行救治的傷卒就將近兩千人,還不包括已經犧牲在戰場上的四百多戰卒。所謂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倒是一點不差。

不過,羅文虎也再度認識到淮東軍遠遠強于流民軍的地方。

羅文虎守禮山時,禮山城里只有一名郎中能替人抓藥看病,不過在商道給堵絕之且,藥材與鐵鹽,就成為禮山最匱缺的物資。要是發生這么大規模的戰事,除了少數將領,絕大多數傷卒是不可能得到及時救治的。一場大戰,將卒當場戰死者總是少數,因失血過多或得不到有效救治而傷口潰爛致死的將卒常常占到多數。

淮東軍將卒隨身都攜有止血傷藥能自行包扎輕創不說,營哨一級就配有專門的隨軍醫官,鎮師一級更能在戰場之上組建能同時救治千人規模的救護傷營。而淮東軍醫官救治外傷的手段,更是自謂文武雙全、粗通醫術的羅文虎以前所未見……

雖說此戰羅文虎所部減員超過一半,但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只要經歷血戰的傷卒救治好返回營伍,再補充一些健康壯,戰力相對戰前必然會有一個明顯的飛升。而不像在流民軍時由于沒有醫治條件,大量的傷卒最終會拖病、拖殘、拖死,軍隊也只能越打越弱,沒有辦法越打越強。

這時候前頭一座營帳傳來喧嘩聲,羅文虎與孫壯掀簾走進去,卻看見俘兵頭目田蘇給一名傷營護婦揪住領子破口大罵,旁人都散在一邊看好戲。當世軍中還頗忌諱婦女進入軍營,淮東軍早就大規模的征募婦女作傷營護婦,羅文虎細問過才知道田蘇偷喝清洗創口的藥酒給這個五大三粗的護婦連著揪住三回才給破口大罵,旁人只是看著熱鬧起哄,看到羅文虎陪孫壯進來才安靜下來。

“這輩子都沒有喝過這樣的好酒,讓我再喝一口,你罵我祖宗十八代都成。”田蘇沒有注意到羅文虎陪孫壯走進來,腆著臉求護婦將瓶子給他。

“田蘇,不得放肆,”羅文虎將田蘇喝止住,與孫壯介紹道,“俘兵投誠過來的兵卒,今日在陣前接連斬殺二十一敵,身上受創不輕,沒想到他倒還有力氣在這里偷酒喝,真是丟人。”

“真是沒出息,傷營的傷酒叫你多偷吃去一口,就可能少救得一人,”孫壯板起臉來,將襟甲之下所系的一只錫壺解下來,朝田蘇擲去,說道,“看你今日立有戰功,又有傷在身,便不罰你,這個賞你……”

田蘇看孫壯粗眉大目,身材魁梧,一看就知道是他不能及的武將,看他扔來的錫壺光亮如銀,只當是銀壺,搖了搖,聽著里面水聲哐啷亮,知道是酒,叫旁人看了聽了滿眼饞羨,他忙爬起來磕頭謝恩:“謝將軍賞酒,喝過酒、這寶貴銀壺找誰還給將軍?”

“沒見識的家伙,這是錫壺,不是銀壺,不精貴,你留著吧,”孫壯哈哈一笑,說道,“不要動不動就磕頭,淮東軍里不興這一套,”又與羅文虎說道,“這家伙,我喜歡。戰后軍中會挑選立功將卒去戰訓學堂學習戰術、兵法,你記得將他送過去……”

這時候曹鵬找過來,對孫壯、羅文虎說道:“有軍令從黃州傳來……”

孫壯與羅文虎走出傷營,他也識得幾個字,接過軍令看過一遍,但有幾個字認不得,還給曹鵬,說道:“你說一遍……”

“主要是要劉振之制軍率部在龍嘴山西南麓、漢水東岸河谷筑營休整,做好引起水營北上、渡漢水進入鐘宜、襄陽的準備,”曹鵬說道,“黃陂那邊的主力雖說圍殲盤坡以南的潰敵進展順利,陳漬制軍已率部奪得石城,但水營主力還沒能進入漢水,還要過三五天才可能北上,另外要曹帥清理隨州殘敵后,將一部兵馬移到棗陽,騎營也在樊城與棗陽之間休整,不宜過度往北深入……”

劉振之率部在漢水之畔筑營,將與樊城、棗陽形成封鎖徹底漢水東岸的三角形軍事部署,在彼此支撐之余,還能在樊城及龍嘴山同時形成威脅漢水西岸之敵的渡河部署,使漢水西岸之敵不得不分散一部分兵力在襄陽與鐘宜之間防范淮東軍直接渡河打其尾后。

“這趟不能打陳芝虎啊!”孫壯蹙著眉頭,頗為遺憾的說道。

“也未必,待黃陂主力過來,要是陳芝虎不知情識趣,而還反撲過來,那就磕掉他一顆牙。”曹鵬說道。

“陳芝虎未必就這樣不識好歹。”孫壯說道。

陳芝虎所部主力最遲也會在明天之后全部進入南陽盆地,匯合屠岸在新野以北有六萬兵馬,而就算曹子昂率柴山兵馬主力趕來,他們在樊城以南也只有四萬兵馬,還不足形成立即北進收復南陽的兵力優勢;只能靜待南線的淮東軍主力趕來匯合。

羅文虎暗嘆:漢水東岸的大局就這么定下來,燕胡在漢水東岸再也沒有可能翻盤了,羅獻成雖說在厲山還有五六萬兵馬,但只要柴山伏兵主力西移到棗陽,刺窺桐柏山與淮山銜接的丘陵帶,羅獻成就將失去退往桐柏山的最后機會。

羅獻成此時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除了坐以待斃,羅文虎也想象不出他還有什么退路……

淮東以前不是沒有給過羅獻成機會,王相也一直勸羅獻成降淮東,但羅獻成非但也沒有珍惜淮東所給的投誠機會,反而在關鍵時刻與奢家投附燕胡,成為南陽失陷、十數萬軍民被戮的主要原因之一;到這一步,淮東勢大,撲滅羅獻成在淮山北麓的殘部易如反掌,林縛斷不可能容羅獻成投降而給自己留下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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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5 19:02:19
第140章 淮西用間

二十四日黃昏,羅獻成在厲山有如困獸。

厲山位于隨州東北約九十余里、禮山東北約一百里的淮山北脈丘山之間,早年為隨州、禮山穿過淮山去信陽、羅山的必經之路而發展起來的一處繁榮鎮埠,商旅咸集,后毀于戰事,變得蕭條,人煙稀少。

厲山有通道前往淮山以北的信陽、羅山、潢川等縣,像沙河上游的主要支流曲潭溪就發源于厲山西北部的伏鳳山,羅獻成經營淮山北麓防線,便以厲山為支撐基地,為其大營所在。羅獻成著意經營厲山,也是想隨州不能守之時,退入淮山有一處立足之地,他此時在淮東北脈有五萬兵馬,有三萬兵馬散于淮山北麓的諸寨,在外圍防備淮西及鳳離聯軍進入淮山,有兩萬嫡系精兵就駐扎在厲山。

羅獻成后期將隨州當成自己的治土,還注意約束軍紀,使得隨州境內的民生有所恢復,厲山還恢復了些生氣。待羅獻成駐兵于此,兩萬兵馬以及北線更多的駐兵,后勤補給皆經過厲山,每日來往行過厲山的腳夫就逾千人,自然也吸引來不避兵險來討生計的行腳商旅以及從深山老林里走出來交換貨物的山民,使得厲山變得畸形的繁榮起來,甚至遠超戰前……

厲山大營將原厲山鎮包括在內,伐木立柵,結有五座大營,范圍有十數里縱深,而給駐軍吸到厲山來的行腳商旅以及出淮山來以物換物的山民,則主要集中在厲山北的韓王坡附近。

黃昏時下起了細雨,雨細如霧,將厲山周遭的山巒籠于霧靄之中;雖說淮東、淮西軍離厲山都遠,但厲山這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有進出的山道都派重兵封鎖。


韓王坡北面有一座簡陋茶棚,正對著隨州軍的南營轅門,平日里南營會有些將領或者文吏過來飲茶,生意倒也熱鬧——如今形勢惡劣,淮東軍竟有大股兵馬從柴山鉆出來,羅文虎降了、隨州城也給破了,軍營里的文武將吏哪個還有心情再出營來飲茶,軍營來的行腳商旅也人人自危,茶棚的生意自然是清冷到極點。


二十四日的黃昏,茶棚里只有兩個褲腳管卷起來、露出黑密腿毛的山民蹲在長凳上就著溫茶吃麥餅。


這時有一人騎馬從南營而出,冒著細雨往茶棚這邊過來,茶棚伙計迎出去:“尹大人,您老這天倒還是不忘過來飲茶啊!”羅獻成在隨州自立為長樂王,分封百官,還仿造朝服縫制長樂官服,后降北燕,文武將吏的將袍官服倒一時沒有換過來。看這位尹大人所穿的隨州軍青衣官服,便知道他是個中層文吏,卻一個隨扈都不帶的出軍營來。


尹大人眼睛掃過茶棚,見沒有外人,便直接往蹲在長凳上坐沒有坐相、蹲著吃麥餅的那兩名山民走過來,壓著聲音說道:“都這光景了,羅獻成這兩天見誰都生疑心,召見將吏,第一個念頭便是惦記著派人到韓王坡來搜一下有沒有敵探滲入,你們怎么還留在這里?”


“羅獻成便是將我們倆抓起來,這時候的他還能有心思將我們撕碎?再說羅獻成催促得甚緊,也沒有隨州軍搜捕變得嚴厲啊!”年紀稍長的一名山民微微一笑,似乎不擔心隨州軍這兩天來對厲山商旅的搜捕。


事實上便是羅獻成失心瘋要將各家潛伏在厲山的暗探、密間都搜出來殺掉,羅獻成的手下將吏都開始在為自己謀生路,不敢將事情做得太絕,這兩天的搜捕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


年長山民示意茶棚伙計在外面放哨,他這才將姿態坐好,看向羅獻成的行軍左司馬尹相商,問道:“鐘嶸與王仙兒昨天都逃來厲山了,羅獻成有何反應?”


“還能有什么反應?”尹相商苦澀一笑,說道,“羅文虎十九日就降了淮東,但羅獻成那時剛從北面巡軍回厲山,對淮東在柴山的伏兵還惘然不覺,甚至連樊城失陷的消息都由于淮東軍在棗陽一線的封鎖而沒能及時傳入隨州。一直到二十日,羅文虎派人去隨州城詐援,羅獻義率部東援之時,派人往厲山通報王相叛變、淮騎過境之事,羅獻成才意識到大事不妙。你們也曉得,羅獻成生性優柔寡斷,缺急智,也無人替他分析形勢,雖說他意識到大事不妙,卻沒有當機立斷的決斷,甚至一直拖到二十一日清晨才決定從厲山派三千兵馬南下與羅獻義合力奪回禮山,并沒有清醒的認識到形勢究竟嚴重到什么程度。然而這邊三千援兵沒有走出多遠,就傳來羅獻義所率援軍在駱店給偷營擊潰的消息。三千援兵縮回來,羅獻成這時想從厲山出兵加強隨州的防守也晚了,果然沒過多久,就傳來唐復觀趁潰殺奪隨州外城,就剩馬臻、羅獻義二人率領三四千殘軍退入長樂宮頑抗——這鑿鑿實實要王相叛投淮東要嚴重百倍,你們說羅獻成除了動不動殺幾個人發泄一下外,還能有什么反應?”


年紀稍輕的山民呲牙一笑,說道:“淮東入江寧之后,曾派人進隨州招過安,也未見羅獻成有多畏淮東啊?”


“那時淮東離隨州尚遠——一頭猛虎遠在山那里,能有什么好怕的?這時陡然看到這頭兇虎猛的將獠牙往眼珠子咬來,還不給嚇到掉魂?”尹相商苦笑道,“羅獻成初時也不知道淮東滲透到荊襄腹地的奇兵到底有多少,探馬斥候傳來的消息只是說一大隊接一大隊的披甲兵卒西出柴山,再往里探,一不小心就撞上淮東的封鎖線,短短兩三天間就損失好幾十名精銳探馬。這兩天羅獻成暴躁發狂,稍有不合意,便拔刀殺人。除了侍從這兩天因小錯給杖斃七八人外,記室王成熊昨日勸羅獻成降淮東,當即叫羅獻成懷疑他是淮東的奸細,拔刀就刺他的胸口;接下來,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年長山民見尹相商還有心情賣關子,就順他的口氣問了一句。


“……”尹相商說道,“接下來羅獻成又恐懼王成熊真是淮東的人,抱著王成熊的血尸叫郎中來治,郎中救不活人,又給羅獻成發怒殺了兩個郎中,你們說羅獻成是什么反應?”


兩名山民對望一眼,才曉得此時的羅獻成對淮東已經驚懼到骨子里了,猶如落下陷坑無路可逃的野獸,變得敏感、躁狂。


鐘嶸、王仙兒雖說昨日率殘部從孝昌逃來,但帶回來的消息更叫羅獻成絕望:漢津、黃陂一線的十數萬兵馬在淮東軍南線主力的全力進攻之下,二十一日當夜就告全線崩潰。


淮東軍在南線的十數萬精銳正在大洪山南麓圍殲潰兵,隨時都有可能北上——羅獻成此時非但不敢奢望派兵去奪回隨州城,隨著淮東軍從柴山而出的伏兵迅速西進,先后全殲阿濟格在樊城東、白河灘的兵馬,將北面陳芝虎、屠岸諸部援軍阻嚇于新野以北,羅獻成發現他從淮山北脈南麓西逃也變得希望渺茫……


“鐘嶸、王仙兒是什么反應?”年長山民又問道。


“鐘嶸、王仙兒還剩鎮定,但我也只見過他二人一面,實不知道他心里存有什么心思。”


“尹大人,請你今夜就想辦法帶我們進軍營。”年長山民說道。


“今夜?”尹相商驚懼的問道,“今夜怎成?羅獻成躁狂不安,要叫他曉得你們是淮西的說客,怕是一言不和就先拔刀相向。是不是再等幾日,待羅獻成心緒稍定,你們再出面為好?”


“淮東軍主力北上,會先入樊城,追擊漢水西岸之敵,所以我們還有幾天時間,”這時候從布簾后走出一名中年文士來,直接接過話就說道,“要是過了這幾天的時間,待淮東軍主力東移到隨州,往厲山圍來,那我們就不會再有說報隨州軍的機會……”


尹相商募然看到一名陌生的中年文士從簾走出來,嚇了一跳。


“尹大人,這位是陳景榮陳先生。”年長山民介紹道。


“哦!”尹相商馬起來行禮,說道,“原來是陳先生。”


陳景榮在淮西的地位恰如高宗庭在淮東,陳景榮是董原手下第一謀臣,尹相商萬萬沒有想到陳景榮這么重要的人物會今日秘密趕來厲山。


即使陳景榮親自出面,尹相商猶覺得不是直接見羅獻成的時機,勸阻道:“羅獻成此時對淮東又驚又懼,陳先生出面怕不是時機……”


“羅獻成我暫時不見他,尹大人能否安排我與鐘嶸見面!”陳景榮走到茶桌前,按桌而坐,說道,“鐘嶸在鐵門山、在孝昌不降淮東,不是他對羅獻成有多么忠心,而是王相投淮東之后,他慫恿羅獻成容留陳韓三、投北燕的底子,必叫淮東摸得一清二楚,淮東不能容羅獻成,必然也不能容他鐘嶸……”


恰如淮東早對隨州動了心思、派周斌潛來隨州策反王相,董原也早早就對隨州動了心思。董原入淮西,淮西往東、往南都是淮東的勢力,往北又是燕胡所控制的河南殘地,只能考慮往西南荊襄發展,怎么可能不在隨州先下幾手暗子?


羅獻成身邊的行軍左司馬尹相商便是淮西在隨州軍里收買的級別最高的官員。這次機會對淮西來說稍縱即逝,陳景榮都親自出馬潛來厲山,自然不會再留著尹相商這條暗線不用。


尹相商見陳景榮不是要去見羅獻成,而是打算先對羅獻成手下的大將鐘嶸下手,知道事情不成,鐘嶸也不可能將他在淮西的路子徹底堵死,點點頭,說道:“那便委屈陳先生扮作我的隨扈進軍營……”


茶棚里什么兵服都配有一套,年長的山民留下來策應,陳景榮與年紀稍輕的山民扮作尹相商的隨扈進南營。


將入南營里,有十數騎胡兵倉惶馳來,跑到營寨下,也精疲力竭,尹相商壓著聲音跟貼身其后的陳景榮說道:“從黑石溝逃來的潰兵,孟安蟬今天午前在那里給打得大敗……”


陳景榮點點頭,以示知道其事。


淮東軍對隨州以東的通道封鎖再好,也難免有些漏網之魚突圍而出,其中不乏黑石溝潰兵,越過雀舌嶺、白云山往西北淮山奔逃的孟安蟬所部殘敵。


陳景榮他們已經看到有百余騎胡兵往厲山逃來,不過他們不能叫羅獻成心情更好受一些,因為這些漏網之魚帶來更叫羅獻成絕望的消息:孟安蟬所部主力在黑石溝給擊潰、近乎全殲,孟安蟬等大將都生死不明,棗陽守將棄城北逃,八百守軍在桐柏山西南角過白河上游時給擊淮東軍擊潰,守將梁聞聲給當場射斃,棗陽陷。隨州方向的探馬又回來稟報,隨州城里的廝殺聲在午后就漸弱,同時有八九千披甲兵卒出隨州西城往棗陽而去……


然而這一拔逃來的胡騎時與黃昏前逃來的潰兵有所不同,他們中有四人馳到營前,掣出金箭令牌:“西線兵馬總督、額圖容穆親王金箭手令,有秘令速傳襄陽王羅獻成……”


陳景榮與尹相商乍聽大驚,暗道,葉濟羅榮在漢水西岸不急著北逃,這時候派秘使冒險穿過淮東軍的控制區過來傳令是為哪般,難不成是強令羅獻成率部往南陽方向突圍?


陳景榮想想是有這種可能,強令羅獻成率部往南陽方向突圍,必然能牽制淮東軍主力一段時間,叫葉濟羅榮在漢水西岸的兵馬贏得更多北撤的時間。只是羅獻成會這么傻嗎?倘若羅獻成慌不擇路,為了保存自己的一條小命,不惜將五六萬兵馬在西逃去南陽的路都犧牲掉,淮西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空場?


陳景榮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葉濟羅榮派秘使過來是要助淮西一臂之力,是派秘使過來刺殺羅獻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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