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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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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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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49:4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一章 嬰姿


不須一刻時,那王氏女郎就又來了,走得急,面色泛紅,微微氣喘,將一卷厚厚的書冊遞給張原道︰“這就是我爹爹輯錄的四書提要,專門針對寫八股文的,你看看。

    張原接過那沉甸甸一卷書冊,見封面沒有題鑒,翻開一頁來看,王思任精麗的小楷賞心悅目,不禁贊了一聲,再凝神讀了兩頁,嘆服道︰“熟讀此書,四書義這種小題的破題就可迎刃而解,這簡直就是科考秘笈啊。”

    王氏女郎笑道︰“這書我都看了,不是我大言,我若是現在去參加童生試,中個秀才怕也不難。”

    小奚奴武陵舌頭“嗒”的一聲,表示驚嘆,也有點不信。

    王氏女郎斜了武陵一眼,說道︰“你先出去,不要妨礙我與你家公子說話。”

    武陵退出書房外,坐在小杌子上剝橘子吃,心想︰“王可餐姓王,這王公子也姓王,看著都象女人。”

    張原翻看了幾頁,將這書冊遞還給王氏女郎,說道︰“這個我不能看,謔庵先生會責罵我的。”

    王氏女郎瞪大眼楮道︰“不是,你這麼迂腐古板。”

    張原被她說的笑起來,解釋道︰“謔庵先生讓我自己梳理領悟,而沒有把這書冊給我照著背誦,這絕非先生吝嗇藏私,而是自己梳理出來的能領悟得更深刻,照著背誦看似進境快,其實欲速則不達。”

    “奇哉!”王氏女郎嘆道︰“我爹爹當日也是這麼對我阿兄說的,可是你十月底就要與姚秀才賭八股,事急從權嘛。”

    張原微笑道︰“多謝關心,不急,還來得及。”

    王氏女郎盯著張原看,半晌道︰“那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用功。”

    張原以為她說完就會走,不料她還坐在那里,還說︰“用功啊,我看著你用功。”

    張原哭笑不得,說道︰“王兄,你這麼看著我,我怎麼能專心用功。”

    這王氏女郎道︰“奇怪了,你以後入縣學、入國子監,難道都是一個人閉門學習的?”

    張原無語。

    正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慌慌張張跑來,開口便叫︰“嬰姿小姐,夫人找你呢,你快回去。”

    門口的武陵“嗒”一聲,手中剝了一半的橘子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本來好整以暇端坐著的王氏女郎那張粉臉通地一下就紅了,也不敢抬看張原,離座轉身,足不點地似的飛快走了。

    張原耳朵尖,隱隱听得這位王嬰姿小姐在低聲罵丫頭,不禁笑了起來,心道︰“這下子露餡了,她以後不好意思再出來了,這樣最好,我可不想對不住敬愛的王思任老師。”

    武陵揀起地上的橘子,走過來道︰“少爺,這王——”

    張原雙眉一揚,道︰“不許對別人說起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若傳出去,我就揍你。”事情一經傳揚就會變質,流言蜚語就來了。

    武陵忙道︰“小的哪敢,小的一向守口如瓶,少爺放心好了。”見少爺閉上眼楮想書了,他便退出門外,依舊坐在小杌子上,浮想聯翩,連手里剝好的橘子都忘記吃了——

    武陵雖是個家奴,但自幼陪著少爺讀書識字,肚子還是有幾滴墨水的,最近幾年西張那邊又經常搬演戲曲,《西廂記》啊,《牡丹亭》啊,武陵都看過,《西廂記》看了好幾遍了,今日見這王家小姐女扮男裝跑到少爺這里來,武陵油然想起了《西廂記》,在武陵看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簾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詩既好懂又有風情,實乃好詩,比什麼“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妙得多,而現在,自家少爺似乎要與這王氏小姐上演真真實實的《西廂記》,這讓小奚奴武陵興奮且無比期待,轉念一想︰紅娘在哪里,紅娘呢?

    此後三日,小奚奴武陵時刻期待著好戲上演,但讓他失望的是,那個王嬰姿小姐一直沒再出現,少爺也總是閉著眼楮想書里的事,武陵心想︰少爺這老是悶在書房里讀書多沒意思啊,怎麼和戲里演的不一樣啊,是因為沒有月亮嗎?嗯,月初是沒有月亮,再過幾天就會有的,只盼不要落雨——

    ……

    初四日午後申時,王思任到書房來了,這三天他對張原基本上是不管不問,但張原的默學苦思他是知道的,雖說三天時間要梳理貫通四書實在有點勉為其難,但張原不能以常理度之,誰讓張原年少氣盛與那姚復立下賭約呢,所以張原必須在三日內做到這一步,不然,十月底前寫出清通的八股就是痴人說夢——

    張原見王思任進來,趕緊起身侍立。

    王思任坐下,看著張原,問道︰“尚能貫通否?”

    張原恭恭敬敬道︰“請老師提問。”

    王思任笑道︰“胸有成竹啊,好,那我問你,四書里提到的仁,有幾處?仁有幾種析義?”

    張原從容不迫,一一答來,尤其是對仁與富貴、仁與禮樂、仁與君子小人的辨析尤為入微,王思任听得捻須微笑,又擇其疑難精深處,問答半晌,王思任點頭道︰“敏而好學如此,真是讀書種子啊,哈哈,啟東先生可是在盼著你輸給那姚秀才。”

    張原道︰“老師想必也知道那姚生員的劣跡,學生也是借賭約之機激勵自己勤學上進,順便為鄉梓除一害豈不是好。”

    王思任那日听張汝霖說過,張原另有良策勝那姚復,這八股張原本來就是要學的,便道︰“你既已融會貫通,那就可以看看我輯錄的一部四書筆記了,對于四書小題的破題論述頗精,讀後對于四書義小題八股,無論如何出題都能應對自如。”轉頭對門邊侍候的小僮道︰“去內院書房,在乙字號書櫥,取我那部封面無字的筆記來。”

    小僮應聲去了。

    張原卻是心里叫苦,那部四書筆記就在這書房里,前日王嬰姿小姐匆匆離去並未將這部書冊帶走,他也沒有翻看,隨手放在一邊,現在王思任讓小僮去取,哪里取得來!

    此事頗為曖昧,一時不好解釋,張原正在琢磨說辭,那小僮回來了,稟道︰“老爺,沒有找到那部筆記,小奴把乙字號書櫥都找遍了,就是沒有。”

    王思任搖了搖頭,對張原道︰“稍待,我親自去找。”起身欲行——

    張原忙道︰“老師且慢,學生有話說。”

    張原沒有什麼話說,只是把那冊四書筆記捧了出來。

    王思任愕然,問︰“怎麼會在這里,我前日都看到在內院書櫥中?”

    張原道︰“是初二日午後王公子拿來給學生看的,學生並沒有看。”

    “王公子?”王思任眉頭微皺,便即恍然,二話不說進內院去了,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暮色已然沉沉而下,書房里一片昏暗了。

    王思任命僕人掌燈,對張原道︰“筆記既已拿來那你就讀,三日前不能讀,現今可以讀了。”竟對女兒王嬰姿私會張原的事只字不提。

    王思任不提,張原自然也不會提,想越描越黑嗎,就當王嬰姿是王公子好了,說道︰“老師,學生明日想回山陰看望母親,後天一早歸來。”

    王思任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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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50:1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二章 越王橋上

    初五這天一早,石雙就帶著幼子小石頭到了王思任府上,奉張母呂氏之命來接張原少爺回家,還送來了兩條半尺多長的鰣魚和十斤東陽南棗,王思任讓管家回贈一塊浦江火腿。

    在王家用過早餐,張原、武陵主僕二人還有石雙父子起身回山陰,這日天氣晴好,初升的秋陽朗朗照人,會稽縣城的主要街道已有執役的民夫灑掃過,走起來塵土不揚,一路過了杏花寺、錢肅王祠,前面便是會稽、山陰兩縣的界河——府河。

    接連三日悶在書房里讀書思考,張原也覺得有點疲憊,這時站在府河越王橋上,看不舍晝夜流淌的府河水映著朝陽波光粼粼,河上往來舟楫,有漁歌唱早,自是心胸一寬,回想這三日求學的收獲,更是心情大好,有明師指點和自己揣摩果然是大不一樣啊,不會走彎路,事半功倍——

    又想︰“昨日傍晚老師進去問王嬰姿四書筆記的事,想必嬰姿小姐會分辯說她是男裝,我並無察覺,只不知老師信不信,有沒有責罵嬰姿小姐?老師到前院來時倒是臉色如常,就不知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老師可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啊——還好我才十五歲,應該不至于產生太多的誤會,以後注意點莫要與那嬰姿小姐再有什麼瓜葛就好,嬰姿小姐露了餡,應該不會再出來了——”

    對于王嬰姿,張原並沒有太多想法,不象一見商澹然那樣讓他有怦然心動之感,王嬰姿就象是鄰家小妹,如果可以,出來一起說說話那很好,只是置身晚明,哪能隨便與人家在室閨女說話,王老師肯定要把他當成了女婿,雖然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發揮得太過頭,王老師板著臉教訓了他,但從這兩天來看,王老師顯然並不在意,應該是認為少年人好色一點是情有可原的……

    張原停下腳步看流水沉思時,武陵和石雙父子也站住等候,三個人都是笑呵呵的,武陵在向小石頭問白騾雪精的事,得知白騾一直留在張原家這邊,武陵更是快活了,說道︰“那你今日怎麼不把白騾牽來,讓少爺騎著回去啊。”

    小石頭撓頭道︰“這個我沒想到,雪精也不讓我牽它,我哥也不行,只有兔亭和真真姐可以。”

    武陵道︰“我也可以,我有黃胡子。”

    小石頭道︰“小武哥,我戴了那花臉面具的,還是不行。”

    武陵笑道︰“你太矮小了,怎麼也扮不象。”

    有一艘狹長的龍首船“咚咚”地敲著鼓從越王橋下劃過,張原探著頭看,問一邊的石雙︰“石叔,端午節早過了,怎麼還劃龍船?”

    石雙道︰“明日是海龍王生日,要祭拜,海龍王廟不就在那邊嗎,咱們方才走過的。”

    張原道︰“那是錢肅王祠。”

    石雙道︰“錢肅王就是海龍王,會稽人都這麼叫,海龍王廟會極熱鬧的。”

    張原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走。”

    過了府河,繞過市門閣,從玉虛觀和雙義廟之間穿過,前面便是紹興府學宮,轉過府學宮,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太太在門前等著呢。”

    張原趕緊加快腳步,率先趕到竹籬門前,笑道︰“母親,兒子回來了。”

    張母呂氏眉花眼笑︰“估摸著你們就要回來了。”卻又把兒子左看右看,說道︰“我兒好象清瘦了一些,是不是先生家的飯菜我兒不愛吃?”

    張原笑道︰“先生家的飯菜很合兒子胃口,兒子每餐都吃幾大碗花白米飯,母親再看看,兒子哪里瘦了?”

    張母呂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又道︰“你姐姐從青浦寄信來了,你來看。”

    張原跟著母親進到內院,看姐姐張若曦親筆寫的信,姐姐那晉人小楷,別有風致,張若曦在信里說得知張原眼楮痊愈,喜極而泣,特意去了城外觀音庵上香還願,又知張原勤學苦讀,甚感欣慰,既然張原有意明年三月來松江為姐夫祝壽,那她到時會派僕人來接,又說了一些兩個小外甥的瑣事,隨信寄來的很多嘉興魚脯、南京桃門棗、甦州山楂糕、松子糖等方物。

    山楂糕、松子糖是以前張原最愛吃的,現在不敢多吃,略嘗了幾塊,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都給武陵、兔亭和石頭兄弟分食了,下午穆真真來時,張原就把那一包山楂糕和松子糖給穆真真,讓她等下帶回家去。

    穆真真現在既賣紹興謝橘也賣東陽南棗,對張原道︰“少爺,明日小婢也去會稽——”說這話時,這墮民少女那雙幽黑瑩藍的眸子盈盈看著張原,顯然是要張原猜她去會稽做什麼?

    張原立在後園石槽邊,撫摸白騾雪精的脖頸,側頭望著穆真真,說道︰“待我猜來,嗯,你是要去會稽海龍王廟趕廟會是不是?”

    穆真真瞪大眼楮道︰“啊,少爺怎麼一猜就中!”

    張原微笑道︰“明日你與我一起去會稽,我在家里等你,你不用趕得那麼急,稍微晚一點沒關系。”

    穆真真就是這麼盼望的,少爺又說到她心里去了,歡喜道︰“小婢明日不用趕早去碼頭,今日爹爹陪我去了,挑了一百五十斤南棗和謝橘回家,南棗多存放幾日不會壞。”

    張原道︰“好,你明早卯時末趕到這里就可以了。”

    武陵牽著白騾的韁繩道︰“少爺騎騾玩。”

    張原今日書一下都不踫,徹底放松一下腦子,這三天里他學到了太多東西,必須讓腦子緩一緩,勞逸結合是必須的。

    系好鞍橋,張原跨上白騾,趴著身子從後園小門出去,沿投醪河東岸小跑著,武陵、兔亭跟著白騾跑,小丫頭兔亭快活的尖叫象竹哨一般。

    穆真真起先也跟著跑了一段路,又覺得有些難為情,她可比兔亭大好多,不是小孩子了,便停下腳步,站在一株高柳下看少爺騎著大白騾跑遠了又兜回來,心里真是歡喜。

    “得得得……”

    馬蹄掌鐵敲擊著堅石,兩匹高頭大馬踏過石拱橋,從西張跑到東張這邊來了,馬背上的乘客是張岱、張萼兩兄弟,張萼揚鞭指著遠遠跑來的張原笑道︰“大兄你看,介子得了頭騾子也騎得這麼歡天喜地,真正小家子氣。”

    張岱道︰“不然,雪精可不比一般騾子,短程快跑也不輸于我們這兩匹馬,又有驢的耐力,能日行兩、三百里,可堅持七日,馬就不行。”

    說話間,張原跑到二人跟前,勒住白騾,執韁拱手道︰“大兄好,三兄好。”

    張岱問了張原在王思任那里求學的情況,點頭道︰“謔庵先生是少年進士,對于八股定然是有獨得之秘的,只要他肯傾囊相授,介子又肯勤學,自然受益匪淺。”

    張萼道︰“整日讀那些無趣的東西悶也悶死了,人生百年都沒有,若等你高中進士那日突然就嗚呼哀哉,那豈不是白忙一場。”

    張原笑道︰“這麼冤的少有,總不能因為怕死就什麼都不干,這紈褲啊也是三兄才能做。”

    張萼哈哈大笑,又道︰“過幾日就是重陽了,我們兄弟約了一些友人登玉笥山,介子你一定要來。”

    重陽是九月初九,今日是初五,正好苦學三日後休息一日,重陽敬老,也要回來與母親一起過節,張原道︰“好,到時兩位兄長來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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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50: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三章 一出門就相見


    白騾雪精霸道,把公雞司晨的專職也給搶了,每日天剛破曉,它就在後園嘶鳴起來,白騾一叫,翠姑養的那只大公雞就懶得叫了,想必是因為嗓門小,叫不過那騾子——

    張原睜開眼楮,大大地伸個懶腰,听得腳步聲輕快細碎走過穿堂,這是小丫頭兔亭,這幾天武陵不在,照看白騾的任務就由兔亭主動承擔了,每日一早放白騾到投醪河畔吃草,夜里給白騾添一些豆料,還要給白騾刷毛,小丫頭顯然很樂意這個差事,今日因為武陵回來了,生怕武陵搶了先,一听騾叫,翻身就下了床,飛快地穿好衣裳就沖出來了——

    听到白騾嘶鳴的武陵也正準備起床,卻听里間的少爺說道︰“兔亭已經去了。

    武陵笑了起來,仰天又倒在床上,說道︰“讓她,讓她。”笑了一陣,問︰“少爺今日騎雪精去會稽嗎?”

    听到少爺“嗯”了一聲,武陵便急忙起身趕去後園,讓兔亭莫要放走了白騾,少爺今日要以騾代步,且喂點豆料,讓雪精有勁一些。

    卯時末,張原正在吃麥果粥和黃餅,穆真真就背著沉重的一簍果子就從六里外的三埭街趕來了,竹簍用一塊小籬笆分成兩隔,一邊是東陽南棗、一邊是山陰謝橘,一共四十斤,竹簍邊還插著一桿小秤。

    張原不問穆真真有沒有吃過早飯,問的話她肯定說吃過了,直接吩咐道︰“去廚下盛一碗麥果吃。”

    “少爺,小婢吃過了。”

    “吃過了,走這麼遠路也餓了,再吃一碗。”

    少爺的口氣不容辯駁,穆真真“噢”的一聲,遵命吃麥果粥去了。

    張原笑笑的將手里半塊黃餅塞進嘴里大嚼,然後漱口淨面,去向母親稟知他要去王思任先生家了,說重陽節一早回來。

    張母呂氏道︰“不如初八日晚邊就回,那樣可在家歇兩夜。”

    張原道︰“那好,我到時向先生稟明就是了。”

    武陵興沖沖牽了白騾過來道︰“少爺,出發。”

    張母呂氏忙道︰“我兒莫要在大街上騎牲口,街上人多口雜,萬一驚了牲口不是傷人就是傷己,要不叫一乘藤轎來。”

    張原道︰“母親說得是,那兒子不騎騾上街了,兒子不是怕走路,只是一時興起。”便讓武陵把白騾牽回後園。

    張母呂氏依舊命石雙送張原去會稽王家,穆真真早已在竹籬門邊等著,見少爺三人出來,趕忙蹲下身,背起竹簍——

    石雙道︰“真真,我用籮筐幫你挑過去。”

    穆真真忙道︰“不用不用,謝謝石大叔,我背得動,去海龍王廟能有多少路啊。”

    石雙道︰“那我幫你背一程,。”

    穆真真就是不肯,說她背慣了的,不用人幫。

    四個人就上路了,穆真真走在最後面,看著幾步外少爺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歡喜,渾不覺得有什麼重負,輕盈盈就過了越王橋,去王思任府第是筆直走,往錢肅王祠是往左拐——

    穆真真問︰“少爺要不要先去看看祭海龍?有扮及時雨、有扮黑旋風的,很好玩。”

    背簍沉重,兩道麻繩將穆真真雙肩勒往後扯,青黑色的比甲緊緊繃起,將十四歲的墮民少女那並不高聳的胸脯輪廓勾勒凸顯出來,走了四、五里路,額角微汗,面色微紅,黑潭一般幽碧的眼神怯怯動人——

    武陵也很想去看,說道︰“這才辰時初刻,王老爺怕是還沒起身呢。”

    張原道︰“那好,去看看就走。”

    石雙自無話說,跟著少爺就是。

    明明是錢肅王祠,但會稽人偏偏就叫成是海龍王廟,把五代時吳越之主錢肅王稱作是海龍王,會稽、山陰兩縣遇有干旱洪澇就來賽社禱神,據說很靈驗。

    離著兩、三里遠,就听得鑼鼓聲響,繞過一片柏樹林子,就望見官河南岸的錢肅王祠,祠前廣場人不多,搭著兩座大戲台,看來是要賽社爭勝,時辰還早,戲台上尚未有優伶登台,只鑼鼓敲得震天響。

    穆真真道︰“少爺,那小婢賣果子去了。”

    張原道︰“好,我稍微轉轉就走。”

    穆真真叫賣橘子、南棗去了,張原與武陵、石雙繞廣場轉了一圈,都只是一些閑人,什麼扮宋江、李逵的伶人一個也沒見著,武陵道︰“這要午後才熱鬧,少爺,我們午後再來看。”

    張原笑道︰“先生會揪我的耳朵皮,小武你到時要來看一會也行,不要超過半個時辰。”

    武陵甚喜,謝了少爺。

    張原游目搜尋穆真真的身影,見她正在東邊戲台下為一個老者秤量果子,不錯,賣出一斤就輕了一斤,對武陵、石雙道︰“我們走——石叔你現在就回去,不用送了。”

    石雙道︰“太太吩咐過的,一定要把少爺送到王老爺府上。”

    張原搖頭笑道︰“我母親總把我當小孩子呢。”

    石雙道︰“少爺不用往回走,沿著這官河往東走一段路,也能繞到杏花寺那邊。”

    張原、武陵便跟著石雙沿官河南岸東行,一路上行人絡繹不絕,都是來趕廟會的城郊百姓,廟會是普通民眾的窮歡樂,生活困苦、長年勞頓的百姓一年也就這麼幾次可以解解悶、逗逗樂——

    一輛單轅雙輪馬車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馬車左右跟著二婢二僕,道上行人紛紛避讓,在江南,馬車可比轎子尊貴,若非官宦人家,哪里能有馬車。

    這河畔土路狹窄,張原與石雙、武陵二人也避在路邊等那馬車過去,馬車轔轔而過,張原撢撢衣袖,正待上路,忽听得一個純稚童音叫道︰“張公子哥哥——張公子哥哥——”

    “是商景徽。”

    張原急回頭,見那馬車並未停下,依舊向前駛動,這側的車窗卻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使勁搖著——

    張原向馬車追出幾步,又放慢了腳步,覺得不好去追趕,這時,那馬車又緩緩停了下來,車廂里傳來小景徽的哭聲。

    張原趕緊快步上前,跟在馬車邊的兩個僕人轉身瞪著他,見是一個斯文俊秀的少年書生,這才臉色稍緩,一個婢女便對車窗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車門打開,先露出一雙小繡鞋和扳著車門的一只小手,車邊那婢女正要伸手來抱,小繡鞋蝴蝶般飛起,一個小女孩靈活地跳下車來——

    張原听到車里有婦人“哎呀呀”的聲音,顯然是擔心小女孩摔著,張原很有禮貌地向這個梳著五色絲辮發的小女孩作揖道︰“景徽小姐,你好。”

    小景徽臉上還掛著幾滴淚珠,卻已是笑靨如花,淚珠就是花瓣上的晨露,小小的人也向張原福了福,動作惹人憐愛,脆聲道︰“張公子哥哥你好,我就知道今天能遇上張公子哥哥,只要一出門就能遇上對不對?”

    張原心想︰“敢情自上回游觴濤園後,小景徽一直就沒出過家門啊。”正要彎腰和小景徽說幾句話,那個婢女過來道︰“張公子,道上說話不方便,請公子到祠前廣場邊再說話。”

    很多鄉人都在看著,這情景著實有些尷尬,但小景徽太可愛,而且車上不知有沒有她的小姑姑,張原當然不會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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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四章 六寸金蓮嚇死人

    馬車轆轆前行,兩個婢女一左一右牽著商景徽的手走,商景徽不時回頭看張原一眼,好象怕張原不跟上來,還時不時兩只小手抓緊婢女的手借力縮腿一跳,然後“格格”直笑。

    那兩個婢女起先見景徽小姐半路向著一個陌生男子叫哥哥,哭鬧著要停車要下來,二婢都是很緊張,生怕鬧出她們無法應付的事,這時見張原還只是個少年,又且溫文爾雅,這才略略放心,其中一婢笑著對商景徽輕聲道︰“景徽小姐,你倒好好走路啊,這樣會摔著的。”

    馬車在錢肅王祠廣場東南一角停下,一個婢女拉著商景徽不許她亂跑,另一個婢女湊著車窗听車中人吩咐,片刻後,那婢女過來問張原︰“張公子是山陰狀元第張肅之先生之孫嗎?”

    張原道︰“肅之先生是在下的族叔祖,在下張原張介子,是東張子弟。”

    那婢女“咦”的一聲,問︰“上月在觴濤園不是張公子你嗎?”

    張原微笑道︰“那日我也去了觴濤園,是陪我族兄張萼去的。”

    那婢女眼神奇怪地看了張原一眼,說聲︰“張公子請稍等。”又去馬車邊與車中人低語——

    商景徽拽著婢女靠近張原兩步,仰著小臉問︰“張公子哥哥這是要去哪里,賽社還沒開始呢,你怎麼就要走了?”

    張原道︰“我在會稽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學,早上從山陰過來,听著鑼鼓熱鬧,就順道過來看一看,怕先生責罵,所以要趕著去上學啊。”

    那個傳話的婢女又過來了,這次是對商景徽說話︰“景徽小姐,張公子要趕去讀書了,不能遲到,遲到了先生會責罰的——”

    商景徽睜大亮晶晶的眸子問張原︰“先生會用竹尺打你手心嗎?”

    兩個婢女“吃吃”的笑。

    張原笑道︰“如果遲到好久那說不定就要打手心——景徽小姐好好看賽社禱神,我先走了,下次再會。”車里的肯定不是商澹然,商澹然知道他的名字,應該是景徽的母親,這個就不好多說話了。

    傳話的那個婢女生怕商景徽鬧,彎腰勸道︰“張公子再不走就會遲到很久了,婢子帶你先去廟里看龍王好不好?”

    商景徽兩道可愛的小眉毛微蹙,小嘴噘了噘,向張原搖搖手︰“張公子哥哥快走,別遲到了,下次我還要出門的,記得等一下我哦。”六歲的小景徽難得出一次門,最近出來兩次都遇到了張原,就以為只要出門就可見到張原。

    兩個婢女忍著笑,牽著景徽小姐的手,看著張原主僕三人走遠,一個婢女到車窗邊稟道︰“夫人,那位張公子走了。”

    車里坐著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嫻雅婦人,這婦人便是商周祚之妻傅氏,是商景蘭、商景徽二人的母親,上月商澹然去賀氏觴濤園相親,回來時傅氏問她張萼公子如何?商澹然道︰“惡俗紈褲。”再問其他的就不肯說了,傅氏也就認為與山陰張氏聯姻不成了,不料夜間景蘭、景徽小姐妹二人在榻上嬉戲時,“咭咭格格”說什麼張公子和姑姑下棋、張公子背著身子下棋、張公子哥哥說了笑話……

    傅氏好生奇怪,便盤問小姐妹二人,小景徽說得有點顛三倒四,九歲的商景蘭說得很明白了,遇雨、下棋、渡船,不過沒記住那張公子的名字,反正是山陰張氏的公子沒錯——

    這可把傅氏給弄糊涂了,小姑商澹然很鄙薄地說那張公子是惡俗紈褲,怎麼又會與其對弈並且交談,而且听這小姐妹說澹然姑姑那日在島閣很快活,笑得直不起腰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第二天傅氏問商澹然是不是這就回絕山陰張氏的提親,商澹然毫不猶豫地點頭,傅氏試探道︰“小妹啊,嫂子听小蘭、小徽說——”

    商澹然俏臉霎時緋紅,嬌嗔道︰“嫂嫂,小蘭她們亂說的,嫂嫂趕緊回絕了那說媒的婆子。”

    傅氏就以為那張公子在與澹然下棋時有什麼輕薄言語或舉動,這才讓澹然鄙薄的,悄悄去問景蘭,景蘭、景徽姐妹記性很好,景蘭幾乎把當日張公子與姑姑說的每一句話都對母親說了,沒什麼輕薄言語啊,又問那張公子是不是長得好丑?也不是。

    還好老僕婦梁媽清楚當日之事,對太太說是有兩個張公子,來相親的那個張公子澹然小姐一看就不喜歡,島閣上下棋的那個張公子澹然小姐似乎印象不錯,卻又不是來求親的——

    傅氏心道︰“原來如此,就不知那下棋的張公子訂親了沒有?”悄悄托人打听了一下,張肅之先生有六個孫子,適齡的就只有張岱、張萼、張卓如三人,但張岱和張卓如已經訂了親,張岱赴鄉試未回,難道澹然看上了張萼的堂弟張卓如,可人家已經訂親了啊。

    那以後傅氏再不提山陰張氏子弟的事,只是小景徽還老把那個張公子掛在嘴邊,那個“騙你的”笑話總說不厭,不料今日帶著景徽來看海龍王就被景徽看到這個張公子了,卻原來不是西張子弟,而是東張的,傅氏當然是知道東張的家世遠不如西張,與商氏官宦世家不太匹配,但方才听張原說在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學,王季重是會稽名士、制藝名家,以前沒听說收過學生,怎麼就收下這個張原了?

    傅氏決定回去就讓人打听一下這個張原的情況,夫君遠在京城,小姑年已二八,再不訂下親事就晚了,這個必須她來操心,翁姑早逝,商澹然五歲起就由兄嫂撫養,長嫂如母,傅氏是把商澹然當女兒看待的,夫君更是寵這個小妹,澹然六歲纏足時受痛不過大哭,夫君在外听得不忍,惻然道︰“罷了罷了,由她,纏足亦是一時習俗,唐宋女子大都不纏足,即本朝以來,江浙、嶺南女子也多不纏足,正德以後江南女子纏足之風才愈演愈烈,不纏也罷。”

    商周祚一時不忍,小妹商澹然也就不纏足了,這就連帶女兒商景蘭也不纏足,而今商景徽六歲了,按說也該纏足了,小姑姑和姐姐不纏足,她哪還肯纏,這讓傅氏很是無奈,差可安慰的是,澹然和小蘭、小徽的足天生縴瘦,雖比那纏足的要大不少,但不至于六寸金蓮嚇死人,還能掩飾得過來——

    秋陽薰暖,錢肅王祠前廣場的人越來越多,兩座戲台的鑼鼓敲得更起勁了,賽社快要開始了,商夫人傅氏從車窗里看著女兒景徽拉著婢女的手蹦蹦跳跳向一個墮民少女走去要買橘子吃,不禁微笑起來,心想︰“若是纏足了,小徽哪里能跳得這麼歡,唉,孩子纏足著實可憐,硬生生把足骨對折過來,我當年也不知哭過多少回!”

    小景徽過來了,一手一個艷紅的山陰謝橘,笑容可掬道︰“娘親,那賣橘子的姐姐說不收我們錢。”

    景徽身後的那婢女用一個小籃子提了橘子過來,說道︰“是啊太太,那墮民女子好奇怪,硬是不肯收錢——是不是看我們景徽小姐可愛?”

    商夫人笑了起來︰“豈有此理,快去把錢給人家。”

    那婢女回頭一望,說道︰“走了,人多,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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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五章 天生此才


    小奚奴武陵一點也不想那《西廂記》了,《西廂記》里的張生根本就不讀書,專想著鶯鶯小姐,哪象少爺,整天就悶在書房里,這兩天少爺抓到他讀書,讀王老爺寫的四書筆記,總有十多萬言,兩天就要他讀完,雖然少爺賞了他一錢銀子,可這銀子實在不好掙,喉嚨冒煙啊——

    嗓子干,就要不停喝水,水喝多了就要撒尿,只有就借如廁之機緩口氣,每次都要磨蹭好一會,這次挨挨延延回書房時,忽然听到書房里有人在念書︰

    “禮者,仁也  仁不可名,而假于禮以名……”

    武陵大奇︰這是誰,這麼好,代他來讀書?

    ……

    王思任這日午後又去延慶寺為老僧寫經了,悶了幾天的王嬰姿小姐長衫儒服的又悄然來到前院,在轉廊邊听書房里武陵為張原讀書,那小奚奴嗓子都快讀啞了,不禁心里暗笑︰“這個張介子果真是怪人,不喜讀書喜听書,過耳成誦就是這樣的嗎。”

    听了一會,那小奚奴擱下書出去了,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回來,王嬰姿便躡足進到書房,見張原背著身子立在窗前,在看窗外的幾竿細竹——

    王嬰姿拿起那卷覆在書案上的四書筆記,接著小奚奴方才念過的左一行,輕聲念誦了起來,甫一出聲,就見張原的背影動了一下,卻沒轉過身來,王嬰姿就繼續念,不間斷念了十多頁,喉嚨終于癢癢了,想找茶喝,案上兩杯茶是張原主僕的,小漆盤里有十幾個橘子,便覆著書,取橘子剝吃。

    張原終于轉身來了,含笑道︰“多謝嬰姿小姐。”

    王嬰姿見張原稱呼她為“嬰姿小姐”,面上一紅,說道︰“沒什麼了,等我吃一個橘子,我再幫你讀完,也沒剩多少頁了。”

    張原只好由她,王嬰姿讀得比磕磕絆絆的武陵強多了,聲音听著也悅耳。

    王嬰姿繼續讀書,這次她把剩下的三十多頁近一萬字全部讀完,小奚奴武陵很恭敬地端了一杯茶進來,說道︰“王小姐請用茶。”

    王嬰姿笑道︰“這是到你們張家了嗎。”話一出口覺得不大妥,趕忙轉換話題道︰“張兄既已讀完四書筆記,那麼四書小題無論是正題還是截搭題,破題都難不住你了,明日我爹想必就要教你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這些都是八股文的頭部,最是重要,我爹爹也有專門論述這些的手稿,我去給你拿來——”

    “不要不要。”張原趕緊阻止,又問︰“上回你拿書出來,你爹爹沒責怪你?”

    王嬰姿抿了一口茶,答道︰“沒有啊,就是問了我一些話,然後告誡我不要再到這邊來——不過我想來就來,也不要緊,對?”

    張原笑了笑,心道︰“想必王老師還只把王嬰姿當作小女孩,十五歲,也的確是小女孩,嬰姿小姐尚不解風情。”

    王嬰姿與張原說了些閑話,一盞茶飲盡,便起身道︰“我先進去了,出來好久了,我娘會找我的,下次我還來給你讀書。”說罷就走了,直截了當。

    起風了,書房北窗外那一叢細竹蕭蕭的響,張原負手立在窗前,看那暮色就象是一把沾著淡墨的大刷子,刷一遍,天色就暗一些,漸漸的,那幾竿細竹模糊成水墨畫——

    ……

    第二天,也就是初八日,王思任果然如王嬰姿所說開始傳授張原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看來王思任以前教兒子就是這麼教的,所以王嬰姿清楚這些套路。

    王思任上午、下午各講了一個時辰,然後考問張原領悟了多少,一番問難之後,王思任大為滿意,他現在發現張原的長處並不僅僅是記性過人和學習刻苦,更在于非凡的領悟力,往往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很多需要閱歷、經驗才能深切領悟的道理,張原只須他稍一點撥,小叩則發大鳴,就好比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一般,張原接過話頭就能發揮得淋灕盡致——

    王思任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心道︰“天生此才,用于治學,當為鴻儒;用于治世,當為名臣。”想到這里,問︰“張原,我想听听你的志向?”

    張原道︰“就是贏了那姚秀才。”

    王思任笑道︰“往長遠里說。”

    張原道︰“那就是明年的縣試、府試。”

    王思任道︰“再遠大一些。”

    張原道︰“還有道試,若補了生員,還得指望鄉試中舉,僥幸中了舉呢,當然要進京會試了,也揚老師之名。”

    王思任笑道︰“我是問你終生追求的志向。”

    張原心道︰“我若說大明朝快亡了,到時王老師你會餓死,而我就是來拯救這大明朝的,王老師你肯定會瞪起眼楮、拿起竹尺揍我。”恭恭敬敬答道︰“學生大志向尚未確立,下月若不能贏那姚復,那麼再有什麼大志向都是空談。”

    王思任問道︰“你不是有必勝的妙計嗎?”

    張原道︰“妙計是有,不過也要八股寫得好才行。”

    王思任道︰“依你這樣的好學敏悟,本月底就可正式動筆制藝,寫出中規中矩的時文並非難事。”

    張原喜道︰“全賴老師點撥。”

    王思任笑著搖了搖頭,他倒是希望張原能說出象北宋張載那樣的豪言壯語呢,不料張原只是要贏那姚復,另外就是想著怎麼一路科考過關,實在倒是實在,就是有點俗——

    僕人來報,張公子的家僕石雙來了,還送來了一筐秋白梨。

    王思任笑道︰“你母親派人接你回去過重陽是,好,你收拾一下就回去,這幾日讀書也辛苦,明日登高舒懷,解解讀書的悶氣。”

    ……

    山陰習俗,重陽日早起沐浴,佩茱萸、吃栗子糕、飲菊花酒,張原家自然也不例外。

    且喜這日天氣晴美,辰時初刻,張岱、張萼、張卓如就聯袂來約張原去登玉笥山,玉笥山在會稽縣稽山門外,與會稽山相連,相傳當年大禹在此山頂得到記載有山河體勢的金簡玉書,這才治水成功,又因為此山峰頂形似香爐,所以又稱香爐峰,乃是紹興府勝景之一,也是會稽、山陰兩縣民眾重陽登高首選之地。

    張岱、張萼都騎著大馬,張卓如乘轎,僕從二十人,可餐班十余位少年聲伎攜著笙笛簫管一並前去,張母呂氏見張岱、張萼都騎馬,也就答應兒子騎白騾出城,囑咐路上要小心,命武陵和大石頭跟隨侍候。

    一行四十余人浩浩蕩蕩穿城過縣,出了稽山門,張原記得上次去觴濤園也是這條路,玉笥山就在觴濤園賀家湖的西南面。

    張原騎著白騾雪精,意氣風發,步行雖然健身,到底還是有坐騎神氣,白騾雪精頗為神駿,與張岱、張萼二馬爭馳,竟不遑多讓,三人把一眾隨從和聲伎、還有乘轎的張卓如都遠遠拋在後面,早早的就到了大禹陵下,從這里無法再騎馬,得步行上山,玉笥山登山石階有一千多級,山勢郁郁蒼蒼,山道磅礡蜿蜒。

    張原三人駐足欣賞陵前碑亭,一面等僕人們趕上來,卻見七、八個士子說說笑笑而來,張岱一看,對張原道︰“這都是我們山陰的生員,奇了,還都是去年歲考一、二等的,其中兩位與姚復關系頗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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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六章 紈褲風采


“啊,宗子兄、燕客兄,一向少會,這位是——”

    幾個生員與張岱、張萼寒暄,見張原面生,便出言相詢。

    張岱笑道︰“說出他的名字來可謂如雷貫耳,幾位仁兄都是去年縣學歲考前二等的,不會沒听說過。”

    那幾個山陰生員面面相覷,忽然齊聲道︰“他便是張原張介子?”

    張原微笑作揖道︰“張原見過諸位仁兄。”

    那七位山陰生員神色便有些古怪,拱手還禮道︰

    “介子兄,失敬失敬。”

    “介子兄,久仰久仰。”

    “……”

    張萼哈哈大笑︰“介子,你與那姚訟棍的賭約現在已傳得沸沸揚揚,你這可算是一賭成名了。”

    一個身形短小、臉色臘白的生員冷笑道︰“就不知道成的是什麼名,美名還是——”

    張萼大喝一聲︰“楊尚源,我認得你,你是姚訟棍的親戚!”

    張岱、張原皆笑。

    臉色臘白的楊尚源這下子也有了一些血色,怒道︰“親戚又如何,到時只論八股,我倒要見識一下三個月能學出什麼八股來。”

    張原懶得爭辯,現在和這些人爭執沒有意義,十月底方見分曉。

    張萼卻是忍耐不得,這楊尚源分明就是姚訟棍一伙的,不打擊不爽,說道︰“我介子弟已拜在會稽王季重先生門下,楊尚源,你倒是去王季重先生那里試試,看季重先生會不會瞧你一眼,嘿嘿,依我看來,你這秀才功名想必也是倩人替代或者剿襲擬題得來的。”

    倩人替代就是雇佣槍手代考,在縣試、府試中屢見不鮮,雖然簡單有效,但容易被人告發,那是遣戌充軍的大罪;而剿襲擬題則稍微復雜一些,就是延請制藝名士在家,預先猜題,擬出十余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讓那考生記誦背熟,腦子笨背不熟的就要想方設法將這些預先擬作的八股文帶進考場,若論夾帶的工夫那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什麼招數都有,剿襲似題極具操作性,估計大明朝的秀才十個當中至少有一個是靠這種辦法考取的,因為考題必須出自《四書》、《五經》,而且《五經》也只選一經作為本經,這樣命題的範圍就太有限了,往往出現重復命題,幾十年前甚至幾年前的考題又拿來考,所以說截搭題也是為了應對剿襲擬題的無奈之舉,但即便有截搭題,被猜中考題的也很不少——

    可是當面說人家秀才功名是請槍手或者抄襲來的,這比打人打臉、罵人揭短更狠三分,也只有張萼敢這麼肆無忌憚,山陰第一紈褲豈是浪得虛名的。

    楊尚源的臘白臉霎時漲成豬肝色,他是四年前中的增廣生員,倩人替代倒是真沒有,但剿襲擬題可以有,這種事很普遍的,只不過大多數人運氣不佳沒猜中題而已,他楊尚源在道試中的兩道八股題中恰就猜中了一道截搭題,那道題正是表舅姚復幫代擬的,楊尚源當時是喜得抓耳撓腮,這是祖宗有靈、鬼神護佑啊,當即洋洋灑灑寫下,就中了,可畢竟不是光彩的事,向來諱莫如深,不料今日讓張萼在這麼多人面前說了出來,張萼當然不可能知道他當日擬題得中的事,只不過隨口亂說,歪打正著,擊中了楊尚源的要害——

    “張燕客,你辱人太甚,我絕不與你干休!”

    煥然生色的楊尚源憤怒地大叫起來,可因為貪杯好色淘虛了身子,中氣不足,這陡然大叫,聲音尖厲,象是太監。

    張萼從不怕惹事,點著頭道︰“惱羞成怒了,被我戳中痛處了,那你狀告我啊,趕緊讓你親戚姚訟棍寫狀紙去啊。”

    楊尚源氣得渾身發抖,若是別人,他果斷要告,要告得對方家破人亡為止,這樣的羞辱與被挖祖墳也差不了多少,不共戴天啊,可對方是張汝霖的孫子,張汝霖雖是致仕在家的鄉紳,但山陰張氏的影響力不是他表舅姚復能抗衡的,張汝霖的父親張元汴是狀元不用多說,就說張汝霖的岳父,山陰朱賡,禮部尚書、內閣首輔,雖說朱賡三年前就已去世,但門生故吏遍天下,他楊尚源小小秀才哪敢捋張汝霖的虎須!

    楊尚源怒叫道︰“張燕客,你仗勢欺人,我要上京城擊登聞鼓告御狀。”

    張萼大笑起來︰“皇帝都十幾年不上朝了,你去告御狀,行,你趕緊去,你若不去,你就是烏龜王八蛋,嘿嘿,告御狀,這只配嚇唬嚇唬村夫,說我仗勢欺人,我偏就欺你你又能怎樣,你平日與姚訟棍狼狽為奸,欺負良善、霸人田產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會干得少?”張萼受張原之托命人查訪姚復的惡事,連帶也知道了不少楊尚源的惡事,姚復的很多惡事都有楊尚源的份。

    楊尚源真沒轍了,氣恨難平,瞪著張萼,又瞪著張原,這事都是因張原而起啊,說道︰“張燕客,你妄想把我氣走,休想,下月二十九,我要與山陰諸生一同見證張家又一位大才子美色遠揚,嘿嘿,美名遠揚。”說這話時就對著張原冷笑,意似挑釁。

    張原方才悄悄問大兄張岱︰“這個楊尚源學識如何?”

    張岱低聲道︰“只務求田問舍,不怎麼讀書的,庸陋之輩,談何學識。”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張原笑道︰“這位楊兄,不要這麼瞪著我,我為你獻一策可證你之清白,我兄燕客不是說你科場舞弊嗎,你似乎不服,不如就打個賭,由我兄命題,你當場寫一篇八股出來,也由本縣一、二等生員來評判,五十四人中有三十六人認可你,那就是你贏——”回頭問︰“三兄,你出什麼賭注?”

    張萼大笑,說道︰“我們兄弟同心,我若輸了,我也終生不參加科舉——”假意嘆道︰“唉,萬一輸了,那就可惜了我這狀元之才,楊尚源若輸了,那就證明他的功名果然是舞弊得來的,這腦袋上的方巾也不好意再戴了。”

    張原道︰“楊兄,這很公平了,用的都是當日你親戚姚秀才與我打賭的同樣的方法,這總不能說山陰張氏仗勢欺人了,如何,敢一賭否?”

    楊尚源張口結舌,他哪敢賭,他還有點自知之明,制藝平平,在本縣諸生中人緣也算不得好,去年歲考評為第二等是因為送了禮給孫教諭——

    “可笑。”楊尚源叫道︰“誰不知道張燕客是不讀書不上進的,你要拿科舉與我賭的話還不如干脆拿天上的月亮和我賭。”

    這分明是譏笑張萼求科舉就是水中撈月啊,張萼怒道︰“那你說,你要賭我什麼,隨你說。”

    楊尚源不理睬張萼,卻朝張原一指︰“我要和你賭。”一來是東張勢弱,二來是楊尚源不敢按張原說的方法與張萼賭,因為那樣他輸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他要轉換目標,指向張原。

    張原含笑問︰“楊兄要與我賭什麼?”

    楊尚源道︰“作八股太費時,我只與你賭破題,各出一題讓對方破,誰破得快破得好,就是贏,我也不與你賭什麼功名,反正你下月的賭局肯定是輸,今日我只與你賭銀子,誰輸了,誰給對方紋銀一百兩,敢與我賭否?”

    楊尚源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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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七章 牛刀小試


   古越晚秋,天氣初肅,禹王陵岣嶁碑兩側松柏森森,會稽、山陰兩縣前來香爐峰登高的民眾陸續而至,見一群書生不去登山卻立在碑前唇槍舌劍,便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楊尚源見張原一時未答話,便以為是心怯,愈發盛氣道︰“張介子,敢與我賭否?”

    張萼哪里看得過楊尚源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叫道︰“介子,和他賭,萬一輸了也不用怕,銀子我和大兄代你出。”

    張岱一抖馬韁,開口道︰“我兄弟三人這兩匹馬一頭騾,抵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太少,就賭一百五十兩,就不知道尚源兄拿得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否?”

    楊尚源舉手道︰“且慢,我有言在先,我是與張介子賭,宗子兄乃本縣神童,可不得暗中相助你這族弟。”

    張原問︰“是賭一百五十兩嗎?”

    楊尚源打量著那二馬一騾,估摸著不止一百五十兩,便道︰“好,就賭一百五十兩。”

    張原問︰“我的賭注在此,楊兄的銀子呢?”

    楊尚源冷笑道︰“你若贏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

    張原朝在場諸生和圍觀民眾拱手道︰“這里尋不著紙筆,無法立契存照,諸位就是見證,莫要讓人耍了賴去。”

    圍觀民眾哄笑道︰“誰敢耍賴,今日不讓他出這大禹陵。”

    擔任仲裁的就是在場的七位生員,張岱也是其中之一,八股文破題這兩句不難裁定,圍觀者當中也有好幾個士子,張原不懼楊尚源耍賴,他近日從王思任那里苦學的破題法要牛刀小試了,新出硎的刀那是分外鋒利。

    雙方約定,由楊尚源先出題,出的是四書題,張原必須在楊尚源踱出七步之內念出破題二句,待張原出題時亦如是。

    楊尚源當然沒有把握在七步之內又快又準地破題,但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比張原強,四書題八股他作過幾百題,若是運氣好讓他踫上舊題,那豈不是應答如響,就算他不能在七步之內破題,張原同樣也做不到,因為他出的題極為生僻,雖在四書中,但科考卻不會出這樣的題,所說這次賭局他的贏面顯然極大,最不濟也是不分勝負——

    張岱與那六位士子立在碑亭一邊,楊尚源和張原立在岣嶁碑下,楊尚源好整以暇道︰“介子兄準備好了沒有?”

    張原道︰“希望楊兄莫要跑得太快,記住,是踱步,不是跑步。”

    圍觀人群一陣哄笑。

    楊尚源冷笑一聲︰“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好了,我出的是四書題便是——‘梁惠王章句上’。”

    說完那個“上”字,楊尚源便邁出了第一步,而且這一步邁得還不慢,雖不能說是跑,但顯然不是踱,圍觀人群便有叫“小人小人”譏諷楊尚源的,楊尚源白著臉絲毫不為那些嘲笑聲所動,只要快快邁出七步,他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梁惠王章句上”不是《孟子》里的句子,而是標題,《孟子》第一篇就是這“梁惠王章句上”,共七章,自來科考都是從章句中出題,從沒有拿標題來出題的,但這“梁惠王章句”又的確是四書中的,所以不能說楊尚源出題違規——

    張原在緊張地思索,那楊尚源腳步子邁得小而快,二步、三步、四步、五步——

    仿佛腦海里有一具琴,誰又在琴弦上劃了一下,“錚”的一聲,張原靈光乍現,脫口道︰“有了——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

    楊尚源走得頗快,張原念出破題二句後,他也已走完了七步,但張原開始念時他還剛邁出第六步,眾目睽睽之下再怎麼無恥也不好從這上面耍賴,現在只有看七位生員如何評判張原這破題二句了——

    梁惠王本是諸侯卻自稱王,說是“僭竊之主”甚是得當,而“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七篇的第一篇,《孟子》開篇便講仁義,故稱仁義之書,張原這兩句切中題旨,將題意破得干干淨淨。

    圍觀人群中的士子已有人大聲叫起“妙”來,張岱微笑不言,介子果然敏捷,現在他倒要看跟著楊尚源一起來的那六位生員怎麼評判這一破題,誰要是說張原破得不佳,就必須作出比這兩句更好的破題來。

    那六位生員交頭接耳一回,一致表示張原破題無懈可擊,其中一位與楊尚源私交甚篤的生員朝楊尚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他愛莫能助,這題太難,他無法比張原破得更好。

    楊尚源又臘白了臉,嗯,白里透青了,他強自鎮定道︰“張介子,算你有點捷才,你也出題,也記住哦,不要跑。”

    不待張萼出言譏諷,圍觀人群早已嘲罵聲一片。

    張原朝眾人拱手道︰“請安靜,我要出題了,楊兄,我這題只兩個字,你听好了——‘子曰’”。

    “什麼?”楊尚源問。

    張原冷冷看著楊尚源,不答,也未邁步。

    人群中已有人叫道︰“《論語》第一句就是‘子曰’,楊秀才,別裝聾作啞了,張公子,開步走。”

    張原問︰“楊兄,這下子听清楚了,我可以踱步了。”說罷,端起架子,表演踱步,一步是一步,著實標準。

    楊尚源背脊浸出冷汗,既然他能以《孟子》標題出題,張原又如何不能以“子曰”二字為題,可這種兩個字的題讓他無從入手啊,這怎麼破,眼看張原踱步雖慢,可畢竟只有七步,也就片刻工夫,張原七步已踱完,他還是心頭一片茫然——

    圍觀人群中有夸贊張原的、有譏笑楊尚源的,鬧哄哄,嘈雜無比,有人叫著︰“給銀子,給銀子,秀才打賭,不許耍賴。”

    楊尚源有點懵,他根本沒考慮過自己會輸,他還想著自己騎著白騾、左右各牽著一匹馬神氣活現回山陰呢,怎麼一下子就把一百五十兩銀子輸出去了,他楊尚源雖然頗有田產財貨,可要輸一百五十兩銀子出去,實在肉痛啊,一百五十兩銀子可供五口之家十年的溫飽了——

    楊尚源冷笑道︰“銀子我自然會給,但誰會帶著這麼多銀子來登高,待回去我就會把銀子送上。”故作輕松地朝張原拱拱手,然後對另幾位生員道︰“我們這就登香爐峰去。”心里打定的主意是︰“時過境遷,空口無憑,要我拿銀子,哼哼,休想!”

    張原道︰“且慢,先給了銀子再走,沒銀子可讓僕人回家去取——諸位說對不對?”

    “對對對,這楊秀才看樣子就是想耍賴了,不許他走。”人群嚷嚷道。

    這時,張氏家僕和可餐班的一伙人都到了,張萼喝道︰“能柱、馮虎,看住這個白臉奸生,他要敢走,就給我揍。”

    能柱、馮虎兩個健僕響亮地答應一聲,盯著楊尚源,摩拳擦掌。

    楊尚源甚懼,雖說他有生員功名,但張家勢大,打了真怕是白打,色厲內荏道︰“誰敢動手!我又沒說不給銀子,我楊尚源缺那點銀子嗎。”

    人群中有人叫道︰“別說大話,欠債還錢,沒錢回家找娘子床頭要去。”

    哄笑聲一片。

    張萼道︰“不能放他回去,此人卑鄙,一放走就肯定躲起來不見人。”對楊尚源道︰“你不是帶了僕人嗎,讓你僕人速速回去取銀子來。”

    楊尚源面色慘白,估摸這形勢,今日不給銀子是脫不了身了,便把僕人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那僕人點頭領命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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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53: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八章 蟹會

從大禹陵到山陰縣城有十來里路,楊尚源的僕人來回最快也要一個時辰,張原他們當然不耐煩等在這里,張原拱手道︰“楊兄與我們一起登玉笥山,重陽登高,可避災禍。

    相傳東漢汝南人桓景得遇仙人費長房,費長房說九月初九這日桓景家中會有大難,當作絳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飲菊花酒,可避災禍——

    楊尚源心情惡劣,冷笑道︰“今日我偏就不登高,看看能有什麼災禍。”心道︰“我就待在山腳下,你們也一起陪我,出不了心頭惡氣好歹也惡心你們一把。”

    張萼正待發火,張原止住道︰“既然楊兄不願登高,那也由他,就讓馮虎、能柱還有這些轎夫伴他,何時見了銀子,何時讓他走。”

    張萼笑將起來︰“楊尚源,你以為賴在這里不走就能把我們也拖住是,山陰蠢貨,汝為第一。”吩咐能柱他們看住楊尚源,就是官差來了也不放,收到銀子才放人。

    楊尚源怒道︰“你們張家欺人太甚!”

    張萼道︰“對君子講仁義,對你這種卑鄙小人就得使用霸道,就是棍棒——我們走。”

    那個與楊尚源交情好的生員拱手為楊尚源說情,挽著楊尚源的手道︰“尚源兄,我們還是一起上山。”

    楊尚源也怕被一群家奴圍住,裝著不情不願的樣子,跟著上山了。

    圍觀人眾見楊尚源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又是一陣哄笑,也都散了,分道上山。

    從大禹陵這邊上香爐峰有兩條路,轎夫路和螺絲路,轎夫路好走,螺絲路難行,張原他們走的就是螺絲路,這螺絲路一千多級石階盤旋繚繞,山道邊就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張岱、張萼、張原、張卓如兄弟四人走在前面,楊尚源死樣活氣拖在後面,再後面就是張氏家僕和可餐班的十余人——

    張岱對張原、張萼搖頭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歡啊。”

    張萼笑道︰“不然,看楊尚源他那丑角模樣,讓我大樂。”

    那六位生員起先也的確是尷尬不樂,但一趟險路走上來,過半月岩、南鎮殿、翠微亭,到得香爐峰頂,遙望會稽城,心胸一暢,都有說有笑起來,只有楊尚源除外,一直陰沉著臉,與晴朗的天氣對照鮮明。

    只待了片刻,峰頂游人就越來越多,張岱道︰“玉笥山離城太近,游山成了看人了。”

    張萼道︰“我們趕緊下到翠微亭,等下亭子又被人佔了。”

    張岱向一同登山的山陰諸生道︰“諸位仁兄,在下今日要立個蟹會,請諸位仁兄大快朵頤。”

    金秋九月,河蟹與稻粱同肥,正是食蟹的好時節,這幾位生員上山時就看到張氏僕人挑著好幾擔酒菜,其中有個僕人兩只大籮筐里都是菜盤大的河蟹,久聞山陰西張庖廚之精甲于江左,張汝霖還著有《饔史》四卷專論美食,西張宴會人所歆羨,所以這幾位生員單听到“蟹會”二字,就覺舌底生津、食指大劫,連聲道︰“有幸,有幸,叨擾,叨擾。”

    眾人下到翠微亭,翠微亭外有一片石,闊數丈,光潔可坐,那些張氏家僕挑著兩個爐子、數十斤木炭、還有鍋碗瓢盆,其余酒菜羅列一片石上,又從南鎮殿那邊挑來山泉水,很快生起火來煮蟹,河蟹無須鹽椒而五味俱全,滾水三沸,蟹肉香味便飄出,河蟹要趁熱吃,冷則有腥味,張岱四人還有七位生員席地而坐,執蟹大嚼,這河蟹背殼如掌而墳起,紫鰲如小拳,掀掉背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甘美豐腴即水陸八珍也及不上——

    單單吃蟹則味寡,以肥臘鴨、牛乳酪、琥珀蚶為佐食,菜蔬有用鴨汁煮白菜色如玉版、兵坑筍,果品有謝橘、風栗、風菱、秋白梨,酒就是菊花酒。

    那楊尚源起先枯坐不食,冷眼相對,那凜然氣節好似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一般,但見張氏兄弟還有另六個生員吃得嘴手油膩、不亦樂乎,他耐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心道︰“我憑什麼不吃,今日白白丟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不吃就更虧。”取過一只河蟹,奮力掀開蟹殼,專吃那些蟹黃,鰲腿都不吃,隨手丟棄,這樣大肆浪費著心里才好過一些——

    張岱、張原他們根本沒注意楊尚源可笑卑劣的舉止,他們坐在一片石上,可餐班十余人已經在地勢稍高的翠微亭上演戲,笛管笙簫,悠揚動听,今日演的是一出小劇,只生、旦、淨三個角色,叫《梳妝執戟》,取材于《三國演義》,講的是呂布與貂蟬在相府後園鳳儀亭私會,恰被董卓撞破,呂布逃跑,董卓擲戟刺呂布不中——

    王可餐扮貂蟬、潘小妃穿著高底靴扮成高大的呂布、馬小卿演董卓,潘小妃扮的這呂布甚是急色,百般逗弄王可餐,撫胸親吻,撩裙摸腿,無所不及,弄得扮貂蟬王可餐嬌羞不已,那種欲拒還迎的媚態,雖知王可餐是少年郎,也讓人情興勃然。

    上香爐峰的和下香爐峰的游人都走不動路了,聚在翠微亭周圍觀劇,看到妙處、听到嬌音,喝彩聲雷動,驚得南鎮殿的道士都跑了過來,以為山塌了,卻見是演戲,也就站在那看,嘻嘻而笑,早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忘在了一邊。

    這日的玉笥山是張氏兄弟大出風頭之日,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下不去,差點釀成亂子,直至午後未時末,游人才逐漸散去,張原等人酒足飯飽,相扶著下山,到了大禹陵,楊尚源的管家和兩位僕人早已等候多時,呈上三錠大銀,都是五十兩一錠的——

    楊尚源河蟹、臘鴨吃得太多,這時肚子鼓脹,不停打嗝,說道︰“張介子,呃,看明白了,呃,白銀一百五十兩,呃,一分不少,哼,後會有期,呃。”拱拱手,就要上轎走。

    張原心細善察,見楊尚源的那個僕人眼神有些畏縮閃爍,料想其中定有緣故,便道︰“且慢,我要驗銀。”

    楊尚源臉色一變,強自鎮定道︰“一百五十兩,分毫不少,你可以找那邊小販秤量一下。”

    張原問︰“這樣的大銀可是官府銀作局所鑄?”銀作局鑄的銀錠有銘文編號。

    楊尚源道︰“這是碎銀熔鑄的,銀色、份量與銀作局的大銀一般無二。”

    張原道︰“那就隨我去縣衙戶房鑒定一下。”

    楊尚源怒叫道︰“你欺人太甚,我已給了銀子你還不放我走,今日我就與你拼了。”張牙舞爪撲過來就要與張原撕打。

    張原往邊上一閃,早有能柱上前截住楊尚源,張原看出楊尚源表面狂怒,內里驚慌,料定這銀子有假,也是大為惱火,怒道︰“楊尚源,我還真低估了你的無恥,先是想耍賴,賴不掉就想用假銀來糊弄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揪他上衙門。”

    張萼便讓馮虎用石頭砸其中一錠大銀,砸來砸去,銀錠忽然裂開三瓣,里面卻是黑鉛,果然是灌鉛的假銀。

    私鑄假銀,這個罪不小,楊尚源一下子癱在地上,連連求饒,願意賠銀二百兩。

    張原冷冷道︰“你作惡坑人也該到頭了,揪他見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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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54:0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九章 常恐秋節至

    張原兄弟四人騎馬、策騾、乘轎在前,馮虎、能柱奉命看住楊尚源的那兩個轎夫,逼著二轎夫抬了楊尚源徑去山陰縣衙,再後面就是那六位山陰生員,還有數百名來此登高的山陰民眾,反正都是順路回城,都一齊跟著看熱鬧。

    楊尚源一路上百般折騰,先是哀求,哀求沒用就恐嚇,恐嚇沒用就耍賴,故意從藤轎上翻下摔在地上,捧著腿說被張氏家奴毆打致殘,賴在地上就不起來了。

    張萼暴怒,喝命能柱等家僕把楊尚源先揍一頓再說,楊尚源不是說被打殘了嗎,那就真打殘他——

    張原趕緊制止住,奴僕毆打有功名的生員那是重罪,勸道︰“三兄不必為這等無恥小人生氣,待見了侯縣尊,剝了他的頭巾衫還不好收拾他嗎。”又對身後那些跟隨的山陰士子百姓道︰“諸位都看到了,此人無恥到了什麼地步,光棍喇唬都不如啊。”

    姚復、楊尚源一向名聲不佳,山陰民眾方才又親眼見這楊尚源卑劣行徑,唾罵聲不絕,紛紛說要去縣衙作證,別的不說,私鑄假銀就太坑人了。

    張萼命能柱、馮虎二人將楊尚源綁在藤轎上,抬著上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從稽山門入會稽城,跟隨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從越王橋上過時,遠遠望來,五孔長橋上熙熙攘攘都是人。

    ……

    姚復今日也舉家登高過重陽,女眷多就沒去玉笥山,去的是城西的臥龍山,離家近,風景亦佳,與幾房小妾調笑嬉戲至午後才下山,在半山上看到黑壓壓一條長龍繞過教場往縣衙而來,今日不是紹興衛練兵之日,而且那人群服色雜亂顯然不是軍士,姚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很樂意發生一些什麼事,這樣他或許就有機會從中謀利,所以一見大批民眾擁往縣衙,他如何能錯過,說不定就有人請他寫訟狀打官司,這些日子因為與張原那小子的賭約,他都沒進過縣衙把持過訴訟,實在是損失不小——

    姚復帶了一個家奴先行下山,剛走到縣學附近,就見表外甥楊尚源的管家急急趕來,後面還跟著那個孟秀才,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

    這孟秀才就是與楊尚源去玉笥山的六生員之一,楊尚源被張氏兄弟揪去縣衙,他就和楊尚源的管家來找姚復求救——

    姚復立在縣學前的光相橋畔,從容不迫道︰“莫急,出了什麼事,慢慢說,沒有我姚某人應付不過來的事。”

    待听得楊尚源是與張原打賭輸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又以灌鉛假銀償付,被張原識破,現已押送縣衙問罪,姚復再也無法淡定,罵道︰“豎子無謀,不該與張原打賭,更不該以假銀償付,貪吝愚蠢,這下子被張原小子抓住了把柄,哪會輕易放過他!”

    楊尚源那管家急得頓足道︰“姚老爺,快救人啊,張家那幾兄弟都說要剝掉我家公子的頭巾衫,那個張萼更是口出狂言,說今日先剝姚復外甥的頭巾,下月再剝姚老爺你的——”

    “呸。”

    姚復大怒,向橋下吐了一口痰,來回走了幾步,對孟秀才道︰“你速去縣衙見尚源,叮囑他一口咬定是被張原毆傷——”

    孟秀才為難道︰“很多人看到的,都擁到縣衙去作證了,這個怕是咬不住。”

    姚復搖了搖頭,說道︰“那就只有退一步了,咬定對假銀不知情,是前些時從松江商家那里得來的,若非今日張原驗銀,尚源受了松江奸商之騙猶懵然不知,嗯,只有這樣說了。”

    孟秀才道︰“好,我這就去告訴尚源兄。”匆匆去了。

    姚復又對楊尚源的管家道︰“速速回楊家,讓我表甥女把剩下的假銀藏好,對了,你們那假銀沒在本地使用過。”

    楊尚源的管家搖頭道︰“沒有沒有,若在本地使用豈不讓人打上門來了,都是在外府蒙混的,也只用出去兩錠。”

    姚復點頭道︰“既如此,那事情還不至于無法收拾,你去對我表甥女說,準備五百兩銀子送到我這里來,我要去縣、府打點,這關系到他腦袋上的頭巾。”

    楊尚源的管家連聲答應,急忙忙去了。

    姚復在橋頭站了一會,西風颯然,吹得他遍體生寒,心里也隱隱有些寒意,他沒料到張原能有這樣的捷才,張原拜在王思任門下真的制藝突飛猛進了,竟讓在場的幾個生員都無可指摘,如此說等到下月底張月真有可能作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

    想著張萼說今日要先剝尚源的頭巾、下月就來剝他的,姚復很是憤怒,卻突然打了個寒戰,抬頭看看天,天高雲淡,是個好天氣,他怎麼突然就覺得天陰陰的呢,嗯,天氣涼了,他得回去加衣裳,再去拜訪紹興知府徐時進,一定要把尚源的功名保住,還有,本縣的生員還得繼續去拜訪,要確保下月的賭局萬無一失——

    ……

    張原等人押著楊尚源到縣衙時,縣令侯之翰也剛從會稽回來不久,今日受老師王思任之邀,與延慶寺的老僧一起談禪論詩,侯之翰問王思任︰“張原在老師那里學制藝,不知進境如何?”

    王思任笑道︰“此子聰慧,遠勝于我,而且勤學深思,猶為難及,你倒不用擔心他下月的賭約。”

    侯之翰笑道︰“老師都這麼說,侍教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等著看張原下月的精彩制藝了。”

    未想剛回到縣衙,張原就來告狀了,而且跟來了大批民眾,這讓侯之翰有些驚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民眾聚集,稍有處置不當,就易釀成民變,急召縣丞、主簿一同升日見堂審案。

    那孟秀才這時也趕回來了,沖上日見堂,不顧侯縣令正在問話,附耳對楊尚源耳語幾句,楊尚源連連點頭——

    侯之翰一拍驚堂木,喝道︰“孟生,你敢擾亂公堂!”

    孟秀才趕緊行禮道︰“縣尊,侍教生不敢。”退在一邊。

    張萼對身邊的張原道︰“介子,他們又要搗鬼。”

    張原道︰“想必是找姚訟棍拿了個主意,可惜他們忘了一個人,有這人在,楊尚源就翻不了身。”

    事情很清楚,證人極多,侯之翰命刑科房吏目將證人名字一一登記畫押,剩下的兩錠大銀也全部打碎,都是灌鉛的假銀,當然也不是全假,包在黑鉛外面的還是真銀,三錠假銀合計真銀大約五十兩,楊尚源一口咬定他是受了松江奸商的騙,事先也不知道這是假銀。

    侯之翰問松江奸商名字,楊尚源就胡亂編了一個張三李四,心道︰“松江商人數萬,看你怎麼查去。”卻听張原說道︰“縣尊,還有一個人證,可以證明楊尚源事先知道這些銀子是灌鉛的假銀。”

    侯之翰便道︰“帶證人上堂。”

    楊尚源一驚,心想︰“這是哪個證人?”他本來假裝腿斷了躺在地上,這時昂起頭看證人是誰,一個照面,大驚失色,那被兩個張氏家僕左右夾著上堂來的漢子,不就是先前奉他之命回去取假銀的僕人楊盛嗎?難怪方才回來的路上沒看到楊盛,卻原來是被張原派人先給拘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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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54:5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章 良師箴言

  重陽節後的這日,張原來到會稽王思任府上已經快巳時了,石雙挑著兩只籮筐,一只籮筐裝的是蕭山方柿和山陰謝橘,另一只籮筐是大河蟹和瓦欏蚶,昨日在玉笥山上“蟹會”,張原覺得河蟹風味極美,所以今日一早命石雙去買了二十斤大河蟹送給老師王思任一家嘗鮮。

    身穿淺藍直裰的王思任立在前廳檐廊上,開口便道︰“張原,看來你昨日是贏了不少銀子,還知道買些果品、螃蟹孝敬師長,也算知禮。”

    與楊尚源打賭打官司的事情傳揚得還真快啊,張原趕緊躬身道︰“老師容稟,學生並非輕狂好賭,實是被那楊秀才所逼,其勢不得不爾。”

    王思任看著這個少年弟子,神情依然謙遜冷靜,此子小小年紀,城府不淺啊,說道︰“隨我到書房說話。”轉身往前院書房行去。

    張原跟著王思任來到書房,王思任坐下,他躬立,遵命將昨日游玉笥山遇楊尚源的前前後後細細說了——

    王思任臉露笑意︰“‘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這兩句著實破得不錯,你倒是恃才敢賭。”

    張原道︰“不是學生魯莽,而是學生堅信那楊尚源七步之內破不了‘子曰’,所以學生不會輸,不過學生也差點贏不了,那楊尚源實在是走得太快了——”

    一句話把王思任給逗樂了,哈哈大笑,笑了一陣,突然笑容一收,肅然道︰“張原,你以為憑你的捷才就能贏楊尚源,到了官府還能拿到賭銀?”

    張原不敢說話,靜听王思任教訓。

    王思任道︰“《大明律》規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錢物入官,其開張賭場之人,同罪’,所以說侯縣令把一百五十兩賭銀判給你乃是循私,當然,你這種與賭博還是有區別的,內閣首輔葉向高還在府中與人下棋賭彩呢,賭的是宋拓《淳化閣帖》,這是我親眼所見——《大明律》何嘗不可以鑽空子,真正理論起來看的還是面子和交際,你若不是張汝霖的族孫、不是我王思任的門生,小小儒童敢上公堂告秀才,而且還是打賭,不管有理沒理,先就亂棍叉出了,你說是不是?”

    張原恭恭敬敬道︰“老師教訓得極是,學生行事還是有些輕率。”

    王思任道︰“不然,我不是指責你,而是要你明白情與勢,要你明白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以後你科舉入仕,將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種勾心斗角、利益相爭都少不了,你莫要看有些人言辭冠冕堂皇、有理有據,其實也是為自身利益代言,就好比姚復的堂兄姚誠立,在朝中有直言敢諫之名,但其實如何呢,他的直言敢諫也是精挑細選的,他不可能指責一切朝政弊端,他只針對那些明里或暗里有損于他或他師友的那些所謂朝政弊端才會挺身而出,所以說一入仕途,自身德性品質是其次,關鍵在于其背後的利益——”

    張原腦海又有琴弦“錚”然而響,此前他一直沒想明白的一件事情經王思任這麼一說,頓時豁然貫通,王思任二十歲中進士,混跡官場也近二十年了,又是極聰明詼諧之人,很多事當然比他看得透,這一點撥,張原豁然開朗,他以前讀晚明史料,對最終導致明朝滅亡的東林與閹黨之爭的看法是︰東林雖亦有小人,但多數為君子;閹黨固多小人,但未嘗沒有正直才智之士——

    而這一刻,他明白了,既已在朝,個人道德品質起的作用就有限了,不論是君子還是小人,龐大的利益體系會裹挾著你、潛移默化影響你的一言一行,也許這還是在你的不知不覺間,當你慷慨陳詞,自以為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時,其實你是站在利益的基石上,當然,也有不顧自身利益的人,但只要他說話、他行動、他的言行能影響到朝政,那就是代表了某一種利益,因為朝廷政策就是為了利益平衡,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易被表象迷惑,就會明白東林是利益集團、浙黨、楚黨、閹黨也是各自依附宗族、師生、姻親結成的利益集團,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如此而已——

    “對了,似乎王老師因為曾與閹黨人物關系頗密,崇禎朝東林黨全面當政時,王老師也受排擠,仕途不得志,以後如果可能的話,我這個做學生的必須要助老師一把,王老師看似嬉笑怒罵不甚正經,但大節不虧,絕對比錢謙益、周延儒強。”

    張原想明白了這一點,臉上神采當然大不一樣,王思任便問︰“張原,你笑什麼,是不是又有所悟,說來听听?”

    張原道︰“學生听老師方才所言,若有所悟,不過尚未理清頭緒,只明白了這一點,一個人要為自己所作所為找理由是很容易的。”

    王思任捻須微笑道︰“你現在明白我對你說這些並非是指責你了,行事要審時度勢,要善于借勢,楊尚源斗不過你並非因為他理虧,而是他的勢力不及你——還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道,姚復昨晚分別拜訪了侯縣令和紹興知府徐時進,那徐時進與姚復堂兄姚誠立是同科進士,與令族叔祖肅之先生亦是同科。”

    張原道︰“學生知道這事,學生也擔心案情會有反復,那姚復極善鑽營的,所以昨日傍晚就請族兄張宗子去求族叔祖給徐府尊送去了拜帖。”

    王思任笑道︰“好極,你倒是算無遺策啊,只是那楊尚源咬定說沒有私鑄假銀,假銀是從松江商人購進織花絨布時上了當,就思謀著用出去,這就不好定他重罪,但生員功名應該是保不住的,侯縣令已經行文提學官,要求革除其功名,假銀之事,還要繼續追查。”

    張原道︰“楊尚源沒了秀才功名,以後也不敢肆無忌憚作惡了,再作惡就好治罪。”

    王思任道︰“你不要想那麼多了,把心收回來,今日開講八股正文。”

    張原趕緊肅立道︰“是。”

    王思任道︰“我現在教你的都是小題八股,小題題意難明、題情難得、縴挑瑣碎、粘上連下、拘牽甚多,所以小題最是難工,作好了小題八股,大題八股就不在話下。”

    當下王思任將八股正文的提二比、出題,中二比、後二比,束二比和大結六部分一一細講,每講完一部分,就要出題讓張原作,比如講到提二比,就出題“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讓張原擬提比出對二股,張原思索片刻,說道︰“明于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怪,斯人非獨可惑也,夫以求福之心勝,而用是以行其佞諛之計耳;通于萬物之情者,不可罔以虛無,斯人非獨可罔,夫亦窺利之志殷,而藉是以行其媚悅之術耳。”

    王思任贊道︰“善!提二比與破題不一樣,破意要干淨,提二比要余意不盡,這樣才好續寫下面的。”

    用罷午餐,接著講,張原肯學、領悟得快,王思任這個當老師的也講得有勁,不知不覺,昏黃的斜陽照在書房東壁上,已是黃昏時分。

    晚餐吃蟹,張原嫌房中點燈悶氣,就與武陵二人把桌子搬到院中對著太湖石吃蟹,初十的月亮早早升起,太湖石下的幾株雁來紅在月影下姍姍可愛,武陵恍然大悟似地道︰“啊,有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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