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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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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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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安內(求推薦)

    已經是午時初刻,張原正待向大兄張岱告辭,忽聽那倪汝玉大叫起來:「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見張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張岱走到倪汝玉身邊問:「倪兄,哪裡有痰,趕緊讓人沖洗沖洗。」

    好潔成癖的倪汝玉一臉嫌惡地指著霞爽軒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裡,被一尾紅鯉魚給吞了,啊呀呀,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這池水,看到這魚,我就渾身不舒服。」說罷,袍袖一甩,往天問台那邊去了。

    張原、姚簡叔等人面面相覷。

    姚簡叔笑道:「這倪汝玉恐怕以後連魚都不敢吃了,至少鯉魚是不會吃了。」

    張原搖頭,心想:「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挑糞灌園,那麼菜吃不得;豬羊齷齬,那麼肉吃不得——」

    ……

    張原與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園,繞到霧露橋頭的魯氏藥鋪拜會魯云谷,魯云谷為張原診視雙眼,確認眼疾已痊癒,又叮囑慎用目力,要長期養眼,閒談了一會,張原告辭,魯云谷要留他用飯,張原道:「家母還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正午,張母呂氏正倚閭盼望呢,說道:「原兒,常為你讀書的那位范先生方才來訪,因你不在,就未進門,說午後再來。」

    張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張大春截扣租糧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麼說。」

    張母呂氏又道:「你姐姐託人捎了信來,問你眼疾好了沒有,她可是日夜惦記著呢,娘已回覆說你眼疾痊癒了,今日都去西張那邊遊園了。」

    張母呂氏今年四十八歲,一共生了五個孩兒,只有張若曦、張原姐弟兩個得以長大成人,其他三個都夭折了,張若曦比張原大九歲,和母親呂氏一樣非常疼愛這個小弟,張若曦十七歲時嫁給松江府青浦縣生員6韜為妻,每年正月末都會回山陰拜年,陪母親和小弟住上一個多月,張原識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間感情深摯,以前的張原不怕母親,卻有點怕姐姐若曦,又敬又愛又怕,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現在的張原心田——

    今年初,張若曦攜一子一女在山陰娘家住了一個多,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親託人捎來的急信說張原眼睛瞎了,張若曦驚得花容失色,讓夫君6韜陪著連夜僱船從松江出,又是水路又是6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趕到,6韜三天後便回青浦了,張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張原得魯云谷醫治後,眼疾大有起色,而張若曦兩個幼兒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離,這才辭別母親和弟弟回青浦,叮囑說小弟眼睛好了後立即報知她——

    張母呂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車馬行的人捎信告訴若曦,說你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來問,看來是沒有收到信。」

    張原道:「姐姐這段日子也和母親一樣為我擔驚受怕了,母親若同意的話,我想待秋涼後去松江看望姐姐,還有小外甥、小外甥女。」

    張母呂氏道:「這裡去松**浦,也將近有十日的路程,你從未獨自出過遠門,娘哪裡放心得下。」

    在這個年代,離家百里就算是出遠門了。

    張原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站直身子道:「個子都已經比母親高了。」

    張母呂氏笑道:「好好好,我兒已經長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歲壽誕,到時你去松江祝壽,可好?」

    張原答應了,用過午飯,在書房裡練了半個時辰大字,武陵來報,范先生來了。

    張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書房坐定,小丫頭兔亭端茶上來,范珍等兔亭退出後便從懷裡掏出一卷薄冊子遞過來,嘴角含笑,低聲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爺請看。」卻又縮回手,說道:「還是唸給少爺聽吧。」便用輕快的語調念道:

    「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鑑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原眯眼細聽,眉毛漸漸擰起來,上月他聽母親說過,田莊一百二十畝田今年總共才收到麥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糧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證據,單佃農謝奇付一戶承租的四十畝地一年就交了夏麥二十石、秋糧四十石,那麼估計一百二十畝田莊一年能收到麥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說張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麥十五石、糧米六十石,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值七錢銀,張大春一年就要從張家鑑湖田莊的一百二十畝田租中私吞五、六十兩銀子——

    張原很是憤怒,他父親張瑞陽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是六十兩銀子寄回家,這家奴張大春每年剋扣也有這麼多,真是欺人太甚,張家的田租有一半飽了張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惡的是,張大春與那些佃戶訂了兩分契約,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張大春的名字。

    張原平靜了一下心情,問:「范先生,這四家佃戶交的秋糧比夏麥都多出近一倍,這是何故?」

    范珍暗暗點頭,張原心思很細,答道:「近年來,鑑湖那邊的田都已經開種兩季水稻,每年秋糧產量幾乎翻倍,而張大春為少爺家收租賬面上依舊按一季稻來收,那多出的一季糧租就全歸他所有了,這家奴著實可惡,介子少爺意欲如何處置?」

    張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先將此事稟明家慈,張大春投在我父門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應該會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不知悔改,我必嚴懲。」

    范珍已經聽說了上午砎園聽戲時張汝霖賞識張原的事,更確信自己眼光沒錯,張原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說道:「介子少爺有何吩咐儘管說,范某無不盡力。」

    張原道:「好,多謝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廳少坐,我去向家慈稟明此事。」

    張原將范珍送到前廳,便回到內院,到南樓去見母親呂氏,將范珍收集到的張大春私吞田租的證據說與母親聽,大丫頭伊亭也在一邊,伊亭心道:「少爺果然開始查治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爺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張大春?」

    證據確鑿,與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張母呂氏氣得雙手抖,好一會才問道:「原兒,你打算怎麼辦?」

    張原道:「押送官府問罪,退出這些年私吞的租銀。」

    張母呂氏為人慈和,心下不忍,說道:「先好言說說,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銀就不要治他的罪,張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補充道:「就讓張大春交還近三年來剋扣的田租,遠的就不要追究了。」

    張原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可是你與人為善,人家認為你可欺,吞進去的銀子只憑好言相勸要他吐出來,那是極其困難的,說道:「兒子明白了,會給張大春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他拒不承認,不肯悔改,那就按兒子說的,送官府問罪。」

    張母呂氏不無擔心道:「我兒年幼,要不等你父親明年回來再追查這事吧。」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成人了,如果這點家事都處置不了,以後如何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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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出茅廬

    張原袖了那卷小冊出了南樓,來到前廳,范珍端了杯茶在慢慢地啜,一邊逗小丫頭兔亭說話,見張原出來,起身道:「介少爺,在下方還記起了一事,那張大春還有個大兒在縣城郊外的夾裡村,買下了好大一片田地,又在城裡開了一間白蠟鋪,亦農亦商,好不滋潤。「  gе更新最快」」

    十五年前張大春攜妻帶前來投靠張原之父張瑞陽,入奴籍的就張大春夫婦和張彩三個人,好像是聽說張大春還有個大兒,不過這也很正常,城郊的農戶日難過就投靠到有錢勢人家為奴,但不會全家為奴,總會留一個、兩個兒為清白身,只是這張大春到張原家十五年,那大兒就在外面掙起好大一份家產,這其中有一大半是從張原家裡敲剝出去的吧。

    張原心道:「我母親每月給我六錢銀零花,家裡也是一切節儉,這倒好,養了這麼一條大蛀蟲!」說道:「還要勞煩范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去把租我家田地的那三戶佃農帶到這裡來做個人證,我會讓張萼叫上兩個健僕隨范先生一起去。」

    范珍道:「好,明日一早我就出城。」

    正說話間,張萼來了,笑嘻嘻的拱手道:「介,今日多虧你幫我遮掩,不然的話我就得躲到母親房裡去逃打。」

    張原笑問:「那現在已經沒事了?」

    「沒事了。」張萼施施然坐下說道:「那三卷《金瓶梅》已找到,悄悄送回去了,我本打算請人抄錄留存的,沒時間了,可惜那三卷書我還沒讀完,我也和介你一樣,很多頁都是一律翻過,我專看那些看不懂的,嘿嘿。」

    范珍恭維道:「三公近來學問長進啊,說的話很是深奧,在下半懂不懂。」

    張萼狂笑。

    張原也忍不住大笑,半晌方道:「三兄來得正好,弟有一事求三兄幫忙。」

    張萼現在對張原的態度已經大變,以前是被賭約束縛不得不聽從張原的吩咐,召即來揮即去,憋屈無奈,所幸張原並沒有動輒就祭出賭約來拿捏他,每次都是好言相商,這讓張萼憋屈大減,而今日上午張原還幫他掩飾,很是仗義,張萼覺得這個族弟夠意思,張萼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是脾氣暴躁,但他對你好時,簡直可以掏出心肝來——

    張萼道:「什麼事,儘管說。」

    張原便說了借兩個健僕陪范珍出城一趟。

    張萼道:「兩個怕不夠吧,四個,反正那些人閒著也是閒著,我等下回去就和管事說一聲,對了,老范你出城做什麼?」

    范珍道:「為介少爺辦點事,需要幾個人手。」

    張萼問:「什麼事,是不是介看上哪個美貌村姑,要搶?」

    張原笑道:「別胡扯,是田莊有點事。」

    詹士元和吳庭二人聯袂來了,為張原讀書的,一天五錢銀,所以他們很積極。

    范珍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午前再來回話,張萼有話問范珍,也一同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老范,近來樂否?」

    范珍一看張萼那猥瑣的笑就知道張萼想問什麼,雖然秋菱以前侍奉過張萼,但現在已是他的愛妾,他不想與張萼交流關於秋菱的床笫褻事,道:「樂不思蜀,樂不思蜀,三公,范某有急事要辦,先走一步了。」拱拱手,快步走了。

    張萼歪了歪嘴,自言自語道:「紹興人有句俗話,說莫和新婚少年郎一起走路,走不過他啊,心里美,行步如飛,范珍這老小也走得這麼快,都快五十歲了。」

    ……

    張母呂氏以為兒這就要當面質問張大春剋扣租糧的事了,心裡還有些提著,不料依然聽到西樓的讀書聲,搖了搖頭,心道:「原兒畢竟還未成丁,膽氣不壯,怕是不敢向張大春發難,還是等他父親回來再理論吧。」

    大丫頭伊亭也有些失望,若張原怯懦不敢整治張大春父,那她就有些不尷不尬,她是把張大春父可得罪了——

    這時,聽得天井邊張彩的聲音道:「太太,我爹有事要稟知太太,請太太移步前廳。」

    伊亭心裡「突」的一跳,不禁叫了一聲:「太太——」

    張母呂氏明白伊亭擔心的是什麼,安慰道:「放心吧,你不願意,我就不會嫁你出去,我這邊還離不得你呢,來,與我一道下樓。」

    張母呂氏和伊亭來到樓下,見張原已將詹士元、吳庭兩位清客送走,返身對候在一邊的張彩道:「你先出去,讓你爹爹稍等一會。」

    張彩走後,張原對母親呂氏道:「孩兒已有佈置,待明日人證到齊再與張大春說事,張大春今日想必是要為張彩提親,我去應付他,母親只管上樓安坐就是了。」

    張原來到前廳,張大春、張彩父立在那等候。

    張大春見只有張原一人出來,便問:「少爺,奶奶呢?」

    張原道:「母親讓我來問你有什麼事要說?」

    張大春道:「就是為我兒張彩的婚事來向奶奶稟明。」

    張大春五十多歲,身材短小,下巴突出,微微躬著身,一雙黃豆小眼打量著張原,察言觀色,前幾天兒張彩對他說了伊亭不肯嫁過來的事,拒絕也就罷了,但伊亭說的那些話讓張大春既惱火又不安,他思謀著已準備好了說辭,等張母呂氏問起田租之事,他當能自圓其說,可等了幾天沒見動靜,不免心虛,所以今日借張彩的婚事來試探,看看張母呂氏怎麼個回答——

    張原笑了笑,說道:「張彩想娶伊亭是嗎,是好事啊,我去和母親說說,明天再答覆你,記得明日莫要外出。」

    張大春喜道:「是是,多謝少爺,多謝奶奶。」

    父兩個回到穿堂這邊的瓦房,張彩喜不自勝的樣,張大春當然不會像兒那樣高興得太早,不過張原年幼,張母呂氏一向慈和心軟,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家主張瑞陽每次回來都是行色匆匆,忙著走親訪友,也沒時間管田租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不都過來了嗎——

    張大春心道:「家奴不從主家撈好處,哪誰願意當家奴!我當年投靠到東張為奴也是一時糊塗,我以為張瑞陽至少能補個生員,那樣還能借點勢,不料只是個童生到底——我一同鄉,投身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家為奴,呵,沒幾年就闊了,置起好大的田產,我是沒法比……」

    轉眼就是第二天了,上午巳時末,武陵過來道:「張叔、彩哥,少爺請你們去說事。」

    張彩喜道:「看來太太是同意讓伊亭嫁我了——小武,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武陵搖頭道:「沒聽說。」心道:「想得美,伊亭姐不嫁你呢。」

    張大春、張彩父二人來到前廳,就見張原坐在那張官帽大椅上,邊上還有那個經常來給少爺讀書的姓范的清客,張大春心道:「這范清客怎麼也坐在這裡,難道是要他來為我兒與伊亭做媒?」

    卻聽張原說道:「張叔,我想聽你說說鑑湖田莊的田租的事,望張叔不要欺瞞我。」

    張大春有點發懵,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了,定了定神,說道:「少爺,田租的事待老奴過兩天向少爺和奶奶細細算來,今天說的是我兒張彩的婚事,不知奶奶可肯讓伊亭嫁給我兒張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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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耕肥田告瘦狀

    這張大春這時候還想著為兒子娶伊亭,對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張原向張彩招招手,張彩走近問:「少爺,有何吩咐?」

    張原將手邊那卷薄冊子遞給張彩:「你爹不識字,你讀給你爹聽聽。」

    張彩答應一聲,退後幾步,開卷念道:「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鑑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彩對他爹與佃戶私簽契約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唸著。

    張大春立時反應過來,打斷兒子的唸誦叫道:「胡說,沒有這樣的事!」上前一步,向張原躬身道:「少爺,老奴在張家多年,少爺剛出世那年老奴就來了,照顧田園,從不懶惰,主家的農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約都是家老爺在山陰時訂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謹,絕無私心,但因為田靠近鑑湖,那鑑湖常大水,所以經常歉收,奶奶菩薩心腸,減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爺千萬不要聽別人閒言碎語——少爺,是不是伊亭那賤婢對少爺說的這些事?」

    張大春告白時情詞還算懇切,但一說到伊亭,就臉露凶相。

    張原淡淡道:「張叔,讓張彩把冊子唸完嘛,事情擺明了說才好,張彩,念。」

    張彩看看少爺張原,又看看老爹張大春,不知是念還是不念——

    張大春一把奪過兒子手裡的冊子,大聲道:「這都是挑撥我家主僕關係的鬼話,少爺,你還年幼,不懂這些事,還是請奶奶出來,老奴當面向奶奶說清楚。」

    張原道:「張叔,你沒覺得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私立契約,截吞田租,瞞得了一時,卻不可能一直欺瞞下去,我母親說過了,張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謹,只要將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還,就不再追究,張叔好好想想。」

    張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張原,張原得了眼疾後基本都待在內院書房,他很少看到張原,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少爺雖不能說就是廢物,卻也不像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這麼不急不躁地逼問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穩的樣子,竟讓他有些畏懼——

    張大春雖不識字,心思卻不遲鈍,心想:「退還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筆一筆算清楚的話,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阿大的白蠟鋪也白開了,不行,銀子絕不能退。」

    張大春道:「少爺,老奴不知道少爺聽了誰的閒話這麼來誣衊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張家,這麼多年也只求個溫飽,少爺要憑空捏造這許多租糧來讓老奴償還,那還不如殺了老奴。」說著,直挺挺跪下,耍賴了。

    范珍對張原道:「介子少爺,這刁奴豬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戶進來對質吧。」

    張原心知這事沒法好言解決,便道:「讓他們進來。」

    小奚奴武陵飛跑著出去,很快就進來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張那邊的男僕,另三個便是租種張原家田地的佃農,佃農老實,還以為進了官府衙門,倒頭便拜,那名叫謝奇付的佃農嘴巴還會說兩句,叫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張大管家讓小人說水災歉收,其實一釐也沒少,都交給了張大管家。」

    張大春一看三個佃農都被叫來對質了,心知不妙,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爺,是老奴一時糊塗,老奴情願退還三年田租,老奴這就籌措銀錢去。」小跑著出門去了,張彩也要走,卻被西張的健奴揪住。

    張原道:「讓他走。」

    兩個健奴手一鬆,張彩一溜煙追他老爹去了。

    范珍道:「這刁奴恐怕不會那麼老老實實交回三年剋扣的田租,不會就此逃跑吧。」

    張原道:「跑是不會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辦法了,少不了要見官,我也不能干坐著,我去找西張的族叔祖要個貼子,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

    那張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邊姚秀才家,張彩跑得快,也趕上來了,父子二人一起來見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陰縣知名的訟師,有生員的功名,又曾做過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寫狀紙,捏詞教唆,人稱刀筆先生,尋常人家見了這姚秀才都躲著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紙訴狀送到縣衙去,訴訟既費時間又費錢財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財,紹興俗諺「耕肥田不如告瘦狀」,這姚秀才沒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狀,對送上門的張大春自然是和顏悅色耐心聽其傾訴——

    姚秀才聽了一會,打斷道:「等一下,你說主家是西張還是東張?」

    「東張,家主張瑞陽。」張大春回答。

    「東張。」姚秀才點點頭:「嗯,繼續說。」心道:「西張的事我不敢管,東張嘛,還是有辦法的,那張瑞陽我也曾見過,不是什麼狠角色,哦,還長年在外。」

    待張大春把事情說清楚了,姚秀才斜著三角眼,手捻山羊鬍,說道:「你求我幫你,許我什麼好處?」

    張大春躊躇了一下,說道:「若官司能贏,小人願以白銀二十兩酬勞姚先生。」

    姚秀才慢條斯理道:「我這裡的規矩向來是以涉案銀錢的多少來定酬金,三取其一。」

    張大春臉頰抽動,肉痛啊,咬牙道:「就依先生,小人還有個條件,小人不想在張家為奴了,想借這個機會乾脆脫離張家,請先生幫小人想想辦法。」

    姚秀才道:「好說,既已對簿公堂,那以後顯然不可能再維繫主僕身份——怎麼,你尋到新主家了?」

    張大春信口道:「是啊,小人有個親戚在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府上執役,捎信來召小人去跑腿。」

    「松江華亭董老爺?」姚秀才坐直身子,問:「是董其昌董翰林?」

    張大春也不知那董老爺是不是什麼董其昌董翰林,他只是給自己壯膽,見姚秀才都有點肅然起敬的樣子,便點頭道:「是,正是董翰林董老爺。」

    姚秀才道:「那不錯,你要攀高枝了,我問你,張瑞陽之子要你退還三年來剋扣的田租共值多少銀?」

    張大春道:「也就八、九十兩銀子。」

    姚秀才:「休得瞞我,三年至少有三百兩銀,我幫你贏了官司,你得給我一百兩銀子。」

    張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張家才多少田地,不過百畝,小人能剋扣得了多少,三年總共不過一百二十兩。」

    姚秀才道:「罷了,我也不與你囉嗦,你給我八十兩銀,我幫你贏下官司,並脫離張家。」

    張大春自然不肯給這麼多,幾番討價還價,說定酬銀五十兩,先付二十兩,餘下的待贏下官司後再付清。

    張大春在這裡等姚秀才寫狀紙,命小兒子張彩去大兒子的白臘鋪取二十兩銀子來。

    姚秀才寫起狀紙來下筆如有神,不須兩刻時,狀紙寫好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說道:「你兒子怎麼還沒取銀子來,少年人這麼磨蹭,等下把他腿給打折了吧。」

    張大春以為姚秀才是在說笑,陪笑道:「等下他來了小人罵他。」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贏官司,你父子兩個總有一人要斷腿,這樣才能告得贏,你若心痛兒子那就你斷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續好了也落個殘疾。」

    張大春眨巴著黃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計,說道:「折手行不行,腿斷了百日內走不得路,難受。」

    「不行。」姚秀才一口拒絕:「就得斷腿,然後抬著上公堂,這樣顯得悽慘,才有用。」

    張大春想想覺得有理,只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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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山陰縣衙

    西張宅第豪華,牆門六扇,以木為骨,削竹豎編,門前種白皮鬆,階沿全用青石,高牆內重堂復道,堂宇宏邃,與東張的衰寒真有天壤之別。

    張原由張岱陪著一路進來,走了好一會才到北院,張汝霖正與王思任在北院涼棚下聽瞽師彈三弦,那個疑似女扮男裝的俊俏少年也在,還有幾個湊趣的清客。

    初秋天氣,午後還是很熱,一走到涼棚下,就覺涼爽遍體,這涼棚引水周流,暑氣盡去,張原和張岱侍立一邊,等那瞽師彈完一曲,瞽師「箏箏琮琮」彈個不休——

    張原感覺有人盯著他,轉頭看時,見那個王姓少年正別過頭去。

    張原低聲問張岱:「宗子大兄,謔庵先生身邊的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張岱道:「不清楚,沒引見,想必是季重先生的子侄吧。」

    瞽師彈罷一曲,張汝霖與王思任笑談了幾句,王思任指指張原,張汝霖也看過來,招手道:「過來——有何事?」

    張原便將家奴張大春之事說了,又道:「那張大春求府河畔的訟師姚秀才寫狀詞去了,姚秀才顛倒是非,極是健訟,晚輩少不了要上公堂說明,晚輩年幼,未見過官長,怕受欺凌,求叔祖作主。」

    張汝霖搖著頭道:「一點雅興,被你敗壞得一乾二淨。」又道:「山陰張氏何曾被人欺凌過,張原,經此一事,你要憤讀書才對,你若是縣學生員,誰敢欺負你,即便有事,給知縣遞個『治下門生』的貼子說明便是。」

    王思任笑道:「肅翁毋乃責之太苛,張原今年才十五歲嘛,難道人人都要如張宗子十二歲中秀才嗎。」

    張汝霖本是板著臉教訓晚輩,被王思任這麼一說,也笑了起來:「我是激勵他,張原資質不錯,必須磨礪,荒廢了可惜。」向王思任說聲:「少陪。」起身去了。

    王思任招手讓張原近前,問:「聽說你夢中讀書數千卷,除那《金瓶梅》外,不知還有什麼奇書?」

    張原還沒得到張汝霖的答覆,有點進退不得,隨口道:「奇書甚多,玄幻都市歷史科幻,應有盡有。」

    王思任一愣,問:「什麼幻?」

    張原忙道:「就是說經史子集都有,還有笑林諧史,晚輩猶能記憶一二則。」

    王思任道:「試為我說一則。」他身後那個俊俏少年也神情專注起來。

    張原道:「不過晚輩眼看官司在身,實在無心說笑。」

    王思任笑道:「這算得什麼官司,你儘管說來,縣衙門我等下也要去一趟的。」

    張原大喜,作揖道:「多謝謔庵先生。」想了想,說道:「說一個賊人急智的故事,有一賊,白晝入一人家,偷得磬一口,剛出門,就遇到主人回來了,情急智生,賊問主人說『老爹買磬否?』主人說『我家有磬,不買』,賊拿著磬走了,到了晚上這家人找磬,沒了。」

    王思任大笑,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捂著嘴笑,盈盈的眸子盯著張原。

    說話間,張汝霖回來了,將一封書帖遞給張原,說道:「你持我書帖去見侯縣令,侯縣令自會為你作主——謝什麼,東張西張不都是一張,叔祖只盼你早日科舉成名,方不負天賜異秉。」

    張原自是唯唯受教。

    僕人來報,侯縣尊派人來請季重先生赴宴。

    張汝霖笑道:「謔庵,你那門生又來請了,你還是去吧,代我說一聲,天熱體胖,不想動彈。」

    王思任起身道:「方才聽了一個賊人急智故事,是得去一趟。」對張原道:「隨我來。」

    張原辭了叔祖張汝霖和大兄張岱,隨王思任出府,那個俊俏少年自然也是隨行,侯縣令派了四張涼轎在西張府門前等著,王思任不乘轎,不過兩、三里地,步行前去。

    山陰縣衙、會稽縣衙還有紹興府衙同在一城,這在大明兩京十三省都是少有的,山陰縣衙在城西,前面是縣衙公署,後面是廨舍,縣衙正中是節愛堂,節愛堂東側為幕廳,西為庫房,節愛堂後是日見堂,各三楹,左右兩階分別是吏、戶諸房和糧、刑諸科,東為土地祠,西為牢獄,當然,衙前廣場少不了一座聖諭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朱元璋的《聖諭六條》:「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山陰縣令侯之翰,太平府當涂縣人,萬曆三十五年丁未科三甲進士,侯之翰年齡與王思任差不多,但一見王思任,卻是口稱侍教生,侍教生就是門生,卻原來王思任十六年前任當涂知縣時,侯之翰就是那時才考取生員的——

    王思任當然連稱不敢當,只以平輩論交,正寒暄間,衙役遞上一名帖,侯縣令一看——治下門生姚復,縣衙常客,皺眉道:「這人又有什麼事!」

    衙役道:「姚秀才是來告狀的,說他一表親被人毆打至殘,請縣尊升堂審案。」

    侯之翰道:「這都什麼時辰了,申時了,讓他明日再來吧。」

    訟師要把持訟狀,少不得要勾結縣署的吏典衙役,這衙役平時也沒少受姚秀才好處,說道:「縣尊,那苦主斷了腿,在縣衙門前哭嚎,已有不少百姓圍觀,只怕不好拖到明日。」

    侯之翰叱道:「腿斷了先去續骨接腿,明日再來,難道明日本縣就不認他斷腿了。」

    王思任問道:「那苦主要狀告誰?」

    衙役道:「本縣童生張瑞陽之子張原。」

    王思任側頭對張原笑了笑,向侯之翰道:「侯兄,先審案,為民解憂要緊,在下願旁聽。」

    侯之翰笑道:「老師要聽審案,那侍教生實在惶恐。」見王思任堅持要旁聽,也就不再推遲審案,即刻升堂。

    日見堂是侯縣令處理日常公務之處,侯縣令請王思任坐在大堂一邊,張原和那個俊俏少年立在王思任身後。

    姚秀才上堂來了,長揖不拜,這是生員的權利,可以見縣官而不跪,在姚秀才身後,一老一少抬個竹擔架,擔架上躺著一人,滿身泥污,扭著身子不住喊痛,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左小腿紅腫淤血。

    抬擔架的兩個人,老的便是張大春,那躺在擔架上的就是張彩。

    張原眼睛眯了起來,沒想到張大春出的代價還不小,把兒子張彩的腿都給打斷了,要以此來誣陷他嗎?

    忽聽身邊那俊俏少年輕聲問:「這人是你打的?」

    張原扭頭看著那張俏臉,微微一笑,低聲道:「我打沒打人全靠縣尊判定。」

    那姚秀才呈上狀紙,又義憤填膺地慷慨陳詞,說童生張瑞陽之子張原小小年紀下手狠毒,只因家僕張彩不慎打翻了茶盞,竟喪心病狂把家僕張彩腿給打斷了,請老縣尊明鑑。

    既有被告,那自然要到堂回話對質,侯之翰正要命衙役去傳張原,卻聽王思任道:「侯兄——」起身走到侯之翰身邊。

    侯之翰趕緊站起來:「老師有何事見教?」

    王思任道:「侯兄問問那苦主,腿是何時何地被張原打斷的?」

    侯之翰不明白王思任為何關心此案,依言問姚秀才,姚秀才裝模作樣問了張大春幾句,回話道:「稟縣尊,張原於今日午後未時三刻在自家宅中毆打僕人張彩致殘,證據確鑿。」

    王思任笑道:「今日未時三刻,張原在西張狀元第聽三弦說故事,哪裡能匆匆跑回去打人。」

    此言一出,滿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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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動心

    侯之翰問王思任:「老師認得那張原?」

    王思任回頭向張原示意,張原便走過來向侯之翰施禮道:「小子張原拜見縣尊大人。」說著從袖底取出族叔祖張汝霖的書帖呈上。

    侯之翰匆匆一覽,心裡有數,看看人物齊整的少年張原,又看看堂下的姚秀才,心道:「姚鐵嘴,你真是自不量力,竟敢誣告張汝霖的孫輩,且不論王老師方才已經說了張原午後是在西張狀元第聽三弦說故事,即便這家奴真的是張原打的,那又能如何,家主毆打奴僕,只要不是致死致殘,那也算不得什麼罪,而家奴誣告家主,那是要流杖充軍的。」

    張汝霖是紹興巨紳,在江南士林都是極有影響的人物,無論紹興知府還是會稽、山陰兩縣的縣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訪張妝霖這樣的本地知名鄉紳,不然的話,政令難行,官也做不長,姚秀才告狀告到張汝霖孫輩頭上,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姚秀才不認得張原,堂上說話他在堂下也聽不清,他也不認得王思任,聽這王思任幫張原說話,又見侯縣令似乎對此人頗為敬重,不免心裡有點虛,但這時還要硬撐著,冷笑道:「公堂之上,說話可得有真憑實據,張原打人,眾目睽睽,是抵賴不了的,請縣尊將張原拘來一審便知。」

    侯之翰見姚秀才對王思任無禮,正待作,王思任勸住了,張原又向侯縣令說了幾句,侯縣令便命差役去張原家傳喚證人。

    姚秀才不認得張原,張大春、張彩父子卻不會不認得,早已驚得目瞪口呆,躺在擔架上的張彩都忘了喊痛了,他可是真的痛,那一棍子是結結實實抽下去的啊。

    不過一刻時,范珍便帶著謝奇付等三名佃農到了縣衙大堂,張大春驚惶失措沒來得及告訴張原就站在侯縣令身邊,姚秀才一看來的四個人有三個是面色黧黑、老實巴交的村夫,當然不會是張原,餘下那一個也不對啊,雖然像是讀書人,可那模樣都有五十歲了吧,張大春說張原才十五歲——

    姚秀才叫道:「縣尊,被告張原為何不到案,是畏罪逃竄還是枉法不拘?」

    侯之翰一拍驚堂木,喝道:「姚生員,你看清楚了,張原就在本縣身邊,你說他今日未時三刻在家中打斷了家奴張彩的腿,純屬誣告,那時張原正在西張狀元第,如何跑回去打人!」

    姚秀才一驚,看了看立在侯之翰身邊的那個少年,心道原來這少年便是張原,張原是跟著瘦高個中年人一起來的,這中年人是專為張原說情來的吧?

    姚秀才冷笑道:「縣尊當堂審案,枉法說情者就坐在一邊,小民的冤屈如何能得伸張?縣尊,那府衙離此不過數百步,縣尊若不為小民作主,紹興城也還是能找到別的說理之地的。」

    侯之翰聽這訟棍姚復竟敢恐嚇他,怒道:「姚復,你包攬詞訟,侮蔑官長,本縣難道不能報知提學大人革除你的頭巾功名嗎!」

    姚秀才一看侯縣令這是鐵了心要包庇張原了,他不怪自己捏造誣陷,卻恨別人包庇說情,心知這案子他贏不了,再強撐下去無趣,只有日後再尋隙報復,扳倒侯之翰方顯他姚鐵嘴的手段——

    姚秀才躬身道:「既然縣尊曲意回護張原,那治生無話可說,治生告退。」掉頭就走。

    張大春無助地叫:「姚先生,姚先生——」

    姚秀才睬也不睬,一徑走了。

    案子很清楚了,有三個佃農的人證,張大春雖然比較狡猾,但見官卻是第一次,沒有了姚秀才作主,他也搗騰不起來,被侯縣令幾句話一問,就全招了,問他兒子張彩的腿是誰打的?說是姚秀才的家人動的手,一棍下去「咔嚓」兩聲,腿斷了,棍折了——

    侯縣令連連搖頭,對王思任道:「老師你看這愚奴,為侵吞主家一些財貨,不惜把自己兒子腿給打折了——」

    堂下那躺在擔架上的張彩知道自己的腿白斷了,號啕大哭起來。

    張大春也知道家奴誣陷主人罪大,連連磕頭道:「小人無知,小人無知,求縣尊大老爺開恩——少爺,少爺,求少爺饒了老奴吧,老奴願退出私扣的租銀。」

    侯縣令道:「家奴侵吞主家錢物,更誣陷主家,兩罪並罰,財物繳歸主家,父子二人流放金山衛充軍。」

    張大春鼻涕眼淚都下來了,磕頭磕得額頭出血,張彩也翻下擔架,跪著求縣尊老爺開恩,少爺開恩——

    張原身邊那個俊俏少年蹙額不忍,輕輕碰了碰張原肘袖,輕聲道:「你——饒他們這回吧。」

    侯之翰也看著張原,等張原開口,張大春父子是張原家奴,若張原願意網開一面,那他自然是遵照張原意願來落張大春父子。

    張原皺著眉頭,張大春侵吞租銀固然可惡,而在姚秀才挑唆下讓張彩斷腿來訛詐他更是可恨,這等人當然不能再留在家裡,若看到磕頭求饒就心軟那是不行的,說道:「縣尊容稟,家母先前說過,只要張大春退還三年來侵吞的租銀就不再追究,但張大春父子不認為家母是寬大待他,反以斷腿相訛,這是另一樁罪狀,第一樁罪狀還是依家母所說的處置吧,這斷腿訛詐、家奴告主的罪有國家律法在,不是小子能置喙的,請縣尊依律處置。」

    侯縣令點點頭,又與張原商議了幾句,即宣判張大春退還主家租銀一百五十兩,父子二人充軍金山衛。

    張大春父子大哭著被差役拖出去了,那王姓的俊俏少年「哼」了一聲,顯然是認為張原心腸硬,人家磕頭磕出血來還無動於衷。

    張原不看那王姓少年,對侯之翰道:「縣尊,那張彩斷腿雖是咎由自取,不過還是先讓醫生為他續接腿骨,免得終生殘疾為好。」

    侯之翰允了。

    張原又道:「家奴張大春雖然可恨,但教唆他打斷兒子腿訛詐主家的卻是訟師姚復,縣尊若只懲處張大春父子,任姚復逍遙無事,只恐此人日後還要作惡。」

    侯之翰道:「我即行文提學官,要求革除姚復的生員功名,看他以後還如何作惡——對了,他還收了張大春二十兩銀子,明日讓衙役催討了還你。」

    王思任在一邊冷眼旁觀,面色有些凝重,張原這個十五歲少年再次讓他刮目相看,眼睛都刮痛了,一般少年人遇到這種事,要麼咬牙切齒恨不得加倍報復,要麼一見流淚求饒就心慈手軟,而張原卻是極為冷靜,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並不受情緒影響,這種性情似乎是能幹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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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煙鎖池塘柳

    一介白丁少年列席縣尊大人的晚宴,實在是破天荒的事,若不是看王思任的臉面,侯縣令是不會這般屈尊的,而且掌燈前張原還是被告,現在成了他座上賓,侯之翰擔心遭人非議——

    王思任道:「天音兄,方才一案可有遺憾之處?」

    侯之翰道:「沒有。」

    王思任道:「那又何必心存顧慮。」

    侯之翰笑了起來,躬身道:「多謝老師開導,學生總是這般瞻前顧後,是以多年也不長進——老師請,王世兄請,張世兄請。」

    晚明有功名者稱座師、房師的兒子為世兄。

    侯之翰知道王思任的口味,宴席素樸清雅,都是紹興本地特產,酒是紹興荳酒,菜有八盤,分別是破塘筍、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投醪河鰣魚、湘湖蓴菜、十香咸豉和鮮湯一品,另有紹興最出名的花白米飯。

    廨舍晚宴設有兩席,兩人一席,自然是侯之翰與王思任同席,張原與那王姓少年一席。

    王思任原以為是一人一席,不料侯縣令比較節儉,這讓王思任有點尷尬,看了看他那個兒子或者女兒,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只是道:「小兒輩不得飲酒。」

    侯之翰笑道:「老師是本地人,難道還不知這紹興荳酒不醉人的嗎,世兄小飲兩杯無妨。」

    便有一個青衣童子來為張原和王姓少年斟酒,王思任只是看看,也沒說什麼,自與侯之翰談論一些朝野、士林之事。

    暮色降臨,廨舍外漸漸昏暗,室內的燈燭就明亮起來,酒香淡淡,幾樣紹興名菜讓張原食指大動,舉杯道:「王兄,請。」

    那王姓少年對張原方才在公堂上沒聽他勸告有些不悅,裝作沒聽到,自顧挑吃鰣魚,很專心的樣子。

    張原淺淺飲了一杯就不再讓童子斟酒,見王姓少年吃了一條鰣魚又向另一條下箸,這盤裡總共就兩條鰣魚,便笑道:「王兄,留條魚尾給我。」

    王姓少年臉微微一紅,縮回筷子,卻聽張原說道:「你喜歡吃就吃吧,這鰣魚就是我家門前投醪河裡的,我常能釣到。」

    王姓少年終於開口了,輕聲道:「你平時除讀書外都做些什麼?」

    張原道:「少年人玩的都玩,下棋斗蟲、蹴鞠唱曲、鬥雞走馬、釣魚射箭,我都會一點,王兄平時玩些什麼?」心道:「是繡花嗎?」

    王姓少年睫簾下覆,看著自己執筷子的手,說道:「也差不多,都是玩這些。」抬眼望著張原,問:「聽說你夢見幾個大書櫥,裡面奇書數萬卷,你一夜之間全讀完了,並且醒來後都記得,真的?」

    張原道:「有數萬卷嗎,我沒說數萬卷啊,也就千把本書,算不得什麼奇書,既不能匡世濟民、也不能獲取功名,是閒書,我族叔祖這樣優遊林下的士大風看的。」

    王姓少年道:「我就愛看閒書,說說,你夢裡都看了哪些閒書?」

    張原心想:「你當然就愛看閒書了,你又不用考童生、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我可有得累。」

    張原現在基本確定坐在他對面的不是王姓少年而又王家女郎,應該是王思任的女兒吧,王思任怎麼帶著女兒到處閒逛,晚明風氣有這麼開放嗎?

    這王家女郎又追問了一句:「說說,你都在夢裡讀了哪些書?」

    張原道:「很多很多,我不大記得書名了,只記得其中故事,哎,不說這些,吃菜吃菜。」埋頭剝吃河蟹。

    王家女郎欲言又止,只好也吃菜。

    隔席王思任提高聲音道:「張原,來這邊,縣尊要考考你。」

    張原「呃」的一聲,差點噎到,心想:「考考考,老師的法寶,我兩世為人都逃不脫要考。」從侍童手裡接過手巾拭了手,向王家女郎一點頭,起身走到王思任和侯之翰席前,躬身問:「縣尊要考學生什麼?」

    侯之翰方才聽王思任對張原頗有溢美之詞,便說要考考張原,這時仔細打量了張原幾眼,嗯,眉疏目朗,模樣不錯,神態舉止從容大方,不像是第一次見官長的人,問道:「肅之先生是你大父?」

    張原道:「是我族叔祖。」

    侯之翰「哦」的一聲,心想:「原來不是張汝霖嫡系啊。」又問:「可曾參加過縣試?」

    張原道:「學生還未入社學。」

    侯之翰道:「那定是家學淵源了。」

    張原道:「家父長年在外,學生未經正式啟蒙,只家姐閒時教識幾個字。」

    縣尊大人侯之翰感到有些無奈,這麼個連社學都沒進過的少年,家裡也沒人教他詩書,能有什麼學問!可王思任明明白白誇獎這少年,說此子前程不可限量,侯之翰要給王思任面子,只好挑些容易的考考張原,問:「對句想必是學過的吧,本縣出個上聯你來對——」

    張原心道:「對句我還真沒學過,我倒是記得一些古今名聯,什麼畫上荷花和尚畫書臨漢字翰林書之類的,可誰敢擔保縣尊大人一定就從我知道的對聯中出題呢,咱不能事先安排啊,又不是演戲。」但這時如果再示弱說不會,那在縣尊大人眼裡他就是一廢物了,也太掃王思任面子了,更何況邊上還有一個王家女郎看著呢。

    張原道:「縣尊大人,對句是孩童啟蒙的彫蟲小技,學生雖不敏,也是學過的,前些日思得一上聯,至今還沒對上——」

    「哦。」侯之翰來興趣了:「說來聽聽。」

    張原道:「上聯是:煙鎖池塘柳。」

    侯之翰臉露笑意,心道:「這五字句意境倒是不錯,卻有什麼難對的,虧你還要想好幾日——」仔細一想,臉色變了,這五字句帶有「金木水火土」部啊!

    王思任聽到這「煙鎖池塘柳」之句,也開始思索對句,左思右想湊不到合適的,單憑句中意境來對不難,但要暗合五行就太難了。

    想得酒冷菜涼,兩位進士也想不出對句,侯縣令自然也就忘了要出對子考張原了,其實也不是忘了,而是覺得張原自己想的上聯這麼難對,可見是對句的高手,他侯之翰一時半會哪裡想得出象「煙鎖池塘柳」這樣絕妙的上聯來考張原,所以就不出對了,一心想要對出「煙鎖池塘柳」的下聯。

    嗯,經過巧妙轉換,現在變成張原考縣尊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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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後生可畏

    張原立在侯之翰邊上,等候縣尊大人答題,那侯縣令苦思良久,捻斷了數根須,也想不出能對得上「煙鎖池塘柳」的佳句,抬眼看對坐的王思任,苦笑道:「此對甚難,老師可有佳對?」

    王思任瞅了瞅不動聲色的張原,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天音兄還得問張原才是。」

    侯之翰便問:「張原,你已想了數日,可有好對句?」

    繞了一圈,侯縣令又發問來考張原了,是張原自己出的題,考官考生都是他,不作弊那也天理難容。

    張原道:「稟縣尊,學生擬了這上聯後,為求下聯,走路也想,吃飯也想,倒是思得兩個對句,卻都不甚合意——」

    侯之翰道:「說來聽聽。」

    張原朗吟道:「燈堆銀漢橋。」

    「燈——堆——銀——漢——橋。」

    侯之翰和王思任一起吟哦品味,侯之翰道:「五行部首倒是有了,這意境差些,還有麼?」

    張原又吟道:「桃燃錦江堤。」

    王思任讚道:「這句好,雖然與上句『煙鎖池塘柳』相比還是略為遜色,平仄也稍欠妥,但也稱得上妙對了。」

    侯之翰也點頭附和:「煙鎖池塘柳,桃燃錦江堤,誠然妙對。」

    張原道:「兩位大人過譽了,這種對句總難免堆砌牽強,白白耗費心力,於心智學問無補,學生現今是專心讀書,已不再想這些彫蟲小技了。」

    侯之翰連連點頭,現在看張原的眼光已與先前不同,和顏悅色問:「已學制藝否?」

    張原道:「還沒有,學生以前貪玩失學,自患眼疾之後,才翻然改悔,目下正讀春秋三傳,學生以為,若四書五經都未讀通就早早學制藝,那簡直就是飲鴆止渴,只恐成為學問空疏、不諳時務的迂腐之人。」

    王思任拊掌道:「此言大善,正是力健行遠之策,好,那我就來考考你的春秋經義,左傳讀了沒有?」

    張原道:「已通讀。」

    通讀和已讀是大不一樣的,讀過一遍就是已讀,而通讀則是基本掌握了全書的意韻。

    王思任點點頭,正要開口提問,忽然失笑,對侯之翰道:「天音兄是治春秋的名家,還是天音兄問他吧。」

    侯之翰科舉本經就是《春秋》。

    侯之翰推讓一番,最終還是由他來問,既知張原學問不淺,那他當然不會只讓張原背誦經傳,思忖片刻,發問道:「春秋經傳,以你之見,是偏重讀經,還是偏重讀傳?」

    這個問題可以回答得很淺也可以回答得很深,這就要看張原對春秋經傳義理的領悟。

    張原想了想,答道:「聖人作經,雖云微言大義褒貶繫於一字,然非淺陋者可識,必於三傳熟思玩味,方能貫通,若只從聖人之經鑽研,舍三傳而不事,譬如渡江河而忘舟楫,欲其濟溺,胡可得乎?」

    侯之翰聽得雙眼發亮,張原此論很有見識,是認為要經傳並舉,側重於傳,這與今之士人重經輕傳的學風頗有不同,讚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見識,難得,明年二月縣試你來,本縣取你。」

    張原趕緊謝過縣尊大人。

    王思任笑道:「憑此一問,就算過了縣試了嗎,天音兄不怕人說你包庇?」

    侯之翰大笑道:「似張原這等人才,正該曲意包庇,當然,明年縣試還是要來參加的。」

    那邊席上的王家女郎以手支頤看這邊張原應考,嘴角含笑,忽聽王思任咳嗽一聲,趕緊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吃菜。

    王思任問:「張原,你吃飽了沒有?」

    張原實話實說道:「學生還沒吃飽。」

    侯之翰笑道:「只顧考他,幾乎忘了他還沒吃飽,去吃,去吃,莫急,等下本縣派人送你回家。」

    侯縣令心情愉快,在他治下發現一個人才那也是他的政績之一,日後張原若能科舉揚名,侯縣令就是他的老師,就算張原官做得再大,見了他也得尊稱老師,大明朝官場錯綜複雜的關係皆由此而來。

    張原的確餓了,因為張大春的事他中午都沒吃飯,這宴席的菜雖清淡卻鮮美,花白米飯更是香軟可口,十五歲的張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裡的正德青花瓷碗又小,張原接連吃了五碗,邊上的侍童盛飯不迭,對坐的王家女郎瞧得嘴巴合不攏,張原看了她一眼,解釋道:「我中午沒吃飯。」

    這王家女郎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越想越笑,無法自制,乾脆伏在餐桌上笑個不停,一邊侍候的童子也忍不住笑。

    張原心道:「笑點這麼低,這有什麼好笑的。」

    王思任皺了皺眉頭,隨即展顏問:「張原又說了什麼笑話,說來大家聽聽。」

    張原起身答道:「學生並沒有說笑話,只是說了句中午沒有吃飯,實在不知哪裡可笑了。」

    王思任與侯之翰對視一眼,也是哈哈大笑。

    王思任笑道:「張原,你豈不知紹興有句俗語說一日赴宴三日飽,是說鄉人赴宴,早一日就先餓著,以便宴席上騰出肚皮大吃,吃得飽,後一日也不覺得餓。」

    張原一本正經地稟道:「學生絕非故意先餓著,而是因那家奴狀告之事急得忘了吃飯,是以方才多吃了幾碗,不料就成了俗語中人,好慚愧。」

    這話一出,王思任、侯之翰又笑,侯之翰連聲道:「此子善謔,此子善謔。」對王思任道:「頗似老師親傳。」

    王思任道:「後生可畏,我當避他出一頭之地。」這是昔日歐陽修讚賞蘇軾的話。

    張原對面的王家女郎已經快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思任連連咳嗽都沒用。

    飯飽席散,張原告辭,王思任二人則有留在侯縣令的廨舍歇息,侯縣令命一名衙役送張原回去。

    張原拜別縣尊大人,又拜別王思任,說道:「不知何時能再聆聽謔庵先生教誨?」

    王思任笑道:「我在會稽山營建避園,園成後當邀你族叔祖來遊園,到時一併邀請你。」

    王思任身邊那男裝女郎雙眸亮晶晶的看著張原,唇邊笑意依然不散。

    張原跟著一名衙役出了縣署廨舍,卻見小奚奴武陵候在外面,一見他出來,趕忙提著一盞燈籠迎上前道:「少爺,你可出來了。」

    張原道:「不是叫你先回去嗎。」

    武陵道:「我是先回去了,吃了飯又來了,太太惦記著少爺呢。」

    張原便讓那差役不用送,他有小奚奴伴著回去。

    主僕二人沿府河慢慢的走,武陵道:「少爺,張彩一家已經搬出去了,太太還有些不忍呢。」

    張原沒說話,心道:「晚明江南地區家奴反噬主人的事不少,我寧要雇工,不要家奴,雇工隨時可解僱,家奴看似攜家帶口甚至帶著田產來投靠,其實是為了逃稅,還有就是借主家之勢謀利,甚至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當然,我現在連生員功名都沒有,不會有人來投靠,不過那一天會來的,只需要努力,有針對性的努力——」

    想到這裡,張原童心忽起,笑嘻嘻向著黑暗中的河水發問:「府河你說呢?」

    府河無聲流淌,默認了張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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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靜夜思

    張原家中本就人口少,張大春一家三口搬出去後,宅子就更顯得冷清了,小奚奴武陵提一盞燈籠孤零零地照著張原回來,應門的是小丫頭兔亭。

    張原入內院見母親,張母呂氏因為張彩一家離去而悶悶不樂,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念舊,雖然是家奴張大春對不住主家,但張大春父子流放充軍還是讓張母呂氏有些不忍。

    張原知道母親的心意,說道:「母親,這宅子裡少了人手,明日兒子託人尋一戶忠厚本分人家來幫忙,訂立書契,每年給銀錢若干,這樣更聽管。」

    張母呂氏現在已不擔心兒子的處事能力了,兒子真的長大成人了,能為父母分憂,這讓張母呂氏很欣慰,又聽兒子說侯縣令答應明年縣試取中他,更是歡喜,說道:「那我兒要盡快入社學,莫辜負縣尊的期望。」

    張原應道:「是,兒子明日還有些事,後天就去社學求學,母親放心便是,兒子會好學上進的。」

    一邊的伊亭說道:「小婢有房遠親,家在鄰縣會稽的昌安門外,為人老實本分,不願為奴,願為長工,少爺要僱人的話,小婢託人捎個口信讓他來這裡,太太和少爺看得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就打發回去。」

    張母呂氏道:「好,明日就讓他來,這宅子裡人少就太冷清。」

    伊亭笑道:「太太不用急,等少爺娶妻成了家,那可就熱鬧了。」

    這麼一說,張母呂氏立即上下打量兒子張原,笑眯眯的很想抱孫子的樣子,點著頭道:「嗯,原兒過了年就十六了,可以議親了,呵呵,還好上次沒答應那馬婆子,什麼牛姑娘、馬姑娘的就要往我兒這裡塞,我兒現在眼疾痊癒了,什麼樣的好閨女娶不到!」

    張原擔心母親急著給他說親,忙道:「母親,兒子還小,要以學業為重,你看西張的宗子大兄,比孩兒年長一歲,都有秀才功名了,還沒成親,孩兒也立志要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之後才考慮婚事。」

    張母呂氏雖然讀書不多,但也是有點見識的,知道考進士有多麼難,張原之父張瑞陽考秀才考了十幾年都沒考上,張原卻說要高中進士後才考慮婚事,若一輩子考不中那豈不是糟糕,說道:「兒呀,西張的宗子可是定下了水澄劉氏的閨女為妻的,只是未成親而已,待娘為你慢慢物色,你也不用急。」

    張原哭笑不得:「兒子沒有急,兒子只是想專心讀書。」

    張母呂氏笑道:「娘知道我兒用功,這樣吧,待我兒補了生員後再議親事,這總行了吧。」

    張原點頭道:「兒子聽母親的話。」心裡卻想:「一切順利的話,考上秀才也得後年,到時再說吧,到時可以藉口要參加鄉試,又可拖一年,拖得一年是一年——」

    陪母親閒坐了一會,張原回到西樓,練了小半個時辰大字,便洗浴睡覺,躺下後很久睡不著,聽到外間的小奚奴武陵輕輕叫了一聲:「少爺——」沒聽到應聲,武陵便吹熄燈盞,睡到那張小竹榻上,翻來覆去「嘎吱」了幾聲,很快就只剩輕微的鼾聲。

    下弦月柔和的光芒悄悄透入窗隙,光斑在地上緩緩移動,月光與黑夜形成深沉浩大的呼吸,讓難眠的人敬畏並且思索。

    張原睜大眼睛看著床頂,藉著地上月光的微茫,床頂的彩漆吉祥圖案隱約可辨,想著以前馬老婆子要為他做媒還有方才母親說他議親的事,獨自好笑,他擔心的是某一天突然就吹吹打打給他送一個新娘子來要他成親,從沒見過面,不知美醜,不解性情,卻要立馬洞房花燭,據說這是人生的一場豪賭,挑開紅蓋頭之際,懸念揭曉,有的人贏了,郎才女貌,夫唱婦隨,有的人輸得一敗塗地,痛苦終生——

    這似乎也很有戲劇性,但張原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像一場賭博,他想自己作主,首先,他不想娶纏足小腳女子為妻,這是先決條件,好在這是在明朝,女子纏足大約是三居其二,若是再晚個一、兩百年,那想娶個未纏足的女子就難了,山野村姑、婢女僕婦倒是有不纏足,除此就很難找了。

    這樣想著,那個王家女郎自然就浮現心頭,雖是男裝,但個子細高,容貌似乎也頗美,在沒有眼鏡的時代,眼睛不好使就數看不清美女這點最痛苦,張原對此已有感觸,不過他對這王家女郎並沒有心動的感覺,不知是因為自己身體年齡還小,還是因為這王家女郎開口就說要買《金瓶梅》而嚇到他了?

    ……

    第二天上午,伊亭托腳伕行的人捎信給會稽縣昌安門外的那位遠房親戚,不過十多里路,當日傍晚,那戶人家一家四口就來了,是夫妻二人帶著兩個兒子,夫妻二人都是三十多歲,男的叫石雙,女的叫翠姑,都是本分的鄉下人,兩個兒子大的十三歲,叫大石頭,小的九歲,自然也就叫小石頭。

    張母呂氏見這家人模樣憨厚老實,大手大腳的身體也壯實,問幾句話,口齒也算清晰,兩個小孩看著也不甚頑皮,心裡便有幾分歡喜,問一邊的張原:「原兒,你看如何?」

    人是伊亭介紹來的,算是知根知底,張原又問了石雙夫婦幾句話,基本滿意,便讓這一家四口到穿堂那邊的瓦房住下,正是先前張大春一家住的房子,說好先按短工算,一家四口在張家吃住,月給工銀五錢,若主家滿意,再定長年雇工文契,工銀還可再添,承擔的官府徭役折銀由主家代繳。

    石雙、翠姑夫婦千恩萬謝,這樣的工銀算是高的了,最要緊的是主家代繳徭役銀,這實在太舒心了,不用擔心官差和鄉甲的敲剝催逼,安安心心侍候主家就是,而且家世依然清白,兒子長大後自立門戶娶妻生子,參加科舉都可以,而家奴之子是不能參加科舉的。

    這樣,石雙一家四口就在張家住下了,石雙雖然不如張大春活泛,不能管理田莊的事,但好在實誠,做事勤勤懇懇,張原家總共不過一百二十畝地,張原自己抽空去管理一下就行,謝奇付那三戶佃農依舊按張大春與他們定的契約繳納田租,當然,田主不能再署張大春的名字。

    張大春的一百五十兩欠銀自有官差代為追討,張原不用操心,他準備著去府學宮後的社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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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學堂樂

    七月二十二日一大早,張原請西張大兄張岱相陪去府學宮後的社學拜師求學,小奚奴武陵提著個大籃子,籃子裡有新鮮的蔬菜四色、米糕一磚、酒一壺、肉兩斤,這是拜師的贄見禮。

    大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下詔立社學,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學,以便良家子弟求學,社學都是官辦,四書五經之類的書籍免費,社學蒙師由當地縣令聘請,俸錢也由縣署支付,學生除第一次拜師需要贄禮之外,一般也不再交費——

    永樂、宣德年間社學最為興盛,人稱「家有弦誦之聲,人有青雲之志」,朱元璋通過科舉之路把天下士子的心給籠絡住了,但嘉靖以後私學興起,有些州縣的社學就逐漸廢馳了,紹興府是文風鼎盛之地,社學辦得較好,僅山陰一縣就有社學近兩百所,府學宮後的這一處社學近年因為有良師指教,儒童中考取童生、補生員的比其他社學多,所以來此求學的儒童竟有四十多人,而一般社學不過一、二十人——

    府學宮後社學位於府河左岸,距張原家不過一里地,原是一處神廟,供奉的神祇是無名之輩,嘉靖時毀淫祠,神廟就改作社學了,從大門進去是一個方形的小院,那社學蒙師已經立在學塾門邊等候新入學的儒童,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白淨面皮,鬍子稀疏,兩眼無神,張原向他作揖行禮時這蒙師還打了一個哈欠,待接過張原親手呈上的拜師贄禮才臉露笑意,嗯,肉菜都還新鮮。

    新入學的儒童要由父兄陪伴拜見蒙師,張原父親不在家,張原也沒有同胞兄長,只有請族兄張岱來,張岱一見這個打哈欠的蒙師就是一愣,作揖問:「原來是兆夏兄,曾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嗎?」心想:「周兆夏也能當塾師!」

    新來的蒙師周兆夏自然不會不認得神童張岱,二人都是本縣生員,周兆夏是二十年的老生員了,呵呵笑道:「宗子賢弟,少會,少會,那曾先生老母病故,回家奔喪去了,這裡的儒童暫由愚兄教導。」

    張岱看了看族弟張原,笑了笑,說道:「介子,那你就在兆夏兄這裡學兩天吧,我不能多待了,明日便要去武林。」

    周兆夏道:「宗子賢弟是去應鄉試吧,預祝高中,愚兄現在功名心是淡了,只以啟蒙後學為業。」

    張原道:「大兄明日幾時動身,我為大兄送行?」

    張岱擺擺手:「不用了,你好好在社學讀書,別學燕客的樣。」說完,一邊搖頭一邊笑,走了。

    張原雖然覺得大兄張岱的神態有些奇怪,卻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周兆夏領著張原進學堂,學堂高敞,原是做神殿的,現在擺著幾十張桌椅,卻只有十幾個學生稀稀落落坐在那裡,見到張原進來,好奇地看過來,張定一也在其中,起身叫了一聲:「介子哥。」

    邊上一個儒童便問張定一:「你叫他什麼,戒指?他家開戒指首飾鋪的嗎?」

    又有儒童低笑道:「這麼大個子了才來讀書,有十六歲了吧,嘻嘻,站在那裡的樣子好傻。」

    張原也覺得自己有點傻,這裡的儒童最小的才七、八歲,大多數是十二、三歲,倒是有一個年齡看上去比他還大的,卻是木愣愣的——

    張原心道:「我要從小學一年級讀起嗎?」

    「安靜,安靜——」

    蒙師周兆夏一拍醒木,然後向諸生介紹張原,張原向諸位同學施二拜禮,同學們還禮,這就完事了,也沒說要拜孔子拜梅花鹿什麼的。

    周兆夏把張原叫到一邊,問:「《三字經》讀過沒有?」

    初入社學,八歲以下的先習《三字經》,然後是《百家姓》、再後是《千字文》,周兆夏看這張原十五歲才入社學,恐怕是幼時頑皮搗蛋不肯讀書的,所以才這麼問。

    張原答道:「四書五經學生都已讀過了,進社學是向老師請教制藝。」

    周兆夏「哦」的一聲,意似不信,道:「那我考考你,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這算什麼問題啊,張原耐著性子答道:「是兩個人,一個叫堯,一個叫舜。」

    周兆夏又問:「那澹台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澹台滅明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複姓澹台,字子羽,因為容貌醜陋,曾遭孔子的嫌棄,不願教他,澹台滅明發憤自學,終成大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指澹台滅明。

    對於熟讀四書五經的張原來說,問這種問題簡直是藐視,想起方才大兄張岱那奇怪的神態,心中一動,答道:「斷然是兩個人。」

    周兆夏並沒有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張原答錯在他意料之中,嗯,這個問題太有難度了,不能怪張原,說道:「不要好高騖遠,老老實實從《三字經》讀起,制藝是那麼好學的嗎,讀上五年書再學制藝——這是你的書,保管好,回你的座位上去,就是那邊,左起第三排。」

    張原捧著那冊薄薄的插圖本《三字經》入座,就聽蒙師周兆夏打了一個哈欠道:「好生唸書,不認識的字互相問,等下本師會來抽查的,記住,要默讀。」撣撣袍袖,踱進鄰室再不見出來。

    張定一挪過來與張原鄰座,低笑道:「先生睡覺去了,別吵醒他就行。」

    張原翻了個白眼,問:「這先生什麼時候來的?」

    張定一道:「來了有半個月了,這先生好,不怎麼管我們,原來的曾先生嚴厲得要命。」

    張原問:「不是說這裡有三十多個學生嗎,怎麼——哦,明白了,周先生一來,好學生就走了,就剩你們了。」

    張定一笑嘻嘻道:「我們也不差,每日早出晚歸讀書呢,嘻嘻。」

    現在是正辰時,紅日東照,塾舍光線明亮,風從府河吹來,帶著略含土腥味的水氣,天氣不冷不熱,這正是讀書的好時光啊,但看塾舍的這些學生,要麼在交頭接耳說話,要麼在紙上塗塗畫畫,有的還在空地上翻起了斤斗,有的執小彈弓將紙彈到處亂射——

    張原耳朵靈敏,聽到鄰室鼾聲隱隱,問張定一:「這姓周的白天都睡大覺?」

    張定一吐吐舌頭:「介子哥你膽子好大,敢這麼叫周先生——周先生也不是都白天睡覺的,有時是夜裡打馬吊,白天就要睡大覺,周先生最愛打馬吊。」

    張原知道馬吊就是麻將的前身,這吊先生不是誤人子弟嗎!

    「撲」的一聲,一團紙彈射在張原後腦勺上,張原回過頭去,幾個十來歲的儒童端端正正坐著,不知是哪個射的他。

    張定一指著其中一個道:「介子哥,是他,李柱,李柱射的你。」

    張原站起身,那李柱以為張原要過去揍他,趕緊跳出座位,哇哇叫著逃跑。

    「吵什麼!」

    一聲大喝,蒙師周兆夏怒氣衝衝出來了,被攪了睡癮的人是易怒的,周兆夏一把揪住自投羅網的李柱,拖到書案邊,要用戒尺揍李柱。

    李柱大叫道:「先生,先生,不是我,是新來的張原張戒指要打我,張原還稱呼先生你為姓周的,很無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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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訓師

    周兆夏不信新來的儒童張原敢稱呼他為「姓周的」,揪著李柱的耳朵皮,喝道:「還敢胡說,把手伸出來,十戒尺。」反手摸到書案上的竹製戒尺,就要揍李柱。

    李柱大哭起來:「他真的說了,說你姓周的,白天睡大覺,嗚嗚嗚——」

    周兆夏慢慢扭過頭,盯著張原,問:「你當真說了?」

    張原站在那裡,答道:「當真。」

    周兆夏沒想到張原會這麼回答,他以為張原會否認或者狡辯,所以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隨即像炸起的爆竹,一蹦三尺高,咆哮如雷:「你敢,你當真敢,你不敬師長,本師今天就替你父母好好教訓你。」揮舞著戒尺就衝上來。

    「周兆夏!」張原伸手抓起長板凳,舉過頭頂,喝道:「你敢打我試試看。」

    周兆夏懵了,學堂裡的十幾個儒童也全傻了,見過調皮搗蛋的學生,沒見過象張原這樣囂張的,直呼蒙師的名字,還敢舉著板凳和蒙師對打!

    看樣子這人真敢砸,周兆夏就沒敢衝過來,離張原七、八步遠,用戒尺遙點著張原的腦袋道:「好,好極,破天荒,有這樣的學生真是破天荒,你這目無師長的敗類,在家定是逆子,在朝定是亂臣。」

    張原一臉鄙夷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評價,也輪不到你來評價,你不是我老師,把贄禮給我還回來,你這等人配為人師表嗎,夜裡打馬吊,白日無精打采,在學堂睡大覺,你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你敢打我,你近前試試,我保證一板凳下去讓你腦袋開花。」

    周兆夏白淨面皮臉漲成豬肝色,冷笑道:「我怎麼沒教你了,不是讓你讀《三字經》嗎,你牛高馬大的還在念『人之初』你好有臉嗎,我都不好意思教你,所以讓你有不明白地方問同學,難道要本師手把手教你識字!」

    和這種人理論一點意思都沒有,張原道:「把贄禮還我,你不是我老師。」

    周兆夏道:「好,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學生。」走到鄰室將張原送來的裝有菜肉米糕的籃子往張原腳邊一丟,「砰」、「啪」兩聲,籃子落地,酒壺破碎,高敞的學堂裡酒香四溢。

    張原踢了踢滾到腳邊的籃子,說道:「你摔破了我的酒壺和籃子,菜也摔爛了,你得賠償,我一早置辦這些贄禮費了兩錢銀子,今日不賠我兩錢銀子我決不與你甘休。」

    倒不是斤斤計較,而是這樣的無良蒙師必須懲治。

    周兆夏算是明白今天遇到無賴學生了,連聲道:「好好,我賠你。」在袖底摸索著摸出一小塊碎銀,擱在書案上,說道:「我會向縣尊狀告你欺師滅禮的行徑,以後任何社學你都休想去讀了。」

    張原忽然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和這麼個庸人鬥什麼氣,咱是斯文人,怎麼能掄板凳鬥毆呢,放下板凳,坐下說道:「別把師啊師的掛在嘴邊,你當不了我老師,這樣吧,我出一道經史問難,你若能辨得過我,我隨你到侯縣令那裡任打任罰,你若辨不過我,還是趕緊別在這裡誤人子弟了。」

    周兆夏冷笑道:「連澹台滅明是幾個人都不知道,還敢考我!」轉念道:「好,你問,凡四書五經,儘管問。」能考上秀才,這些書總是爛熟的。

    張原道:「聽好了——《孝經》云『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立身行道,行的是什麼道?」

    周兆夏一驚,張原這小子能問出這問題看來不像是連《三字經》都不會讀的人,答道:「這有何難,這道當然是夫子之道。」

    「夫子之道是什麼道?」

    「是先王之道。」

    「先王之道是什麼道?」

    「就是,就是禮義廉恥。」

    張原笑道:「你也知廉恥嗎?我告訴你,《孝經》所云立身行道乃是大學之道,大學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無論什麼道,先從立身起,大丈夫所謂身,必聯屬國家天下而後成者,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孝始成,如言悌,則必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天下皆悌而吾之悌始成,吾人此身,與天下萬物原是一個,料理自身處,便是料理天下萬物,故立身行道,首重日用常行,你身為社學蒙師,懶惰暴躁,不教授諸生學問卻呼呼大睡,還命諸生默讀,朗讀會吵到你做春秋大夢是吧?」

    忽聽有人在學堂門外「呵呵」笑起來,張原立即聽出來人是誰,他現在聽過一遍的聲音就不會忘。

    靴聲橐橐,這人走進學堂,身後還有兩個隨從。

    周兆夏一見此人,頓時滿臉臊得通紅,結結巴巴施禮道:「侍生見過縣尊大人。」

    來的正是山陰縣令侯之翰,今日是休沐日,不坐堂,想起這邊社學的蒙師曾友元奔喪歸鄉了,新聘的生員周兆夏不知教得如何,便來看看,剛走到門廊上就聽到有人在學堂中辯難立身之道,便駐足傾聽,聽出一人正是塾師周兆夏,另一少年人的聲音很耳熟,起先沒辨出是誰,後來才想起是張原的聲音——

    侯之翰不禁笑了起來,前日在縣署夜宴,張原風度溫文爾雅言語又詼諧風趣,沒想到今日卻是這般咄咄逼人,周兆夏也太不成體統,竟然在授學時自顧睡覺!

    張原躬身道:「學生拜見縣尊大人。」

    侯之翰向張原點點頭,誇獎道:「張原,你方才說的《孝經》立身之道說得極好,立身行道正該如此,本縣要獎賞你,就免你三年的賦役錢糧吧。」

    只有秀才生員才能免賦稅免徭役,侯之翰這等於是給張原秀才的特權了,在侯之翰看來,以張原之才,補生員是早晚的事,他這是先示恩在前。

    獎勵了張原,侯之翰冷眼看著額頭冒汗的周兆夏,又看看學堂裡稀稀落落的儒童,皺眉問:「怎麼才這麼幾個學生,人都到哪裡去了?」

    周兆夏訕訕道:「稟縣尊,因天氣炎熱,有些儒童告假在家讀書。」

    「天氣炎熱?」侯之翰冷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都快八月了,我看不是天氣炎熱的緣故,而是你荒廢教學,以至於好學的儒童都不來了,只餘一些頑童和愚魯的,正喜你睡覺不管他們。」

    周兆夏用袖子拭了一把汗,無力地辯道:「縣尊大人,請聽侍生辯解——」

    侯之翰不想聽他辯解,看著地下的酒壺碎片和竹籃,籃裡的菜肉都翻出來了,問:「這又是怎麼回事?」

    周兆夏宛若溺水撈到救命草,忙道:「縣尊為侍生作主,這個張原目無師長,竟掄板凳要砸侍生——」

    侯之翰看看一邊澹然而立的張原,氣質沉靜優雅,聽周兆夏當面控告也不著急,這像是掄板凳動粗的人嗎?

    侯之翰笑了,問周兆夏:「你方才是不是晝寢?」

    周兆夏頭巾都還沒戴呢,心知睡覺之事瞞不過去,低頭道:「侍生昨夜讀書至深夜,方才偶感睏倦,就想小睡片刻——」

    「好了好了,別說這麼多。」侯之翰臉現厭惡之色,打斷道:「這竹籃是誰打翻的,酒壺呢,怎麼回事?」

    周兆夏不知怎麼回答。

    侯之翰冷哼一聲:「周兆夏,本縣今日若不來視察,這社學就會被你給廢了,這蒙師你做不得,你的廩生也降一等。」

    生員也是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廩生,不但免徭役,每月還有錢糧領,第二等是增廣生員,沒有錢糧領。

    周兆夏臉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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