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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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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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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30: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絕不饒恕

    山陰縣差役劉必強,早先聽二虎幾個說被一墮民小賤人打了,今日要去揪那小賤人見官,二虎請劉必強到三埭街坐鎮,萬一那些墮民敢聚眾頑抗,劉必強可出面威嚇驅散——

    劉必強將追討回的銀子交還給張原之後,回縣衙點了個卯,看看無事,便奔三埭街來了,先不忙進去,且上止水巷茶樓喝茶,待鬧起事來再進去不遲,不料卻遇到張萼帶個小廝也在樓上喝茶,趕緊見禮,問燕客公子怎麼會在這裡飲茶?

    張萼道:「陪我弟介子來的,介子到三埭街救小美人去了,說有喇唬騷擾他那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劉必強一聽這話,心裡就咯噔一下,茶也不喝了,匆匆別過張萼大步向三埭街趕來,看到一群人聚在街心,六虎正跑出來要去找他,劉必強沒空搭理六虎,眼睛一掃,果然看到張原與一個墮民少女站在一起,二虎三人手持木棍罵罵咧咧——

    劉必強心知不妙,二虎他們這回要倒大黴了,惹誰不好惹到張家人頭上,這個張原又是侯縣令看重的人,所以劈面就給二虎一記耳光,算是苦肉計,好讓張原消消氣,能饒過他們。

    二虎挨了結結實實一耳光,左耳嗡嗡響,還沒回過神來,劉必強衝他吼道:「幾個蠢貨,還不過來向介子少爺賠罪!」

    張原冷冷道:「當著我的面犯我叔祖、父親的名諱,揮舞著棍子威脅我,一句賠罪就揭過了嗎?」

    劉必強額頭冒汗,他早就知道張原不是好惹的,當日公堂上張大春痛哭流涕求少爺饒恕,張原也不心軟,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而在姚秀才之事上,張原能屈能伸極為冷靜,不囂張也絕不軟弱,這回二虎惹上張原,只怕沒那麼好收場。

    「誰敢犯我大父名諱!」

    張萼也趕來了,他見劉差役急匆匆奔三埭街去了,想必有事,就跟來了,正聽到張原的話,頓時大怒,對人稱父祖之名,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你。

    能柱跳出來指著二虎四人道:「三公子,就是這四個喇唬,犯了三次大老爺的名諱,極其無禮,還說要打——」

    「你是死人嗎。」張萼吼道:「你不會揍他們,揍!給我揍!」

    能柱當即沖上去對那二虎就是拳打腳踢,二虎不敢還手,只是躲閃,還很不甘心地警告能柱:「莫要欺人太甚,莫要欺人太甚——」

    張萼見能柱一人勢單力孤,便對那些圍觀的墮民道:「這幾個喇唬是來欺負你們墮民的,一起揍,沒事的,儘管揍,公子我給你們作主,誰肯出力揍,本公子還有賞。」說著摸出一小錠銀子托在掌中,約有五兩。

    張原在一邊看著張萼那樣子,心道:「張萼的紈袴味就是地道,我還真是模仿不來,起碼不能隨隨便便就掏出五兩銀子來。」

    那些圍觀的墮民看看張萼,又看看張原,他們還是更相信張原,張原喝一聲:「打!」

    幾個年輕力壯的墮民互相使個眼色,一齊衝上去對四個喇唬揮拳就打,其他的墮民也蜂擁而上,亂拳齊下,這些墮民平日裡沒少受喇唬們欺辱,這些喇唬調戲墮民妻女、敲詐墮民錢財,墮民們平日都是忍氣吞聲,今日終於出了一口惡氣,有的人一邊打還一邊哭,穆真真也擠過去踩了一腳,走回來對張原囅然一笑,有些難為情——

    差役劉必強站在張原身邊,聽到人堆中的二虎幾個在鬼哭狼嚎求饒,他也不敢開聲阻止,二虎他們這頓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聽得一個墮民叫道:「這光棍還帶著刀!」

    帶匕首的是三虎,一直沒敢動刀,這時被拳打腳踢,匕首就掉到了地上,被一個墮民拾了過來呈給張原,張原道:「劉公差,你收著。」

    劉必強將匕首收了,說道:「介子少爺,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張原對張萼道:「三兄,也打得差不多了吧。」

    張萼方才也過去練了兩下手,很是痛快,提高嗓門叫道:「好了,打夠了,你們這些墮民,打起來就沒完,都停下,這銀子,你們拿去分了吧,哈哈,別為了分銀子又打起來。」

    人群散開,四個喇唬一身泥漿滾在地上,顏面盡失,又疼痛難忍,那副狼狽的樣子讓張萼瞧得哈哈大笑,張萼道:「沒想到會遇上這事,實在有趣——介子,我們喝茶去,咦,這就是那賣橘子的小女孩?」

    穆真真趕緊往張原身後一躲,張萼哈哈大笑,說道:「放心,介子是我弟弟,我不會和他搶你——」

    口無遮攔的張萼越說會越不像話的,張原打斷了話頭道:「不忙喝茶,把這四個喇唬綁了送官。」

    那劉必強一聽這話,吃了一驚,說是張萼打人狠,這張原更狠哪,打完了還要送官,趕忙低聲下氣道:「介子少爺,這事就不必鬧大了吧,這幾個蠢貨有眼無珠,冒犯了三公子和介子少爺,打一頓是應該的,這送官就不必了,這些小事就不要心動縣尊大人了吧。」

    張原道:「劉公差,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這幾個喇唬太猖狂,今日不是第一次冒犯我,前日在大善寺就對我要打要罵的,今日還帶著刀棍,若不是劉公差及時趕到,我已傷在他們手裡,我還是那句話,將四喇唬押送到官府,縣尊若認為他們犯的只是小事那就是小事。」

    劉必強倒吸一口冷氣,這張家小少爺著實是個厲害角色啊,這是要整到底啊,若驚動了縣尊那他是沒能耐幫二虎幾個了,但張原話說得很明白,他也不敢再多說,只好道:「是是,小人這就押解他們到刑科房。」便讓幾個墮民拿繩索把二虎四人捆上。

    張萼本沒想到要把四喇唬送官,聽張原這麼一說,也嚷道:「對,要送官,等下拿我大父名帖去見侯縣尊,這光棍敢欺到我張家人頭上,不嚴懲怎麼行——好了,介子,我們喝茶去,那茶樓有在說《水滸》的,說得不錯,聽聽去。」

    張原道:「三兄,我成苦主了,也要見官的,前幾天才和姚復對簿公堂,這次又要去,我成訟棍了,讓能柱代我去見官吧,縣尊大人若問起,就說我身體受傷,去魯云谷那裡醫治去了。」

    張萼哈哈大笑,就命能柱跟去縣衙。

    劉必強哀嘆:「二虎這幾個蠢貨這回是踩到鐵釘板上了。」

    張原回身去看穆敬岩,這身形魁梧的黃須大漢一臉的黃汗,若不是有門框支撐,都快站不住了,張原趕緊叫了兩個墮民鄰居幫忙,用竹轎抬起穆敬岩去霧露橋畔找魯云谷醫治,張原、穆真真也跟去,張萼自然不願意見到魯云谷,也不聽說書了,跟著去衙門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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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31: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秋葵之美(求推薦)

    雨這時已經停了,雖然天還是陰陰的,但在墮民少女穆真真看來,四下里是一片亮堂,心裡也亮堂。

    她扶著竹轎,看著躺在轎上的爹爹,為爹爹拭汗,偷眼看走在另一邊的張原,心裡滿滿都是感激,這感激一點也不沉重,就像一團輕飄飄的云塞在心裡,讓她走路都輕盈盈的。

    「張家少爺——」

    穆真真想說句感激的話,可一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臉漲得通紅。

    張原朝她點點頭,說道:「不用擔心診金的事,魯云谷先生是我朋友,他定會治好你爹爹的病。」

    「嗯。」穆真真使勁點頭,眸子霧氣濛濛,顯得愈發幽藍了。

    一行人來到霧露橋畔魯氏藥鋪,魯云谷見到張原,開口便問:「聽說姚訟棍慫恿你家家奴狀告你?」

    張原一聽這話,心裡就想莫非魯云谷與姚復有舊怨?道:「等下再與魯先生細說,先治病救人,我還有一稀罕物與魯先生共賞。」

    魯云谷微微一笑,先去洗了手,然後過來給穆敬岩診病,問發病時日和症狀,翻看穆敬岩的眼皮,又問吃了什麼藥後,魯云谷眉頭微皺,左右打量了一下穆敬岩,點點頭,沒說什麼,又去洗手,這魯云谷的潔癖也快趕上倪元璐了。

    再次洗手回來,魯云谷對穆敬岩道:「這是黃疸急症,卻拖延了這麼多日才來就診,若不是你素來身體強健,只怕已經死了——」

    穆真真嚇了一跳,趕忙問:「魯先生,我爹爹——」眼淚都要出來了。

    魯云谷不緊不慢地道:「當然,那草藥對退熱還是有點用的,所以就算不來我這裡冶,也死不了,但慢慢的肚子就會膨脹,拖個十年、八年,也得死。」

    張原聽魯云谷這麼說,這病顯然能治,急性黃疸不算疑難雜症,笑道:「魯先生,你這麼慢條斯理的嚇人,病人嚇都要給你嚇死了,趕緊開方救命吧。」

    魯云谷被張原說得笑起來,原先的肅然就沒有了,當即開了一張方子:

    犀角一錢、黃連三錢、穿心蓮四錢、板藍根一兩、梔子四錢、丹皮三錢、玄參八錢、生地八錢、連翹四錢、茵陳蒿五錢,另有魯氏藥鋪獨制的安宮牛黃丸。

    這藥應該不便宜,又是犀角又是牛黃的,張原道:「魯先生,這診金和藥費都算在我賬上,過幾日一起結算。」

    魯云谷「嗯」了一聲,讓藥鋪小僮揀藥包好,又說了煎藥之法和劑量,便道:「抬他走吧,大約七日就能痊癒。」

    兩個墮民抬起竹轎出了藥鋪大門,躺在轎上的黃須大漢迭聲說著:「多謝多謝,多謝張家少爺,多謝魯先生。」這卑微誠樸的墮民也不知該怎麼表示自己的感激,「真真,給兩位恩人磕頭。」

    墮民少女穆真真趕緊跪下給魯云谷磕頭,魯云谷是見得多了,任穆真真磕頭,不讓病人磕頭病人會過意不去,只抬了抬手,道:「去吧,好生服侍你爹爹。」

    穆真真又挪膝過來給張原磕頭,抬起淚濛濛的眼:「張家少爺——」額頭黑了一大塊,是泥。

    張原想去攙扶又怕驚到她,說道:「趕緊回家煎藥去,早服藥早好,你以後儘管去大善寺賣橘子,沒事了。」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走了以後,下雨天藥鋪也閒,魯云谷便與張原到藥鋪後面的小院看花閒談,吩咐武陵道:「你回家告訴你家奶奶,就說介子少爺在我這裡用午飯。」

    武陵見少爺沒有異議,便打著傘回去,這雨又綿綿落下來了。

    魯云谷讓小僮烹松蘿茶款待張原,魯云谷雖只是個醫生,但卻有傲骨,就是侯縣令來他也不會以松蘿茶相待,只有他看得上、談得來的友人,才會以這上等好茶待客,張原雖只是個少年,魯云谷卻以平輩友人視之——

    張原啜了一口香茗慢慢品味,讚歎道:「好茶,只有常喝六安茶,偶而品嚐一次松蘿,才分外覺得清香通靈,云谷先生常常得品松蘿,就沒有在下這樣美妙的體驗了。」

    魯云谷笑道:「你以為我是大富豪?這三兩紋銀一斤的松蘿我平日也舍不得喝,今日是借你的光——說說,姚訟棍這次怎麼敗在你手下了?」

    張原便將當日公堂之事說了,魯云谷點頭道:「你有肅之先生、王季重先生關照,侯縣尊又器重你,姚訟棍自然害不了你,我叔母當年可是被這惡棍逼得懸樑自盡——」

    魯云谷臉有些憤紅,端起茶盞悶悶地喝。

    張原道:「可以的話,魯兄不妨說與我聽聽,那姚訟棍多行不義必自斃,也該倒霉了。」

    魯云谷抬眼看張原,笑了笑,說道:「你雖然聰慧過人,但畢竟年齡還小,這人心之險惡與齷齪啊,我以後再與你說。」

    張原也沒追根問底,免得魯云谷難堪,反正張萼會讓人打聽姚訟棍的惡事,魯云谷叔母既是被姚訟棍逼死的,那想必也會打聽得到。

    魯云谷起身道:「不說這些了,介子來看看為兄這幾株秋葵開得如何?」執了傘,與張原一起走到院邊看那三株新開的秋葵。

    秋葵沐雨,其色如蜜,赤心細干,頗為養眼,這小院雖只有半畝大小,但經魯云谷細心栽培,四季花卉不絕。

    魯云谷又問起張原求學之事,張原在社學痛斥蒙師周兆夏的事也已傳揚開來,人都誇讚說山陰張氏就是出才子,儒童能把秀才問得啞口無言,實為稀罕事。

    張原道:「求明師難,大善寺我去過兩次了,都沒遇到劉啟東先生,明天一早再去,定要讓啟東先生收我為弟子。」

    魯云穀道:「好,介子努力向學吧,日後科舉成名莫要視我為路人便好。」

    張原笑道:「魯兄有這般好茶,這般好花,小弟就想著日日來滋擾,又怕別人說張家少爺是個病秧子,天天出入藥鋪,以後沒人給小弟說媒。」

    魯云谷放聲大笑,想起一事,問:「你說有稀罕物給我看,是什麼?」

    張原道:「忘了,是眼鏡,在小武身上,改天給魯兄看。」

    魯云谷不知眼鏡是何物,也沒多問。

    張原在魯云谷這裡用了午餐,正準備回去,卻見小奚奴武陵領著差役劉必強和一個幕客模樣的人找到這裡來了,幕客姓禇,是代侯縣令來看望張原的,劉必強領著去了張原家裡,小奚奴武陵轉領著二人來魯氏藥鋪。

    褚幕客很客氣地詢問張原傷勢如何,並說縣尊震怒,要嚴懲那幾個光棍喇唬——

    張原道:「傷勢不要緊,衝撞了一下而已,已經服了魯先生的傷藥,魯先生說不礙事的,只是受驚不淺,至今猶戰戰兢兢——多謝縣尊大人關愛,褚先生辛苦。」

    褚幕客見張原無恙,便道:「縣尊讓在下來問一下張公子,那四個喇唬該如何處置,張公子是原告嘛。」

    躬身侍立一旁的差役劉必強腹誹道:「什麼時候原告能代縣尊判案了,還不是看人來的。」

    就聽張原道:「這些喇唬擾民太甚,就連大善寺都不得清淨,前日寺僧不是揪了三個喇唬送縣署刑科房嗎,當日就放出來了,懲治不力,所以才會有今日之事,學生聽聞這幾個喇唬號稱十虎,約有十多個人,整日遊手無賴,恃強凌弱、欺侮良善,詐騙財物,簡直是為害一方,縣尊大人若能為民除此一害,山陰百姓必拍手稱快,感縣尊惠政。」

    那劉必強心道:「完了,二虎他們這回少不了要流放充軍了,山陰十虎一鍋端。」

    褚幕客點頭道:「在下明白了,一定把張公子的話轉告縣尊,張公子好生養傷,在下先回縣衙覆命。」

    張原道:「好,過兩日學生身體好些了,一定去縣署當面感謝縣尊愛護,對了,學生再冒昧說一聲,抓捕十虎時先莫走漏風聲,不要有漏網之魚才好。」

    劉必強心下凜然,張原這話顯然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預先通風報信,以致其餘幾虎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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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31: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華麗的蝨子

    張原前前後後對劉宗周的瞭解如下:

    劉宗周,字啟東,紹興府山陰縣水澄裡人,水澄劉氏是大族,張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劉氏的女郎,劉宗周是遺腹子,在外祖家長大,外祖章穎是浙東名儒,不但五經精通,寫八股文更是有獨得之秘,門下弟子多有高中進士的,劉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導下,十八歲應童子試,名列第二,二十歲鄉試報捷,四年後也就是萬曆二十九年第一次進京參加會試,即高中進士,科舉稱得上是一帆風順,張原想要向劉宗周求教的正是這打開科舉之門的鑰匙——

    至於說劉宗周是晚明最後一個大儒,開創了蕺山學派(此時的劉宗周還沒在蕺山講學),連黃宗羲這樣中國伏爾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門下,張原心思卻還沒在這方面,他不想做儒學大師,他要的科舉順利、少年成名,這並不是說張原功利心有多麼重,如果可以,他願意如魯云谷那樣懸壺濟世,閒時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張岱那樣做個有品味的紈袴(張萼那樣的惡俗紈袴不予考慮),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然而時不我待啊,你在這裡之乎者也悠哉優哉,農民軍漫山遍野殺過來了、滿清鐵騎自北而南了,到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劉宗周雖然五經淹博、詩書滿腹,救國卻無一策,或者說雖提出了救國之策,卻是迂闊不堪實用,直頭餓死的氣節固然讓人肅然起敬,於國於民又有何益,勉強算是獨善其身罷了——

    而他,張原張介子,兩世宿慧,能在這末世繁華看出悲涼、聲色犬馬體會感傷、高談闊論獨具隻眼、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看那,華麗的袍子下都是蝨子啊,他能安安穩穩皓首窮經求學問嗎?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公門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須科舉、必須做官,這樣才能嘗試力挽狂瀾,當然,也不必因為這兩個必須而把自己逼得太緊,茶飯不思、言語無味,整日憂心忡忡國將不國,不用急,現在還只是萬曆四十年,他才十五歲,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要的是找到那條正確的路,遙望遠處的目標,堅定地走下去,也不是悶著頭趕路,沿途也可吃喝玩樂,只要別走錯路,嗯,吃喝玩樂也把國給救了,哈哈,可能嗎?不可能嗎?

    ……

    綿綿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時雨停了,陰云散去,現出朗朗青天,雨後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張原就在白皮靴上繞了幾道草繩防滑,帶著小奚奴武陵卯時末就出門了,求學要早,以示心誠。

    張母呂氏還問兒子要不要備拜師的贄禮?想著上次的酒壺都被周兆夏給摔爛了,張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帶著贄禮去,還是等劉宗周答應收下他再備贄禮吧。

    一路上張原就想著吃喝玩樂的救國之路,一步步來,先求學,把八股文學好學精,對付過明年的縣試和府試,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讓劉啟東先生收他入門是第一步。

    主僕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大善寺外廣場,廣場是大塊大塊麻石鋪成的,踏在上面很結實很爽利,張原使勁跺腳,把皮靴底粘著的厚厚泥皮跺散,遊目四望,這天氣一放晴,廣場上就熱鬧起來了,賣各種糕點吃食的、賣香紙香燭、賣酒賣茶賣果子的,嘈雜喧鬧,感覺比他獨自來的那天還熱鬧,是因為喇唬們銷聲匿跡的緣故嗎?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少爺,你看,穆真真。」

    張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個藍帕裹頭、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過來,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屈膝萬福行禮。

    張原笑道:「小心,背簍的橘子不要滾出來。」

    墮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來,反手從背簍裡抓出幾個橘子,一手遞給張原,一手遞給武陵:「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打量了穆真真兩眼,這墮民少女雖然裙裳舊暗,但收拾得乾乾淨淨,還帶著橘子的清香,微黃的長發梳成墮民女子常見的那種高髻,不知這時候的人是什麼眼光,把這當作墮民的髮式,在張原看來,這種發髻很有型,很可能是盛唐遺風,有胡人女子奔放風味,而且穆真真皮膚白,黑舊的裙裳穿在她身上,就好比一個精美的大瓷瓶因為要搬運必須包裹填充一些破草爛絮以免損壞,誰都知道那軟草敗絮下包裹著的是細白的美瓷——

    穆真真見到張原,心裡原本只是滿滿的快活,見張原上下看她,就忸怩起來,垂下眼睫,雙手還那樣伸著,又說了一句:「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道:「我馬上要去見老師,不吃橘子——小武,你拿一個吃。」

    武陵便從穆真真手裡取了一個橘子,穆真真再要多給幾個武陵就不肯要了。

    張原問:「穆姑娘,你爹爹服藥後好些了沒有?」其實不用問,猜也猜得出來,若穆敬岩病情沒好轉,穆真真也不能這麼高高興興出來賣橘子。

    穆真真果然快活地答道:「多謝張家少爺,多謝魯先生,我爹爹身體好多了,喝了一次藥,熱就退了,也不會頭暈老要躺著了。」

    黃須力士穆敬岩身體素來強健,現在對症下藥,自然療效顯著了。

    張原道:「很好,照顧好你爹爹,病好了也要休養一段時日,不要急著出去聽差,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可來府學宮後面的東張找我——我先去讀書了,再會。」向這墮民少女點了一下頭,邁步便行。

    小奚奴武陵一邊剝橘皮,一邊快步跟上,舉著橘瓤問:「少爺不吃橘子?」

    張原道:「不吃,啟東先生嚴厲,我得小心一些。」

    武陵就自己吃,走到大善寺山門前回頭一看,說道:「少爺你看,穆真真還站在那看著少爺呢。」

    張原沒有回頭,直入山門,轉到寺後,忽聽有人叫他:「介子兄,是來求師嗎?」

    張原轉頭一看,卻是年方十一的山陰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由一個年輕力壯的家僕跟著,從寺院另一側繞了過來,喜道:「祁賢弟來得好早啊,正好為我向啟東先生引見一下。」

    祁彪佳少年老成,朝張原上下一瞄,說道:「小弟只是個童子,如何能為介子兄引見,先生規定,一入書室不得交頭接耳說閒話,先作《四書》義一道,二百字以上,介子兄不如與我一道進書室一起作《四書》義,然後等先生晨讀畢呈給先生看,先生若認為你值得教導就會收你,小弟年初也是這樣拜在先生門下的。」

    把《四書》解義當作日課,這是縣學、府學對生員的要求,張原連社學都沒上過一天,就讓他作《四書》義,顯然是為難的事。

    張原略一思索,點頭道:「也好,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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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茅屋五間,張原跟著祁彪佳進到左起第二間,這茅屋雖然簡陋,但打掃得乾乾淨淨,臨山的兩扇長窗採光甚好,屋內也寬敞,擺放著六張杉木書桌,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還有樹皮未刨淨,靠左窗的那張書桌已有一個青年士子在伏案書寫,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禮,叫聲:「黃兄早。」

    那黃姓士子擱下筆,起身還禮,又向張原拱了拱手,問祁虎子:「這位是——」

    張原作揖道:「在下張原張介子,是來向啟東先生求學的。」

    黃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澤縣黃霆黃默雷。」自報姓名後便無二話,指了指壁間粘貼的一張福建竹紙,就坐下執毛筆邊想邊寫。

    張原見這個九江來的黃默雷戴方巾穿襕衫,顯然也是生員,劉宗周在這裡收的學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員以上的功名,張原心道:「希望我能成為第二個例外。」

    祁彪佳走過去看壁間那張紙,念道:「暴虎馮河,富貴可求。」看了張原一眼,到左邊一張杉木書桌邊坐下,他的僕人將書籃放在書桌上,就先回去了。

    張原也過去看那八個墨字,行楷端莊老媚,極有功力,應該就是劉宗周所書,張原心想:「這「暴虎馮河,富貴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題嗎?」

    看那祁虎子,取個小瓷瓶,倒了幾大滴水在硯台上,開始不緊不慢地磨墨,這年僅十一歲的神童眉頭微蹙,顯然是開始緊張思索了。

    張原也就不多問,不懂可以多看,他要先看看祁彪佳怎麼寫這四書義作文,暴虎馮河與富貴可求都出自《論語·述而第七》,是兩段毫不相干的話——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這是暴虎馮河的出處,而富貴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所謂截搭題,就是把經書語句截斷牽搭湊成一個作文題,這是以限制思維的方式來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條條框框來訓練考生循規蹈矩的行政素養,所以說八股文雖然說弊端不少,但絕對是高智商者的專利,寫好八股文比寫好律詩還難,戴著鐐銬舞蹈而能應節合拍並姿勢優美,這豈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試甚至鄉試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場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藝就決定錄取與否,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練過這題八股的,就僥倖中式了,但絕大多數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輩,八股文是高智商遊戲,這些聰明才智之士往往將大半生精力用於琢磨怎麼寫好八股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再怎麼聰明也會被訓練得循規蹈矩腦筋僵化,也許這正是朱元璋創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讓天下讀書人把聰明才智用在這上面,磨去他們的棱角,如此,朱氏王朝統治就固若金湯了。

    張原唐宋名家的古文讀過不少,《古文觀止》也曾熟讀,八股文卻沒讀過,只知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就是模仿聖賢的語氣來闡述對經義的理解和發揮,把自己代入孔夫子,從孔夫子的思維角度去考慮事情,這也需要一定的想像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題、承題、起講、正文,正文必須用兩兩相對的四組有邏輯關係的句子——

    書室裡陸續又來了三個士子,年齡最大的那個都快四十歲了,比老師劉宗周還大,劉宗周萬曆三十九年二十四歲中進士,今年應該是三十五歲,這三個士子看了壁上那截塔題,各自忙忙碌碌開始作文,也沒人搭理張原。

    書室總共六張桌子,五張有人了,剩下那張桌子一直沒看到人來,張原心道:「沒人最好,歸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麼寫這篇截搭題四書義的?」見祁彪佳執著毛筆腦袋微搖,已經在紙上寫了好幾行,便走到他身邊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頭說:「介子兄,你別站在我身邊,被人盯著看我寫不出來,等我寫好了,再借紙筆給你。」

    小神童還很有講究,張原笑笑,踱開去,祁虎子都不讓他看,別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覺有點無聊,忽聽窗下那個九江生員黃默雷輕聲道:「張兄——」

    張原走近前去,黃默雷指了指書桌上那張寫滿小楷的竹紙說道:「這題我已作好,張兄可以參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啟東先生會趕你走的。」

    張原本打算參考一下別人是怎麼寫的,一聽黃默雷這話,卻暫時不想看了,能寫成什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的確是沒有學過八股,我只按經義去聯想去發揮,微笑道:「多謝黃兄,黃兄既已寫好,就借我筆墨一用。」

    黃默雷道聲:「張兄請。」就離開座位,出了書室。

    張原端端正正坐下,鋪開一張福建產的竹紙,在硯台一角篦了篦筆尖,開始寫了起來,字寫得不算好,卻也勉強能看了,寫滿兩百字還意猶未盡,又取了一張紙寫了小半張,這生平第一篇截搭題算是作好了,擱下筆一抬頭,就見幾步外一個中年儒士站在那看著他——

    這儒士三十多歲,方臉,清瘦,眉骨和顴骨聳起,鼻樑也高,整個臉部線條剛直峻刻,很嚴肅的樣子,也不知是何時就站在那裡了,張原作文太認真,沒注意,這時一見,料想就是劉宗周,趕緊起身道:「學生張原拜見啟東先生。」

    這中年儒士就是劉宗周,微微一笑,說道:「我聽友人說起過你,你以《春秋》為本經?」

    張原不知道是誰對劉宗周提起過他,見劉宗周神態溫和,看來是對他印象不錯,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話,學生才讀畢春秋三傳,領會不深,今日前來就是想拜在先生門下求學。」

    劉宗周點點頭,說道:「這題四書義你也作了嗎,拿來我看看。」

    張原道:「學生以前沒學過制義,這題只是隨意發揮,並不合八股規矩,請先生指正。」說著,將兩張竹紙呈上。

    劉宗周接過眼睛一掃,眉頭就是一皺,字寫得不佳,看著心裡不舒服,且看看寫的是什麼吧——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無謀,夫子特設為譬喻,非謂子路實有此。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臨事能懼,好謀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問。行軍不能必勝而無敗,勝敗亦不盡在我,然我不可以不問。懼而好謀,是亦盡其在我而已。子路勇於行,謂行三軍,己所勝任,不知行三軍尤當慎,非曰用之則行而已。夫子非不許其能行三軍,然懼而好謀,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復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屬可求,斯即是道,故雖賤職,亦不辭。若不可求,此則非道,故還從吾好。吾之所好當惟道。故言暴虎馮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貴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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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意獨憐才

    劉宗周起先那一皺眉落在了張原眼裡,心裡不免有些慚愧,這字是寫得差了點,以後還得繼續練,但很快,他現劉宗周眉頭舒展開來,眉鋒不時一挑,似有讚賞之意。

    這篇兩百多字的截搭題作文劉宗周看了兩遍,抬眼看著張原道:「你隨我來。」轉身便行。

    張原跟在劉宗周身後,進到右起第二間茅屋,有個老僕在收拾屋子,見劉宗周進來,那老僕便退出去了。

    劉宗周在一張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沒叫張原坐,張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劉宗周話,劉宗周似乎在考慮說辭,半晌沒開口,就在張原以為時間凝固了的時候,劉宗周開口了:

    「你既已通讀春秋三傳,那我問你,三傳同釋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長篇大論,簡而言之。」

    張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於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於義,屬辭謹嚴。」

    劉宗周點頭嘉許,問:「春秋三傳你已讀過幾遍?」

    張原道「左傳讀過兩遍,公、榖二傳只聽過一遍,學生數月前患眼疾,不能看書,只能聽。」

    劉宗周問:「如此說你耳聞成誦,並非虛言了?」

    張原答道:「傳言難免誇大,學生要靜下心來聽書才能勉強記得一些。」

    劉宗周嘆道:「只聽一遍,就能深解書中味,這樣的天賦實為罕有——」語氣一變,嚴肅道:「張原,那我問你,你讀書識字是為的什麼?」

    張原道:「讀書明理,追慕先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劉宗周肅然道:「說出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拜我為師,所為何來?」

    張原知道這位劉啟東先生是出了名的嚴厲,說套話空話只會被他看不起,當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為師,只為學制藝。」

    劉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氣,這時一下子吐出來,有點失望的樣子,說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學制藝當然是要科舉做官了,我再問你,你做官為了是什麼?」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張原鎮定自若地答道:「治國平天下。」

    劉宗周問:「有私慾否?」

    張原道:「人非聖賢,孰能無慾,依學生淺見,即聖賢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國,推行禮樂王道,豈不是欲?孟子的魚與熊掌之譬喻,亦是說欲,在於取捨而已。」

    「錯!」

    劉宗周大喝一聲,頜下短鬚拂動:「你所言之慾乃是佛家之慾,佛家若要人無慾,則是寂靜涅槃,無死無生,這豈是先聖達儒所說的人欲!」

    劉宗周突然這麼大聲,張原都被他嚇了一跳,恍然記起這位啟東先生是反佛健將,一生都在闢佛,他雖然也繼承王陽明之學,但對王學的雜於禪卻很不滿,對程、朱集儒釋道之大成的理學也多有異議,他希望重歸孔孟的純正儒學,劉宗周認為剔除了禪宗思想的王陽明心學就是純正的儒學——

    張原趕緊道:「學生說了只是淺見,請先生教導。」

    劉宗周舒緩語氣道:「說良知則易流於禪,倉促間也難與你辨清,你人才難得,我深惜之,雅不願你急功近利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為弟子,但你要答應我,二十歲前你不得參加科舉。」

    張原愕然,他來求師就是學制藝備戰明年的童生試,劉宗周卻要他二十歲前不得參加科舉,這算怎麼回事啊!

    張原小心翼翼道:「學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當年赴童生試似乎也還沒到二十歲吧。」

    劉宗周微笑起來:「你這後生倒瞭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嗎,我實告訴你,我現在亦後悔當年學八股太早,所以我中進士後猶遠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門下悉心求教,這才初涉儒學門徑,而你——」

    劉宗周伸指虛點了一下張原:「你的天賦資質在我之上,我十五歲時對四書、《春秋》遠沒有你讀得通透,而你僅憑自學領悟就能達到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說你小小年紀就學制藝實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歲參加科舉還是早了,最好是終生不參加科舉,你家境小康,不用為衣食煩惱,就專心做學問豈不是好。」

    劉宗周上身前傾,目光殷切地望著張原,他對張原的期望很高,以張原的穎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導,張原成為一代大儒也絕非不可能。

    張原卻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劉宗周說,說農民要造反了,劉宗周肯定會說瘡癬之疾何足為慮,說大明朝要滅亡了,會亡在努爾哈赤兒子皇太極的的手裡,劉宗週會問努爾哈赤是誰,然後大罵張原一通——

    張原謙虛道:「先生過譽了,學生天賦既不如我族兄張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

    劉宗周道:「張宗子心思太雜,是紈袴天才,祁虎子誠然聰慧,但還是不如你,從你那篇四書義中我能看出你的好學深思且能貫通,甚合我意,但作為八股文卻是不合格的,所以你不適合學八股,應以求學立言為志。」

    張原心道:「糟糕,就盯上我了,我真不適合做學問啊。」說道:「先生,你也不要限制我哪一年才能參加科舉,我可以一邊科舉一邊追隨先生做學問,先生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有進士功名,照樣求學不輟。」

    劉宗週一針見血道:「我中進士迄今已十餘載,猶未出仕為官,你能嗎?」

    張原老老實實道:「不能。」

    劉宗周道:「那你就專心向學,不要考慮功名之事,或者考個生員功名,免得賦役騷擾,如何?」

    張原作最後的努力:「先生,左傳所云不朽三事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學生就是想立功,這立功怎麼就不如立言呢?」

    劉宗周道:「立功自有人立去,我今見你適合立言。」

    張原沒辦法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深施一禮道:「學生不是做學問的人,拜別先生。」退後兩步,轉身要走。

    劉宗周沒想到張原這麼決絕,站起身道:「你小小年紀,功利心怎麼如此之重!」他想挽留,他認為張原人才難得,是讀書種子。

    張原無話可說,明年的科考他是一定要參加的,回身又向劉宗周深深一揖,退出茅屋,走到先前那間書室,向祁虎子和黃默雷打了個招呼,找到武陵,便離了大善寺回家去。

    祁彪佳和黃霆二人以為張原作文不佳,被先生所黜,但後來看到啟東先生,啟東先生唉聲嘆氣,連道:「可惜,可惜。」

    祁、黃二人不明白啟東先生在惋惜什麼?

    張原帶著武陵從寺前廣場走過時,沒有看到穆真真,那墮民少女也沒想到張原這麼快就走了,以為要學到午時三刻呢,所以她午時初才注意並等著,她的背簍裡還留了幾個最好的橘子,張家少爺先前怕先生罵不敢吃,現在放學了總可以吃了吧。

    然而等到過了正午時,穆真真見寺後學館那十來個學生都走了,也沒看到張原主僕出來,她繞到寺後一看,學生已經沒有了,只有那位劉先生和一個老僕在。

    穆真真埋怨自己疏忽沒注意到張家少爺放學,心道:「那我午後再來吧,午後張家少爺也要來這裡讀書的。」

    這墮民少女懷著期待相見的喜悅,輕快地翻過寺後雙珠山,回三埭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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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熟讀唐詩三百首

    張母呂氏對劉宗周沒有收下張原為弟子倒不是特別失望,她安慰兒子道:「我兒莫要心急,你還年幼,年內就在家聽聽書、練練字,少用眼力,這眼睛呀還得再養一些時日為好。」張母呂氏對兒子眼疾痊癒後的種種表現已經很滿意了,不敢奢求兒子十七歲就能補生員,所以對明年初的縣、府二試並不是看得很要緊。

    張原應道:「母親說得是。」心裡想:「劉宗周不肯教我制藝,難道我就學不了八股了,有道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今年的鄉試黃榜揭曉後,那些取中的時文就會被書坊以最快的速度刊刻印行,從童生試一直到會試、殿試的文章應有盡有,就好比後世語文高考滿分作文一樣,很容易就能買到,而我的優勢正在於眼界見識和學習領悟能力,只要用心揣摩,一定也能寫好八股文。」

    張原拿定主意,也就將拜師劉宗周的事放在一邊,用過午飯後,讓武陵去請范珍先生或者詹士元先生來為他讀書,他要先把《周禮》、《禮儀》、《八家文集》和《文章正宗》這些社學必讀書目聽完,再開始精研八股,還有,字得下狠勁練練,不要讓別人看了皺眉。

    武陵剛出門就又轉回來了,說三公子來了。

    張萼一襲鮮衣現身了,身後跟著的是小廝福兒,張萼心情大好,因為他剛才問了武陵,知道張原也被劉宗周拒之門外了,哈哈,難兄難弟啊,他裝出一臉的沉痛,道:「介子,你可體會到我當時的憤懣了吧,劉宗周欺我們兄弟太甚啊,我們想個辦法,把那腐儒從大善寺趕跑,出一口心頭惡氣,如何?」

    張原忙道:「三兄切莫動這個念頭,啟東先生是我尊重的儒者,他倒不是不肯收我入門,是不肯早早教我八股制藝。」

    張萼撇嘴道:「那還不是一樣,你去求學不就是學八股嗎,難道求他教你下棋!」

    張原懶得和張萼多扯,問:「昨日喇唬一案可有消息?」

    張原道:「不知道,能柱在那候著,等下我派人去問問。」

    張萼做事沒有長性,今天興致勃勃,也許明天就興味索然了,張原提醒道:「三兄你也別老對啟東先生耿耿於懷,可恨的是姚訟棍,可打聽到他的什麼私惡沒有?」

    張萼撓頭道:「我忘了,我這就去問,看那些下人打聽到什麼沒有。」

    一邊的福兒小聲道:「我家公子這兩日忙著議親呢——」

    「多嘴。」張萼大喝一聲,福兒趕緊閉嘴。

    張原笑道:「誰家女郎這等好福氣,要嫁給揮金如土的張郎?」

    張萼很無奈地道:「我娘急著要我娶妻,說娶妻後就能收住我野馬之心,找什麼三姑六婆四處為我說媒,訪得會稽商氏的女郎年齡適合,會稽商氏也是世家大族,與我山陰張氏算得門當戶對,可這商氏家人要了我的庚帖去,卻並不送其女郎的庚貼回來,說是要先看看我的人品,我的人品不是盡人皆知的嗎,窮奢極欲秦始皇啊。」

    張原大笑,心道:「你倒還有點自知之明。」說道:「想必是耳聽為虛,要眼見為實。」

    張萼點頭道:「對極,那商氏家人就是說要先看看我再定,我滿大街的走,哪裡看不到我,非要指定在哪裡見,我是任人挑揀的剩菜嗎,哼,決不去。」

    張原道:「婚姻大事,還是去吧,試試姻緣。」

    不料張萼道:「要不介子你代我去相親,你還沒有我生得俊美,那商氏家人若能看中你,那我自然更不在話下。」

    張萼雖是個行事荒唐的草包,但模樣確有幾分英俊,張汝霖的幾個孫子論容貌還得算張萼第一,但張原顯然不認為自己比張萼生得難看,佯怒道:「三兄,你欺人太甚。」

    張萼笑道:「也不會虧待你,據說會稽商氏有三位正值妙齡的女郎,一姑二姪,你我兄弟各娶一個,剩一個沒人要,哭去,哈哈。」

    張萼難得說幾句正經話,專扯這些沒名堂的事,張原道:「三兄,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聽書了,以後還得請你每日安排清客為我讀書。」

    張萼道:「我也不忙什麼事,讀書不急,我們先下一局棋玩玩?」

    張原拒絕道:「你又下不過我,你還是找別人多練練去。」

    張萼不滿地「哼」了一聲,走了,過了大約一刻時,范珍和吳庭兩位清客聯袂登門,聽說介子少爺還要人讀書給他聽,西張門下清客個個踴躍,左右無事,來掙五錢銀子也不錯。

    閒話不說,開始讀書,春秋三傳已讀完,開始讀《周禮》,張原用曾國藩讀書法,一本書沒讀完絕不讀另一本,讀一本是一本,當然是清客們讀,他聽,他現在很享受這種學習法,用耳朵聽不但節省精神,而且記得更牢。

    范珍、吳庭二人輪流讀書一個半時辰,然後由吳庭指導張原練習書法,依舊是顏真卿的麻姑碑大字,吳庭說此碑至少應臨摹半年後方可改習小楷,這是基礎,跨越不得,又贊介子少爺筆力大進,年底便可改習小楷。

    傍晚時范、吳二人剛離去,健僕能柱過來了,向張原報知喇唬案情,說山陰十虎抓了九虎,只走脫了一虎,這些喇唬一收監,就有不少曾受其欺壓的本縣民眾上縣衙控訴喇唬之罪,估計流放充軍是免不了的。

    此後數日,張原都是在家聽書、練字,足不出戶,到了月底二十九這一天上午,應門的大石頭跑進來說:「少爺少爺,有個黃鬍子的大個子要見少爺。」

    張原一聽就知道來的是三埭街的穆敬岩,這黃須力士應該是病好了來謝恩的,便先讓武陵去迎穆敬岩進來,他隨後來到前廳相見。

    穆真真也來了,這幾日她天天在大善寺廣場賣橘子,卻總遇不到張家少爺,前日壯起膽向那個最年幼的那個學生詢問張原張少爺為何沒來讀書?得到的回答是先生沒收留——

    穆敬岩一見張原出來,便即跪倒,穆真真自然也跟著跪,穆敬岩道:「張少爺再造之恩,小人犬馬難報。」

    張原趕緊上前拉穆敬岩起來,這黃須大漢今日形神與那天是迥然兩樣,雖然神態依舊謙卑,但一跪、一立這簡單的動作就顯利落矯健,一站起來比張原高一個頭。

    張原讓穆氏父女二人坐下說話,父女二人不肯坐,正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縣學署的門子,說學署孫教諭要見張原,請張原即刻去學署相見。

    大明朝府、州、縣都設有學署和學官,府學設教授一人,州學設州正一人,縣學設教諭一人,縣學的教諭掌本縣文廟祭祀,本縣的童生、生員都歸教諭管,有些生員不懼縣尊卻怕教諭,應該是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張原現在連童生都不是,社學也沒去讀了,按理說這縣署教諭也管他不著,這孫教諭傳他何事?

    張原請穆敬岩父女在這裡等著,他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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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敢出豪言驚上座

    山陰縣學署建在縣城西北的臥龍山下,東側是學宮,西側是儒學,學宮就是文廟,內有大成殿,是祭祀孔子之處,進門處有一半月形的泮池,新進學的生員進入學宮祭拜孔子就要從泮池小橋上通過,所以入學也稱入泮,隆慶以後,新補的生員游泮,方巾襕衫,意氣風發,插金花,乘白馬,前有彩旗,後張黃蓋,這樣的風光那可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

    張原在學宮櫺星門外朝裡面張望了一下,那學署門子便喚道:「是這邊,往這邊來。」

    在學宮櫺星門的西側就是儒學門,張原跟著那門子從儒學門進到一個大院,再從儀門進去,又是一個四合大院,正北是儒學正堂,也稱明倫堂,是教諭給縣學諸生講學之所,東面為致道齋,西面為育英齋,那門子趨至致道齋門外,稟道:「教諭老爺,張原傳至。」回頭示意張原進去。

    張原一撩袍裾,步入致道齋,抬頭卻見劉宗周和一個形容乾癟好似老山參一般的老儒並肩坐在那裡,心念一動:「今天是二十九,是單日,劉宗周應該在大善寺授徒講課啊,怎麼來學署了,還把我叫來意欲何為?」

    乾癟老儒想必就是孫教諭了,張原作揖道:「學生張原見過教諭大人,見過啟東先生。」

    劉宗周點點頭,那孫教諭咳嗽一聲,開口道:「張原,你可是打算明年參加縣試和府試?」

    張原隱隱感到不妙,答道:「學生是有這個打算,所以近來勤學苦讀,不敢懈怠。」

    孫教諭問:「你可曾入過社學?」

    張原回答:「未曾入社學,學生全靠自學。」

    果斷不出張原所料,這孫教諭說道:「既未入社學,八股文也不會作,明年考不得,你年齡尚幼,莫要拔苗助長,還是過三年再考吧,那時底蘊也深沉些,可望縣、府、道三試連捷,你意下如何?」

    張原怒氣暗生,心道:「好你個劉宗周,你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你自以為是為我好是吧,好心也會做壞事的懂不懂,若只看後果,腐儒和奸臣也差不了許多——」

    說劉宗周是腐儒顯然是偏激了,但這時張原實在有些氣急,朗聲道:「教諭大人又沒考過學生,怎麼就認定學生底蘊不足,不會做八股時藝?」

    孫教諭被張原這麼一問,自然而然就側頭看了劉宗週一眼,劉宗周道:「張原,你不會八股制藝這話是我說的。」

    張原道:「昨日不會不等於今日不會,今日不會不等於明日不會。」

    孫教諭聽得笑了起來,對劉宗周道:「啟東先生,你這學生傲氣十足啊。」看來劉宗周是鐵了心要收張原為弟子了,所以孫教諭才會對劉宗周說「你這學生」——

    劉宗周也笑了笑,說道:「如此說來,你已學會八股章法了?」

    張原道:「回啟東先生的話,學生本想再讀兩個月經義和古文,再來學作八股,但既然啟東先生、孫教諭都說學生不會八股,那學生明日就開始自學制藝,以三個月為期,到時若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學生甘願放棄明年的兩試。」

    很多人學了一輩子也作不好八股文,這個張原敢狂言三個月作出中規中矩的八股,孫教諭不悅道:「張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為八股文是那麼好作的嗎!」

    劉宗周卻是眉頭一皺,心裡有點後悔不該這麼逼這個少年,物極必反,少年人又傲氣,這下子倒好,張原一心要學制藝了,雖說三個月時間掌握八股文技法並非不可能,但絕對是拔苗助長,對眼前這個早慧的少年肯定危害極大,因為一旦框框形成,張原思想和才華就會被束縛住,思路就總在那些框框中打轉,也許科舉能夠成名,但做學問就肯定是廢了,這是讓劉宗周痛心的——

    若張原真的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那麼劉宗周的擔憂不會錯,這般突擊學習八股肯定是不妥的,很有可能功名不成,腦子還學廢了,山陰縣有不少這樣的迂腐讀書人,百無一用,但現在的張原卻是心裡有數,以他兩世的見識和眼界,哪能被八股給框住,而且三月之期他也是留有餘地的,因為本來他就要為明年二月的縣試做準備,無非是再抓緊一些,他有過人的領悟能力和過耳成誦的記憶力,學不好八股那才是咄咄怪事——

    張原不卑不亢道:「教諭大人,學生知道制藝極難,但學生願意加倍刻苦去學習。」

    這麼一說,劉宗周更加擔憂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張原你也不要設什麼三月之期,少年人不要與人賭氣,那樣有損無益,你明年二月還是來考吧,待有了生員功名再靜心求些學問,如何?」

    劉宗周是真正的惜才,不想張原這讀書種子夭折,不料門邊卻有一人突然冷笑道:「三個月學好八股文嗎,那我等這些讀書幾十年的豈不是都要羞死。」

    張原一聽這語意尖刻略帶嘶啞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姚訟棍,心道:「很好,又遇上了,這姚訟棍倒是來得不早也不晚。」

    姚復今日來是向孫教諭告假的,他最近要去南京一趟,不能參加八月下旬的季考,姚復年近五十,現在已不想考舉人了,並不是所有的生員都能參加鄉試的,在三年一度的鄉試之前,提學官會在各府、縣諸生中進行科考,被評為第一、第二等的生員,才可以參加鄉試,二十年來姚復曾經有過兩次考到二等,但在隨後的鄉試中都是名落孫山,其後專務攬訟掙錢,斯文敗類,天良喪盡,哪還有暇讀聖賢書,自然更談不上去鄉試——

    還有,生員與舉人、進士不一樣,生員並非一勞永逸終生制的,縣學教諭每月要進行三次講學,每次連續講三天,生員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學三天休息,每月月初還有一次小考,每季還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會被教諭訓斥,季考則更嚴格,考試成績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賞銀,三等的不賞不罰,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罰三個月不許穿襕衫以示輕賤,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員功名,當然,幾乎沒有哪個教諭會把屬下生員判為六等——

    姚復這老訟棍現在是聽講基本不來,月考也常告假,但季考比較嚴格,生員考試等級要上報提學官的,所以一般不能請假,姚復卻是照樣請假,無非是給孫教諭一點贄禮而已,縣學教諭是從九品的窮官,除了每年六十石米的微薄俸祿,只有靠生員送禮,姚復這樣常要請假送禮的生員是孫教諭比較樂意看到的。

    姚復向孫教諭一揖,雖不認識劉宗周,但見劉宗周與孫教諭並排坐著,自然是個人物,也向劉宗周施了一禮,便道:「學生方才在門外聽此子口出狂言,竟說三個月學會八股文,這簡直是藐視本朝太祖法度啊,洪武御製的八股取士制度是這般輕賤的嗎!」

    姚訟棍很能扣大帽子,言辭咄咄逼人。

    劉宗周道:「少年人偶出大言,並不足怪。」

    姚復道:「年少輕狂就可以胡言亂語嗎?」

    張原道:「請問姚訟師,我哪一句是胡言亂語?」

    姚復聽張原叫他姚訟師,怒道:「你狂言三月學會八股文,這不是胡言亂語嗎?」

    張原道:「三個月後我若寫不出來,那才算胡言亂語,若寫得出來,並且能得到啟東先生和孫教諭的認可,那就不是胡言亂語,而是年少英拔,只是姚秀才這般針對我,意欲何為,把這縣學署當作訴訟公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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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真真認主

    姚復先一步出了儒學門,一個僕人和兩個轎伕在門外等著,姚復坐上閩轎,僕人扶著轎槓,快步離去,行至半裡外的光相橋頭,姚復扭身撩起轎帷朝學署看了看,那個張原也出來了,正與一個小廝在說話──

    姚復冷笑一聲,放下轎帷,坐正身子,心裡頗不痛快,有些煩躁,對自己糊裡糊塗與張原這小子的賭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員,與一黃口小兒慪氣打賭,實在是有**份,但方才在儒學致道齋中,孫教諭與那劉宗周都似乎有意縱容,激得他不得不賭,張原小子終生不參加科考又算得什麼,張原老爹考了半輩子也只是個童生,這與終生不科考也沒什麼區別,而他卻要以放棄生員功名來和張原小子賭,雖然他自知必勝,但勝之不武啊,勝了也沒什麼益處,無非是削了山陰張氏的顏面而已──

    姚復有些無趣,但既立了契約,而且此事定會傳得沸沸揚揚,這就非賭不可,為了確保自己必勝,他還得對去年歲考一、二等的生員進行拉攏,少不得要請酒送禮,五十四個人哪,這筆開銷可不小,但又節省不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張原那小子三月後真能寫出不錯的八股文,那他豈不是糟糕,這個必須要考慮到的,他是訟師,要算無遺策才行──

    可今日他是來向孫教諭告假的,告假不成卻陷進這麼個有賠無賺的賭局,姚復甚感鬱悶。

    ……

    「少爺,那姚訟棍來做什麼?」小奚奴武陵跟在張原後面問。

    張原道:「我與他打了個賭,我要讓他丟掉生員功名。」

    武陵大感興奮,問:「少爺與他賭什麼,一定能勝嗎?」

    張原道:「賭八股,不能勝的話我怎麼會與他賭。」

    光相橋畔有一些柳樹和公孫樹,午前陽光頗為曬人,柳樹上的蟬們叫得很起勁,然而再有一兩場秋雨,這些鳴蟬就會銷聲匿跡。

    張原拾起地上一枚公孫樹落葉,小扇子一般的葉子半青半黃,兩指捻著葉莖猛地一旋,葉子飄飄飛旋落下,遊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橋流水,心情似乎不錯。

    主僕二人回到家已經是巳時末,墮民穆敬岩依舊立在前廳等候,見張原回來,趕緊上前見禮。

    張原道:「不必多禮──穆姑娘先回去了嗎?」

    穆敬岩答道:「真真進去拜見奶奶了,還沒出來。」

    張原便吩咐小石頭:「小石頭,讓你娘多備二人的飯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

    穆敬岩惶恐道:「小人怎麼敢在府上用飯。」

    張原道:「這算得什麼,來,請坐,我有話問你。」張原沒對穆敬岩太客氣,墮民被人輕賤慣了,過於客氣的話穆敬岩會如坐針氈,反而是難為他。

    穆敬岩連坐都不坐,謙卑地道:「少爺有什麼事要吩咐?」

    這黃須大漢站在那裡,即便是躬著身,也如半尊鐵塔一般很有威勢,這若是騎著戰馬,披堅執銳,該是何等英武。

    張原道:「坐下,坐下好說話。」

    穆敬岩這才坐下,坐的姿勢也是挺腰提臀,隨時準備站起來。

    張原問:「我看你不似漢人,先輩是色目人嗎?莫要疑懼,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

    穆敬岩陪著小心道:「回少爺的話,小人祖輩似乎是蔥嶺那邊的葛邏祿人,小人並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什麼時候來到中原的,只幼時聽先父說過祖輩是前朝的探馬赤軍千夫長,到小人這一輩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記不得了。」

    張原心道:「探馬赤軍是什麼軍隊?千夫長這軍銜可不低。」問:「你這一身武藝是家傳的吧?」

    穆敬岩道:「先父去世時小人才十二歲,也沒學到什麼武藝,只習得一路槍法,至於拳腳工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練看得多了就記住了一些,自己胡亂練的。」

    張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

    穆敬岩道:「小人沒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亂看亂學,小人怕她惹禍,這次若不是遇到少爺,小人父女,唉──」

    張原安慰道:「你這般武藝,做轎伕真是太屈了,以後若有從軍機會,你可願意從軍?」

    穆敬岩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說道:「小人這墮民身份是不能入行伍的。」

    張原道:「不急,機會總還是有的,英雄豪傑不怕出身低,你那槍法武藝還是不要荒廢,閒時也練練。」

    穆敬岩大為感動,應道:「是。」

    小石頭跑回來道:「少爺,太太已經吩咐過留飯了,我娘早準備了,快要開飯了。」

    張原讓石雙陪穆敬岩,他入內院去見母親。

    內院大天井畔,那兩盆花葉凋零的黃棠棣已經移走,換上的是兩盆僧鞋菊和兩盆秋海棠,僧鞋菊是魯云谷送的,花開得正好。

    張母呂氏坐在南樓下的圍廊上,大丫頭伊亭、小丫頭兔亭侍候一邊,墮民少女穆真真坐在張母呂氏面前的一張小杌子上說話,見到張原進來,趕緊起身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尖,那是草履,白白的腳拇指露出來了。

    張母呂氏笑眯眯問:「我兒,學署先生傳你何事?」

    張原道:「就問兒子八股文學得如何了,莫要懈怠。」

    張母呂氏「嗯」了一聲,叮囑道:「學署先生雖如此說,但我兒也莫要太心急,累壞了身體可不好,眼睛尤其要養。」前兩個月兒子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

    張原道:「兒子曉得。」

    張母呂氏招手讓穆真真走近些,說道:「真真乖巧,小小年紀又沒了娘,可憐見的,以後讓她常來我家走動,算是認我家為主,年節忙時來幫忙,也給她父女算一份工錢,我兒以為如何?」

    三埭街的墮民往往會認一戶清白人家為主,這樣算是有個依靠,年節、婚喪、壽誕到主家幫忙,得主家一些賞賜,主家有勢力的話,這墮民也少受人欺負。

    張原道:「好啊,母親決定了就是。」

    穆真真掩飾不住喜色,說道:「那小婢讓爹爹來給太太磕個頭吧。」

    伊亭與穆真真出去,不一會帶著穆敬岩進來了,穆敬岩隔著天井向張母呂氏磕頭,張母呂氏道:「好好,認得了,你出去吧。」

    穆敬岩退出。

    張母呂氏對穆真真道:「難怪真真十四歲就這麼長身量,卻原來真真的爹爹是這麼個長大漢子──真真比我兒張原還高一些吧。」

    穆真真忙道:「小婢哪有少爺高。」膝蓋微曲,讓自己矮一些。

    張原笑道:「真真會武藝的,很能打,所以個子高。」

    張母呂氏也很感興味,說道:「我聽小武說了,真真一棍子就把一個喇唬打跑了,真真你怎麼打的?」

    小丫頭兔亭沒等吩咐,飛快地就尋了一根木棍來,要讓穆真真舞弄給太太看。

    穆真真忸怩不安,臉漲得通紅,說:「太太,小婢不會武藝的,就是有一點蠻力,那日也是被喇唬逼得狠了才動手,小婢平時從不與人爭鬥。」

    張母呂氏也沒強求穆真真耍棍,便命傳飯,留穆家父女用餐,用飯畢,穆家父女拜辭回三埭街,張母呂氏還送了穆家父女一些米面和布匹,囑咐穆真真有閒常來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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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意孤行

    送走了穆家父女,張原回書房練了幾頁大字,范珍、吳庭二人就來了,依舊是讀書,《周禮》、《儀禮》已讀完,現在開始讀《八大家文鈔》,洋洋八十捲,也是從西張那邊借來的,張汝霖藏書數萬卷,前些日對看管藏書樓的僮僕說過,東張的張介子來借書任其自便,《八大家文鈔》就是昨天下午借來的,此書由嘉靖年間古文家茅坤編選,風行一時──

    要寫好八股文,必須有古文的基礎,張原沒打算跨越這一步直接去學八股,而且古文他有一定的素養,韓柳歐蘇的散文他讀過很多,喜歡並且有會於心,這次聽范、吳二人讀《八大家文鈔》,先讓二人讀篇目,現有一半都是他讀過的,這些讀過的篇章就跳過,這樣預計十天可以聽完這部書,然後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編選的《文章正宗》四十捲,也預計十天聽完,八月下旬開始學制藝,有條不紊,並沒有因為與姚復的賭約而打亂自己的學習計劃,只是稍微緊迫一點而已。

    晚邊時范珍、吳庭二人辭去,張原陪母親用晚飯,還沒吃飽,大石頭跑進來說:「少爺,縣尊派人請你去,說有要緊事。」

    張母呂氏道:「咦,這天都快黑了,縣尊找你何事?」

    張原知道侯縣令找他是什麼事,說道:「想必也是科考的事,侯縣尊不是答應孩兒明年縣試必過嗎──孩兒去去就回。」匆匆將碗底幾口飯吃完,漱口淨面,帶了小奚奴武陵隨那差役去縣衙,直入廨舍。

    山陰縣令侯之翰立在廨舍書院門前,皺著眉頭,臉有不豫之色,見張原進來,沒等張原近前施禮,便開口道:「張原,你太讓本縣失望了,逞什麼少年意氣,竟與姚復打賭,你這是把自己的科舉前程都葬送了你知不知道!」

    張原道:「學生正日夜苦讀,學生有把握三個月後寫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

    侯之翰凝目細看張原,這少年神情澹然,並沒有因為近日得了他和王季重的賞譽就恃才輕狂的樣子,可怎麼就會在學署與姚復鬥氣打起賭來呢,嗯,應是姚復奸詐故意出言激將挑逗張原,少年人畢竟沉不住氣,就與姚復立下這麼一個必輸的賭約,唉,此子雖然聰慧,也稱得上勤奮,但還是稚嫩啊,這下子中了老訟棍姚復的圈套了──

    「進來說話吧。」

    侯之翰返身進到左邊一間小室坐定,張原侍立。

    侯之翰看著窗外沉沉暮色,說道:「聽說你去了大善寺向啟東先生求學,啟東先生沒收下你嗎?」

    張原道:「啟東先生勸學生不要參加科舉,追隨他專心做學問,學生婉辭了。」

    侯之翰「嘿」的一聲,心道:「這個劉宗周真是不合時宜,這就好比將要入洞房的新郎,忽有一和尚要勸這新郎剃出家,真是煞風景壞興致,張原這個拒絕得好。」

    對於侯之翰來說,當然希望治下門生科舉做官了,官做得越大越好,說道:「你既知科舉榮耀,怎麼就拿自己的前程與那姚復鬥氣拼賭呢!」

    張原道:「學生不願與姚復這等斯文敗類同列,想憑此賭局褫奪其衣巾功名。」

    侯之翰連連搖頭,問:「你有必勝把握?」

    張原毫不遲疑地道:「學生有把握。」

    侯之翰冷笑道:「就憑你三個月後的八股!」

    張原不語,他倚仗的當然不僅僅是八股,他另有大殺器,但現在不便對侯縣令明說。

    侯之翰見張原不吭聲,便語重心長道:「張原,本縣愛惜你人才,吾師謔庵先生也曾囑咐我對你多加關照,可你卻這般任性使氣,就算你到時能做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又如何敢擔保五十四諸生中會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你!那姚復為諸生多年,人面熟交遊廣,你怎麼賭得過他,除非你寫得出象啟東先生或者季重先生那樣無可挑剔的時文,那樣或許能服眾口──張原,你寫得出嗎?」

    張原答道:「當然寫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張原寫不出,說道:「你既寫不出,那就贏不了,與其讓你到時顏面掃地成為笑柄,還不如現在就取消這賭約,反正你還年幼,既非君子也非大丈夫,不怕食言,有本縣為你作主,姚復也不敢要挾你,難道他還能阻止得了你科考。」

    「呃,耍賴,耍賴其實也不錯,能把姚復氣個半死,誰讓我才十五歲呢,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張原這樣想著,口裡道:「縣尊關愛,學生感激涕零,但學生讀聖賢書,雖然年幼,怎可言而無信,豈不是讓姚復這等人看輕。」

    侯之翰瞪眼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迂腐起來了,事急從權不知道嗎。」

    張原道:「學生並非不知變通,是學生有必勝把握。」

    侯之翰默然,半晌道:「張原,本縣苦口婆心與你說了這麼多、說得這麼明白,你還這般自以為是嗎。」

    張原懇切道:「請縣尊相信學生,學生決不會讓你失望。」

    侯之翰冷冷注視張原,張原坦然面對,案上一盞紙罩燈將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龐大的影子一動不動。

    良久,侯之翰臉色和緩下來,說道:「既如此,那麼本縣拭目以待,你好自為之吧。」

    張原拜別侯縣令,走到門邊,聽身後的侯縣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強撐,及時回頭還來得及。」

    張原回頭向侯縣令一躬身,說道:「學生不會後悔。」

    侯之翰看著張原從容離去,心想:「這個張原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難道真有什麼奇計?」

    侯之翰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心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來有什麼好對策,唉,隨他去吧,是泯然眾人還是聲名雀起,全靠他自己。」

    ……

    張原回到宅中,讀書、練字、睡覺不提。

    次日午前,張原剛送走范珍和詹士元,魯云谷登門了,魯云谷方才在藥鋪聽人說了張原與姚訟棍賭約的事,大為著急,急急趕來──

    「賢弟,你怎可與那姚訟棍打賭啊,此人奸詐無比,你贏不了他的,賢弟好學深思,若賢弟說三年後製藝八股為本縣諸生之冠,愚兄信你,可三個月,怎麼也不行啊,更何況你即便贏了,這姚訟棍也會耍賴,此人傷天害理之事沒少做,怎會守約,到時他拒不放棄生員功名,你又奈他何,而賢弟若輸了,那他就會得理不饒人,揪住你不放。」

    張原微笑道:「讓魯兄擔心了,但小弟有把握勝他,他耍賴我也有辦法對付,只是現在不便對兄明言。」

    「當真?」

    「當真。」

    魯云谷起身道:「好,愚兄信你。」少年張原是他平生遇到過的最有奇思妙想的人,而且不是空想,格物致知,窮極物理,老儒遠不及。

    魯云谷還沒送出門,張萼又跑來了,叫道:「介子,禍事了,禍事了,大父大雷霆,急命你去回話呢,就是你與姚訟棍打賭的事,讓大父知道了,你可小心點。」

    張原無奈地苦笑:想掩藏一個妙計就有這麼難,這個問那個問,族叔祖不比他人,我是不能瞞了,必須把此計對這位族叔祖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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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息怒


    時已正午,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張見族叔祖張汝霖,接連晴了幾天,秋陽熱烈,張原眯起眼睛,又把張萼手裡的摺扇拿過來遮陽,張萼笑道:「介子,你還真成了深閨女郎了,這些天也沒見你出門,怎麼就與姚訟棍賭上了,能贏嗎?」

    張原不答,卻道:「三兄,你前幾天叫來回話的那個僕婦嘴巴倒是會講,說了一大通姚復的私事、惡事、醜事,什麼居喪娶妾、奸騙寡婦、占人田產、子母錢坑人、挑唆人訴訟,可仔細一問,卻都是張三李四沒有確切名姓的,事情前因後果也說不清,還得一一訪問明白才行,這事三兄吩咐下去了沒有?」

    張萼道:「早吩咐下去了,就按你說的,每一件事查訪明白,何年何月、何地何人,過兩日定能給你回話——怎麼,你想狀告姚訟棍,他可是有名的姚鐵嘴,又有京官做靠山,依我說,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把他引出來狠揍一頓出氣就行。

    張原笑道:「我也不告他,我也不打他,我就與他賭八股。」

    張萼道:「大父連你被劉宗周拒之門外的事也知道了,你還敢與人打賭,這下子兩罪並罰,介子你要倒霉了。」

    張原道:「你幸災樂禍?」

    張萼笑嘻嘻道:「有點。」又道:「對了,過些天你陪我去會稽看商氏女郎去。」

    張原一口拒絕:「不去,我去算怎麼回事。」

    張萼笑道:「你一定得去,到時我會去央求五伯母,五伯母下令你陪我去,你敢抗命?」

    面對如此憊懶的族兄,張原只有搖頭。

    從側門進去,復道重堂,曲院迴廊,走了好一會才到了張汝霖居住的北院,張萼低聲道:「介子,你自己進去吧,恕不奉陪了。張萼怕見大父張汝霖,張汝霖一見就要責罵他。

    一個小廝來領張原進去,走到垂花儀門,又有一個美婢接著,這美婢向張原福了一福,柔聲細語道:「介子少爺請隨婢子來。」領著張原穿過一個過廳,來到張汝霖書房外,輕聲道:「介子少爺可得小心回話哦,大老爺今日心緒不佳。」

    這婢女心還蠻好,張原側頭打量了她兩眼,瓜子臉、尖下巴、眉細眼媚,咦,臉怎麼突然就紅了?

    「張原,進來。」

    張汝霖在書房裡發話了。

    張原趕緊進去恭恭敬敬向族叔祖行禮,年近六旬的張汝霖四平八穩坐在書案後的官帽椅上,眼睛瞪著他,說道:「聽說你用終生不參加科舉去和他人打賭,可有此事?」沒等張原回答,張汝霖就一拍書案,喝道:「你還真是狂妄啊,三個月寫出能服眾的八股,山陰張氏只出才子,從不出狂生,你是第一個。」

    張原躬身道:「回叔祖的話,族孫並非狂妄,而是想借此事激勵自己不要懈怠,心思越逼越妙,學業也是如此,族孫最近一個多月讀書近兩百卷,頗能記憶,請叔祖明察。」

    聽張原這麼一說,張汝霖火氣消了大半,他也曾向范珍等人詢問過張原聽書之事,幾個清客對張原交口稱讚,說張原天資聰穎,與張宗子堪稱雙璧,而且張原聽書極為用功,每日聽書近四個時辰,從無倦色,偶有發問,皆能觸及書中奧妙,張原求學之刻苦是無可指責的——

    張汝霖搖頭嘆道:「痴兒,痴兒,你雖知用功,卻不知人心險惡,若那姚復拉攏收買去年歲考前二等的諸生,嗯,訟師姚復定然會這麼做的,那你即便寫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章,也贏不了此局,五十四名諸生要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這個太難了。」心裡道:「應對的下策倒也不是沒有,就是與姚復一樣也拉攏那些生員,只是這樣,山陰張氏從此就讓人看輕了。」

    卻聽張原道:「昨日侯縣令也過問了此事,族孫有些事沒有明說,擔心事先洩漏會生變數,今日叔祖又問起,族孫不敢再瞞,族孫有把握讓那五十四諸生中的絕大部分人認可族孫的八股時文,姚訟棍必敗。」

    「哦!」張汝霖雙眉一軒,坐直身子,招手讓張原近前:「說說,你究竟有何奇計?」

    張原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族叔族細細說了。

    張汝霖聽到後來是哈哈大笑,笑過之後,神情卻又嚴肅起來,上上下下打量張原,看得張原頭皮發麻——

    張汝霖開口道:「你小小年紀卻有這麼深的機心,並且深諳人情世理,這都是做夢學得的嗎?」

    張原無話可答,乾脆默不作聲。

    張汝霖卻又微笑起來:「叔祖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驚嘆你的宿慧,不學而能知,世間竟真有這等奇事!」

    張原辯道:「叔祖,族孫並非不學,族孫每日聽書數萬言。」

    張汝霖笑道:「好好好,你既肯學又有宿慧,這說對了吧,難怪你敢與姚復立賭約,卻原來是看透了這一點,果然是立於不敗之地,但叔祖要告誡你,這種事可一不可再,以後不許再與人打這種賭,聽到沒有。」

    「是。」張原應道。

    張汝霖又道:「那制藝你還得抓緊苦學,不可恃有奇計就輕慢。」

    張原道:「族孫知道,奇計奇謀要與真才實學相輔相成才行,到時若寫不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那也是丟臉的事,族孫沒敢懈怠,目下正讀八大家古文和理學文章,八月底開始揣摩經典時文,九月中旬動筆習作八股。」

    「甚好,甚好。」張汝霖見張原佈置得有條不紊,心下大慰,張原比張岱還小了一歲,張岱雖然亦是聰慧過人,但還是玩心太重,不如張原專注。

    張原又道:「有一事還要請族叔祖出面——」

    張汝霖道:「嗯,你說。」

    張原道:「到九月底時,族孫想去會稽向謔庵先生求教半個月,還得叔祖帶領前去。」

    張汝霖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王季重的時文當然是絕妙的,只是你為何捨近求遠,大善寺的啟東先生不是離得更近嗎,啟東先生的制藝博雅純正,更適合學習。」張汝霖這是故意揭張原的短,看張原怎麼解釋讓劉宗周拒之門外之事。

    張原便將那日大善寺拜師之事說了,又道:「啟東先生巴不得我輸給姚復,此次賭局若無啟東先生促成,也賭不起來,所以啟東先生是絕不肯教族孫八股的。」

    張汝霖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笑吟吟看著這個族孫,能被劉宗周認定是讀書種子絕非等閒啊,他長孫張岱和祁家的小神童都沒有得到過劉宗周這樣的嘉許,東張要出大才子了,這也是山陰張氏之幸。

    這時有侍僮來問大老爺何時用飯?張汝霖便道:「張原你也沒用飯吧,陪叔祖一起用餐吧。」

    張汝霖嫡孫、從孫十餘人,能被留飯的唯有長孫張岱,北院侍候的婢僕見東張的張原這般受寵,無不暗暗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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