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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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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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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草繩少女

    蒙師都沒有了,這社學自然關門大吉,侯縣令讓儒童們回家等候新蒙師的消息,張定一、李柱這些儒童都走了,只張原一個人留下,因為侯縣令有話要問他。

    侯之翰立在學堂門前高階上,看著人去蕭寂的院堂,搖了搖頭,問張原:「你今日來拜師入社學?」

    張原道:「是,學生前日蒙縣尊教誨,受益匪淺,深感若有明師指點,求學當事半功倍,族叔祖肅之先生也讓我先入社學,所以學生今日一早就來了,未想遇到這麼一個——」住口不言。

    侯之翰呵呵笑道:「本縣沒想到你脾氣還不小,唇槍舌箭,把老生員周兆夏辯得啞口無言,誰要想當你的老師也難。」

    張原道:「學生求學心切,見這蒙師懶惰誤人子弟,是以一時性急,與其爭執,請縣尊見諒。」

    侯之翰笑道:「無妨,無妨,沒有點火氣衝勁也就不是少年人——這裡的塾師得另聘,待本縣與羅教諭商量一下,總要請一個端謹飽學之士來執教方好,你既求學心切,本縣介紹你去都泗橋社學讀書,那裡的蒙師是個博學老儒,只是離你家遠了些,有四、五里地。」

    經此一事,張原不想再從社學讀起了,道:「多謝縣尊,學生暫不想入社學了,聽聞大善寺有大儒啟東先生在設館授徒,學生想去那裡求學,就不知啟東先生肯不肯收學生?」

    侯之翰「哦」的一聲道:「啟東先生學問當然是極好的,只是脾氣執拗古怪,本縣是不能幫你引見了,你自己可以去試試,要知道,拜在啟東先生門下求學的都有秀才以上的功名,甚至有舉人在他那裡學制藝,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縣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祁彪佳是童生——」

    言下之意,張原連童生都不是,只怕劉宗周不肯收的。

    話鋒一轉,侯之翰道:「季重先生極是賞識你,他雖說不收弟子,你若懇切相求,或許他就允了,季重先生的制藝精妙絕倫,不在劉啟東先生之下。」

    張原問:「季重先生還在山陰嗎?」

    侯之翰道:「昨日已回會稽。」

    張原心想:「會稽雖說與山陰相鄰,但離家還是太遠,要拜在王思任門下讀書,那就得住在王家,我母親豈不孤單,還是大善寺近,若劉宗周不肯收我,那再求王思任不遲。」說道:「家慈因學生年幼,尚不肯讓學生離家求學,學生回去稟知母親再定,或許明年可以。」

    侯之翰點點頭,沒說話,也沒示意張原可以走了,默立半晌,忽問:「張原,你可曾定下親事?」

    張原心「突」的一跳,心想怎麼回事,縣尊大人有愛女要嫁給我?縣尊大人一張地包天的馬臉,只怕女兒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娶妻重性情也要重容貌,不然怎麼養眼,麻煩,難道我的婚姻非得給人包辦了?答道:「學生年幼,尚未定親,學生曾向家母說起過,要等補了縣生員再考慮婚姻之事。」

    「甚好。」侯之翰讚道:「有志氣,本縣雖對你的所學瞭解不多,但憑你前日對春秋經傳和今日《孝經》立身之道的領悟,縣試、府試連捷是沒有問題的,道試就不敢擔保了,目下要緊的是你必須盡快學習制藝,畢竟明年二月縣試、四月府試,時日無多,道試卻不用急,還在後年,尚有時間準備。」

    「是。」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會懈怠的。」

    別了侯知縣,張原獨自出了學堂,小奚奴武陵沒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想不到少爺會這麼早放學。

    站在府河西岸,看河中舟船往來如梭,對岸就是會稽縣,張原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他今日是憋著勁來學八股的,沒想到遇到的是這麼個蒙人的塾師,大吵了一架,還得另覓明師,雖說侯知縣免了他三年的徭賦,但他今年才十五歲,要到明年才是納稅人,所以暫時意義不大——

    現在大約是巳時初,回家用午飯還早,范珍、詹士元他們知道他入社學了也就不會過來給他讀書聽,所以回家也無聊,想著大善寺的劉宗周,張原就沿府河向北行去,大善寺就在山陰縣城的東北端,隔著老遠就能看到大善寺塔的鎦金塔尖。

    張原家在縣城中心靠西南的位置,往東行一里地就是府河畔的社學,從社學這裡到大善寺大約有三里多路,中間隔著紹興衛,紹興衛指揮使轄下有四千多軍士,都在這衛所裡,每月兩次浩浩蕩蕩拉到城南教場操練,幼時的張原常跟著張萼去看衛所士兵操練——

    張原從衛所東側繞過,面前是一座小山,這小山的名字叫娥眉山,也不知是怎麼得名的,山也不奇秀,不過是個小山色,樹木都被大善寺的僧人砍去當柴火燒了,山和僧人們的腦袋一樣光禿禿了。

    轉過娥眉山,六面七層、高十幾丈的大善寺塔赫然聳立在眼前,讓人有虎軀一震的感覺,油然而生佛法廣大,就想要頂禮膜拜。

    這大善寺張原以前來過多次,大善寺香火很盛,所以寺前廣場就很熱鬧,引壺賣漿的、賣燒酒的(據說酒是寺中僧人所釀,喝了這酒佛祖就心頭坐云云,定是賣酒的為攬生意胡說)、賣果子的,喊著山陰謝橘、蘇州山楂、蕭山方柿什麼的,哪裡的出產有名就喊是哪裡出的,假貨居多。

    張原直入山門,進到寺中向僧人打聽劉啟東先生的學館在哪裡,寺僧往寺後面一指,就匆匆走了。

    張原繞到寺後一看,有一排茅屋,都是關門閉戶的,也沒聽到讀書聲,心中納悶:「劉宗周到底在哪裡設館啊,算了,還是明天讓張萼帶我來,張萼是來讀過半天的。」

    大善寺後又有座小山,叫雙珠山,這山倒是林木茂盛,據說此山關乎大善寺的風水,所以寺僧嚴禁入山伐薪,和尚因為要香火旺佈施多,所以也是要講究風水的。

    張原見這山景緻頗佳,就想登高望遠養養眼,上到半山,忽聽山下腳步聲急促,有人奔上山來,這人跑得好快,張原回頭一看,來人似乎是個少女,背著一個竹簍,奔躍如飛,忽被枯枝絆了腳,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在身手敏捷,單手一撐,站穩了,可竹簍裡的東西滾了一地——

    張原眯起眼睛看,這下子看清楚些了,的確是個女孩子,膚色白得異樣,從竹簍裡滾出來的好像是紅紅的橘子。

    這少女用藍布帕包頭,草繩扎腰,很是寒酸,不知躲避什麼跑得那麼急,卻又捨不得滾在地上的橘子,俯身麻利地揀著——

    這時,張原聽到山下有人喊:「那賤人往這邊上山了,六虎,你去那邊攔她,老四,這邊追,別讓她跑了,這賤人極有姿色,哥幾個今日有得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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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墮民和喇唬

    藍帕包頭、草繩扎腰的少女拾起最後一個橘子,又向雙珠山頂奔來,一抬頭,猛然發現張原早就候在那裡了,嚇了一大跳,神色驚慌,就往邊上樹叢亂石鑽去,似乎怕極了張原。

    這雙珠山雖不陡峭,好歹也是山,山路總是崎嶇不平的,更何況那無路之處,枝丫縱橫阻攔,野草藤蔓纏腳,根本走不快,枝條一彈,把那少女裹頭的藍帕又勾下來了——

    張原雖然不清楚這少女是什麼人,但聽到山下那六虎、老四什麼的傢伙叫喊著「哥幾個今日有得樂了」,就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心道:「這也太猖狂了吧,大善寺啊,又是人來人往的,就敢這麼追逐少女,奇怪的是這女孩子怎麼往偏僻無人的地方跑?」

    「你別跑,趕緊蹲下。」

    張原沖那個在灌木叢中掙紮著亂鑽的少女壓低聲音喊,那少女扭頭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依言蹲下,低著頭裹藍帕。

    張原回頭看來路時,兩個頭戴闊邊網巾的漢子就跑上來了,橫眉豎目,一副粗蠻凶相,從張原身邊跑過時其中一人歪著腦袋瞪著張原,問:「看到一個墮民女孩沒有?」

    張原往山上一指:「跑過去了。」

    兩個漢子往山上大步奔去,一人道:「那賤人很能跑,都沒影了。」

    另一人道:「跑不了的,老子在止水巷附近看到過她一次,估計她家就在牛角灣三埭街,今日找不到她,明日哥幾個就到三埭街去找,一家一家,搜也要把那賤人——」

    兩個漢子跑過山崗,聲影俱無。

    張原眉頭微皺,他知道三埭街,就在縣城東北角王家山下,離大善寺這邊大約一里多路,三埭街也叫墮民巷,是山陰墮民最大的聚居地,以前他隨張萼出去玩耍,母親呂氏總要叮囑一句「墮民街有惡人,不許去那裡玩」,好在張萼也沒帶他去玩過,張萼說那裡又髒又臭,沒什麼好玩的,那時的張原只知道墮民巷住的都是些乞丐、樂戶、漁民、娼妓、奴婢,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墮民,清白人家是不與墮民往來的,只有家裡有紅白喜事才叫那裡的樂戶來幫忙吹吹打打,還有其他一些下賤雜務也是找墮民來幹——

    現在的張原卻是清楚墮民的由來,一部分墮民是與朱元璋爭天下的張士誠的部下,還有一部分是元朝的漢人官吏和沒有逃回漠北的蒙古貴族,另有一部分說不清楚,據說宋朝時就有了,墮民大都集中在紹興府八縣,以山陰縣墮民最多——

    「你先別急著出來,我到山上看看,若那些人走了你再出來。」

    張原對那個蹲下灌木叢中的墮民少女說道,那墮民少女沒應聲,蹲在那裡一動不動,若不是張原知道她就在那裡,一眼掃去還真發現不了。

    張原快步上山,還沒到山頂,那兩個漢子又跑回來了,罵罵咧咧道:「娘的沒看到,真是奇了怪了,就這麼一座小山她能飛到天上去,或者鑽進土裡去!」

    另一人道:「再找找,找不到的話,就到三埭街去搜。」

    「呼哧呼哧」,山樑那邊又跑上來一個漢子,想必就是六虎,這六虎道:「沒看到她從山那邊跑下去啊,定然還在這山上。」

    先前那人道:「這山雖不大,草木卻茂盛,不好搜,明日去三埭街找她。」

    六虎道:「那些墮民還是很齊心的,還有會武藝的墮民,二虎哥想要從墮民街帶她走只怕不容易。」

    二虎道:「那賤人敢以次充好騙老子,欺負老子沒吃過塘棲蜜橘嗎,不嚴懲怎麼行,反正墮民女子都是娼妓,老子讓她陪睡那是看得起她,會武藝怎麼樣,難道還敢打老子,叫上縣衙的劉班頭一起去,包管那些墮民嚇得屁滾尿流。」

    六虎淫笑道:「嘿嘿,那賤人看著年齡還小,說不定還是個雛,模樣很水嫩啊,那皮膚雪白雪白——」

    張原算是聽明白了,那墮民少女應該是在大善寺廣場賣橘子,把本地的橘子說成是杭州的塘棲蜜橘,不想遇到二虎、六虎這幾個喇唬光棍,喇唬光棍就是地痞流氓,山陰縣就有這麼一夥喇唬,號稱十虎,這三個應該就是十虎中人,這些剌唬本來沒事都要尋釁找事敲詐勒索,更何況還讓他們找到點事,更何況對方又只是個卑賤的墮民女孩——

    三個喇唬走上山崗,看到張原走了上來,先前問張原話的那個傢伙瞪起眼睛道:「這小子剛才說看到那賤人跑上山的,哪去了,是這小子藏起來了吧!」

    另一喇唬道:「這小子敢騙我們,先揍他一頓再問他話。」

    與這些喇唬狹路相逢,有理說不清,四書五經辨難更沒用,最直接的就是用拳腳狠狠揍他們一頓,但張原顯然不行,他才十五歲,倒是練過簡易太極拳,但只作健身用,硬碰硬行不通,這時必須借勢——

    張原拱手道:「幾位認得縣衙的劉班頭?」

    三個喇唬面面相覷,先前說話的那喇唬斜眼看著張原,問:「怎麼,你認得劉班頭?」

    邊上的六虎冷笑道:「這小子是借我們的話頭呢,二虎哥不是提了一句劉班頭嗎,這小子聽到了,問問他,劉班頭長得什麼樣?」

    張原不動聲色道:「那日我隨叔祖去縣衙赴宴,天色晚了,縣尊命一個衙役送我回府,那衙役就是姓劉,就不知是不是你們說的劉班頭。」

    中間的那個漢子是二虎,二虎是個歪頭,斜眼上下打量著張原,張原不是生員的頭巾襕衫,只是個白丁而已,而且年齡也小,不過十五、六歲吧,縣尊會請這麼個小孩赴宴?

    二虎問:「你叔祖是誰?」

    張原道:「就是狀元第的張肅之先生。」

    三個喇唬都是一驚,齊聲問:「西張張汝霖?」

    張原「哼」了一聲,不答,當面叫別人長輩之名是很無禮的。

    二虎便問六虎:「張汝霖表字是肅之嗎?」

    六虎道:「好像是,人稱肅翁。」

    二虎又打量了張原兩眼,問:「你可認得七磐?」

    張原說道:「這是我四叔爾蘊先生的號,怎麼,你們也認得我西張四叔?」

    張汝霖第四個兒子張燁芳,字爾蘊,號七磐,今年二十六歲,是生員功名,前年隨二兄也就是張萼之父張葆生去了京城,這個張七磐,二十歲前是山陰城有名的惡少,比現在的張萼還荒唐,終日與一幫惡棍少年廝混,那些惡少年稱呼他為主公,好像黑幫老大一般,二十歲後才折節讀書,三年時間學業大成,號稱名士,可見也是個極聰明的人——

    那二虎也不知張七磐的表字是爾蘊,只知是西張的老四,見張原鎮定自若,不像是蓬門小戶的子弟,嗯,張氏子弟還是惹不得的,拱手道:「原來是張公子,誤會,誤會,張公子來這裡何事?」

    張原道:「來大善寺訪友不遇,就到山上來看看,三位請吧。」從三喇唬身邊走過,上到山崗,回頭看,那三個喇唬東看西看慢慢下山,猛聽得其中一人大叫:「好賤人,卻原來躲在這裡!」

    躲在山道邊灌木叢中的墮民少女竟被他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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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金剛怒目

    「禿驢,敢和貧道搶師太,禿驢!禿驢!」

    張原大叫著,快步奔下,他要幫助這個墮民少女,先前若不是他讓那女孩子躲著不要出來,這女孩子是可以悄悄溜走的,不過聽這三個喇唬的口氣,就是追到墮民巷也要把這女孩子搜出來,暫時逃掉了也沒用,喇唬太囂張,墮民太卑微。

    張原這樣銳聲大叫是為了引人來圍觀,山下就是大善寺,大叫「禿驢搶師太」可謂聳人聽聞,和尚們香客們聽到了必來圍觀,那樣他就安全了。

    三個喇唬見張原大喊大叫跑下來,都是一愣,這小子失心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瞎叫喚?

    二虎叉著腰,喝道:「別理那小子,揪這賤人出來。」

    四虎、六虎鑽進灌木叢,那墮民少女就往樹叢深處逃,但雜樹亂藤很難走,四虎、六虎兩邊一抄,她很難逃了。

    張原奔到二虎跟前,怒道:「你們想幹什麼,這女孩子曾在我家幫傭,你們這些禿驢想幹什麼,禿驢!搶師太的禿驢!」

    二虎被罵得莫名其妙,伸手在頭頂網巾一摸,頭髮網巾都在啊,兩眼一瞪:「小子胡說什麼,少管爺爺們的事,快走,快走。」倒還不敢對張原怎麼樣,喇唬不是強盜,畏強凌弱本就是喇唬的生存法則。

    樹叢中的墮民少女已經被兩喇唬逼住,那少女叫道:「別過來,別逼我,我,我會打人的。」

    那六虎淫笑道:「嘿嘿,你還會打人,來呀,打我呀。」

    四虎道:「賤人出來,聽我二虎哥發落。」伸手抓住墮民少女的手臂,就往外拖,不料那少女手臂一回,力氣大得異乎尋常——

    四虎一個踉蹌,差點栽倒,罵道:「好賤人,幹粗活倒是有兩把子蠻力,不信拖不了你出去。」猛拽那少女的手臂——

    墮民少女驚慌道:「別逼我,我真的要打人了!」

    那六虎笑道:「四虎哥你也忒沒用了,一個小女孩對付不了,瞧我的——哎喲——」一跤摔倒在地。

    四虎叫道:「這賤人好像會武藝。」

    六虎爬起身,怒道:「不信咱兩個大男人對付不了這麼個小賤人——」

    ……

    張原在樹叢外看不明白,但聽這動靜,似乎這墮民少女身手不錯,兩個喇唬拖不到她出來,這少女還在驚慌地叫著別逼她,不然她會打人——

    張原跑開幾步,離二虎遠點,叫道:「喂,小姑娘,你打得過就儘量打,不用怕,打倒他們,少爺給你作主,少爺衙門裡有人,你儘管打好了。」

    這時就要裝紈袴,不然那自卑慣了的墮民少女是不敢向良民動手的,以賤毆良,罪加一等,墮民少女顯然是怕這個。

    就聽那墮民少女略顯稚嫩的聲音問道:「當真?」

    張原應道:「當真,儘管放開手腳打——」

    那墮民少女道:「那算你打的,不怪我。」

    張原道:「對,就是我打的,見官也這麼說。」

    「你說什麼!」

    那二虎凶神惡煞向張原逼過來。

    張原已經聽到山下寺院的和尚們有動靜了,被罵禿驢,是可忍孰不可忍,佛祖也不是一味慈悲,也會金剛怒目,和尚們很快就會趕來察看——

    見二虎氣勢洶洶逼過來,張原穩穩站著不動,說道:「你動我一下試試,我敢保證你在山陰無立身之地。」

    二虎還真不敢動,只是色厲內荏道:「關你屁事,這墮民賤人以次充好訛我銀錢,難道不該懲罰。」轉頭不理張原,沖樹木裡罵道:「兩個廢物,半天揪不出那小賤人——」

    話沒說完,就聽得「噼啪」幾聲,然後就是二虎、四虎兩喇唬的倒地呼痛聲,樹枝「沙沙」響,那墮民少女出來了。

    二虎嚇了一跳,退步幾步,吃驚地看著這墮民少女,一邊問:「老四、老六,你們怎麼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呻吟叫痛聲。

    張原大喜,沒想到這墮民女孩子真有這麼強的身手,咦,這女孩子模樣怎麼有點怪?

    那墮民少女髮髻亂了,長發披散下來,映著正午的陽光,絲絲縷縷泛著黃金般的色澤,膚色白得異樣,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的白,臉上有一道被樹枝刮破的血痕,一雙眸子看向張原,那眸子幽黑中隱顯寶藍,好似永昌府出產的黑棋子,身高和張原差不多,但容顏明顯稚嫩,年齡應該比張原還小——

    這墮民少女一出樹叢,先是反手扶了扶背後的竹簍,那些橘子對她來說顯然很重要,另一手抓著方才掉下來的裹頭藍帕,問張原道:「這位少爺,這個人要不要打倒?」指了指二虎。

    張原喜道:「打倒,揍他,算我的。」

    「好。」這墮民少女見有人撐腰,那就毫不含糊,身子一矮,動如脫兔,眨眼就到了二虎面前,二虎怒吼著單拳朝墮民少女臉部猛擊,墮民少女身子微側,就已閃過,一腳踩在二虎腳背上,同時揮拳擊中二虎心窩,二虎叫痛彎腰,墮民少女飛腳橫踹,二虎倒地。

    張原瞧得眼花繚亂,讚道:「打得好!」

    「誰在本寺後山叫罵打人!」

    「是哪裡來的行腳僧嗎?」

    「阿彌陀佛,施主造下深重的口業——」

    張原回頭一看,大善寺的僧人們上來了,一大夥,有的還掄著棍棒。

    這墮民少女一見來了這麼多人,又驚慌起來,說一聲:「多謝少爺。」就向山崗上跑,一邊跑還一邊用藍帕裹頭,縱躍之際,有橘子從她背後竹簍抖了出來,這墮民少女立即察覺,回頭見那隻橘子一路向張原滾下去,便沒去揀,回身奔上山崗,從山那邊下去了。

    那隻紅紅的橘子一路滾到張才腳邊,張原俯身拾起,見表皮都摔破了,露出多汁的橘瓤,剝去橘皮,掰一瓣橘瓤送到嘴裡,又甜又水,這橘子不比杭州的塘棲蜜橘差啊。

    「阿彌陀佛,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中年僧人為首,十幾個大善寺和尚擁上來了,見一個青衫少年悠閒在站在山道上剝橘子吃,邊上一個漢子捂著胸口在叫痛,左邊樹叢中又歪歪倒倒走出來兩個漢子,一個捂著嘴,一個捂著眼,罵著賤人。

    張原道:「大師父,方才有個和尚打倒了這三個喇唬,揚長走了。」

    中年僧人瞅了瞅那三個漢子,果然是喇唬,常在寺前騷擾香客、恣橫勒索,冷哼一聲:「你三人再敢在本寺周邊為非作歹,本寺將報官嚴懲。」好言問張原:「小施主可知打人的是哪裡的和尚?」

    張原道:「不知。」

    中年僧人又問:「似乎聽得有什麼師太,這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心道:「這和尚好耳力,我在山上就喊了那麼一句師太,他就聽到了,嗯,和尚禪坐,也能心靜生智。」說道:「只有和尚,沒有師太。」

    那二虎揉著心窩坐起身,喘著氣罵道:「狗屁,和尚也沒有,只有一個賤人,那賤人——」

    張原道:「大師父,這喇唬罵你們狗屁、賤人。」

    寺僧對這些喇唬本就嫌惡,被張原這麼一說,火上澆油,嗔心大起,幾個執棍棒的寺僧衝過來朝三喇唬就打,還是為首那中年僧人持重,說道:「不要打,綁起來送到縣衙刑科房去。」

    張原在和尚們綁人之時下了山,一徑出了大善寺,已經過了正午時,得趕緊回家,母親要擔心的。

    那個橘子已經吃完,張原奮力一擲,將橘皮丟進府河,橘皮隨水漂浮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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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七擒七縱

    遠遠的就望見自家的竹籬門邊跳出兩個小廝,一個是武陵、一個是大石頭,後面還跟出一個,是小石頭,武陵既歡喜又抱怨,說道:「少爺你可回來了,太太都問好幾遍了,社學裡沒人,隔院的定一少爺都回來了,說少爺和社學蒙師吵架,把蒙師都氣走了——少爺你去哪裡了?」

    張原笑罵道:「張定一那猴子胡說八道,我要揍他。」進門洗了把臉就去見母親,說了早間在社學的事,去大善寺只說尋師不遇,沒說碰到喇唬欺負墮民少女,免得母親擔心。

    張母呂氏先前聽張定一顛三倒四胡說,雖不大相信,但沒見到兒子,難免擔憂,現在方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侯縣令還免了兒子三年賦徭,當然高興,只是社學蒙師如此不堪,大善寺的啟東先生門檻又高,便道:「我兒不用心急,你眼睛初癒,也不宜多用目力,還是讓西張的清客先生們讀書給你聽,待明年再進學吧。」

    張原道:「兒子今日去大善寺沒遇到啟東先生,明日讓西張的三兄陪我去,這制藝時文一定得學了,明年二月的縣試和四月的府試兒子一定要參加。」

    兒子肯用功,做母親的還有什麼話說,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這麼說你姐夫明年三月初七的壽宴你去不成了。」

    張原道:「當然是學業為重,到時再看吧,若孩兒這段時間制藝學得不錯,那還是可以去的,縣試是二月中旬,府試是四月下旬,松江府青浦縣往返約千里,有二十天時間也夠了。」

    張母呂氏歡喜道:「好,我兒有計較就好,先去用飯吧。」

    午後,張原獨自在安靜的書房裡臨摹的顏真卿的《麻姑山仙壇記》,此碑是顏真卿晚年所書,字體莊嚴雄秀,結構遒峻緊結,張原練此碑很有感覺,所以進步也很快,心裡想著再練兩個月大字後便要開始練小楷了,科考只有小楷用得上,練大字是為了練間架和筆力——

    想到筆力,張原就想起上午在大善寺後山遇到的那個會武藝的墮民少女,那少女雪白的皮膚和微黃的頭髮,還有略帶幽藍的眸子,表明這少女帶有色目人的遺傳基因,先輩想必是元朝時從西域來到中原的色目人,色目人人種很複雜,黃種人、白種人、黃白混血都有,這少女的先輩應該是葛邏祿、回回這樣的白種色目人,到少女這一輩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代混血了,大明朝立國都有兩百四十多年了——

    小丫頭兔亭窺見少爺執著筆發呆,料想少爺要結束今日的練字了,便捧了青瓷筆洗進來,筆洗裡盛著清水。

    張原將毛筆伸在筆洗清水中一下一下攪動,看著清水變得黑濁,心想:「那墮民少女也不知叫什麼名字,容貌似乎很美,現在年齡還小,可在墮民街那樣的環境難免要墮落的吧,娼妓、樂戶、打漁、乞丐、殮屍、擔糞、剃髮、絞面,這是墮民們的職業——」

    又想:「那三個喇唬光棍已被押送見官,暫時是不會去找那個墮民少女的麻煩了,那少女能打,也不怕他們,嗯,等過些天我去三埭街看看,若能給她一些幫助就幫助一下,她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身手實在讓人奇怪,她從哪裡學來的功夫?」

    ……

    張岱、倪元璐、姚簡叔等赴杭州鄉試的生員七月二十三日午後從南堰門碼頭乘船,先經由西興運河到蕭山,在蕭山歇一晚再赴杭州,杭州鄉試之期是八月初九。

    張岱見張原也來送行,便笑問:「介子,那社學蒙師周兆夏教得可好,受益不淺吧?」

    張原苦笑道:「大兄可惡,早知道那周兆夏是那等人,也不與我說知,害我與他大吵了一架。」

    張岱哈哈大笑,說道:「當他面怎麼與你說,總要讓你親自領教一下方好。」

    一邊的張萼忙問:「怎麼,介子你和誰吵架?」

    張原便將昨日上午在社學的經歷說了,眾人都是大笑,張萼笑道:「介子我真是服了你了,只聽說老師把學生趕走的,我就是,卻沒聽說學生趕跑老師的,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說笑一會,張岱等人乘船啟程了,個個意氣風發,認定此次鄉試自己必中了。

    張原看著大烏篷船遠去,心裡想著一個月後宗子大兄失望而歸的樣子,感著科舉之路的艱難,不禁微微搖頭。

    一邊的張萼道:「介子你搖頭晃腦做什麼,你既不去社學,那與我下大棋去。」

    張原道:「下棋可以,但三兄你明日得帶我去大善寺,指點一下劉啟東先生在哪裡設館,我昨日去沒找到。」

    張萼道:「你想到劉古板那裡求學,只怕他不肯收你,你若有本事就和他辯論,趕他走最好。」

    張原道:「莫要小瞧了世間學問,我也只能和周兆夏那樣的庸人辯一辯,啟東先生是知名大儒,我和他辯,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張萼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和他下盲棋,他鐵定贏不了你。」

    張原道:「少扯了,要下棋我就與你下一局,你輸了明日一早陪我去大善寺。」

    「好。」張萼答應了,卻又忽然醒悟道:「咦,你還沒說你輸了怎麼辦?」

    張原笑道:「我不會輸的,輸了就不去大善寺嘛。」

    張萼也笑,連說張原奸詐,兩個人來到西張府內,到張萼的書房下棋,張萼的書房是遊樂場,正經的書沒看到幾本,雙陸、彈棋、投壺、圍棋這些佔據了寬大的書房。

    下的是圍棋,張原依舊要背坐著下盲棋,張萼讓他依舊蒙起眼睛,說這樣可以面對面下,否則對著張原的背影他感到憋屈,似乎張原在藐視他。

    張原笑著依張萼所言,他的眼罩現在還是隨身帶的,這夾帶有清火明目藥物的眼罩戴著很舒服,張原感到眼睛疲乏了就會取出來戴一會,閉目養神——

    對局結果毫無懸念,張萼執白大敗,張萼現在對敗給張原並不怎麼氣惱了,宗子大兄都不是張原的對手,那他下不過張原也正常,可既然棋力相差懸殊,為什麼如此熱衷找虐?

    張原正待解下眼罩,卻聽張萼道:「介子稍等,我新得一物,甚是新奇有趣,你若只憑摸索就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了你。」

    張原心道:「你還沒服我嗎,要我七擒七縱?」說道:「行,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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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雙鏡記

    張萼的書房裡有一種古怪的香氣,也辨不出來是什麼香,混雜的香,張萼喜新厭舊,房間的薰香也常常換,昨日雞舌、今日佳楠、明日又可能換上香檀,張萼雖然豪奢,卻遠不如張岱有品味,他只知求新求奇求昂貴——

    張原鼻翼抽動,扶了扶眼罩,問:「三兄有什麼新奇之物讓我看,不,讓我摸?」

    聽得箱櫃挪移開啟的聲音,張萼得意道:「新得了兩件寶物,你若都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你。」取出一物,走過來放在張原面前的榧木棋盤上:「你摸摸看,猜得出這是做什麼用的我就把它送給你。」

    張原伸手過去,輕輕按住那物,略一摸索,忽然失笑,他摸到的這東西冰冰涼,薄薄圓圓,分為兩片,中有綾絹相連——

    「你笑什麼。」張萼道:「你別小看這東西,極是神奇,坊間可沒有得賣。」

    張原輕輕撫摸著那薄薄圓圓之物,說道:「我知道此物做什麼用,就是不清楚它在這裡叫什麼名。」

    張萼道:「這玩藝名字不少,有這樣稱呼那樣稱呼的,反正是新奇之物,以前沒有過,誰都可以給它取名,只要你說出它做什麼用我就服你,此物就送給你,要知道我是花了五兩銀子買來的,告訴你,紹興府可沒得買。」

    張原笑道:「三兄雪中送炭,此物正是我想要的,多謝多謝。」

    「你說你說,說出來是做什麼用的就送給你。」張萼大聲道,不信張原還能見過此物,連他都是前日才見識到的。

    張原將那物的綾帶繞在自己左手食指上,說道:「我管這個叫眼鏡,這是戴在眼睛上的,就像我現在戴的這眼罩,當然,它是透明的,讀書過度,視物不清,戴上它就能看得清,對不對?——三兄,你怎麼不吭聲了?」

    張萼在翻白眼,叫道:「張介子,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這也是你夢裡見過的?你做了多久的夢啊,怎麼什麼都見過,真邪門了!」

    張原心道:「什麼事都往前世、往夢裡裡一推也不大好。」便笑道:「三兄博覽方物,也有疏漏的時候嗎,這種眼鏡在蘇州那邊幾年前就有了,家姐年初歸寧就和我說起過,松江府諸生有戴這眼鏡的,所以我一摸便知。」

    蘇州是大江南北奇技淫巧、稀罕方物匯聚之地,而且據張原所知,眼鏡這東西似乎萬曆中期就有了,所以推說蘇州有完全立得住腳。

    張萼罵道:「那我豈不是上當了,賣與我的奸商說此物是西——」

    張萼及時閉了嘴,改口道:「聽你這麼說這眼鏡值不了五兩銀子了,那奸商,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還說是特意給我捎帶的。」

    張原道:「這眼鏡還是很稀有的,五兩銀子我認為值。」五兩銀子相當於人民幣三千多塊,嗯,後世名牌眼鏡也要這個價吧。

    張萼聽張原這麼說,心裡稍微痛快些,說道:「行,這眼鏡就送你了,你戴上試試看,我試過,頭暈。」

    張原摘下眼罩,仔細看在大明朝算是稀罕物的眼鏡,這鏡片似乎是水晶石的,手指觸上去冰冰冷,玻璃沒有這麼冷,戴上眼鏡,透過鏡片望出去,整個世界都明亮清晰起來,眼睛也沒有不適之感,簡直是為他驗光定製的一般,讚道:「妙哉,真是好東西,這下子不愁看不清遠處了。」

    ——少年張原的眼疾一半是因為肝火旺和甜食吃得過多,另一半卻是遺傳近視,以前的張原不喜讀書,不存在夜以繼日看書看壞眼睛的事,但卻是個近視眼,這自然是遺傳,張原的父親張瑞陽秀才沒考上,眼睛卻讀壞了,十步外就看不大清楚別人面目,現在的張原雖然不至於近視得那麼嚴重,估計也有三百多度的近視,日常生活是沒有任何影響,但能看得更清晰豈不是更好,所以正需要這麼一副眼鏡。

    張萼見張原喜歡,便道:「既然你喜歡,那五兩銀子也值了,喏,這是眼鏡盒子。」

    張原接過眼鏡盒子一看,盒子鏤刻精美,材質是名貴的雞翅木,精緻小巧,隨身攜帶也很方便,便摘下眼鏡小心收好,謝道:「多謝三兄,我眼睛不大好,正用得上。」

    張萼脾氣雖然暴躁,但素來豪爽,擺手道:「自家兄弟,這算得什麼。」卻又一臉神秘地道:「我還有一物,你再能猜出做什麼用的,那我——那我——」

    張萼也不知道張原若猜出來他就該怎麼樣,說:「反正你猜不出來,那賣此物與我的人說,這東西在大明朝只此一件,蘇州也絕不會有。」

    張原的胃口也被吊起來了,道:「好,那倒要見識見識,要蒙眼嗎?」

    張萼道:「這個——不必了,我拿在手上給你看,看你能不能說出是做什麼用的?」說著從一個小皮箱裡捧出一物,很得意地呈在張原面前:「看,這是什麼?」

    張原這時沒戴眼睛,眼睛也是一亮,又驚又喜,心道:「萬曆年間就有這東西了嗎,這在歐洲也才出現沒幾年吧,這就漂洋過海來到我大明朝了!」

    張萼見張原臉有驚異之色,更得意了,輕輕旋轉手中那黃銅製作的圓管,竟又抽出一截稍細的銅管,再旋,又抽出一截,三截相連,長約一尺二寸,午後陽光照進書房,照在這打磨得極精細的黃銅管上,金屬的色澤光鮮璀璨——

    「神奇吧,可伸可縮,能粗能細,好似**。」張萼用了這麼個比喻,他自己先大笑起來。

    張原沒有笑,他眯眼細瞧張萼手中的三段銅管,沒錯,這就是望遠鏡,這時叫千里鏡,絕對是歐洲人帶來的,晚明中西方文化交流極其頻繁,那些來到東方的傳教士幾乎個個都是科學家,中國人尊佛祖尊神仙尊孔子,天主教很難插進來,所以傳教士們迂迴變通,曲線傳教,利用自己先進的數學、天文、地理、物理知識與開明的士大夫交往,成效顯著,發展了一批信徒,利瑪竇是這些傳教士中的代表人物,人稱「泰西大儒」,泰西就是指西方,不過利瑪竇現在已經去世了,張原記得很清楚,利瑪竇萬曆三十八年病逝於北京,利瑪竇獻給神宗皇帝的有自鳴鐘,沒有望遠鏡——

    張原隨口問:「三兄,你這望遠鏡哪裡買來的?」據他所知,望遠鏡好像是德國傳教士湯若望萬曆末年帶到中國的,怎麼現在就有了?

    讓張原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張萼正得意洋洋呢,一聽張原這話,神態霎時大變,臉色鐵青,低頭看著手中的望遠鏡,呼吸粗重,突然大吼一聲:「賊奸商,騙得我好苦!」手起管落,將那黃銅望遠鏡砸在花梨木桌角上,應手斷為兩截。

    張原「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惋惜無比:「三兄,你這是做什麼,何苦!」

    張萼氣憤如癲狂,繞室疾走,忿忿道:「賊奸商騙我說這望遠鏡大明朝只此一件,就是在泰西諸國也很稀有,奸商說是在濠鏡澳門的一位泰西船長手裡買得的,要了我一百八十兩銀子,奸商可惡,奸商可惡,真正氣死我也!」

    張萼發癲了,開始亂砸書房裡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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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寶物光芒萬丈

    侍候張萼的兩個小廝、兩個婢女都待在書房外的簷廊上,無聊,卻也不敢隨便走開,兩個婢女年長一些,有十五、六歲,小廝才十一、二歲,二婢正輕聲調笑二小廝呢,突然聽到張萼在房裡大發雷霆並且亂砸東西,二僕二婢頓時驚得面無人色,雖然張萼大發脾氣並非第一次,應該見怪不怪,只是張萼每次發脾氣總有一個下人要挨打,今天那倒霉蛋會是誰?

    侍婢春蘭機靈,說聲:「我去稟告太太。」飛一般跑了,先躲過去再說。

    另外三個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敢進去相勸,正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聽到東張的那個介子少爺一聲吼:「張燕客,給我坐下!」

    二婢一僕驚得咋舌,心道:「介子少爺敢這麼吼我家公子,只怕要挨打,那可麻煩,介子少爺的母親必來哭鬧。」同時,三人也鬆了一口氣,燕客公子找到出氣筒就好了,這拳腳只要不是落在他們身上就是慶幸。

    卻聽書房裡寂然無聲,小廝福兒湊在門隙裡一瞧,就見燕客公子站在那呼呼喘氣,眼睛瞪著與他面對面的介子少爺,介子少爺也回瞪——

    好半晌,張萼喘息稍定,說道:「介子,我不是發你的脾氣,我是罵那奸商,奸商可恨,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可惱的是他的商舖又不在這裡,在澳門。」

    張原拉著張萼讓他坐下,扭頭對書房外喚道:「上茶,上茶。」

    小廝福兒趕緊端上茶來,偷偷看了燕客公子一眼,三公子的臉還是氣得有些紅脹,卻是老老實實坐在那裡,與往常不揍人不消氣大不一樣,小廝福兒暗暗稱奇:三公子怎麼這麼聽介子少爺的話,真是稀奇!

    張原揮手讓小廝出去,然後端起茶喝了一口,方道:「三兄,聽我一言,賣你望遠鏡的那商人沒有欺騙你,這望遠鏡在當下的大明朝極有可能只此一件,當然,一百八十兩銀子應該是貴了點,但你要想想,這望遠鏡從數萬里外的泰西國運到澳門,貴點也說得過去。」

    張萼吼得口乾舌燥,喝了兩口茶,問:「既然只此一件,那你怎麼一眼就知道是望遠鏡,你,夢裡見過?」

    張原笑笑,不正面回答,說道:「我夢裡還見過很多事物,遠超出你的想像,所以我知道不稀奇,很多事除我之外,無人知曉。」

    張萼笑了起來,搖著頭道:「罷了罷了,介子你是神仙,我贏不了你,我甘拜下風——」眼珠子一轉,道:「不,我還有一樣寶物,包管你前所未見。」

    張原聽說還有寶物,心想:「張萼這傢伙寶貝真是多啊,有錢就是好,可以蒐羅到大量好東西,看來我讀書科舉之餘,還得想點求財之道,沒銀子辦不了事啊。」說道:「好,讓我見識一下,不過我有言在先,不管我識不識得此物,你不得發火,不得摔東西。」彎腰拾起那斷為兩截的望遠鏡,連連搖頭。

    張萼道:「我絕不發火,不摔東西,大丈夫言出如山。」

    張原道:「取寶物出來吧。」

    張萼道:「介子你還得蒙上眼睛才行,此寶光芒萬丈,會傷到你的眼睛。」

    張原依言戴上眼罩,聽得張萼出了書房,過了一會,回來了,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女子的腳步聲,男子腳步與女子是有區別的,便問:「三兄,你帶了誰來?」

    張萼道:「一個女婢,捧寶物的——蓮夏,快把寶物捧到介子面前,小心點,捧出來,讓介子摸摸,看他知不知是何物?」

    張原聽到那名叫蓮夏的婢女嬌怯怯答應了一聲,輕盈盈走到他面前,帶來淡淡的芳香,隨即便是「窸窸窣窣」的聲音,看來那寶物用錦緞包裹,果然珍貴啊——

    一邊的張萼道:「介子,伸手,往下一些。」

    張原伸手過去,觸處細膩如瓷,不禁一愣,這是何物?手上微微用力,盈盈一握,但覺綿軟如酥,隨手賦形,掌心還被一凸點頂著,不自禁地按住一揉,面前的婢女蓮香突然嬌哼一聲,聲音媚得讓人心一顫。

    「要命了!」

    張原趕緊收回手,笑罵道:「張燕客,你也太荒唐了,這算什麼事啊,這個蓮夏,出去出去。」一邊扯下眼罩,看到一個長袖短衫、碧蘿長裙的女子背影閃出門去。

    張萼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按著肚子一邊笑一邊說:「哈哈哈哈,介子,我真服了你,你還真連這個也見識過,哈哈,你不是童子身了吧,是誰,伊亭還是兔亭?」

    張原家總共就這麼兩個丫頭,不過想想兔亭實在太小,不大可能,張萼就一口咬定伊亭與張原有染。

    張原哭笑不得,喝道:「別胡說!我問你,唐人小說《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你可曾讀過?」

    張萼正經書不喜歡讀,舉凡野史筆記、豔情小說他是要看的,道:「自然讀過,《枕中記》就是黃粱一夢嘛,《南柯太守傳》經臨安湯若士編成南曲《南柯記》更是家喻戶曉,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張原道:「告訴你吧,我做的那個夢便與這《南柯記》、《枕中記》差不多,所以我見多識廣,就是這樣。」

    張萼定定的看著張原,問:「你娶公主當駙馬了?做高官了?」

    「誰當駙馬做高官了?」

    一個婦人的聲音突然在書房外響起,張萼的母親王夫人來了,張原趕緊起身行禮。

    王夫人瞧著狼藉的書房,皺眉道:「萼兒你這又是做什麼,好好的又摔東西!」

    張萼笑嘻嘻道:「母親,孩兒和介子說戲玩耍,要扮個武生,不慎撞倒了這些器物。」

    王夫人忙問:「傷著身體沒有?」

    張萼舒展著手臂道:「沒有沒有。」

    王夫人聽婢女春蘭說張萼又發脾氣了,又氣又急,張萼每次發脾氣都是傷人傷己,所以趕緊過來看,聽了一句「駙馬公主」什麼的,看來兒子的確是與張原在演戲玩耍,便道:「不要胡鬧了,也玩夠了吧,張原,你娘喊你回家吃飯了,回去吧。」還把張原當小毛孩呢。

    張原便向王夫人施禮告辭,張萼送他出來,一路笑個不停。

    張原道:「三兄,那望遠鏡只是連接處壞了,鏡片沒有破碎,你找能工巧匠修好,這望遠鏡的確是大明朝獨一無二的。」

    張萼答應了,還在笑。

    張原道:「別送了,你回去吧,明日一早記得陪我去大善寺。」

    張原獨自經三拱石橋來到自家後院門前,覺得那隻手掌膩得慌,便去投醪河洗了洗手,想想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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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後台

    第二天早上,張原還在喝米粥吃綠豆餅,張萼帶著一個健僕和一個小廝就過來了,這傢伙想到要做一件事那比誰都急。

    張母呂氏道:「今日天氣陰陰的,怕是要下雨,你們還是改日再去大善寺吧。」

    張原道:「兒子本來昨天就要去的,因為送宗子大兄晚了就沒去,今日一定要去了,下雨就更好,只盼啟東先生見我冒雨前來求學,念我心誠,就收下我了。」

    張萼笑道:「下雨算得了什麼,要下雪,介子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跪上個一天半天的,就是神仙都要收下你。」

    張母呂氏笑了,卻道:「若那啟東先生真這般難講話,我兒也不必苦苦哀求,山陰縣這麼大,就沒有其他明師了嗎?」

    張母呂氏只是一個慈母,並沒有多麼高超的識見,她不想讓兒子受委屈吃苦頭,什麼孟母三遷、岳母刺字,那是傳說,而她只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而已。

    張萼對劉宗周全無好感,讚道:「五伯母說得對極了,明師多得是,何必非要向劉啟東那窮酸求教。」

    張原道:「孩兒曉得,死乞白賴苦求沒有用的,孩兒會讓啟東先生明白,孩兒值得他教。」

    張原帶著小奚奴武陵與張萼三人一道正待出門,卻見縣署的兩個差役登門了,其中一個就是那日廨舍晚宴後奉侯縣令之命送張原回家的那個劉差役,兩位公差今日上門是送銀子來的,張大春侵吞的三年租銀已經追討回來,一百五十兩,一分不少。

    張萼大大咧咧道:「才一百五十兩,你們當差的從中私吞了不少吧。」

    紈袴惡少張萼在山陰是無人不識,身高體壯、絡腮短鬚的劉差役只有叫屈道:「三公子,小人哪敢啊,當日結案明明白白是一百五十兩——介子少爺,小人沒說錯吧?」心道:「若換個其他人家,怎麼也得從中撈個三、五十兩,可張原是縣尊看重的人,又是張汝霖的族孫,真是一分也不敢動,白白跑腿受累卻還要遭盤問,真是沒天理。」

    張原道:「沒錯,是一百五十兩,多謝兩位公差——」猛然想起一事,問:「張大春請秀才姚複寫狀紙訴訟,付了二十兩定銀,這個討回來沒有,在這一百五十兩銀子當中了嗎?」

    劉差役臉現尷尬之色,說道:「介子少爺,只要一百五十兩銀子一分沒少,其他的事少爺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這麼說姚秀才的二十兩銀子顯然是沒討回來,而是從張大春那裡多追討了二十兩,張大春不值得同情,但姚秀才更是可恨,慫恿張大春誣告家主,非但沒受到懲處,收的訟銀竟也不交還,真是豈有此理!

    張原心裡清楚姚秀才要把持訟狀就定然要與縣署的吏典衙役勾結,所以這些差役不去追討姚秀才只威逼張大春,說道:「兩位公差辛苦了,在下本想給幾兩銀子請兩位喝茶,既然姚復的銀子沒追討回來,那就請兩位公差再辛苦一下,討回來的二十兩銀子就算是我送給兩位公差的辛苦錢。」

    二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姚秀才平日打點這些公差肯定沒有這麼多,張原誘之以利,不怕劉差役不與姚復翻臉。

    劉差役點頭哈腰道:「是是是,一定追討,多謝介子少爺。」

    張原見劉差役口氣有些敷衍,難道是畏懼那訟棍姚復,便又道:「縣尊說過,要革去姚復的生員功名,兩位公差不必忌憚他。」

    張萼火爆脾氣,叫道:「姚訟棍敢狀告我張家人,不行,現在就去討回銀子來,劉差役,前面帶路。」

    膀大腰圓的劉差役那張黑臉顯出極為難的樣子,作揖道:「不瞞兩位公子,小人的確不敢追討姚秀才的銀子,若哪一日真把他生員功名給革了,那時小人再為介子少爺去追討他的銀子。」

    張萼勃然大怒,叫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張原卻是眉頭微皺,姚復不過是一個秀才,若說是舉人話劉差役這般怕他還說得過去,舉人是可以當官的,示意張萼不要發火,問:「劉公差,你的意思是說縣尊大人革不掉姚復的功名?」

    劉差役心道:「這個張原心思實在機敏,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趕緊搖頭道:「小人可不敢說這樣的話——」聲音往下一壓:「不過小人聽說姚秀才的堂兄是個京官,好像是吏科給事中,三年前回鄉一趟,連布政司的大老爺都敬他,日日請酒。」言下之意很清楚了,連浙江布政使都敬畏姚復的堂兄,侯縣令還敢動姚復?

    六科給事中是七品言官,明代言官品秩雖然不高,但權力很大,監察六部諸司,彈劾百官,這些言官固然有很多直言敢諫的,但貪贓枉法、公報私仇的也很不少。

    張原點頭道:「果然是有後台的,不然山陰縣生員有多少,姚復如何把持得了訴訟。」

    一邊的張萼道:「大父正是被言官彈劾才辭的官,難怪姚訟棍如此囂張,我不信就治不了那姚訟棍。」

    劉差役取出一紙公文道:「介子少爺沒其他吩咐的話,請在這裡畫個押,表示銀兩足額收迄,小人好回衙結案。」

    張原畫了押,命武陵封二兩銀子送給劉差役二人喝酒,兩個差役連稱不敢。

    張萼嚷道:「姚訟棍的銀子討不回來,還送他們銀子做什麼,一分都沒有!」

    張原道:「這是兩碼事,姚復的事不能怪劉公差他們——兩位儘管收下,日後若真革了姚復的功名,那時還得兩位出力追討。」

    劉差役推託不得,只好拜謝收下,出了張家的竹籬門,對同伴道:「這位介子少爺不但聰明,而且穩重,還很會做人,小小年紀,了不起。」

    同伴道:「姚鐵嘴得罪了張家人,只怕不會有好結果。」

    劉差役道:「我等聽差辦事的下人,見風使舵就是,不過這張家介子少爺日後定然有大出息,不是張三公子那草包能比的,那草包就知道叫嚷——」

    廳上的張萼果然還在那叫嚷,說嚥不下這口氣,要帶幾個僕人打上門去。

    張原道「三兄,這事不要魯莽,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叔祖定要責罰我們,姚復現在有功名在身,不好輕易動他。」

    張萼瞪起眼睛道:「那就這樣算了,不行,絕對不行!」

    張原道:「當然不行,姚復一定要整治,我自有辦法,走著瞧。」

    張萼頓時轉怒為喜,問道:「介子有何妙計,快說快說。」

    張原道:「不急,我們先去大善寺——啊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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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二顧茅廬

    七月下旬的天氣依然炎熱,但這雨一落下來就有涼風隨至,一陣秋雨一陣涼啊。

    張原見這雨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下著,看來是有得下一陣子了,不想再拖,與張萼幾個打著傘去大善寺。

    從張原家到大善寺大約五里路,除了一段青石板路,其他都是沙土路,雨才下不久,土路還沒開始泥濘,就怕回來時路滑不好走,張萼和張原穿的白皮靴,武陵他們則是草鞋,張原是自己打傘,張萼呢,只顧走路,那個健僕伸長手臂為他打傘,自己只戴個竹笠遮雨。

    張萼問道:「介子,你說咱們該怎麼整治那姚訟棍?」

    張原道:「姚訟棍生員功名未革,不好堂而皇之整治他,得用奇兵,先打聽一下姚訟棍有什麼癖好,還有他以前做過的惡事、得罪過的人,只要是關於他的事,瞭解得越多越好。」

    張萼心領神會道:「明白了,這叫知彼知己,然後呢?」

    張原笑道:「先瞭解了,才有然後。」

    張萼道:「好,這事交給我了,我讓下人們去打聽。」想起另一事,說道:「那望遠鏡我已命人送到杭州去修理,杭州能工巧匠多——介子,我送你的眼鏡呢?」

    張原道:「在小武的搭兜裡。」

    張萼道:「怎麼不戴上,也讓那劉宗周瞧個新鮮。」

    張原道:「那我給你戴,你戴上眼鏡啟東先生就認不出你了,你就與我一起拜在他門下。」

    張萼笑道:「難道要被他趕兩次嗎,那眼鏡我也戴不得,一戴就頭暈眼花。」

    ……

    一路說話,早到了大善寺,下雨天這寺前廣場就冷清了許多,攤販少,香客也少,張原遊目四望,沒看到那個背竹簍賣橘子的墮民少女,想著應該抽個時間去三埭街看看她,那些喇唬一旦放出來只怕還會去找她麻煩的。

    幾個人繞到寺後,張萼指著那一排茅屋道:「就是那裡,你自己去吧,不然那窮酸看到你與我一道,只怕立即趕你走。」

    張原道:「咦,還真是這裡,我前日來就沒看到有人。」

    武陵道:「少爺,那邊門現在也還是關的。」

    張萼的小廝福兒先跑過去看,覷著門縫一間間看,跑回來說:「公子,沒看到有人,五間房子都沒人。」

    張原悵然道:「莫非啟東先生的學館搬走了?」

    張萼道:「難說,或許那窮酸收不到學生,只好離開了。」

    張原道:「問問寺裡的和尚就知道了。」與張萼繞回前殿,正遇那日在後山見過的那個中年僧人,這僧人在大善寺看來是頗有地位的——

    「大師父,請問一下,後邊設館的啟東先生哪裡去了?」張原恭恭敬敬問訊。

    那中年僧人也認出了張原,合什道:「阿彌陀佛,劉檀越逢單日授課,雙日休息,今日是七月二十四,劉檀越一早外出訪友了。」

    張原心道:「我前天來也是雙日,難怪不見人。」說道:「謝過大師父,那我明日再來。」

    張萼道:「搞得像劉備三顧茅廬似的,你當他是諸葛亮哪,依我說就另找明師去,八股文寫得好的人有的是,劉啟東不過是有點虛名而已。」

    中年僧人也認得張萼,張汝霖的孫子嘛,就是前些日讓劉檀越趕走的那個學生。

    張原道:「不管啟東先生肯不肯收我,總要見上一見,明日我自來,不需三兄相陪了。」合什向那中年僧人告辭,忽問:「大師父,前日在後山騷擾的那三個喇唬,送到官府如何發落了?」

    中年僧人搖頭道:「還能如何發落,這些喇唬很有些門道,當日就放出來了,小寺以後還少不了要受他們騷擾。」

    張原一驚,前天就放出來了,喇唬們只怕已經找去三埭街了,得立即趕去那邊看看,便道:「三兄,我們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張萼也一臉肅然地向那中年僧人告辭,說道:「祝大師父早日得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然後笑嘻嘻轉身就走,走出大殿就哈哈大笑。

    張原知道「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意指無上智慧和圓滿,凡人哪能證無上智慧和圓滿呢,若證得圓滿就該去西方極樂世界了吧,中年僧人沒理睬張萼的祝福,顯然還不想往生極樂。

    出了大善寺山門,雨暫時停了,灰暗的云層壓得很低,很快還會有大雨。

    張萼問:「介子,你有什麼急事?」

    張原道:「我去三埭街有點事,三兄要不要一起去?」

    張萼奇道:「怪哉,你去那墮民區有什麼事,找娼妓的話也不去那裡啊,嘿嘿,改日我領你去一個好去處,包管你像夢裡當駙馬那般快活。」

    以前的那個張原如果一直跟張萼這傢伙混下去,估計也會是吃喝嫖賭的敗家子,而且還比不得張萼有那麼多家當好敗——

    張原道:「你不去,那我自去了——小武,走。」與小奚奴武陵挾著傘向城北行去。

    張萼卻又跟了上來,說道:「這下雨天的左右無事,就跟你去一趟吧,喂,介子,去三埭街到底何事?」

    張原道:「尋找一個墮民女孩子,前日我在寺後見她被三個喇唬欺負,就幫了她一下,沒想到那三個喇唬就被放出來了。」

    張萼「哦」的一聲,問:「那墮民女子很美?」不等張原答話,他自己就笑道:「定然是個美人,若是個老婦,那你肯定懶得管。」

    遇到這麼個族兄真是無奈,張原道:「若是老婦,我也管,老婦回家會領出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出來。」

    張萼大笑,連聲道:「介子介子,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善謔,笑死我了。」

    雨又落下來了,比先前大得多,張原青衫下襬濺了無數小泥點,白皮靴也進水了,好在這種天氣淋濕了也無所謂,不至於著涼。

    幾個人從止水巷溪石鋪成的街道上走過時,小奚奴武陵突然靠近張原道:「少爺看到沒有,左邊,門前有個泥爐的,靠在門邊的那個就是馬婆婆,到過我們家的。」

    張原一聽是給他說過媒的馬老婆子,便轉頭去看,他以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時見這馬老婆子五十多歲的樣子,滿臉皺紋,黃牙外露,見張原看過來,便微微側著臉,斜瞅著這冒雨而行的青衫少年,眼睛陡然睜大,想必是認出張原了——

    張原加快腳步,一直走到止水巷口才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馬老婆子冒雨站在巷道上,身邊還有一個看似年輕的女孩子,馬老婆子朝他指指點點,應該是與那女孩子說他什麼事——

    「那女孩子是誰,牛姑娘?」

    張原笑了笑,出了止水巷。

    三埭街就在止水巷北,有三條小街,組成「∩」形,約有四、五百戶人家,還沒到三埭街口,就看到污水橫流,道路也坑坑窪窪,兩排破爛的矮房子向街道縱深一間挨一間伸展開去。

    張萼止步道:「介子,我不進去了,你自己進去找人吧,我在這裡喝茶等你。」對那個給他打傘的健仆道:「能旺,你跟介子去,護著他點。」

    止水巷口有一茶樓,張萼帶著小廝福兒進到茶樓,從窗口望見張原和小武、能旺三個人打著傘走進了那殘破不堪的三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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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2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蓬門美玉

    張原撐著油紙傘在前,小心翼翼找著落腳處,三埭街沒有排水的陰溝,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積水,鋪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張原就找那些露在積水上面的街石落腳,街石長年累月被踐踏得光溜溜的,這就要小心打滑——

    走這樣的路,一趟兩趟或許還覺得挺有趣,可居住在這裡的墮民每日進進出出,顯然不會覺得有趣,但他們也習慣了,沒什麼抱怨的,日子艱難也要挨蹭著過下去。

    墮民們很勤勞,這下雨天在家裡也不閒著,張原一路慢慢走進去,聽到彈棉花的「嘣嘣」聲,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門邊扎那燒給死者用的紙房子、嗅到熬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聽到胡琴悠揚而又淒切的聲音,板鼓的聲音也點進來了,還有嗩吶、三弦——

    「少爺,這些墮民還快活得很哪,吹拉彈唱的,我聽說可餐班的那個彈三弦的瞽師也是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覺得這裡很熱鬧。

    張原知道這是墮民中的樂戶在練曲,這應該就是紹興戲越劇的前身吧,越劇就是紹興墮民發展起來的。

    一個穿著黑色比甲的婦人立在屋簷下抬頭看著天,似乎是想出門,張原近前作了揖,問道:「請問一下,常在大善寺前賣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這邊嗎,那姑娘頭髮有些發黃,年齡不大,個子與我差不多。」

    這少爺模樣的人竟向她作揖,這讓那婦人有些驚惶失措,沒聽明白張原說什麼,張原就又重複了一遍,婦人方道:「不知少爺問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賣橘子?」

    張原道:「那個真真會武藝嗎?」

    婦人道:「這個賤婦就不知道了,不過真真的爹爹似乎會武藝,這裡的人都管他叫黃須力士。」

    張原心道:「黃須?那肯定就是了,那墮民少女被喇唬欺負只敢逃跑不敢還手,可見平時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這名不錯,夢裡真真語真幻——」

    問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張原謝了那婦人,與武陵、能柱繼續往墮民巷深處走去。

    那婦人看著張原三人走遠,這才撐了一把破傘往巷口走去,還沒到巷口,迎面四個漢子大步過來了,戴著寬竹笠,腳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問:「兀那賤婦,前些天在大善寺賣橘子的那個小賤人是不是住在這街上?」

    這墮民婦人趕緊退讓在一邊,問道:「是真真嗎?」

    「什麼真真假假。」那漢子瞪眼道:「我問的是賣橘子的小賤人,你不知道嗎?」

    那婦人見這四個漢子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敢多說話:「賤婦不知,幾位老爺問別人吧。」

    那漢子「哼」了一聲,與三個同伴大步走過,踩踏起的污水濺濕了婦人的比甲,婦人心道:「這夥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麼事了?不過先前那個斯文多禮的少爺應該不是來找真真麻煩的——」

    ……

    張原依那婦人指點,找到一家門前豎著一架竹轎的人家,窄窄的木門緊閉著,張原收起傘,過去敲門,只敲了兩聲就聽到屋裡有人問:「誰人?」

    這正是那個墮民少女的聲音,張原先前的擔心放下了,喇唬們應該還沒來滋擾,應道:「是我,張介子。」

    那墮民少女當然不知道張介子是誰,只是聽聲音有些耳熟,「吱呀」一聲開了門,看到立在矮簷下的張原,她那雙黑裡透著藍的眸子霎時瞪大,很吃驚的樣子,趕緊低頭福了福,問:「這位少爺,有什麼事嗎,那日真是多謝了。」抬起頭來時,謙卑的神態中隱含戒備和倔強,她不清楚張原找到這裡做什麼,這幾天她都在提防著喇唬,雖知張原與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還是感到緊張。

    張原還沒答話,就聽得裡屋有個男子問道:「真真,是誰人?」

    名叫真真的墮民少女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道:「少爺,我爹爹問你是誰?」

    張原微笑道:「我姓,張原,張介子,就住在府學宮那邊。」

    裡屋的男子道:「張家少爺啊,抱歉抱歉,小人近來身體染病,不能聽差,少爺另找人吧,抱歉——」劇烈咳嗽起來。

    墮民少女真真見張原眉頭微皺的樣子,料想張原不是來找她爹爹的,輕聲道:「我爹爹是轎伕,病了好幾天了,不能出工——張家少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蓬門陋戶,潮濕陰暗,這墮民少女真真與其他墮民女子一般穿著藍黑兩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臉、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污泥地中生出的白蓮,這才是真正的蓬蓽生輝。

    張原豎起傘尖朝下滴水,說道:「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那幾個喇唬沒來滋擾吧?」

    墮民少女真真道:「沒來,還真是怕他們來,爹爹又病著——張家少爺,你,要進來坐一坐嗎?」

    墮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臉頰微微有些漲紅,有點害羞,有點卑怯。

    左鄰右舍已經有人探頭在看,老站在門前也不像話,張原道:「好。」跟著真真進屋,這房子低矮狹小,只有裡外兩間,外間就是燒飯的灶台,還有一張方木桌、幾條矮凳,雖然寒酸簡陋,但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顯得骯髒齷齪,只是屋裡有一種草藥的味道,還有病人的味道,張原對這些比較敏感,嗯,灶台上一個小泥壺正「咕嘟咕嘟」在煎藥,這戶人家只有這父女二人嗎,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賣橘子,又要照顧生病的爹爹,可知這日子艱難——

    這家裡顯然沒有來過象張原這樣的貴客,少女真真有點不知怎麼應客,手別在身後、臉漲得通紅、眼睛不敢看張原,還是張原提醒她:「藥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扭身去把泥壺裡的藥斟在一個瓷碗裡,端在手裡道:「張家少爺,那我先給爹爹喂藥了。」

    張原道:「令尊得了什麼病?」心想你爹爹人稱黃須力士,應該是身強力壯的啊,什麼病把他打倒了?

    真真看著手中碗裡升騰的藥氣,說道:「爹爹突然發病的,發高熱,全身發黃,還發昏——」有一滴眼淚落在藥碗裡,趕緊拭淚。

    張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識,說道:「這應該是急性黃疸,請的哪裡的醫生開的方子?」

    真真抬眼驚喜地看著張原,問:「少爺會治病嗎?」

    張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藥碗。

    真真答道:「這是一個街鄰幫忙采來的草藥,倒是有點用,可黃熱就是退不盡。」

    張原心知這墮民家庭貧困,付不起醫生的診金,只有自己胡亂吃些草藥,扛過去就過去了,扛不過去就死了,心道:「我張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見到了,那就幫一把,真真的父親會武藝,從軍可比當轎伕強,怎麼能讓他病死在這破屋下。」便道:「這藥別吃了,你爹爹還走得動路嗎,跟我去找醫生看病。」

    墮民少女真真又驚又喜,朝裡屋叫了一聲:「爹爹——」又放下藥碗,跳進裡屋,不一會扶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來,這大漢三十多歲,面如淡金,頜下一部短鬚,須色金黃,果然是黃須力士,只是兩眼凹陷,氣色頹敗,病得實在不輕。

    大漢強撐著見禮道:「張家少爺,小人穆敬岩,少爺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盡。」

    穆敬岩那日聽女兒回來說起過大善寺後山有個少爺幫助她的事,這時見張原還只是個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覬覦他女兒美色的,他女兒還小,今年才十四歲。

    張原見穆敬岩兩腿打抖的樣子,從這裡走到霧露橋魯云谷那裡去顯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個鄉鄰,我這裡有個僕人,兩個人用外面的竹轎抬你爹爹去看病。」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正這時,聽到門外有個粗嗓門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個小賤人,給老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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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2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快使用雙截棍

    張原一聽那粗嗓門就知道來的是那個綽號二虎的喇唬,還真是不早不晚,恰恰就是這時候來了,他卻不知二虎被墮民少女穆真真兜心一拳擊中心窩,痛得直不起腰來,從衙門出來後回家躺了一天,又吃了傷藥,內服外敷的這才好了一些,倒費了數錢銀子,是以今日一早就糾集了三虎、四虎和六虎,又和衙門的劉班頭打了招呼,氣勢洶洶的就來了,因為領教了那墮民少女會武藝,所以這四喇唬袖子裡還藏著匕首和短棍。

    穆真真也聽出來者是誰了,臉色一變:「爹爹,是那幾個喇唬找上門來了。」眼睛卻看著張原,顯然是想張原給她撐腰,那她就敢放手與喇唬打,她不怕他們。

    張原道:「我去看看。」走出門去,就看到四個喇唬堵在門前大呼小叫。

    張萼的健僕能柱瞪眼道:「叫什麼叫,我家公子在這裡,走開走開。」能柱平時跟著張萼,那也是橫著走的。

    二虎、四虎和六虎看到張原從窄門走了出來,一齊瞪大了眼睛,叫道:「怎麼又是你!」

    二虎揉著心口怒道:「好小子,害爺爺差點吃官司,若不是爺爺衙門裡有人,爺爺就被你害苦了。」

    張原問:「你們衙門裡的靠山是誰啊,說出來,嚇嚇我吧。」

    「告訴你,那劉——」

    四虎就要叫出劉班頭的名字來,被二虎制止住,二虎打量著張原,反正已經撕破臉,也不客氣了,問道:「小子,你真是張汝霖的孫子,我看怎麼不像,你跑墮民巷幹什麼?」

    能柱怒道:「敢犯我家大老爺的名諱,活膩味了是吧。」能柱是個莽夫,也不看看對手有幾個人,攘袖就要上前動手。

    張原知道能柱不會武藝,肯定打不過這四個喇唬,叫道:「能柱,且慢動手。」對四喇唬道:「還是把你們衙門裡的人叫來,大家好好說話。」

    那個三虎一直沒說話,冷眼看著張原,這時笑著開口道:「我知道這小子是誰了,張瑞陽的兒子,東張的,以前我見過,這兩年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了,他不是西張張汝霖的孫子,不用怕他——不過咱們還是別理睬他,揪那小賤人出來就是。」

    即便是東張子弟,那也不是一般喇唬敢惹的。

    二虎便衝著張原作出一副凶相道:「小子,別不識相,滾遠點,若你是張汝霖孫子我等還忌憚你三分,可你既然沒那麼好的命,沒生在西張,那就老老實實滾開,不然爺爺們的拳腳可不長眼。」

    能柱就叫道:「介子少爺,能柱去叫三公子來吧。」

    張原道:「不必。」聽到身後沉重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穆真真扶著她爹爹穆敬岩出來了,穆敬岩雙手撐在門框上咳嗽喘氣。

    張原問穆真真:「這裡有四個喇唬,你打得了嗎?」

    穆真真問:「算是少爺你打的嗎?」

    張原笑了起來,點頭道:「算,打倒了全部綁起來,我跟著去衙門,你不用去。」

    那穆敬岩喘著氣道:「真真,莫要與人動手——」

    穆真真道:「爹爹,張家少爺說了,算他打的,我只是代張家少爺打人,對不對,張家少爺?」

    張原笑道:「很對。」

    那四個喇唬早已氣得七竅生煙,二虎性子暴烈,摘下頭上的寬沿竹笠猛甩過來,被能柱揮手打落,二虎已抽出藏在袖底的短棍,棗木,兩頭包鐵,約一尺四寸長,獰笑道:「小子,滾開,不然敲爛你腦袋——那小賤人,今日你跟我們走就饒了你,不然砸了你這破家,你這個病爹我看也沒兩口氣了,就讓爺爺送他上路如何?」

    四虎、六虎也一齊抽出短棍來逼近,只有三虎右手依舊籠在袖中,刀子一般不輕動。

    穆真真從她爹爹穆敬岩腋下鑽過,眨眼的工夫又鑽了出來,手裡多了一樣古怪的武器,兩截棍子,一長一短,長的那截約一尺二,短的八寸,雙棍之間以四寸長的鐵鏈相連——

    「雙截棍,快使用雙截棍——」

    張原瞧得有點發呆,穆真真會使雙截棍,這明朝時就有雙截棍了嗎,雖然這雙截棍兩截不是一樣長的,但顯然是故意這麼製作的,明朝的雙截棍就是一長一短的嗎?

    穆真真一個箭步就攔在張原三人跟前,這時那二虎揮舞著包鐵棗木棍已經率先衝過來,穆真真右腕猛地一抖,短的那截棍子如毒蛇吐信般迅捷彈出,「啪」的一聲,棍梢抽中二虎執棍的手腕,二虎「啊」的一聲痛叫,短棍落地,捧著手腕跳後幾步,嘴裡「噝噝」吸氣。

    穆真真也沒追過去再給二虎幾棍,退回一步,攔在張原身前,這位置正是簷漏處,一串串雨水直接落在少女穆真真雪白的脖頸上,她好似渾然不覺,苗條的身子微微躬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獸。

    二虎叫道:「這小賤人厲害,哥幾個一起上吧。」

    這時住在穆真真家附近的左鄰右舍都有人站了出來,指指點點罵那些喇唬,四個喇唬有些心虛,那二虎叫道:「看什麼看,穆真真這個小賤人前日在大善寺賣爛橘子騙錢,還打傷了哥幾個,以賤毆良,罪加一等,我今日是揪她去見官的——六虎,去叫劉班頭來,劉班頭應該到巷口茶樓了。」

    六虎答應一聲,轉身向巷口跑去,還沒跑出就歡喜地大叫一聲:「劉大哥,你來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差役身穿淡青色盤領衫,戴平頂巾,系白搭膊,佩帶錫牌,也不帶傘,冒著細雨大步而來。

    左鄰右舍那些墮民一個個噤若寒蟬,穆真真臉色也煞白,原本有力地握在手裡的雙截棍也有些打顫,轉頭望向張原,叫聲:「張家少爺——」

    墮民最怕見官,不管有理沒理,到了刑科房先挨幾板子然後再問話,十四歲的穆真真這時就像一隻落在了籠子裡的小雌獸,悲哀而又不甘。

    四喇唬見劉班頭來了,頓時氣勢大漲,迭聲叫著「劉班頭——劉班頭——」

    二虎將那紅腫的右手腕舉得老高,訴苦道:「劉班頭,你看你看,這小賤人竟用棍子抽——」

    一句話沒說完,「啪」的一聲,那劉班頭劈頭給了他一耳光,罵道:「狗東西,也不看看是誰!」

    二虎這下子完全懵了,他捂著半邊臉,驚愣地看著一向與他稱兄道弟、酒肉往來的劉必強劉班頭,叫道:「劉班頭,是兄弟我啊,二虎啊。」他還以為劉班頭匆匆而來打錯人了。

    劉班頭罵道:「打的就是你,趕快過來向介子少爺賠罪。」說著,走到張原面前,叉手施禮道:「介子少爺,小人來晚了,這幾個潑貨沒冒犯到你吧。」

    那些圍觀的墮民一個個目瞪口呆,這一幕變化太快,他們剛才還在為穆真真父女擔心呢,眨眼就這樣子了,喇唬挨耳光,平日劉班頭向這個青衫少年恭恭敬敬行禮,這少年是什麼人?

    穆真真的驚喜自然更不用說,這下子她真的不用擔心了,這些喇唬是她代張家少爺打的,打了白打,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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