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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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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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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1:42:5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一章 重色輕友張介子

雨後空氣清新,島上花木滴翠,只是石階有些濕滑,周船媽背起商景徽先下去,其余僕婦搬棋桌等器物下船,張原、武陵主僕依舊走在最後,下到島岸一看,那條無篷小船艙底積了半尺深的水,要把這些積水清理掉可得小半個時辰,而且還要有木瓢才行,當然,若是力氣夠大,把小船拖上岸,來個底朝天也行,可張原和武陵顯然沒這個力氣——

    小景徽最是仗義,笑眯眯道︰“張公子哥哥,你們這船不能坐了,坐我們的船,我們的船有篷,不怕落雨。

    兩艘烏篷船的四個船婦都看著大小姐商澹然,等她發話。

    湖上風大,商澹然戴的金釵珠頭巾被吹拂得有些亂,剛把這縷鬢發掠到耳後,那縷發絲又滑出來,她沒意識到她這掠發的姿勢有多麼優雅和嫵媚,還有,她那絲綢質地的窄袖褙子也被風往身子一側吹去,勾塑出臨風飄舉的曼妙身姿——

    商澹然說道︰“嗯,張公子兩位就坐這邊這條船,黃媽、蔡姑,你們兩個送張公子到東岸。”

    兩位船婦答應一聲,解纜登船,張原向商澹然道謝,與武陵上了左邊這條烏篷船,未想小景徽卻跟了過來,在岸上伸著小手︰“張公子哥哥,拉一下我,小徽也要坐這條船。”

    岸石崎嶇,雨水濕滑,張原生怕商景徽腳下一滑跌到湖里去,趕緊伸手拉住她,小姑娘有張原的手借勁,膽壯了,一步跨上船頭,快活地笑著,朝著還在岸上的商澹然、商景蘭招手道︰“姑姑、姐姐,快上船來呀,船要走嘍。”

    商澹然趕緊近前道︰“小徽,快上岸來,咱們坐那條船。”朝邊上那條烏篷船一指。

    商景徽道︰“不嘛,小徽喜歡坐這條船,姑姑快上來。”

    張原知道商澹然不肯上船的,這同船渡還是等以後,來日方長,對商澹然道︰“要不商小姐就坐這條船,我到那條船上去,免得景徽小姐上上下下的。”

    商景徽卻拉著張原的手自作主張道︰“張公子哥哥也坐這條船,大家一起都坐這條船,好熱鬧。”

    商澹然無奈,對老僕婦梁媽和另一個年青僕婦道︰“你二人到那船去照顧小徽,千萬留心別讓她在船上亂走。”

    兩個僕婦答應著,上了張原這條船,梁媽牽著商景徽進到篷艙,坐好,商景徽問道︰“姑姑和姐姐不上來嗎?”

    老僕婦梁媽道︰“姑姑和姐姐坐那條船。”

    商景徽不依了,扭著身子要鬧。

    張原忙道︰“景徽小姐,我說一個故事給你听,好不好?”

    商景徽一听說故事,立即不鬧了,睜著一雙可愛妙目,問︰“是什麼故事呀?”

    張原示意船婦撐船離岸,便將馬三立著名的段子《逗你玩》稍微改了一下,小偷的名字不叫“逗你玩”而改叫“騙你的”,小景徽起先沒听懂,張原又說了一遍,這回听明白了,原來是賊哄騙小孩子的啊,小景徽笑得不行,讓梁媽推開篷窗,向跟在後面的那艘烏篷船銳聲叫道︰“姑姑——姑姑——”

    商澹然從那艘烏篷的篷窗探出頭來,就听小景徽叫道︰“姑姑,張公子哥哥說了個笑話故事給我听,有趣極了,姑姑,小徽講給你听好不好?”

    商澹然道︰“好,等下講給姑姑听,你先做好,不要亂動。”

    商景徽等不及,她覺得這個故事太有趣了,要盡快與姑姑和姐姐分享,就那樣攀著篷窗,身子被梁媽抱得緊緊的,小腦袋歪著,沖著後面那艘烏篷船大聲說著︰“姑姑——有個賊,想偷一戶人家菜圃里的瓜果,那菜園里有個小孩看守著,小孩的爹爹在小屋里面修理農具,吩咐小孩說——”

    突然船身一震,商景徽吃一驚,扭頭看時,卻已是靠岸了。

    張原過來輕輕握了握小姑娘柔若無骨的小手,微笑道︰“景徽小姐,我上岸去了,再會啊。”

    “張公子哥哥要去哪里?”商景徽睜大眼楮問。

    張原道︰“回家啊,回我的家,在山陰。”

    這六歲的小女孩“哦”的一聲,瞬時沉默下來,看著張原主僕二人先後跳上岸,張原向她揮手道別她也一聲不吭。

    老僕婦梁媽察覺小姑娘神情有異,柔聲問︰“景徽小姐怎麼了,怎麼突然悶悶的了?”

    問了好幾聲,商景徽才答道︰“張公子哥哥走了。”

    梁媽撫著她的小腦袋笑道︰“景徽小姐呀,這張公子不是你自家哥哥,他當然要走,要回他自己家去,咱們也很快就要回咱們的家了,你娘親在等著你呢。”

    商景徽點點頭,可還是覺得心里不快活。

    ……

    岸上的張原看著載著商景徽的烏篷船掉頭向西,後面那艘船不待靠岸即轉向,沒能再見商澹然一面,不免遺憾,便遙遙一揖,料想商澹然應能看到——

    忽听身後有人叫道︰“介子,你怎麼在這里!”

    張原回頭一看,三兄張萼帶著兩個僕人大步過來了。

    張萼推了張原一把,笑道︰“我還以為你掉到湖里喂魚鱉了,方才那麼大的雨你躲在哪里?”

    張原一指湖心島,說道︰“我到那邊小島上去了。”

    兩艘烏篷船才駛出十丈外,張萼問︰“那是誰家的船,賀家的?”

    張原道︰“應該不是賀家的,是商家的,是商氏小姐送我過的湖。”

    “啊,商氏女郎。”張萼嚷了起來︰“我都沒見著,你倒見著了,可惱哇!哎,介子,那商氏女郎品貌如何?”

    張原瞥眼看到能柱手里捧著個長方木盒,忙道︰“是望遠鏡嗎,取來我看。”

    張萼道︰“這望遠鏡不行,遠處近處都模模糊糊,介子你試試看。”

    張原執著望遠鏡,輕輕旋轉後面兩截銅管,調整焦距,對著商澹然那艘烏篷船,方形的篷窗一閃而過,趕緊又拉回來,正看到坐在篷窗邊的商澹然手托香腮、眉鋒微蹙、秀目含愁,那目光與望遠鏡對了一下,露出詫異之色——

    “如何了,介子,望遠鏡有用嗎?”張萼伸著脖子問。

    張原道︰“很好,很清晰。”十丈外的商澹然近似眼前一般,比方才在島閣上看得還清楚,細密整齊的雙眉象畫上去的一般,那雙眼楮晶亮醉人,和她佷女景徽一樣靈慧可愛,更有一種少女的秀美和輕愁——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是不是能看到商氏女郎。”張萼一邊嚷著一邊要來拿望遠鏡。

    “等一下,等一下。”張原伸手格住,望見那烏篷船轉向西北方向駛去,已經不能從篷窗看到商澹然了,這才把望遠鏡給張萼︰“好了,你看。”

    張萼湊近一看,“哈”的笑了一聲︰“介子,你真行,果然好清晰,待我來看,我要看看那商氏女郎在哪艘船上——”

    尋尋覓覓看了好半晌,只看到兩個攘袖劃船的船婦,商氏女郎的影子都沒有,那兩艘船一前一後繞過湖心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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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二章 泥妝杜麗娘


    張萼移開望遠鏡,揉了揉眼楮,雖然沒看到船里的商氏女郎,但發現這望遠鏡果然有用,視遠如近,實在是一大樂事,連聲道︰“妙哉,妙哉,看來這一百八十銀子花得還是值啊,介子,你說呢?”

    張原附和道︰“當然值了,大明朝獨一無二的望遠鏡嘛。

    張萼揉了幾下眼楮,又湊著望遠鏡對觴濤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口里道︰“妙極,以後我攜此望遠鏡登高望遠,可窺探他人閨闥秘事,哈哈,妙不可言。”

    張原無語,雖說後世那些買望遠鏡的家伙也大多存了這麼個偷窺的心思,但如此夸張地說出來倒是少有,發乎情可以,但終歸要止乎禮嘛,現在是什麼時候,萬歷四十年啊。

    張萼看了一陣,又向張原請教了旋轉銅管對焦,笑道︰“原來如此,遠近不同就要旋轉這兩截銅管調試,明白了。”命能柱將望遠鏡收好。

    一個頭戴玄羅帽、身穿半新不舊天青夾紗褶子的中年管家小跑著過來道︰“啊呀,張公子讓小人好找,飛濤館的酒席早已備好,我家老爺等著呢,幾位快請。”

    張萼撢撢袍袖,沉著臉問︰“商氏女郎也在貴處留飯嗎?”

    這中年管家道︰“商家大小姐已經乘船回去了。”

    張萼冷笑道︰“既約我在觴濤園相見,為何面也不露就走了?”

    賀氏管家陪笑道︰“張公子有所不知,那商家大小姐已經見過公子了——”

    “咦,見過我了,在哪里?”張萼忙問。

    賀氏管家道︰“張公子在松濤閣飲酒時,商家大姐姐便已悄悄見過張公子。”

    張萼皺著眉頭想了想,恍然道︰“是有那麼幾個婢女從閣邊走過,我還叫她們上閣同坐喝杯酒呢,不過小姐什麼的沒看到。”

    賀氏管家笑道︰“那商家大小姐正是雜在婢女當中呢,這不就見過張公子了。”

    張萼叫道︰“她怎麼能這樣,她是暗處我在明處,她看到了我我卻沒看到她,這不是暗算人嗎!”

    賀氏管家不知張萼指的是什麼,不敢答話,只是道︰“張公子,已經是午時了,各位想些必也都餓了,先請去飛濤館赴宴,我家老爺等著呢。”

    “不去。”張萼憤憤道︰“我心中不快,食不下咽,就不打擾了。”

    “這個這個——”那賀氏管家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連連作揖。

    張萼越想越生氣,說道︰“我哪知道商氏女郎會雜在婢女中窺探我,若是早知道的話,我當然會正襟危坐,裝模作樣取本書吟哦什麼的,就不會跳著腳罵僕人,還又調笑婢女——”

    能柱身體強健,腦子卻不大靈光,為了證實自家公子所言不虛,插嘴道︰“沒錯,我家公子那時正在閣子里罵僕人,罵得就是我能柱。”

    張原笑了起來,武陵躲在他身後笑。

    張萼也是氣極反笑,在能柱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無怪乎今日事事不順,原來帶出來的都是些蠢人。”

    賀氏管家忍著笑,力邀張萼去听濤館赴宴,張萼搖頭道︰“不去了,請轉告賢主人,張燕客回山陰去了。”轉身便往園門方向走。

    賀氏管家陪著笑臉跟在後面,一再請求,張萼道︰“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也沒有怪罪你家主人的意思,我也知道這次相親是不成了,商氏女郎看穿我了,我無顏見你家主人,怪只怪商氏女郎狡猾,我悔不听母言,不慎中計。”卻原來張萼出門時,其母王氏千叮萬囑,要他今日莫要耍性子,要溫文爾雅,又說那商氏女郎乃是會稽絕色,有西施之容、詠絮之才,讓兒子萬勿錯過——

    賀氏管家知道憑他是留不住這位脾氣火爆的張公子了,請張萼稍等,他急去報知他家老爺,等賀老爺從听濤館趕來,張萼、張原、張卓如早已乘轎去得遠了,賀老爺搖著頭道︰“老夫听說來相親的是張葆生的兒子張燕客,就知此事難諧,張燕客暴虐荒唐,太僕寺少卿商明兼寵愛小妹猶勝女兒,怎會將妹子嫁給這種人,罷了罷了,由他去,明日送帖子去對張萼的祖父肅之先生解釋一下今日之事。”

    ……

    大雨之後城外道路泥濘,六個轎夫抬著三藤轎小心翼翼地走著,近城郊就是硬石路,就好走多了,王可餐偏就在硬石路上滑了一跤,弄得半身泥污,這極似女子聲伎泫然欲涕,張萼瞧得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了一些,命轎夫暫停,叫道︰“可餐,來兩句牡丹亭,你這污泥妝的杜麗娘極有韻味,快唱!”

    王可餐被逼不過,只好唱了一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兩手還都是泥漿。

    張萼拍著轎桿叫著“妙極妙極”,命王可餐再唱,身段也要比著,不能光唱不動彈。

    王可餐一身狼狽,眼淚都快下來了,望著張原求助。

    張原道︰“三兄,別捉弄王可餐了,這樣唱有什麼意思,大煞風景。”

    張萼道︰“我最愛煞風景——”想起方才商氏女郎用船送張原渡湖,不免有些醋意,問道︰“介子,你在那湖心島與商氏女郎都做了些什麼?”

    張原橫了張萼一眼︰“三兄這是什麼話!”

    張萼笑嘻嘻改口道︰“我是問你見著商氏女郎沒有,果真絕色否?”

    張原道︰“模模糊糊看到了個影子,大雨時天暗,渡湖時商氏女郎是在另一條船上。”閣中對弈之事當然不說,人言可畏嘛。

    張萼點點頭,他先前是看到有兩條船,說道︰“介子,你與那商氏女郎似乎比我有緣一些,改日你讓人提親去,不過那商氏女郎可比你大著一歲,紹興人忌諱女子比男子大一歲,你忌不忌諱?”

    張原笑道︰“我不忌諱。”

    張萼大笑︰“如此說你是有意了,哈哈,介子喧賓奪主,我和卓如弟今日倒是陪你相親去了。”

    張原道︰“我有言在先,未補生員之前不提親事。”

    張萼笑道︰“行行行,讓商氏女郎等著你,後年你補生員,你十七、她十八,歡歡喜喜入洞房。”

    張原閉了嘴,不與張萼多說,不然張萼會越說越猥|褻。

    張原在府學宮前下了藤轎,與武陵回到宅中已經是未時初刻,主僕二人都是饑腸轆轆,吃飯時覺得今日飯菜分外可口,正大快朵頤之時,忽听後園有騾馬嘶鳴,張原奇道︰“似乎是白騾雪精在叫。”

    一邊的小丫頭兔亭道︰“是白騾子在叫,真真姐姐抓回來的白騾子。”

    張原“哈”的一聲笑,那跑掉的白騾雪精卻被穆真真抓回來了,問︰“真真呢?”

    兔亭道︰“真真姐姐在這里用了午飯就回去了,剛走不久。”

    張原吃飽了飯,去後園看白騾,這白騾個高體健,應是公驢與母馬生的,俗稱馬騾,這馬騾從頭至蹄都是白的,被拴在一根木樁上,在牆邊不安分地磨蹭著背腹。

    張原吩咐道︰“小武,牽這白騾牽到西張那邊去。”轉念又道︰“先在這里養幾天,這時牽回去說不定被三兄抽個半死,還是等宗子大兄回來再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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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三章 姚記書鋪

張原在後園看白騾時,母親呂氏走過來問他今日陪張萼相親之事,張原對母親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母親的心總是很敏感,新奇地打量著兒子,見兒子眼里神采不同往日,便笑呵呵問︰“我兒喜歡那商氏女郎?”

    在母親面前,張原永遠是孩子,被母親這麼問起,難免有些赧然,眼楮望著足尖,輕輕應了一聲︰“是。
    張母呂氏既歡喜又憂慮,兒子開竅了,懂得好色慕少艾了,這表明兒子真的長大成人了,做母親的哪個不欣喜,可是東張不是西張,與世代冠纓的會稽商氏門第頗為懸殊,商澹然是太僕寺少卿商周祚的幼妹,甚有美名,那商周祚進士出身,在福建做了幾年縣令,清廉有政聲,遷南京任職,近年又做了京官,會稽商氏與山陰西張是世交,商周祚的祖父與張萼的曾祖父張元汴是同榜進士,壽享遐齡,但商周祚的父親卻是中年病逝,其母悲傷過度也在兩年後魂歸道山,商澹然自五歲起便由兄嫂撫養,商周祚憐惜幼妹早孤,格外疼愛——

    張母呂氏試探著問︰“我兒既喜歡商氏女郎,為娘就托媒妁去會稽商家探探音訊可好?”雖然希望不大,但試試又何妨,做母親的總認為自己的兒子優秀俊拔,會有意外之喜的。

    張原道︰“兒子現在只是一介儒童,等有了生員功名再說。”

    張母呂氏道︰“我兒就算都順利,那也要後年才補生員,那時你已十七歲了,商氏女郎今年芳齡幾何?”

    張原道︰“好象是十六歲。”

    “長我兒一歲。”張母呂氏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說道︰“長一歲也不見得八字就一定不合,為娘想說的是,後年我兒十七歲,那商小姐可就十八歲了,若是之前就被他人定親娶了去,我兒豈不是要後悔莫及。”

    經母親這麼一提醒,張原才意識到在晚明十八歲的大家閨秀還未訂親的那是很少有的,倘若真如母親所說,等他中了秀才乘白馬、插金花游泮時,商澹然已嫁作了他人婦,那真要後悔死,今日觴濤園一見,相互的好感應該是有的,但據此就認為商澹然已對他一見傾心、就會苦苦等他,那顯然太意淫——

    “那依母親之見,兒子又該當如何?”張原向母親求教。

    張母呂氏憐愛地揉了揉兒子額頭,卻問︰“我兒與姚秀才打賭,真能贏嗎?”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一定能贏。”

    “那好。”張母呂氏道︰“待你贏了那姚秀才,在本地有了一些才名,那時為娘托人去會稽商家說媒也有底氣一些,我兒以為如何?”

    張原曾對母親還有侯縣令都說過,要等補了生員後再議親,但那是因為沒遇到好女子,現在遇到了,難道還死抱著曾經說過的話不放,這豈不是迂腐,議親又不是立即就結婚,立即結婚那是得考慮考慮十五歲的小身板吃不吃得消,訂親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成親可以緩幾年,這是終身大事,當下道︰“兒子但憑母親作主。”

    說話間,大石頭來報,範先生、吳先生來了——

    于是,張原的日課又開始了,《文章正宗》還有最後兩卷,听完後就要開始制訂制藝八股了。

    申時末,《文章正宗》最後兩卷讀完,張原道︰“兩位先生辛苦了,且先喝口茶,等下還要請範先生或者吳先生領我去書鋪買一些時文選集,明日開始讀時文。”

    範珍、吳庭都知道張原與姚秀才的賭約,他們是最清楚張原學問進展的,張原用了不到二十天時間就听完了百余卷的《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當年他二人讀完兩套書那可是費了大半年時間,當然,他們沒有張原這麼勤奮,張原現在每日听書在四個時辰以上,而且張原听過一遍之後,書中內容的十之八九就能記憶,這豈是他們讀大半年所能及的——

    但是,制藝八股畢竟不能等同于背誦詩書,這需要高超的悟性,僅以破題為例,同一個題目就可以有十幾種破題方法,全在于作者的靈活運用,今日已是八月十六,張原還沒讀過一篇八股,距離十月二十九只有七十多天了,到時要臨場作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這實在是超出範珍、吳庭二人想象之外的事,但少年張原的沉靜好學和非凡的穎悟,又讓二人不敢有任何輕視取笑之意,只有拭目以待了——

    範珍道︰“我陪介子少爺去買,老吳你先回去。”

    吳庭道︰“左右無事,我也陪介子少爺逛逛書鋪,看有沒有什麼新出的話本小說,也買幾卷來,夜里解解悶。”

    離張原家不遠的府學宮周邊就有好幾家書鋪,張原帶了小奚奴武陵,與範珍、吳庭二人一道出門往府學宮而去。

    府學宮就是紹興府的學宮,比山陰縣學高一個等級,縣學設教諭、府學設教授,其他的諸如大成殿、明倫堂都差不多,張原以後考試很方便,縣試、府試、道試都在家門口。

    府學宮外的十字街,店鋪鱗次櫛比,以賣文具的居多,單單一樣紙,就有江西鉛山的竹柬紙、江西廣信的綿紙、陳清款的宣紙、五色箋、薛濤蜀箋、鏡面高麗紙、松江譚箋,各方名紙,應有盡有;墨是徽州墨、筆是湖州筆,還有賣文具匣、硯匣、筆格、筆床、筆屏、硯山、鎮紙、裁刀、書燈,諸如此類,琳瑯滿目——

    正走著,武陵叫道︰“少爺,這里有一家大書鋪。”

    張原與範、吳三人抬眼去看,這書鋪有匾,大書“姚記書鋪”四字,範珍笑了起來,對張原低聲道︰“冤家路窄,這是姚復的書鋪,我們另尋一家。”

    張原道︰“就是這家,誰會把主顧往外推,正好讓姚秀才知道我刻苦讀八股,讓他驚懼不已。”

    範珍與吳庭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範珍心道︰“姚復這些日子四處拜訪本縣生員,忙得不可開交,他若得知你今日才來買時文選集研讀,哪還會驚懼不已,只怕是要開懷痛飲一番,都省得到處送禮交際了。”

    “姚記書鋪”的大門一側還懸著一塊板子,板子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幾行魏碑大字︰

    “新到姑甦墨憨齋主人《全像古今小說》第五、第六卷。”

    “新到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

    “新到……”

    “新到……”

    張原笑了起來,這書店廣告幾百年都差不多啊。

    四人在門前稍一流連,便有那書鋪伙計出來熱情招呼︰“三位才子要買書嗎,請進請進,本書鋪各類書籍齊全、紙張上等、雕版精良,三位才子請隨意挑選。”

    張原踱進“姚記書鋪”一看,這書鋪果真不小,分成三大格,分別是“經史、子集、雜說”,書架數十架,整齊擺放著一疊疊書籍,油墨香濃郁。

    吳庭去“雜說格”翻看那新到的姑甦墨憨齋主人著的《全像古今小說》,範珍陪著張原挑選時文選集,那書鋪伙計跟在張原身邊賣力地推薦這套書、推薦那套書,象老鴉一般聒耳。

    範珍道︰“不用你推薦,我們自會看、自會選,再羅嗦我們就走了。”

    那書鋪伙計這才閉了嘴,訕訕地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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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四章 驕兵之策

制藝時文集子與經史巨著擺放在一起,落落大滿,佔了姚記書鋪“經史格”的一大半,從最近三科的杭州鄉試到京師會試的中式時文幾乎全部搜羅編輯刊行,鄉試解元和殿試的狀元、榜眼、探花還分別有專集,至于說童生試的優秀八股文也有,基本都是紹興本地的生員之作,張宗子與祁虎子這兩大山陰縣神童竟然也有一本時文合集,就叫《神童制藝》,一卷十八篇。

    張原拿起《神童制藝》略一翻看,笑道︰“這本是必買了。”先放在一邊,再行挑選,問範珍道︰“範先生,這怎麼都是紹興府生員的時文,鄉試時文也只有杭州的,別處的有沒有?”

    範珍道︰“府縣不同,文風也不同,紹興學子當然只學習揣摩本地名家的時文,這樣中式的機會大,不過江南十二府的文風時尚也都差不多。”

    張原心道︰“應該是揣摩考官的文風喜好更重要。”問︰“嘉靖年間的時文風氣與現今應該有區別?”

    範珍道︰“當然有區別,區別很大,現今的時文已隱然與古文合流,八股題割裂經文、截頭縮腳,恰讓作文者有了隨意發揮的余地,更能展現學識和才情,這其中尤以會稽王季重先生的制藝最為突出。”

    張原點點頭,嘉靖以來,官文正統的程朱理學對士人的控制力大為削弱,佛、道、諸子百家、王陽明心學,乃至西學東漸,各種思潮一時並起,八股文代聖賢立言的經學性質自然受到極大的沖擊,那種板著臉孔說教的八股文已經不流行了。

    張原拿起一冊印制精良的書冊,正是店門廣告的《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錢謙益的大名可以說是如雷貫耳了,晚明三大詩家之首,又是東林黨魁,最出名的是娶了秦淮名妓柳如是,還有後來“頭皮癢甚”的削發降清以及暗中資助反清義軍,總之錢謙益是一個才華橫溢而又矛盾糾結的人物,當然這些都還是後話,現在是萬歷四十年,歲在壬子,錢謙益高中庚戌科探花,也就是前年的事,錢謙益還不到三十歲,風流蘊藉探花郎啊,此人學識豐贍,制藝時文應該要學習一下,買了。

    範珍又推薦了八股文著名選家陳際泰編選的《皇明時文定》,陳際泰是臨川才子,十五歲為諸生,今已年過四十,依然未能捷于鄉試,但八股文章卻有盛名,這真是讓人很不平的事。

    《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這自然是必買的,但劉宗周的八股文集子卻沒看到,問書鋪伙計,伙計說劉啟東的專集沒有,但可以從歷科會試制藝中去找,劉啟東是萬歷二十九年辛丑科的——

    正找書時,書鋪進來一個方巾衫的青年秀才,張原一見,忙拱手道︰“黃兄也來買書。”

    這青年秀才就是從九江來黃霆黃默雷,今日是雙日,啟東先生不授課,他就過來看看有沒有新到的鄉試時文,黃霆為了向劉宗周求學,放棄了今年的鄉試,離家千里、負笈求學,並非視功名如糞土要追隨劉宗周做學問,而是為了在三年後的江西南昌鄉試中更有把握一些——

    黃霆見是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張兄,張兄買了些什麼書?”看了看張原選的這些時文集子,笑道︰“前幾日啟東先生還提起你,說那個張介子的制藝不知學得如何了?——怎麼,張兄現在才開始學?”

    張原點頭道︰“是啊,多謝啟東先生關心。”

    黃霆笑了笑,沒再多說,因為當時啟東先生是說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也,這分明是認為張原輸定了,要蹶,要狠狠跌一跤。

    黃霆向書鋪伙計詢問今年鄉試的時文到了沒有?

    伙計道︰“鄉試三場,一日一場,從初九到十一,其後閱卷、唱名、寫榜總要到下旬,今日才十六,連黃榜都沒張布,至于墨卷傳出、刊行,最快也要九月中旬。”

    黃霆見無書可買,便要回去,張原請黃霆到他宅中小坐,黃霆婉謝,先回大善寺去了。

    選好了要買的書,張原讓書鋪伙計搬書去計價,一共二十八卷,其中陳際泰編輯的《皇明時文定》二十卷、《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二卷、《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一卷、《神童制藝》一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二卷,吳庭買的《全像古今小說》兩卷也一並計價,共計銀子八錢四分,而且已經是優惠價——

    這書真是貴得嚇人啊,一卷書不過薄薄幾十頁,二十八卷書疊起來也沒半尺厚,不過轉念一想,這可是明版書啊,而且紙張油墨也都不差,張原便命武陵付錢。

    書鋪伙計正用銀秤稱量銀子時,一乘閩轎在店前停下,姚復下轎進到書鋪,他是在得到書鋪管事的急報才特意趕過來的,扯著面皮干笑兩聲︰“原來是張大公子啊,張大公子如此好學,真讓姚某肅然起敬。”

    張原左右一看,驚詫道︰“咦,姚記書鋪,這是你的店?那這些書我不要了。”

    姚復顯得相當的和氣生財,道︰“張大公子不要意氣用事嘛,買書歸買書,賭約歸賭約,井水不犯河水。”問伙計多少銀子,道︰“四分零頭免了,就算八錢銀子——張公子還要不要多買一些制藝時文,讀書破萬卷,下筆才能如有神嘛。”

    張原道︰“讀完這二十六卷,也差不多就到十月底了,告辭,屆時縣儒學再見。”

    姚復站在書鋪門前看著張原四人走遠,冷笑連連,心頭篤定,他原還擔心張原會有什麼詭計,諸如由張汝霖出面游說本縣那些生員之類的,這個不可不防,所以他指使得力家僕關注張原和西張的動靜,但張原只是閉門家中坐,也不知是不是在讀書,今日倒是去會稽游園了,西張也一如往日,渾沒把張原與他的賭約當作一回事——

    所以姚復認定這賭約他是必勝了,但又覺得懊惱,心道︰“當日怎麼就和這麼個黃口小兒賭上了,還立契存照,這小子現在才開始讀八股,簡直是戲耍我嘛,這些日子將請客送禮已花去了幾十兩銀子,上次得的張大春訟銀二十兩全貼進去了還不夠,前日去蕺山見那個文秀才還被那腐儒痛罵了一頓,真是氣死我了,待這次賭局後,我要讓那腐儒嘗嘗我的手段,我要讓他家破人亡。”

    今日見過了張原,姚復已不打算再拜訪其他生員,五十四諸生只要有十九人不認可張原的制藝八股那就是他姚復贏,而這十九人姚復已都打點疏通好,贏是肯定贏,只可惜那些花出去的銀子——

    “張原小子,莫以為輸了只是終生不參加科舉,我姚復豈會這麼容易放過你!”

    姚復冷哼一聲,坐上閩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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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五章 看騾吃草


自八月十七日始,張原潛心揣摩八股時藝,在听那些名家時文之前,他先請範珍給他講了八股文的大致格式,範珍是老童生,八股文雖然寫得不怎麼樣,但格式和作法還是懂的,一篇體式完備、中規中矩的八股文由破題、承題、原題、起講、入題、出題、提二比、中二比、過接、後二比、後二小比、大結這些部分組成,講究結構嚴謹,章法細密,範珍又將每一部分的構成和作法細細的說了,一邊的詹士元略作補充——

    張原默思片刻,點頭道︰“好,就請範先生為我讀《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

    範珍清咳兩聲,一抖直裰道袍,架起二郎腿,喝了一口茶,翻開書卷,開始朗讀起來,讀了十篇童生試小題八股,由詹士元接著讀,上午兩個時辰讀完了上下兩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範珍笑道︰“那麼午後便可以讀《神童制藝》了,以介子少爺這樣的神速,不須十日就可就昨日買來的時文集子盡數讀完。”

    張原搖頭道︰“不能這樣囫圇吞棗,這八股文體我不熟悉,听得費勁,每日上午讀兩卷就夠了,午後我自己細細回想,慢慢揣摩,這個不能求快。”

    範珍二人自然樂得休息半天,範珍道︰“那我二人明日辰時初再來,介子少爺午後若有什麼吩咐可隨時讓小武來喚。”便與詹士元一道告辭走了。

    用午飯時,張原還在想著滿腦子的破題、承題,一邊吃飯一邊怔怔出神,張母呂氏笑道︰“看這孩子,讀書讀迷糊了,只顧扒飯,菜都忘了夾了。”夾了兩筷子肉菜到張原碗里……

    過了八月中秋,這天氣明顯的就轉涼了,午後又下起了小雨,張原獨自在西樓書房踱步吟哦,上午听過的那兩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又在心里流水一般過了一遍,可以說是爛熟于心了,但試著以同樣的題目自己擬作一篇,卻覺得無從下手,題都破不進去,思路被限制得難受,左一想出格了,右一想又出格了,好比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奔跑,房間里處處都是障礙物,而且天還是黑的,看不清障礙物,能不走幾步就摔一跤嗎?

    張原也不知在書房里踱了多少步,先前還在書房外侍候的小丫頭兔亭被少爺來回不停地走晃得眼暈,這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張原走累了、想累了,坐在椅子上叫“兔亭倒茶”,沒人答應,又叫了兩聲還是沒人答應,搖頭道︰“兔亭這丫頭沒以前好使喚了,學會偷懶了。”揉了揉腿,準備自己去倒茶。

    “少爺要什麼?”

    墮民少女穆真真戴著個竹笠出現在書房門口,依舊是藍黑色的裙裳,挽著沿,露出兩截白白的小腿,腳上是草鞋,腳拇趾露在外面,沾著泥污,唯一與以前不同的是不再以草繩扎腰,用上了一條青布帶,繞腰三匝,扎得緊緊的——

    穆真真摘下竹笠,斜擱在廊檐下滴水,又麻利地將背簍卸下,背簍里還有半簍謝橘,因為午後天落雨了,大善寺廣場沒什麼人,這些橘子就賣不出去了,穆真真本來不想來張家,怕張母呂氏把她這半簍橘子全買下,那就太過意不去了,心里是這麼想,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腳,不由自主的就往府學宮這邊來了,到了張家,應門的大石頭早就熟識了,叫了一聲︰“真真姐。”就埋頭看瓦盆里兩只蛐蛐相斗,穆真真就直入內院,正听到張原在說兔亭偷懶,便忙問少爺要什麼?

    張原起身道︰“真真來了,這下雨天的,進來先擦把臉。”

    書房里有水盆和絲麻面巾,張原將那面巾遞給穆真真,穆真真受驚躲閃,這是少爺用的面巾,她怎好接過來擦臉,道︰“不用了不用了,小婢洗把臉就行。”走到水盆邊,掬水洗臉,又洗了洗手,正待象往常那樣用袖子擦臉,忽然醒悟少爺正看著她,手剛抬起就又放下,兩手別在身後,在後腰蹭了蹭濕漉漉的手背,但臉上的水珠沒擦,滴濕了衣領,兩道秀氣的柳葉眉被水打濕,好似羊毫沾水的長鋒——

    張原將絲麻面巾往她面前一伸,道︰“快擦干臉,我有事吩咐你。”

    穆真真一听少爺有事吩咐,這才接過面巾,飛快地抹干臉,問︰“少爺什麼事?”

    張原笑道︰“我背書背得口干舌燥,想喝茶,兔亭跑得沒影了——”

    穆真真道︰“小婢這就去吩咐廚下給少爺燒熱茶來。”

    張原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拿兩個橘子給我吃。”

    穆真真便去挑了兩個又圓又大的橘子來,先用面巾拭干,再剝去橘皮,將兩個完整的橘瓤托在掌心呈給張原,張原取了一個,掰一瓣送進嘴里,贊道︰“好甜!這一個,真真你吃。”

    穆真真托著那嫩紅水盈的橘瓤,搖著頭正要說她不吃,就听少爺提高聲音道︰“叫你吃你就吃,別我說什麼你就搖頭。”

    少爺好象發脾氣了,穆真真吃了一驚,趕緊將那橘瓤塞進嘴里,抬眼看少爺時,少爺卻是一臉的笑,說道︰“吃,我一個人吃沒意思,再拿幾個來,我們一起吃。”

    這橘瓤不小,穆真真嘴又不大,塞得鼓鼓的,臉也有些紅,趕緊回身,咀嚼咽下,又拿了幾個橘子進來,張原道︰“我自己剝。”取一個橘子剝著,見穆真真不動手,便含笑道︰“真真,要我剝給你吃嗎?”

    穆真真趕緊剝了自己吃,臉卻越來越紅,渾身不自在,卻又不想走。

    張原吃了幾個橘子,和穆真真說了會話,繃了一天的腦筋總算輕松些了,學八股可比听古文費神得多,當然,收獲不小,他在努力確定八股文那狹小房間里障礙物的位置,等一一確定後,他就可以在房間自由奔跑,遇到障礙則一躍而過,今天先不多想了,且練一會大字——

    穆真真拿著筆洗去後園盛水,回來說︰“少爺,兔亭在看白騾吃草,專心得很,少爺不要責怪她。”

    張原道︰“我都忘了那白騾了,等下我去看看。”耐心練完一遍麻姑碑,穆真真幫他洗筆,他先往後園來了。

    後園西牆根下鋪著一些干草,有飄檐,淋不到雨,白騾雪精臥在牆根下,很閑適地咀嚼著干草,小丫頭兔亭蹲在白騾跟前,呆呆地看白騾上下兩排牙齒交錯磨動吃草,嘴巴也跟著一動,似乎她也在咀嚼著草料——

    張原笑了起來,叫一聲︰“兔亭——”

    小丫頭“啊”的一聲,如夢初醒似的,站起身迷迷瞪瞪稟報道︰“少爺,騾子在吃草。”

    張原道︰“我看兔亭你也在吃草。”

    “撲哧”一聲,跟出來的穆真真忍不住笑。

    張原笑道︰“別傻傻的看了,快烹茶去。”

    小丫頭走了以後,張原對穆真真道︰“兔亭方才肯定是蹲在這里睡著了,在做夢——”

    穆真真笑著接口道︰“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白兔。”

    張原微笑道︰“應該是,等下你問問兔亭。”

    不知為什麼,穆真真心里莫名的快活,點頭道︰“好,等下問她。”

    已經是申末時分,天色暗暗的,張原看著天空不停飄下的細雨,問︰“真真,你爹爹從蕭山回來了沒有?”

    穆真真道︰“不知道,中午時還沒回來,也許這時候已經回來了。”

    張原道︰“你明天來把小盤龍棍帶來,讓我見識一下,真的想見識,不許推托。”

    穆真真咬了咬嘴唇,臉兒紅紅地應道︰“是,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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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六章 穆家有女初長成


    第二天午後,穆敬岩、穆真真父女二人一起來了,穆敬岩用一根哨棒挑著兩只綠頭野鶩,這兩只野鶩是他從蕭山回來在西興運河邊的蘆葦叢中抓到的,野鶩肉質鮮嫩,穆敬岩父女自己舍不得吃,就給張原家送來了。

    張母呂氏正在給張原縫制冬衣,張原已然發身長大,去年的冬衣眼見是短小穿不得了,見穆真真送來了兩只野鶩,喜道︰“天氣涼了,張原讀書辛苦,正想給他買只鴨子進補,這綠頭野鶩比家養的鴨更好。”即命伊亭去吩咐翠姑,將一只野鶩用豆蔻、肉桂一起炖了,好給少爺補身子,又對穆真真道︰“怎好生受你爹爹送的野鶩,伊亭,給真真五十文錢。”

    穆真真急得要哭了,跪下道︰“太太若要算錢,婢子以後再不敢登門了,這些天來婢子沒賣完的果子,太太不論好壞都買下,婢子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昨天還是半簍——”

    張母呂氏忙道︰“好好好,你快起來,兔亭,扶真真起來。”不再提給野鶩錢的事,上下打量著穆真真,深秋天氣涼了,這墮民少女還穿著草鞋,不冷嗎,便問伊亭可有不穿的舊履找來給穆真真穿——

    伊亭去房里找了兩雙舊履出來,穆真真卻穿不了,伊亭雖然也不裹足,而且年齡比穆真真還大了幾歲,可穆真真的腳卻更大,穆真真自幼都是赤腳走路,這兩年才穿草履,單是每天跑一趟西興運河碼頭就是二十多里路,這腳哪里小得了。

    穆真真見自己腳比伊亭姐的腳還大,不禁低下頭去,很是自卑,江南富庶之地,裹足之風已經很普遍,女子大腳就表示身份低賤、缺少教養。

    張母呂氏笑道︰“真真是有武藝的,自然要腳大,待我這冬衣縫好後,給你做一雙青布履。”

    穆真真叫聲︰“太太——”眼淚汪汪不知該說什麼好,這自幼喪母、飽受欺凌、一直苦慣了的女孩子,得了別人一點關愛就感激得只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報答。

    張母呂氏微笑道︰“這沒什麼的,我也喜歡做這些,伊亭、兔亭她們的鞋子都是我做的,就是式樣不甚新時,跟不上甦樣哦。”

    小丫頭兔亭出去了又進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遞給穆真真道︰“真真姐,你掉東西了。”

    穆真真一看,臉紅了起來,這是她帶來的小盤龍棍,來見張母呂氏就擱在了南樓廊階上,兔亭卻給她拿進來了。

    張母呂氏便問︰“真真這是什麼?”

    穆真真低聲道︰“小盤龍棍,少爺昨天說要看。”

    張母呂氏笑道︰“這就是小盤龍棍啊,張原午飯時還說起了,他是要看你練小盤龍棍呢,你這去他那邊,不用急著回去,你父女二人就在這里用晚飯。”

    穆真真想推辭又不知怎麼說,已經生受張原母子很多恩惠了,推辭一餐晚飯會不會顯得矯情?

    穆真真透過長窗向西樓那邊望了望,說道︰“少爺在听書,不好打擾。”

    張母呂氏道︰“他現在上午听書,下午自己在書房里轉圈琢磨八股文,我都擔心他轉暈了,你去讓他歇一下也好。”

    穆真真答應一聲,握著小盤龍棍出了南樓,站在天井邊遲疑了一下,覺得這樣子進去有些不尷不尬,便對跟出來的兔亭道︰“兔亭,給少爺倒一杯茶來,讓我端進去。”

    兔亭便到南樓下面的茶水間,撥開炭火,將茶壺燙了燙,很快用描金漆盤端出一杯茶來,穆真真將小盤龍棍倚在廊沿上,接過漆盤,端茶進到西樓書房,見少爺背對著門正飛快地翻書,口里還念念有詞︰“——未作破題,文章由我;既已破題,我由文章——”

    穆真真端著茶盞站在門邊一動不動,生怕驚了少爺的思路,看著少爺要轉身了才開口道︰“少爺,茶來了。”

    張原“咦”的一聲︰“真真怎麼是你,兔亭呢?”

    梳著兩個免耳朵丫髻的小丫頭應聲閃到門邊,叫了聲“少爺”,手里抓著小盤龍棍,長的那截還在地上拖著。

    “哈,真真帶雙截——不,小盤龍棍帶來了,很好,這就去後園演給我看看。”張原合上手中的那卷《皇明時文定》,今日上午範珍、吳庭為他讀了《皇明時文定》的第一、第二卷,這二十卷《皇明時文定》精選了從洪武十七年至萬歷三十年這近二百年間的優秀八股文四百二十篇,並且每篇都附有精短的評語,選文側重于嘉靖以後,嘉靖、隆慶、萬歷三朝的選文佔全部篇目的三分之二,對科舉應試具有很強的實用性和針對性,尤其是股文之後的評語,對張原幫助很大,待二十卷讀完,對二百年來八股文體制演變已及體例和作法就能有清晰的了解了——

    開卷有益,心里歡喜,且休閑一會,勞逸結合方是久長之計。

    張原大步在前,穆真真握著小盤龍棍跟在後面,小丫頭兔亭最喜看熱鬧,豈能錯過,碎步跟著。

    三個人來到後園,武陵和小石頭正從投醪河邊拔了一些青草來喂白騾雪精,听說穆真真要耍練小盤龍棍,都是大喜,小石頭飛跑著去叫他哥哥大石頭也來看,這兄弟二人早就從武陵這里听說了穆真真打喇唬的事——

    穆真真臉兒紅紅,一長一短的小盤龍棍在手里絞來絞去,忸怩、拘束。

    張原鼓勵她道︰“武藝用來防身,懲惡揚善,這正是你的本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最欣賞有本事的人,真真,開練。”

    穆真真使勁點了下頭,抿著唇,緊了緊扎腰的布帶,反手握著小盤龍棍,身形瞬間一挺,含胸撥背,英姿颯爽,就象轉眼間換了個人一般,那個卑微、羞澀的墮民少女沒有了,代之是一個剛烈、鋒利的靈魂——

    就听一聲嬌叱,棍影帶著風聲疾揮而出,好似流星趕月,棍梢竟掠到一丈開外,不待長棍勾回,手腕疾旋,又變向劈出,霎時間,雙截棍盤旋飛舞,棍影如扇,棍風如嘯,張原是瞧得眼花繚亂,這不是舞棍,每一下可都是實實在在的,被抽上一棍就得筋斷骨折——

    張母呂氏也過來了,笑眯眯立在穿堂口看穆真真練棍,小院的石雙父子三人和穆敬岩也從水井那邊來到後園,穆敬岩向張原母子叉手唱諾,張原母子眼楮都盯著那一團翻翻滾滾的棍影,根本沒注意到他。

    又是一聲嬌叱,那團棍影陡然消失,穆真真停止反手握著雙截棍挺身直立,好似原地未動,只是額角微現薄汗,胸脯起伏著,腰扎得緊,顯得胸有些大,這十四歲的墮民少女已是曲線玲瓏、亭亭玉立。

    “好極!好極!”張原鼓掌大贊,熱烈的眼神看得穆真真不好意思起來。

    張母呂氏問︰“真真這樣能打得了幾個人?”

    這也正是武陵、兔亭和石頭兄弟最關心的問題,一齊豎起耳朵——

    穆真真咬著嘴唇,望著爹爹。

    穆敬岩上前幾步向張母呂氏叉手施禮,道︰“真真胡亂練的,讓太太見笑了。”

    張母呂氏道︰“怎麼會是亂練,這種兩截棍子比一截的難練,真真舞弄了這麼久也沒打到自己一下,好生了得,說說,真真打得了幾個人?”

    穆敬岩只好答道︰“空手的話等閑四、五個漢子近不了身的,有小盤龍棍在手還能再多打幾個。”

    小石頭問︰“能不能打十個?”

    穆敬岩笑。

    大石頭道︰“何止,真真姐這麼厲害,我看二十個都能打。”

    張原听這小兄弟二人說話,不禁想起前日在觴濤園湖心島遇見的商氏姑佷,那商景蘭在此定要說“穆真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小景徽眼楮會好奇地瞪得老大,商澹然呢,猜不出她會說什麼?

    張原打算月底就去會稽向王思任求教制藝,不知能不能再遇商澹然,晚明風氣雖然比前代活潑自由一些,女子游山游園的不少,但在會稽街上走一走就想遇到商澹然顯然不現實,嗯,走著瞧,學八股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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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七章 馴騾


此後十余日,張原听完了二十卷本《皇明時文定》,《神童制藝》也听過了,《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上下二卷放在最後,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全部听畢,還好是听書,相對要存神一些,不然短短半個月要讀完這近百萬字的枯燥說理文章肯定要頭暈腦脹,八股文比古文要難記憶一些,因為體例單調,都是代聖賢立言,一個個道貌岸然,很難找到方便記憶的亮點,所以張原只能記得其中的一小半文章,當然,王思任的三十六篇精彩時文是爛熟于心的,听過一遍,還自己讀了一遍——

    這些天依舊是每日上午听書,下午思考揣摩八股奧義,傍晚時到後園看穆真真練武,再就是與武陵幾個一起到投醪河畔放牧白騾雪精,這白騾似乎待在東張更適意,放開它韁繩它也不過橋回西張去,閑著這麼個雪白坐騎不騎一騎實在過意不去,張原試著騎那白騾,白騾暴躁,摔了張原一跤,還好沒跌傷,第二天傍晚穆真真把她爹爹穆敬岩叫來了,穆敬岩扣著韁繩,讓張原盡管大膽地騎上去,張原小心翼翼剛跨上鞍座,白騾就開始撒潑想把張原顛下來,穆敬岩單臂抱住白騾脖頸,用勁一勒,白騾四蹄亂刨掙扎,大鼻孔劇喘,就是動彈不得,黃須力士果然名不虛傳——

    這樣接連試了幾次,白騾縱然桀驁不馴,也被制得服服帖帖,看到穆敬岩的黃胡子就老老實實,穆敬岩當然不可能每天都來侍候張原騎騾,小奚奴武陵就找了個花臉面具戴上,下頜粘上黃絲線,竟然也管用,把張原、穆真真幾個笑得肚子疼,多騎了幾次,白騾雪精也就認了,不管有沒有黃胡子、黃絲線,它都很溫馴,當然,這溫馴只限于張原,所以當涼秋八月最後這一天的黃昏,張岱和張萼兩個出了北院門,走到三拱橋上看到張原騎著那白騾在河岸悠閑漫步時,都是大為驚詫——

    張萼怒道︰“好孽畜,當日不肯讓我騎它,介子騎著卻這麼溫馴,氣死我也!”也不管大兄張岱就在身邊,叫著“拿鞭子來,拿鞭子來”,要抽這白騾。

    張原騎著白騾“得得得”上了石拱橋,翻身跳下,牽過白騾,笑對張岱道︰“宗子大兄回來了,騾子還你,當日這騾子跑到我家後園,我就代養了幾天。”

    張岱笑了笑,說道︰“還好是你幫我代養了這幾日,不然這白騾就讓燕客給抽死了。”

    張萼道︰“也不抽死,就打得這畜生服帖為止——咦,介子,你沒用鞭子抽,它怎麼就服你?”

    張原見大兄張岱雖然臉帶笑意,卻難掩失意和落寞,就知道大兄這次是落第而歸了,張原這幾日苦讀八股,沒留心杭州鄉試的消息,但若是張岱秋闈得中,報喜的人應該會比張岱先到山陰,定會傳得沸沸揚揚,但現在張岱回來了,西張別無動靜,顯然張岱落第了,這對自幼有神童美名的張岱是一個沉痛打擊,也是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大挫折,必須散散他的心——

    張原笑道︰“三兄有所不知,我與這騾子打了個賭,我說我能背出它主人張宗子當年道試的那篇‘文不在茲乎’的八股文,背得出它就服我,背不出它就踢我——”

    張萼大笑起來︰“這麼說你是背出來了?”

    張原道︰“那是當然,不然它怎肯服我——要不三兄你騎它試試。”

    張萼笑得直不起腰,連連搖手道︰“不試了,不試了,我哪里背得出大兄的八股文。”

    張岱也是放聲大笑,對張原說︰“介子弟若真能背出那篇制藝,我把雪精送你。”

    張萼便催著張原快背快背,不然白騾怎麼會服貼,張原便背誦道︰“文不在茲乎?文值其衰,聖人亦自疑也——”

    張岱笑道︰“對了,就是這麼破題的,再背誦後面的。”

    張原瑯瑯地將當年張岱道試的這篇兩百七十二字的四書義一字不差背誦出來,張岱贊道︰“介子弟真能強記啊,這白騾歸你了。”

    張原搖頭道︰“不用大兄相贈,我也是騎著玩,我又沒遠路要行,大兄自己留著騎。”

    張萼笑道︰“大兄還不知道,介子還和本縣另一頭大孽畜打了個賭,那孽畜姓姚,叫姚復,賭注著實不小,賭的是姚復的生員頭巾。”

    張岱听張萼把姚復比作孽畜,大笑道︰“听說了,昨日在船上就听說了。”面容一肅,問︰“介子你這個賭得魯莽了,哪能用自己一生的科舉來賭,那姚復的生員功名算得了什麼!”

    張萼不以為然道︰“介子他必勝的,他有妙計,大父那日听說介子與姚復的賭約,起先也很惱火,把介子叫去要嚴加呵責,也不知介子與大父說了什麼,大父竟留他用飯了,笑呵呵的,我問介子到底有可妙計,他卻說天機不可泄漏,連我也瞞著。”對張原道︰“現在大兄也問你了,介子你要從實招來。”

    張原道︰“這個事情確實不能早說,早說出去萬一泄露了風聲就起不到最佳效果,待我從王季重先生那里學了八股回來,差不多下月中、下旬的樣子,那時就可以施展妙計了。”

    張萼心癢難熬,但張原不說,他也不能逼著張原說究竟是什麼妙計,他前些日子還裝著很憂慮的樣子向大父說起張原賭約的事,說姚復到處拉攏生員,介子弟只怕要輸,不料大父張汝霖不以為意,說讓張萼到東張去看看,看看張原是怎麼埋頭苦學的,苦心人天不負,張原怎麼會輸——

    張汝霖又借機教訓了孫子張萼一頓,張萼哪里肯服氣,腹誹道︰“什麼苦心人天不負,照樣負,介子那是因為有妙計。”

    張岱听張原說要向王季重學制藝,問︰“季重先生答應收你為門生了?”

    張原道︰“還不知肯不肯收,我明日要求族叔祖帶我去。”

    張岱道︰“大父現在有閑,你去對大父說。”

    張原便與張岱去見族叔祖張汝霖,張萼自然是避之不及,自與清客們飲酒下棋去了。

    張汝霖在北院書房里整理一些書札,听張原說了來意,便問︰“我知你這一個月來都在閉門苦讀,都讀了哪些書?”

    張原便將這一個月讀過的書一一說了,張汝霖信口考問,張原對答如流,張汝霖臉露笑意,點頭道︰“通讀了這些書,是可以學作八股了,嗯,明日我就帶你去會稽拜訪王季重。”轉頭對長孫張岱道︰“看到了沒有,張原既聰明,又肯用功,聰明你不缺,你缺的就是用功。”

    張岱唯唯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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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八章 住家弟子


    九月初一,張原早早起來,先到後園蹦跳一回,又練了兩遍太極拳,正準備回內院沐浴更衣,忽听得正對投醪河的後園小門“砰砰”響,心道︰“誰這麼一大早來走後門,還踢門,如此無禮?”走到門邊問︰“誰人?”

    沒人應聲,張原就以為是哪個早起的頑童經過這里順便踢了幾下門跑了,很可能就是張定一,那小子最近沒去社學讀書,整日東游西躥,幾次到他這邊來,見他在听書或者練字,就無趣地走了——

    張原轉身回去,沒走兩步,又是“砰砰”的踢門聲,張原掉頭喝道︰“什麼人!”

    這次有回應了,卻不是人話,而是一聲騾鳴。

    張原急忙去拔了門栓打開後門,果然是白騾雪精,一早在河邊吃草吃得滿嘴青沫,就到東張這邊來了,白騾雪精這些天在張原家後園待慣了。

    武陵在穿堂口叫道︰“少爺,水備好了——哈,雪精回來了,哈哈,雪精喜歡咱們這里。”昨日傍晚張原讓他把雪精牽回西張還給張岱,他就很不樂意,垂頭喪氣的,沒想一早起來就看到這白騾回來了,真是喜出望外,趕緊過來牽著雪精,撫摸其脖頸背脊,很是親熱,對張原道︰“少爺,不要把雪精送回西張了,好不好?”

    哪里有動靜,哪里就有小丫頭兔亭,這小丫頭見白騾回來,喜笑顏開,也央求道︰“少爺留下雪精,雪精只吃草,不吃飯。”

    張原笑道︰“行行行,就留下,我等下對宗子大兄說。”

    武陵和兔亭歡天喜地,圍著白騾雪精打轉。

    ……

    用罷早餐,張原衣巾一新地出門了,小奚奴武陵跟隨侍候,先去西張拜見族叔祖張汝霖,在北院垂花儀門外,那個領他進去的婢女不是上回那個看一眼就臉紅的美婢,張原隨口問起,那婢女道︰“介子少爺是說蓮夏嗎,蓮夏她爹爹病重,所以暫不來隨侍。”

    張原心道︰“那美婢果真就是蓮夏,當日怎麼會被張萼叫去如此這般呢?”一抬頭,就已看到族叔祖張汝霖頭戴凌雲巾,穿著直裰道袍,立在廊階上——

    見張原進來,張汝霖笑道︰“你倒來得早,老夫都還未用飯,你且到書房稍候。”

    張原向族叔祖叉手唱諾,就去族叔祖的書房等著,族叔祖的書房比較凌亂,書畫、卷帙堆得到處都是,不是婢僕偷懶,而是張汝霖不讓婢僕整理,一整理反而找不著他要找的東西了——

    張原見書桌上有一封名帖,精致的松江譚箋,紅帕包裹,上書“友生董其昌拜”六個小楷,董其昌的字很好認,小楷高秀圓潤、豐神獨絕,張原以前見過影印的董其昌書帖,這真跡是第一次見,看來族叔祖張汝霖與董其昌有往來,以後他想必也能有機會見到書畫雙絕的董其昌。

    族叔祖的案頭堆了很多書,都是音韻訓詁之類的書,一支湖州中鋒羊毫擱在硯台上,筆墨半干,還有一卷裝訂好的空白書冊,首頁用繩頭小楷寫了幾行字,張原隨便瞄了一眼,族叔祖好象是要編纂一部韻書。

    等了小半個時辰,一個侍僮過來說︰“介子少爺,大老爺喚你去。”

    張原便跟著那侍僮來到前廳,張汝霖已準備停當,兩個侍僮、六個健僕隨行,張汝霖乘帷轎,張原乘繩轎,一行十余人出門向東往會稽行去,王思任府第距離山陰府學宮大約有七、八里地。

    過了府河,便是會稽縣城,張汝霖對張原道︰“謔庵在會稽山下的避園尚未建成,現今他還是住在城中,我昨晚遣人先去問明白了,免得今日拜訪不遇。”又笑道︰“謔庵先生對你很器重,說張介子小友來訪,他要倒屣相迎。”

    張原道︰“族孫近日讀了謔庵先生闈墨三十六篇,很是驚訝,沒想到時文也能這麼寫,極富才情想象,並不輸于唐宋古文。”

    張汝霖微笑道︰“學劉啟東的時文易,學王謔庵的時文難,你可得用心啊,莫要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話間,過了杏花寺,杏花寺四周遍植杏樹,這深秋時節,當然沒有什麼杏花,葉子都落盡了,樹丫光禿禿的。

    王思任府第就在杏花寺東邊,有張氏健僕先行投刺通報,兩頂轎子停在王宅大門前時,王思任已經迎了出來,拉著張汝霖的手笑道︰“肅翁來得好早,這才辰時末,就已到了外縣。”

    張汝霖笑道︰“謔庵才名遠播,孫輩求師心切,今日一早就到我那邊候著了——張原,還不過來見禮。”

    張原上前施禮。

    王思任含笑上下打量著張原,說道︰“一個多月不見,張世兄風采愈佳了,想必是听書多有領悟。”

    張汝霖道︰“正是,張原近日苦讀《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頗有所悟。”

    王思任迎張汝霖、張原入內,邊走邊道︰“山陰書商可惡,將我墨卷胡亂刊印,售價奇高,卻不分我半兩銀子。”

    張汝霖笑道︰“難道貴縣的書商就肯分你銀子?”

    王思任道︰“會稽書商尤為可惡,道上遇見我,會說季重先生,你那是時文集子近來是洛陽紙貴啊,雕版都印廢了幾版,季重先生聲名遠播了——也不分我銀子,瞧那神氣,似乎我還得請他喝酒謝他。”

    張汝霖大笑。

    張原心道︰“謔庵先生倒很有版權意識。”

    入廳分賓主坐定,張原沒敢坐,站在族叔祖身側。

    張汝霖品了兩口茶,說道︰“謔庵也知道我今日來意,就是帶張原來拜師的,束贄禮都已備好,張原,磕頭。”

    王思任道︰“且慢,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教他寫出讓人心悅誠服的時文,這個在下敬謝不敏。”

    張汝霖笑道︰“謔庵也知此子與人打賭之事嗎,拜師只是拜師,能學到什麼地步在于他自己,至于賭約,他自己另有良策,不用替他擔心。”

    “哦。”王思任看著張原,臉現笑意,道︰“那好,不過我還要先考考他。”

    張汝霖道︰“此子近來用功頗勤,謔庵盡管考他便是。”

    王思任先問張原近來都讀了哪些書,听張原回答後,點頭道︰“果然勤奮。”便就《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這兩部書向張原問了六個疑難,張原一一作答。

    張汝霖捻須頜首,顯然很滿意族孫的回答,王思任提的這幾個疑難可不是一般死記硬背就能答得上的。

    王思任贊道︰“此子聰慧過人,辨析精微如老儒,這如何是童子的識見!好,你就留在我這里,我教你三個月,有三個月時間就能得授我所領悟的時文精義,當然,這只是窺了門徑,而要真正寫好八股,至少三年的磨礪。”

    張原當即鄭重拜師行禮,王思任留他祖孫用午飯,張原因為要回去報知母親,午後便隨族叔祖回了山陰,說好明日再來王思任府上,算是上門弟子,要住在王家,以便朝夕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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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九章 風月場老手

張母呂氏听張原說求學三月都要住在會稽王家,有些不喜,兒子長這麼大還從沒離開過她一日,說道︰“我兒在家住慣了的,這到別人家去,只怕諸多不便。

    張原道︰“母親不必掛心,兒子能照顧好自己,隔個三、五日就會回家一趟的,謔庵先生家也不遠,不過七、八里地。”

    張母呂氏也知兒子學業要緊,沒再多說,當夜幫兒子收拾好衣物、文具,次日一早命石雙挑了,送張原去會稽王思任府上,讓小奚奴武陵也跟去侍候少爺,本來打算叫一乘藤轎來送張原去,張原不肯,說要步行。

    張母呂氏送到竹籬門外,叮囑兒子初五那日一定要回來,又叮囑說早晚天冷莫要著涼、讀書不要讀得太晚要多養眼,又擔心兒子不習慣王家的吃食怎麼辦,說話難免有些絮叨,張原笑道︰“母親,兒子這算不得什麼遠行,還沒離家十里呢。”

    張母呂氏笑道︰“好了,不說了,你們去。”看著兒子和武陵在前、石雙挑著行李在後,三人繞過府學宮不見了,這才轉回內院,先到西樓書房看看,書桌筆墨紙硯都收走了,兒子不在家,四下里就顯得空空蕩蕩的,沒有了那些讀書聲,還真是不習慣——

    又想︰“兒子書讀得好、八股文作得精彩,以後還要赴杭州鄉試,還要進京參加會試呢,那才是真正的遠行,那時我可不更要放心不下?”

    正自出神,忽听穆真真的聲音問道︰“太太,少爺就走了嗎?”

    張母呂氏轉頭一看,穆真真站在書房門外天井邊,微微躬著身,顯得背上的竹簍頗為沉重。

    “真真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有事嗎?”

    張母呂氏走到門外,見這墮民少女白里透紅的面頰浸出薄薄一層細汗,腳上的草鞋滿是塵土,顯然是走了很遠的路。

    穆真真扯起袖口擦了一把汗,微微有些氣喘道︰“少爺喜歡吃橘子,這要到會稽讀書好幾日不回來,小婢就去碼頭接了一簍橘子好讓少爺帶去——太太,少爺幾時走的?”

    西興運河碼頭來去二十多里路啊,真是個傻孩子,橘子哪里買不到,要這麼急急的趕來!

    張母呂氏心下感動,說道︰“才剛轉過府學宮,你快去,能趕上。”

    話音未落,穆真真轉身就跑,追出府學宮以東一里地,快到府河了,終于看到了張原的背影,忙喚道︰“少爺——張家少爺——”

    張原止步回頭,見穆真真大步奔來,到了近前這墮民少女突然顯得有些羞澀,說道︰“小婢給少爺送橘子來了。”

    張原見穆真真滿頭大汗的樣子,感其心意,也不多說,只是喜道︰“好極,我正好帶到會稽去吃。”

    石雙放下挑子,將兩籃行李並作一頭,另一頭裝上三十斤橘子。

    張原道︰“真真你還沒吃早飯,到我家吃去,記住,常來看看我母親。”

    穆真真心中歡喜,脆聲應道︰“少爺放心,婢子每日都來。”

    張原說了聲︰“好。”向穆真真擺擺手,轉身向府河東岸的會稽縣城而去。

    主僕三人來到杏花寺東頭的王思任府上還只是辰時初刻,王思任的管家迎著,說︰“張公子來得這麼早,我家老爺才剛起床。”領著張原進到內院西側的幾間廂房,指著其中一間道︰“這是我家大公子住的房間,大公子去年赴南京國子監讀書,這間房就空下了,老爺昨日吩咐,張公子來就住這一間,張公子書僮也安排了一張小榻,其余日常用具都是齊備的,張公子看看若還有什麼要備置的盡管吩咐小人。”

    張原看了看,房間窗明幾淨,一應器物也收拾得干干淨淨,笑道︰“管家辛苦了——小武,給王管家買壺酒相謝。”

    武陵便將事先封好的六錢銀子送上,王管家不肯收,張原道︰“我在此求學,以後還有多勞煩管家之處,若管家兩壺酒錢都不肯收下,那我以後想請管家幫忙都不敢開口了。”

    王管家見這少年人謙和有禮,說話也委婉,心下頗喜,收了銀子道︰“如此小人生受了——張公子可曾用過早飯?哦,那張公子先在這里等著,小人去看看老爺好了沒有。”

    石雙將筐內行李和橘子搬出,就辭了少爺先回去了。

    張原走到門前打量著這小院,小院呈長方形,左邊院牆下有一座八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聳起,奇峭凌厲,太湖石下面種著幾株雁來紅,深秋季時節,雁來紅葉片鮮艷奪目,葉底還有一枚枚小卵一般的漿果,靠右是隔牆,有一扇月洞門,門是從那一側開的,此時木門緊閉。

    張原心道︰“這是內院西側,月洞門那邊應該就是謔庵先生與內眷的住所了,呃,這是西廂房。”

    昨日張原從族叔祖張汝霖那里得知謔庵先生有一妻二妾,膝下三子二女,長子年方弱冠,在南京國子監求學,另二子尚幼,長女王靜淑,去年嫁與蕭山陳氏,次女不知何名——

    張原當時就想︰“這麼說那次跟隨謔庵先生到園的那個王姓少年極有可能就是謔庵先生的次女了,那王氏女郎年齡應該與我差不多。”

    若說以前張原對那個要買《金瓶梅》的王氏女郎還有一些好奇,但此時置身王宅西廂小院,張原只想著好好讀八股,不想惹上別的事,待贏了那姚訟棍後就讓母親托人去商家提親,如此而已,心思很簡單。

    正想著,王管家來了,說老爺有請。

    張原便跟著管家來到前院書房拜見王思任,為人師表的王思任不再與張原說笑了,肅然道︰“張原,你既已讀了數百篇時文,你且說說,八股難在哪里?妙在哪里?”

    張原道︰“學生以為破題最難,一旦破題不好,後面就會全寫歪了。”

    王思任道︰“說得不錯,作時文譬如選色,其面在破,其頸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忽然閉了口,心道︰“我怎麼向一個少年人這般譬喻,慚愧慚愧。”

    王思任以欣賞美女來喻八股文的高下,張原听得是津津有味、茅塞頓開,見王思任閉嘴不說,一時沒醒悟是何故,接口道︰“那麼其足當為全文之結束,八股總體在長短縴,其神態艷媚,在若遠若近、是耶非耶之間,而總以臉面為主,臉面不美,其余的再美也是遜色,所以說破題第一,先生,是這個道理嗎?”

    王思任抬頭望著屋頂木梁,心道︰“這是十五歲少年嗎,似是風月場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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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章 臨死抱佛腳


    張原見王思任白眼望天不理睬他,當即醒悟,以美色喻八股實在是肆意了一些,得注意自己十五歲少年人的身份啊,不過這也是謔庵先生你自己提的頭,學生只是略作發揮而已。

    王思任目光下移,瞥了張原一眼,這少年神態恭敬,靜候他發話,王思任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你果然用功,且有妙悟,你對八股還有哪些領悟,說來給我听听。”

    張原哪敢再多說,恭恭敬敬道︰“學生全靠先生點撥。”

    王思任冷冷道︰“這麼說你是極善舉一反三的了,我說一句你倒能說三句。”

    張原額角見汗,不敢出聲。

    王思任暗笑,心想︰“板著臉嚇他這一下也夠了,這也怪我自己戲言在先,當然,這譬喻著實精當。”放緩語氣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你還沒到十六歲,耽欲傷身,這修心養性的功夫不要廢了。”

    張原真有點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感覺,他怎麼就成了好色少年了,也無從分辯,只好唯唯受教。

    王思任對張原虛心誠懇的態度比較滿意,開始施教道︰“萬歷之前,破題多用三、四句,萬歷初年以來,破題只能用兩句,破題切忌連上犯下,語帶上文稱連上,語侵下文為犯下,破題貴在流利、貴在大雅、貴在古律、貴在自然,大題之破貴在簡括雍容,小題之破貴在圓融靈巧,縣試、府試也就罷了,道試以上,考官都是八股名家,識見犀利,一眼就掃到這破題二句,這兩句若醒目中意,那麼這篇時文十之八九就能過,破題平淡,後面寫得再如何花團錦簇,也容易被閱卷官錯過——”

    這是八股名家經驗之談,極富真知灼見,靠自己揣摩領悟哪能見得這般分明,張原靜心傾听,不知不覺就閉起眼楮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卻又猛然醒悟謔庵先生不比範珍、詹士元他們,哪有學生在老師面前閉著眼楮听講的!

    王思任見張原剛閉上眼楮又突然睜開,他听說過張原過耳能誦的傳言,笑道︰“無妨,怎麼方便記憶就怎麼做。”又說了一番破題的要領,最後道︰“這破題說著容易,真要一個題目擺在面前要你破、要破得圓融靈巧豈是易事,我先教你破四書小題,但這有個先決,四書倒背如流還不夠,還要能聚能分,所謂能聚能分,就是信手從四書中摘一句,比如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你就得把四書中與這句意義相近的其他句子全部背誦出來——我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我來考你。”

    王思任說罷,徑自回內院了,他有兩個書房,前院這個書房用于接待外客,現在就讓張原在前院書房學習。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書是有意科舉者必須熟記背誦的,不計朱熹注釋的話,《大學》和《中庸》不過幾千字,《論語》一萬多字,《孟子》篇幅稍長,三萬多字,對張原來說,連朱熹的四書集注他都能隨口背誦,這五、六萬字原文當然更不在話下,但正如王思任所說,死記硬背沒有用,必須聚散隨意,這就要求張原必須一句一句去梳理、去整合、去辨析,八股文耗費心智,由此可見一斑。

    四書早已熟記于心,倒也不用翻書,張原就那樣老僧參禪一般坐在書房的大椅上,每半個時辰就在書房里來回踱幾步,然後又坐回椅子上默學深思。

    小奚奴武陵坐在書房外的一條小杌子上,隨時听候少爺的吩咐。

    臨到午時,王管家來請張原主僕用飯,飯菜用食盒盛著已經送至西廂房,有鮮魚、有咸肉、有時新蔬菜,飯是紹興的花白米飯,很是可口。

    用罷午餐,武陵將食盒送回廚下,張原又回前院書房來回踱步,默默梳理四書義。

    武陵無聊,王家的僮僕他又不認得,沒人和他說話,百無聊賴剝橘子吃,見少爺面前的茶盞干了就去廚下給少爺端一杯熱茶來。

    未時末,王思任從內院出來,先走到書房這邊,武陵一見,趕緊起身,正要叉手唱諾,王思任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朝書房里看了看,張原閉著眼楮默坐在那里,若不是擱在書案上的手會時不時會叩擊一下桌面,都會讓人誤以為他坐在那里睡著了。

    王思任笑了笑,帶了兩個僮僕出門赴約去了。

    午後時間漫長,武陵無所事事,坐在書房外打盹,沒發現自家少爺正遭人偷窺——

    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邊,先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打盹流涎的武陵,皺了皺鼻子,轉頭望向書房里面,見張原閉著眼楮坐在那一動不動,等了一會,還是不睜眼也不動,這少年公子便悄悄移步進房,隔著書案與張原對坐,也是一動不動,當然,清亮雙眸卻是睜得老大——

    張原正在梳理四書中關于夫婦之道的相關語句,什麼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什麼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鼻間忽然嗅到淡淡的脂粉香,睜眼一看,“啊”的一聲驚呼,站起身來——

    書案那端的少年公子見張原受驚的樣子,不禁“嗤”的一笑,起身拱手道︰“張兄莫驚,是我。”

    張原心道︰“我正是因為知道是你,我才驚。”拱手還禮道︰“哦哦,原來是王兄,在下正苦思默想四書義,請王兄不要打擾,不然謔庵先生會責罵的。”

    這王姓少年,不,王姓少女在自己家里顯然還要活潑一些,說道︰“不要緊,我爹爹去延慶寺了,老和尚請他吃齋飯說佛法,一時回不來,我和你說說話——”

    張原心里叫苦,西廂記這出戲可不好亂演啊,這是晚明,不是四百年後,少男少女不好隨便說話的,說道︰“抱歉,在下沒空陪你閑話,學八股要緊。”

    張原口氣有些生硬,這王姓女郎卻不以為忤,反而深表理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一個姓姚的秀才打賭是不是,可你這樣臨死抱佛腳來得及嗎?”

    臨死抱佛腳,這個形容得好,張原無奈道︰“怎麼說也要抱抱啊,我這不是在刻苦學習嗎。”

    王氏女郎熱心道︰“若是規定好題目的,就請人代筆——”

    張原道︰“這不行,臨場出題的。”

    王氏女郎道︰“那就沒辦法了,只有靠你自己了,我爹爹今日教你學什麼?”

    張原便說謔庵先生讓他梳理歸納四書義理,沒想到這王氏女郎“嘿”的一聲道︰“我就知道爹爹要來這一套,以前教我阿兄也是這樣,其實我爹爹早已梳理得極完備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把我爹爹的手稿拿來。”轉身風一般的就去了。

    武陵揉著眼楮進來道︰“少爺,方才那人是誰?”

    張原只好答道︰“王公子。”

    武陵想起來了,說道︰“哦,是上回在園遇到的那個王公子是,難怪眼熟,走得這麼快做什麼,倒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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