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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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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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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28: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就像商景徽

  秦民屏帶著八個士兵從餘杭趕回來已經是四更天,那此士兵腳步重,上船時動靜不小,把鄰船的張原給吵醒了,繃緊身子側耳一聽,隨即放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側身向裡想再睡一會,卻看到裡鋪的穆真真被窩裡拱起一大團,還一動一動,這讓張原愕然一一過了一會,穆真真探出腦袋,正與張原面對面,嚇了一跳,輕呼一聲:「少爺。」隨即坐起身來,卻是在被窩裡穿好衣裳了。
  張原笑了笑:「天才濛濛亮,又沒什麼事,你起這麼早做什麼。」
  穆真真道:「醒了就躺不住,婢子去幫船娘燒火做飯。」
  張原道:「還早,陪我說一會話,我醒了也睡不著了,卻又不想就起床,我們說說話。
  穆真真有些害羞,離少爺這麼近,相隔不過三尺,還並排臥著,真羞人啊,還好現在天還黑著,只能模模糊糊看個輪廓,能看到少爺的眼睛還有說話時白齒的微光一一
  「少爺要說什麼? 」
  「我想想,你先說。」
  「少爺要婢子說什麼呢,說故事?婢子不會說故事。」
  「隨便說。」
  穆真真抿了嘴唇,隨便說,更不知道說什麼了,但既然少爺叫她說,她若沉默著可不大好,一件想了很久的念頭就突然說了出來:
  「少爺教婢子認字可好?」話一出口,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要求過分了。
  張原笑道:「行,有空就教你──」
  穆真真的快活簡直壓抑不住,差點嗚咽起來,她不敢企求太多,少爺卻總是讓她喜出望外,就聽少爺說道:「我看你記性怎麼樣,先教你背誦諸葛亮的《前出師表》,諸葛亮知道吧?」
  穆真真趕緊點頭道:「小婢知道,搖羽毛扇的,蜀國軍師,足智多謀,會唱空城計。」
  張原「嘿」的一笑:「沒錯,就是他,這是諸葛亮在北伐魏國之前寫給蜀國皇帝劉禪的奏章,寫得很有感情,聽仔細了--『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狙,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一一」
  張原念罷一長句,就將句中意思解釋給穆真真聽,然後再念幾遍,讓穆真真跟著念,穆真真全神貫注地聽著,雙手緊緊揪著被衾,似乎要幫著腦袋使勁記似的,這一長句連解釋一共念了六遍,穆真真記下了,背誦一遍。
  張原道:「嗯,記性還不錯。」又教下一長句,漸漸的,曦光透入船艙,相隔不過三尺的墮民少女的張臉眉目清晰起來,臉型略長,高挺的鼻樑,睫毛又密又長,掩映得眸光幽藍,這時光線尚不明亮,穆真真雪白臉頰就顯得柔膩如白瓷,唇線豐滿,肉肉腴腴的給人嬌嫩的感覺一一
  穆真真背誦道:「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文廣益。」等了好一會,少爺卻不念下一句了,便問:「少爺,下面是什麼?」
  張原「哦」的一聲道:「我口渴了,等下再教你吧。」
  「婢子去倒茶。」穆真真撩被起身,汲上鞋就要出艙室,聽得少爺說道:「溫水就好,不用太燙,不要茶水。」穆真真應了一聲,到船尾小篷艙端了水來。
  張原這時已經起身著衣了,武陵也已起來,笑嘻嘻道:「少爺,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到少爺拿個竹尺在打姚話棍還有那個楊尚源,說他們為非作歹不好好唸書。」
  張原失笑,接過穆真真遞上的茶盞,漱口吐出篷窗外,卻見那邊的五明瓦白篷船的船舷過道上,露出小景徽的半個腦袋,齊眉的劉海,一跳,就露出了整個腦袋,兩個人眼睛對上了,小景徽喚道:「張公子哥哥過來,我們今天要去京城了。」
  張原心裡微微一空,應道:「好,馬上過來。」匆匆洗漱就要過船去,回頭對穆真真道:「你會背誦《前出師表》前面兩百來個字了,雖然有些是重複的字,卻也夠你認一陣子的了,你沒事就對照著我寫的那幾張小楷《前出師表》,對號入座,一個個認。」

  穆真真問:「少爺,對號入座是什麼意思?」
  張原笑道:「就是要一個個對準了認,別這句認到那句去。」
  張原來到商周德這邊大白篷船上,就見小景徽迎上來有些難過的樣子說:「張公子哥哥,叔父說用罷早飯就啟程,張公子哥哥卻又不能與我們同行。」
  婢女芳華跟在小景徽身後,用五色絲給她結辮發,叫她「別動別動」──
  張原半蹲著身子,拉著景徽的小手搖了搖,說道:「過兩年我也要進京的,你在京中可要好好讀書學詩
哦,三年後讓我刮目相看。」
  小景徽笑了起來,晶亮的雙眸瞇成月牙形,脆聲道:「人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都要三年,真是太不長進了。」
  步出艙來的商周德和商景蘭都笑了起來。
  商周德道:「船娘做好匾食了,介子一起來吃。」
  匾食就是餃子,這種重羅精面裹以肉餡蝦仁做成的匾食很是鮮美,是景蘭、景徽兩姐妹最愛吃的食物,不過今日她二人都吃得不多,都感依依惜別。
  張原去向商夫人傅氏施禮道別,傅氏道:
  「祝張妹婿科考連捷,三年後能在京師相見。」又道:「有遐可以去探望澹然,暑天到白馬山竹舍讀書最好。」
  商周德道:「那艘三明瓦船介子就留著用,船工夫婦都是我商氏家僕,誠樸可靠,到了嘉興運河碼頭就讓他們在那裡等你從松江回程。」又命僕人抬出一個大禮盒,內有蘇繡兩匹、蜀錦兩匹、紋銀六兩和其他一些禮品,這是以姻親的身份送給張原姐夫陸韜三十歲壽誕的賀禮。
  商周德讓僕人先把禮盒抬到三明瓦船上,又和張原說了一會話,無非是叮囑張原要及時趕回去參加府試,說服邱太監的事量力而行,莫要得罪人,張原自是點頭受教。
  商周德道:「我現在要啟程,也須和那秦先生說一聲,不然有些失禮。」
  那邊秦民屏已經知道消息,正走到岸上向這邊過來,商周德上岸去與之道別,秦民屏現在知道會稽商氏乃是官宦世家,又是張原的姻親,自是非常熱情,說道:「別無所贈,有些土儀,務請笑納。」讓土兵搬來幾筐銀杏果、冬筍、兩大瓦罐蜂蜜送上船去。
  商周德謝過收了,拱手道別,張原送商周德上船,向景蘭、景徽姐妹說了幾句道別的話,便回身走過踏板上岸,再回頭,發現小景徽跟了上來,忙問何事?
  小景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五色絲交纏的髮辮非常可愛,水靈靈的雙眸卻很嚴肅,問:
  「張公子哥哥,三年後相見你會不會不認得我?」
  張原笑道:「怎麼會不認得,孫悟空有七十二變,難道你也會?」
  小景徽道:「我不會變,但我會長大啊。」
  張原道:「長大了也認得你,你會很像你姑姑。」
  中景徽搖頭道:「我不要象姑姑,我要像我自己,像商景徽。」
  張原笑了起來,點頭道:「好,就像商景徽,大才女,好吧。」
  小景徽瞇瞇笑,說道:「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要變得太多哦,還是這樣子最好,不過張公子哥哥也別擔心,我是肯定認得你的,只是變化太大的話會讓我覺得陌生,不習慣。」
  張原笑道:「那好,盡量不變,長生不老。」
  婢女芳華過來拉起小景徽的手道:「要開船了,和張公子揮手道別吧。」
  小景徽搖著小手,五明瓦白篷船解纜離岸,緩緩駛去。
  張原與武陵、穆真真等人都立在岸上揮手相送,張原心道:「這一別,至少三年,三年後的商景徽肯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嬌憨稚氣了,人都會長大的,長大的商景徽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京杭大運河往來的船隻幾乎塞滿了河面,那艘五明瓦白篷船很快就混跡難辯了,張原轉身向秦民屏拱手道:「秦兄昨夜奔波辛苦。」
  秦民屏笑道:「打擾張公子睡眠了──請到船上說話。」
  張原隨秦民屏到紅頭樟船前艙,秦良玉也出來相見,秦民屏向張原說了昨日去餘杭見邱太監父親和族人之事,邱太監的老父六十多歲了,還勉強算得通情達理,倒是邱太監那些兄弟、族兄弟,一個個仗著邱太監的勢,在本鄉頗為霸道,名聲不佳,秦民屏先讓一個土兵尋釁痛打了邱太監一個兄弟,圍觀百姓竟是紛紛叫好,然後秦民屏施苦肉計,揮鞭狠抽那土兵,打得土兵衣裳盡裂、血跡斑斑,那土兵個頭比秦民屏還高大,不綁不縛,不逃不避,只叫著早晚殺邱太監全家為馬將軍報仇,然後秦民屏去見邱太監老父,血跡斑斑鐵塔一般的土兵也跟著,邱老漢觸目驚心,秦民屏又卑詞厚禮,懇求再三,邱老漢已答應到時向太監兒子說情一一
  此後數日,張原都在運河埠口等候邱太監來杭州的消息,眼看臨近月底,那陸大有都著急了,從杭州趕到青浦,總也要五、六天時間,這何時才能動身呢?
  二月二十八日傍晚,傳來消息,邱太監到了杭州湖墅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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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英戰呂布

    雲南銀礦稅監邱乘雲四十多歲,鼻尖嘴尖,面相浮薄,兩隻細長的眼睛經常瞇縫著,瞇眼絕不表示他在笑,而是在發怒,邱乘雲總有莫名其妙的怒火,此時,他正在失船艙室裡的八步大床上瞇著眼睛喘著粗氣折騰他那個小妾──大紅羅圈金帳幔抖顫不休,晃動的錦帶銀鉤在雲南料絲燈的照耀下閃著銀光,彷彿是被床上的太監和小妾的喘息聲吹拂搖顫起來的,良久,那小妾終於忍受不住,叫了起來:
    「爺,饒了奴吧,痛得不行了──」隨即嘴巴似被塞住,只有鼻子喘息,哼叫不絕。
    又過了好一會,聽得「怦」的一聲響,似有人重重仰天臥倒,隨即是邱太監呼呼喘息聲,似乎很放鬆的樣子,方才憋著勁呢──「去吩咐備水,咱家要沐浴,你這騷賤人弄得咱家一身汗。」邱太監心情似乎不錯,也不知用手拍著那婦人哪裡,拍得肉脆響。
    一個年約二十多歲、頗有姿色的婦人髮髻蓬亂鑽出紅羅帳幔,赤身露體立在八步床邊系裙子,胸脯、大腿滿是抓痕,抓痕滲著血,還有牙齒咬的痕跡,反正是遍體鱗傷──
    很快,大浴桶抬了進來,桶內水汽蒸騰,那婦人道:「爺,可以洗身子了。」
    邱太監穿著小衣下床爬進浴桶,坐進水裡,對那婦人道:「你也來一起洗洗。」那婦人一身抓痕火辣辣的痛,求饒道:
    「爺,奴身上痛,洗不得,總要歇兩、三天才得好。」
    邱太監喝道:「叫你洗你就洗。」
    那婦人沒辦法,脫去衣裙顫顫巍巍跨進浴桶,蹲下身子的剎那,全身傷痕被熱水一浸,彷彿無數把小刀子在身上割似的,痛得嘴臉扭曲,「絲絲」吸氣──那邱太監面對面看著,眼露笑意,心情大悅,點頭道:「賞你十兩銀子,還有蜀錦兩匹。」
    短暫的刀割疼痛,隨即就痛得麻木了,婦人強顏媚笑道:「多謝爺賞賜。」服侍這太監沐浴、擦乾身子上床歇息。
    入夜初鼓時分,邱乘雲率船隊一行五百人分乘九條大船到達杭州湖墅碼頭,早有浙江布政司衙門和杭州府衙的屬官接著,要請邱太監進城赴館驛歇息,邱乘雲道:「今日已晚,就不進城了,明日午後再入城拜會諸位大人。」
    既順利到達了杭州,邱太監心中安逸,邪火直冒,夜裡就折騰一個小妾,遍體抓咬,折騰得一身汗,邪火才降下去,這個小妾則要倦病數日,邱太監有三個妾侍輪著供他折騰──次日上午,邱太監推說身體疲倦要在船上歇著,也不見客,也不入城,太監們都是怪脾氣,杭州那些官員自然由著他,只把百餘擔酒食送上船去。
    巳時三刻,隨役來報說邱老太爺來了,宮中有地位的太監被下人尊稱為爺,爺的老爹當然就是老太爺了。
    邱太監吩咐道:「扶進來。」
    片刻後,邱老漢在兩個兒子的扶掖下上到大船,進艙廳時,邱太監只欠了欠身,說道:
    「阿爹來了,坐吧。」對他那兩個哥哥更是不理不睬,他那兩個哥哥則是滿臉陪笑,說著一些親熱奉承的話。
    邱太監在家裡排行第五,邱老漢兒子多,家窮養不活,就閹割一個小兒子讓人帶到京城去,運氣不壞,順利進宮,二十年間出人頭地了,成了銀礦鎮守太監,與布政使大老爺都能分庭抗禮,原本窮得家徒四壁的邱家也仗勢發達起來,邱太監對此則是心情複雜,他一方面願意看到自家人富足闊氣,另一方面對自身閹割耿耿於懷,認為邱家發達全靠他割去胯下物,實在讓他氣不過,所以每次看到自家兄弟侄甥都沒好臉色,不過有些事還得托付自家人可靠一些~~
    邱太監道:「阿爹,咱家這次從雲南來,給阿爹帶來了一些土產,阿爹讓人搬回家去,先不要急著用,過個三、五年再慢慢買田、買房子、買商舖──」
    邱老漢一聽,就知道兒子果真誣陷了別人五萬兩,邱老漢雖然愛財,但生長鄉間,還頗質樸,老年人又總還持重些,便道:「衰狗啊──」
    「阿爹,」邱太監不悅道:「咱家早和你說過了,不要再叫我衰狗,提起舊事來咱家就氣,你說你除了給了我一條命和一個難聽的小名,還給了我什麼!」
    邱老漢忙道:「好好,不提那名,不提那名──」心道:「那一回我正是喊了你小名你才饒我不打才相認的,後來又不讓我這麼叫了,衰狗啊,你這心意老爹現在是猜不透了。」
    「兒啊──」邱老漢換了個稱呼,便將前幾日那位姓秦的儒生帶著幾個奇形怪狀的土人求告上門的事說了,末了說道:「兒啊,土人兇惡,咱們還是不要招惹的好,凡事與人為善嘛。」
    邱太監臉色極難看,心想:「都說土民難纏,果不其然,竟然追蹤到婁餘杭邱家來了。」心情煩躁,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們先回去吧,明後日咱家再去見你們。」
    邱老漢不敢多說,起身出艙,邱太監那兩個兄長陪笑問:「五弟,那雲南土產在哪裡,讓人搬取下船吧。」
    邱太監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什麼土產,一分都沒有,趕緊下船!」
    邱家兩兄弟忙不迭地退出艙廳,背地裡少不得對這個衰狗五弟有怨言,兩兄弟商定衰狗死了也不許在祠堂立牌位,閹人無顏見祖宗的,而且生前對家人兄弟又這般無禮…
    邱太監獨自坐在艙廳中生悶氣,聽阿爹這口氣,這銀子給他他都不敢要,怕土人報復─邱太監冷笑,心道:「咱家怕什麼,你們不敢要,那我就帶到京城去,置房產、買美妾,有銀子不知道花嗎!」雖然這樣想,但心裡總是不舒坦。
    隨役進來送上拜帖,邱太監一看,是杭州織造太監鍾本華請他明日游西湖聽南戲,邱太監心情愉快了一些,看劇聽戲是他最大的愛好,鍾太監原先在宮裡是十二監之一內官監的少監,他則是八局之一銀作局的,那時鍾本華地位還在他之上,而現在大家都是太監了,地位相當──邱太監便道:「給來人賞錢,就說咱家明日一定去織造署拜訪鍾公公。」
    午後,邱太監進城,都指揮使、布政使、按察使這三司首腦一起宴請他,織造局鍾太監也來了,太監見太安,很有點他鄉遇故知的味道,兩個人並排坐了,飲宴笑談,頗為融洽,鍾太監道:「邱公公明日一定要賞臉,咱家在西湖備了樓船,請了一班聲伎,一邊遊湖,一邊搬演好戲,咱家明日是專請邱公公。」
    邱太監喜道:「那就叨擾了,明日咱家先來織造局拜訪鍾公公,然後一起遊湖看戲,都說南戲悲歡離合,煞是精彩,咱家要見識見識。」
    三十日一早,邱太監就帶了一隊護衛從湖墅碼頭到湧金門外織造局,將禮盒抬進去,有滇玉、翡翠、牙雕、銀器,還有三七、茯苓等名貴藥材,價值千金──鐘太監喜道:「怎敢勞耶公公厚賜,咱家必有回贈。」心想邱乘雲以前不學無術,現在外派多年,與地方官紳交往應該也風雅起來了吧,便道:「邱公公,請到咱家書房看看,咱家有幾件不俗之物相贈。」
    兩個太監手挽著手來到織造官署內院書房,邱太監一看,有個十六、七歲少年在書房裡觀看幾樣玉器、銅器,邱太監起先以為這是織造局的小內監,但立即覺得不對,這少年儒童青衿裝束,而且眉宇神色沒有那種低聲下氣的下作相,哪個小內監敢在大太監面前這副神態,這不是討打嗎──「這位是?」邱太監看著那少年書生,向鍾太監詢問。
    鍾太監笑道:「這位張公子是咱家的忘年交,山陰張氏子弟,其先祖是隆慶時狀元,張公子年方十六,本月第一次參加科考就中了縣試案首,年少有才,前途無量──張公子,這位便是深得萬歲爺信任的邱公公。
    張原起身叉手道:「山陰張原拜見邱公公。」
    邱太監見鍾太監這般誇讚這少年,自然也是笑顏相向,跟著誇獎幾句,就聽鍾太監道:
    「這位張公子精於賞鑒,咱家是請他來看看咱家收藏的這些案頭清供和書畫名帖有沒有質品,耶公公也一起看看。」
    張原拿起一個玉雕彌勒,說道:「邱公公請看,這是吳中治玉名家陸子岡雕琢的玉佛,工藝精湛,栩栩如生。」
    邱太監哪知道什麼陸子岡,點頭道:「好玉,刻得也好。」
    張原又拿起一個宣德爐道:「宣德爐色分五等,以藏經紙色最佳,鍾公公收藏的這一宣德爐就是藏經紙色。」
    邱太監道:「不錯,不錯,這直腳爐結實好用。」
    鍾太監見邱太監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便道:「還是來看當世兩大名家的畫作吧,陳眉公和董翰林的名作,這幅是董翰林的孤煙遠村圖,邱公公以為如何?」
    邱太監看了看,說道:「董翰林咱家認得,字寫得好,畫得也好。」為了顯示自己有見識,又道:「只是這畫上方空白太多,再添一個三英戰呂布最佳。」
    鍾太監和張原對望一眼,一時無話可說。

    為邱太監喝彩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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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敢送太監春宮冊

    要在《孤煙遠村圖》的留白處畫上三英戰呂布,董其昌若是知道了非氣吐血不可,鍾太監這才醒悟帶邱乘雲來他書房是大大的錯誤,邱乘雲只愛銀子,只是既然到了書房,不給邱乘雲一些中意的東西總不太好,想了想,笑道:「邱公公,來這邊,咱家給你看一件好東西。」對張原道:「張公子不要過來,少年人看不得。」
    張原心知這兩個太監要去看淫書淫畫了,道:「兩位公公請便。」
    鍾太監領著邱太監到書房內室,從書篋裡取出一本裝禧精美的畫冊,題籤為「十榮圖」,展開一開,卻是栩栩如生的連環春宮圖,一共十幅,每幅一個姿勢,筆墨流暢,描摹精細,畫上男子與妻妾嬉鬧,極盡香艷旖旎,刻畫不俗,有欲有情,交合之際,男女眉目傳情,那男子似在說著調情話語,女子仰身扳腿承受,頰映桃紅,讓觀者血脈賁張──邱太監兩眼發直,連聲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比董翰林那個好。」
    鍾太監心道:「這話讓董翰林知道了,想必又要吐一口血。」說道:「這也是名家所繪,仇英仇實甫──」
    算了,不多說,反正邱乘雲也不知道仇英是誰,向瞎子拋媚眼沒意思,鍾太監道:「這是咱家費了一百兩銀子從某巨家富室處仗勢購得的,若不是咱家,那富室還不肯賣,既然邱公公喜歡,咱家就割愛相贈。」
    邱乘雲大喜,連聲道謝,這幾年給他送禮的人很多,書畫古玩也有,卻沒人敢送他春宮畫,這好比送醜女明鏡、送沒腳的人鞋子,擺明了是惡毒譏諷,但鍾太監送他春宮畫則無妨,大家都是太監,不存在譏諷,只是好奇探討而已。
    邱乘雲槽春宮冊子《十榮圖》藏在懷裡,與鍾太監兩個笑呵呵出來了,鍾太監道:「邱公公,好戲要開演了,樓船聲伎等候多時了──張公子,陪咱家一起遊湖聽戲。」
    邱太監已走出書房,卻又止步道:「鍾公公,那幅董翰林的畫也送給咱家吧,董翰林是千歲爺的老師,這畫咱家要一幅。」
    鍾太監無奈,只好把那幅《孤煙遠村圖》也送給邱乘雲,就不知道邱乘雲會不會讓人在畫卷留白處添畫上劉關張戰呂布?
    張原與小景微她們前幾天游西湖乘的是六丈長的湖船,「湖山浪跡」豪華寬敝,但與今日鍾太監宴請邱乘雲的這艘樓船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艘樓船長十二丈,上下三層,就彷彿把一座精美樓閣搬到湖裡來一般,樓船極盡豪奢,明檻綺疏,迴廊曲房,最上一層是戲台,歌童曲伎,曼誆其中,隊舞鼓吹,恍如仙樂~~
    邱太監憑欄觀湖,春水碧於天,飛花輕似夢,即便惡俗如邱太監也覺得賞心悅目,連聲道:「鍾公公,萬歲爺爺還是更寵你,派你到這好地方待著,咱家卻是窮山惡水的奔波。」
    鍾太監笑道:「銀礦是多要緊之處,萬歲爺把邱公公派到那裡自是信任邱公公,公公這次回京,萬歲爺定然大悅,公公不是進司禮監就是要進御馬監,以後還要請耶公公多多照顧咱家。」
    司禮監和御馬監是十二監中權力最大的兩個內官機構,明朝那些有權有勢的太監都出自這二監,所以宦官們都削尖腦袋想往這二監鑽──邱太監搖頭道:「咱家學問不濟,比不得鍾公公,回去還得在老地方銀作局待著,而且這次運銀途中還出了事,被石柱土司馬千乘劫了五萬兩銀子去,還不知萬歲爺會不會責罰咱家?」
    戲還沒開演,邱乘雲自己就提起馬千乘的事了,鍾太監看了一眼立在船邊的張原,對邱乘雲道:「此事咱家也聽說了,是石柱土司劫去的,關邱公公何事,公公不過幾百人,如何敵得一縣土司,聽聞馬千乘已經入獄,少不得要把銀子交出來,邱公公是不會承擔罪責的。」
    邱太監皺眉道:「那馬豐乘愛財如命,寧願入獄也不肯交出銀子,所以難辦了,五萬兩銀子追不回來,咱家總也有過錯的。」
    鍾太監道:「讓重慶、夔州二府派人去石柱搜銀便是,難道石柱土民還敢反叛不成?」

    這正是邱太監擔心的事,他恨馬千乘對他無禮,就想勒索馬千乘五萬兩銀子,不料馬千乘極其固執,明知會入獄也要到雲陽來申訴,說道:「這可難說,土民不可理喻的。」
    若真逼反了石柱土民,事情鬧大,邱乘雲誣陷馬千乘之事就會敗露,當然他邱乘雲是會抵死否認的,太監做事往往就是憑一時意氣而不顧後果,這時明知有些不妥也要硬撐。
    一邊的張原開口道:「邱公公,在下前兩日在運河邊遇到一艘船,船上有好些石柱士兵,聽說是要去京城告御狀,不知是不是與邱公公有關?」
    邱太監已從他老爹口裡知道石柱土人追蹤到了這裡,還威脅他邱家人,這時又聽說要去京城告御狀,不禁大為煩惱,心裡發狠道:
    「咱家到了京城,就是把五萬兩銀子全送出去,也要壓制住那些刁民,你們儘管反叛好了,正好全部殺頭。」說道:「咱家等下就去找浙江都指揮使何大人,讓何大人派兵把那些土人都抓起來,鍾公公,你可要邦咱家說句話。」
    鍾太監為難道:「這似乎不大妥吧,要抓那些土民,總得有個罪名才行。」
    邱太監道:「就說土民想搶劫官銀,依咱家之意,要就地格殺。
    張原心道:「這太監喪心病狂的,凶殘得很。」
    鍾太監搖頭道:「何大人怕是不會做這種事,這若是把這些土民抓起來,石柱那邊肯定就要反了,何大人豈肯擔這樣的罪責。」邱太監想想也是,他與何大人又沒什麼交情,人家憑什麼給他出死力,當即冷笑道:
    「那就讓他們跟著去京城好了,咱家倒是要看看萬歲爺爺會不會接他們的狀紙!」
    鍾太監道:「罷了,不說那些掃興的事,幾個土人翻不了什麼波瀾,邱公公咱們一邊飲酒一邊賞戲。」
    這次演的劇目是精挑細選的關漢卿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酒也是頗為濃烈的徽州白酒,鍾太監頻頻勸酒,邱太監有心事,正好借酒排遣──張原冷眼旁觀,單從看戲的表現來看,這邱太監也並非沒有正義感,看到戲台上潑皮無賴張驢兒要下毒害蔡婆婆,邱太監緊張地喊著:「那湯喝不得,有毒。」
    看到張驢兒害人不成反害死了自己老父,邱太監是撫掌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活該!」
    看到張驢兒誣陷竇娥,貪官要屈打竇娥招供,邱太監也是義憤填膺,一邊喝酒一邊罵張驢兒、罵貪官~~
    很多人都這樣,與己無關的事能持公斷,涉及自己的那就完全不講理了,邱太監就更典型一些,看戲時他和一般民眾一樣講究懲惡揚善、同情主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說要把那些土民就地格殺有多麼凶殘!
    一出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演了一個時辰,樓船也從白堤到了蘇堤,邱太監喝得有些醉了,嚷嚷著叫人痛打演張驢兒的那個淨角,鍾太監微微而笑,叫人把那淨角拖下去打,其實也就是慘叫幾聲讓邱太監聽聽,又讓飾演竇娥的女旦過來向邱公公敬酒──邱太監醉眼迷離,拉著那女旦的手道:
    「咱家憐你悲苦,賞你十兩銀子吧。」便讓長隨趕緊給銀子,出手極是大方。
    那女旦又嬌滴滴勸了兩杯酒,邱太監就東倒西歪了,鍾太監親自來攙他到二層華麗的艙室歇息,一邊與邱太監說些石柱馬千乘的事,邱太監含含糊糊說著,嘴巴還比較嚴實,並沒有借酒勁說出自己誣陷馬千乘想私吞五萬官銀的事,不過這時他已是迷迷糊糊了──邱太監睡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醒來時見陽光西斜,已近黃昏了,坐起身時腦袋還有些昏沉,定了定神才記起是在西湖樓船上,抬眼見鍾太監負手立在綺窗前,背對著他,便笑道:
    「鍾公公,咱家今日貪杯了,這都快黃昏時候了。」
    卻見鍾太監轉過身來,肅然道:「邱公公,你闖大禍了。」
    邱乘雲愕然道:「鍾公公何出此言?」
    鍾太監搖著頭道:「酒後吐真言,你自己把石柱劫銀的事都說出來了。」
    邱乘雲大驚道:「我說什麼了?」
    鍾太監只是搖頭,一副我全知道的樣子。
    邱乘雲既懊惱又恐懼,鍾本華知道了他誣陷馬千乘之事,這可不得了,鍾本華是可以真接把奏章送到萬歲爺面前的,若鍾本華一意要與他為敵,那他處境很不妙──邱乘雲在宮中混了二十多年,雖然不學無術,卻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臉色陰晴,心思急轉,笑道:「咱家酒後胡言亂語,鍾公公莫要當真,哈哈,酒後胡言亂語作不得數的。」
    鍾太監過來拍了拍他肩膀,說道:「邱公公,咱們是兄弟一般的人,我就是知道了你的事也不會說出來,可你酒後說的那些話並非咱家一人聽到,這船上還有好些人都聽到了,所以說這事遲早會走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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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煙柳斷腸時

  邱乘雲下榻穿鞋,穿了幾下沒穿進去,手腳有些發顫,也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也許是這樓船有點搖晃。

  鍾太監安慰道:「邱公公莫急,咱們內官自然要齊心協力,這事雖然有點麻煩,但對策應該還是有的。
  
  邱乘雲穿好鞋,「撲通」一聲跪在鍾太監腳下,聲音乾澀道:「鍾公公,這回全仗鍾公公相救了。」這時必須巴結鍾太監,太監怕太監。
  
  鍾太監趕忙扶起道:「何必如此,咱們混跡宮廷官場,誰沒有一個急難,全靠知交好友幫襯,來,坐,咱們好好商議一下對策。」
  
  邱乘雲有點氣喘,問:「不知都有哪些人聽到了咱家的胡言亂語?」   
  鍾太監道:「起先只三、四個,估計現在全船的人都知道了,邱公公你是知道的,人人都是長舌婦,雖然咱家可以嚴命這些人不可洩漏,但人多口雜,想完全掩蓋幾無可能,所以還得另外想辦法。」
  
  邱乘雲心裡暗悔,實不該在鍾本華面前說起劫銀的事,不提那個話頭,他也就不會酒後失言,現在有把柄落到鍾太監手裡,別看鍾太監說得好聽,若得不到好處,誰肯幫你遮掩,果斷落井下石,這世道,他算是看透了,咬咬牙,低聲道:「事已至此,咱家也不瞞鍾公公,那馬千乘藐視咱們內官,所以咱家就要讓他識得咱家的厲害,那五萬兩銀一分不少,這樣吧,鍾公公三萬兩,咱家二萬兩,如何?」
  
  江南三大織造局都是肥得流油的衙門,鍾太監不算太貪,比較本分,可若完全不貪也做不成織造局太監,每年得向宮中各權力監局打點,沒銀子怎麼行,清官是做不得的,但開口就三萬兩這樣的巨額賄賂還真是沒有過,鍾太監心想:「張原給咱家欖來的這事到底是禍還是福?」
  
  「邱公公,咱家說了,咱們是兄弟一樣的人,咱家怎麼會這樣與你分銀子,而且這銀子分不得,馬千乘既真是被冤屈的,他定然沒銀子交出來.交不出銀子那案子就結不了,馬千乘就是死罪,馬氏世襲石柱土司,若馬千乘冤死,石柱土民必反,到時朝廷要征餉派兵囤剿,這事總會扯到邱公公頭上,咱們受命出京的太監雖說得萬歲爺的信任,但眼紅盯著咱們的也多啊,到時裡外一夾,咱們還有活路嗎?」鍾太監深為自己如此的雄辯而佩服自己。
  
  邱乘雲額頭冒汗,鍾太監這話說得沒錯,內官中艷羨眼紅盯著他們的很多,一旦外面出事,宮中進讒言的就多了,他邱乘雲二十年間在宮中見識可不少,那些頭一天還作威作福的太監,第二天就被處死了,處死太監很簡單,萬歲爺一句話就
行,像他這樣品級的太監,就是掌印太監也能決定他的生死,不比外官,還要什麼三法司審判,像孫隆那樣為萬歲爺攬財的即使鬧出了大事,萬歲爺也要包庇,而他這是侵佔了萬歲爺的五萬兩銀子,到時候平亂又要銀子,一旦事發,不用說,肯定是亂杖打死。
  
  邱乘雲原本剛愎自用,不把石柱土司的人放在眼裡,現在被鍾太監這麼一說,也害怕了,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鍾公公一定救兄弟一把啊。」
  
  「別急別急。」鍾太監道:「目下情勢還沒大壞,咱家以為,解鈴還須繫鈴人,還得與石柱土司的人商談一下才好,邱公公這銀子還得還他們才能消災無事。」   
   邱乘雲這時已經完全被動,卻還掙扎道:
  「咱家都向萬歲爺爺稟報過了,說銀子讓馬千乘劫走了,這時交出來不是自打嘴巴子嗎,若是這樣,咱家寧肯死撐到底。」
  
  鍾太監道:「當然不會讓邱公公這樣自相矛盾,咱家一時也想不好,不如請那位張公子來商議一下,這事他也聽說了,瞞不了他,張公子為人仗義,才智過人,不然咱家也不會這麼看重他。」
  
  邱乘雲這時也只有聽鍾太監安排。
 
  飽覽了西湖美景的張原進來了,向鍾、邱兩位太監拱手,鍾太監便向他問計,張原道:

  「在下願為兩位公公效勞,可由在下先去石柱土人那裡試探,然後再來商議對策。」
   
  鍾太監點頭道:「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有勞張公子了,那請快去快回吧,咱家與邱公公暫不回衙署,就在這船上等你消息,免得放人上岸,走漏了風聲。」
  
  邱乘雲也拱手道:「有勞張公子,咱家定有重謝。」
  
  樓船在白公堤靠岸,邱乘雲在艙室綺窗內看著張原帶了一個小奚奴和一個婢女上岸往運河埠口方向而去,春陽西斜,這時大約是正申時,斜陽煙柳,湖景正美,但現在的邱太監是沒有半點心情欣賞了,他向鍾太監拱拱手:

  「鍾公公,咱家到艙外透透氣。」
  
  跟著邱乘雲上樓船的有兩個長隨閹人和四個僕役,邱乘雲在底層艙室找到他們,六個人還在推杯換盞,一個個喝得滿臉通紅──

  邱乘雲劈手揪住一個小長隨的髮髻,拖出座位,問:「咱家醉酒時你這小奴才在哪裡?」
  
  這小長隨大著舌頭道:「公公醉了睡大覺,小的就偷閒也在這裡喝兩杯,今日盡興對吧?」
  
  邱乘雲左右開弓給了這小長隨幾個耳光,又一腳踹得他仰面朝天,指著另幾個人恨恨道:「待回去再收拾你們,你們這些狗才誤了爺爺的大事。」
  
  邱太監發脾氣也無益,還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地等張原回話。
   ......
  
  張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出了白公堤北端,便見穆敬巖候在那裡,說道:「少爺,秦老爺在西泠茶樓等候多時了。」  
 
  張原來到西泠茶樓,在樓下盼望已久的秦民屏趕緊迎上來,先問:「張公子,事情如何了?」
  
  張原微笑道:「不出所料。」
  
  秦民屏大喜,道:「家姊在二樓,張公子請上樓說話。」
  
  秦良玉穿著苗民女子的盛裝,青素色的齊腰緊身左衽上衣,下面的百裙裙絢麗如彩蝶,頭戴銀冠,胸靠滿是銀飾,身材又是極高,英氣逼人。
  
  張原道:「邱太監已經屈服,現在就是讓那五萬兩銀子以何名目回到帳冊的問題,不能把邱太監逼得太急,不然這閹豎說不定會死撐。」
  
  當下張原一邊飲茶一邊與秦良玉、秦民屏姊弟商議事情,看看夕陽落山,起身道:「秦兄這就與我去見邱太監吧?」
  
  秦良玉道:「我去。」站起來比張原高一頭,一身銀飾清脆碰響。
  什麼女子不能拋頭露面,秦良玉沒這個忌諱,十年前平播州楊應龍之亂,馬千乘率三千土兵先行,秦良玉領著五百不支餉土兵助戰,奪桑木、大灘等險關,屢立奇功,有女將軍之稱,在石柱土民心目中,秦良玉的威望不亞於馬千乘。
  
  張原和秦良玉、秦民屏等人趕到白公堤,暮色沉沉而下,湖上遊船已稀,遊人紛紛回城,泊在白公堤畔的那艘華麗的樓船已經點上數十盞紅紗罩燈籠,船上放下踏板,張原領著秦良玉和秦民屏上船去,鍾太監和邱太監立在船邊相迎。
  
  張原向鍾、邱兩位太監拱手道:「鍾公公、邱公公,這位便是馬宣撫使夫人,這位是馬夫人之弟秦先生。」
  
  鍾太監滿面春風、邱太監一臉陰沉,一起到二樓船廳坐定,僕役上茶後就都退出去了,寬敞明亮的船廳中只有張原、秦良玉姊弟和兩個太監一共五個人。
  
  張原道:「兩位公公,馬夫人在此,面談最好。」
  
  鍾太監點點頭,對邱乘雲道:「邱公公先說吧,要如何妥善處置此事?」
  
  邱乘雲瞇眼瞧著秦良玉、秦民屏姊弟.說道:「咱家絕不向萬歲爺承認冤枉了馬千乘,若是承認了,咱家就是一個死,左右都是死,不如拖著你們一起死。」
  
  鍾太監忙道:「邱公公莫急,這事必有雙方相安無事的對策──馬夫人有何話說?」
  
  秦良玉向鍾太監一拱手,說道:「多謝鍾公公,小婦本來是要跟著邱公公的銀船一起進京的,我夫君若冤死,小婦和十萬石柱土民絕不會善罷甘休,今日得鍾公公轉圜,事情有了轉機,小婦自然也願息事寧人,一切聽鍾公公示下。」   
  鍾太監點點頭,說道:「咱家有個兩全之策,你們不妨聽聽,那銀子可以報稱是石柱土民無知搶下的,馬將軍並不知情,現在馬夫人追查出銀子,趕到杭州交還給了邱公公,邱公公顏面無傷,可以進京覆命,萬歲爺那裡定有重賞,至於馬將軍,肯定是無罪釋放的,這樣皆大歡喜,兩位以為如何?」
  
  邱乘雲請楚鍾太監說的的確是目下最妥當的化解危機的對策,只是這樣他顯然是最大輸家,他五萬兩銀子貪不住了,冷笑道:「馬夫人,還不趕快謝過鍾公公,沒有鍾公公,咱家就與你們拼到底,誰讓馬千乘當日羞辱我!」
  
  鍾太監道:「邱公公,馬將軍當然冒犯了你,卻也在雲陽獄中待了數月,也算懲罰過了──既然兩位無異議,那麼這事就這樣說定了,明日在運河交銀,咱家來作見證。」
  
  秦良玉、秦民屏躬身道:「多謝鍾公公主持公道,石柱土民感恩戴德。」
  
  邱太監也只好陰著臉拱手道:「多謝鍾公公代為化解此事。」心裡鬱悶至極,五萬兩銀子沒了,還欠鍾太監一個天大的人情,少不得又送上一份厚禮相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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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驛遞斟合牌

    三月初一上午辰時,鍾太監來到湖墅碼頭銀船拜會邱太監。片刻後,就見秦集玉姊弟領著一隊土兵來了,四十個土兵抬著二十隻沉重的厚木箱,宣稱是追回的五萬兩官銀,請邱公公親自清點──邱太監這時也只得幫著演戲,裝模作樣一番,對秦良玉道:「既然銀子已追回,那咱家即刻發驛遞報知朝
廷,至於尊夫馬宣撫使能否免罪出獄,那就要看萬歲爺的恩典了。」秦良玉道:「銀子都已追回,擅自劫銀的土民俱已處決,我夫君若還得不到恩赦,那我還是要入京城向有司申辯。」這是警告邱太監不要暗中再挑事端。
    邱太監冷笑。
    鍾太監道:「朝廷對各部土司一向恩渥,官銀既已追回,馬將軍當然會免罪出獄,望馬將軍、馬夫人以後要勤於王事,多多報效朝廷。」
    正說話間,按察使張其廉親自來請邱太監赴午宴,見鍾太監也在此,還有川中土民,一問才知官銀失而復得,趕忙向邱太監道喜,邱太監只有皮笑肉不笑虛與委蛇,婉謝張分守的邀請,說昨日承鍾公公在西湖上宴請,他今日要回請──張其廉便道:「改日再來相請邱公公。」
    忽然看到鍾太監身邊的張原,奇道:「這不是肅翁族孫張原嗎,何由至此?」
    張原叉手道:「小子赴松江為姐夫祝壽,途經杭州,恰遇鍾公公,就暫留了兩日,今日是一定要啟程了,不然就趕不上壽宴了。」
    鍾太監對張原道:「不急不急,明日再走,令姐夫不是初七壽誕嗎,來得及,明日再走,咱家還有話對你說。」
    按察使張其廉見鍾太監與這少年這般投緣,實在是有些稀奇,便也湊趣道:「那我明日宴請邱公公和鍾公公,張原你也一起來。」
    張原忙道:「大人見諒,小子實耽擱不得了,待小子從松江回來,一定來拜見張大人。」
    鍾太監笑道:「張公子這次是趁著縣試與府試的間歇往返松江呢,行色匆匆啊。
    這麼一說,張其廉記起來了,便問:「張原,你縣試考得如何?」
    張原道:「小子僥倖中了案首。」
    一邊的鍾太監道:「山陰才人輩出,山陰的案首可不易得啊。」
    張其廉也喜道:「果然少年才俊,不枉鍾公公當日這般賞識你。」
    既然鍾太監定要留張原明日再走,張原也只有從命,回船上等著,中午時秦良玉姊弟將附近一座酒樓包下,請張原及船上婢僕一同赴宴,秦良玉、秦民屏姊弟鄭重向張原道謝,十歲的馬祥麒少不了又要遵母命向張原磕響頭─張原問:「馬夫人,你們是回夔州還是要在杭州等赦令?」
    秦良玉道:「小婦先回夔州,讓二弟在這裡等消息。」
    張原道:「馬將軍很快就能免罪出獄的,就是委屈了這麼些日子。」
    秦良玉道:「不是遇到張公子,小婦母子還要跟到京城去,前途未卜啊,感激的話小婦也不多說,只盼日後能有報答張公子的機會。」
    張原忙道:「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機會,我可不想遭難求救。」
    秦良玉、秦民屏皆笑。
    秦良玉道:「張公子吉人天相,絕不會有什麼困窘危難之時,小婦是說張公子日後有用得上我石柱土人之處儘管開口,能為張公子效力是我石柱土人的榮幸。」
    張原道:「在下不會有私事相求,此次相助正是敬馬將軍、馬夫人忠義。」
    秦良玉、秦民屏大為感動,對張原是既感激又敬重。
    秦良玉道:「張公子這邊小婦也不敢以俗禮相謝了,張公子的大恩是報答不盡的,但鍾太監那邊該怎麼相謝?」
    張原道:「內官愛財,鍾太監也不例外,還是送銀子吧,要送就多送些,送五千兩。」
    馬千乘下雲陽獄後,秦良玉讓人給邱太監送責五千兩銀子,邱太監不收,現在當然不用給邱太監送銀子了,轉送給鍾太監還更心甘情願一些,所以張原獅子大開口讓她送給鍾太監五千兩,她也沒覺得有什麼過分的,道:
    「好,等下就讓我二弟送去。」
    用罷午餐,張原與穆真真等人回到三明瓦白篷船,陸大有方才喝酒很起勁,這時又記起主人壽誕了,搓著手一臉著急道:「介子少爺,今日趕路都怕來不及,明天走的話只怕真趕不上了。」
    張原道:「救人急難要有始有終,今日邱太監回請鍾公公,應該還有話要說的,明日一早我就去見鍾公公,然後我們就上路,兼程趕應該還是能趕得到的。」
    紅頭樟船的秦民屏午後就帶著六外土兵抬著真正的銀箱去織造衙門了,傍晚時還不見回來,張原是內心篤定,在艙室裡練小楷,看看夕陽西下,聽到岸上傳來秦民屏的聲音,便擱下筆走出艙室,正見身材魁梧的秦民屏跳上船來,說道:「張公子,我在織造署等了半天鐘公公才從湖上歸來,可鍾公公一分銀子都不肯收,這如何是好?」
    張原心道:「我是給你們省錢,你們若送五百兩、一千兩,或者花重金去買了什麼金玉書畫之類的,鍾太監說不定就收了,你這大箱大箱銀子抬過去,鍾太監當然不好意思收了──鍾太監有邱乘雲給他送禮就足夠了。」笑道:「鍾公公高義,有古賢人之風,他既不肯收銀子,你們便在石柱給他修一座生祠,他是內官,怕死後無人祭祀,比較喜歡生祠的。」
    秦民屏道:「但憑張公子吩咐,我立即就去向鍾公公稟明,這回不管鍾公公推辭,非建不可。」又道:「那鍾公公說了,要我把這些銀子轉送給張公子──」
    張原忙道:「不要多說,我若收銀子,那我們恩斷義絕。」
    秦民屏不敢多說,突然跪倒向張原就拜,等張原要跪倒還禮,秦民屏就已經站起來將他扶住,說道:「張公子,這一拜你必須受,否則我就到山陰去拜。」說罷便跳上岸去,大步再往湧金門外的織造署而去。
    船娘燒好了飯菜,魚肉、佳蔬、鮮湯,還有紹興壹酒,這是為張原一人準備的,其他人雖也有肉蔬,但顯然沒有這麼精緻,張原也沒說什麼讓武陵、穆真真、陸大有這些人與他一起用餐,尊卑有別對現在來說是普世價值觀,他不想挑戰這個,他要做的事還很多──張原盤腿坐著,吃鮮魚、飲直酒,看著夕陽的餘輝從篷窗外消失,用罷晚餐,秦民屏回來了,逕來見張原,後面還跟著鍾太監那個乾兒子小高──秦民屏道:「張公子,鍾公公一再婉拒建生祠,我一力堅持,鍾公公見推卻不得,便道既要建那就在這西湖畔尋一幽靜之處建一所小祠,或許杭人感他不曾擾民,會有些香火。
    張原心裡暗笑:「鍾太監倒是會選地方,嫌石柱窮鄉僻壤,生祠要建在西湖畔。」說道:「那好,秦兄反正是要在杭州待一段時日的,就盡快為鍾公公開建生祠吧。」
    那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候在一邊,待張原、秦民屏二人說了一陣話,這才上前道:
    「張公子,公公有要事相商,本來是想明日請張公子去的,怕耽誤了公子行程,所以請張公子現在就去相見。」
    岸上,織造局的馬車在等著,兩匹雪白大馬拉著裝飾奢華的四輪車廂,宛若居室一簽。
    張原上岸乘馬車去織造局,穆敬亭和穆真真步行跟隨,來到織造署,張原下車,跟著小高去官署內院書房見鍾太監──鍾太監見張原到來,開口便問:「張公子,那馬千乘內弟硬要給咱家建生祠,可是你的主意?」
    張原叉手道:「秦民屏先一次回去,說公公不肯收禮,讓他們萬分過意不去,又擔心是哪裡禮數不周,便來問我,我就提議讓他們在石柱為公公建一座生祠,所費不多,又能讓土民知道公公的恩德,料想公公不會責怪。」
    鍾太監笑了起來,連連搖頭道:「你小小年紀對人情世故這般通透,再過些年那還了得,你說咱家是應該喜歡你呢還是應該畏懼?」
    張原微笑道:「鍾公公說了的,你我是忘年交,我即便有點小聰明,若無友朋相助,那又能成什麼事。」
    張原的回答既謙恭又明確,鍾太監心情愉快,說道:「咱家來江南數載,就認你這一個解友,你很好,又不貪財,咱家讓秦民屏把那五千兩銀子轉送給你,你竟不要,難得──實話說,建生祠咱家是歡喜的,自己嘛不好意思建,有人代建豈不是美事,建在石柱沒意思,難不成咱家還要跑到那川東大山裡去看建得如何了,建在西湖邊最好,咱家喜歡西湖,方才也對那秦民屏說了,讓他們出一千兩銀子即可,超出的錢咱家自己出,咱家要的就是這個名聲。」
    張原道:「麼公是西湖功德主,已然美名遠揚。」
    鍾太監大樂,聲音轉低,說道:「這次與你一起算計邱千乘,著實有趣,那邱千乘今日還送了我三千兩銀子,我若不收,他還不放心,只好笑納,這銀子等下你拿一千兩去,不許推辭,不然咱家不認你這個朋友,還有,你明日趕去松江怕時間緊迫是吧,咱家借你驛遞斟合牌,水路、陸路都有驛站可供歇息用餐,要車要馬都方便,待你回程時再把斟合牌還咱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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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洪武二十七年的《寰宇通衢書》記載明初道路縱為10900里,橫為11750里,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以驛站為中心的驛路已經是四通八達,陸路一般四、五十里就有一座驛站,水路驛站相距稍遠,七、八十里會有一座,陸驛有車馬、驢騾、腳夫,水驛有舟船、水夫,可供使用,無論陸驛還是水驛都能提供食宿,而且這一切還都是免費的,但一般民眾享受不能驛站的便利,這是供官員進京或者致仕、朝廷欽差和邊鎮飛報軍情用的——

    明初水馬驛遞符驗還比較嚴格,嘉靖以後就濫了,王裔、官員有驛遞大勘合牌,有權徵調馬二匹、民夫十人、舟兩隻,赴國子監的監生、外出公幹的吏捨也有權使用驛遞小勘合牌,搭乘車馬舟船以及住宿免費,那些王裔高官出行,馬二匹、民夫十人哪裡夠呢,所以往往超越規定,征馬、民夫徵用過倍,這樣也就罷了,很多官員還把勘合牌送給親朋好友使用,驛站送往迎來,疲不堪命,現在鍾太監把織造衙門的小勘合牌送給張原使用就是這種情況,這在當今是很普遍的事,見怪不怪——

    張原心道:「還是我內兄商周祚廉潔正直,接家眷進京都是用自家舟船。」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接受了鍾太監借給他的驛遞小勘合牌,嗯,藉機考察一下驛站民情嘛,據說明朝滅亡的又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崇禎二年裁減天下驛站,李自成原是銀川驛卒,驛站一裁減,李自成失業了,又逢災荒,沒飯吃,於是就反了——

    張原道:「多謝公公借小勘合牌,但這一千兩銀子我如何受得!」

    鍾太監笑道:「你為邱千乘排憂解難,如何受不得?邱千乘說了,張公子的謝禮也全在我這裡,所以咱家分你一千兩,怎麼,莫非你嫌少?」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邱千乘當然不會說給張原的謝禮全在鍾太監這裡,邱千乘根本就沒把張原放在眼裡,而鍾太監給張原銀子也並非錢多得不耐煩非要送出去,這在於一種利益聯盟,張原若不收銀子那絕對就有隔閡,收了則是沆瀣一氣,大家交情就更進一步了,通過這次算計邱千乘,鍾太監見識了張原的智謀,更重要的是,張原八股文作得好,通過科舉入仕是必然的,所以鍾太監認為有必要結交張原,識人於微賤時豈不是有眼光?

    張原躬身道:「這是公公所賜,張原就腆顏領受了,希望日後能有報答公公之處。」

    鍾太監滿意地點著頭,端起茶盞道:「喝茶,喝茶,這是西湖龍井,張公子喜歡的話,咱家也送你兩斤。」這不是端茶送客,是真正隨意的交談。

    張原道:「公公督造杭州,真是讓人羨慕啊,單這山水之美,日夜熏陶,幾個人能享受到。」

    鍾太監呵呵而笑,忽然笑容一收,肅然道:「雖日日對湖山之美,但咱家還是憂心忡忡啊,張公子聰明過人,不知能否為咱家解惑?」

    張原心道:「鍾太監該不會是飽暖思淫慾想重新長出JJ來,這我可幫不了你。」說道:「不知公公有何憂慮,張原雖然年幼,或許也可幫公公參謀一二?」

    鍾太監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杭州咱家也待不久了,後年咱家就要回京,這在外面待久了,重新回宮當差還真是不適,張公子可有什麼法子讓咱家留在杭州?」

    鍾太監也是一時感慨,隨口問問的,並不指望張原真能想出辦法讓他留在杭州,張原雖然聰明,畢竟年少,而且又不瞭解宮裡複雜情況——

    卻聽張原說道:「公公在外,任命掌握在皇帝和掌權太監手裡,除了托人回去送禮打點沒有別的辦法,小子以為,公公才學過人,對皇帝忠心耿耿,就是做司禮監秉筆太監也是做得的,做到秉筆太監,自然揚眉吐氣。」

    鍾太監搖頭道:「咱家是內官監的,掌管宮室、陵墓營建和妝奩器用之事,雖在外面採辦了幾年,這回去呀還得在內官監,雖說內官監也不錯,但與司禮監沒法比。」

    張原心想:「現在是萬曆四十一年,萬曆皇帝還有六、七年好活,一朝天子一朝臣,鍾太監想要入主內廷中樞就要預先得到皇太子朱常洛的信任,不過朱常洛是個短命皇帝,紅丸案會不會照常發生,我能起到什麼作用?魏忠賢現在已經在皇長孫朱由校身邊了?鍾公公這人不錯,我該怎麼給他指點迷津?」

    鍾太監見張原蹙眉沉思的樣子,笑道:「不難為你了,咱家只是隨便說說。」

    張原誠懇道:「鍾公公,在下斗膽一言,宮廷競爭最主要的是跟對人,公公想要在眾多內官中脫穎而出必須跟對人,而且眼光要放長遠一些,那些目前當權太監不用過於攀交,因為巴結他們的人太多,你去爭寵反而容易樹敵,皇長子、皇長孫那邊的內官,公公如果可以的話應該多多親近。」

    鍾太監神色一凝,張原這話可謂深謀遠慮,這豈是一個十六歲少年想得到的,但顯然是真心為他著想的,低聲道:「萬歲爺寵愛福王,至今不讓福王就藩洛陽,對千歲爺不甚待見,只怕——」後面的話沒明說。

    張原道:「福王即將就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這是大勢所趨,鍾公公看著好了。」

    鍾太監盯著張原,問:「你懂易卜星占?」

    張原微笑道:「何須易占,鍾公公在宮中多年,想必也知道皇帝與大臣們關於立儲這國本之爭爭了二十多年,到底是誰勝了?」

    鍾太監恍然道:「你是說朝臣能逼迫福王出京就藩?」

    張原含笑不言。

    鍾太監上上下下打量張原,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你小小年紀為何識見這般老辣敏銳?」

    張原道:「無他,好學深思而已。」

    鍾太監讚歎不已,卻又道:「若明年福王果真出京就藩,咱家就服你,以後咱家對你言聽計從。」

    張原嚴肅道:「公公,這話是你我二人的密室私語,萬萬不能對他人說起,不然你我都是重罪。」

    鍾太監連連點頭道:「這個咱家知道,咱家在宮中多年,若連這點利害都不知道的話也活不到現在。」

    ……

    鍾太監送張原出織造署已經是夜裡亥時,鍾太監依舊派馬車送張原回運河埠口,十兩一錠的銀子共一百錠裝在一個皮箱裡一起搬上馬車,還有兩斤龍井茶和兩壇宮廷御酒「寒潭春」——

    鍾太監與張原拱手道別,看著張原上車,直至馬車駛遠才轉身回去,織造署的長隨、僕役、門子見鍾公公對這個少年書生這般禮遇都是驚奇不已,就是布政使、都指揮使、按察使這三司首腦鍾公公都沒有這麼相送過!

    ……

    到了運河埠口,張原下車,穆敬巖將那只皮箱搬取上船,七、八十斤的箱子對他這個黃須力士來說簡直輕若鴻毛,武陵和陸大有也上岸來,幫著把兩罈酒搬到船上去——

    秦民屏從紅頭樟船上下來,正看到織造署的馬車回去,向張原拱手道:「張公子,那鍾公公可還有什麼吩咐?」

    張原道:「沒什麼事了,就是那生祠要抓緊,鍾公公既然說了只讓你們出銀一千兩,你們也不要多出,但一定要多向鍾公公請示,不要擅作主張。」

    秦民屏自是連連稱是,當初邱太監勒索三千兩,後來送去五千兩邱太監不收,這次他們帶了一萬五千兩銀子準備打點營救馬千乘,不料在杭州遇到張原,只費了一千兩銀子就基本化解了這次危機,張原真乃他們石柱土民的福星!

    與秦民屏在岸邊相談了一會,二人道別,張原上到三明瓦白篷船,將鍾太監借給他的杭州織造署小勘合牌交給陸大有收好,路引也在陸大有那裡,陸大有見多識廣,喜道:「好這是勘合牌,好極,好極,我們的船可以暢通無阻了,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擔憂初七之前趕不到青浦了。」

    這運河上頗多關卡,有稅監關卡、有州縣關卡,都要向過往客船、商船收稅,往往一耽擱就是一個多時辰,有了這勘合牌,那就什麼稅都不用交,水路、陸路暢通無阻,這才是勘合牌最大的便利——

    張原笑道:「明日一早就動身,爭取初五日天黑前趕到,姐姐、姐夫想必都等得急了。」

    張原讓船娘備水沐浴,穆真真將少爺換下的衣物用一個竹籃裝著到運河另一邊的那條小溪去洗,說運河裡的水不乾淨——

    張原獨自在艙室燈下看了幾頁《性理全書》,臨摹了半篇祝枝山的《前赤壁賦》,忽聽得極遠處傳來更鼓聲,在靜夜中顯得空靈靜妙,連響三聲,停一會,再響三聲——

    已經是半夜三更了,張原閉起眼睛,享受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幽趣,卻又猛地站起身來:

    穆真真怎麼還沒回來,黑燈瞎火的她去洗衣不會掉到水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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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襲胸

    張原舉著鐵皮燈走出艙室,遙遙一照,四下裡昏黑一片,流水沉沉,埠口河岸大大小小的船隻靜鼻如睡,只有岸上的酒家還有稀疏的燈火,張原心中著急,正要叫上穆敬巖一起奔那邊小溪察看,就聽到不遠處穆真真的聲音歡喜道:「少爺,婢子回來了。」
    張原鬆了口氣,舉著鐵皮燈走到近岸船頭,看著一個綽約的身影輕快地走過來,說道:「就兩件衣服,怎麼洗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掉到水裡去了。」
    「還有婢子自己的兩件衣服……」穆真真感著少爺的關
心,心裡歡喜,挽著竹籃,輕盈走過踏板,跳上船頭,帶起的風把鐵皮燈撲滅了,張原習慣了這一點燈火,燈一滅,眼前一黑,空著的右手下意識的就往前一伸,盲人探路嘛,就是這個姿勢,張原眼睛盲了幾個月,這動作很熟練──穆真真眼疾手快,見少爺兩眼茫然那手就直奔她胸部來了,若躲閃的話怕少爺踉蹌跌跤,趕緊單手急縮,手掌豎起,護在胸前,少爺的手掌就與她的手掌撐貼在一起,好似高手拼掌力一般──這墮民少女原本老雖粗糙的手掌因為泡久了水,也顯得柔軟起來,張原縮回手,笑道:
    「真真走路帶風啊~~這麼黑的天你看得到洗衣服?」
    穆真真籍著夜色掩蓋羞容,答道:「還是有星光的,反正洗衣服不是認字,不用看得那麼清楚──少爺,燈給婢子,婢子去接火。」
    放下竹籃,從少爺手裡接過鐵皮燈,走到船尾小篷艙,那裡有養在爐子裡的暗火。
    穆真真點上燈,一手護著燈焰走到前艙,見少爺已經回艙裡來了,便將鐵皮燈放回艙壁,為少爺鋪好被褥,囅然一笑,返身出去晾衣服,回來時見少爺已經睡下了,她便去吹熄了燈,坐到裡鋪,摸摸自己披垂的長髮還有些濕,便用一方巾帕輕輕揉拭著,就聽一邊的少爺問道:「真真,你還到小溪去洗澡了?」
    穆真真臉一紅,低低的「嗯」了一聲。
    張原道:「以後就在艙室裡洗,我和小武出去一下就行了,天還沒熱起來,你半夜跑到溪裡洗浴,著涼生病了或者──怎麼辦?」
    穆真真輕聲道:「婢子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天氣有些反常,去年冬天那麼冷,而現在才是幕春三月的上旬,這夜裡竟如初夏一般有些悶熱。
    三月初二早上,張原去秦良玉的紅頭樟船向秦氏姊弟道別,秦良玉、驚訝道:「張公子現在就走嗎?」
    張原道:「即刻就走,再不動身就趕不到我姐夫的壽宴了。」
    秦良玉道:「那小婦也不敢多叨擾,小婦也給張公子的姐夫備了一份壽誕賀禮,張公子萬勿推卻。」
    張原知道拒絕不得,說道:「那就多謝了,不過在下有言在先,夫人的賀禮可不能超過我給家姐夫的賀禮,那樣我就沒面子了。」
    秦良玉知道張原這是不肯收厚禮,只好問:「張公子給令姐夫備的是什麼禮物?」
    張原道:「就是紋銀六兩,還有絹布數匹。」
    秦良玉道:「那小婦也這樣備一份薄禮吧,還有一些土儀,無非果品、竹筍、蜂蜜。」又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再見張公子!」
      張原微笑道:「為國效力,殊途同歸,總還有相見之
日,夫人保重。」
    張原回到白篷船,幾個土兵將禮物搬過船
來,船工解欖,踏槳划楫,白篷船緩緩離岸,就見岸上自秦良玉以下數十名石柱土兵齊齊跪倒,秦良玉清亮的聲音道:「拜別張公子,祝張公子一路順風。金榜題名。」張原跪倒還禮,待站起身時,白篷船已轉向北行,看不到岸上的秦良玉等人了,只見舟楫往來,嘈雜不休,運河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張原負手立在船頭,朝陽初升,春風拂面,操勞了幾日的身心終於放鬆下來,暫留杭州的這十天收穫不小,好比一局圍棋,己方佈局精妙,有暗伏的手段,棋勢開闊,但現在依然要循序漸進,科舉,科舉才是他必走之路,嗯,鍾太監還送了他一千兩銀子,這是一筆巨款了,該怎麼用這些銀子再生財呢?
    「介子少爺──」
    陸大有走到船頭,立在張原身邊,也是輕鬆愉快的樣子,說道:「照這樣的行程,不耽擱,初五日天黑前就能趕到青浦,小人離家時少奶奶囑咐小人一定要照顧介子少爺平安到達,這一路行來,介子少爺處處有貴人照拂,何須小人照顧,只能領個路。」
    張原微笑道:「陸管事是我姐夫得力的家人,這回也辛苦陸管事了。」
    陸大有道:「有什麼辛苦的,倒是介子少爺辛苦,在船上還讀書不輟,這次少奶奶見到介子少爺不知會有多歡喜,少爺是山陰具試案啊。」
    張原道:「很快就要見到姐姐、姐夫和兩個小外甥了,我也歡喜得很,對了,陸管事,姐夫家的棉布絲綢商舖還興旺否?」
    陸大有道:「不瞞介子少爺,陸韜少爺雖是家老爺的長子,但一向不受寵愛,家老爺獨愛幼子陸養芳,商舖也都是二少爺在經營,小人是跟著大少爺的,所以小人也不大清楚陸氏棉綢商舖生意到底怎麼樣。
    張原心裡微微一沉,以前不覺得,現在聽陸大有這麼一說,似乎姐姐嫁給陸家後日子過得也不甚如意,姐夫陸韜不受其父寵愛,姐姐若曦自然也跟著受冷淡,這次去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行船無事,張原除了自己看書習字之外,就是教穆真真認字,這墮民少女非常認真,十來天時間,《前後出師表》就會背俑了,而且上面的字都認得,張原單獨在紙上寫出《前後出師表》中出現過的字她也能認出來,張原誇讚道:「真真很肯學,跟著我再學幾個月就比小武強了,小武懶,不肯用心。」
    武陵心道:「少爺以前也懶,我還不是和少爺學的,讀書都不用心,只是少爺去年夏天以後突然勤奮起來了,變了個人似的。」說道:「少爺也沒這麼用心教過我啊,教真真姐少爺倒是很有耐心。」說罷,嬉笑著鑽出艙門幫船工劃楫去了,武陵可不傻,少爺對穆真真好他可都看在眼裡呢。
    穆真真臉紅了,張原倒是面不改色,說道:「這人懶倒是會找理由──真真前後出師表都學會了,那我開始教你《前赤壁賦》吧。」
    張原本來也沒打算仔細教這墮民少女認字,當日只是一時興起教她背誦《出師表》,沒想到穆真真肯學,還相當聰明,那就教下去吧,不教千字文、不教三字經,就教她背俑古文,只要背俑幾十篇下來,該認識的字也差不多都認識了,而且還能有一定的閱讀能力,只要肯學,斷文識字就是這麼簡單──沿路遇到鈔關稅站,陸大有出示勘合牌,就都立即放行,從杭州到嘉興水路兩百里,沿途就有四、五個稅卡,比驛館還多,而有太監鎮守的鈔關就只杭州一座,其餘都是地方私設的稅站,每個縣都在商旅必經的水陸要道上設卡收銀,張原發現,那些有字號的大商船往往通行無阻,而被攔住收稅的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張原雖有勘合牌,只作通行證用,並未去水驛吃喝拿要,初二日一早從杭州出發,初三日午後船到了嘉興,京杭大運河從這裡折向正北去蘇州,要去松江府青浦西則要捨舟陸行。
    張原給了船工夫婦五錢銀子,讓他們在嘉興等他十天,十日內他是一定要趕回嘉興來的,下月初九的紹興府試可不等人。
    那只裝有一千兩銀子的皮箱當然要帶著上路,張原一行五人在嘉興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向嘉興驛館要了一輛馬車,張原乘車,一干禮物也全在車上,其他人步行,初五日午後趕到次溪,讓那驛站馬伕駕車回去,他們一行五人從次溪雇了一艘船,從次溪駛往薛澱湖,再經薛澱湖往大黃浦,順流而下,船行頗快,果然在天黑前進入青浦縣城──張原的姐姐張若曦這兩日心神不寧,按說弟弟張原月初這幾天就該到青浦的,可今日都初五了,還不見張原到來,張若曦有些擔心弟弟從未出過遠門會不會途中患病或者出了其他什麼意外,便央求夫君陸韜多派幾個家人往來路迎一迎,陸韜去對父親陸兆坤一說,陸兆坤正為富僕叛逃松江董氏追討不得而煩惱,把陸韜呵斥了一頓,陸韜比較懦弱,黯然退下──張若曦憤憤不平,這日午後申時,她帶了兩個婢女,領著兩個孩兒乘帷轎前往城南大黃浦水路埠口,看能不能接到弟弟張原,接不到話也可向從杭州、嘉興來的客船打聽一些消息~~
    夕陽殘照,城牆斑駁,張若曦的兩個孩兒一個六歲、一個四歲,一邊一個牽著母親的手,站在埠口高岸上,看著河中往來的舟船,兩個孩兒一齊問:「娘親,介子舅舅在哪條船上啊?」
    張若曦正待哄再個孩兒,忽聽身邊一個婢女驚喜道:「那不是陸叔嗎,陸叔回來了。」
    張若曦定睛一看,果然是陸大有,可怎麼只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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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履純履潔

    張若曦心慌得不行,不知弟弟出什麼事了,便銳聲喚道:「陸大有,我弟張原呢?」
    陸大有剛走上埠岸石階,聽到叫聲,抬頭一看,喜道:
「少奶奶,介子少爺來了。」手朝下面那條船一指──
    張若曦凝目一看,那條船的船頭立著一個身穿柳青色儒童衿衫的少年,那少年聽到叫聲也正仰頭朝高岸上望,眉目宛然,正是她弟弟張原。
    張若曦喜極,懸了幾天的心霎時放下,整個人有點發軟,就聽下面河岸船頭的弟弟張原高聲道:「姐姐,我在這裡。」說著,跳上岸來,朝她快步奔上,她身邊的兩個孩兒搖著她的手,想要掙脫開去迎接舅舅,一邊迭聲喊著:「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埠岸陡峭,張若曦怕兩個孩兒跌跤,不肯放手,兩個孩兒就一左一右扯著她的手在那跳著腳喊舅舅,張若曦看著弟弟張原兩手提著袍裾腳步輕捷地跑上來,喜動眉梢,心道:「將近一年不見,弟弟個子躥高了一截,這一年不到的時間弟弟變化真的那麼大嗎,與會稽商氏女郎訂親,八股文作得那麼好,連陸郎看了弟弟的那兩篇制藝都佩服,這都是嗎?」
    張原一口氣跑上高岸,這才放慢腳步,向姐姐走過去,微笑著打量姐姐張若曦,張若曦梳著三寸高的冠髻,裝飾金花銜珠如新月狀,上身是羅緞紗絹右衽大袖衫,繫著回雲紋緞襇裙,身形纖秀,眉目婉麗,典型的江南水鄉美婦人──張若曦牽著兩個孩兒迎上去,輕輕放手,微笑道:「叫舅舅──」
    兩個孩兒跑過去,張原半蹲著張開雙臂一手一個攬住,看看六歲的陸履純,又看看四歲的陸履潔,問:「你們兩個還認得我是誰嗎?」
    六歲的陸履純應聲道:「認得你是舅舅。」
    四歲的陸履潔其實不怎麼認得這個舅舅了,但聽阿兄這麼說,他就更大聲地叫道:
    「我更認得,你是真的舅舅。」
    張原大笑,仰臉看著姐姐道:「姐姐這麼盯著我,是不是不認得弟弟了?」
    張若曦那雙好看的眸子一瞪,說道:「我還會不認得你,你以為你穿了件新衣裳我就會不認得你了。」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又道:「你怎麼今日才到,可把姐姐等急了。」
    張原道:「我在杭州耽擱了幾天,所以來晚了。」
    武陵也跑上來了,向張若曦叉手唱諾道:「小武拜見大小姐。」
    張若曦笑道:「小武也來了,好,辛苦了。」
    陸履純對弟弟道:「這個小武我也認得,舅舅家的小武。」
    四歲的陸履潔仰頭嚷嚷道:「我更認得,真的是舅舅家的小武。」
    六歲的陸履純憤怒了,這個蠻橫的小弟,什麼事都要和他爭,凡事就加一個「更」字和「真」字,顯得比他強似的,當下伸手搡了弟弟一把,怒道:「你就會跟在後面學我說話───」
    弟弟陸履潔趕忙扭頭告狀:「娘親,阿兄打我,好痛。」
    陸履純叫道:「我沒打,我只是輕輕推了他一下。」
    張原道:「履純是哥哥,弟弟小,不能推他,弟弟站不穩,會摔倒的。」
    做哥哥的陸履純委屈道:「去年說他小,今年也說他小,他就長不大嗎?」
    陸履潔道:「去年我小,今年我更小。」
    張若曦叱道:「履潔,不許不講理。」對張原道:「看到了吧,這兩個小兒整日就是吵吵嚷嚷,讓人頭痛。」
    張原笑,心道:「男孩子嘛,總要調皮一些,」對兩個小外甥說道:「──舅舅這次在杭州給你們兩個買了很多禮物,玩的、吃的都有,等下就搬上來給你們。」
    武陵道:「我去拿,我去拿。」又跑下去了。
    陸履純、陸履潔兩兄弟也想跟下去,被兩個婢女抱住不讓亂走。
    夕陽下,陸大有和穆敬巖、穆真真父女已把船上的器物都搬到了岸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酒罈、裝著冬筍的竹筐、大罐的蜂蜜──張若曦居高臨下看著,問:「張原,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來?」
    張原道:「有三份給姐夾的壽禮,一份是母親準備的,一份是會稽商氏的,還有一份是四川石柱土司給姐夫的壽禮。」
    張若曦聽到會稽商氏送了禮來,心花怒放,她不是貪圖禮物,而是從中確知弟弟張原與會稽商氏女郎訂親了,不然的話,會稽商氏憑什麼給她夫君祝壽,不過這也是會稽商氏禮數周到,只是訂親,其實並不需要與張原家的其他親戚人情往來…
    「咦,石柱土司?」張若曦奇怪道:「石柱土司怎麼也送禮來?」
    張原道:「弟在杭州與他們結識,幫了他們一點忙,所以一定要送禮來,我也不好推卻。」
    「對了,你上月縣試考得如何?」張若曦看到弟弟平安到來,只顧著高興,把這件一直惦記著的事都忘了。
    張原道:「縣試案首啊。」
    張若曦雙眉一挑,眼睛一瞪,這是她以前在家教弟弟讀書認字時常有的神態,說道:「真的嗎,不許騙我。」
    張原見姐姐這神態,倍感親切,說道:
    「弟弟有些長進不行嗎,難道每次都要母親幫我背書作證?」
    張若曦盯著弟弟,真的感覺有些陌生,弟弟個子長高了不少,去年還比她矮一些,現在看著就比她高了,眉目疏朗,清秀挺拔,氣質更與上次相見大異,有一種儒雅之氣,還有一種蓬勃英氣。
    張原道:「姐姐,我把縣試那兩篇制藝背誦給姐姐聽吧──」
    張若曦笑了起來,說道:「姐姐信你,你姐夫上回看了你寄來的那兩篇八股也簡直不敢相信那是你作的,說比他作得還好,你姐夫可是縣學廩生呢。」又道:「你姐夫還聽到傳聞,說你與一個姚秀才斗八股,你贏了,提學官都讚你是嗎?」
    張原笑道:「等下再向姐姐一一細稟,理在還是先去姐夫家。」
    張若曦笑道:「恨不得一下子全問明白呢。」還是問道:「母親身體都康健吧?」
    張原道:「康健著呢,就是惦記著姐姐還有麼純、履潔,父親年前寄信說夏、秋之間會回山陰,以後也不再外出為吏捨了。」
    這時武陵那個裝兒童玩具的木盒搬上來了,陸履純、陸履潔兩個趕緊湊過去看,連連驚喜道:「這是抖嗡~~這是魚哨~~這是響響球~~這是風箏~~」
    「咦,這是什麼,小武?」陸履純拿著一塊色彩絢麗的皮狀物問。
    陸履潔叫著:「我也要這個。」
    武陵忙道:「都有,都有,每樣玩具都有兩份,少爺就是怕你們兩個搶。」翻出一塊色彩絢麗的皮狀物給陸履潔,說道:「這是皮影,戴在手上玩的。」
    小兄弟二人玩玩這個,翻翻那個,不亦樂乎,張若曦叫他二人上轎回家都不肯。
    埠岸的陸大有已雇好兩個腳夫,讓腳夫把那些箱子捆好挑到陸府去,穆敬巖和穆真真過來向張若曦磕頭,張若曦趕緊讓這父女二人起來,問張原:「這二人是──」
    張原道:「這是穆真真,這是真真她爹,是三埭街那邊的,認我們為主家了。」
    張若曦點點頭,見這墮民少女身材高挑,肌膚如雪,有一種異樣的美麗,垂睫低眉,神態含羞,時不時看她弟弟張原一眼,張若曦心道:「莫非是小弟的身侍婢,嗯,川、弟十六歲了,也長大成人了──」
    正這時,就見一個老僕婦急急忙忙趕來,看到張原,先是一喜,說道:「介子少爺到了,那好極了。」
    張原微笑道:「周媽你好。」周媽原是他們張家的僕婦,是張若曦的乳母,張若曦嫁到青浦陸家,周媽就跟來了。
    周媽只匆匆向張原問候了一聲,即對張若曦道:「小姐,不好了,陸老爺發脾氣了,方才傳小姐去問話,有小婢回說小姐出門去了,陸老爺就大怒,說小姐不守閨訓,拋頭露面,正河責姑父呢,又說起了上回水仙廟花照會,說小姐扮作姑爺的表弟也一道參加,實在是荒唐──小姐趕緊回去吧。」
    張若曦原本一團喜氣,聽周媽這麼一說,臉色就發白了,平日受些委屈也就罷了,這回弟弟剛到,就被翁舅呵責,豈不是連帶弟弟張原要一起受委屈,心中難過,強顏對弟弟笑道:「小原你別擔心,你姐夫的爹爹就是嚴厲了一些,沒事的,我去解釋一下就好了。」讓婢女把兩個孩兒抱來與她一起乘轎。
    陸大有雇了一頂籐轎請張原乘坐,張原道:「不用了,我跟著姐姐的轎子走,正好說說話。」
    張原跟在帷轎邊,邊走邊問:「姐姐在這邊常常受氣嗎?小弟以前年幼,不知道姐姐境況,姐姐每次回山陰都是高高興興的,卻不知姐姐也有愁悶委屈。」
    張若曦忙道:「怎麼會呢,你也知道,你姐夫對我極好。」
    張原道:「姐夫好我是知道,但姐夫家人對姐姐不怎麼好。」
    張若曦輕聲道:「先不說好嗎,街道上往來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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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般刁難張案首

    青浦陸氏乃是松江大族,論起家族淵源比山陰張氏尤為高貴久遠,其先祖是三國時吳國的陸遜,族譜記載清晰,世居松江華亭,本朝初年,有個名叫陸德衡的華亭陸氏子弟入贅浦東章氏,後來陸德衡科舉出仕,恢復本姓,陸氏這一支就在浦東繁衍開來,張原姐夫陸韜的高祖陸深是弘治十八年二甲進士第一,官至四川布政使,陸深故宅和墳塋所在地後人稱之為陸家嘴──而青浦陸氏這一支脈是嘉靖年末才從浦東遷居來的,至今已歷四代,陸韜之父陸兆珅是舉人功名,參加了五次會試,都是落第而歸,今已年近六十,也就絕了進士及第的夢想,安心做他的富家翁,陸氏在青浦可算富甲一方,有桑林千畝,棉布絲綢行銷數省,家財萬貫,陸兆珅的長子陸韜娶山陰張氏女郎是因為他十年前在開封任州學學正時與張瑞陽結識,當時陸兆珅有求於張瑞陽的族叔張汝懋,遂與張瑞陽結為兒女親家,但成親時因為張若曦陪嫁的妝奩不甚豐厚,陸兆珅就有些不喜──陸兆珅此人既迂腐又勢利,張若曦娘家不是西張,無權無勢,他就不甚看重,張若曦做閨女時活潑開朗,嫁給了陸韜,學做循規蹈矩的新婦,卻還是常被翁姑呵責,這些委屈張若曦歸寧時從不對父母提起,父親張瑞陽、母親呂氏見女兒女婿相敬相愛,兩個外甥活潑聰明,自是以為女兒在青浦過得幸福美滿,哪會料到若曦也有這麼多委屈呢,幾代群居的大戶人家,不受翁姑寵愛的媳婦那日子不是那麼好過的──陸兆珅這些日子心情著實鬱悶,原先投靠他的家僕陳明因不服他的管教,竟轉投松江董翰林為奴去了,他寫信向董其昌要求交回叛奴陳明,董其昌竟毫不理睬,這個陳明頗有才幹,原是替陸氏管理桑田蠶織的,叛逃去華亭帶走了三千兩銀子和兩百畝桑田田契,還有陳明自己的奴契,董其昌不肯交人也就罷了,連銀子、田契都不肯還,真是豈有此理!
    陸兆珅向松江知府提出訴話,松江知府卻是董其昌的門生,推說無憑無證,不肯受理,陸兆珅也確實沒有憑證,連奴契都被惡僕陳明帶走了,陸兆珅氣得茶飯不思,外面受氣,就在家裡發洩,動輒發怒,因兒子陸韜說要多派人手去接張原,他就罵了兒子一通,又記起前幾日聽一個小妾說張若曦曾扮作陸韜的表弟去參加水仙廟花照會,這時要一併追究責罵,便讓小婢去傳張若曦來問話,不料小婢回說少奶奶出門去了,陸兆珅勃然大怒,喝命兒子陸韜跪著,大聲呵斥,陸韜孝順,不敢申辯,唯有長跪垂淚──陸大有奉少奶奶張若曦之命先一步回來報信,來到前院正廳,就見大少爺陸韜跪在墀下,老爺陸兆珅還在喋喋不休地教訓,趕緊趨步上前叉手唱諾道:「老爺,小人從山陰了。」
    陸兆珅只是「嗯」了一聲,再沒有其他表示。
    陸大有又道:「老爺,少奶奶的兄弟張少爺來了,剛到的。」
    陸兆珅冷笑一聲:「怎麼,還要我去迎接他不成。」
    陸大有心道:「介子少爺在杭州,織造太監、按察使都要請赴宴,此番遠道而來,老爺去迎一下又算得什麼。」陪笑道:「老爺,張少爺這次來青浦為大少爺祝壽是忙裡偷閒,是在縣試與府試之間的空隙兼程趕來的~~
    」
    陸兆珅又待冷笑,轉念問:「張原縣試中了是吧?」
    陸大有正等老爺這麼問呢,答道:「張少爺中了縣試案首。」
    「哦。」陸兆珅舉人出身,做過縣學教諭、州學學正的,知道案首不是那麼容易得的,更何況是山陰縣的案首,縣試案首等於是知縣力薦的,知府和學道都要給知縣這個面子,所以縣試案首如無意外都能順利通過府試和道試──陸兆珅沉吟了片刻,對跪在墀下的兒子陸韜道:「姑念後日就是你誕辰,這次就饒了你,去吧。」
    陸韜趕緊謝過父親,與陸大有一起來到側院他自己的居所,就見妻子張若曦和內弟張原立在小院中低聲說話,履純、履潔兩兄弟滿院子跑,空竹抖得嗡嗡響──見他來,集若曦忙道:「陸郎,阿翁沒責罵你吧?」
    張原便向姐夫陸韜施禮,武陵、穆敬巖、穆真真都來見過姑爺。
    陸韜身量中等,偏瘦,雙眉疏疏,兩眼微突,是個白面書生,方才在暴厲的嚴父面前戰戰兢兢,這時卻又談諧善謔,向張原拱手道:
    「多謝介子弟相助,我爹爹方才聽大有說介子弟中了山陰縣試案首,這才放我出來的,不然不知要跪到幾時。」
    張若曦苦笑了一下,陸郎這是苦中作樂呢。
    陸韜除了有些懦弱,其他方便都好,他愛惜妻子張若曦,有時妻子受他父母呵責,他都是竭力把過錯攬在自己頭上,盡量不讓妻子受委屈──這時已經是晚餐時間,陸韜與父親和弟弟同居大宅,卻是分三處吃飯,各自有廚傭,張若曦早已吩咐廚娘多燒幾個好菜款待遠道而來的弟弟張原,這是張原第一次來陸家。
    松江的四腮囊魚極有名,張原與姐夫陸韜在小廳對坐,飲蘇州三白酒,吃松江四腮魚,說些科舉、時文的事,姐夫張若曦親自過來為他們添酒夾菜,氣氛溫馨融洽,張原心想:
    「好在姐姐與姐夫是相敬相愛的,人生在世總不能事事如意,姐姐有姐夫愛護著總還好。」
    陸韜兩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說道:「介子,我聽人傳言說你年前與一個姓姚的秀才比賽八股,那姚秀才輸了八股不但革了功名還下獄問罪,各種傳言都有,不知真確,你現在給我還有你姐姐講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原對張若曦道:「姐姐肯定知道那姚秀才,就是府河邊綽號叫姚鐵嘴、姚話棍的───」
    張若曦道:「我猜就是他,這人是無良生員、惡事做盡。」
    張原便槽家奴張大春私占剋扣田租,被他發覺後又求姚訟棍狀告他,被他挫敗後,才有了他與姚話棍的賭約,他拜王思任為師,勤學八股,而姚話棍由於作惡多端、千夫所指,最終身敗名裂,銀鐺入獄──一邊的張若曦對丈夫道:「陸郎,你出個題考考我弟弟,我到現在還覺得難以置信,去年五月我回家,小原他眼睛不好在大叫大嚷,這一下子長進得也太多了,簡直做夢一般。」
    陸韜笑道:「若曦,你自己的弟弟你還不知道,看介子現在的風采、聽其談吐,和去年是大異,少年人要是肯學,自然長進極快,介子一直都是聰明的。」
    張若曦對丈夫道:「我就是要當面考考他,你不出題,那就我來出題,四書中截一句嘛,出題還不容易。」
    張原笑道:「這次就是硬著頭皮來讓姐姐考驗的,姐姐請出題。」對姐夫陸韜道:「我姐姐從小就管我好嚴,比我母親還嚴,我很怕姐姐。」
    張若曦笑了起來,看張原的眼神分外溫柔,說道:「你那時多頑皮啊,教你認字,你一下子說肚子痛、一下子說眼睛痛,總想偷懶跑出去玩──對了,你眼疾現在全好了嗎?」近前細看張原的眼睛──
    張原沖姐姐眨了眨眼睛,笑道:「沒好的話,母親肯放心讓我出門嗎。」
    張若曦伸一根手指,在弟弟右眼皮上輕輕一揉,微笑道:「那好,姐姐要考你了。」想了想,說道:「就考「子曰為政以德,這一句。」
    陸韜道:「介子趕路辛苦,莫要累著,就破題、承題即可。」
    張若曦忙道:「陸郎說得是,小原就破題、承題就可以了,不用想太多。」
    張原笑了笑,這一個四書題當初族叔祖張汝霜就考過他,當時只是破題,現在只須再想承題就行,真是太輕鬆了,不過還是多想一想,不然姐姐以為他是宿稿,略一思付,開口道:「為政有本,捨君德無以也──」
    陸韜讚道:「破得精當,簡潔明瞭。」
    張原又承題道:「蓋修之身則曰德,放之天下則曰政,其本一也,欲善所為者,可不審所以哉?」
    陸韜鼓掌道:「承題更妙,圓轉不滯,輕靈飄逸。」笑問妻子張若曦:「還要考令弟嗎,山陰案首被其姐百般刁難啊。」
    張若曦笑意盈盈,憐愛地看著弟弟張原道:「姐姐真要快活死了,我這弟弟突然就出息了。」又道:「再與姐姐說說和商氏女郎訂親的事。」
    張原便從陪族兄張萼奔餡濤園相親說起,一段姻緣娓娓道來,聽得張若曦喜笑顏開,說道:「真想即刻回山陰看看那商氏女郎──」
    陸韜道:「今年是岳母大人五十大壽,若曦肯定要回去的,到時不就可以相見了。」
    張若曦道:「簡直都等不及了,我爹爹六、七月間也要回山陰,真是太好了。」
    陸大有來報:「大少爺,老爺聽說介子少爺來了,請介子少爺去正廳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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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眉月

    陸大有提著一盞燈籠照著張原和陸韜去大客正廳,武陵和穆真真跟在後面,張原道:
    「真真不用跟著,陪我姐姐說說話。」
    不料履純、履潔兩個小傢伙纏著要武陵陪他們玩皮影,拽著不放,穆真真便道:「小武留下陪兩位小少爺玩吧。」說罷跟在張原後面走過穿堂,來到大院正廳,她立在廊廡外等候春寒料峭,夜涼如水,穆真真抬頭看,初五幽白的新月早已掛在天際,淺淺一抹,像美人畫眉,眉月旁邊還有星星閃爍,好似水晶石鑲嵌在天幕上。
    穆真真不禁想起昨日少爺教她的《前赤壁賦》裡的句子「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緋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當時她們正在大運河白篷船上,少爺的講解非常生動,讓她彷彿置身於《前赤壁賦》裡描寫的赤壁月色之下,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放縱想像的感覺,自幼她就被墮民的烙印逼迫得疲於奔命,心只能卑微地蜷縮著,而那一刻她卻舒展開來,暫時忘卻了生活的沉重,那一夜穆真真久久不能入睡──「你是哪裡來的女婢?」
    突然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穆真真吃了一驚,轉頭看時,見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這男子戴著纓子帽,身穿青羅褶,負著手,探究地望著她。
    穆真真見這男子相貌與少爺的姐夫陸韜有些相像,料想是陸姑爺的兄弟,萬福道:「小婢是跟著介子少爺來的,少爺就在堂上。」
    這男子便是陸韜之弟陸養芳,聞言又上下打量了穆真真兩眼,穆真真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陸養芳一撣衣袖,也上廳堂去了。
    陸韜之父陸兆珅此前從未見過張若曦之弟張原,聽說去年眼疾差點致盲,後來又說眼疾好了,拜了會稽王思任為師,學業大進,還與會稽大族商氏女郎訂了親,先前又聽陸大有說張原是上月山陰縣試的案首,心想還是見見吧,一見之下,才知張原還是個翩翩少年恍若曦小了好幾歲啊。
    張原以世伯禮相見,陸兆珅道:「張世侄請坐──看茶。」略一寒暄,便問張原上月縣試情況,顯然也是不信張原能中案首。
    對於姐姐張若曦的不相信,張原是滿心愉快解釋,向姐姐證明自己,而對於陸兆珅,因為陸兆珅動輒呵斥他姐姐張若曦,張原自然對其印象不好,淡淡道:「小侄能中案首,實為僥倖。」懶得多解釋。
    陸韜道:「父親,介子制藝極好,他~~」
    陸兆珅喝道:「我沒有問你!」
    陸韜一臉尷尬羞慚,他沒想到父親會當著張原的面呵斥他。
    張原心中暗惱,有外客在此,你陸兆珅擺什麼威風,這是擺給我看嗎,先前姐姐來接我,你就說我姐姐不守閨訓拋頭露面,這是什麼話,說道:「世伯為何火氣如此之大,多怒傷肝,世伯還應寬心些才好。」
    陸兆珅一愣,張原這是在教訓他,當即怫然道:「世侄這是在教訓老夫嗎?」
    張原道:「小侄豈敢,小侄是一片善意,小侄去年眼疾,正是因為多怒,後經多方調治,方得痊癒,現在對人都只是一片和氣。」
    張原說話圓滑老到,不帶煙火氣,陸兆珅發作不得,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而且他也有事求張原,便對兒子陸韜道:「你不知為父分憂,生你這樣的兒子何用,家產被人侵奪你卻行若無事忙著慶生辰,這樣的生日不做也罷。」
    陸韜趕忙跪下道:「兒子不孝,讓老父憂勞,兒子愧甚。」
    張原知道陸兆珅為何事煩惱,他先前聽姐姐說過了,是為家奴陳明叛逃華亭董氏之事,當下冷眼看陸兆珅做作,也大致猜到了陸兆珅的用意──陸兆珅教訓了一頓兒子,對張原道:「讓世侄見笑了,也不是老夫易怒,實在是家門不幸,出了叛主的惡奴,捲了地契和銀兩逃到了華亭董玄宰府上,老夫寫信、托人去索回,董玄宰皆不回復,是以憂憤。」
    張原問:「敢問世伯,貴府家奴叛逃是什麼時候的事?」
    陸兆珅道:「年前就逃走了,起先不知那惡奴逃往何處,正月間才知在華亭董翰林府上,遣人去索討,卻不回應。」
    張原心道:「如此說這事與我無關,我與董祖常的糾紛是正月十五元宵節。」說道:
    「那世伯自當搜羅證據與董玄宰對簿公堂才是。」
    陸兆珅不提自己去松江府打過官司,說道:「我輩衣冠之家,不與訟師為伍,我想那董翰林想必是不知實情才容留那惡奴,但我又與董翰林素未謀面,不便貿然造訪,我知令叔祖肅之先生與董翰林頗有交情,想請世侄代為懇請令叔祖出面調解此事,陸家的事也是你姐姐的事,對吧,世侄?」
    張原心裡冷笑:「你在家裡威風得緊,而面對容留你叛逃家奴、侵佔你田產的華亭董氏,你卻說素未謀面不便造訪,欺善怕惡,莫此為甚。」又想:「我姐姐的事我當然要相助,但你陸家的商舖田產都是你陸兆珅與小兒子陸養芳掌管,我姐夫何曾經手過銀錢,姐姐那邊院子的日常用度還要向陸養芳支取,要看陸養芳的臉色,這算怎麼一回事!」
    張原道:「我族叔祖與董玄宰也只泛泛之交,這等涉及他人叛奴和田產的事,我族叔祖豈會插手,而且董玄宰也不會憑我族叔祖一封書信就將那惡奴還有銀錢田契交還,說實話,我族叔祖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這的確是實話。
    陸兆珅見張原拒絕,當即就冷笑道:「不是肅之先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而是世侄你沒有這麼大的面子,求不到肅之先生出面說情吧,東張、西張應是不相往來了吧。」
    這陸兆珅的嘴臉著實可厭,一大把年紀怎麼活的,有求於人就阿諛奉承,一見你沒什麼可利用的立馬翻臉盛氣凌人,若不是看在姐姐面子上,張原也立即就要翻臉走人,可姐姐要在這裡過日子,撕破臉總是不好,淡淡道:
    「小侄的族叔祖雅量非常,待晚輩甚好,上回拜王季重先生為師,就是族叔祖引薦並親自送我去的,我這次能中縣試案首,當然也是縣尊看在我族叔祖的面子才擢取我的,東張西張,只是一張。」
    陸兆珅語塞,張原話裡的意思不是求不到張汝霜出面,而是不想幫他陸氏,直氣得呼呼氣喘──卻聽張原又道:「小侄以為,這事求人沒有用,只有一個辦法,派人伺機把那惡奴抓回來,回青浦縣懲治這惡奴,可世伯若不想與董玄宰抗衡,那就息事寧人,乾脆就忘了此事最好。」
    這時,陸養芳進來了,開口便道:「阿兄,你怎麼又跪在這裡,起來起來──父親,讓阿兄起來說話吧。」
    陸兆珅冷哼一聲:「罷了,你們都退下吧。」
    張原拱拱手,退出正廳,與穆真真站在一起,等姐夫陸韜出來。
    過了一會,陸韜出來了,臉有愧色,對張原道:「家父近日實在是憂憤過度,言語有些欠妥,介子見諒。」
    張原道:「我是無妨,過兩天就走的,只是委屈了姐姐和姐夫。」
    陸韜尷尬道:「家父也不會經常這樣,只是近日實在是被董氏欺負得狠了──你等下見到若曦,千萬不要提方纔之事,我不想她難過。」
    張原歎了口氣,說道:「我明白,我想求姐夫一件事──」
    陸韜問:「何事?」
    張原道:「等姐夫過了生日就讓姐姐帶著履純、履潔與我一道回山陰住上幾個月,我母親很想念她們,等我母親過了五十大壽,姐夫再接她們回青浦,那時,惡奴陳明的事也應該了結了。」
    陸韜想了想,說道:「那也好,不過這也要家父點頭才行。」
    張原道:「過兩天由我來向世伯提這事,相信世伯會答應的。」
    陸韜見張原遠道而來為他祝壽,卻還要受委屈,甚是過意不去,說道:「明日青浦有個文會,與會的都是秀才文士,以文會友,學習制藝揣摩時文風氣,介子不妨與我一起去參加,也許能結交到知己友人。」
    晚明士人結社是風潮,到了崇禎初年出現了復社這樣具有全國影響力的社盟,同志數千人,復社鼎盛時可以左右朝政甚至內閣首輔人選,這是張原早就有意留心的,這時聽姐夫提
起,便答應明日一起去見識一下——
    回到小院,張若曦問起,張原就按照姐夫陸韜的意思,只說與陸兆坤閒談了幾句,別無他事,張若曦這才放心,她就怕弟弟在陸府受委屈。
    張原道:「姐姐,我方才向姐夫說過了,過兩天姐姐就帶著履純、履潔與我一道回山陰,等母親過了五十大壽再讓姐夫接你們回來。」
    張若曦驚訝道:「母親生日是冬月,現在才三月,這要待大半年啊。」
    張原微笑道:「姐姐以前在山陰待了十七年,大半年算什麼,母親很想念姐姐和兩個小外甥了。」
    張若曦笑了起來,答應了,又聽說弟弟明日要參加青浦文會,她也極想跟去看看,看弟弟張原如何文驚四座,只是剛被翁舅呵斥過,不敢向夫君開這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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