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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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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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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3 10:37:54
第三〇九章 鐵劍山河 天涯再會(中)
               
  時間入了夜還不算久,從窗口看出去,院子裡也有點點的燈光。寧毅倚靠在床鋪一端,一面替妻子揉捏著小腿,一面與分別了半個月的妻子聊著最近的事情。

  當然,無論有著怎樣的心情,在自家娘子面前說另一位女性可愛,自然都算不得什麼太有情調的事情,蘇檀兒笑得一陣,低聲道:「相公覺得可愛,不會是想把那位陸姑娘收房吧。」

  「你壓得住她嗎?」

  蘇檀兒抿了抿嘴,看著寧毅:「那位劉姑娘我可也壓不住。」

  這些當然算是玩笑,但私下裡說別人的事情,到這個程度也就夠了。蘇檀兒曲起一條腿,有些幸福地看著為自己按摩的夫君:「最近這段時間,杏兒的心情,其實也不怎麼好。」

  「怎麼了?」

  「先前冒充她父母的那些人……她原本以為是真的,畢竟是有點感情的。」

  「人雖然只是趕走了,但狀況恐怕也不會太好……你多安慰下她吧,叫嬋兒娟兒去安慰她。」

  「嗯。」

  「要不然給她找個夫家?」

  「小妮子心氣高,家裡沒有誰看得上的。」

  「沒有誰看得上她還是她沒有看得上的人……」

  「當然是看不上人家,要不然三房管事的那個侄子,叫做賀雨的,又或者是古賬房的兒子,崔賬房家的二兒子,都有過來說想要提親,還有……」蘇檀兒掰著指頭數。

  「喔,還挺有人氣的嘛。」

  「當然,咱們大房的三個丫鬟,杏兒嬋兒娟兒,誰見了不眼紅,嬋兒是跟了相公你啦,杏兒娟兒還有得搶呢……」

  接下來也是瑣瑣碎碎的家長裡短。對於蘇檀兒來說,家裡的情況一向是能夠安排照料得井井有條的。並不需要寧毅的意見做參考,但寧毅若有什麼說法,她也會點頭應下,這是一家子人的感覺。過得一陣。杏兒過來照顧蘇檀兒,寧毅倒也隨口問了問最近她們在湖州的生活,杏兒倒也不打算訴苦,眨著眼睛點頭說過得很好很好很好啊……作為丫鬟的會有自我調節情緒的能力,不讓自己的問題來打擾主人家,這大概是一個好丫鬟的自我修養,寧毅跟她搭了一陣子的話。沒得安慰的機會,也只好尊重對方的選擇。

  杭州事畢,立刻轉進鎮江,接下來回江寧,並不是說就沒有事情可做了。跟妻子聊起的陸紅提就是這事情的一環,當初在杭州拜託對方幫忙時就曾說過要替她弄個五年計劃之類的東西,後來幾個月斷斷續續,其實該做的計劃都已經差不多。如今既然大多數事情都已有了歸宿,再拖下去,就有些不厚道了。接下來的幾天裡。可以專心地為她將這個走私山寨的計劃作出完善。

  這樣想著,穿過了兩重門廊,去到陸紅提那邊院落時,看見她正站在井邊打水,單手慢慢地搖著那軲轆,站在那兒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寧毅走過去時,她也就有了反應,朝這邊望過來。寧毅過去接過她的活。

  「我來吧。」

  這個時代大概沒什麼紳士風度,不過陸紅提倒也不矯情。退開一步,看著寧毅將水桶轉上來,一邊轉,寧毅還一邊探頭朝下面看了看。

  「院子原本就不是我們的,有個叫湯修玄的老頭借給我們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干淨……說起來我有一段時間路過井口就喜歡往下面看看。」

  「為什麼啊?」陸紅提偏頭問道。

  「聽說大戶人家要殺丫鬟、小妾啊。毀屍滅跡什麼的,都把人往井裡推,所以我經常覺得裡面會有屍體。」

  這話令得陸紅提笑了起來,但她隨後拿著木勺舀著喝了幾口,就令得寧毅微微有些無言,隨後也跟著嘗了嘗,井水倒是很甜,想來不至於泡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寧毅問及山裡的泉水是不是更好喝一點時,陸紅提倒是覺得都差不多。

  「不管怎麼樣,最近謝謝了,不是有你,恐怕沒辦法在杭州活著回來。」

  就此正式地道過謝,隨後寧毅更詳細地與陸紅提聊起呂梁的情況。幾個月的時間,其實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寧毅要給的意見和看法,也已經寫成一本厚厚的冊子。陸紅提在呂梁山上的寨子,還是儘量以一個三不管的走私基地為藍圖去勾畫的。

  寧毅對於如何經營一個山寨如何合縱連橫跟人叫板談判或許只能按照霸刀營的模板做幾個想法,但對於經濟上的事情卻是無比精通,怎樣的貨物,可以怎樣走,如何去暗中控制,如何以利益去引導利誘他人,在一個看似公平的環境下,如何去觀察各種物品的價格升降,如何調控令得利益儘量傾向於自己還不讓別人察覺,有些什麼案例和小手段。這些東西就全都在本子上寫了出來,當然,至於如何去用,還是得靠陸紅提自己的判斷。

  平素開開玩笑,寧毅可以讓人放鬆,讓人叫罵,讓人哈哈大笑,一旦做起事情來,卻也是認真無比,足以感染他人。如此聊了一陣,寧毅回去側面的院落,在書房裡給他的構思做進一步的完善,埋頭疾書。一個多時辰後,陸紅提想起一些事情,過去與寧毅商議了一陣,寧毅便一邊寫一邊將內容與陸紅提做討論。

  如此一直聊到深夜,話題也從單純的山寨和走私上挪開,寧毅知道陸紅提恐怕過幾天就要離開,許多未曾定型的想法,便也可以跟她說說。

  「……其實最近都在想一些事情,關於北方那幾場仗的。你知道的,我不知兵,但有些事情,可以從人性上解,結果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最近就在想,到底為什麼會打敗。」

  陸紅提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

  「理由在每個人的說法裡都是各種各樣,從不同的方向就有不同的結果。我這裡有幾封信,是汴京那邊寄過來的,當然未必是寄給我……這次北方的大戰中,一開始王稟、楊可世猶豫不決。到他們想要打的時候,中下層很多人從中作梗,可以說是奉了童貫的意思,或者是一些與遼國有生意的大家族的意思。各種利益傾軋,說起來都是對的,後來打破了膽子,此後幾場大仗,遇敵則潰,大家顧著逃跑,一敗塗地。但反倒是一些百十人的小衝突,就又可以打勝,人跟人之間,畢竟是沒有差得太多的……」

  寧毅揮了揮手:「老實說,這些事情看得久了,覺得都很平常,找理由,也喜歡往複雜了找。但如果從人性角度入手。我們可以做出一個簡單的模型,小規模的接觸為什麼可以贏,因為人跟人之間的能力。畢竟差距不大,大規模的為什麼一定輸,其實也非常簡單。假設我們現在在一個十萬人的隊伍裡,我是其中一個人,這樣就夠了。原因再複雜,想法就只有一個。」

  他說的這些,陸紅提一開始其實是有些迷惑的,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但也只好聽著了,寧毅笑了笑:「歸根結底就是。我不信任周圍的同伴,我再厲害,也打不過幾萬人。一到開戰,我心裡就在想,我們肯定打不過,為什麼。因為他們、你們等一下一定會轉身跑,所以我也得跑,當幾萬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時候,不管領軍的人再厲害,他們都打不過別人了。而在戰場上敗了很多次以後,這種心理就更加根深蒂固。其實大家想的不是我們就打不贏遼人,而是……周圍的人一定會跑,這就是關鍵。」

  陸紅提想著,點了點頭:「當然是這樣啊,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岔了一些事情,一些以前以為沒有用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其實還是挺有用的。」寧毅想了想,隨後笑著指手畫腳起來:「兩樣東西,信任跟規矩。有很多小事情要做,有關信任的一些小遊戲,譬如讓人站到一個兩米的檯子上,張開手往後倒,讓他的同伴在後面接住他,每個人,每天做一次,如果同伴不接住他,他可能摔得頭破血流,然後……站軍姿、走方陣,最嚴格地履行軍令軍規……呵,一下子也許要求太多,但這些事情不必每天做,但每天都可以做一段時間,我已經寫到本子裡了……」

  寧毅笑著,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作為一個一千年後過來的人,其實也會被許多東西所迷惑,譬如你在千年後的社會裡說解放軍有多厲害,人家會笑,難道站軍姿列方陣疊被子厲害麼?然後給人的感覺,好像這些就是純粹浮於表面的要求形式了,但事實上,其中包含極深的人性管理學。

  十萬人對上一萬人,難道就真的歸結於漢人全是豬?難道就純粹歸結於內部的鬥爭?事實上,十萬人就算站著不動,讓一萬人打過來純機械式的亂砍,一萬人恐怕都不可能打得過,為什麼會輸?不是因為十萬人中的每一個人太弱,而是因為絕大部分人潛意識裡都有一個念頭:「他們一定會跑。」而不是單純的「我不如遼人」。

  小規模的戰鬥就有贏的機會,因為彼此認識,只要念頭裡有「我們能贏」「大家不會逃跑」這樣的念頭,軍隊就死磕上去了,然而組成十萬人的陣型時,大家所想的,仍然是「大家一定會逃跑。」特別是有諸多敗績做前例時,一個人怕了,一群人就全掉頭了。

  做一樣的事情,踏一樣的步子,自己從檯子上跳下來,同伴每一次都會接住,也必定接住,如此將軍規在各種小事情裡滲入每一個人的骨子裡之後,即便是在十萬人的方陣裡,他從這頭也知道那頭任何一個不認識的人都不會逃跑。甚至只要讓人覺得「軍令如山,大家不會敢跑」十萬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輸給一萬人。

  如同霸刀營,他們是在某種程度上做足了彼此的信任,但那是各種感情的維繫,一旦霸刀營想要擴大,這種信任就會稀薄。而在中國自古以來的歷史上,只要能做到「軍令如山」的軍隊,往往就能打出一番名聲。而做到了這些之後,決定勝負的才是後勤補給、運籌帷幄,因為只有到這個程度,軍隊才稱得上幾個。

  寧毅以往也是有些不在乎這些看似平常的軍隊訓練方法的。倒不是覺得無用,而是認為古代有古代的情況,對於霸刀營,他也未有這方面的想法和要求。但此時倒可以想得清楚。這些東西,軍隊中各種關於信任的遊戲,對於列陣、走步的嚴格,都是在將一種心理暗示不斷累積下去:「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以及「軍令如山,逃跑就一定會被處罰,一定會死」。

  他將這些寫在了給陸紅提的本子裡。

  「未必要一整天一整天的練。但每天都可以操練一段時間,那些關於增加彼此信任的小遊戲,每天都可以做一做,該要求什麼你可以自己取捨。不見得這樣就可以成天下精兵,但一定會有效果……」

  他將這些東西解釋得詳細,但許多術語自然都還是現代的。陸紅提也不知道有沒有適應他的這種風格,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過得好久。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立恆這是想把我的寨子,弄成什麼樣子啊?」

  「呃……」寧毅愣了愣,隨後倒也明白過來陸紅提指的是什麼。她一個集中了諸多山匪的寨子,此後打算弄大規模走私,規矩肯定是比較散的。倒是不由得笑起來「呵,既然要練,就把要求放得高一點嘛。幹什麼都好,武力都是最重要的,賺錢不難,有錢以後,轉化成戰鬥力才重要。會變成怎麼樣都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立恆知道要是真有了這樣的精兵,呂梁會變成怎樣嗎?」

  寧毅想了想:「難道是殺田虎,拒遼寇,自立稱帝當女王……能這樣倒也不錯。」

  這自然是玩笑了,寧毅對這些方法有一定期待。但期待自然不會這麼大,只要明白這些訓練的目的,做到了的,多少能成為一支合格的軍隊。而只要能有一支合格的軍隊,至少在呂梁山那邊,或許就不會被人欺負了。至於其它的,現在的他倒也不至於多想。

  如此又聊了一會兒,已近午夜了,待到話題將盡時,陸紅提才問出一個已經想了很久的問題:「寧立恆,你到底想幹什麼?」

  「嗯?」

  陸紅提看著他:「你幫霸刀營,又幫武朝,有時候看起來像個聖人,有時候看起來又比誰都冷血,很多時候你比誰都有大局觀,可很多時候我卻覺得根本不明白你的大局是什麼。之前你看起來完全不理朝廷如何,在江寧我跟你說過那些為萬世開太平什麼的,你也嗤之以鼻了,如今你又要進京,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想要幹什麼?」

  「不是說過了嗎,武朝很危險了,而且我現在也不清楚自己……呵,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了。」寧毅說了兩句,隨後笑起來,搖了搖頭,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我不是為什麼天下人打算做點事情的,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想法,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譬如說吧,當初我們一支隊伍逃離杭州,路上有一個小女孩,父母大概都死了,跟著奶奶,路上沒有東西吃,很餓,我給了她一個饅頭,她很大口地吃,我會覺得這個小女孩很可愛,如果有可能的話,為了那種感覺,我可以殺光後面整個杭州的方臘軍隊……我是說如果我當時有這樣做的能力。」

  「但是把這種感覺擴大到天下人,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人都是為了自己能看到的範圍內的情況而做事的。如果有人跟我說北方有一百萬這樣的小女孩在受苦,我只會覺得,那關我什麼事。所謂天下人,多數如豬如狗,不可救藥,人首先應該是自救,然後去主動維護一些自己覺得好的東西,這就已經很足夠了。」

  「老實說,逃亡的時候,或者在杭州城破之後,看見一些人,遭遇很慘,如果有可能,我會希望自己身邊這類事情儘量少點,這想法很簡單,我一點也不偉大,也從沒想過要為了這個事情去死。」他如此說著「只是有個姓秦的跟我下過棋,他想要救天下,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值得敬佩,雖然我不想……還有杭州城裡看到錢希文那種人……」

  他說著這些,陸紅提一直在看著他,認真地聽,但不知道為什麼,說到這個,對方的臉色像是陡然間紅了一紅。

  「……所以,只是覺得自己如果能做點什麼,能幫一點就幫一點,最後不管結果怎麼樣,都比站在一邊說風涼話要好。呵,我不是為了幫朝廷什麼的,幫霸刀營啊,幫幫秦嗣源啊,幫你做這些啊,都是個人興趣,針對的也不是什麼天下人……」

  不知道為什麼,陸紅提的臉色倒是愈發古怪微妙起來。

  「老實說,那次逃亡的隊伍裡,也就那個小女孩比較可愛而已,其餘的人,真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有,搶別人東西的,殺人尋仇的,背著自己家的一些破爛死也不肯扔的,還有想著要把別人當誘餌的,到最後都只會把自己人害死。天下人就這個德性,要說為天下人做什麼,我真沒有那麼高尚……呃,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陸紅提回答,神色倒像是暫時的恢復如初,笑了一笑「沒什麼,我先回房了。」

  「哦,晚安。」

  寧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有幾分疑惑,他抬著頭想了好一會兒,仍舊有幾分苦惱。

  「呃……我說錯什麼了嗎……」

  大概是自己說得太自私,不夠高尚,被鄙視了……

  最後也只能做出這樣的答案來。

  河山鐵劍挺熱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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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4 00:14:21
第三一〇章 鐵劍山河 天涯再會(下)
               
  寧毅並不知道陸紅提先前在屋頂上聽過他與妻子的談話,因此自然也沒法對她的反應產生太多的聯想。從開始到後來,他都只能算是隨口說話,談不上多少機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當然,即便在某些情境之下紅提這樣的女俠也會格外的感性一下,卻不代表這心會被觸動到什麼程度。甚至可以說,縱然對寧毅並不討厭,甚至還有欽佩讚歎之情,但在她的心中,實際上已經打消了下山時有過的一些念頭和可能性的推測。眼前的這個男人,與她並不是一片天地裡的存在,有了這重認知之後,其餘的也就變得簡單了。

  既然已經決定了早日回江寧,第二天早上,寧毅也就通過湯家的關係,找到了一艘官船。江南一地各種富豪官商盤根錯節,在逃亡路上結下的善緣即便在鎮江也是能有影響力的,湯修玄這類大佬雖然不在鎮江,但得知他要走,一些湯家的子弟或是受過恩惠的富豪、親族也都匆匆趕來,紛紛表示往後若有什麼麻煩事情,可以找他們,必定兩肋插刀義不容辭,蘇家是商家,若要做什麼生意,大家有關係的,也都將客套話說上一說。

  當初在逃亡路上,寧毅昏迷之後,整個隊伍也陷入窘境,後來得知追兵想要抓寧毅,隊伍當中有人是使過一些手段,讓追兵的注意力儘量轉到他身上來的。例如在安惜福等人偷襲炸營之時,特別派一隊人馬保護寧毅,實際上根本是引人注意的多此一舉。寧毅被抓之後曾隱約拼出了整個事情的用意,但那種情況下發生的事情,他也不打算追究了,對方也只是順水推舟的小動作,不是真正想要害人的惡意。畢竟寧毅在當時也從不曾寄望周圍人有多高的品德,並未將對方當成同伴,發生這樣的事情。也不能說完全出乎意料。

  如今自己既然回來,他們願意結個善緣,也就不必客氣了。當初離開杭州時因為樓家的原因準備放棄的生意,如今就可以籍這些關係直接朝著京杭大運河一道鋪開。

  蘇檀兒的身孕已經近九個月。每耽擱一日,離分娩的日子就越近。因此,這天中午,一家人便上了船,屬於官府的這艘樓船是目前內陸水道中能找到的最大船隻,即便溯長江而上,一路之中也頗為平穩。船分兩層。寧毅等人都被安排在了一層最感受不到顛簸的房間裡,按照預期,夜晚會休息幾個時辰,到第二天的傍晚,就能抵達江寧。

  景翰十年二月二十八,明媚的春光中,逆流而上的巨大樓船緩緩駛過長江水道,兩側林木蒼翠。偶爾在視野裡閃過阡陌的稻田與農舍、村莊。陸紅提站在船頭看著這一切,告知寧毅將要離去的打算。

  「明天傍晚下船之後,我往北走。就不進城了。」

  寧毅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你急著回去,但也不差這幾天的時間,何況要給你的那些想法,還沒有完全整理好,多留幾天吧,帶你好好看一看江寧。」

  陸紅提笑了笑:「我知道你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這應該是你的習慣,凡事不拖拉。」

  「是個壞習慣……」

  「而且你們回去以後,家裡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再要分出心來招待我。就沒必要了。況且我這次真的出來太久了,能早一日回去,就更好上一日,畢竟我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呢。」

  陸紅提言詞誠懇,倒並非講講客氣而已。寧毅想了想:「如果是家裡那點事,到真是沒什麼可忙的,都很簡單,不過你既然……」

  「我確實是擔心寨子裡了,出來太久,心裡挺想的。」陸紅提笑著說道。

  「嗯。」寧毅點頭,「那今晚我把東西全準備好。」

  「多謝了。」陸紅提拱了拱手。

  「江湖兒女,咱們就不必說這些矯情的話了。」

  「呵呵……」聽他這樣說,陸紅提笑著渾身都在顫,「我也給你寫了一個小本子,不是你那些武俠故事裡說的那種秘籍,但應該對你有用,往後你大概成不了一流高手,但照著練下去,三五年後,防身有餘了。」

  「我說……你說的一流高手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啊……」

  「霸刀營與你有瓜葛的那位西瓜莊主、劉天南總管、陳凡、他的師父方七佛,還有厲天閏、王寅這些人,乃至於被你殺了的包道乙,都能算是一流,你心有旁騖,根基又不穩,這一輩子恐怕都到不了那種程度了。」陸紅提話中帶著笑意。

  寧毅自然不會被這種事情打擊,要是陸紅提說他能跟這些人單挑他才會覺得世界很玄幻,略想了想:「那方書常他們算不算?」

  「那七位,算是差不多了。排行第一的杜殺先生已經到了一流的門檻,目前最厲害的該是那位『燼惡刀』羅炳仁,只是他素來低調而已,但資質最好的是排行最末的錢洛寧,往後他的成就,應該在其它同伴之上,你是到不了了。往後若努力一點……嗯,應該能與眼下的方書常差不多。」

  她的武藝在眼下估計已經是宗師般的水準,說出來的評價想來不會錯,說著這些,她看了寧毅一會兒,隨後,倒是有些感嘆地低喃了一句:「不過,戰力高下如何,倒也不是用這些可以評判的……」大抵是想到了寧毅心性變態,手段果決而又總能將人心人性操於股掌之上,非常人可及。

  當然,這些她是不會直接對寧毅說的。又閒聊幾句,她嘆了口氣:「其實一路之上,有件事我一直想問……」

  「什麼?」

  「你在霸刀莊中做的那些事情,告訴劉姑娘的那些事,真的有可能實現嗎?」

  寧毅看了她一眼:「能問出這些的,多半是些熱心人了……」

  「嗯?」

  「我不知道。」寧毅說了一句,「我不知道做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認真去做,可能會有用,可能在一百年、兩百年以後會有些人實現一些東西,但也可能。這些東西會被埋上四五百年才有人發現他們。不過不管怎麼樣,只要在八百年內,我們都算是先走了一步了……」

  最後這句八百年內,陸紅提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寧毅通常說一些古怪的話語,她也習慣了,只見寧毅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暫時不用想它們……當然想一想也可以,但做不到什麼的。你們那邊,還是先去做一些務實性的事情吧,老實說。杭州之圍已經解了,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上京的這個必要,而且……將來要是真捅了不得了的簍子,可能就得去投奔你了。」

  「嗯?」陸紅提眨了眨眼睛,頗為感興趣。

  「人做事總是這個樣子,一開始只是想要做些事而已,中間你會遇上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得罪不好得罪的人。用了不該用的手段,到頭來……恐怕這些事情就壓倒了初衷。你知道嗎?朝廷裡的那些官員,他們多半都是有能力的。一開始,他們也有一番愛國報國之心,但是慢慢的,他們背後集結的利益不一樣,方向不一樣,眼前需要維護的利益反而比當初的想法更加重要了。我跟他們大概也沒什麼兩樣,而且……恐怕我比他們會更加沒有顧忌,那將來有一天,就得落草為寇了。」

  「我歡迎。」沒有絲毫遲疑的,陸紅提笑著說了出來。「說句過分點的,要是真有這一天就好了,我等著你來。」

  「我會儘量克制的。」

  兩人都笑了起來,過得一陣,陸紅提回頭瞧瞧後面,看見蘇檀兒等人不在。方才輕聲道:「你家娘子其實對你很好。知道嗎?我在湖州監視她的那段時間,周圍的傭人都說,要是你真的死了,你家娘子恐怕連腹中的胎兒都會不管不顧,隨著你下去。一個女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她是真的很喜歡你,我……我有些佩服她。」

  寧毅肅容點了點頭:「……知道。」

  「那江寧那位聶姑娘怎麼辦?她也是個好女人,我知道她早些年身世坎坷,淪落風塵,但從來潔身自好,如今也是全心全意地喜歡你,你若棄了她,她便什麼都沒有了。你怎麼辦?」

  對這個問題,出奇的,寧毅倒是沒有多少猶豫:「你說呢?」

  「我不知道……不過你們男人總是三妻四妾的多,呵,倒是好女人總是讓你遇上了,還有那位劉姑娘……」

  「喂。」寧毅偏過頭笑著看她,「這個就太多了吧,沒必要什麼都往我身上扯……」

  「你剛才回答那麼快,說明你也一直在想這些,倒不算是沒心沒肺了。」陸紅提笑著說道,「你結果呢,你想出來的結果是什麼?」

  寧毅看了看她:「如果我為了檀兒,直接跟云竹分了,此後再不往來,你覺得如何?」

  陸紅提看著他沒有說話,微微皺起眉頭來。

  「那要是我為了云竹,就這樣離開蘇家,你覺得呢?」

  陸紅提皺了皺眉,還是沒有回答,這雖然是三妻四妾的年代,但只是對男人要專一的想法淡些,陸紅提之所以問出來,恐怕還是希望寧毅本身是個比較完美的人的。

  寧毅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手背、手掌:「其實有一段時間,我想為了云竹離開蘇家,後來沒有做成。最近這段時間,其實我在考慮為了檀兒跟云竹分開,不過……」

  寧毅搖了搖頭,笑了笑,最終沒有再說什麼。蘇檀兒抿了抿嘴,隨後也微微地笑起來,似乎是覺得寧毅也會有這麼糾結的時候。兩人這樣聊了一陣,到得夜間吃完晚飯,船隻在途中的一個村莊停下來,晚上在這裡休息,租了個農家院落住下。掌起燈、安頓好之後,陸紅提聽見院子裡傳來寧毅的聲音:「卻說從前有一個書生,叫做寧采臣,他……」

  小嬋在說話:「姑爺……呃,相公相公,這個故事我以前聽過的……」小嬋與寧毅成親雖然有一段時間了,但時常還是脫口將寧毅叫做姑爺。

  「聽過了也再聽一遍。」

  陸紅提知道這一家子的關係頗為融洽,晚上聊聊天,說說故事或者下棋打牌之類的,就算娟兒杏兒這些丫鬟繡花納鞋底。寧毅也總能找些事情與她們一起做。她走出門外,果然,蘇檀兒也坐在那邊的屋簷下,畢竟天氣暖和起來了。這種日子在院子裡賞月賞星都可以,當然,此時月底,天上只有星星而已。

  寧毅說的,是一年多以前她聽過,卻沒有聽完的那個名叫《倩女幽魂》的故事。她出來時,蘇檀兒等人便也朝她招了招手。她搬了張凳子,在蘇檀兒身側、距離寧毅最遠的地方坐下來。

  「……卻說寧采臣在蘭若寺中遇上了聶小倩之後……燕赤霞大喝一聲『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八把寶劍同時飛向黑山老妖……終於,聶小倩對寧采臣說完這句話……」

  星光迷離,寧毅坐在那兒,說完了這個並不算漫長的故事,待說完之後。又在小嬋的呼籲下說了個叫做《梅女》的神怪故事,自始至終,倒也沒有與陸紅提交談。

  故事說完之後。夜已深了。第二天早上,那艘官船清晨啟程,到得下午,已經接近江寧,陸紅提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準備在江寧附近下船。

  「上次答應說給你聽的故事,總算說完了。」

  「原以為第二個故事你還得賣個關子呢。」

  「豈不成了一千零一夜了……」

  將寫出來的小冊子等物交給她時,寧毅如此說道,隨後笑起來,交給她一摞銀票:「一共兩萬四千兩銀子。最近能拿出來的極限了,當是我的投資,或者當蘇家的投資也可以。」

  陸紅提皺了皺眉:「我們那邊……倒不缺這些……」

  「錢是能生錢的,不是你們內部用,是跟那些商人買東西,先把這些投資運作起來。這些銀票。關內都能兌,他們不至於不收。好的兵器、盔甲最重要,練兵也要投入,吃的用的,不過也別養懶了人,讓他們同吃同住同受罪,往死裡練,呵,這些終究是你最懂。武力是基礎,靠經濟運作就能擴大,東西都在裡面,你的梁爺爺很厲害,給他看。我還等著將來有一天到你那裡去避難呢。」

  「那我就等著那一天早點來了。」陸紅提收下銀票,笑著望向他,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笑著說道,「蘇姑娘也好,聶姑娘也好,都好好對待,她們值得這些,你也……值得她們這樣。別辜負了,別搞砸了。」

  寧毅點頭:「知道,下次再給你講故事,也聽你講呂梁的,若有麻煩事可以到京城找我,我站在你們這邊的。」

  陸紅提看著他,臉上神情變幻,沉默片刻,豁達地笑著點頭道:「好的。」

  陸紅提在長江北岸下了船,說了後會有期之後,寧毅回到船上,他們看著這個武藝高強卻孑然一身的女子騎著馬,在那邊的山間漸漸地走遠了。

  半個時辰後,船隻進入江寧,在碼頭靠了岸。

  江寧依舊是往日那副熱鬧的景象,碼頭上人來人往,他們去到附近的蘇家倉庫附近取了馬車,在這裡的掌櫃過來見蘇檀兒和寧毅,隨後倒也說了一些最近這段時間家中的變化。事實上,蘇檀兒當初說是去杭州散心,若是一切無礙,蘇家或許也就安安靜靜的了,但自從杭州戰事爆發,寧毅等人在那邊失了音訊之後,蘇家二房三房肯定是會有動靜的,這麼長的時間以來會改變的想必已經改變不少了。

  聽著掌櫃帶來的訊息,蘇檀兒靠在寧毅身邊,只是淡淡的一笑,寧毅隨後扶著她上了馬車。

  夕陽已經落下來,在遠處渲染出春日的殘紅:「走吧。」他們看著遠處江寧的街景,「看看家裡變成什麼樣子了。」

  馬車駛過了街道,日光降下,風拂動了路邊的柳樹,像是在想他們招著手,寧毅透過車窗看著遠處的景象,秦淮河的支流偶爾從視野中轉出來,夕陽的波光在水面上蕩漾。寧毅知道,在這城市的某一處河灣上,會有一棟小樓,有一個人,也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回來

  ……昨天下午停電今天下午斷網,難道我連更的計劃已經驚動老天了?

  接下來當然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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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4 17:00:49
第四集盛宴開封 第三一一章 喧囂熱鬧 一門天真
               
  從去年寧毅夫婦南下開始,蘇家的情況,一開始自然還是平穩的。籍著皇商之事打敗烏家的餘威,蘇檀兒南下開拓,蘇伯庸雖然癱瘓了雙腿,但本身眼光、能力、人脈都在,蘇檀兒原本南下的初衷就是不想讓父親的影響被壓制,離開之後,蘇家大房在各方面的實力一如所料地發展起來。烏家此時已然勢弱,此消彼長之下,蘇家就儼然成為江寧織造行業中的第一家了。

  雖然當時的織造業行首還是烏家,但蘇家成為下一屆杭州的趨勢在當時幾乎已經定下。不過,最大的轉折自然還是來自七月裡的那場變亂,方臘下杭州,天南震動。長江、秦淮流域的各種生意都受到了影響,而在江寧織造圈的內部,則傳來了蘇檀兒與寧毅失陷亂軍之中的流言,蘇家內部乃至於外部一直盯著的烏家、薛家頓時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剛剛從江寧織造魁首位置上退下來的烏家仍舊有著雄心壯志,薛家則對蘇家的陡然崛起分外眼紅,這樣的情況下,兩家就已經聯合起來,而在內部,二房三房的眾人也像是看到了機會,假如蘇檀兒與那個擅於算計的寧立恆在南方出了事,蘇家如今又到了這般高度,便宜給別人佔,沒理由自己不佔啊。

  隨著寧毅、蘇檀兒一同南下的蘇文定蘇文方是在回到湖州之後就趕回江寧的。當時南面已經是一片亂局,每日裡都有各種消息在傳,蘇文定與蘇文方帶回來的是寧毅與蘇檀兒都已經不知去向了,雖然當時失散時夫婦倆有士兵保護。但仍舊生死未卜,而事實上,生死未卜就已經是個最壞的消息。

  蘇伯庸等人只能等待進一步的消息過來,因為按照蘇文定蘇文方的說法,寧毅對那些逃亡途中的人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而當半個月之後蘇檀兒傳回來一紙書信。該行動的人都已經開始行動起來。

  烏家、薛家都已經開始跟一些上下游的商戶洽談,蘇家的二房三房本意是有等一等的想法的,但人就是這樣,當一個人開始計劃瓜分大房時,其餘的人也就不落人後地動手了。畢竟此時蘇伯庸對整個局面也未必完全穩得住,他們打著大家是一家人,防著薛家、烏家的名義開始往原本大房的一些店舖裡安插掌櫃,清查賬目之類的,甚至有人旁敲側擊地問到蘇伯庸那裡要不要過繼一個孩子,被蘇伯庸直接用茶杯打破了頭。

  蘇檀兒的書信傳回來時,懷著孩子又將整顆心放在了寧毅身上。對於家中可能發生的情況一點說法也沒有給。這些人已經開了頭,騎虎難下,他們心中也有著僥倖,既然脫險了,為什麼不回來。南方那麼亂,遲早也得出問題,何況寧立恆多半是死了。

  也有的人懷疑蘇檀兒的這封信根本就是蘇伯庸偽造的——這是薛家與烏家在外面的造謠,他們不在乎蘇檀兒回來了會如何,只要這時候搶下地盤,商場手段。蘇檀兒回來了又能如何。這種說法反過來也說服了二房三房的許多人。而此後蘇伯庸發出信函讓蘇檀兒快點回江寧,這一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更加坐實了眾人的猜測。

  此後的幾個月裡,就真是二房三房連同烏家、薛家一同打壓蘇家大房的一系列過程了。當然。二房三房在這件事裡打出的立場基本是對外的,蘇仲堪蘇云方等人認為大哥已經撐不了大房如今的局面,當然不能讓薛家、烏家佔了便宜,必須讓各種堂親表戚接手,大家一致對外。話是這樣說,但隨之而來的。還是一場巨大的內耗。

  蘇伯庸畢竟是癱瘓了,此後的幾個月時間裡。他只能按照以前的人脈以及一個自己女兒應該還活著的可能撐住大房,在打敗了烏家的那場皇商仗中,大房這邊得利是相當多的,如此龐大的資本足夠他慢慢地去耗。老太公蘇愈在這件事情上一直在看著,他也只能看著,他的權威只能在蘇家面臨滅頂之災時用,假如蘇檀兒真的死了,那麼大房的份額,就只能攤到二房三房中去。

  此後江寧的織造業中便是一片的混亂,比起蘇家用皇商事件打敗烏家之後更加混亂不堪。有穩重的商家不願意離開蘇家的關係,也有諸多的投機者在這場商戰中選擇了新的立場。薛家、烏家都開始重新獲利。這樣的情況,直到十天以前,杭州城破的消息傳過來,蘇檀兒也傳來了信函,而且這封信函,甚至是由官府轉交的。

  寧毅、蘇檀兒俱都完好,平安返回,蘇檀兒已有九個月身孕,可能在途中分娩後再回家。

  這消息傳來之後,外部的混亂才漸漸定下來,烏家與薛家明白已經沒有太多的機會,但在這近半年的時間裡,他們也已經獲利甚豐,許多上下游商販在這幾個月裡站了隊,就不好再回投蘇家。只有在蘇家內部,是一片木然的景象,兩個人平安回來的意義,不止是簡單的回來而已,他們在逃亡路上救下了諸多達官顯貴,誰知道有沒有能把觸手伸過來的,而且就算不會立刻伸手過來,蘇家大房的關係、人脈也不知道膨脹到了什麼程度,一個屋簷下,如果說他們往後要秋後算賬,往後真是躲都躲不過。

  只有在這段時間內一直傾向於大房的眾人,此時知道迎來了曙光,如蘇文定蘇文方等人,這幾日裡又開始跟人說起來:「知不知道當初在逃亡路上那些人是怎麼跟二姐夫稱兄道弟的,我跟你們說,當時情況真的是凶險……」

  有人得意,有人就要糾結。幾日時間裡,二方三房以及親近這邊的一些蘇家親族雞飛狗跳。有的已經開始擔心秋後算賬,忐忑著跟人商量要不要將最近這段時間吞掉的大房鋪子、物資還回去。也有仍舊強硬的,如同蘇云方,則在院子裡拍著桌子嚷:「就不還了,那種情況下,我替他們操心是理所當然的。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雖然壓力已經下來,但緩衝的時間還是有一陣的,畢竟一開始傳來的消息是蘇檀兒可能在外面在下孩子再回來,但也就在三月初一的傍晚,報知二小姐二姑爺在碼頭下船的人就已經到了。寧毅與蘇檀兒這次從鎮江啟程算是臨時起意的。沒有著人提前告知,下船之時才安排人快速回府,消息還沒完全傳遍,馬車就在門口停下了。

  還未完全落下的夕陽之中,寧毅與妻子踏入蘇府大門,下人、管事迎了上來,路過的蘇家子弟過來打招呼。在所有人的眼中。這對離家一年的年輕夫婦,身上看來都有了一種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氣場。

  在那樣兵凶戰危的局面下,救下了許多人,也結識了許多人,這些人中有富商有官員有大儒。雖然這些關係具體是個什麼概念大家還不能清楚,但已經不妨礙大家展開遐想。而且,這個原本只能說是十步一算的寧姑爺,在杭州那樣兵凶戰危的情況下,甚至直面過方七佛、王寅、石寶那樣的大煞星大魔頭——在蘇文定與蘇文方回來後講的故事中,說得最多的。便是當初太平巷的那一戰。

  而如今他們回來了,一切都有實感了。

  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姑爺,他親手殺過人啊。讓朝廷軍隊反敗為勝。間接殺了那幫造反者幾千人,甚至是親自面對著那些最兇殘的反賊都絲毫不落下風的人啊。這個到底該算是怎樣的概念。

  由於消息才傳開,趕過來迎接的人倒是不多,蘇檀兒與寧毅在這個家畢竟也算不得什麼長輩。回家就是回家了,杏兒娟兒等人招呼著下人將一些簡單的東西往小院裡搬,隨後過去整理。寧毅與蘇檀兒則首先往蘇愈那邊過去,當他們抵達那邊院子。拜見了老太公之後,蘇伯庸也已經讓人推著他的輪椅過來了。

  就務實層面上來說,要處理的問題不少,但蘇檀兒已然有了九個月的身孕,以休息為上。寧毅的解決方法倒也是簡單粗暴的,將這次杭州之行的大致情況說了一下,到底有了些什麼關係,結識了一些什麼人,順便將江寧可以拜訪的一些官場、商場關係擺在了蘇愈蘇伯庸的面前。

  「接下來蘇家的布商生意要沿長江往秦淮方向發展過去是沒問題了。至於家裡可能發生了一些事,爺爺和岳父處理一下吧,檀兒最近便不插手這些了,安心養胎。」

  這些事情說完,陪著檀兒回到院子,大家都還在整理東西,此時已經有一撥一撥的人過來,多是家中親族,如蘇文定蘇文方等人,也有原本親近二房三房的一些人,過來隱晦地表示道歉。而二房三房的眾人自然也在盯著這邊的動靜,想看看寧毅與蘇檀兒準備拿他們如何,在小院當中也有人開始跟寧毅蘇檀兒說起幾個月來蘇家的狀況,是想要慫恿報復了,不過對這類問題,寧毅也就是一句「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要對這些小事斤斤計較了」打發過去,然後將人送走不讓他們多打擾蘇檀兒。

  蘇仲堪蘇云方等人得到這種說法,心中倒也隱隱的鬆了一口氣。蘇云方說:「倒也識點大局,都是一家人,他再厲害能怎麼樣,真要對一家人動手麼,老實說,雖然他們從亂軍之中回來了,但家事不比外面,他們也未必能對我們做什麼。」

  他是這樣說著,隨後便有人過來報信,成國公主府上有人送請柬來邀請寧毅夫婦過去赴宴,蘇云方的神情滯了滯,那報信的道:「但是被二姑爺回絕了,說剛剛到家先得安頓好,晚上再過去拜會……」

  蘇云方坐到椅子上,嚥了幾口口水,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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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剛剛到家,寧毅當然不可能立刻就去康老那邊,大家比較熟了,稍微拒絕一下也無妨。指揮著一干下人將有近一年未住的院子做了一番打掃和佈置,吃過晚飯之後,寧毅準備前去康賢府上拜訪,離開院子時,倒是遇上了看起來同樣是剛吃過晚飯的蘇仲堪。

  打了個招呼,兩人一同走了一程,蘇仲堪大概詢問了他在杭州的事情,表示了一番關懷,隨後又隱約透露出一家人要團結之類的想法。這個算是過來探口風的,寧毅自然微笑以待,敷衍一陣。

  蘇家的二房三房會怎麼樣,他確實是沒打算去關心了,都是一群小家子的人,委實讓人感到可笑。當然,他的不關心也是建立在別人會關心的基礎上的。蘇仲堪跟蘇云方這些人以為事情可能就這樣過去,那就真的是大錯特錯了。

  此時蘇家已經有了進一步飛騰的契機,在往上發展,就是當初樓家的規模,此時最忌諱的就是一家人的不團結,將來如果再出現這樣的事情,蘇家必須要一致對外,如此一個家族才會有最大的發展。這些事情,寧毅知道蘇老太公是明白的,想要蘇檀兒與自己手上的許多人脈能真正的得意運轉起來,眼下一切的資源,都要往大房傾斜了。

  之前幾個月的時間裡,蘇愈不說話,是因為大房還能穩住局面,蘇檀兒也是生死未卜。但整個家裡發生的一切,老人家必然是看在眼裡的,自己與蘇檀兒回來了,接下來必然是一場殺雞儆猴的大清洗,以完全杜絕往後再出類似的事情,這場清算比皇商事件時恐怕還要嚴重,二房三房肯定會被老人一頓猛削,自己人打一頓,不傷筋動骨,往後才能真正站起來。

  當然,這個也只是寧毅對老人的觀察,如果是他,他是一定會這樣做的,蘇仲堪等人若以為自己這邊表個態就行了,就真是天真得一塌糊塗,對於這個家庭將來怎麼樣,蘇愈才是最關心的那個人。當然,如果老人家沒有做這些,他也無所謂,以後再勾心鬥角,他與蘇檀兒的地位也不會變,但二方三房只會吃更大的虧而已。

  這樣的認知在心頭轉了轉,他離開蘇家,沒有叫下人,一個人駕著馬車駛上了江寧街頭。時隔一年,江寧繁華如昨,只是在經過一處街口時,他稍微停了一下,視野那邊的路口一處他之前未曾見過的華美優雅的酒樓正在營業,生意頗為不錯。吸引他的是作為招牌的幾個字:竹記——憶藍居。

  一年的時間,看起來竹記發展得不錯。他笑了笑。不過憶藍居是怎麼回事,這麼長時間不見,元錦兒移情別戀,喜歡上某個叫做x藍或者xx藍的傢伙了嗎?

  好吧,拜訪過康賢之後……去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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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9 22:19:33
第三一二章 錯估、腦補、誤會
               
  離開江寧接近一年,寧毅會對於這座城市中的一些東西感到陌生也是理所當然,假如他能知道竹記在這近一年時間內的擴張,以及在城市中新建的幾棟酒樓茶館的名字,想必心中的疑惑,就會一掃而空了。

  這近一年的時間裡,竹記新開的店一共有三家,第一家明月樓眼下已經成為江寧最大的酒樓及娛樂場所之一,吃飯表演還有各種活動,店開得熱鬧。第二家則是名為青苑的茶樓,由一個個風格各異的院落或包廂組成,多為文人墨客積聚之所,一些賣藝不賣身的女子坐鎮,極是雅緻。至於第三家便是憶藍居,風格居於兩者之間,不算火爆熱鬧,但有絲竹之聲佐耳,偶爾有人說書,類似於後世的西餐廳,有幾分小資,倒也是個正常的吃飯場所。

  三家店其實都蛻變自寧毅以往的想法,風格各異,其實背後還是依託於康賢的支持。成國公主府在江寧一向不參與場面上的交際,但實際上就是一個雌伏的龐然大物,盤根錯節,康賢發一個命令出去,到有的商場大佬給竹記捧場的時候,這些人恐怕都還不知道命令來自於這位駙馬爺。

  有些事情其實在寧毅離開的時候就已經在做了,聯繫一些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女子到竹記坐鎮,也買了一些年紀不大的男孩女孩,訓練說書、雜耍、表演什麼的,年紀大一點可以在店裡幫幫工。為了這些事情,寧毅曾在康賢那邊拿過一筆錢,說是先前那賑災冊子的版權費,倒是拿得理直氣壯。

  不過云竹覺得這是借,最近幾個月的時間裡又在陸陸續續地還給康賢,康賢不要,但她的性子執拗,覺得康賢一直在打聽寧毅的消息,這邊怎麼還能欠著他的錢。到最後,康賢這邊也只好接下。暗地裡則將竹記明月樓與青苑的名氣捧了起來,大小宴飲去明月樓,文人聚集或是辦點詩會什麼的則往青苑,這一年元夕麗川書院的詩會便被他運作著在青苑舉辦,頓時便將名氣打出來了,年後的憶藍居便不再需要他的廣告。

  一路抵達駙馬府,找到正在陪家人看戲的康賢后,這位駙馬爺首先談起的。也就是最近這段時間竹記的發展。寧毅從杭州回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他基本上都是清楚,沒有更多的麻煩和手尾。就不必多拿這些來客套了。

  「……有一件事,倒是很有意思,青苑前廳。收了很多詩詞做成牌匾掛著,你幾首詞鎮在最前頭。元夕麗川書院開詩會的時候,一首青玉案擺在那裡,竟沒有多少人敢寫詞拿出來獻醜,此後這事便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與周萱打過了招呼,寧毅隨著康賢朝後方花園那邊過去,聽他這樣說起來,寧毅倒是笑著搖了搖頭:「這個過分了吧?」

  「嗯,沒有……」康賢擺了擺手。「你家的云竹姑娘固然有幫你宣傳一下,但當時我也在,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每每說起你這青玉案,那天晚上寫元夕詞的人真的少了很多。有人說你已極盡詞工之華美,曲意盡舒,人間詞少啊。呵呵……倒是你在杭州的那幾首。竟能一反先前磅礴大氣,婉約至極點,要是讓這些人知道,恐怕就真的要……說你是詩仙詞聖了……」

  寧毅皺了皺眉:「杭州幾首?」

  「便是那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短短一曲如夢令。令人感覺如在眼前哪,這種詞你也能寫出來……」

  康賢畢竟是個文人,就算暗地裡與秦嗣源一般看重的是用的方面,但儒學傳人,哪有不好詩詞的。寧毅笑了笑:「那又不是我寫的。」

  「騙騙別人倒還行,老夫面前,你便不用這樣說了。記得另外幾句嗎,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這詩句,早先你便在我與嗣源面前寫過了,當初只是殘句,此次在杭州,你將它補齊了,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康賢念了出來,到最後,終於不免嘆了口氣,搖一搖頭:「當初若有人跟我說,我也不會信,詩詞精巧,在你這裡,是沒得寫了。只這最後一句,露了你的馬腳,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你寫詩時,仿的是唐時風貌,當時看來你也懶得去改了,包括那常記溪亭日暮之類的詞句,也不知你花了多少時間……老實說,要真講全是順手,我是不信的,可這詩詞一道,於你而言,恐怕已不是什麼詠物寄情,純粹是你……唉,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說,誇你好呢,還是罵你幾句才能對得起自己,總之,有你這等人在,讓我等情何以堪。今後也不知是想讓你多寫一首,還是乾脆叫你別再寫了……」

  總而言之,說到這個,老人一開始是感嘆,隨後就顯得鬱悶了。寧毅自然也聽懂了其中意思,康賢是將這些詩詞都當成是他寫的了,一般人寫詩寫詞,必然有自己的風格,但他之前抄的詩詞都是豪邁大氣,扔給劉西瓜卻只是順手,李清照的也扔了出來。當時是胡鬧,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落在康賢眼裡,就成了另外的一種涵義。

  能夠將幾種不同風格的文體玩弄得出神入化的,只能證明作者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層次,或者說寧毅是這種鬼才,足夠將文字在手中玩弄得出神入化。只要需要,他就可以將自己代入唐時的風貌,寫出《登金陵鳳凰台》這樣的詩句,又或是《俠客行》《如夢令》之類截然不同的情景。

  這事情如果只是說,自然很難相信,但世界上各種各樣的天才當然還是有的。如同現代的一些天才數學家,他們的厲害並不是因為常人能懂的邏輯,而是因為數字本身落在他們的眼裡就是有生命的。這樣的人,哪個時代必然都有,康賢未必就沒有見過類似的,在他能夠篤定這詩詞是寧毅所做之後,排除一切的可能,他就只能將寧毅當成這種鬼才了。哪怕他對於詩詞並無敬畏,詩詞本身在他手上也就想是泥巴一樣,隨隨便便就能搓圓捏扁。對於孜孜不倦鑽研了一生的文人來說,這自然是讓人沮喪的一件事。

  他已經這樣認為,寧毅也不由得啞然失笑。過得好一陣,康賢才道:「這些詩詞,你掛在那反賊頭上倒也好,往後有沒有機會替你正名。估計你也是無所謂了。不過。你若決定上京,在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原本倒可以過幾日再聊的,但實在已經想得太久了。」

  此時已經到了後方園林中央的亭台內。四周無人,康賢的神色嚴肅起來,寧毅便也皺了皺眉:「什麼事?」

  「你在霸刀營中做的那些事情。是經過你深思熟慮了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暫時來說,是用來蠱惑人心的。」

  「真的?」老人問了一句,目光灼灼地盯了過來,但寧毅的眼神沒有太多波動,只是片刻之後,才微微笑了笑。

  「再往前走就犯忌了,我知道。最近你也不是第一個問我這件事的人了,呵……」寧毅笑著。「不過你也知道,一百幾十年內,這些想法一點用都沒有,頂多用來蠱惑一下那些想法太過理想化的人。明公在意這個,說明您也是理想之人啊。」

  老人目光嚴峻,微微晃了晃,隨後才舒了一口氣:「我自然知道。一百幾十年內這些想法都是無用,但你到底想了些什麼?」

  寧毅想了想:「那……我們不說儒家,只說用,說點大而化之的?」

  「呵,你一貫就不說儒家。我也不是聽不懂話的人。道理能說清楚,就隨你吧。」

  「從古至今。每一次皇朝的更替,一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從它建立之初,其實就已經決定了。」

  燈火照射過來,在亭台外的水池中映出點點波光,遠處隱約有唱戲的聲音,一片祥和,但寧毅知道,眼前的老人並不只是歡迎他回來那麼簡單,這是這個年代最聰明的一批人的代表,有些東西,糊弄不了他們,在霸刀營中寫的、說的一些東西,進入他們的耳朵裡,是可以被他們看出其中危險的端倪來的。或許他現在還沒有完全想通其中的關竅,未必會將自己的這一手筆看得過分嚴重,但若真是草草視之,眼前笑容慈和的老人,也是有著將這裡變為鴻門宴的能力……以及魄力的。

  因此,他想了一陣,以這句話開了頭。

  「這樣說的原因是,每一個朝代開朝時,皇上或者說當時的思想風潮會決定這個朝代的……」他抬起手劃了劃,「會決定這個朝代的統治階層更重視什麼,如果我們要求的只有一點,比如說國家強盛,那很簡單,減少制約放手讓地方發展,不出三代,只要這個國家還在,我們就可以把外族踏平,收復幽燕,誰說不行呢。」

  「諸朝皆以弱亡,獨漢以強亡,我們像漢朝一樣治國,然後就可以像漢朝一樣滅亡。漢亡之後,歷朝歷代都更講究集權與制衡,帝王術說要手下平級的人不停的猜忌、達到平衡。現在我們說要振興武備要如何如何,其實有一條路很簡單,假設……這裡只做假設,假設能做到,當今聖上只要將下面的掌握放開,套上漢時的標準,不出六十年,假如武朝還在,那麼北面若還有遼、金的立足寸土,我頭砍給你。」

  康賢看著他:「假設?」

  「嗯,假設。」寧毅點頭:「之所以是假設,是因為不負責任,現在的局面下,假如真的這樣做,沒有二十年就諸侯並起了。但我這樣講,只是想說,每朝每代,上面側重什麼,其實都是可以控制的,只是能選的方向不多,往一個方向倒,另外一些東西就得放棄掉。我們選了如今這江寧繁華,就看不到虎賁如雲、踏破賀蘭山的景象,都是自己選的。」

  「那又如何?」

  「明公,我知道,儒家所謂的萬世開太平,就是想要找到一個最好的狀態。可是今天咱們不說道,只說用,武朝建立至今,走的方向。已經定了,咱們儒家建立的那張網,它會不斷的收緊、收緊、再收緊。從古至今,為什麼變法者從無好下場,因為任何一個系統都會自發地維護自己的狀態和趨勢,北伐為什麼會出問題,因為這張網已經盤根錯節,誰想要大展拳腳。誰就全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好事壞事都一樣,因為誰都不會有大展拳腳的空間,這樣對國家最好。這是立國之時就決定了的,就是不讓你亂動!假如這次北伐成功,我們真是運氣到了。用的力也是夠大,但接下來會怎麼樣,你看不到嗎?網還會收緊的。」

  寧毅偏著頭笑了笑:「我這次從杭州回來,攬了很多關係。蘇家有一個親戚叫宋茂宋予繁,在外地當知州,明公,接下來會怎麼樣你也清楚,等他過來,會來拜訪我這邊。我們兩邊的利益就掛在一起,變得更厲害,但也許他是個貪官,我將來就被他牽累,這是風險。成國公主府的產業屬於皇家,看起來自己管自己,可是。您背後到底有怎樣的牽扯勾連,你自己清楚,這些人,代表各種利益的都有,秦公被刺殺。動手的是那些不想與遼國開戰的商人,明公。你後面有沒有這類人?」

  康賢皺著眉頭。

  寧毅繼續說道:「誰都不能動,立國之初,這些就已經決定了,到現在,當今聖上都改不了,想要改,連他都會碰得頭破血流,也許有兩代入願意冒這樣的危險來把國家導向另一邊,可誰真的敢?」

  「明公你現在研究的是理學,接下來就可以說存天理滅人欲,人按照什麼規矩去過,一條一劃全都規定清楚,男人如何女人如何聖人如何,全拿模子刻出來。這是道,但要說用,就是讓人動不了,越來越動不了。假如當今天下就我武朝,就這樣發展下去一千年後武朝都不會垮,這就是為萬世開太平……可國家是有敵人的。我們選了這個方向,我們若身邊都是規規條條,各種利益纏身,到頭來就是如今北伐的情景,我打不過別人,而且越來越打不過……」

  「事實上與你說的自然有差距,真走偏了,敢於變法,敢撞得血淋淋的人,哪朝哪代都有。」想了很久,康賢才緩緩地說起來,「不過大體與你說的類似,便是這樣,跟你在那霸刀營中做的事情又有何關係?」

  「說萬世開太平,有些大了。其實治國也好從政也好,一般就是查漏補缺,好像提著一桿秤,一直在晃,哪裡出問題了哪裡打個補丁,大局呢,就一直往一個方向走,孟子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一個朝代,五百年也就到頭了,因為收得太緊了,別人越來越難有希望,怨氣越來越大。然後轟的一下,秤砣掉到地上,一掉到地上,人就過得連豬狗都不如了……」

  寧毅頓了頓:「但也許有一種辦法可以避免這樣,也許不會最好,但可以避免最壞。」

  「就是你做的那些?」

  「就是一句話,少數服從多數。」

  康賢笑了起來:「真到那時候,你背後的,我背後的,這些少數豈會服從多數?」

  「那是細節問題。明公,儒家傳承這麼多年,每一代更替,上位的都叫做皇上。文化傳承決定整個規矩、體制存在的方式。假設數百年上千年後有這樣的一個體制,三五年一更替,有人想要造反,他的人多,他自然就可以上去,那還有人會造反嗎?人不如豬狗的年月,就沒有了。」

  「哪會這樣,人多就說話,猜拳嗎?而且你可知道鄉愿德之賊也的意思?假如你上位了,你願意將手中權力讓出來?你上位的幾年就要把這些東西打得乾乾淨淨!而且要保證這一方法的傳續,你……你置聖上於何地?你這想法是大逆不道。」說到最後,康賢已經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

  寧毅看著他:「都是旁枝末節,明公,別告訴我你想不到,是大家信的文化決定這朝代是什麼樣子,文化,決定體制——我把它叫做體制。若是所有人都信少數服從多數是真理,有些東西就會慢慢磨合出來……而且那也應該是幾百年後的事情了。少數服從多數,大家都在說,我只是用另外一種方法說一說而已。明公,咱們說句大逆不道的。假如武朝撐不過五百年,該不該有點新的東西?」

  「這就是你的想法……」康賢過了好久才嘆了口氣,「一個……新的過家家。自唐時以來,想要及至大同世界,捐出家產在山裡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生活的人不止一個,全都黯然收場了,你的這個不同,所以我才仔細看了。誰知道……你想的是這些。這想法太大逆不道了,你要收斂起來,天地君親師。有些東西,是不可變的,豈能講價一般的少數從多數。」

  老人口中說著大逆不道。實際上心中倒沒有那種大逆不道的意思了。哲學是一切學科的終點,自古以來,學儒的人中也多有狂悖不羈的,各種想法都會有,未必沒有人提到全局的程度去看這些思想為何會形成,若不能這樣去想,《論語》多講做人的道理,半部《論語》又如何去治天下。

  他不在警惕於此,還是因為察覺到了這想法實現的遙遠性。如果就因為一句「少數服從多數」要治人罪,那也未免太過過分。儒家之中也是講究少數服從多數的,但這是在同一個階級的概念上,而寧毅方才所言只是將這一概念普及到所有人,如果他想要做點什麼,已然觸及天地君親師這類階級劃分的核心,那就真是大逆不道。而他只是說出這個理論或許比較好,則只是一種過分大膽的探討或者實驗而已。康賢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沒到要劃清界限的程度。

  在康賢眼中,寧毅也不過是一個想要為萬世開太平的儒生而已,雖然他實在是不講究什麼道。單純「用」的方面考慮太多了一些,但這些想法。也未必沒有參考意義,只是沒有道,就缺乏靈魂。

  這終究是一個太過才華橫溢也太有想法的年輕人,他嘆了口氣:「你在杭州能成事,原就是因為你總是跳到規矩之外去做事,眼界便總比別人開闊一些,可若是一味的跳到規矩外面去,終究會出事的,你不是不懂這些,但若是接下來要上京,我想還是得提醒你一下。」

  「嗯……不過上京的事情我還在想呢,檀兒快生孩子了,而且童樞密已經開始北上,我終究不懂官場的具體運作,上京恐怕也未必用得著我。」

  「哎,一定用得著,之前杭州的事情傳去汴京,他就寫信給我了,讓你回來之後,務必上去。你也說了,規矩太多,其實缺的就是能跳出規矩外看一看的人,但也就是看一看,能跳出規矩外看的人,就怕壞規矩,到時候秦老頭恐怕也保不住你。」

  「受教了,我會注意的,先看看吧,處理完這邊的家事再說。」

  「這邊有什麼好處理的,若是你家中幾個跳樑小丑,我盡可以幫忙。不過你娘子有了身孕,想來你得等孩子生下來再走,另外無非就是云竹的事情了,決定怎麼安排了嗎?」

  「正在頭痛呢,這次過來,想問問你的看法。」

  「嗯?」話雖然是康賢提出來的,但他此時顯得十分疑惑,「這有什麼好頭痛的?」

  「一年以前我想過離開蘇家,帶著云竹走。現在我在頭痛,檀兒都已經生孩子了,要不要跟云竹斷掉,但老實說,我跟云竹之間,不是一般青樓或是那種單純賣身的女子的露水感情……呵,可能每個人都會這樣看自己。不過現在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這純粹是我自找的,我想聽聽老人家您的看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人忽然就笑了出來,那笑聲越來越高,不見斷絕,過得許久才見他微微止住:「哈哈……我方才、方才在想,你這人雖然性格憊懶,但能力才華都高人一等,若放在亂世,說不定便是曹操一般的梟雄人物,卻想不到……哈哈,那些事情都能隨手做下,此時竟然在為了這等小事苦惱,實在是……實在是有些令人捧腹。」

  寧毅看著這老人,撇了撇嘴:「坦白說吧,哪一個我都不會放,壓根就沒想過真的會放開,花心、男人不可靠、人心不足蛇吞象,別人怎麼看都沒關係,真的想法就是:都是我的人。為什麼不呢?之所以請教您老,就是想讓您多說點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的話,讓我把這蠻不講理,變得更加理直氣壯一點。」

  康賢攤了攤手:「我就不知道你怎麼會覺得這不能理直氣壯的……」

  「您知道……少數服從多數……就得人人平等……」

  「就是說,你、你家娘子,還是云竹……都平等以待。」

  寧毅笑了起來,其實那困擾倒未必有他說的那樣大,即便在現代,他所接觸的那個圈子,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也才是常態。但若他是古代男子,心裡就會真心將男女放在完全不同的位置考量,而他畢竟是現代人,當真的重視對方以後,大家就真的站在一條線上了,這才是讓他覺得有趣的中心。

  康賢也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於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稍稍嚴肅起來:「寧立恆哪寧立恆……老實說,之前呢,老夫終究是將你視為一位有趣、有潛力又有能力的小友來看待的,不過今夜一番話,我總算可以說,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你我,足可無分高下的坐而論道,你是真的在想著這些事情,不過……哈哈哈哈哈……」他說著,又忍不住笑起來,「你這也未免太過作繭自縛了一些……」

  感覺到寧毅將這些思考真的已經貫徹到生活中去,這大笑之中,老人倒也將方才的些許想法與「大逆不道」的芥蒂,完全地消去了,當然,這是個誤會……

  「男兒三妻四妾等閒事爾,其中涵義是讓你少去將女人的事情看得太重。這有什麼蠻不講理的,我也沒什麼話可說的,你家娘子對你頗為尊重,又有了孩子,自然不該拋棄妻子,否則與禽獸何異。聶姑娘如此溫柔賢淑,一心等你回來又不是貪你家產家世,以她的心性品格,若非有前事污點,大戶人家當正妻也是應當的,她是真心喜歡你,因此你如何待她她都甘之如飴,這等女子錯過了,你這一生都難再找到第二個。老夫最近與她們姐妹倆打交道也比較多,你若對不住她,我叫阿貴拿個布袋抓了你沉秦淮河……」

  寧毅嘴角抽了一下,隨後「哈哈」一聲,爽朗地笑了出來。

  ************

  推翻了之前一個非常大的劇情線,到底是什麼,大概得第四集寫完才能說出來。接下來這段時間,可能沒辦法控制的時候,我都會儘量發單章或者在書評區發一個是否在碼字的帖子,帖子通常會在晚上九點到十點發,我自己也沒法確定發了帖子就一定可能準確,標準在於,如果真寫不好還是得壓住,但發個帖子,對我自己是個督促,我會一直想著,沒法睡覺之類的,一般來說都是這樣。

  嗯,睡覺去,大家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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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三章 性別不同怎麼相愛
               
  「當當……噹噹噹當滴~滴答——咚……」

  夜風低吟、微暖,院子角落的桃樹上一片嫣紅,周圍花草點綴,簷下的燈籠沁出馨紅的光來。不遠處的院落隱約傳來或高或低的絲竹之聲,淺吟低唱的樂曲,也有人言談時的笑語。這處院落的草地間,女子口中自己給自己打著拍子,如花火如精靈般輕快地舞動著。

  女子身上穿的是舞蹈時專用的衣裙,絢爛的嫣紅與溫暖的杏黃拼在一起,長裙過了腰肢之後一襲而下,將身材襯得苗條而高挑,裙襬有絨毛,裙襬之下,靈巧的雙足在跳躍間時隱時現。她的舞蹈以靈活歡暢的風格為主,但也時而快速,時而緩慢,有時候甚至帶些英武的氣息,有時候舞動得快速如花兒綻放,又忽然停一下,欲說還休的感覺。這舞蹈未經綵排,往日裡也無人見過,只是隨性而舞,但任誰見了,或許都能感受到舞者技藝的高超。

  這是位於青苑角落的小院子,此時在旁邊有幸圍觀元錦兒跳舞的則是五六名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們坐在簷廊的欄杆邊,俱都微張著嘴,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元錦兒幾個超高難度動作做完後的效果,方才身形舞動,整個人輕得像是要在草地上飛起來,但隨後輕柔舒緩的又是另一種意境。過得不久,元錦兒雙手輕舉在頭上,做完一個動作有跨了一步,隨即大概是覺得沒有了靈感,微微停了一下,然後就舒展著身體完全停下來了。

  「有沒有看懂,記住了多少,你們能不能跳?」

  她拿了一把戒尺,在小女孩們的面前威嚴地問道。

  眾人都猶猶豫豫地搖了頭。

  「呃……總記住了一些吧!」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隨後又反應過來點頭,元錦兒雙手叉腰,像只母雞般的想了想,大概是在苦惱自己該說些什麼。最後以暴力手段做了結。

  「手都伸出來,每人打三手板,回去把記住的練一下,我以後過來檢查哦。」

  啪啪啪的打完了手板,小蘿莉們揉著手心仰頭跟元錦兒對望了片刻,尷尬的沉默之後,元錦兒道:「走吧。」幾名被買過來的小女孩便乖巧地跑掉了。

  平心而論,舞技高超的元錦兒實在算不得是個充滿智慧與耐心的好老師。趕走一幫在她看來悟性不高的笨丫頭之後。她想了想。便也拖著裙襬朝一旁的房間過去了,舞蹈時穿的長衣裙這時候看來才微微有點累贅,但她也早已適應。小跑之中裙襬後方如同波浪。絨球在身後輕盈地跳躍。

  這邊的房間裡,男裝打扮的云竹正坐在桌前整理著一些賬目。一手持著毛筆,一手撥弄算盤。乍看之下,燈燭的光影中赫然是一幕翩翩濁世佳公子蹙眉沉思的畫面。但她在這方面其實並無天賦,每個月需要整理的賬目雖然不多,但也都得花上好一段的時間,她所擁有的,也不過是一份耐心與安靜而已,偶爾沉思間,她也會微微蹙眉地將筆桿伸到貝齒間輕輕咬一咬。元錦兒探頭在門口瞧著姐姐的模樣,真心覺得實在是太美了。

  云竹拿下筆桿。偏過頭來:「教完啦?」

  「嗯。」錦兒從門口蹦蹦跳跳地進來,「都太笨了。」

  云竹的眼中蘊著笑意:「是你太沒耐性了吧?」

  「呃,我雖然沒有……但她們也太笨了啊……」

  「那就全都賣回給人牙婆吧。」云竹看著賬目,眉頭微蹙,「其實……最近在這上面花的錢確實太多了,桂阿姨她們都過來說……」

  云竹欲言又止,錦兒倒是微微變了臉色:「真的?不、不要這樣吧……她們都很可憐……」待看見云竹望過來的笑臉時。方才反應過來:「云竹姐你又騙我。」云竹笑了笑,低頭專心對賬目。

  房間裡安靜下來,錦兒過來趴在桌邊看著。其實她心中頗有幾分內疚,說到數字,她跟云竹一樣沒天分。可是云竹靜得下來,她卻靜不下來。一開始她還總想著替云竹分擔,可過得幾次之後,每逢這樣的時候就總忍不住找些藉口去做其它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偷懶的心情云竹姐肯定是知道的,可云竹姐從來不說,她的內疚就不由得更深幾分了。想到這裡,又想起這些事情完全是因那個寧立恆而起,於是順便恨他一下下。

  她在這邊目光晃動,云竹看了一眼,笑著輕聲說道:「去換衣服吧。」錦兒站起來看看自己身上這套衣裙,又伸手拉拉扯扯幾下:「好久沒穿了……云竹姐你覺得漂亮不?」

  「漂亮。」云竹白她一眼,「還不去換衣服,我都快對完了。」

  「哦。」錦兒踱著朝後方走了,「云竹姐說錦兒漂亮……」像是怡然自得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響起在房間裡,令得云竹不由得抿了抿嘴。

  房間後方是一個斜出一角的屏風,錦兒在後方輕哼著為不可聞的柔美的旋律,解了衣帶,脫了上衣。房間裡只是兩個女子,她也不甚設防,不一會兒,從這邊望過去,那屏風後方便偶爾能看見錦兒身子的一部分在這旋律中出現了,修長白皙,沒有絲毫贅肉的腿兒,纖美的裸足,在那邊有些囂張又有些搞怪地扭來扭去。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輕哼的旋律停了下來,錦兒也在那邊停了下來。

  一條腿從那邊跨出來,錦兒從屏風側面探了探頭,然後她輕咬著下唇,抱著已經解開繫帶的肚兜,小心地從那邊挪了出來。天氣還是有些冷的,她的身體也微微有些發抖,但終於,她猶豫了一陣,還是將肚兜放開了:「云竹姐?」

  「嗯?」云竹回過了頭……

  「我好不好看……」

  空氣沉默了數息的時間,云竹垮下了肩膀,然後捏著個紙團扔了過去:「還不快穿衣服,受涼了怎麼辦……」

  「哦……可是……」

  「沒有可是。快點啊。」此時正做著男裝打扮的云竹也頗有幾分哭笑不得,但她的強勢也終於收到了效果,錦兒有些悻悻然地退回去了,屏風後露出半個小屁股。她悉悉索索地整理了一陣,偶爾探出頭來,看見的也只是云竹在桌前咬筆桿的神情。這情景令得錦兒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終於。一身男裝快要整理好的時候,她從屏風後出來,輕聲道:「云竹姐……」

  那邊的書桌前,云竹陡然轉過了身,反手將毛筆拍在了身後的桌子上:「錦兒,我在算賬呢,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她的心性中畢竟沒有太多生氣和訓人的天分,特別是對著自己最親近的人時。更加沒法生氣。說了個開頭,自己的目光就複雜和自責起來,皺著眉頭緊抿雙唇。錦兒此時也沒扣上衣服。腳下更是沒有穿鞋,纖足60xs,一身還未穿好的男裝。感覺格外嬌小纖細,她知道自己也確實是太煩了,低著頭安靜了好一會兒,方才抬頭看看云竹的狀況:「可是你……你沒有在算賬……」

  「呃,我……我哪裡……」云竹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

  「你咬著筆桿,眼神根本就沒有在賬本上,一時一時的就是這樣。你根本沒有在算賬,你又在想他了……」

  「……」云竹想說些什麼,終究沒能說出來。

  「……我知道的。」

  「我……我只是在想。要是他在這裡會怎麼辦,錦兒,你知道的……我們在這些事上都有點笨……」

  云竹辯解幾句,隨後轉過了身,她看著那賬本好一會兒,抬了抬頭,輕聲道:「其實……我也有在想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到底有沒有事,按駙馬爺說的,也該有結果了,我想明天去駙馬府上拜會一下,錦兒……對不起……」

  杭州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云竹與錦兒都有去駙馬府上打聽消息,但那畢竟是駙馬府。普通人與皇家的距離有多遠。云竹與錦兒,其實是有自覺的。雖然說起來拜訪的次數頗為頻繁,但這樣的頻繁,頂多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去打擾一次。她們前一次去駙馬府恰是清明節後,當時寧毅剛剛解決完霸刀營的事,但消息自然不可能傳回來,康賢這邊自然安慰一下過段時間就會有消息。但對於心心唸唸牽掛著寧毅的云竹來說,就算一天得到一次消息恐怕都會覺得不夠,此時杭州的事情也該定下了,她按捺著心情告訴自己不該一直去煩人,但心中終究還是一直想的。

  「沒有啊,可是我就是不想你一直想他,反正就是不想。」那邊道完歉,錦兒卻是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從背後將云竹抱住了,側臉靠在云竹背上,「你這樣子,我心痛。」

  云竹沒有將她掙開,畢竟錦兒老說著喜歡她又老說著吃醋什麼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自然也能知道錦兒說這些的真實心情,終究是因為儒慕自己而已:「可是我喜歡他啊,錦兒。」

  「沒好結果的。」錦兒搖晃、嘟囔,「你怎麼就不能喜歡我呢。」

  「若我是男兒身,就一定會喜歡錦兒你。」

  「不是也沒關係啊,我沒關係啊……可惜我不是男孩子,那也沒辦法啊。」

  云竹轉過身來,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真不明白你怎麼就這麼不喜歡立恆……」

  「他要搶走你了,我幹嘛要喜歡!以前就不喜歡,現在我們一起過了這麼久了,就更加不喜歡了!恨!我恨他!云竹姐……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咱們在金風樓呆了那麼久,男人什麼樣子,一看就看出來了啊,他太厲害了,看不懂他,就算你只想當個小妾也只是永遠被他擺佈,一點都擺佈不了他。媽媽以前也說過了,你能迷倒他,嫁入豪門嫁入寒門就都能好好過,要是他迷倒你,那些崇拜人家是大才子,死乞白賴想要嫁過去的,都沒好下場!我也不是要說這個啦……」

  元錦兒雙手揮舞、嚷嚷,像只小母雞一般的圍著云竹轉來轉去:「反正……反正云竹姐你也知道的,你也聽說過的,女人喜歡女人也沒什麼啊,幹嘛非要是男人。云竹姐,我們在一起過就好了啊,你也可以喜歡我的,我長得這麼漂亮。我們又不是沒有錢,別管那麼多,把這幾棟樓賣了,什麼明月樓、青苑、憶藍居,難聽得要死,聽到了就煩……」

  云竹笑著道:「可是錦兒你喜歡的其實不是女人啊,你只是為了我才這樣說的而已……」

  「哪有,我就喜歡女人,我就喜歡云竹姐,別的女人不喜歡。云竹姐,要不然你親我一下啊,親嘴……他們說親一下就知道了,親一下啊……親一下……」

  她在云竹身邊上躥下跳,仰頭嘟嘴,正在嚷著,陡然間,柔柔軟軟的感覺貼了上來,云竹的雙唇貼上了她的雙唇,她定在那兒,眼睛眨幾下,又眨幾下,過了一會兒,云竹才跟她分開了,笑道:「怎麼樣?」

  「呃……酥酥的、麻麻的,我……我臉都紅了……」

  「瞎掰。」云竹伸出手指笑著戳了戳她的額頭。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要不然再來一次啊,云竹姐,真的……」她不斷強調,但云竹只當她胡鬧,過得不久,也忍不住嘟囔一句:「云竹姐你老想著嫁人,嫁人了我怎麼辦啊……」隨後又接著鬧。

  兩人方才說話之時,前方其實也已經有喧鬧聲傳來,到得此時,有女子匆忙過來敲開了門,道是前方樓上有兩撥才子爭吵起來,不可開交了。錦兒裹著衣服躲在云竹身後,這時道:「那不是常常會有的事情麼,我們去也沒用啊。」

  云竹道:「還是去看看吧。」她先揮退了那女子,隨後讓錦兒穿衣服好出去。錦兒才將衣服扣好,陡然又聽得轟然一聲響動,從前頭的院子遠遠地傳了過來,這次,聽起來像是真正引起了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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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四章 如你在跟 前世過門

  巨響之後,隨即而來的,自然是騷亂的聲音,青苑的外側鄰街,這邊看去,隱隱約約的火光閃動過來。雲竹與急急忙忙穿好鞋襪的錦兒連忙趕過去,到得半途中時,便又有青苑中的少女過來傳訊,卻是那邊街角過來,有輛馬車的馬驚了,狂奔一陣後脫了韁,車撞在牆上把青苑主樓旁邊的院牆給撞塌了。

  「有傷著人嗎?」

  「傷了幾個,街邊擺攤的幾個人被傷到了,不過都不重,前面李管事已經叫大夫過來看了,讓我過來跟兩位姑娘說,不用擔心。」

  竹記擴大之後,幾棟樓中用人,是女多男少的局面。眼下在青苑管事的李蘭原本出自青樓,後來被挖過來,長袖善舞又懂詩文,對於雲竹錦兒的性格也熟悉。這時候聽說沒有出太大的事,雲竹才放下心來:「沒人傷得太重便好。」

  錦兒倒是笑道:「這下有熱鬧看了,樓上那些吵架的也該消停了吧。」

  青苑雖說是個雅致的地方,但文人才子三天五天的吵一回也是常事了,只能證明這邊頗有人氣,雲竹笑著搖了搖頭。卻見那過來報信的少女說道:「樓上倒是之前便不吵了啊。」

  「哦?吵完啦?」

  「沒有啊,好像是有個名氣很大的書生上去了,然後他們就不吵了,有人過去打招呼……那人很年輕,我還問小玉姐他是誰呢,牆壁就被撞倒了……」

  「名氣很大很年輕?以前來過吧?」

  「沒有……應該沒有……」

  那少女原本也是苦人家的孩子,於詩文之事沒有涉獵的,自也認不出太多人,只是這時聽她這樣說,錦兒倒是陡然間皺了皺眉,想到些什麼,看了旁邊的雲竹一眼,雲竹的神情上倒看不出什麼。只是動作微微一滯。錦兒便回頭問道:「那他……是叫做寧什麼或者什麼什麼恆嗎?」

  這畢竟讓人感覺有些巧合,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是什麼,那少女有些遲疑:「好像……不是啊……又好像是……小玉姐沒跟我說……」

  「那他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像這麼高……樣子看起來很……很沉穩的……」錦兒比劃一陣。問那少女,少女便頗為為難起來,雲竹看了她一眼,道:「去看看吧。」錦兒才放過那少女,兩人步履稍快地朝前方庭院過去。臨近青苑前方的主樓時,這邊已經熱鬧一片了,旁邊小院的牆壁被馬車撞破。青苑中的下人們正在那名叫李蘭的管事指揮下進行清理,火把燃成一片,樓上樓下的文人書生們指指點點地看熱鬧。雲竹與錦兒在院落裡瞧了瞧,隨後朝二樓正廳那邊上去,只是粗略看看,卻並未看見希望見到的那道人影。

  青苑之中,大部分時間講究的是一個雅致,但方纔正廳兩撥書生吵鬧起來。後來又有院牆被撞破的事情,這邊的人就多了起來,偶爾也有人過來與雲竹、錦兒打個招呼。獻個慇勤什麼的。雲竹有時笑著回應,但頗為勉強,應付之情溢於言表,錦兒看了,便有些遲疑地說道:「雲竹姐,沒那麼快的吧……」

  「其實也差不多了啊……」雲竹心不在焉,目光在樓上樓下的人影中搜尋,口中倒是如此回答著。

  不一會兒那李蘭上來了,問起她方纔的事情,李蘭道:「確實是第一次過來。不過兩位姑娘之前也是見過的啊。」原來方才過來的,卻是一位名叫王湘真的年輕才子,他是從外地過來,最近一年間才在江寧聲名鵲起的。

  才子這東西更新換代其實頗為迅速,特別是在江寧這片地方,真正有才學的。每年都會往京城趕。李頻曹冠去當官了,顧燕楨失蹤後便沒了音訊,寧毅驟然冒起又去了杭州,他的幾首詩詞稱得上以力證道,但成名途徑就有些劍走偏鋒,江寧文壇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如今的江寧,最為人稱道的也就換了幾人。王湘真在這半年多的詩會中好詩好詞頻出,雖然之前沒有來過青苑,但在明月樓那邊見過錦兒兩次,與雲竹也見過一次,生意既然要做,這類事情就總是免不了了。

  問完這些,雲竹微微有些失望,錦兒也鬆了口氣,心中不知是失望或是高興。那王湘真隨後也過來了,拱手與雲竹、錦兒打了招呼。這人二十出頭,唇紅齒白長得俊逸,方才樓上爭吵的兩撥人倒是沒有名氣太大的,他如今在江寧已是一流,上來之後,眾人便不好再吵,對這樣的效果,王湘真也是頗為得意的。

  如今在江寧,唯有寧毅在年初被康賢等人譽為「人間詞少」,意思是他寫了詞之後,令這世間敢寫詞的人都少了。王湘真感覺自己其實是要高出一籌的,可惜那寧立恆或許是死在杭州亂軍之中了,不能當場比試一番,頗為遺憾。而且對方死了,自己就得給死人面子,這傢伙勝之不武,實在可恨。

  如今能夠操持竹記幾處地方的雲竹跟錦兒是因為公主府在背後撐腰,產業不算大,但在許多人的眼中口中,這兩名原本身在風塵後來又從良的美麗女子身份就有些超然。她們不用應酬敷衍許多人,平日神神秘秘的,自然是因為背後靠山已經高到一個層次。與王湘真一個圈子的文人才子在談論花魁時偶爾也會談起這竹記,言道若能做到這兩人的入幕之賓才真有本事。

  有的人會顧忌兩人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權貴人物,但八字沒有一撇,自然也不用想太多。王湘真對兩人也算是頗為傾慕的。此時見了,相當有禮地想要邀請兩人針對詩詞聊上一番。只是雲竹心不在焉,此時只是敷衍地虛應了幾句,錦兒也是勉強笑了笑,心思放在安慰雲竹姐的事情上。王湘真二十出頭,泡妞全憑倒貼,其實這年頭的才子多半如此,有了文采,風流便多半是女子貼上來的,他絞盡腦汁想要展現自己的才華。對方無心理會,又不是欲擒故縱的手法,一顆心倒愈發癢了起來,覺得這兩名女子果然很有魅力。

  若是沒抱希望。失望原本也不會這麼深,此時未見到原本以為能見著的人,這個夜晚忽然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雲竹本想就此離去,但下方在青苑外街道邊擺攤的兩戶人家境況都不怎麼好,她想起自己窘迫的那段時間,讓李蘭多這被波及到的兩家處理善後,又叮囑了幾句牆壁重修的事情。

  上方有人頌詩。抬頭看看正是那王湘真,搖著扇子站在欄杆邊與友人高談闊論,於是又有佳作,橘黃的燈光之中,顯得丰神俊秀,孔雀開屏也似。雲竹朝那邊看時,他也正往這邊望過來,一拱手。笑著點了點頭,極為有禮,雲竹也下意識地低頭一點。算是習慣性目光交錯時的回禮。

  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有這麼多詩性的,這個時候也在吟詩……這想法淺淺的從心頭掠過,想起寧毅,若他在這裡看熱鬧,說不定會有兩句開玩笑的打油詩,想必是頗為有趣的,這些人太認真,便讓人覺得奇怪了。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那王湘真在樓上倒有幾分得意:她看到我了,聽到我作詩了。剛才那眼神,看來是有些害羞……如此想著,搖著扇子繼續與身邊的人高談闊論,聲音刻意地抬高了幾分,目光密切關注著下方,然而雲竹與李蘭交代了幾句。隨後又跟元錦兒說著話轉身離去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沒有再回過頭來。

  看來真是挺害羞的,她微微側著身子離開時的背影,可不是在聚精會神地聽著這邊的動靜和說話麼。他如此想著,覺得看穿了女子的心理,又想她們待會或許還會出來,便繼續跟旁人議論起詩詞來,這天晚上在青苑留到了深夜。

  過不多時雲竹與錦兒便乘了馬車從側門出去了,駕車的是喜歡男扮女裝的錦兒。當然,男裝模式的她通常都是自稱元寶兒。大多數情況下擔任車伕和護衛工作的該是丫鬟胡桃的丈夫二牛,但元錦兒喜歡自己駕車玩,後來康賢那邊又派了人在暗中保護她們兩人,許多情況下二牛就被安排去做其它的事情了。

  此時夜色漸深,馬車駛過燈火迷濛的街道,沿著秦淮河朝城郊駛去。偶爾有亮著燈火的樓船從水上與她們擦肩駛過,路上偶有行人,或提著燈籠,或挑著擔子,斑斑點點螢火般的光芒。微風徐來,捲起柳絮花香,涼爽而清閒的感覺。馬車駛得不快,雲竹倚在一側,目光有些迷離繾綣地在想事情,錦兒不時看看她,道:「那我們明天去找駙馬爺爺吧……」

  「你也不用老想著他啊。」

  「你剛剛才親了我的……」

  雲竹便抿著嘴朝她笑笑,過去抱了抱她,兩人的臉頰貼在一起,錦兒嘿嘿笑得眼睛瞇起來,隨後扭過頭在雲竹臉上「啵」了一下,道:「親到了……」雲竹皺眉抿嘴,隨後便去捏她的臉,撓她癢癢,女扮男裝的兩人在車上小小地打鬧起來。此時路上行人漸少,見到前方有人來時,兩人才又收斂起來。橘紅色的小燈籠在車上微微搖晃著。

  「被我親到了就是我的人了,就算寧立恆再過來,也搶不走了……」錦兒自顧自地得意宣告。

  雲竹坐在車沿邊,抱著雙膝,笑著看她,過得一陣,過去輕聲說道:「我是你姐姐啊,親一親也沒什麼。」

  「是、我、的、人!」元錦兒鼓著腮幫,瞪她。

  雲竹卻只是笑著,背靠在錦兒肩膀上,將雙腿在車轅上放直了,輕聲道:「我是立恆的人啊……」

  錦兒有點恨鐵不成鋼:「哪有你這樣不害臊的!」

  「沒有不害臊啊,聶雲竹是寧立恆的人,是元錦兒的姐姐……」她輕聲重複,這輕柔的話語散在春夜暖意微醺的風裡,隨後又有輕聲的笑語,「也是元寶兒的姐姐。」

  錦兒鬱悶了好一陣:「哼,我元寶兒今晚就教你……耶?」

  她想要發些狠話,但隨即,微微的愣住了,此時已經接近他們居住的小樓那邊,視野前方沒多少燈火,道路也顯得黑暗,倒是在那邊的路旁,一輛馬車停在了河邊的黑暗裡,車上只有一隻燈籠在亮著光,那光芒漾開,一道背影就在光暗漸漸變得模糊的河邊站著,是個書生,秦淮河水在黑夜中流向遠方。

  馬車下意識地放緩了速度,這樣的夜裡,自然也看不清前方那人到底是不是認識的,他們已有近一年未見了,是熟悉、是陌生也說不清楚。錦兒朝那邊望過去,雲竹也安靜地看著,今晚已經弄錯了一次,她們也沒法再確定些什麼了。心中泛起難言的情緒,這樣的夜裡,到底是誰會呆在這路邊呢,那燈籠上,像是有個蘇字,但隔得遠,看不清楚。有一輛馬車從道路那頭駛過來,光芒波及到那車、那人,隨後遮擋了雙方的視線,再從她們身邊側身而過,逐漸遠離,那邊那人似乎是回頭看了一眼,但主要還是朝著視野盡頭小樓的方向望了望,就又站在河邊,自得其樂的不知道在幹嘛了。

  錦兒下意識地將馬車停了下來,看了看雲竹,雲竹也看了看她。過得片刻,兩人下了馬車,提著小燈籠朝那邊過去。距離漸進,那邊穿著書生服的男子手中折了一根柳枝,正垂在水裡,像是釣魚一般,偏頭看了看遠處的小樓,口中像是在哼著曲子。

  夜風將那曲調隱隱約約地傳過來,道路這邊的雲竹能夠聽懂那含含糊糊的歌詞。由於是隨意輕哼,歌詞也被打亂了。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夢偏冷噹噹噹噹情債又幾本,如你默認、生死苦等,哼哼哼又一圈的年輪……浮屠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如你在跟,前世過門,染著紅塵跟隨我……嗯嗯一生……」

  彷彿是感覺到了什麼,他朝這邊回過頭來,看到了停在遠處的馬車,然後轉身,看到了道路對面提著小燈籠的兩名女子,寧毅笑了笑:「我回來了。」

  那不知是怎樣的溫暖,從身體上蔓延而來,雲竹笑了起來,一時間還沒找到想說的話,錦兒已經愣了半晌,一股令人戰慄的酥麻感從尾椎湧上來,籠罩了全身,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難以說清那感覺到底要如何歸納。但在這一刻,感到呼吸艱難的少女神使鬼差地拉住了雲竹的手,四周沒有旁人,她下意識地喊了出來。

  「我……雲竹姐……雲竹姐今天親過我了!」

  嗯,她斟酌了兩個主語,隨後就是這樣喊出來的。隨後就連她自己也被嚇到了。

  ……以為凌晨就能搞定,不如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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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22:54:53
第三一五章 錦兒姑娘
   
  水波流淌,夜色安謐,遠遠的,秦淮河在城市中勾勒出最為燦爛的一副景狀,燈火延綿、十里金粉,周圍樓宇簷牙鱗次櫛比地延綿開去,另得那河流猶如踞於地面上的金龍,孕育出繁華的江寧景象。然而在這邊的支流處,一切都還顯得安寧,由於並非河流的主幹,臨近城郊的水路兩側開發也並不顯得多,偶有房舍莊園,染出點點燈火,遊行於秦淮之上的花船也只在閒極無聊時才來到這邊,黑暗中猶如浮動的小小宮殿,從小樓附近劃過去,燈火渲染了小樓的平台片刻,隨後便漸漸遠離了,留下小小的燈籠,照亮這方寸之間。

  「……你走之後,明月樓是最先開張的,我們將老店周圍的幾家店給買下來了,隔壁的兩家其實不想賣,就邀了他們一起做,明月樓之後,便是青苑了……」

  夜晚的風吹來,將雲竹柔和的聲音浸在那風聲與水聲裡。燈火朦朧,平台之上顯得有些昏暗。畢竟分離太久,寧毅與雲竹之間又並非兩人私會,相處的尺度反倒只能停留在曖昧與故作自然間了。相見後來到小樓之中,彼此之間,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說,反倒也因為能說的話太多,因此卻難以想到首先該說什麼才好,畢竟還有個元錦兒置身其間。

  打發了迎來的胡桃與扣兒,來到這往日裡時常相處的小平台上,掛起小小的燈籠。雲竹靜靜地體會著終於相見的複雜心情,待到錦兒回去樓中說是準備茶點換衣服,她倒是輕聲說起竹記的發展來。其實,也是心不在焉的。寧毅找了張椅子坐下,看她說著這些,偶爾低頭、偶爾笑笑,一身男裝也掩蓋不住女子的身段柔美、嫻靜氣質,心中倒覺得若自己真是個什麼才子,此時那把扇子說不定更合這氣氛。這樣想著,便也不由得笑了。

  將明月樓、青苑、憶藍居這幾家店的名字在寧毅面前說出來,雲竹倒並不覺得有什麼應該害羞的,寧毅那微有些心照的繾綣笑容也能讓她感到心神安定。除了一開始有些倉倉促促地問一句:「什麼時候回來的。」到得寧毅下午才進城的答覆。隨後能說起的,除了竹記,倒也只有一些瑣碎的事情,如晚上在青苑那幫才子又吵起來了啊,如青苑的牆壁被撞倒了之類。在她心中,真正想說的,倒是另外的一些東西。

  「其實……呃……錦兒老喜歡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立恆你也知道的,她說……她說親了她的事情,是因為……」

  今晚在青苑之中,與錦兒親的那一下,原本心中倒是毫無芥蒂的,只是此時便見到了寧毅,錦兒又那樣張揚地宣佈出來,倒是令得她的心思也有幾分複雜起來。不免患得患失。覺得沒必要說的,又忍不住想要澄清,可出了口之後又愈發覺得自己不必說這些。寧毅那邊卻是笑了出來。隨後,那身影籠罩過來,昏暗的光芒裡,雲竹靠在椅背上,望見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的表情中原本說起與錦兒的親吻,還有幾分赧然的,這時候倒是安定下來。

  「那是怎麼親的,這樣麼……」

  「是……呃……」

  青蔥的手指在身側微微動了動,然後。輕輕地握住了寧毅的手掌,兩道身影在這昏暗的平台上融在一起,夜風微暖。一側的平台門口處,穿著鵝黃繡鞋的纖秀身影正跨進來,隨後微微地愣住了,那身影看了一會兒。終於又悄悄地轉身離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昏暗中有兩人的輕聲低語:「錦兒看到了。」

  「嗯……知道……」

  元錦兒悄悄地回到客廳,小心地放下了茶盤,回頭望了望平台那邊的微光,垮下了肩膀,無聲地歎了口氣。隨後,嘟著嘴,低著頭,慢吞吞地朝屋外走去了,偶爾就回頭看一眼,直到出了大門,才在屋簷下無聊地走來走去。

  此時她已經換回了女裝,長裙長褲,綴著簡單花紋的月白羅衣配上素淨的坎肩。與雲竹相處久了,著裝的色彩免不了受到一些影響,最近的錦兒更喜歡白淨清麗一點的打扮,往日裡喜歡穿紅黃綠色為主的衣裙這時候傳得少了些,但風格上依舊乾淨利落,仍是當初在金風樓那個受到許多人追捧的錦兒姑娘。

  倒是在此時她也免不了露出惆悵煩惱的表情來,若是忽略那女裝與長髮,仰起的面容中倒也有幾分像是個因情生困的假小子。當然,若是落在當初追求她的那些文人才子眼中,能夠注意到的或許是一貫活潑的元錦兒因為這愁緒反帶來的奇特魅力,以往看似不識愁滋味的少女這時候終於為情所困了。若往日裡她就是這等氣質,說不定花魁早早的就已落在她的頭上。

  當然,咱們的錦兒姑娘此時的心中到底困擾著什麼,或許是連她自己都有些歸納不清楚的,她到底是真的喜歡雲竹,或是真的討厭寧毅,又或者是覺得自己有些像是被遺棄了,或是因雲竹找到了歸宿而哀憐自身——總之,人的感情,從來就不是純粹的。在屋簷下走了一陣之後,她也只好在台階上坐下來,那根樹枝敲敲打打,然後在台階上無聊地畫著圈圈。

  時間若回到一兩年前,那個叫寧毅的傢伙時常會在清晨跑著步從這裡過去,簷下有溫暖的光芒,他也常常會在這裡的台階上坐一陣子,與名叫雲竹的姑娘說一會兒話,兩個人的感情,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這些事情,錦兒是在以往與雲竹姐的交流中,漸漸知道的。

  她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不知不覺間,寧毅也從裡面出來了,錦兒微帶敵意地回頭瞪他,他倒是微微笑了笑,在旁邊坐下了。

  「哼。」

  那笑容太可惡了,錦兒冷哼一聲,抱著雙膝掉了頭,樹枝在身側繼續畫圈圈,不打算理他。寧毅便也只是坐在一邊看著周圍的夜景,片刻,有馬車從路上駛過去。車伕看著這坐在屋簷下的一對男女,目光有些古怪地揮動了鞭子。

  錦兒的目光像貓一樣瞪著那車伕。

  馬車頃刻遠去。

  「哼,反正……我親過雲竹姐了。」

  最終忍不住的還是錦兒,扭頭拿眼角瞧寧毅。抬了抬下巴,寧毅同樣瞥她一眼:「是嗎,那我也一樣。」

  不要臉,說得這麼光明正大。錦兒在心裡罵,然後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那又怎麼樣。」

  「我的比較難。」錦兒道,扭頭看著前方黑暗中的樹影。「所以雲竹姐遲早是我的。」

  寧毅沉默了片刻,看著她:「那你剛才怎麼不過來搗亂?」

  錦兒抱著雙膝,有些鬱悶,好半晌方才說道:「可她現在還是比較喜歡你啊,她盼你回來都盼了一年了,我雖然不喜歡,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亂來,哼。反正……反正……」她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大概是說反正雲竹姐最後還是會喜歡她的。寧毅在側後方看了她一陣,隨後笑了笑。想說什麼但終究覺得沒有必要,眼前的元錦兒是真正喜歡雲竹的人,或許不是愛情,但的確是最為誠心誠意的保護者。

  如此過得片刻,錦兒扭頭問道:「雲竹姐呢?你把她怎麼了?幹嘛要出來?」

  寧毅道:「能幹什麼,她換衣服去了。」

  「哦。」

  大概覺得寧毅這次沒什麼敵意,錦兒生了一會兒悶氣,終於也覺得自己挺無聊的,過得片刻,換回女裝的雲竹從門口出來:「你們坐在這裡幹嘛啊?」

  「他勾引我。」錦兒回頭。手指向寧毅。

  寧毅笑道:「說杭州的事情。」

  「嗯?」

  雲竹便也在兩人中間坐下來,寧毅在杭州的許多事情康賢都有跟她們說起,但各種具體細節畢竟不清楚,此時聽寧毅從頭開始說起來。雲竹關心他的事,而錦兒對於南面在杭州曇花一現的那個「永樂朝廷」,對其中那些參與造反的在別人口中如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也是頗為好奇的。寧毅竟然親自與這些人對陣,聽康賢說起時她覺得挺沒有真實感,這時候便咋咋呼呼地跟寧毅詢問起經過來。

  寧毅以前也是跟她們說起過「武林」之類的事情的,這時候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什麼魔教教主聖公方臘啊,左右護法四大天王之類之類的。三人坐在屋簷下畢竟有些不好,過不多久,便回到客廳裡,一面吃點心喝茶磕著西瓜子一面繼續說。元錦兒感興趣的事情還是很多的,像是他們魔教之中最厲害的是誰啊,方七佛若是跟王寅打誰厲害啊,方臘要是遇上了獨孤九劍怎麼辦啊。

  聽了寧毅的諸多事跡之後也問:「那你現在……那個血手人屠的外號是不是很多人知道了?」

  「簡直如雷貫耳鼎鼎有名……告訴你,跟石寶厲天閏這些人結下樑子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那可沒有幾個,我殺的那個叫湯寇的傢伙應該也挺有名的,我後來去打聽了,他練的功夫也是頂有名的,叫做……還不是被我陰死,不對,被我打敗了……不過現在時間還不夠久,我也不知道能傳到什麼程度……」

  「你這人怎麼這樣,總是耍詐,不算英雄好漢。而且你這麼一說,你唯一一個正面打的就是那個沒有名氣的湯寇了……」

  「開什麼玩笑,太平巷也算的啊。」

  「但是那個太平巷你是靠火藥才贏的,勝之不武,況且那個時候是打仗,大家不會承認的。」

  「我一個人干翻他們所有人,有什麼不承認的,你這種小妞根本不懂。」寧毅為了自己的名譽據理力爭,然後拿西瓜子扔她。

  「不懂才怪。」元錦兒笑得頗為開心,西瓜子扔回去,「我估計你最有名的,是嫁給了那個西瓜當駙馬,我聽說那個西瓜公主可是真正厲害的人,她的武功怎麼樣,怎麼練的啊?打不打得過方臘啊……」

  「元錦兒同學,你應該正視我是武林高手這個事實,要不是我血手人屠如雷貫耳,那個劉西瓜怎麼會看上我,對不對。我那時候身在敵營沒辦法,雙拳難敵四手,只好虛與委蛇,這個事情以後唱戲,也會把我說成是薛平貴那樣的大英雄,你不知道,她再厲害,在我面前也會被我打得走火入魔……」瓜子亂扔。

  「信你才怪,我告訴你哦,你不在的這些時間裡,雲竹姐常常跟人打聽南邊的事情的,有些跑江湖的人來了竹記,雲竹姐也會托人問一問,有沒有那個什麼血手人屠的消息。人家都是說,什麼血手人屠,聽都沒聽過,哈哈哈哈,牛皮吹破了吧……」

  「錦兒你要跟他吵,幹嘛把我拉進來……」

  「那個時候杭州還在圍城,北上的江湖人當然不知道,很正常的……」

  元錦兒開心地說起雲竹打聽寧毅消息的事,雲竹本來在旁邊微笑地聽著,這時也免不了臉頰緋紅。房間裡的話題繼續著,寧毅與元錦兒爭吵一番,偶爾也將雲竹拉下水去,姑且不論是不是寧毅故意為之,佔了上風的元錦兒終於真真切切地開心起來。這房間裡往日都只是兩個姑娘,就算打打鬧鬧,也總顯得有些冷清,這一晚,才終於真的熱鬧起來,倒像是有了個家的氛圍。

  如此過了許久,吃了些東西,也將要說的事情暫時說完,吵嘴吵得盡興,雲竹與錦兒送了寧毅出門,天河之上星光蔓延,馬車漸行漸遠中,雲竹將雙手合十,貼在嘴邊,完成了心中的祝禱。

  謝謝菩薩,保佑他平安回來……

  一日一日的許願有了歸宿,心中也總算能夠稍稍安定下來了,如同以往他每日清晨從她門口跑過,說上一會兒話,聊上一會兒天,日子若能一直這樣過去,那該多好啊。就算他遠在別處,她也是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的跑過某一處街角,能夠一日一日的,平平安安就好了。

  看見她此時的笑容,元錦兒低下頭去,歎了口氣。她知道雲竹姐想的是些什麼,不過……沒關係,時間還長著呢,陪在雲竹姐身邊的總是自己,她還是可以打敗那個整天入贅的寧立恆,把雲竹姐搶到手的。她於是又開始給自己打氣了。

  待到馬車遠去,雲竹轉頭往小樓走去時,她又開始興高采烈地跟在對方身邊說寧毅壞話和宣揚兩人親吻時酥酥麻麻的感覺了。夜還未深,她還有著大把的時間纏著雲竹姐回心轉意呢……

  曾經患得患失的日子終於過去了,幸福而清閒的時光,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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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六章 春暖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江寧城中,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好時節。

  清明已過,谷雨未至,冬日裡的寒冷,到此時已經全然散去了。百花盛放的季節裡,秦淮河的水也都已經暖了起來,城外正是踏青的好時節,白鷺洲頭一帶,每天都有許多出門春遊、聚會的人家彙集,遷客騷人、文人墨客們的聚會也是頻繁不斷,這是春節、元夕過後最適合聚會出遊的一段時間。就算天公不作美,春雨綿綿中,人們也總能尋著一些風景優美的園子,吟詩交友,看明澈的春雨落在那翠綠殘紅間,襯著詩情畫意,在心儀的女子面前做足表現,不經意中,又會傳出一段段的感情佳話來。

  這段時日裡也是江寧諸多煙花之地最為熱鬧的時節,秦淮風貌,金粉十里,當嚴冬過後,萬物復甦,這也是最能帶動口碑的一段時間。以夫子廟、烏衣巷一帶的繁華為首,一家家的青樓楚館也正是此時江寧各種活動的中心,文人聚會,商賈宴客,官員迎送,離不了這凡塵俗世的十丈軟紅,也將此時這江寧風貌襯托得愈發引人起來。

  南面童貫收回杭州之後,原本以為方臘作亂而受到影響的江南經濟也就再度回暖了。江寧之前受到的都是相對隱性的影響,此時杭州一帶的收回,雖說掌握著杭州一帶、江南一帶經濟體系的高層變化不多,但一些世家、巨商在這次亂局中畢竟受到了極大的衝擊,百廢待興之中,給了更多的人出頭的機會,新舊的更替反倒為原本的經濟體系注入了更多的活力,至少江寧一帶,南北來往的客商行人,因此反倒更加的多起來了。

  寧毅倒並沒有再參與到這些事情裡去。

  一家人自江寧回來之後,最重要的事情,其實還是蘇檀兒的安胎養胎而已。杭州出事之後家中的諸多亂局。到得此時看來,其實已經如同跳樑小丑的騷動一般,當寧毅、蘇檀兒回來,大房這邊就已經在收復失地。當然,二房三房中仍舊會有認為「大家是一家人,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想法存在,這類人落在蘇愈手上,恐怕也不會有多少好果子吃。

  對於這些事情,回家後的幾天裡,首先是蘇伯庸已經開始動起來。隨後老太公蘇愈找家中一幫老人說話,整個蘇家的局勢由暗流湧動轉向雞飛狗跳,已經初步形成了後世宮斗文的環境基礎。不過蘇檀兒並不參與其中,她已經九個月身孕了,最後一個月的安胎,就算想要多管多想,寧毅也是不許的。

  至於寧毅,在此時自然再不參與到這類小事裡。許多想要過來拜訪蘇檀兒的人,也都被他直接攔住打發了。他這一年間在杭州做的諸多事情,有蘇文定蘇文方的渲染。也有這次回家之後帶來的諸多關係,在許多人眼中,已經是份量難以估計的人了。

  多數人是一年多以前就知道他十步一算的名聲的,烏家折在他手上,生生地去了一半的家當,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烏家挑釁蘇檀兒才逼得他出面,順手打斷了烏家的兩條腿,此時又說在杭州直面方臘等人,連方七佛石寶之類的也在他面前吃大虧……樁樁件件的事情,真正親見的不多。但現在也沒什麼人瞎懷疑了。

  不過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此時看在旁人眼中,都感到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他的不管事配上那些名聲,也正合了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的說法。這種感覺。或許連蘇伯庸蘇愈都不一定有,蘇家目前,沒人想要閒得蛋疼地探他虛實,大家都明白這後果恐怕沒人受得了。

  當然,無論寧毅如今給人的印象如何,只要有可能、有餘力,蘇伯庸都不可能讓他出面收拾這殘局。他畢竟是入贅蘇家,儘管他如今在蘇家的位置顯得微妙複雜,但既然他沒有說話,入贅的身份,最好就還是保持下去唄。事實上,家天下的時代,雖然說如今大家都覺得他很厲害,要真講起來,在自己家裡,也不可能真怕他或者畏懼他到什麼程度。

  歷史之上,多少當大官的可以對政敵殘忍,可以心狠手辣,往往被自己家的潑皮折騰得沒有辦法。譬如你當了官,親戚過來投靠,你就必須養著他們,給他們吃,給他們一條出路,家中有人過來要錢,你就一定要給,給少了都不行,大家回去一宣揚,你就被萬人唾棄了,官當不了了。

  也有許多想當清官的,自己兩袖清風,但顧不了家鄉人,家鄉的人就只覺得他小氣吝嗇數典忘祖,前面被政敵攻殲後面被家人出賣自己日子還過得緊巴巴……儒學發展,家天下發展上千年,總之就是這個樣子,各種關係各種牽扯。當了大官的人都不可能自由,寧毅厲害是厲害,自然沒人信他敢對家裡人動刀子,頂多大家別把他逼急了。贅婿總之還是贅婿。
  
  另一方面,在寧毅夫婦回來之後,給了依附於蘇家的眾多商戶一針強心劑。薛家、烏家的動作也終於停了下來,他們已然佔了便宜,這時候倒是想要探一探寧毅等人虛實的。薛進也好、烏啟隆也好,稍微能攀上點關係的,都已經往蘇家這邊遞了好些帖子,邀請著寧毅參加宴會、詩會,種種名目。濮陽逸等人也藉著綺蘭的名頭幾次相邀,寧毅也通通拒絕了。

  他這種誰的面子都不給的態度倒是讓蘇伯庸覺得有些可惜,對蘇檀兒說是不是濮陽逸這些人的邀約還是得赴一赴,在他看來,薛家烏家或許不用去理了,濮陽家的面子還是得給的。蘇檀兒卻也不願理會,只道:「爹爹,女兒在安胎呢,又說這些話給相公聽,他會生氣的。」
  
  「但是……」明明是強勢的女兒,迎了個入贅的夫婿,現在這女兒倒是變得有些怕起夫君來,這種模樣,讓蘇伯庸也有些無奈了。

  在回家的第二天,寧毅與蘇檀兒便宣佈了小嬋正式過了門的消息,這是對小嬋在蘇家地位的正式宣告。寧毅作為贅婿身份,納了小嬋為小妾,是有些奇怪的,但基本也沒人提出異議來。在這邊的大房院子裡。小嬋也頗為低調,與兩個姐妹的關係仍舊很好,平日裡做的事情也沒有變太多,反正她們以往就是管事的丫鬟,此時頂多是月例銀子加了,在外面能狐假虎威一點,但小嬋反倒不在外面多管事了。她不想給寧毅添麻煩。

  而在寧毅這邊,他有些刻意地不想讓這種妻妾的制度、差別在自家院子裡體現太多。當然,蘇檀兒、小嬋心中是有規矩的,他不可能將這種規矩打破,但至少在最近這段時間裡,他對待小嬋,許多時候更像是妹妹而不像是小妾。這類情形有些微妙,蘇檀兒會覺得奇怪。暗暗揣摩夫君的心思,小嬋也會感到情況複雜,這是屬於三人之間的磨合期。最後會變成怎樣,自然還是難說的。

  絕大部分時間,寧毅還是在家裡陪著蘇檀兒。聊天說話、行走散步、有時給她削些水果,或是陪她下上一兩局五子棋,她此時已經快要生孩子,腦力體力都不好消耗太多,寧毅有時也給她講些故事,或是躺在床上拿著話本小說念給她聽,有時候甚至也會輕輕哼上一兩首歌。
  
  他是有著現代思想的人,對這類事情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在武朝,又有幾個男人會這樣子陪在懷孕的妻子身邊的,要說為了自家娘子唱曲什麼的,那是極為放蕩不羈的男人本身又喜歡戲劇才會做的事情了。而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心中相信男尊女卑與壓根沒有這類念頭表現出來的感覺還是有著根本上的不同,有一次寧毅出門拿東西。進來時能看見一向堅強的蘇檀兒在抹眼淚,然後對著他笑,寧毅便撇撇嘴。

  「這是幹什麼啊……」

  「我在想……有幾個男人,會為他的娘子做到這樣子的……」

  「我懶得出門,你也不想應酬,都是些小事……你這樣子,不該讓心情大起大落的……」他拿了毛巾給蘇檀兒擦臉,蘇檀兒拉了他的手放在心口上:「又暖又熱,一直都是,沒有大起大落。」

  比較固定的出門總是在每天凌晨,往秦淮河的小樓那邊跑上一圈,與雲竹錦兒稍稍聊聊,許久未有這樣清閒的日子,這種感覺倒讓人覺得久違了。此時兩人也已經知道了蘇檀兒有身孕的消息,但雲竹沒有說什麼,錦兒則只是偶爾抨擊一番,卻並沒有將這事當成與寧毅鬥嘴的突破口,這一點很是奇怪。

  鍛煉的本質當然還是沒有變,陸紅提離開時給了他許多武藝技巧提高的建議和參考,寧毅也就認真地練了起來,才開始幾天當然沒有什麼明顯的效果,但若是持之以恆,未必不能變成一代小俠什麼的。對於陸紅提,寧毅還是有信心的,甚至還將這些東西抄了一份給常常嚷著想當女俠的元錦兒。

  閒暇之時,蘇檀兒已經開始想著給將來的孩子起名字,她比較熱衷的一個想法比較直接,決定將來生男孩,可以叫蘇寧。寧毅對此嚴肅地表示了拒絕:「不能叫這個,絕對不能叫,要是兒子叫這個,生個女兒不是要叫做蘇泊爾……」

  他不想讓兩個人的姓氏放在一起,讓蘇檀兒很是受傷,免不了胡思亂想:「相公莫非不願意……將寧字……呃……」

  她是覺得寧毅不願意將寧放在蘇的後面,可能覺得蘇寧這名字坐實了寧毅入贅的身份,甚至做了強調,寧毅只好解釋一番,表示跟這個無關,他有自己的理由。隨後表示可以取更好聽的名字,他反正已經取好了:蘇軾蘇轍蘇洵蘇頌蘇小小蘇東坡什麼的,都比蘇寧好聽……

  對於名字,事實上寧毅覺得怎樣都是沒差的,之所以反對叫蘇寧,也僅僅是因為聽見這個名字覺得太惡搞了而已,他會想笑。當然,他這些天也有在認真想一些好點的名字,但反正給孩子正式定名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是不必太著急的。

  他此時只是悠閒地想著起名字的事,蘇檀兒看來則只是認真地一點在考慮這事。到得三月初六這天中午,小嬋陪著蘇檀兒出門散步了,寧毅看了會書,出去尋找,在蘇家轉了半圈,到得蘇伯庸居住的院子附近時,隱約聽到了妻子的聲音,然後是蘇伯庸的聲音在說:「豈有此理,怎能如此!」

  寧毅此時內力已經有了基礎,聽力就稍稍遠些,蘇伯庸的聲音也是因為提高了,才隱約傳來。寧毅知道自家娘子與這老丈人的關係其實是算不得非常溫情的,此時大概因為什麼事情產生了分歧。

  只是自從蘇檀兒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後,對於家中生意的發言權,她各方面其實已經凌駕於老丈人之上了,蘇伯庸又怎麼會忽然對女兒有意見的。寧毅心中好奇,伸手翻過牆壁,從側面靠了過去,隨後倒也聽清了蘇檀兒的說話。

  「……第一個男孩姓寧,又能怎麼樣?爹爹,他是要繼承相公衣缽的,但也是在蘇家長大,凡事總會記著蘇家……相公於這些事情其實是不在意的,他已然跟我說了,就算姓蘇又如何,他的孩子,他還是會把該教的都教給他。爹,相公待女兒怎樣,你們都是清楚的,這事我想了好些天了,所以前天才托娘跟你說……」

  她在認認真真地想著蘇姓名字的過程裡,實際上倒是想要讓第一個孩子可以姓寧了,寧毅聽了一陣,站在窗外笑了笑,有些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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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七章 家常劇目

  從記事開始,模仿著男孩子的處事手法一步步過來,蘇檀兒的努力,在蘇家是很多人都看得到的。儘管一位女子努力成這樣,大多數人說的是她的不安分又或是妄想做武則天,但從蘇檀兒終於開始掌家,樁樁件件的事情再加上皇商事件底定帶來的巨大威勢,如今在蘇家,已經沒有多少人真敢不將蘇檀兒當一回事。

  這次回來之後,她在蘇家不說話,但隱約中形成的影響力,已經不在父親蘇伯庸之下,十年後、二十年後,整個蘇家或許就是由她來掌局,這已經是大家都看得到的情況了。

  當然,一些隱性的東西,例如寧毅做到的那些事情,涉及到的層次,這是大家無法觸及的地方,如果說幾年以後他忽然要翻身做主人,把蘇檀兒手上的權力弄到自己手上來,不是沒有可能,當然大家都不會喜聞樂見這種事情的出現。又或者在蘇檀兒上面能夠說話的長輩都死光以前,她的長子已經長大並且也有著出眾的能力,或許家裡人就更願意看到一位男性上位,但即便有這樣的可能,蘇檀兒那不容任何人忽視的能力,也足以讓她當上許多年的垂簾聽政的蘇家太后。

  可以說,即便是現在,至少在各種外事的處理上,蘇檀兒也已經有了蘇家掌門人的地位了。但即便如此,有許多事情,這時候仍舊是她無法觸及和撼動的。蘇家的族主仍舊是蘇愈,放下來也只可能是蘇伯庸蘇仲堪等人,修族譜、入祠堂、維護蘇氏血統,這些事情,即便她能再積累三十年的威信,由於她的女子身份也不可能指手畫腳,這是她恐怕一輩子也不可能越過的一條線。

  也是因為她如今有了那樣的地位,才能夠這樣在父親面前將事情提出來,並且還通過了娘親轉告的緩衝。當然。這時候仍舊遭到了拒絕。

  「托你娘跟我說,那是因為你知道你娘不懂什麼輕重緩急……你在說些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咱們忙碌一世為的什麼,為的就是這個蘇家!你覺得你相公好,沒關係。我也覺得他好,可有些東西,你不要想著去碰。第一個孩子姓寧,家裡人怎麼看你,外人怎麼看咱們。一個入贅的騎到我們頭上來了?我知道立恆很有本事,可他入贅了,他就是入贅了。讓小嬋跟了他別人已經在議論了。說你根本壓不住他,答應了第二個孩子跟他姓還不好嗎……贅婿就是贅婿,一輩子進不得祠堂的,你有什麼辦法,我也沒有辦法……你成何體統。」

  自從雙腿殘疾之後,蘇伯庸的脾氣趨於暴躁,雖然跟女兒說話都是一貫的平和,但這時也隱約能聽出他話語中壓抑的怒氣。蘇檀兒沉默了片刻。

  「那些人說那種話。不就是想讓我與相公一家人互相猜忌嗎,這次我沒動手,否則看他們以後還有哪個敢嚼這種舌根!」

  即便沒有看到。也能隱約猜見蘇檀兒此時必然是容色冷厲的模樣。但對於父親說的其它事情,她終究也是沒辦法多講了。

  「你還能管住別人不說話不成!」

  「他們沒一個爭氣的就不怪我站在他們上頭!」

  「總之第一個孩子姓寧的事情你是別提了,要是讓你爺爺聽見,不被你氣死!他老人家對立恆有多好你也知道,但這種事情你要是說出去,讓他怎麼想。你提也別去提!」

  蘇伯庸是個明白人,知道這事情最後如果真有可能實現,終究是要報到蘇愈那邊去,女兒跑來跟自己說,也是存著先說服自己一層層上去的心思。壓住怒氣。先打消蘇檀兒的這份念頭,蘇檀兒沉默了半晌,道:「知道了,我再想想。」

  「別多想了,你有孕在身……其實早幾天你爺爺也跟幾個叔伯商量過他的事情了。主要倒不是為了孩子姓什麼,那個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是說祭祖的事情,往後該不該讓他入祠堂。可是他入贅時又沒有改蘇姓,祠堂終究是入不了了,幾位老人家也沒把這個當回事……你這相公確實是有本事的人,但你待他也已經夠好了,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他……應該也不會多想的。」

  他如此說著。其實寧毅地位提高,旁人也早對他有了新的定位,自然不能以往日那贅婿的看法對待。早幾天老太公與族中幾個老人在一起時就已經說起過這事,要不要破格讓他進祠堂,這倒也不算什麼煩惱,隨口提起,又隨口否決了,在外面有些關係又怎麼樣,雖然現在說起來對家裡幫助確實很大,但就算他認識皇太子,在族規面前也得規規矩矩呢。

  這倒不是一幫老人自大,而是實情了。當然,寧毅對這些事情談不上不在乎,他是在乎不在乎都懶得去想的。房間裡隨後當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閒話家常,寧毅聽了一陣,翻牆出去。

  「家庭倫理劇……」他喃喃自語一句,笑著回去。這年月裡,能夠作為消遣的東西,確實是太少了,這種聽牆角之類的事情,也能幹得津津有味起來。

  待到檀兒回來之後,自也未與他提起這些事情,論及第一個男孩的名字,仍舊是往姓蘇的方面去想。事情未曾底定之前,夫妻倆都是不動聲色之人,只是在這天晚上上床之後,蘇檀兒有些好笑地說起前兩天那幫老人家談論起寧毅的事情:「看起來,相公讓他們傷腦筋了呢。」

  「隨口說說而已……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名聲有了,算好事?」

  寧毅笑著看看躺在身邊的妻子,伸手去刮了刮她的鼻樑,將另一隻手枕在腦袋下面:「呵,別那麼多小心思了,名字呢,我是不打算改了,蘇毅沒有寧毅好聽,聽起來很奇怪,不過也不至於為了別人這樣那樣的事情太生氣。若心中真有芥蒂,那些老人家難道以為我進了蘇家祠堂就不至於被人說笑看不起了?都是一樣的事情……你不覺得這些事情看起來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蘇檀兒眨眨眼睛,有些遲疑。

  「三姑六婆、家長裡短,這些人的說法。那些人的說法,一開始就討厭、看不起我也好,還是前倨後恭也好,這些人心思的變化。說話的變化,態度的變化,很有意思。就像是在看一場大戲一樣,一個人的心思、一群人的心思,看起來天馬行空,彙集到一起又都有跡可循,有時候他罵你是因為厭惡你。有時候罵你是因為怕你,有時候罵人……甚至是因為他自己討厭自己。這些東西能看懂,跟做生意的道理,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那……妾身也一樣?都是這樣被相公在看?」

  「看到最後……知道你喜歡我。」寧毅握了握她的手。

  蘇檀兒看著蚊帳頂,臉上微微的燙了起來,縱然有些算是老夫老妻,「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終究還是有些陌生。因此過了許久,她才有輕聲的陳述出現。

  「……你是我相公。」

  長子姓氏的事情此後一段時間裡不知道蘇檀兒還有沒有在運作。陪同家人的時間裡,寧毅也去了書院一次。但並沒有授課,小七等人倒是過來小院這邊找過他幾次,纏著他說杭州的故事,但那些故事終究太過少兒不宜了,最後只是將白蛇傳結合鎮江、杭州一帶的風貌給說了一遍,然後過得不久,小郡主周佩上門來拜訪了。

  自從寧毅離開江寧,周佩周君武這對姐弟雖然仍在豫山書院掛了名字,但並不到這邊來上課了,更何況周佩的年紀已然及笄。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應該是擇郡馬談婚嫁之類的事情,跑到書院聽課這種事就已經被禁止了。此時是女子少年最為迅速的年紀,雖然只是一年未見,但此時的小郡主看起來已然變得亭亭玉立,是個已經到了嫁人年紀的少女了——雖然在寧毅眼中,仍舊是個剛剛長熟的黃毛丫頭。但這次見面在她精心打扮裝模作樣之後,也真是有了一份截然不同的郡主氣勢。

  周佩是為了弟弟的事情過來找他的,至少表面上的原因是因為這個。

  去年寧毅離開江寧時,周君武就已經迷上了格物學,當然,少年人的興趣能持續多長時間,當時誰也沒有個底。其實在寧毅看來,物理化學之類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還是相當枯燥無味的,對於周君武來說,當然也經歷了這樣的一段時間,不過,隨著寧毅在杭州事跡的不斷傳來,對於眼下的小王爺來說,卻無疑是一針又一針的強心劑。師父這麼厲害,說的東西當然也不會錯,而且他在太平巷用火藥陣禦敵,讓石寶劉西瓜等人鎩羽而歸,這等事跡,也實在令周君武憧憬不已。

  於是最近半年時間裡,他都在研究火藥。

  最近差點把自己臉給炸了。

  身為一個小王爺,此後一輩子或許就是吃喝拉撒,沒事出去做點欺壓良善的壞事,這也不算什麼,他老爹基本上就是這樣為兒子做的打算。但在周佩這邊,則希望自家弟弟將來能有一番出息,為國為民,做一番大事。誰知道自家小弟變成一個科學宅男,這就讓她很不爽了。

  最近差點炸到臉的事件雖然沒有給小王爺破相,但無意間燒掉了一撮頭髮。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下子康王也怒了,將君武禁足在王府之中,兩邊的壓力讓小王爺很不好過,但周佩對弟弟是真的關心,害怕他心情鬱悶,弄出什麼毛病來,又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因此登門拜訪,希望寧毅出面解開弟弟的心結。

  這事情合情合理,前來拜訪的少女容止端方,倒也令寧毅歎為觀止。只是在說完弟弟的事情之後,周佩跟他詢問起不久之後準備上京的事情,好像稍微熱心了一些……這心情在當時也只是在寧毅心頭稍稍掠過,一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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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21:53:20
第三一八章 勵志

  在周君武後來的記憶中,武朝景翰十年的這個春天,過得很不順遂。對格物之學剛剛升起熊熊野心便遭了當頭一棒,對火藥的研究沒什麼進展,還爆炸了,一向不怎麼管他的父親將他禁足在王府不許出門,一幫老師整日裡嘰嘰呱呱師父的格物之道是何等卑微的匠人之術、乃是奇巧淫技的卑賤學問,駙馬爺爺這次也沒有站在他這一邊,至於那個整日裡被家裡煩著嫁人心中卻又有著諸多不切實際幻想的姐姐,更加不可能成為與他一國的盟友。

  年僅十三歲的小王爺才在人生中第一次找到想要奮鬥一下下的方向,就這樣被周圍的世界無情地潑下了一盆冷水,對他的打擊,也是蠻大的。

  真是很累,感覺不會再愛了……

  當然,少年君武的這場煩惱並沒有持續太久。這個春天對他的影響,在後來的整個一生當中,都是太大了。春末的時候,師父從杭州那邊回來,他因為禁足的緣故無法出去拜訪,但不久之後,大概是接近三月中旬的時候,師父過來了一次王府,雖然並未與父王見面詳談,但由於駙馬爺爺那邊的關係,還是讓他暫時的得以出門,禁足令也就得以解除。

  此時的文人當中,對於師長的稱呼其實是相當講究的。王府當中教授周君武學業的多是江寧一帶的大儒,但在周君武這邊,對這些人仍舊以老師相稱。而他對寧毅,在喜歡上格物學後則稱之為師父。兩者之間區別甚大。雖然由於寧毅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在江寧,這類稱呼也不會隨時掛在嘴上。但各種差異在細枝末節上就能表現出來。

  王府之中的這些客卿皆是有身份地位之人,屈居康賢之下那沒什麼可說的,康賢駙馬身份,而且本身學問就是極深的,只是沒能有功名而已。但寧毅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一個,就算思維敏捷天賦驚人。能夠拿下江寧第一才子之名,那也只是在詩詞小道之上,要說實打實的學問,沒人會認為自己不如寧毅。

  因為這事。去年年初,王府中的張瑞、李桐兩名客卿就曾找過寧毅。那一次正好遇上刺客刺殺秦嗣源,寧毅的辣手將這兩人嚇了一跳,這兩人也就偃旗息鼓。然而在寧毅離開江寧之後,小王爺日益喜歡上那些工匠之術,王府客卿之中各種忿然之情又膨脹起來,每每在講學授課之時勸說小王爺懸崖勒馬,讀書要讀聖賢之道,但周君武哪裡肯聽。

  當然,小王爺脾氣畢竟還好。在老師面前唯唯諾諾點頭受教,轉過頭又去弄自己的事情。他尊重的只是老師的身份,卻並非對方本人。一幫老師也曾向康王諫言,但周雍一輩子當的就是個富貴閒王,又知道自家兒子就算學成康賢那樣的也沒什麼意義,若是學問真的高了,想要幹一番大事卻報國無門,反倒會心頭抑鬱,便也不去管。若非出了火藥的事情,他倒是樂得自家兒子有些低俗無聊的惡趣味,總比像女兒那樣胸懷大志好。

  這次寧毅回來,由於周佩、君武這邊的一些異動,王府中的一干客卿也得到了風聲,商量著待寧毅上門之時要與他比試一番經卷學問,令得王爺與小王爺都能看清楚這年輕人的不可靠。當然事到如今眾人也不可能真看輕了寧毅,但即便寧毅身負武藝,當初在大街之上誅殺刺客,此時又已經在杭州九死一生地回來,個人武勇在這些讀書人看來仍舊是小道而已。一幫中老年學究自信在詩文經捲上要輪翻寧毅還是問題不大。

  他們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周君武聽說之後,倒也是頗為期待,但寧毅在接受周佩的委託後,只是通過康賢那邊將君武叫出了門,一幫客卿下戰帖的機會也沒有。此後幾天,師徒在江寧城內閒逛了幾圈,周佩也趁機出門跟隨著轉悠。她原本期待寧毅說服君武不要再弄那些危險的事情,但寧毅領著君武去轉的,卻儘是一些碼頭、作坊之類的地方,跟他講水車、講織布機的發展、各種機械獨具匠心的精巧思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寧毅往日裡就曾跟君武說過這些,眼下不過是說得更為細緻了。

  這樣逛了三天,傍晚送著這對姐弟回去時,周佩進了王府後又偷偷跑出來,將寧毅拉到王府旁邊的巷子裡開始抱怨:「先生答應過我要讓君武遠離那些危險事情奮發向上的,現在怎麼又跟他說這些……」

  寧毅笑起來:「我當然有我的用意。」

  「可是,先生這樣只會讓君武他更加喜歡格物學的那些事情啊,說不定過幾天他又開始弄火藥了,先生你怎麼能這樣呢,君武要是……」

  少女嘰嘰呱呱的著急,繃著臉皺著眉說了一大通,她平素的氣質雖然還算高雅雍容,但這時候看起來,若單論少女形象,腦袋就有點大,下巴尖尖的,身子則有些單薄,像是一隻自顧自地拚命說話的小母雞。寧毅如此偏著頭看了她好一陣,啪的一指彈在她額頭上,少女「咻」的愣住,眨了眨眼便不說話了。

  「我有辦法的,郡主看著就行了,不要質疑專業人士。」

  寧毅揮了揮手已經轉身從巷子裡出去。事實上,不同於君武的聽話,往日裡周佩對寧毅便不是絕對的信服態度。當然,這只是在表象上,小郡主是極有主見之人,即便心中已經認可了寧毅的本領,平日裡該說的、該問的、該質疑的還是會第一時間說出來,寧毅對這樣的態度其實是很讚賞的,為上位者不能唯師唯上,小郡主在這方面比君武做得要好。

  當然,往日裡若是周佩拉不下面子變成胡攪蠻纏了。寧毅也會不客氣的拿東西拍拍她的頭。但那時候周佩還算是蘿莉,一年未見。此時已是少女的氣質居多了,這動作便顯得有些曖昧。周佩在巷子裡紅了一會兒臉。最終還是跺跺腳回去了。這一年來她已經停了學業,在家中更多的是面臨婚姻的壓力,雖然一直在拖,但各種婚前教育已經成了每日裡的主要功課,此時頭上被敲一下,免不了回房托著下巴胡思亂想一陣。

  第二天下起小雨。寧毅與君武、周佩在憶藍居坐了一個上午。挑了個窗戶邊的位置,拿來筆墨紙硯,一面聽著雨聲一面讓君武將他的一些構思和想法說了一遍。丫鬟和隨從在周圍閒散地落座了,周佩很淑女地戴了張面紗。一邊在面紗下小口小口地啃著糕點,一邊咕嚕嚕地轉著眼睛偷看其它地方的動靜。憶藍居的擺設其實已經類似於後世的茶餐廳了,每一處的位置都由屏風、花草隔開,哪一處的視野都不廣,但頗有一種偷窺別人的快感,絲竹樂曲之聲傳來時,很有種一大群人遊園林的感覺,將雅致與俗氣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

  「……其實,想要飛上天,構思可以有好幾種。從現在已經有的東西上開始想呢,分成三種就行了:風箏、二踢腳、孔明燈,我們都可以畫出來……」

  寧毅與自家小弟在旁邊寫寫畫畫的內容自然還是她最為關心的事。他們在那兒聊怎麼樣才能飛上天——對這件事周佩是有些無奈的,她知道君武學格物之後最期待的就是有一天能飛上天去,但自家小弟這樣空想就夠了,今天寧毅這當老師的還煞有介事地與小弟討論起來,她心中就覺得有些不著調。

  但情況的發展頗為詭異,外面下著雨,酒樓內的隱約歌聲中。寧先生居然還真的在那兒畫了好些東西出來。陸陸續續地從構造和原理上結構飛上天的可能性……飛天?哪裡會有這樣的可能,又不是神仙。但寧毅詳細又淺白的述說之下,周佩看了那些圖形後,心中竟隱約覺得這真有可能飛起來。

  最有可能的,自然是一個大號的懸掛了籃子的孔明燈,另一個有兩對翅膀的東西更加複雜,然而這是從風箏裡演化出來的,基本的原理,周佩竟也能聽懂一些,假如大大小小的風箏可以飛上天,這個……是不是也有可能呢。

  這樣的念頭只是稍稍的掠過心頭,最讓她鬱悶的是,小弟聽了這些之後,恐怕要更加迷上那格物學,要當一名工匠了。這寧立恆……寧先生……不講信用!

  然後,她聽見寧毅開始跟君武說一些其它的東西。

  「……這幾日裡,帶你去看織布機,看碼頭上的吊輪,看水車,看印刷,這些東西一直在發展,織布機如今有一千六百多個零件,效率比起兩百年前來,增加了五倍有餘,比起千年前最原始的織布機,發展更是數十倍也不止,水車發展有兩到三倍,也更加耐用了,印書的作坊裡,雕版已經做得越來越好,師傅也越來越熟練,如今的活字還有很大的問題,但當然有發展的餘地,只要找到更加耐用的活字材料就行,什麼時候能找到,如果這樣下去,應該只是時間問題……」

  周佩在面紗後嘟了嘴,君武則拚命點頭。寧毅笑了笑:「但是……兩百多年的時間,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做這個嗎?」

  他頓了頓:「江南一帶靠織造業吃飯的,至少是幾十萬人,兩百多年來,一共經歷了多少代人。大家都靠織布維生,能夠多織一點,就能多賺錢,作坊興起之後,類似蘇家這樣的大戶,至少也會養著幾個幫忙改良織布機的匠人,這麼多年,這麼多人,效率增加了五倍,有的人一輩子也只是稍稍改良了其中的一個小零件……」

  君武迷惘地皺起眉頭時,寧毅歎了口氣:「其實真正研究和改良織機的,都是些笨人,真正的聰明人,只要有些門路,就都去讀書了。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有機會唸書的,誰還願意當個工匠呢。但投身這一行的,就算是笨人,我們假設有一千個吧……君武,你覺得自己一個人比一千個人厲害嗎?」

  君武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以前你年紀還小,現在你十三了,就算不能成家,也可以開始立志,這些東西,可以真正跟你說一下。」寧毅將身邊畫著熱氣球的一張紙放在周君武面前,「這是我們現在定下的最簡單的辦法,有幾個方面的問題,你要解決。用什麼樣的繩索、用什麼樣的燃料,怎樣最穩定地控制火的大小。火必須足夠大,但用來燒的又不能太重,用作這只熱氣球上面部分的布料,必須能密封,而且能夠抗住火的熱量,不能破,一旦破了,哪怕是一個小孔,上面的人就全都沒命。這些東西任何一條都需要其他行當的輔助,光是造出這種好用的布料來,你可能都得在織造業裡忙乎一輩子。而上面用的繩索,你也知道了,光是碼頭上吊輪用的麻繩的編法,都關係到吊輪的效率,是很講究的……這只熱氣球還不能控制飛的方向,你一個人,一輩子的時間,能辦到嗎?」

  「那……那怎麼辦啊……」君武的臉已經皺起來了。一旁周佩卻是愣了半晌,望著寧毅眨了眨眼睛,她此時已經隱約猜到寧毅要說些什麼了。

  寧毅偏了偏頭,看著眼前的孩子露出了有些蠱惑人心的笑容:「你還小,一開始你喜歡這什麼格物,也只是覺得有趣,不過世上是沒有一直開開心心就能順手做成的事情的。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你可以用幾年的時間想一想,因為我可能就要去京城,沒有時間再教你這些了……」

  「你姐姐一直希望你將來能成為一個大人物,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但是沒有可能,你雖然小,其實也知道這一點,康王殿下也明白,所以他從來不管你。但偏偏格物學你將來可以去做,工匠之學,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將來可以有錢、有權,你可以籠絡一大批的聰明人,你可以讓他們有目的地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只要你能總攬大局,把握住方向,這些東西弄出來的時間,就可以十倍百倍地縮短。那麼首先,你就得學著當個聰明的王爺,學著怎麼讓更多的人跟你做一樣的事情。你很聰明,如果你真感興趣,王府裡有很多人可以教你這件事……」

  寧毅說到將要去京城時,儼然有一種托孤的凝重感,幾乎在當時,小君武就心潮澎湃地將決定做下了。而在此後的幾個月乃至於數年間,某種類似使命感的東西才隨著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逐漸地在他心頭堆壘起來:有些事,或許師父都做不了,但他是可以去做的。

  這是後話了。而在當時,一旁的小郡主周佩則更加欽佩於對方的舌燦蓮花。這天算是暫時解決了周君武的事情,下午回到蘇家,卻聽得杏兒說起,上午有幾名儒生聯袂上門拜訪,都是在江寧一地頗有名氣的文人了,其中一名便是王府的客卿,他們邀請寧毅去參加兩日後的一次文會。這文會卻與一般年輕人試圖嶄露頭角的詩會不同,與會之人皆是有深厚功底的儒生,談詩詞、論文章、敘時事。幾人等了寧毅半個上午,見他不在,便將請柬留下了。

  「不去。」

  寧毅看了看請柬一眼,見沒有「你一定要來否則殺你全家」之類的字眼,便將之扔到一邊,拋諸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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