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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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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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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悶騷
張原陪族叔祖張汝霖用罷午餐,茶僮奉上香茶,這個侍僮是專門侍候張汝霖飲茶的,頗習茶道,張汝霖吩咐道:「給張原也烹一杯舨櫪矗用惠泉水。」

茶僮下去後,不移時又捧上一隻精瓷茶盞,張原輕揭茶蓋,一縷清香裊裊升上鼻端,沁入心脾,視茶湯,柔白如玉露,香幽色白味冷雋──

張汝霖一邊品茗,一邊說昔日袁宏道評點名茶,把陽羨舨枇形第一、天池茶第二、松蘿茶第三、西湖龍井第四……

張原用心聽記,這些可都是知識哪,耳濡目染就在於此,有些世家子弟也沒見怎麼用功學習過,但底蘊就是不凡,皆在於平日環境的熏陶。

張汝霖飲茶過半,便開始考問張原讀書心得,從四書到《春秋》、從唐宋古文到程朱理學,張原對答如流,每有闡,都讓張汝霖頻頻點頭,讚道:「我原以為你聽過一遍的書只是死記,不料卻能精通如此,難怪劉啟東非要收你入門,呵呵,張瑞陽有兒如此,當大欣慰也。」

又坐了一會,張原告辭回去,依舊是先前那個美婢領他出垂花儀門,那美婢微微側著身子靠前一些走著,上身是長袖短衫,下面是碧蘿長裙,因為那樣走路身子有些扭著,倒顯得腰肢柔媚、臀部微撅,張原不免就多看了兩眼,覺得這背影有些眼熟──

那美婢偷眼見張原看她,霎時間又是滿臉通紅,加快腳步走到垂花儀門邊等著。

張原看她那滿臉通紅的樣子,心道:「這怎麼回事,此婢如此悶騷,我只看了兩眼你就激動成這樣!」上前低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婢女臉更紅了,紅得要滴血,頭都抬不起來,說一聲:「介子少爺好走,大老爺有事吩咐婢子呢。」扭身逃也似的回去了。

張原出了北院,緩步回家,心裡想:「這婢女不會就是那日張萼騙我寶物光芒萬丈的那個蓮夏吧,背影看著是有點象,但當日那個蓮夏坦胸露乳,很是豪放,而方才這個婢女卻動不動臉紅,有點對不上號,可問她名字為什麼又不說!」

張原也沒打算找張萼問問這事,管她誰是誰,現在沒心思想那些,他還小,學八股要緊,雖有錦囊妙計,但制藝八股也得跟上。

此後數日,張原幾乎大門不出,每日聽書、練字,勤學不輟,范、吳那些清客如今都極佩服張原,聰明的人常有,但聰明人往往懶隋,所以既聰明且又肯學的人少有,更何況張原還只是個十五歲少年,如此刻苦自律,實為罕見。

……

這幾日三埭街的穆真真幾乎每天都會來張原家裡轉一轉,每日一大早,只要不下雨,這墮民少女就要一路小跑到十里外的西興運河碼頭,用五十文銅錢買下三十斤本縣出產的謝橘,謝橘也很好吃,只是沒有杭州塘棲蜜橘名氣大,所以賣不出好價錢,那一次穆真真想以山陰謝橘冒充杭州塘棲橘,不料就被幾個喇唬盯上,差點受辱,那以後她再沒敢那樣了──

穆真真每次只買三十斤,不敢多買,怕一時沒賣出去橘子爛掉了會賠本,三十斤橘子裝在背簍裡,再一路跑著回家,做好早飯,與爹爹兩個人吃過,爹爹出門聽差,她就背著橘子去大善寺廣場叫賣,賣掉十斤橘子大約能賺六、七文錢,三十斤全部賣掉的日子很少有,所以扣除那些沒賣掉的橘子本,一天下來也就賺十來文錢,彼時一兩銀子能兌換一千三百文銅錢,穆真真要賺到一兩銀子需要半年、要跑幾千里路──

上午或者下午,若是背簍裡的橘子賣得差不多了,穆真真就會從大善寺走到府學宮這邊,到張原家裡向張母呂氏磕個頭,張母呂氏就會把她剩下的幾斤橘子全部買下,起先穆真真很過意不去,芒刺在背一般,堅決不肯收錢,她不是因為橘子賣不掉來求張家給買去的,她是來……

張母呂氏見這衣裳暗舊、皮膚雪白的女孩兒很不安的樣子,便道:「真真莫要拘束,我家本來每日都要買些果子,張原愛吃蔬果,橘子也正是他愛吃的,你不送來我也要叫翠姑、伊亭去外邊買,你送來了豈不更省事,錢一定要收,我也不多給,這只是你應得的,不過五、六文錢,你若不收,那我也不敢要你的橘子──伊亭,買三斤橘子去。」

「我收我收,小婢收下了。」穆真真趕緊收下那幾文錢。

伊亭在一邊捂著嘴笑。

穆真真聰明得緊,心知張母呂氏是故意這麼說的,但這樣,她心裡就很舒服,感著張母呂氏的良善,所以每日有空就來,陪張母呂氏說會話,幫著做些雜活,一邊豎起耳朵聽西樓張家少爺的動靜,少爺在讀書,哦,不是少爺在讀書,是少爺在聽人讀書,少爺是眼睛不大好嗎?

穆真真來張家好幾次了,卻一次也沒看到張家少爺,少爺總是在聽書、聽書,有時會聽到少爺與讀書的先生說話,穆真真就會精神一振,凝神想聽清楚少爺說的是什麼,但少爺說的都是書裡的話,她幾乎一句都聽不懂。

在張家宅子裡坐了一會,拜別張母呂氏,墮民少女穆真真背著空竹簍回家,從府學宮到三埭街有六、七里遠,穆真真走得不甚輕快,因為聽不懂張家少爺說的是些什麼,這讓穆真真心裡有一點難受,好像張家少爺離她很遠,張家少爺不從書房裡出來她就永遠也見不著──

雖然這樣,但只要第二天橘子賣得差不多了,穆真真就會不由自主似的拔腿向府學宮這邊興沖沖的快步走來。

八月初五這天下午穆真真過來時,剛與張母呂氏說了一會話,就見張家少爺的那個堂兄帶著個小僮進來了,笑嘻嘻向張母呂氏見禮,還向她「哈」的一聲笑,她趕緊往張母呂氏身後一退。

張母呂氏含笑道:「張萼啊,好些天沒看到你上門了,去哪裡遊玩了嗎,來,坐下說話。」

張萼道:「侄兒哪裡也沒去,本來是要尋介子玩耍的,介子卻整日讀書,我也無趣,大父還責罵我不學無術。」

張母呂氏道:「張原他不是要與那姚秀才賭八股文嗎,所以這些日加倍用功呢,這孩子也是任性,卻與人打這麼個賭,害我擔心。」

張萼道:「介子說他不會輸的,五伯母放心好了。」聽到西樓書房傳出書聲琅琅,便揚聲道:「介子,不要聽書了,出來歇一歇,我有東西給你看。」

書房讀書聲止了,范珍和詹士元二人先走了出來,見張母呂氏坐在南樓廊下,范、詹二人趕緊深施一禮,又向張萼拱拱手,回身衝著送出來的張原道:「介子少爺,那我二人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張原送了范、詹二人回來,見穆真真立在母親身後,便點頭招呼道:「真真姑娘來了。」

穆真真一顆心「怦怦」亂跳,一時竟忘了向少爺施禮。

張萼叫道:「介子,我在這裡,你卻先與穆真真說話,我可是好幾日沒過來了。」

張原挽住張萼的手,笑道:「三兄莫怪,我們到房裡說話,我向三兄賠禮道歉。」拉著張萼進到書房,問:「怎麼是三兄一個人過來?」

張萼笑嘻嘻從懷裡摸出一本小冊子,沖張原一揚:「姚訟棍的惡事全在這裡,何年何月、何人何事,記得清清楚楚,鐵證如山哪──我有言在先,你若不陪我去會稽,這冊子我就不給你。」

張原道:「好好,陪你去陪你去。」接過冊子,一頁頁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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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憂心錯占鳳凰儔
姚復,字還興,生於嘉靖四十三年,今年四十九歲,萬曆二十三年成為山陰縣增廣生員,結妻嚴氏早亡,現有六妾和三子四女,家有良田三百畝、綢緞鋪三間、米行一家、書鋪兩間,姚復早年家貧,這萬貫家財都是他一手積攢起來的,可謂白手起家——

姚復貪財好色,行事不擇手段,狠厲奸詐,睚眥必報,萬曆二十六年姚復曾辦了一個學館,招了二十餘名儒童,但隻馬馬虎虎教了三個月,因為忙著放子母錢贏利,就丟下那班儒童不管了,整日就是逼債、交際,比那個愛打馬吊的社學蒙師周兆夏惡劣百倍,姚復不但不管儒童,還不讓儒童退學,端午、中秋、重陽、冬至和過年這五大節還有春、夏、秋、冬四季的束修和學貺,門下儒童若敢少了一分,他就趕上門去罵,有那儒童敢掇了桌凳退學,他就揍那儒童,還反誣儒童不敬師長,路上騎了牲口撞見先生也不下來見禮,要拽了去見官,嚇得那儒童的父兄趕緊求饒,雖然如此霸道,但退學的儒童還是越來越多,最後學館是關門了,反正姚復也有了新的財路,可他嚥不下那口氣,打聽得他門下的儒童大都轉到一個名叫柳英才的生員的學館求學,他便雇了兩個喇唬,在那柳英才回家路上的偏僻處,將柳英才截住,毆成重傷,右腿都打折了,雖然明知是姚復指使的,但抓不到那兩個喇唬,姚復又行賄官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笑又可恥的是,只要曾經在姚復學館唸過幾天書的儒童,後來有中了秀才的,姚復就要趕上門去索要謝儀,說是他早年栽培的功勞。

姚復的堂兄姚誠立萬曆二十三年乙未科中了三甲進士,此後姚復愈驕橫起來,私刻了堂兄的圖章,以堂兄的名義給本地知縣寫信,包攬詞訟,慫恿人打官司,他好從中漁利……

張原一頁頁細看,看到魯云谷叔母的事了,卻原來魯云谷的叔父早亡,叔母周氏年輕守寡,因為育有一子一女,也就沒有改嫁,這周氏頗有幾分姿色,但品格賢淑端正,居家育子,很少出門,某日在門前等待幼子讀書歸來,被這姚復覷見,打聽得周氏守寡,家中又頗有田產,就妄想財色雙得,託人上門為媒,要娶周氏續絃,周氏自是不肯,這姚復三天兩頭託人上門做媒,三姑六婆走馬燈一般遊說不休,周氏乾脆吩咐家僕,不許放外人進來,姚復又揚言周氏若不從他,他就要讓周氏身敗名裂,周氏當然不予理睬——

周氏幼子時年八歲,拜在本街方秀才門下啟蒙,這方秀才與姚復有些怨隙,面責姚復莫要欺孤兒寡母,姚復心生惡計,大造謠言說周氏與方秀才通姦,並以**《痴婆子傳》為藍本,捏造出周氏與方秀才以及家中奴僕淫|亂的種種醜事,命人傳抄數十本,四處宣揚,生生逼得周氏懸樑自盡,方秀才控訴姚復誣人清白致人死亡,姚復就又以堂兄名義給提學官寫信,抨擊方秀才,致使提學官罷去方秀才功名,方秀才氣得嘔氣而亡,隨後幾年,方家田產也盡被姚復侵佔了去——

「姚訟棍好惡毒啊!」

張原看到這裡也忍不住怒罵一聲,張萼接口道:「是毒,這種人不嚴懲實在是我山陰人之恥,介子你快說,有什麼法子能對付他?」

張原道:「待我看完。」

姚復近二十年來,大大小小惡事著實不少,子母錢放債,卻暗中搗鬼讓借債人還不起債,然後將其抵押的田產據為己有,還有,萬曆三十三年姚復喪母,居喪期間卻納妾,大違人倫禮儀——

張原看完這本小冊子,點頭道:「果然作惡多端,那麼搞死他也算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了。」

張萼興奮道:「怎麼搞死他,快說快說。」

張原道:「不急,先剝奪了他的功名再說,然後再整治他,也讓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又問:「這冊子某年某月某人某事都記得很清楚,那斷腿的柳英才是不是還在世、被誣的方秀才後人在哪裡,這些都知道嗎?」

張萼道:「怎麼不知道,不知道能寫得這麼清楚,我是派了人去一家家查訪了的,那柳秀才右腿被打折後雖然續接好了,但近年因為年紀大了,受傷的右腿就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顛一跛,方秀才的兒子在西郭門外幫人傭工,說起當年父親的事還痛哭流涕,還有好多苦主,都是有名有姓,隨時能找到人。」

張原道:「這事先放一放,三兄在外面切莫說起,就好比什麼也沒生一般,風平浪靜,我也只在家裡苦讀,不要讓姚訟棍預先有了防備,等過了兩個月我們再暴起難,打他個措手不及。」

張萼喜道:「妙極,就是這樣,到時有什麼要我做的,你儘管說。」

張原道:「這事少不了還要三兄幫忙,沒有三兄相助這事也辦不成。」

張萼更是歡喜了,說道:「這算得什麼,咱們同宗兄弟,我不幫你誰幫你,而且那姚訟棍也太可惡,我就想看到他惡貫滿盈,那真是大快人心。」

張萼雖然紈袴,還是很有正義感啊。

卻聽張萼話鋒一轉,說道:「對了介子,為兄幫了你這麼多,去會稽看商氏女郎你絕不可推託了。」

張原無奈道:「什麼時候去?」

張萼道:「中秋節之後,八月十六,到時我來找你一起去便是。」

張原一本正經道:「三兄,不是我不肯陪你去相親,我是擔心萬一那商氏女郎沒看上你卻看上了我,那你豈不是要惱羞成怒。」

張萼退後一步,上下打量張原,然後狂笑起來,笑得站不住,坐在椅上笑,兩腳亂蹬。

小丫頭兔亭小腦袋在門邊探了一下,縮回去了。

張萼笑了好半天才笑緩過勁來,說道:「介子,你也太會逗噱了吧——」

張原道:「三兄,我可不是說笑,我很擔心——」

「別,別,別說了。」張萼趕忙搖手,笑道:「別再逗我,等下害我腸子笑斷掉你要償命的。」

張原無語了,陪人相親反被點了鴛鴦譜的事他看得多了,馮夢龍的《醒世恆言》有一篇「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不就是說這事的嗎,哦,《醒世恆言》現在還沒刊行吧,馮夢龍現在多大年紀了,是在蘇州嗎?

張萼笑嘻嘻拍著張原肩膀道:「我說介子弟啊,你何時自命風流起來了,你還很擔心,憂心忡忡是吧,哈哈哈哈,笑死我也!這樣吧,若那商氏女郎真的看上了你,那自然就是歸你娶,反正我以前又不認識她,關我何事,哼,她敢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呢。」

張原道:「那也不行,我有言在先,未補生員之前不論婚事。」

張萼又笑,連聲道:「不行了,不行了,你今日就是存心想笑死我,你還擔心人家商氏女郎會追到你家裡來逼你啊。」

張原也笑,說道:「好了,不扯了,到時我陪你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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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後園私會
張原送三兄張萼出門,返身回到內院,見穆真真快步過來向他福了一福:「少爺,小婢回去了。」

張原道:「都已經午時了,就在這裡用了飯再回去吧。」

「不了。」穆真真將放在天井邊的那個竹簍負在背上,向張原嫣然一笑:「謝謝少爺。」又轉身向張母呂氏微一屈膝,脆聲道:「太太,婢子走了。」輕快地出了門。

張母呂氏道:「我也留了她呢,她說她爹爹還要等她回去做飯,是個孝順孩子啊——原兒上次說真真的祖輩是從哪裡來的?」

張原道:「說是從蔥嶺、金山那一帶遷來的葛邏祿人,離我們這裡有幾萬里遠,葛邏祿人是白種人,藍眼睛白皮膚,頭有褐色、黃色、栗色——」

小丫頭兔亭聽得張大了嘴,眼睛睜得滾圓。

伊亭道:「那豈不是與夜叉鬼一般了,真真沒那麼醜吧。」

張原笑道:「那些進入中原的葛邏祿人到真真這一輩也不知有多少代了,真真的模樣與我們也差不多。」

張母呂氏道:「真真皮膚白,好似敷了粉一般,這每日風裡來雨裡去的,也不見曬黑。」問:「張萼給你看了些什麼,那樣大笑?」

張原道:「三兄大笑是因為說起了姚秀才的事,說姚秀才一旦把生員衣巾輸給我,就會人人唾棄。」

張母呂氏道:「那姚秀才名聲不好聽,早些年魯云谷先生的叔母——」覺得兒子還小,不宜知道這些,張母呂氏改口道:「我兒與那姚秀才打賭,可得提防他一些。」

張原心道:「原來母親知道魯云谷叔母的事啊。」口裡道:「兒子不是在刻苦讀書嗎,就是要贏那姚秀才。」

張母呂氏讀書不多,也不清楚制藝八股之難,可兒子張原每日這麼苦讀她卻是看在眼裡的,天道酬勤嘛,她相信兒子能贏,慈愛道:「我兒讀書也莫要太辛苦,記得要養眼。」

……

聽書、問難、練字,一天過去了。

又聽書、又問難、又練字,又一天過去了,閉門苦讀的時日既漫長又倏忽如逝。

中秋節前一天傍晚,張萼過來對張原道:「姚訟棍就已經開始逐一登門拜訪那些生員了,本縣生員分佈甚廣,東南西北的遠的有上百里,姚訟棍先從離城遠的生員拜訪起,雇來的轎伕草鞋都跑爛了幾雙,據姚家的僕傭說,姚訟棍這些日子在家裡常脾氣,想來就是被介子你給氣的,害得他姚訟棍這些日子無暇幫人訴訟漁利了,損失極多啊,哈哈,姚訟棍已經開始倒霉了。」

張原微笑道:「姚訟棍少不了要碰壁,五十四位諸生也不可能都會被他那麼點小恩小惠收買。」

張萼笑道:「正是,姚訟棍慳吝,只知不擇手段斂財,要他把錢物送給別人真好比割他的肉,不過他只需真正籠絡住五十四人中的十九人就足夠了,或許會肯出點血本——介子,咱們的妙計何時開始施展?」

張原道:「不急,咱們謀定而後動,讓姚訟棍四處多送點禮,讓他肉痛去。」

張萼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張原道:「三兄回去見到范先生他們說一聲,明日不用來讀書了,明日過節,放假一天,先前我忘了對范先生說了。」

張萼「嗤」的一笑:「你也真是會磨人,范珍那幾位讀書讀書嗓子都讀啞了,什麼放假一天,是兩天,後天你要隨我去會稽,忘了?」

……

到了中秋節這一天,張母呂氏安排翠姑、伊亭幾個上街購置月餅、西瓜、素肴、果品、毛豆……喜氣洋洋、忙忙碌碌準備過節。

張原除了讀書練字外也無所事事,八月秋色淨美,午後時光悠長,張原獨自在書房裡練大字,這顏真卿麻姑碑前前後後臨摹了百餘遍,現在寫出來形似是有了,懸腕揮毫,筆力也練出來了,但要神似還得繼續苦練,王獻字練字用掉了十八缸水、懷素練廢的毛筆堆成了小山,他張介子若一年半載就成了書法家那也太藐視古人了——

他練了小半個時辰大字,還待再寫幾行小楷,忽然提筆側耳靜聽,整個宅院悄然無聲,好像就剩他一個人了。

張原擱下筆,走到廊簷下,叫了兩聲「兔亭」,沒人答應,往日不需要叫第二聲的,那紮著兔耳朵丫髻的小丫頭就會飛快地從某處蹦出來,看來是跟著翠姑、伊亭她們上街去了,正待回房自己拿筆去清洗,卻聽得腳步聲輕快而來,穆真真兩手捧著一大盆玉簪花進來了——

「少爺,有什麼吩咐?」

穆真真將那盆玉簪花放在天井邊,直起身來問。

張原道:「沒什麼事。」進房拿了筆洗和毛筆出來往後院走去。

穆真真跟在張原後面,說道:「少爺洗筆嗎,讓小婢來吧。」

張原道:「我自己洗,也順便到園子裡透透氣——真真,你今日怎麼來了,不在家裡與你爹爹一直過節?」

穆真真道:「爹爹讓縣上叫去聽差了,說是去蕭山,今日是回不來的。」

一般民眾除了繳納賦稅外,大約每三年會輪到一次徭役,諸如解糧入京、興修水利、以及本縣的一些雜役等等,也可折銀代役,但墮民不同,縣上隨時可傳喚墮民聽差服役,遇到那惡劣的縣吏會連飯錢都不給,墮民還要自己帶著食物去聽差——

張原道:「那你就在這裡過節,也熱鬧。」

穆真真「嗯」了一聲,有些歡喜的樣子。

後園也沒別人,籬笆牆下那一溜茉莉前兩個月開得熱烈,現在都凋零了,靠院門的那兩株一丈多高的桂樹開出了細小黃白的小花,芬芳襲人。

張原用筆洗在一個石槽裡舀水,慢慢洗著毛筆,他蹲著,穆真真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太高高在上了,就也蹲了下來,張原側頭衝她一笑,她臉頓時就紅了,這讓張原想起西張那個被他看一眼就面紅耳赤的美婢。

「真真,你練一路武藝給我看看可好?」張原認真地問。

穆真真連連搖頭,紅著臉不肯練。

張原是真的想見識一下,說道:「那我先練一套給你看看,拋磚引玉。」擱下筆洗,起身練了一遍簡化版的太極拳。

穆真真也直起身來,待張原練完,說道:「少爺這拳打不了人。」

張原笑道:「哪裡打得了人,只有讓人打——我這只作舒舒筋骨用,讀書寫字累了就練這麼一遍,好了,該你練了。」

穆真真想說「我又沒答應你練了我就要練」,不過似乎不能這麼和少爺理論,穆真真挨挨延延,動不開手腳。

張原道:「快練吧,園子裡又沒別人。」說這話時張原覺得有點不對勁,像是在引誘小姑娘。

穆真真道:「婢子的小盤龍棍沒帶來。」這是想推託。

「小盤龍棍?」張原問:「就是上回打喇唬的那種雙截棍嗎,叫小盤龍棍?」

穆真真點頭道:「是。」

張原道:「小盤龍棍下次帶來練給我看,今日先練一路拳腳。」

穆真真為難道:「少爺,小婢真的不會拳腳。」

張原道:「咦,你那日在大善寺後山打倒三喇唬不就是拳腳?」

穆真真道:「有人在面前我就知道怎麼打,空著練不會。」

張原「呃」的一聲,也不知這墮民少女是不是在騙他,哪有這樣的事,這時聽到內院那邊母親在說話,伊亭她們都回來了,便笑道:「那好,下次我帶你出去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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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雪精
明淨的夜空沒有一絲云翳,那輪明月無遮無攔地升了上來,玉盤瑩澈,清輝遍地,張原家內院天井邊擺一張烏木圓桌,桌上一個大漆盤,置著月餅、素肴、果品、毛豆、荳酒,還有一個青皮黑紋大西瓜——

穿堂那邊的石雙一家還有兩個僕婦也在水井邊擺了一桌,果物、糕餅齊全,也有一個大西瓜,翠姑約束大石頭、小石頭先不許吃,安排妥當後一起進內院向太太和少爺祝賀節日,張母呂氏早讓伊亭準備好了節禮,石雙、翠姑和那兩個僕婦每人三十六文錢,大石頭、小石頭各有十六文錢,石雙夫婦前日已與張原家訂下長年雇工文契,夫婦二人一年工錢八兩銀子,這在紹興府算是很高的雇工價了,石雙夫婦自是勤勤懇懇、小心侍候主家。

拜謝了太太和少爺,石雙一家和那兩個僕婦回水井邊賞月過節。

張母呂氏笑呵呵對兔亭、武陵等人道:「你們也有節禮,伊亭,給他們吧。」

兔亭、武陵每人三十六文錢,二人都歡天喜地向太太磕頭謝賞。

穆真真站在那盆玉簪花邊上,見太太給眾人賞錢,這讓她頗有些不自在,卻見太太向她招手道:「真真,上前來,你也有節禮賞錢。」

穆真真「啊」的一聲道:「太太,這使不得,小婢根本沒為太太和少爺做過什麼事,怎好討賞。」

張母呂氏道:「你父女二人既已認我家為主,那年節賞錢是不能少的,也不多,你與你爹每人十六文錢,待明年再加一些。」

穆真真雙手別在身後,忸怩不安不肯要。

伊亭道:「真真不要推託,今日過節呢,太太喜歡熱熱鬧鬧,喜歡看到大家喜笑顏開的樣子。」

張母呂氏笑道:「伊亭說得很是。」見穆真真收下了,便親自給伊亭節禮賞錢,伊亭是得力的大丫頭,想必賞錢要多一些,具體是多少張母呂氏沒說。

張原坐在圓桌邊吃葡萄,見大家賞錢都完了,便道:「母親怎麼不給兒子賞錢,大家都有,就兒子沒有,母親忒偏心。」

張母呂氏笑了起來,說道:「還說呢,上回的五兩銀子你用到哪去了?」

張原道:「兒子一分沒用,全給小武收著呢。」

武陵便跳進房去,很快取那兩塊小銀出來給太太看。

張母呂氏笑眯眯看著兒子,說道:「你倒真是轉性了,以前每月給你六錢銀子零花你總嫌少,銀子放在懷裡等不及捂熱就給花掉了,現今怎麼不會花錢了。」

張原道:「兒子現在不花小錢,要花就花大錢。」

張母呂氏道:「難道五兩銀子還不夠你花?」

張原道:「遠遠不夠,兒子現在胃口大得很。」

張母呂氏對伊亭笑道:「看他,看他,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伊亭奉承道:「太太,少爺這不是不著邊際,少爺是前途無量,侯縣尊和西張的大老爺都誇少爺又好學又聰明,那大善寺的劉進士要收少爺為學生,少爺還不肯呢,因為少爺以後要做狀元。」

張原「嘿」的一笑,有些話會越傳越離譜,站起身,拍拍那個大西瓜道:「吃西瓜吧,刀呢?」

伊亭取了刀來,剖開西瓜眾人分食,這叫西瓜會。

月亮移上中天,坐在天井邊抬頭就能望見,內院清亮亮的好似清晨或者薄暮一般,眾人都坐在月光裡,眉目都清新可愛。

張母呂氏忽然幽幽嘆了口氣,對張原道:「咱們在這裡賞月熱鬧,你父親一個人在他鄉淒惶呢,去年他回鄉過了五十壽誕,這怕是要到後年才能再回來了。」

張原道:「後年母親五十大壽,父親一定會回來的,如果順利的話,兒子那時應有了生員功名,父親就不用遠離家鄉外出謀職了,留在家裡過陪伴母親,你二老過清閒日子。」

張母呂氏原本有些傷感,聽兒子這麼一說,頓時眉花眼笑,點頭道:「我兒成人長大有出息了,父母都寬心呢,你父親想必也收到你上月寄去的信了,明年你若過了縣試、府試,成了童生,那一定要盡快報知你父,讓他也歡喜歡喜。」

張原應道:「是,兒子一定努力。」

穆真真這時要辭了回去,張母呂氏道:「真真回去做什麼,你爹爹又不在家,都已經是亥時了,這裡到三埭街也不近,就在這宅子裡歇著,你就和兔亭睡。」

兔亭嚇了一跳,央求道:「太太,不要。」

張母呂氏道:「什麼不要,你這小丫頭難道還嫌棄人家真真?」

「不是不是。」小丫頭兔亭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裡透著懼意。

還是伊亭明白兔亭的心意,附耳對張母呂氏說了幾句,張母呂氏失笑,只好道:「那兔亭和伊亭一塊睡,真真睡兔亭的小房間。」

紹興荳酒不醉人,但還是有些酒勁的,張原一時睡不著,外間的武陵已熄燈睡下,四下里非常安靜,這時隱隱聽得西張那邊有蕭鼓管弦之聲,張原心道:「族叔祖好興致,在搬演劇目呢。」起身悄悄出房門,來到後園。

月華如水,靜夜的桂樹芬芳更郁,西張的絲竹歌喉聽得愈清晰了,辨得那曲詞道:

「——榮華掃盡前生分,枉把痴人困,蟠桃瘦成薪,海水乾成暈,那時節一番身敢黃粱鍋待滾……」

張原心道:「原來是臨川四夢的《邯鄲記》啊,這已經是尾聲了吧,那麼我的好戲就要接著上演了。」

……

次日一早,張萼就來了,先去拜見張母呂氏,說了要張原陪他去相親的事,張母呂氏喜道:「那好啊,這可是喜事。」便把張原叫過來:「原兒,陪你三兄去,你也多日未出門了,也借此機會散散心,莫要整日讀書,讀壞了眼睛怎生是好。」

張原只好答應,隨便吃了點食物,便帶了武陵出門,卻見門前好大陣仗,六名轎伕抬著三架藤轎,隨從十餘人,其中有可餐班的王可餐和潘小妃等人,張萼的堂弟張卓如也陪同前去相親。

張萼道:「介子、卓如,你們兩個乘轎——」

張原道:「我倒寧願步行,有多少路?」

張萼道:「就是會稽觴濤園,在府城南,離此十里,相親是其次,算秋遊吧。」

張原道:「十里路算得什麼,練練腳力,回程裡時再乘轎。」

張萼道:「隨便你。」

健僕能柱牽了一匹周身雪白的高頭大騾子過來,這騾子不但皮毛如爛銀一般,就連四蹄皆白,實在稀罕。

張萼對張原道:「這白騾是宗子大兄的,名叫雪精,是大兄的外祖陶蘭風先生送給大兄的,能日行二百里,嘿嘿,大兄不在,我且借來騎騎。」

張原道:「對了,鄉試黃榜張貼出來了嗎,宗子大兄中舉沒有?」

張萼道:「就這兩天會有消息到,估計是必中的——能柱,扶我一把。」

能柱一手牽著白騾,一手扶張萼,張萼還沒騎上去,那白騾就猛地一躥,脫韁跑了,若不是能柱及時抱住,張萼就要摔個仰天八叉,站穩了大罵那騾子,喝命眾僕攔住那白騾,他今日非騎這騾子不可。

張卓如道:「這騾子極是跋扈,只宗子大兄能御。」

張萼偏就不服,遊園相親拋在一邊,要與眾僕擒那白騾,那白騾撒開爛銀也似的四蹄,風一般跑得沒影了,卻哪裡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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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湖心亭看蘿莉(求票)
張萼沒騎到白騾,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吩咐下人分路去追那騾,追回來先抽幾十鞭子再說。

一個老僕過來央求張原道:「介子少爺勸勸我家公子吧,去觴濤園要緊啊,我家奶奶很看重今日這回相親。」西張的這些下人現在都知道張萼比較服張原。

張原便走過去道:「三兄,觴濤園還去不去,我可是放著舉業和賭局捨命相陪啊。」

張萼怒氣稍減,擺手道:「罷了,等回來再收拾那該死的騾子。」坐上藤轎,總算出了。

一行人向西過了府河,從東南面的稽山門出了會稽城,觴濤園在會稽城南四里處,是會稽賀氏的私家園林,據西張的那個老僕說會稽賀氏與商氏是姻親,與山陰張氏也頗有往來,所以約在賀氏觴濤園相見,觴濤園的菊花和海棠很有名,秋日遊觴濤園正是時候。

秋高氣爽,秋色宜人,山**上,目不暇接,為了賞景,張原也坐上藤轎,讓武陵把那眼鏡給他,戴起眼鏡來看那遠山近樹,就好似一層煙霧塵土被洗淨了一般,看著特別新鮮明麗。

張萼看到了,拍腿道:「哈哈,差點忘了我的望遠鏡。」急命健僕能柱回去取他的望遠鏡來。

張萼的話就是急急如律令,健僕能柱飛奔著去了。

張原問:「那望遠鏡修好了?」

張萼點頭道:「就是三日前才從杭州送回來的,表面看著是完好無損,也能伸能縮,就不知裡面有沒有壞,介子等下幫我看看。」

一路賞景閒談,早到了觴濤園外,守園的賀家僕人接著,領張萼、張原等人入園,說道:「幾位公子請自便,小人還得應門去。」說罷就走了。

張萼覺得受了冷遇,頗不痛快,說道:「今日出行諸事不順,連騾子都刁難我,這婚姻我看成不了,商氏女郎與我八字不合。」

張原與張卓如面面相覷。

張卓如問:「三兄,那商氏女郎在哪裡?」

張萼憤憤道:「我哪知道她在哪裡,只說讓我今日來觴濤園,許是戲耍於我。」

張原安慰道:「三兄莫急,這園子景緻頗佳,即便只是遊園也很不錯。」

張萼心情不好,美景也成惡景,說道:「這破園子哪比得了砎園,你們要遊玩就玩去,我去那邊亭子裡坐著喝杯甜酒解悶。」又罵能柱道:「那該打的懶奴,還不把望遠鏡給我送來。」

一邊的武陵腹誹道:「能柱才去了多久啊,就是象鳥那樣會飛也沒這麼快。」對張原道:「少爺,那咱們去那邊走走,那邊景色好,有個大湖。」

張原喜歡水,聽說有湖,便跟了武陵沿右邊小徑行去,收起眼鏡放回雞翅木盒子裡,讓武陵收好。

這觴濤園比砎園大很多,但園景設計佈置遠不如砎園精緻,勝在花木繁密,雖已深秋,落葉繽紛,但仍隨處可見盛開的秋海棠、萬壽芙蓉和玉簪花,菊花也很多,只是大多尚未綻放。

花樹陡然一稀,一個大湖出現在眼前,這湖比砎園畔的龐公池大了數倍,約有數百頃,湖心還有個小島,島上建有樓閣,天朗湖廣,秋波杳杳,島上樓閣遠遠看去很美。

張原道:「要是有條小船,就劃到湖心島看看去,小武你可會划船?」

「能劃呀。」武陵道:「紹興人不會划船的少有。」

張原笑道:「我就不會划船。」

武陵道:「少爺哪裡需要划船,少爺是坐船的。」說著沿湖岸往東小跑,叫道:「少爺,我找船去,這麼大湖,定然有船。」

張原隨後緩緩而行,看看湖水,看看花木,心情很好,八股文、賭約什麼的暫時都拋開不去想,且享受眼前這一刻,三兄張萼實在是個煞風景的傢伙,這麼好的景緻卻不知道欣賞。

欸乃聲響,一條小船從湖邊穿了過來,划船的正是小奚奴武陵,笑嘻嘻道:「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船,坐兩個人正合適,少爺,上來。」將船靠在一處平坦的湖岸邊。

張原小心翼翼上船,坐好,武陵賣力地划槳,小舟破水,行駛甚快,小半裡水路,片刻功夫即到,又繞島劃行了一會,島很小,繞島一週也不過六、七十丈,見小島東面泊著一艘一丈多長的雙槳烏篷船,比武陵劃的這條小船大一些,武陵道:「那邊的島岸正好泊船。」便划船過去。

張原道:「原來島上有人啊,我們這樣上去會不會有點冒昧?」

武陵道:「不要緊吧,是主人邀我們來的。」說話間,小船已經貼著那烏篷船靠岸。

烏篷船裡空空蕩蕩,舟子也沒見到。

張原跳上岸,武陵將小船與烏篷船系在一起,也上岸來,說道:「不知是不是商家小姐的船,若商家小姐在這裡,那我們就去叫三公子來。」

小奚奴武陵倒沒想太多,張原卻有點進退維谷了,若真是商氏女郎在此,他卻先趕來相見了,這,這總不大好意思吧。

張原道:「小武,我們就在這岸邊轉轉,等下就回去。」

武陵撓頭道:「既然上來了,那邊亭子、閣子總要去看看吧,也就幾步路,少爺走累了?」心道:「你可一路都是坐轎子啊。」

張原忽然失笑,心道:「無非是游個島而已,我顧慮這麼多干什麼,我以後的路長著呢,見微知著,老是顧慮這顧慮那,那豈不要陷在晚明這泥潭裡死翹!」說聲:「走,登亭子望遠去。」

這島雖小,卻高聳,就好似一座巨大的石塔,大半部分浸沒在湖水裡,露出水面的塔尖就是這島。

斜斜石徑向上,張原還沒走上十級石階,就聽到上面閣子裡有個女童稚嫩的聲音道:「唉,兩局棋都沒吃到姐姐一個子,好難受,明日我得讓澹然姑姑好好教教我。」

另一個也是女童的嗓音道:「咦,景徽你今天怎麼不哭了?」

聲音更稚嫩的那個女童道:「你想讓我哭,我偏不哭,我答應姑姑的,今天不哭,你這個壞姐姐。」

又有一個老年僕婦的聲音道:「景蘭小姐,你就不要逗景徽小姐了,她要是哭了,澹然小姐也要埋怨你的——啊,怎麼就哭了!」

張原走上幾步抬頭一看,閣子裡有六個人,兩個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大的那個與兔亭差不多大,十來歲的樣子,小的只有六、七歲,正在抹掉眼淚,另有四人是僕婦打扮,忙著安慰那哭泣的景徽小姐,沒現張原主僕走了上來,倒是那個景蘭小姐看到了,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張原愕然,這小姑娘問話怎麼這麼彆扭,演義小說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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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剎那養成

閣子中的四個僕婦一齊驚訝回頭,見是一個少年公子和一個小奚奴,詫異之色頓緩,半抱著景徽小姐的那個老年僕婦問道:「這位小公子來這裡何事呀?」

  張原含笑道:「我是來遊園的,見湖心島風景好,就過來看看,打擾了,我很快就下去。」

  四個僕婦相互交換著眼色,那個十來歲的景蘭小姐也看著張原,只有六、七歲的景徽小姐專心地抽抽噎噎,長長的睫毛輕輕一動,就有一串眼淚滑過粉嫩的臉頰。

  那個老年僕婦問道:「公子可是姓張?」

  張原點頭道:「嗯,姓張,張原張介子。」這是提醒對方他不是張萼張燕客。

  那老年僕婦臉上皺起笑意,有些熱情地道:「張公子來閣子觀景吧,不妨事的,我家兩位小姐還小呢。」又加了一句:「我們也是來遊園的。」

  張原道了聲:「多謝。」上了閣子朝東南北三面眺望,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觴濤園,明豔秋陽下,但見山陵起伏,林木蓊鬱,靠近湖東的那一大片青白色是什麼?

  張原讓武陵取眼鏡出來,戴上一看,雖然清楚了很多,但眼鏡畢竟不是望遠鏡,無法辨別那是什麼花,估計是玉簪花,這麼一大片玉簪花,不下十餘畝吧,著實可觀,等下過去看看——

  張原繞閣眺望風景之時,四個僕婦就肆無忌憚地打量張原,還不時壓低聲音相互說著什麼,都忘了安慰那個哭泣的景徽小姐了。

  小奚奴武陵喜歡多嘴,見兩位小女孩在下圍棋,那年幼的棋下輸了在那哭,很可憐愛的樣子,便用一種炫耀的語氣道:「我家少爺也會下棋,能下蒙目棋,棋很厲害,少爺是不是?」

  看似專心哭泣的景徽小姐突然接話了:「蒙目棋,那是什麼棋?」聲音稚嫩好似新綻放的花蕊。

  武陵道:「蒙目棋就是蒙著眼睛下棋,象棋、圍棋都能下。」

  「騙人!」那個景蘭小姐毫不客氣地駁斥:「蒙著眼睛怎麼下棋,看都看不到,抓著棋子瞎丟嗎。」說這話時,這小姑娘還鄙夷地橫了武陵一眼,眼光掃過張原,順便把張原也鄙夷了一下。

  景蘭、景徽兩位小姐雖然年幼,卻很美,讓人不自禁地就想裝自大逞英雄,更何況被鄙視了,武陵有些氣急,對張原道:「少爺,你看她們不信你能下蒙目棋!」

  張原失笑,小武畢竟還是小孩子啊,這還和小姑娘較上勁了,說道:「不信就不信嘛,難道非得讓人家信,好了,我們下去吧。」

  武陵沒掙回面子,有些不忿,輕輕「哼」了一聲道:「是我家少爺不和你們一般見識。」

  這下子那個景蘭小姐不依了,嚷道:「騙人,大言不慚,還敢說不和我一般見識,可笑,真可笑。」她還真就大笑起來。

  武陵漲紅了臉,叫道:「少爺——」這是想讓少爺露一手。

  和這麼個小姑娘鬥氣,有意思嗎,張原瞪了武陵一眼,向閣子裡的兩位年幼的小姐和四僕婦點點頭,說道:「打擾了。」轉身出了島閣,正要拾級而下,卻聽那個景徽小姐用她那花蕊一般的聲音道:「張家公子哥哥,那蒙目棋是怎麼下的呢?」
張原止步回頭,就見那老年僕婦牽著景徽小姐的手走到閣子邊,老年僕婦皺著笑臉道:「張公子在這裡多遊玩一下不礙事的,教我家小姐下一局棋吧。」

  老年僕婦說話時,她腿邊那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景徽就仰著臉看著張原,眼睛若點漆,烏黑又瑩澈,睫毛忽閃忽閃,粉嫩的臉頰還掛著淚痕,梳著小丫髻,後垂色絲辮髮,穿著綢制的淡花小褙子,腳上是小繡鞋,極是惹人憐愛。

  張原便道:「那好,就下一局,你們兩個誰與我對局?」

  景徽道:「你和我姐姐下吧,打敗她,為我報仇。」說這話時,還捏著兩個小粉拳。

  那大一些的景蘭看著張原道:「下就下,我又有何懼哉!」

  張原忍不住笑,這小姑娘說話真好玩,喜歡掉文,便走到棋枰邊,麻利地收拾好殘子,問:「誰先行?」

  景蘭道:「當然是你了,你是幫小徽下的,小徽與我對弈我從來都是讓她先行。」

  張原也懶得多說,擺好對角座子,便執白棋先行掛角。

  景蘭一拂額前劉海,說道:「張公子眼睛睜得這麼大,這可不是蒙目棋。」

  這小姑娘還真是伶牙俐齒,張原微笑道:「這局贏了我,才能見識我的蒙目棋。」

  張原下棋時,身高不滿三尺的景徽就站在張原身邊,張原每下一步棋,小姑娘就先看姐姐的臉色,若姐姐皺眉了,她就眉開眼笑,姐姐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小姑娘心裡樂開了花,就側頭看張原,張原會衝她笑一笑,小姑娘也笑,輕聲讚道:「張家公子哥哥棋下得真好。」

  景蘭被張原攻殺得疲於招架,百忙之中沖妹妹「哼」道:「你知道什麼!」

  「我就知道,就知道姐姐要輸了。」景徽笑得很得意。

  小姑娘景蘭的棋力其實還不錯,大約有張原授五、六個子的水平,可現在非但不讓子,還是張原先行,這棋當然沒法下,若不是張原手下留情,盤上的黑子會被提得剩不了幾顆。

  未至終盤,景蘭知道自己輸定了,小臉漲得通紅,叫道:「不服不服,再來再來。」

  張原哪還肯再陪她再來,安慰道:「景小姐棋力很好的,再練一段時日,我肯定下不過你,我還有事,再見再見。」

  景蘭通紅著小臉,很不甘心,卻又不能拖著張原不讓走,說道:「你也沒多強,你肯定下不過我姑姑。」

  小姑娘惹不起,叔叔姑姑都搬出來了,張原甘拜下風道:「是是,肯定下不過。」向那個可愛的景徽擺擺手:「我走了。」

  卻見這小姑娘很認真地問:「張家公子哥哥,你說的景小姐是誰呀?」

  景徽這麼一提,景蘭也回過神來了,說道:「他以為我們姐妹姓景呢,方才梁媽不是叫了我們的名字嗎。」

  張原「哦」的一聲道:「抱歉,那麼可以請教兩位小姐貴姓嗎?」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一起矜持起來,不肯說,小景徽笑眯眯的。

  那個老年僕婦梁媽笑道:「張公子,我家小姐就是姓商。」

  張原看了武陵一眼,武陵目瞪口呆,想必是在想難道西張三公子來相親的就是這兩個商氏女郎,這也太小了吧。

  下了閣子往島岸走去時,武陵向少爺說了自己的疑問,張原道:「不可能,那大的也不過十歲,相什麼親,估計是她們的姑姑。」

  武陵道:「姑姑那又太老了。」

  張原笑道:「有比侄女還小的姑姑呢。」

  武陵也笑,道:「可又沒看到她們的姑姑。」

  張原道:「想必是去看我三兄去了。」心裡對那個商景徽印象頗深,這麼美麗可愛的小姑娘真是少見。

  走到泊船的島岸,卻見又有一艘烏篷船正緩緩靠過來,一個健壯的僕婦率先跳上岸,系好纜繩,隨後便有一今年輕女郎腳步輕捷地步上岸來,這女郎梳著三小髻,戴金釵珠頭巾,穿著湖綠色的窄袖褙子,腳上是平底繡花鞋,不大也不小。

  這女郎一上岸就很快活地說了一聲:「好極,總算脫身了。」輕舒雙臂,踮起足尖,似要舞蹈一般,卻猛然看到張原主僕,吃了一驚,那張俏臉眼見就緋紅起來。

  而張原也是吃了一驚,眼前這女郎就好似閣子裡的那個商景徽突然長大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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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及時雨
這梳著三小髻作閨女裝束的女郎進退不得,上島閣的路被張原主僕二人擋著,退回烏篷船當然不肯,張原呢,讓路上船又不捨,因為這女郎實在太美,美得讓人擔心一轉背就會再也見不到了,所以也就這樣站著,很有點狹路相逢的意思。

「喂,哪裡來的狂生,在這裡攔路!」

一個高亢的嗓門陡然叫了起來,張原沒被嚇著,那女郎倒是嬌軀一顫,回頭含嗔道:「周船媽,聲音輕些。」

那健壯僕婦憨憨一笑,看著十步外的張原道:「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狂生呢,卻是個毛頭少年。」

張原本來是想學《西廂記》張生那樣自報家門「小生姓張名原字介子,紹興府山陰縣人也,今年十五歲,六月十九子時建生,並不曾娶妻——」卻被這船婦一句「毛頭少年」給說蔫了,嗯,他才十五歲,確實是毛頭少年,哪能稱小生。

又有兩個婢女從烏篷船裡出來,好奇地看著張原主僕,小奚奴武陵有點承受不住這樣的看,低聲道:「少爺,我們走吧。」

張原「哦」的一聲,幾步閃到一邊,讓出路來,要等對方過了他再上船離開,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嘛,其實呢——

那女郎卻是躑躅不前,似乎擔心從張原身邊走過會有什麼不測的意外,稍一遲疑,開口道:「請問一下,上面閣子可有人?」聲音如花蕊在春風中吐露芬芳。

張原還未及答話,商景蘭的聲音從石徑上傳來:「小姑姑回來了,可把我和小徽等急了,小徽今日又哭了。」

「沒有,小徽沒有哭,小姑姑我沒有哭,我樂著呢。」商景徽斷然否認,並拋下一串笑聲為證,好似天女散花。

隨著笑聲,商景蘭、商景徽兩姐妹一前一後蹦蹦跳跳下來了,後面跟著梁媽幾個僕婦,叫著:「小姐小姐走慢些,小心腳下。」

商景蘭跑下來見到張原,趕忙對那女郎道:「小姑姑,就是他,就是他。」

張原無奈,這是什麼話,好像他犯了什麼大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似的,不過這話倒像是他想對自己說的:沒錯,就是她,沒見到時不知道是誰,見到時往日迷惑就豁然貫通,嗯,沒錯,就是她——

商景徽也跑下來了,見到張原,滿臉歡喜,對那女郎道:「小姑姑小姑姑,是他,是他。」還向張原甜甜叫了一聲:「張公子哥哥好。」這才跑到那女郎身邊,與姐姐商景蘭一左一右拉著女郎的手,好似一塊美玉綴著兩串明珠。

這美玉一般的女郎便是這小姐妹的姑姑商澹然,商澹然聽到小姐妹這個「就是他就是他」,那個「是他是他」地指認,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不明白這少年對小姐妹做了什麼,不過看小徽那笑靨如花的樣子,應該不是壞事,正待彎腰詢問——

四個僕婦下來了,那梁媽健步過來,沖商澹然使個眼色,聲音低低地道:「大小姐,就是他。」

商澹然秀眉微蹙,問:「怎麼?」

梁媽背著身子,手朝肩後一指,低聲道:「這就是張家的公子。」

商澹然愣了一下,隨即囅然而笑,側過身子,輕聲道:「不是他,那人我見過了,是個惡俗紈袴,我從松濤亭外過時,那人還在亭子裡呵斥奴僕,大叫大嚷,全不顧體統,山陰張氏子弟,呵——」
商澹然說話聲音雖輕,張原卻是聽到了,他這對耳朵現在堪稱寶物,不但過耳成誦,簡直還能當竊聽器用,心道:「來相親的果然是這個小姑姑商澹然啊,看來三兄是沒戲了,不知三兄看到過這位商小姐沒有,沒被商小姐看上會不會氣得捶胸頓足?」

老年僕婦梁媽聽商澹然這麼一說,也是愕然,不禁回頭看了張原一眼,她們幾個僕婦只知道今日來相親的是山陰張氏子弟,張原說他姓張,梁媽她們當然以為張原就是來相親的那位,卻原來不是,倒費了她們許多眼光來打量。

張原沒理由還留在這裡聽人私語,向商澹然作了一揖,又向商景徽笑著擺了擺手,準備上小船,武陵在解纜繩,卻聽身後商景蘭道:「等一下,請等一下。」張原轉過身,就見商景蘭搖著她小姑姑的手道:「姑姑幫我報仇,這個張公子贏了我的棋,姑姑幫我贏回來。」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贏回來,張公子哥哥是幫小徽的。」

商澹然「嗤」的一笑,眸子斜睨了張原一眼,心道:「原來這少年是在島閣上與小蘭、小徽他們下棋啊,他也姓張?」說道:「不要鬧了。」對幾個僕婦道:「去閣子收拾了,咱們也要回去了。」

輸得很不甘心的商景蘭道:「姑姑,這位張公子能蒙著眼睛下棋,說蒙著眼睛就誰都下不過他了。」

張原笑道:「景蘭小姐,我說過這話嗎?」

商景蘭卻衝他嘻地一笑,說道:「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我姑姑在這裡了,你敢和我姑姑大戰三百回合嗎?」

商澹然俏臉飛霞,啐道:「小蘭,你就愛亂說話——梁媽,趕緊收拾器物,我們回去。」

張原看著這女郎的側影,苗條秀頎,很平常的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竟是分外清新窈窕,小腰秀項,曲線跌宕流暢,彷彿一支洞簫曲,圓潤、婉轉、輕柔、幽美——

商澹然回過頭來,見這少年盯著自己看,稍感不悅,隨即察覺這少年神情嚴肅,似在思索很要緊的事,這讓商澹然突然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個傳聞,開口道:「這位小哥也是山陰張氏子弟嗎?」

張原心道:「稱呼我小哥,那是把我當小孩子了,你有多大,也就大我一歲吧。」拱手道:「是東張的張原張介子,今日是陪我西張的三兄來遊園的。」

商澹然猜出張原說的三兄是誰了,面色微紅,問道:「那與姚生員打賭的可是你?」

張原與姚復的賭約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說少年張原狂妄的,沒入過社學、沒學過制藝卻要三個月時間寫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簡直是異想天開;也有說姚秀才作惡多端,天降神童要收拾他……反正說什麼的都有,商澹然雖在閨中也有耳聞——

張原微笑道:「一時氣盛,讓商小姐見笑了。」

商澹然看著張原,這少年遊園遊湖,還和小蘭下棋,一副優哉悠哉的樣子,看來是自知贏不了,乾脆拋開不管了,山陰張氏子弟都是這德行嗎?

商澹然心下不喜,點點頭,說道:「張公子請便吧。」

商景蘭大失所望道:「姑姑,不下棋了嗎?」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幫姐姐下,姑姑可以自己和張公子哥哥下一局。」

正這時,猛聽得霹靂一聲,眾人都受驚不小,急看天上,天不知何時已黑了半邊,隨著這一聲雷,天外黑風驅趕著濃云往小島這邊來了,云到哪裡,雨就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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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暴雨下的溫馨
觴濤園的這個湖雖不算大,但這時風起云湧,湖水也起落澎湃起來,泊在島岸的三艘船隨著湖水漲落起伏,一下一下撞著岸邊堅石,似乎想衝到岸上來躲避風浪。

商景蘭、商景徽小姐妹兩個指著鋪天而來的烏云嚷道:「云壓下來了,云壓下來了,啊啊啊。」

烏云漫過湖東岸那一大片玉簪花的上空,可以聽到綿綿簌簌的聲響細密而又浩大,那是雨點落在花葉上匯聚起來的聲音。

商澹然的一個丫頭叫道:「趕緊上船避雨吧。」

張原道:「不行,這船隨浪顛簸,小孩子上船不穩當。」

那老年僕婦梁媽道:「到閣子去躲雨,等雨過後再回去。」

張原和武陵退在一邊,讓幾個僕婦帶著商景蘭、商景徽姐妹先上去,那商景徽還沖張原招手道:「張公子哥哥,快上閣子呀,雨來了。」

武陵找來的的這條小船無篷,張原當然要上閣子,笑道:「快跑,雨追過來了。」

小美女商景徽「格格」笑著,拉著周船媽的手,一腳一個石階,攀登得很快。

商澹然與兩個丫鬟走在後面,走了十餘級,商澹然回頭看了看,見張原主僕還站在那不動,便道:「兩位也到閣子裡先避雨吧,這時候切莫急著划船回去。」

簡單的一句關心的話,並不是有什麼情意,這女郎只是擔心少年人莽撞或者新奇,會不顧風雨划船離島,那樣或許會有危險,她沒有因為對張原印象不佳而冷漠,暫把男女有別的羞怯放在一邊,提醒一句。

張原的心「怦」的大跳了一下,哦,怦然心動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方才第一眼看到這女郎,那種商景徽突然長大十歲的感覺也讓他心動了一下,那是因為商澹然的美麗,而這次,是善良。

張原道:「多謝提醒,商小姐先上去,我們等下一口氣跑上來。」看著商澹然輕提裳裾,腰肢輕擺,腳步輕快地拾級而上——

這商澹然應是未纏足的!

少爺不動彈,小奚奴武陵也傻愣愣站在那裡不動,看著湖水一湧一湧地拍岸,那雨已經落到湖這邊來了,湖水一片皺點,突然覺得額頭一涼,幾大滴雨珠灑在腦門上——

武陵終於耐不住了,大叫起來:「少爺,雨落下來了!」

張原叫聲:「快跑!」主僕二人飛快地往島閣奔上,十餘丈距離,也就片刻工夫,潑水一般的雨就追在後面,在二人跑進閣子的一瞬追上了,狠狠灑了二人一頭一臉才掠閣而過,整座湖心小島都被籠罩在了雨幕中。

跑進閣子,張原又笑又喘,心跳得很快,用衣袖拭了拭臉上的雨滴,再看閣中情形,就見六個僕婦形成一道肉屏障,再過去是兩丫鬟,閣子南側才是商澹然、商景蘭、商徽姑侄三人。

雨「沙沙沙」地下著,湖面水氣迷濛,云層壓得低,天昏地暗,就看不清半裡外的湖岸,這裡就好似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一般。

商澹然背對著張原,背影恬靜窈窕,她面朝閣外,一手牽著小景徽,對商景蘭道:「小蘭,你可記得有寫雨的詩,背誦一首給姑姑聽?」

小景徽踴躍道:「姑姑姑姑,我記得我記得,小徽先背——」便脆聲背誦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商景蘭被妹妹搶了先,有些不快活,說道:「你只會背這麼兩首詩,恰巧就有首是寫雨的,小徽,你的運氣可真好。」

商澹然微笑道:「小蘭別急,還有好幾首寫雨的詩,姑姑教過你的,你仔細想一想。」

不料商景徽又嚷嚷道:「姑姑姑姑,我又記得兩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後面是什麼小徽不記得了,姐姐也沒念清楚,好像是下了雨後就開了好多大紅花。」

九歲的商景蘭快哭了,又被妹妹搶了一句寫雨的詩去,這讓她還去哪找,帶著哭腔道:「有本事你就把整首詩都背下來,我就服你。」
六歲的小景徽道:「我是聽姐姐背詩時才記得這句的呀,姐姐背全首給姑姑聽吧。」

商景蘭賭氣道:「你背過一句的,我不背了,我另想。」這倔強小姑娘咬著嘴唇思索,越急越想不出來。

商澹然提醒說:「王摩詰有一首,小蘭會背的——」

「哈。」這一提醒,商景蘭立即記起來了,大聲朗誦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商澹然誇獎道:「對了,這是這一首,小蘭背得一字不差。」

商景徽道:「原來是這一首啊,那我也知道,姑姑彈琴時不也唱著這詩嗎。」

商澹然捏了捏小侄女柔軟的小手,笑道:「是了,曲子叫《陽關曲》,便是以音律表達詩意的。」

閣子另一側的張原嘴角含笑,靜靜聽著這商氏姑侄三人的溫馨問答,不禁想起姐姐張若曦,在他幼時,姐姐也是這麼教他識字背詩的,他現在雖是兩世靈魂交融,但對姐姐的情感依然深烙腦海——

「張公子哥哥——」

小景徽不知何時走到張原跟前來,仰著小臉問:「張公子哥哥你會不會背誦下雨的詩?」

張原想捏一下小姑娘粉嫩的臉蛋,伸出手又覺得不妥,這可不是他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不好亂動,可惜他既沒有侄女也沒有外甥女,姐姐張若曦的兩個孩兒都是男孩——

張原半蹲著身子,微笑道:「好,景徽小姐都記得這麼多寫雨的詩,那我也背一首,蘇軾蘇東坡知不知道?」

「知道。」商景徽脆聲道:「我小姑姑最愛蘇東坡的詩文。」

「嗯,我念是這首詩叫《有美堂暴雨》,就是蘇東坡寫的。」

「暴雨?好哦好哦,我和姐姐念的幾首好像都是小雨,暴雨的詩沒讀過,張公子哥哥快念。」

這小姑娘真是太可愛了,張原曲指在她粉嫩的左臉頰上輕輕一彈,吹彈得破,還好沒破,念道: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灩金尊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商澹然有些驚訝,因為她考問兩個侄女時,自己心裡想到的就是這首《有美堂暴雨》,這詩就是寫西湖吳山暴雨的,與今日情形很相似,不料這個少年就背誦出來了,又聽張原在給小徽細細講詩裡的意思,說得也很通透,心道:「前年張肅之先生的第四子張七磐來拜訪大兄時,縱酒長談,意氣風發,張七磐說他們山陰張氏子弟不需自幼苦讀,放任自流就可以,等到想讀書時自然就會讀用功,並且後發先至,比那自幼苦讀的還領悟得通透,山陰張氏出才子,真是這樣嗎?」

商景徽過來了,笑容可掬道:「姑姑,小徽又學會一首詩了,寫暴雨的,好詩,張公子哥教的。」

商澹然點頭道:「的確是好詩。」

商景徽道:「姑姑我都會背這首詩了——」小姑娘急於表現,便背誦起來,中間忘了一句,就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問閣子那端的張原。

張原笑道:「千杖敲鏗羯鼓催,打鼓呢。」

「是是,這句好難記哦。」商景徽又往下背。

商澹然誇道:「小徽記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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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貼身肉搏


  小姑娘商景蘭很不快活,覺得今天真是倒霉,背詩接連被小妹景徽搶了先,先前與張原下棋也輸得好慘,妹妹年幼不好責怪,要怪就怪那個張公子,說道︰“姑姑,你和那位張公子下一局棋吧,姑姑打敗他,他先前可神氣了。”

    商澹然含笑搖頭︰“不下。”心道︰“和一個初次見面的少年男子對坐下棋,這象什麼話。”

    商景蘭抓著姑姑商澹然的手搖晃著,扭著身子央求道︰“姑姑下一局嘛,姑姑下一局嘛,對了,張公子會下蒙目棋的,咱們把他眼楮蒙起來,這樣他就看不到姑姑了,就合乎禮儀了對不對?”

    那邊的張原沒忍住,笑出聲來。

    商澹然臉有些紅,微嗔道︰“不要歪纏,要不姑姑與你下一局,授四子?”

    商景蘭很倔,不達目的不罷休,噘著嘴道︰“我下不過姑姑,我和姑姑下棋就象我和小徽小棋一樣,沒意思的——”

    “不會呀。”小景徽插嘴道︰“和姐姐下棋很有意思呀,就是姐姐不要殺得太凶嘛,總要讓小徽吃到幾顆子才好。”

    商景蘭大聲嘆氣,覺得和這個妹妹說話真是牛頭不對馬嘴︰“小徽,姐姐和姑姑說話你小孩子不要插嘴好不好。”對商澹然道︰“我下不過姑姑,好象也下不過那位張公子,所以姑姑和張公子下棋才有意思——”看看風雨如晦,閣子里比較昏暗,又加了一句︰“姑姑和張公子挑燈夜戰好了。”

    商澹然趕緊咳嗽起來,佷女商景蘭近來在看《三國演義》,喜歡的是燕人張飛,所以動不動就大戰三百回合,這在外人面前也這麼童言無忌,真讓商澹然難為情,叱道︰“再不听話以後決不帶你出來玩。”

    商景蘭被姑姑這麼一呵斥,小嘴一扁,要哭的樣子。

    一邊的商景徽驚道︰“啊,姐姐要哭了,小徽都不哭,姐姐也不要哭。”

    這麼一說,無異火上澆油,商景蘭小嘴扁啊扁,眼淚奪眶而出。

    商澹然趕緊俯身給佷女拭淚,安慰道︰“好了,姑姑還會帶你們出來玩的,快別哭了。”

    執著的商景蘭抽抽噎噎道︰“那姑姑和——張公子——下不下棋?”

    商澹然哭笑不得,真是拿這個佷女沒辦法,可這事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一時好生為難——

    張原把這邊的動靜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商景蘭這般賣力地撮合,銘感五內啊,怎能讓她受委屈呢,便揚聲道︰“商小姐,在下的確能蒙目對弈,只須把棋子落點告訴我,不必紋枰對坐也可對局,這雨一時半會也止不住,就讓景蘭、景徽兩位小姐看個熱鬧也好。”

    商景蘭眼淚頓時一收,眼楮眨巴眨巴地看著姑姑商澹然。

    小景徽鼓掌道︰“好啊,好啊。”

    商澹然知道下蒙目棋需要過人的心算和記憶能力,只是耳聞,卻從沒見識過,不免有些好奇,看看兩個眼巴巴的小佷女,便低低地“嗯”了一聲。

    商景蘭立即大聲道︰“張公子,我姑姑答應了,這回定要殺得你片甲不留。”

    “聲音輕點。”商澹然坐到棋枰邊,擺好座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白棋先行,去位人官。”玉指縴縴拈一枚白子放在右上星位小飛掛的位置。

    張原應聲道︰“去位人方。”這是對商澹然小飛掛的那顆白子進行一間低夾,果斷要貼身肉搏。

    商澹然從棋盒里拈一枚黑子放在張原說的那個位置上,然後又拈一枚白子落下,口里道︰“去位官行。”

    張原應答如響︰“去位官人。”這是小飛守角。

    不需一刻時,盤上布下了三十余顆子,都集中在棋盤的左上角,張原的一塊黑棋佔據了角地,另一塊黑棋將商澹然的兩塊白棋分割開,一塊帶著兩塊,三塊未活的孤棋向中腹奔突廝殺、抵死糾纏。

    商澹然越下越驚奇,已經下了五十多手棋了,棋盤右上角密密麻麻,三塊棋爭先求活,局勢咬得很緊,她現在每步棋都要想了又想才落子,可張原幾乎不假思索,只要她一說出白棋落子的位置,張原就會應聲說出應手位置,好象張原面前有塊更大的棋盤、看得比她還清楚似的。

    商澹然面臨難局,她的兩塊棋要求活,而黑棋只需照顧一塊,商澹然拈子躊躇,抬眼望去,六個僕婦依舊攔在中間,看不到閣子那邊的張原,便示意僕婦讓開些,這才看到張原主僕二人立在閣子入口處,張原背對著這邊,雨不停地飄進來,青衫下擺半濕,張原面對著的是石壁青苔、空闊湖水和潑天大雨,當然沒有棋盤——

    商澹然心道︰“真能憑心算下棋啊,而且還棋力高強,我似乎敵他不過,棋力強勁也就罷了,這等記憶力著實罕見。”凝定心神,鼓勇再戰,但兩塊白棋被一塊黑棋糾纏住,搞成了兩者不能兼顧、必死其一的敗局。

    商澹然蹙眉苦思,她的兩個小佷女坐在棋桌對面,都是雙手托腮,眼楮瞄瞄棋局,又看看姑姑——

    小景徽對姐姐耳語道︰“姑姑好象下不過張公子哥哥,姑姑發愁了。”

    商景蘭“哼”了一聲,仔細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塊白棋很危險,原地做不出兩只眼,突圍又前無去路,這讓商景蘭驚詫了,姑姑在她眼里幾乎是無所不能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能在圍棋上輸給這個張公子,而且張公子不看棋盤的哦。

    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對策,正要認輸,抬眼見兩個小佷女都盯著她,便忽然生出一個狡黠的念頭,唇邊帶笑,說道︰“平位望閏。”說出這手棋時,卻不落子,靜等張原答復。

    這回張原沒能立即回答應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聲,右手捏緊又松開、松開又捏緊,還開始來回踱步,顯然遇到難題了。

    小景徽見姑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幾乎要洋溢出來一般,便道︰“還是姑姑厲害,姑姑使了絕招,張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輸了?”

    商景蘭瞪大了眼楮,她不明白姑姑這手“平位望閏”是下在哪里的,怎麼如此絕妙,能頃刻間反敗為勝!

    商澹然看著閣子邊那個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樣子,她用拳頭頂著嘴唇,苦苦忍笑,終于忍不住,將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丟,說了聲︰“是我輸了。”轉身扶著閣子圍欄,對著閣子外的湖水笑個不停,細軟腰肢嬌顫,這笑竟是止不住。

    景蘭、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覷,不明白姑姑為什麼認輸了卻笑得這般開懷?

    那六個僕婦也是莫名其妙,澹然大小姐很少這般失態啊,這怎麼回事?

    張原轉過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商小姐捉弄在下,讓我想得好苦。”

    商澹然本已慢慢止住笑,听張原這麼一說,忍不住又笑起來,半俯著身子,不敢回頭,但笑聲卻是掩不住。

    張原笑吟吟看著這笑得花枝亂顫的女郎,這女郎亦莊亦諧實在讓他欣喜,其實當商澹然說出“平位望閏”那手棋時,他就知道這女郎是在捉弄他,因為“平位望閏”這位置已經有棋,不可能疊上去啊,可若是即刻就說破,那就沒意思了,所以裝著摸不著頭腦苦思的樣子——

    這不是裝傻,這叫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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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澹然心亂


   小姑娘商景蘭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張原,她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問︰“姑姑,‘平位望閏’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張公子既無應手,姑姑怎麼就認輸了?”

    商澹然笑聲是低下去了,卻還是不回頭,笑得俏臉緋紅的樣子不好意思轉過來。

    姑姑不回答,商景蘭便問張原︰“張公子,‘平位望閏’這手棋是下在哪里?”

    張原便施施然踱過來,拈一枚白子疊在棋盤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這里。”

    “啊。”小姑娘商景蘭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原來姑姑是在捉弄張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這可不可以說是雖敗猶榮?”

    商澹然正待繃住臉轉過身來,被佷女這麼一句“雖敗猶榮”又說得笑起來,未想更凶猛的還在後面,小景徽來了一句︰“張公子哥哥,你雖勝猶恥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壓在閣子欄桿上,小腰軟軟,湖綠色的窄袖褙子緊貼在身上,腰臀輪廓盡現,也可看出雙腿筆直修長,商澹然這時也顧不得姿勢不雅,笑得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個僕婦趕緊上前攙她,這都被張原看在眼里,喜歡這女郎的未被禮教壓抑的天性。

    景蘭、景徽兩姐妹見姑姑輸了棋還這麼快活,她們自然也湊熱鬧笑個不停,島閣里充滿了歡快的笑聲,笑聲是會感染的,那幾個僕婦也覺得莫名的快活,一個個笑逐顏開。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爺終于露了一手,少爺先前不肯露,卻原來是要在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爺聰明。

    商澹然終于止住了笑,慢慢轉過身來,見張原已經突破僕婦的屏障走到這邊來了,自是不好再叫張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欄桿邊,問︰“張公子棋力高強,棋路也頗怪異,不知張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學過棋?”

    張原此局雖然屠龍大勝,卻也見識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張岱還要稍強一些,與張原相比大約是差兩子的水平,本來也不至于這樣大敗,只是張原布局新奇,讓商澹然頗不適應——

    張原站在棋桌邊,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禪,沒有師從過什麼圍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卻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過名師指點的。”

    商澹然道︰“無錫名手過百齡先生,五年前曾來會稽拜訪家兄,在敝舍盤桓了數月,我曾得他指點了一些棋藝,年幼棋淺,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原點頭道︰“過百齡,這個人我知道,大國手。”張原當然知道過百齡,在黃龍士橫空出世之前,晚明過百齡的棋藝震古爍今,首輔大臣葉向高、東林巨子錢謙益都贊賞過百齡的棋藝,過百齡留下的《官子譜》,讓三百年後的吳清源都極為推崇。

    “大國手?”商澹然有些訝然︰“過百齡先生只能算是名手,真正的大國手應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敵不過他。”

    張原含笑問︰“不知那過百齡年歲幾何,尚未進京?”

    商澹然道︰“過先生年才弱冠,據說今年初進京去了。”

    張原道︰“這就是了,過百齡一進京,林符卿的棋壇霸主地位就不保了。”

    “張公子認得過百齡先生?”商澹然見張原說得如此肯定,不免要這樣問。

    張原道︰“未曾識荊,只是見過過百齡對局的棋譜,所以我敢認定此後四十年棋壇是過百齡的天下。”

    “哦。”商澹然覺得這少年說話很有意思,含笑問︰“張公子現今的棋藝似不在五年前的過百齡之下,張公子難道不想有朝一日與過先生一較高下?”

    “對,大戰三百回合。”一邊的商景蘭終于插進話來了,而且是這句她很喜歡的最有氣勢的話。

    張原笑道︰“在下並不想挾棋游走公卿之門,就不與過先生爭了,讓他獨霸去。”

    商澹然抿唇輕笑,想問沒問,她的小佷女替她問了,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不下棋卻又想做什麼呢?”

    張原道︰“當然是讀書、科舉、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

    商澹然秀眉微微一揚,她沒想到張原會這麼回答,不禁問︰“做官又為的什麼?”

    張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一些事,我也沒完全想好,走著瞧。”

    商澹然微笑起來,問︰“那張公子與姚生員的賭約,張公子能贏?”

    張原點頭道︰“能贏。”

    商澹然問︰“要作的八股文是什麼題?”

    張原笑道︰“現在當然不知道是什麼題,姚生員是有名的訟師,怎會留這麼個大漏洞,到時要由姚復來出題,劉啟東先生和縣儒學孫教諭審題,這也是預防姚復胡亂出題,八股題也得中規中矩才行,太刁難我也不行,而閱卷仲裁的是山陰縣學的五十四名生員。”

    商澹然道︰“得到五十四人當中的三十六人認可才算你贏對嗎?”

    張原點頭道︰“是。”

    商澹然問︰“張公子學制藝幾年了?”

    張原道︰“才讀完《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今日是陪我三兄游園散心,回去後就要閉門揣摩八股了。”

    商澹然不知該說什麼了,說這少年狂妄嗎,偏這少年說話不疾不徐,神態謙和,看不出半點驕氣;說這少年愚昧無知,言談之間穩重且有識見,不象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更何況方才商澹然圍棋還輸給了張原,這就給了她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張原真的能贏下八股的賭約。

    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漸漸的小了,老僕婦梁媽在念叨︰“雨快些停,雨快些停,我家景徽小姐餓了,景蘭小姐也餓了,是不是?”

    小景徽道︰“是,肚子好餓。”

    景蘭忽發奇想道︰“若這雨緊下緊下不得停,湖里狂風巨浪,船不能行,那我們會不會餓死在這里?”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看那天,卻是頑雲撥開,青天顯現,雨漸漸停了,幾個僕婦已在收拾器物準備離開。

    不知為什麼,商澹然感到悵悵不樂,前一刻還是恬靜安樂的,這一刻卻如此惆悵,這種情緒毫無來由,繚繞心頭,卻揮之不去,隨口問︰“張公子與那姚生員賭約是何時?”

    張原道︰“是十月二十九,到時商小姐要來觀禮嗎?”

    商澹然臉一紅,搖頭道︰“我怎麼能來。”稍一停頓,又道︰“就先預祝張公子贏那姚生員的頭巾來。”說著自己也笑了。

    張原看著她笑,看得商澹然扭過頭去,心里卻只有羞沒有惱,這少年面容雖然還有點稚氣,但言談語氣成熟穩重,尤其是那眼神,這怎麼看人的,要看到人心里去似的——

    垂下眼睫不去看張原的眼楮,看到的是張原那淋濕了的青衫下擺和蕩口鞋,一步一個淺淺的水印。

    商澹然有些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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