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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julia3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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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天子】鐵骨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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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46:0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mokeyx 於 2009-9-9 05:27 PM 編輯


第十三章 終于不是黑人黑戶了

  越華路國民政府大樓一樓西側,就是龔副局長的黨部二局局長辦公室,室內簡潔寬敞,高大的西式落地窗將室外的陽光透入,使人感到幾許溫暖。

  “小毅,你過來。”

  坐在寬大辦公桌后面的龔副局長揚起頭,很自然地輕掠幾縷自然下垂的秀發,光潔的前額更顯白皙潤澤:“坐,你得填寫一下這張表格,盡可能詳細一些。”

  安毅坐在桌前的會客椅上,看了看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指指青瓷筆筒:“能不能借我支鋼筆?”

  龔副局長微微一笑,拿起筆遞給安毅:“沒想到小毅是個新青年呢,你們在商行工作的很多人大都習慣用鋼筆,攜帶方便,書寫速度也快很多,給!”

  安毅誠實地笑了笑:“可能我是個例外,我的毛筆字寫不好,還在練習之中。”

  龔副局長蛾眉微翹,含笑看著安毅在表格上用心填寫,她的目光溫和如水,透出絲絲關懷之情,挺直秀美的鼻子下的姣美雙唇微微閉合,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幾許笑意,微微翹起的漂亮下巴潔白如玉,整個人顯得端莊秀麗溫婉嫻靜。如果不是挽著少婦型的高發髻,誰也不會相信這是個年已三十一歲的人,更不會相信這位身材修美的年輕女子,會是國民黨黨部機要局的副局長。

  她的目光從安毅的筆尖轉到他修長的手指,再從手指轉向他干凈整齊的深藍色青年裝,最后在安毅的鼻尖和眼眉之間停駐。她從未見過神韻如此奇特的小伙子,緊閉的雙唇線條柔和但又非常明朗,高挺的鼻子端端正正,略長的下巴中間下部有條輕微的豎形輕紋,輪廓清晰,隱隱透出一股堅毅執著之氣,特別是安毅那雙專注的眼睛,從第一眼看到就令她生出一種愉悅感,很少有哪個男人長著如此秀氣的長睫毛,可是配上一對濃淡相宜微微上翹的長眉之后,如此清秀的眉目竟然毫無柔弱之感,反而透出一股英氣和活力。這一切,與安毅挺拔的身軀和以及略微低沉的溫和嗓音結合在一起,竟然讓這位外表端莊溫雅,內心執著堅毅的奇女子感到無比親切甚至有點痛愛,就像看著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在此之前,她只是從言情作品中了解到如此復雜如此奇異的感覺,這種奇妙的感覺突然出現在自己身上,讓她感到微微驚訝,也有點迷惘凌亂。

  “給,麻煩你了。”

  安毅擰上筆帽,雙手將表格禮貌地推移到龔副局長面前。

  龔副局長眼里有些慌亂,但很快恢復平靜,伸出芊芊素手拿起表格含笑察看,引入眼簾的端正工整猶如印刷般的字體令她大為驚訝:“太漂亮了!小毅,你糊弄大姐是不是?這樣一手好字還把自己說得那么不堪,我還真以為你從來沒上過學呢,我看啊,就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也寫不出如此工整漂亮的仿宋正體字。”

  安毅不好意思地解釋:“其實這與我的職業有關,做學徒開始就在師傅指導下看零配件的設計圖,熟練之后師傅手把手地教,慢慢學制圖書寫加工程序,從一開始嚴格的師傅就要求按照正規的格式寫,一點兒也不能馬虎,久而久之變成了習慣。毛筆字我就不行了,老道說我的毛筆字就像狗啃過的骨頭,沒有肉。”

  龔副局長抿嘴一笑:“真有趣,哪有這么形容的?你說的老道是誰?不會是道觀里的吧?”

  “不不!那是我的一個長者,我剛到廣州就病倒了,人事不省,是他和另一個名叫羅紹冬的兄弟把我治好的,長者名字叫勞守道,在南堤大馬路鴻發絲綢商行邊上的小巷口擺攤算命,平時我都叫他老道。”安毅詳細解釋。

  龔副局長點點頭,其實一個半月來她為了找到安毅,讓下屬做過深入了解,很清楚那個老道的現狀,也認識在廣州省民政局制衣廠做辦事員的冬子,前段時間為了制作大幅黨旗她去過那個制衣廠,在下屬的提醒下不動聲色地觀察過老實勤懇的冬子,頗有點印象,但她沒有點破,而是站起來探出身子指著表格上籍貫那一行柔聲問道:“小毅,這‘四川都江堰’不規范,都江堰是個堤壩不是地名,應該是四川灌縣才對,還有直系親屬這一欄,你父親安世平寫對了,母親為何不寫上?”

  “哦?這……我糊塗了。”

  安毅連忙拿起筆擰開筆帽,一陣微風吹來,一縷秀發輕撫到安毅高高的鼻尖上,一陣如蘭的幽香鉆進鼻子浸入他心肺,讓他感到一陣眩暈難以集中精神,那幾根纖纖秀發再次蕩起,發梢恰好鉆進他的鼻子,刺激之下安毅不爭氣地打響個“哈嗤”,把龔副局長嚇了一跳,看到安毅手中的筆掉到桌面上她才意識到剛才的尷尬,俏臉微紅立刻撿起筆:“你說吧,我幫你填。”

  安毅按住激蕩的情懷:“龔副局長,我……我沒有母親,我是……是我父親從一家診所外面的垃圾桶邊上撿回去的,所以……”

  龔副局長一驚,看著安毅眼中隱隱的傷痛心里很難過:“原來這樣……明白了,大姐給你改改吧。”

  龔副局長用鋼筆修改籍貫,又在下面兩欄添上幾十個字,站起來走出門口:“小毅你坐會,我一會就幫你辦好,口渴了自己添水,想喝茶矮櫃上有一罐西湖龍井,別客氣啊!”

  安毅沒有添水也沒泡茶,而是默默打量這間古樸明朗的辦公室,孫中山親筆書寫的“天下為公”字幅掛在正中潔白的墻上,左邊的一溜書櫃裝滿了書籍,有幾本還是外文書籍。右邊的一溜鐵皮櫃整齊擺放全都緊閉著,兩盆茂盛茁壯的萬年青點綴在西式皮沙發背后和墻角的紅木架子上,整個空間顯得雅致簡樸不失活力,根本沒有女性辦公室的半點脂粉味。

  喝下口白開水輕輕放下茶杯,安毅的目光再次轉到辦公桌上,晃眼看到左側的一個六吋紅木相框頓時來了興趣,他小心地拿過相框細細觀看,一個戴著無邊眼鏡,身穿三件套深色西服的男子側身黑白照讓安毅頗為驚訝,他發現照片中這個笑容真摯文雅俊朗的人竟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感到很不可思議。再細細一看下角的一行小字,安毅立刻知道照片中男人的名字和身份:愛妻留念,明揚,一九一三年春于舊金山。

  門外傳來龔副局長的腳步聲,安毅連忙把相框放回原處,端起茶杯胡亂喝一口。

  龔副局長已經看到安毅的舉動,她不動聲色回到座位上,將一個牛皮信封放到安毅面前:“辦好了,今后你就不用為身份發愁了。”

  安毅拿起信封打開:“這么快?不用去警局戶籍科嗎?”

  “特事特辦,好好看看吧,要保存好,補辦很麻煩。”龔副局長情不自禁掃了一眼丈夫的遺像,端起茶杯去添水。

  安毅拿出印刷粗糙的硬紙片細細觀看,發現自己的住址變成了“泰昌”商行后面的小巷地址,是商行后院的倉庫,籍貫西川灌縣這些都一一羅列清楚,發證機關正好是南堤警察分局。安毅感激地致謝:“謝謝龔副局長,我終于告別黑人黑戶的日子了。”

  龔副局長聽得有趣呵呵一笑:“聽你說話很有意思,總是令人感到意外又挺新穎的,盡管你說自己沒讀過書,可大姐還是不相信,你這家伙一定有很多事瞞著我……算了,由得你吧。”

  “大姐,南堤分局是不是李鐵奎大哥所在的分局?”安毅不願多說自己。

  龔副局長回到座位上:“正是,你那李大哥是個非常了不起的神槍手,黑夜中抬手一槍就能打滅五十米外香頭的本事沒有幾個人擁有,雖然他出身于川蜀的袍哥幫會,但是很早就追隨四川的幾個同盟會元老擔任侍衛,后來因內部的分裂他選擇留在廣州。上次碼頭上的事情之后我了解過他,覺得是個人才想把他調到我們黨部來,可吳鐵城局長不願放人,說廣州城治安混亂需要增加警力,你那李大哥是個難得的射擊教官,如今被抽調到東校場的軍警訓練營,正式升任警長了,中尉軍銜。”

  安毅點點頭:“怪不得我說挺長時間沒看到他了。”

  說完這話,安毅就沒吱聲了,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猶豫片刻就想告辭,卻鬼使神差地望向那個相框:“剛才你不在,我看了照片,照片上的人很英俊很隨和,像是個留洋的教授……”

  龔副局長看了照片一眼,轉向安毅:“這是我丈夫李明揚,清政府最后一批公派留學生,學機械的。他的家鄉在浙江紹興,和那個女英雄秋瑾家很近,也是孫先生同盟會的早期成員,回國后致力于革命事業,在浙江發展了很多革命者,孫先生很器重他,多次調他到身邊他總是說自己還需要多實踐。十年前,就在我們結婚后的第二個月,他被北洋政府殺害了……”

  安毅大驚:“對不起!對不起龔副局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沒事。”

  龔副局長裝作開抽屜偷偷擦去溢出的淚花,好一會兒才拿出一支嶄新的德國產黑色鋼筆,站起來時已經笑顏如初:“來,小毅,你的字寫得那么好,大姐沒什么給你就送你支筆吧,這是上次德國使館送給我們黨部的,質量很好,聽說筆尖是真金做的還鑲了顆細細的鉆石,非常耐磨,我已經有一支了,這支你拿去吧。”

  “不不!我不能要,能得到身份證我已經不知如何感謝你了……”

  “聽話!過來!”

  龔副局長上前一步將鋼筆插進安毅的上衣兜:“這樣好看多了,青年裝得配上支鋼筆才齊全,顯得儒雅一些。”

  安毅只能感激地接受,靈機一動就想到報答的方式:“龔副局長可能不知道,我原來有支鋼筆一支插在上衣兜上,有一天店里的大姐說我像大學生,我激動之下就把會計九叔的鋼筆借來插上去,特意走出商行看看路人有何反應?結果路過的一位省立師范的女生看到我插兩支筆滿眼崇敬,問我是哪個學校的教授,可把我高興壞了!我立馬跑回后院向歐總管借來他的鋼筆插上,心想三支鋼筆啊,這回別人見了還不得稱呼我為大文豪?于是插上三支鋼筆又出去站在大馬路上,馬上引來路過的一群年輕學生圍上來,當時場面非常隆重的,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

  龔副局長覺得非常有意思,眼里笑意盈盈閃閃發亮。

  安毅頗為誇張地嘆了口氣:“男男女女熱情地圍上來,紛紛拿出自己的筆向我遞來,看到這樣的感人情景我自豪啊!覺得大家把我看成什么大名人了,都想要我簽字留念,我立刻大聲吩咐:一個一個來不著急。結果大家把真心話話說出來之后我驚呆了,他們說:師傅,我的鋼筆壞了給我修修吧!你看,大家把我當成修鋼筆的了。”

  龔局長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越想就越覺得好笑,最后笑得捂住肚子彎下腰差點兒倒下,勉強扶住桌子邊笑得眼淚都流下了,安毅真怕她岔氣嚇得緊緊站到她身邊以防萬一。

  好一會兒,笑得花枝招展云鬢搖曳的龔美人艱難地喘著氣,一面咳嗽一面直起腰來,白皙的左手緊緊捂住笑疼的平坦腹部,右手情不自禁握起粉拳砸向安毅:“你這小壞蛋……你要笑死大姐啊……呵呵……笑死我了……你這壞家伙,沒想到你外表老老實實的,肚子里藏著這么多鬼怪……看我不收拾你……”

  安毅樂呵呵地受了幾拳:“我悔過、我悔過!”

  “噗……你悔什么啊?油嘴滑舌的……”

  龔副局長終于平靜下來,秀眼清亮,嫵媚含笑地望著安毅:“這么多年來,大姐從沒有像今天這么開心過,小毅,謝謝你了。”

  “不不……那個……時間不早了,龔副局長公務繁忙,我就先告辭了。謝謝你,謝謝!”安毅禮貌地鞠了個躬。

  龔副局長急忙叫住他,從桌面的小木盒里拿出張名片遞給他:“小毅,你孤零零一個人遠在異鄉無親無故的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大姐的,盡管來找大姐。還有,咱們都是老熟人了,別那么生分,以后啊,你就叫我大姐吧。”

  “這怎么可以?不行,我一個商行小伙計……不合適,哈哈!非常感謝你龔副局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對我的幫助。你忙吧,我看門口有人站著,估計等你的,我……告辭了!”安毅說完再次鞠躬,轉過身大步離去,不敢再看一眼龔美人眼里的難過和期待。

  年近五十的鐘阿姨拿著一疊文件進來,看到龔美人失落的眼神,微微一笑:“閨女,我從未聽你笑得這么暢快這么爽朗,有什么趣事說給我聽聽。”

  龔美人接過文件回到座位上,請鐘阿姨坐下無奈地說道:“剛才離開的那個小伙子,就是上次我對你說的安毅,這家伙不簡單啊,擁有一身的機械知識,還有熟練的駕駛技術,卻從不炫耀,我們的老朋友歐耀庭先生很器重他,每個月都給他豐厚的收入,這家伙卻穿著樸素毫不張揚,剛開始我以為他窮怕了不肯花錢,誰知他卻毫不猶豫地拿出半個月工錢,招待他那幫在黃埔讀書的苦兄弟。剛才我給他辦個身份證明,他感激得不行就給我說個鋼筆的笑話,把我樂得無法自制,但是我讓他叫聲大姐他都不願意,雖然他臉上笑容謙遜,可我從眼睛里似乎看到一種深深的戒備,唉!估計是他已經知道我這黨部二局是干什么的了,心里有顧忌不願接近。”

  鐘阿姨扶了扶老花鏡:“這么聰明?才多大啊?記得你說他剛滿十八進十九,哪兒來的這副心機?我看你是多慮了,也許人家年輕面子薄吧?”

  “不,鐘阿姨,我預感到這小子絕不簡單,十八歲的人沒幾個有他如此從容老成,也沒有他那敏捷的思維和臨機反應,我不知道他肚子里裝著多少的東西,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如果不是正規的教育就是跟隨過名師,否則哪有這樣的教養和智力?我一定得好好挖掘,如果能把他招進我們機要局的話,只需幾年鍛煉定能獨當一面,人才難得啊……”


第十四章 恐慌籠罩廣州城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民國十四年,農歷乙丑年正月初九。

  潮興街芩家大院西廂房里,安毅往火盆中添上幾節木炭,放下火鉗拿起新買的駝色毛毯蓋在老道的腹部和膝蓋之上:“別老惦記著你那小攤子了,整個廣州城有錢人都逃了個七七八八,靠幾個兜里窮得叮當響的貧苦市民找你算命能賺幾個毫子?安心躺著吧,下班我給你帶點雞湯回來。”

  冬子穿上安毅送的深灰色夾棉外套,嘴里咬著半個酥餅:“叔,聽我大哥的準沒錯,如今大街上到處是軍隊,大多是些惶惶不安準備打仗的楊希閔滇軍亡命徒,都是軍紀渙散只知道收取苛捐雜稅的兵痞子,這些人連我們政府都管不了,要是有個誤會,那些不講理的粗人還不把你的攤子給掀了?別出去,可別讓我和大哥擔心,傍晚一下班我就回來給你熬藥。”

  “唉……我何嘗不知道呢?可我還是不踏實啊!算了,歇幾天吧。”

  老道用干面巾擦擦眼,叫過安毅細聲叮囑:“小毅,冬子在政府上班,有扛槍的守著我放心,但你得當心啊,這兩天可別開車出城送貨,說到這里我就來氣,你說你做個大師傅悠閑自在坐在店里不行啊?為何去開那破車逞能?我早就對你說過,那個滿臉媚像、兩面三刀的陳姓掌櫃心術不正,你小子又只會干活受老板賞識,很可能犯了他的忌諱,防范都來不及你為何還答應他做車夫?別以為開著那美國貨四處跑就威風,小心把自己小命給搭上。”

  安毅揮揮手讓冬子先走,自己坐在床沿上笑瞇瞇地說道:“老道,小子我是有虛榮心,特別是店里那個大奶子丫頭喜歡坐我的車,幾次她拿奶子擠我胳膊讓我這心里癢癢啊!你說怎么辦?哈哈……不跟你開玩笑了,你別生氣啊!好好!這幾天我不出車總行了吧?放心吧你。暖瓶我灌滿水了,肉粥在桌上蓋著,要是動不了你就喊對面幫人洗衣服的二嬸幫幫你,我下班就回來,走啦!”

  “站住!”

  老道咳嗽幾聲招招手:“小子,我得告訴你,別看革命軍把個東征弄得聲勢浩大似乎無往不勝,實際上外強中干后繼無力,這一仗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啊!其中,作為東征主力的楊希閔滇軍和劉震寰桂軍絕對靠不住,這幾年滇桂兩軍霸占廣州城垣和各個富裕的商路碼頭,橫征暴斂貪得無厭,早已不把捉襟見肘的孫大炮的國民政府放在眼里了。黃埔軍煙火不繼食不果腹,到處求這兩個軍閥施舍的事情你也知道,加上滇桂軍隊人數眾多槍彈充裕,又和英法等國不良商行暗地里狼狽為奸,倒賣軍火鴉片,與革命軍早已同床異夢貌合神離,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小子也心知肚明,盡管你從來不說大大咧咧的,但你每天睡前所做的破事逃不了老道法眼,所以我很擔心你年輕氣盛到處逞能,萬一惹下災禍你讓我向誰哭去?”

  安毅心中感動:“老道你放心,我不會那么傻,政治上的事情我一概不沾,我只知道悶頭發財。這個時候人心惶惶各個要逃,房產賤到了青菜價錢,這時不出手更待何時?咱們爺三個早該換一所寬裕點的宅子了,好歹我如今也是個廣州人,沒個安身之地娶個屁媳婦啊?還有我兄弟冬子,羅家獨苗能不早點娶妻生子繁殖后代嗎?你就安心躺著吧,順利的話,三天之內咱們就能搬到屬于自己的家里,我還留心了,知道你一天不出去擺攤忽悠人就全身不自在,所以盡量在附近買個院子,你就等著享福吧!”

  老道大駭:“你小子哪兒來的這么多錢?”

  “說來慚愧,歐先生臨去香港前發給我個年終紅包,當時我沒在意收下了,誰知回來看是一張匯豐銀行的兩百元現金支票,眼下足夠買下一個兩層樓帶東西走廊有個小花園的房產了,所以啊,我不努力工作報答歐先生行嗎?哪怕那個陳掌櫃如何刁難我都會讓著他,因為歐家八大商行不是他陳四眼的,而是對我關愛有加的歐先生的。好了,我走了,等著我的好消息。”安毅說完,吹著口哨輕快離開。

  老道躺在床上有一聲沒一聲地感嘆,閉上眼掐掐算算,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安毅剛走出街口,就看到阿彪風風火火迎面而來:“阿彪,你不領著人護衛倉庫到這兒干嘛?”

  “就找你,快點!陳掌櫃等不及了,有批貨要馬上送到東郊魚珠碼頭,聽說是歐先生從香港發來的緊急電報,死命令!快跟我走。”

  阿彪拉著安毅的手一陣小跑,十分鐘不到跑進了商行,陳掌櫃和歐總管早已等在門口。

  陳掌櫃似乎非常著急,看到安毅,一把將他拉近店里:“給我聽著,你馬上把車開到十三行我們的‘太昌’門口,貨物已經準備好了,拉上之后不許停頓,立刻給我趕到魚珠碼頭,那里有人接貨,到那兒你看到插著一面青天白日旗的地方就停。”

  “記住了,我這就去。”安毅點點頭轉身就走。

  歐總管叫住安毅:“等等,小毅……掌櫃的,如今路上很危險,能不能多派幾個人隨小毅一起去?”

  陳掌櫃一瞪眼:“哪兒來的閑人?八大商行的各個倉庫不用守了?就連我都親自站崗,何況他這么大一個人?怕什么?一路都是革命軍有什么危險?別說了!安毅,還不走要我彎腰送你啊?”

  安毅對歐總管感激一笑,轉身離去,進入院子打開車門發動貨車,輕踩幾腳油門給機頭預熱,阿彪突然跳上右側踏板,給安毅遞來一把店里賣的一尺長英國刮刀:“拿著防身,老子要是有槍一定借給你。”

  安毅看著刀口上的黃油笑道:“不用了,拿回去吧,要是讓陳掌櫃知道不罵你個狗血淋頭才怪,你的心意我領了,我離開之后這里還得靠你,要是那些散兵再來,你可得好好跟他們說,別激怒他們。”

  “明白了,那么你要注意啊,我等你回來,等下我就去買兩斤狗肉回來燉,我們幾個兄弟好好喝一杯,我從來沒和你喝過酒呢。”危難之際,阿彪顯出了他的義氣。

  安毅哈哈一笑:“行!等我回來。”

  貨車平順地駛出院子,緩緩開上狹窄的小巷進入大馬路,安毅看到街上都是巡邏的軍警就保持二十公里的時速,穩穩當當地開到“太昌”商行門口,熟練地倒車將車廂對準大門,七八個店員在十幾個軍警的護衛中,緊張地搬上一箱箱沒有商標的貨物,不一會兒就裝上小半車。

  安毅站在踏板上看了一眼,突然發現帶隊護衛的人竟然是李鐵奎,連忙跳下車快步走過去:“李大哥,升官了也不和兄弟吱一聲,怕兄弟討酒喝是嗎?”

  李鐵奎扭頭一看,驚喜地摟過安毅的肩膀:“兄弟,想死大哥了,哈哈!大哥最近喜事連連啊,在訓練營當教官一個多月,一出來就升了別動隊隊長,手下有一百多號弟兄,管轄區是整個廣州城啊!”

  李鐵奎四下掃一眼湊近安毅耳邊低語:“說起來大哥還得感謝你,要不是龔副局長幫忙,大哥還在訓練營里帶那群蠢蛋呢,所以說這酒大哥請定你了,等時局平復下來,請你到大哥家里去,讓你嫂子給你做咱們正宗的家鄉菜。”

  “好啊!小弟做夢都想家鄉的川菜啊……對了,李大哥,你說感激我?這怎么回事?”安毅不解地問道。

  李鐵奎壓低聲音:“龔副局長兩次來調我,我們吳局長怎么也不答應,龔副局長臨走前留下句話,說這樣的人才你再不重用,我就拼著得罪你也要通過黨部強調過去,結果吳局長不得不升了我的官,哈哈!大哥我不感激你感激誰?我可知道龔副局長找過你多次,你的戶籍還是我們分局長親自辦的,龔副局長一個電話,我們那分局長就跑得飛起來,哈哈!”

  安毅愣住了,正好貨物裝完便找個借口爬上車蓋篷布,固定完畢想要和李鐵奎告別卻不見他人影,只好爬下來轉到駕駛室,拉開車門上去就看到李鐵奎安穩地坐在副駕位置上。

  李鐵奎吩咐車下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手下爬上車廂押運,對好奇的安毅解釋道:“大哥我奉命押運這批物資,用不用看我的特遣命令?”

  “不用。”

  安毅連忙發動汽車緩緩起步,轉上大馬路才問道:“車上什么東西如此重要?”

  李鐵奎嘆了口氣:“全都是進口的西藥,還有止血粉、止血帶什么的,多得你們老板歐先生鼎力相助,別看只是大半車藥品,價值可是兩萬多塊啊!聽說廖先生昨晚接到歐先生的密電,感激得都掉淚了,如今的廣州城有哪一家願意施舍半點藥品啊?被洋人把持的商行恨透了強硬的國民政府,再多的錢也不會賣給咱們一瓶藥……咦?這盒子可真漂亮,里面裝的是什么?”

  安毅看了一眼繼續專心開車:“蔡司望遠鏡,‘魯麟’商行的德國老板漢斯送我的,我太忙就擱車上了。漢斯說這是最新出品的尖端產品,鏡頭有機械伸縮功能,調節方式簡單了一倍,上面還有多功能基準刻度線,如今的德軍也只是少量裝備,校官級別才有可能得到。這副望遠鏡外殼是合金的,非常精致結實,7×50規格的,體積和重量都比上一代產品減少三分之一左右,攜帶非常方便,前幾天下鄉送貨的路上我試用過,效果非常好,這德國人啊,就他媽的聰明。”

  李鐵奎小心翼翼地抽出來,試用了一會兒嘖嘖稱嘆,愛不釋手:“奶奶的,可真漂亮!幾里外能辨別水牛的公母,德國人真他媽的厲害,這玩意兒至少也得幾百大洋吧?”

  “還真沒問,去年我幫過那漢斯一個小忙,節前他找我,說中國的春節沒什么禮物送我,就送了這副他從德國老家帶來的望遠鏡,我一看皮盒子厚實漂亮非常小巧,心里喜歡也就收下了,回頭我碰見他問問吧,看這玩意賣多少錢。”安毅隨口回答。

  穿過一片小樹林魚珠碼頭歷歷在目,李鐵奎收好望遠鏡放回駕駛臺下方的四方儲物盒里,指指碼頭入口插著桿碩大青天白日旗的那棟兩層磚瓦房,吩咐安毅把車開到門口。

  安毅一一照辦,在道路入口處停下接受崗哨的檢查,接著又被全面檢查一次才能進入碼頭入口的屋前,安毅臉帶微笑對一切處之泰然,停車起步倒車駐車恰到好處,嫻熟的技術讓李鐵奎大聲稱贊。

  車下,軍警們在李鐵奎的命令聲中排成兩排,聽完李鐵奎一些“輕搬輕放”的注意事項開始卸車,一隊三十余人的黃埔校軍在軍官的帶領下整齊跑來,很快在車子周圍布下警戒線。安毅微感驚訝,從如此嚴密的保護措施看來,恐怕黃埔軍上層已經將這批難得的珍貴藥品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

  “小毅?是你?好小子!”

  特務連連長胡宗南大步上來,在剛剛打開車門的安毅肩上重重一拍:“我真沒想到是你運來這批藥品,太好了,校長和周主任他們剛才還派人過江來問貨到沒有,望眼欲穿啊!”

  安毅高興地上上下下打量胡宗南:“有模有樣啊,胡司令!”

  “哈哈!胡司令?狗日的笑我?你等著,老哥我總有一天做司令的一天。”胡宗南豪氣干云地笑道。

  安毅贊嘆一聲:“果然是老大!哈哈……哎,老杜他們怎么不見人影?還有二團特務連長老陳呢?”

  “都在江那邊舉行東征誓師,我得打前哨,副連長黃杰帶著兩個排的弟兄在江邊碼頭警戒,等大隊渡江開始我就得提前出發,否則我把弟兄們都叫來和你道個別。”

  胡宗南有些遺憾地望著江對面的軍校碼頭,那里旌旗招展灰丫丫一片,顯然出征儀式正在進行。

  安毅想了想一把拉住他:“你的特務連是不是要負責前敵偵查,干些深入敵后或者抓俘虜套情報的任務?”

  “咦?這你也懂?不錯嘛,有點兒軍事素質,干脆到我們黃埔來得了,大不了先進校軍待一段,等下期招生馬上報名,哥幾個一起給你想辦法,準行!”胡宗南再次動員。

  “別扯這些了,你還沒回答我呢。”安毅再次問道。

  胡宗南點點頭:“是這樣,不過挺刺激的,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

  安毅二話沒說登上車踏板,拿出那副珍貴的蔡司望遠鏡遞給胡宗南:“老胡,小弟沒什么送你,這個你用得著,拿去吧。”

  “什么玩意兒……我的天……”胡宗南打開精密的皮蓋拿出望遠鏡,喜歡得雙手微微顫抖:“太漂亮了!比我們校長的還要高級,我們的副營長都沒有配發望遠鏡的福氣啊……哪兒來的?”

  安毅笑道:“德國商行的一個朋友送的,說是最新式產品,我留著沒用,你領尖兵探路最需要這玩意。唉……早知道這樣,我就到皮貨行給你和弟兄們定制一身好披掛才是,看你們身上五花大綁的多不方便……哎喲!貨物卸完了,我得走了,老胡,代我向弟兄們祝福一下,等你們凱旋回來,小弟在粵香樓請大家美美吃一頓餃子大餅……”

  “小毅……”

  胡宗南愣了一下,看著安毅跳上車發動起步,連忙追出幾步,滿懷感激地大聲喊道:“小子你聽著,老子和弟兄們凱旋回來,一定狠狠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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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mokeyx 於 2009-9-9 05:26 PM 編輯


第十五章 仁義


  從魚珠碼頭回到城里,已經是中午一點半了。李鐵奎帶著他的十幾個弟兄在東門下了車,叮囑安毅幾句就列隊離開。安毅獨自駕車沿著沿江大馬路返回,沒到天字碼頭,就被數千游行的廣州各高校學生浩浩蕩蕩的隊伍攔住去路,安毅只好稍稍靠邊,跟在兩輛國民政府的小車后面停下,伏在車窗上欣賞一群群激昂的男男女女和望不到頭的革命標語,“殺死陳炯明”這樣的口號引來萬眾合應驚天動地,安毅卻在想:要是給陳炯明看到聽到,會不會下令開槍?

  幾個龐大的陣營過去,女子師范的游行隊伍舉著標語大步走來,讓安毅看得大呼過癮,看到那些平時走路都目不斜視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此刻臉紅脖子粗地高呼口號,這些或是婀娜苗條或者環肥燕瘦的女生,激動之余非常投入,聲嘶力竭之下大牙都露出來了,更讓安毅無比佩服的是,舉著沉重橫幅的一個個女生竟然不知道累,這些平時快走幾步可能都香汗淋漓氣喘吁吁的嬌小姐們,這一刻迸發的革命力量令人驚嘆不已。

  “咚咚——”

  兩個短發女生捶了兩下安毅的右車門,安毅連忙回頭,看清捶門的人立刻露出迷人的微笑:“金小姐,還有潘小姐,哈哈!初三那天在花市見過兩位一次,原以為你們都還在家里歡度新春呢,怎么樣?沒開學就能召集這么多同學出來逛街啊?”

  “呸!你這油腔滑調的家伙,一點兒革命覺悟也沒有,怎么能把上萬愛國學生聲援革命軍東征的義舉說成是逛街?虧你還是那么多黃埔軍人的兄弟,就這種思想境界?”率直的潘慧勤毫不客氣地批評安毅。

  安毅嘿嘿一笑,看到金慧淑不停打量自己的空車廂就知道壞事了,心如電轉托詞開口就來:“哈哈……我這不是開玩笑嗎?其實我也是支持東征的,我那么多弟兄頂著槍林彈雨上前線,我能不受感動嗎?實話對兩位說了吧,我剛從魚珠碼頭回來,運送的是黃埔軍的一批物資,一路上還碰到老賀幾個領著軍人聯合會的一群兄弟趕去和大部隊匯合,要不是汽車快沒油了,我立刻就讓他們上車,掉頭就開回魚珠碼頭,我還想遠遠仰望黃埔將軍們的風姿呢,可惜,我們掌櫃太摳了,每次都不給足夠的油,遺憾死了!“

  金慧淑頗為失望:“原來這樣,我還想請你加入我們的隊伍,把旗幟都插在你的汽車上游行呢,看來沒辦法了。不過你很了不起,用實際行動支持了革命事業,值得我們學習,就是……就是你說話好像都沒個正經,經常是幾句挺好的話過后,就會跟著一句胡說八道的話,以后可得改改。”

  “就是!人長得這么正派,說起話來卻沒個譜,氣死人了!”

  潘慧勤瞪了安毅一眼,拉著金慧淑重新加入游行隊伍,安毅禮貌地向兩人揮揮手,看著兩個動感十足的身影淹沒在人潮中,情不自禁擦了把汗,心想以后最好別再碰面了,否則少不了說錯哪句話,又換來一堂政治教育課。

  半個多小時后,安毅開車回到商行院子里把車停好,一陣狗肉的誘人香味即時傳來,安毅吸了吸鼻子,下車把門鎖好,剛要走向門衛房后面阿彪幾個的住處,陳掌櫃已經快步走到他面前。

  “把車鑰匙交出來。”陳掌櫃冷冷地伸出手。

  安毅微微一笑,把鑰匙遞了過去:“回來時被游行的學生和市民隊伍堵了半小時。”

  “我沒長眼嗎?”

  陳掌櫃不悅地看著安毅:“從今天開始,你不用開車了,這么貴重的汽車要是被軍隊征用了怎么辦?我們的八大商行也從今天開始停業,但是你不能休息,必須和阿彪他們一起值班,怎么排班你們自己商量,聽清楚沒有?”

  “明白了。”

  安毅毫無怨言,心想這樣更好,老子能抽時間買房產去。

  陳掌櫃剛走,阿彪和幾個店里的伙計立刻圍上來,大家對陳掌櫃的態度非常不滿,一頓埋怨過后都說安毅脾氣好。阿彪惱火地說道:“老子辛辛苦苦燉好一鍋狗肉等你回來,誰知陳四眼聞到香味就過來了,一個人吃掉一大半,完了一句感謝也沒有拍拍屁股進去了,丟佢老母!”

  安毅驚訝地看了看前堂,轉向阿彪笑道:“誰讓你燉狗肉的手藝這么好?我開車進來就聞到香味了,哈哈!算了吧,下次我出錢你來做,反正我們得日夜排班看守商行和倉庫,機會多的是。”

  大家心里這才舒服了些,沒有實現諾言的阿彪大方地說道:“你剛出車回來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睡個懶覺,吃完午飯再過來一起商量排班的事,今天我頂班了。”

  “那么就麻煩大家了,阿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要是有急事就叫我一聲,我走了。”安毅笑了笑走向后門,和看門老頭打個招呼跨出小門離去。

  回家的一路上,安毅一直在想東征的事情和陳掌櫃的態度問題,不知不覺走過了燉品店,最后不得不折回來,向熟悉的老板娘點點頭買回一大罐燉雞,連大砂鍋一起裝在籃子里提回去,說好明早再把砂鍋送來。

  剛走到普濟街口,安毅看到一群痛哭流涕互相攙扶著的街坊中間有歐總管的身影,不由嚇了一跳,佇足看了片刻悄悄走到歐總管身邊低聲問道:“歐叔,這是怎么回事?”

  歐總管擦去老淚,看清是安毅嘆了口氣:“小毅啊,我明天也要舉家遷到香港去,東家已經幫我們一家找好了房子,今天來和我這親家告個別,沒想到親家也想舉家跟我到香港,卻又舍不得前年剛買的房子,他們一家也苦,一輩子的儲蓄就是這座房子了,當時還把東莞鄉下的祖屋賣了才湊夠錢的,可如今想賣也賣不掉啊,個個要避難個個賣房子,哪里還有人來買啊?陰功啊……”

  安毅心念一動,連忙安慰道:“歐叔,其實不用恐慌的,我認為陳炯明打不進廣州城,就放心住在這里吧。”

  歐叔搖搖頭:“你還年輕,不懂戰亂的苦,要真是陳炯明打回來我們就不急了,忍一忍戰事總會過去,他陳炯明怎么樣也不會對本省人太過絕情,他也要收稅,也要有人來統治才行,可如今世道變了,外省的軍閥越來越殘暴,他們可不管你什么廣東人廣西人,在他們眼里根本沒有鄉里鄉親,沒有街坊鄰居,我們怕啊!唉……我自己也難,雖然東家幫忙找到房子,可到了香港每一分錢都是保命錢,想幫我親家點兒忙都有心無力,可是看到他們一家老老小小這么絕望,我心里難受啊……”

  安毅嘆了口氣:“歐叔,你這親家的房子在哪里?要賣多少錢?”

  “就在這街口進入第二個小院,普濟藥房隔壁就是……小毅,你問我這干什么?莫非你知道誰要買房子?”歐叔驚訝地看著安毅。

  安毅笑道:“不瞞歐叔,是我想買,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下一個街口的潮興街芩家大院租房子住,這幾個月歐先生給我薪水很高,我都存著,加上春節前的紅包,也算攢下點錢,要是不太貴的話,我想想辦法估計能一次付清,只是不知道房子是不是太大了,太大了我就買不起了。”

  “不不!小毅,要是別人這個時候買房子,我和親家求之不得,可是你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買了房子,沒幾天就變成廢墟,這樣的事我姓歐的不肖去做。”歐叔連連擺手:“行了,你回去吧,沒事的,我們再想想辦法吧。”

  安毅抓住歐總管的手誠懇地說道:“歐叔,我相信自己的判斷,陳炯明打不進廣州城來,外省軍閥也不能在廣州城稱霸多長時間,總的來說還是安全的,如果你的親家不願賣這房子就算了,如果真的打定主意舉家遷到香港,那賣給誰不是一個樣?我年紀輕輕的沒那么多負擔,哪怕真的買回房子第二天就被毀了,我也不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總有一天還會在廢墟上蓋起新房,畢竟我年輕啊,你老平時不是總說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嗎?”

  歐叔嘆了口氣:“小毅,你可想好了,真要買?”

  “歐叔,我真想買,但是不能太貴,否則我沒能力。你說吧,多少錢?”安毅此時也不管房子長什么樣了,他想到的是既然勸不回來,就想法子怎么樣幫幫這一家人,助人的同時也方便自己,多少錢沒關系都是人掙的,自己一身本事還怕沒能力賺錢?

  “唉……你的犟脾氣一點兒沒改,你等等我吧!”

  歐叔走到人堆里叫過自己老婆,兩人一起把哭哭啼啼的親家母扶出來,站在安毅面前和聲安慰她:“親家,這是我們商行的小毅,是個懂事仁義的年輕人,以前我和你們說的技術比洋人還好的人就是他,他現在想買你的房子,你說個價吧。”

  滿臉鼻涕眼淚的中年女人立刻擦去淚水:“太好了、太好了,救命菩薩啊……只要買下多少錢都行啊!”

  安毅哭笑不得,再次溫和地問道:“阿姨,你當初買這房子多少錢?”

  “四百六十塊大洋啊,現在兵荒馬亂的你隨便給個價吧。”

  安毅轉向歐總管:“歐叔,你說說吧,不能這么含含糊糊的,你明天就要走了,阿姨這一家老老小小的……這個時侯講禮節,不是個事啊!”

  歐叔咬咬牙:“這么吧,我做主了!小毅,你就給個一百八十塊吧,討個吉利行了!”

  安毅放心地笑了:“這樣吧,我給三百八十塊,也是個吉利數,大家都不爭了,就這么定下來。歐叔,麻煩你老人家幫忙立個字據,把原來的地契房契一起準備好,再請兩個街坊作證就行,街坊的謝禮我來給,我得先把這雞湯送回去給病人,一個小時后我回來。”

  “唉……喂……小毅,你還沒看房子呢,我們不能收你這么多錢。”

  “我相信你,歐叔,快去準備吧,我很快回來……”

  安毅說完,人已在十米之外,讓街口的歐叔夫婦和親家的一家老小感動得再次掉淚,歐叔望著安毅的身影消失在潮興街口,嘴里不停地呢喃:“仁義啊!仁義啊……”



第十六章 危難見人心


  隨著革命軍東征的節節勝利,人心浮動的廣州城逐漸恢復了生機,大街小巷慢慢熱鬧起來,各大商行也有一半左右重新開門做生意,安毅的生活又恢復到革命軍東征前的繁忙和充實。

  仁濟路普濟街二號的榴園,因庭院中生長著一顆華蓋般的石榴樹而得名,這個占地面積僅一畝的精致庭院是嶺南建築風格的典型代表,兩層高的青磚灰瓦建築雕梁畫棟勾心斗角,精美的木雕窗欞和鏤花大門質地優良,做工一流,就連小樓大門口的一排花崗巖石基也精雕細琢圖案生動,院墻兩旁種滿了四季綻放的月季和夜來香,西邊的一米高圓月形水井口是整塊巨石雕琢而成,上方還蓋起秀氣的一座六角涼亭,整個院子與主樓建築相得益彰,美輪美奐。

  古樸雅致的前堂里,老道睡在原主人留下的一張酸枝木搖椅上無比悠閑,搖椅旁邊的矮幾放著一杯香霧裊裊的烏龍茶,整個人顯得輕松自然,無比享受。

  “停!你念到東征主力在汕頭一帶枕戈待旦,時刻準備發起最后的總攻,怎么我聽起來覺得內里大有文章?半個月前這《中央日報》也是這么說的,什么勢如破竹、望風披靡等等,到現在怎么還沒結束東征?多少人被這報喜不報憂的言論給耽誤了……如果我的猜測不錯的話,革命軍一定是遇到問題了,否則為何一改原先的氣勢不乘勝追擊,而留給陳炯明殘部喘息之機呢?有問題!小毅,你的看法如何?”老道睜開眼緩緩坐起來,端起茶杯喝下口茶等待安毅的意見。

  自從搬入這座新宅之后,老道的身體硬朗多了,老道自己認為是風水和地氣暗韻爺三個的四柱五行和流年運勢,安毅則堅持說是空氣清新、心情舒暢的結果。

  安毅還是喜歡喝白開水,放下杯子不確定地說道:“自從上月中旬孫先生病逝的消息傳來,東征軍各部打敗叛軍主力林虎部占領五華之后就沒有更大的戰績。這段時間,我也在反復思考這個問題,總覺得楊希閔的滇軍和劉震寰的桂軍慢慢吞吞駐足不前很有問題,什么樣的軍隊每天行軍里程只有五公里?三歲孩子一天都爬完這點兒距離了,因此我懷疑,滇軍和桂軍的確像你所說的那樣離心離德了,而且,我更擔心他們會來個釜底抽薪,與陳炯明和粵北、欽廉一帶甚至廣西、云南的軍閥暗中聯系,顛覆國民政府在廣州的政權,斷絕革命軍的退路,把革命軍趕到福建再與直系軍閥南北夾擊徹底擊潰革命軍,這並非什么不可能的,如今的民國比漢末的三國還要亂,發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老道大吃一驚,坐直身子默默看著安毅:“小毅,你長大了,心智越來越成熟了,我心里高興啊!你剛才一番話大出我的預料,但也在我意料之中,你的大部分看法與我不謀而合,在消息的獲得上我比你方便的多,每天都有人到我那小攤算命,老道我隨口胡扯幾句,不管是富商還是軍官都會乖乖告訴我某些事情,而你不同,你得到的消息不是來自于報紙就是從我這兒得知,所以你剛才一席話才讓我頗為驚訝,看來,這幾月的讀書練字靜心苦讀對你助力很大,你的一手瘦金體毛筆字也逐漸有稜有角值得一看,你每天睡前堅持整理新聞的習慣,也讓你受益匪淺啊。”

  安毅哈哈一笑:“難得你贊我兩句,哈哈!不說這個,等冬子回來你問問他,政府內部到底有什么議論?這幾天冬子總是吞吞吐吐不肯說明加班的原因,我估計是他們的保密制度讓他不敢對我說,你問他他會放心一些。我呢,從明天開始就要忙了,歐先生從英國發來電報,定購的大批加工機械和配件將在四個月內運到廣州,電報中特別叮囑我協助陳掌櫃盡快清倉出貨,積蓄資金,所以明天開始我就得跟隨陳掌櫃行走于八大商行之間,認真清點一下家底。你呢,有時間就自己做飯,沒時間在街口大排檔隨便吃點兒,高興就下館子喝兩杯也行,隨你便,反正這距離四方鬧市都是抬腳功夫,哪怕你去妓院洩洩火我也支持,哈哈!”

  “滿嘴胡言!”

  老道不滿地瞪了安毅一眼:“我告訴你啊,這幾天我總覺得會有事情發生,根據你的流年運程推算,近日有一劫數長達兩旬,卦象上雖有驚無險,暗呈因禍得福之相,但也絕不可麻痺大意,以身試險……喂!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到哪兒去?”

  “有人敲門,莽莽撞撞的像是阿彪,我去看看。”

  安毅快步走過前院打開大門,阿彪滿頭大汗臉色發白:“不好了,商行被滇軍包圍了,他們一定要征用我們那輛車,陳掌櫃不願意立刻招來一頓痛打,眼鏡被打碎,滿臉都是血,九叔剛趕過去沒說上兩句話也被打了,那些滇軍一定要我們出車出司機,揚言十分鐘之內人不到立刻放火燒房子。”

  “你馬上回去讓所有人不要頂撞他們,告訴陳掌櫃答應他們的要求,否則真放火我們損失就大了,十幾萬元的庫存啊,讓我怎么向歐先生交代?你快去,我換雙鞋馬上就到。”

  安毅說完轉身跑回屋里,幾步登上樓梯到房間換上結實的生膠底帆布綁帶鞋,跑下樓對緊張的老道大聲說道:“店里有急事,我先去看看,別擔心,只是軍隊征用我們那輛車,你早點兒睡,要是我明天沒時間回來,你干脆把二嬸母子接過來住吧,讓二嬸幫我們看看家、買菜做飯也好,省得咱們爺三有一餐沒一餐的,走了啊!”

  老道追出大門:“小子注意安全啊!別他娘的逞能使性子,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寧屈不死啊……”

  安毅一陣風沖到商行大門外,剛抬腿登上臺階就被一腳踹到地上滾了兩圈,兩支漢陽造槍口隨即頂到他胸前。

  安毅忍痛大聲喊道:“別開槍!我是店里的,我是司機啊!”

  兩支槍收回去,一個排長模樣的人用云南話大聲吼道:“那你怎么不早說?惹惱大爺一槍打死你!”

  安毅立刻用四川話哀求:“老哥(guo),我是店里的雇員,開車的……疼死我了……”

  排長聽到安毅的川話,臉色好了很多,還伸出手拉了安逸一把:“你是四川的?怎么不早說啊?白挨了趙老二一腳,起來吧……我帶你去后院見我們營長,要是你來遲一步,我們真他娘的燒掉這棟鳥樓了。”

  安毅心想你他媽的給我說話的機會嗎?心中恨是恨還得乖乖跟人進去,看著店里店外一束束燃燒的火把,安毅知道這幫滇軍不是嚇唬人,要是真的不能滿足他們,他們絕對敢放火燒毀商行,起到殺一儆百的恐嚇作用。

  “營長,司機來了!”排長大聲報告。

  五短身材、方臉濃眉的營長狠狠地瞪了安毅一眼,轉向瑟瑟發抖的陳掌櫃大聲罵道:“操你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不耐煩了先打死你這奸商!還愣著干什么,打開庫房!”

  在數十名手執火把的滇軍官兵的脅迫中,大吃一驚的安毅走到營長面前,用川話低聲哀求:“長官,里面都是些損壞待修的加工機器,其他都是些笨重的切板機、卷板機之類的,長官要去也沒用,不如你們把車開走吧,告訴小弟你們的大營地址,明天一大早小弟送上幾頭豬給長官們打牙祭如何?”

  營長聽到安毅的話心情好了很多,但是黑臉上還是惡狠狠的神色:“廢話!叫你打開就打開,再磨蹭老子要下令砸了!”

  “好好!長官別生氣,我馬上打開。”

  安毅快步走到陳掌櫃面前,從他抖個不停的腰間取下庫房鑰匙,對一旁驚恐萬狀的工友們點點頭,示意大家閃到一邊去,走到九叔身邊低聲說道:“九叔,你老人家不該來啊!這么一大把年紀,要是有個萬一你讓我怎么向歐先生交代……阿彪,扶九叔回家!”

  “可是……他們讓我們走嗎?”阿彪不敢造次。

  在安毅哀求的眼光下,營長略作猶豫便微微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這群人沒一個會開車的,等會兒還需要眼前這個四川小子幫忙,今天也只是為這輛貨車而來的,看看庫房里有什么值錢東西倒是其次,至于一個糟老頭放走也無關緊要。

  安毅向營長鞠躬致謝,讓阿彪攙扶九叔快回去,九叔感動得老淚縱橫,大聲喊道:“小毅,你要保重啊!你這一去就得幫他們拉貨打仗的……”

  “沒事的,九叔,你老放心吧。”

  安毅深恐營長不耐煩,來不及多看九叔一眼連忙走向二號庫,營長看到這小子孝道老實也暗暗稱贊,帶幾個人跟在安毅身后看著他打開庫門。

  “舉火把進去照照!”營長大聲下令。

  兩分鐘后四個小兵回來報告:“都是笨重的機器,推都推不動,沒什么油水。”

  安毅乘勢恭敬地說道:“長官,請跟我到一號庫。”

  營長和幾個舉火把的小兵走進一號庫,看到的都是些砂輪機和鑄鐵基座,幾個碩大的木質包裝箱沒有工具也懶得打開,失望之下話也不說,轉身就出去。

  安毅快步跟上去:“長官,請跟我到前面的三號庫,我馬上打開。”

  營長不耐煩地大聲吼道:“算了!都他媽的一堆死鐵看個屁啊?你小子立刻給我發動汽車,老子要回去復命了。”

  “好咧!車鑰匙在我們掌櫃那里,我馬上去拿,長官稍等,我立刻就來。”

  安毅跑向目瞪口呆、滿臉血污的陳掌櫃,心里暗叫僥幸,要是真的打開三號庫,里面新到的三百多臺縫紉機就保不住了,幸好自己隨機應變得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啊!

  安毅把鑰匙遞給陳掌櫃,壓低聲音用粵語快速交代:“沒事了,被我蒙過去了,還好他們沒傷著你,我離開之后你立刻去找‘魯麟’商行的漢斯,求他幫咱們把四個商行的幾十萬進口貨物全都拉到沙基倉庫,租金貴點兒沒關系,要快!我估計廣州城要變天了,否則這幫號稱革命軍的滇軍不敢在國民政府眼皮底下如此胡來,只有洋人租的沙基倉庫才是安全的,要是漢斯不答應,你就說是我求他的,我處理完麻煩之后還有要事找他商量,記住了嗎?”

  “哦……記住了、記住了!給,鑰匙……”

  陳掌櫃戰戰兢兢掏出車鑰匙,沒想太過于害怕手指不聽使喚,鑰匙一下掉到地上。

  安毅撿起鑰匙對陳掌櫃嘆了口氣,大步跑到樹下的貨車旁打開車門,發現幾十個滇軍官兵早已爬上車廂等著了,安毅心里罵了一句,卻對營長獻媚地笑道:“長官,請坐駕駛室,里面沒那么抖,又不怕霧水,我還能聆聽長官的教導呢,好久沒聽到我們川滇話了,聽起來親切啊!”

  營長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他娘的,你小子挺機靈的,哈哈……好!老子今天倒要和你好好聊聊,開門!”

  “是!”

  士兵殷勤地把右車門打開,等營長上去坐好之后小心關上。安毅麻利地啟動車子,平緩地開出院門,數十個沒能搭車的士兵罵罵咧咧地跟在車后跑,很快全部離開商行內外。

  轉出馬路,車子順順利利地向西關方向開去,矮個營長看到安毅技術這么好、嘴巴這么甜,高興之下大聲笑道:“小子有兩下,他娘的是個人才。回到大營老子就用油漆在車門和前后寫上番號,發一套軍服給你,以后你小子就是老子的專職司機了!哈哈!”

  安毅大吃一驚,嚇得手足無措,方向盤都把不穩了。

  “泰昌”商行院子里,躲在外面的九叔又轉了回來,問明滇軍撤走的經過之后,當著十幾個伙計的面傷心地說道:“掌櫃的,你看看,小毅這是為了咱們,為了這十幾萬的貨物才強裝笑容冒險跟滇軍走的,這一走兇多吉少啊!可你平時怎么對他啊?你罵他整他刁難他,他什么時候說過一句你的不是?什么時候不聽你的話?東家從西洋發來電報,叫你領著他一起盤點清貨,你卻恨他……你看今天,要不是小毅,這十幾萬貨物損失不說,我們這幫人誰敢說自己能平安回去啊?我老了,再也干不動了,可是臨走前我要奉勸你一句,做人要有良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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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戰亂中的卑賤


  以預測奇準、道行深幽而在廣州城小有名氣的老道這回掐算錯了,安毅從四月二十八日被滇軍連人帶車征用開始,到現在的六月十日止,已經度過整整四十三天了,比老道煞有介事的“兩旬劫數”預測翻了一倍還多三天。

  四十三天來,安毅總共只獲準回家三次。第三次就是今天的六月十日晚,和前兩次一樣,安毅身后還跟著兩個楊希閔滇軍警衛團派來的“護送保鏢”,老道和冬子看到這種情景,也只能唉聲嘆息卻無能為力。安毅倒是非常坦然放松,從油膩膩的上衣口袋掏出滇軍軍需處長賞賜的兩個袁大頭,扔給不知所措的冬子讓他去買只燒鵝兩瓶酒回來,轉身樂呵呵地招呼“護送”自己回來的警衛連長曲大友和另一位小排長。

  “老曲,快坐下,到了兄弟這兒還客氣什么?梆子,你也坐,又不是在軍營里面,不用講那么多規矩。”

  安毅熱情地招呼兩個監視自己的軍官,對上茶的二嬸微微一笑:“二嬸,二毛睡了嗎?”

  來到榴園一個多月的二嬸告別了為人縫縫補補洗衣服的苦難日子,帶著逃難路上幸存下來的大兒子過上她認為的天堂般生活,相對安逸的生活和富足的飲食,讓這位只有二十九歲的女人膚色和神情都恢復很多,初看不怎么樣,細看自有一股淳樸端正的韻味。二嬸這是第二次見到安毅,聽安毅問起自己六歲大的兒子,連忙低頭回答:“二毛瘋了一天,剛睡了,大少爺,你和兩位長官坐坐,我做菜去了。”

  “二嬸,我跟你說過,別叫什么少爺少爺的,狗屁大少爺,老子就他娘的一個苦力,和二毛一樣的身份地位,明白嗎?以后我再也不願聽到你這么叫我……行了,我說話粗魯別嚇著你,你忙去吧。”

  安毅看到二嬸怯生生地離開,嘆了口氣,對兩位樂呵呵的軍官歉意一笑,轉向一旁埋頭抽旱煙的老道不滿地說道:“老道,你也不說說二嬸,有這么叫的嗎?是不是冬子自認為身份高就喜歡人家叫他少爺了?”

  老道無奈地搖搖頭:“可別誤解你弟,冬子也和二毛媽說過很多回,一直以來冬子只要有空都教二毛識字,別冤枉他,是二毛媽固執,她至今還叫我老爺呢,老勸不聽,我能有什么辦法?”

  安毅這才放下心來,樂呵呵轉向曲連長:“兩位老哥,讓你們看笑話了,其實啊,這座房子是我東家的別院,他怕打仗跑到香港去了,讓我們搬進來幫他看房子,你也知道兄弟就是個會點兒技術的鄉下小子,哪里能受得起少爺的稱呼啊?老子剛進城幾天啊?腿上的泥巴還沒洗干凈呢。”

  肥頭大臉的老曲哈哈大笑:“兄弟,老子就喜歡你這實在性子,否則怎么會獨獨把你調到身邊干輕松活?這幾十天你也看見了,抓回來的七八千民夫都在沒日沒夜的挖戰壕搬木頭,誰有你這么舒服自在?就是因為你小子手腳勤快嘴巴甜,對老子胃口,哈哈!”

  安毅笑瞇瞇作揖致謝,心里卻在罵娘,要不是從廣州城搶來的各種汽車越來越多司機不夠,老子早他媽被你們這群孫子用刺刀逼到東郊各地做那種牛馬不如的苦力了。

  “小子,我聽你們這一家子說話怎么都是外省人?這位大哥相貌不凡有仙氣,剛才你稱呼他老道,是不是道士?”曲連長感興趣地問道。

  看到安毅笑得很賤,老道不得不主動答話,他道貌岸然地告訴兩個不識字的軍官,自己確實出自道家,而且還是茅山派的南派支脈。老道之乎者也幾句話就把兩個背搶的大老粗胃口吊起了,最后聽得滿臉尊崇自認晚輩,連冬子買燒鵝回來二嬸端上一桌菜都顧不上了。

  安毅樂得自在,拿過只空碗夾起兩只肥碩的燒鵝翅膀遞給冬子:“去,拿到后房,等會兒二毛醒來肯定嚷嚷肚子餓。”

  “大少爺這使不得,大……”二嬸看到安毅鼓起兩只眼睛像銅鈴似的嚇人,連忙閉上嘴不敢再說了,轉身給大家做湯去。

  老道不愧是縱橫江湖二十年的高手,幾句話又把兩位聽得差點流口水的粗人引到香噴噴的燒鵝上了。安毅也抓起酒瓶子給兩位倒酒,嘻嘻哈哈敬了這個敬那個,一餐飯吃得兩位軍官神采奕奕大呼過癮,最后歪歪倒倒走出街口爬上車頭,熱乎乎地和孝敬的安毅稱兄道弟,嘴里說出的話讓外人聽了還以為三人是一個娘生的呢。

  冬子和老道走進院門,二嬸連忙關上,冬子擔憂地說道:“叔,我大哥他危險啊!前幾天我們政府的所有人怕滇桂軍迫害,全都逃到江那邊的黃埔軍校和元帥府了,看樣子這一仗快打起來了,我哥他被拉民夫上前線,萬一有個好歹你讓我怎么……”

  “擔心什么啊?”

  老道打斷了冬子的話:“你挺聰明一個人,怎么就不會細看細想啊?我看你是關心則亂,你大哥雖然黑點瘦點但絕沒有吃苦頭,他是誰?連我老道都琢磨不透他治不了他,誰能把他怎么樣?他鬼著呢!就連兩個押送他回來的軍官都和他稱兄道弟你沒看見?還有,他的錢全在我這放著,當初走得匆忙身無分文,怎么這次一進門就扔給你兩個袁大頭?你什么時候見過被抓的壯丁民夫有這么高的待遇?你就別瞎操心了,多想想多學著點,要是你有你哥一半的機靈勁兒,你現在早就不是小小的辦事員了……”

  骯臟的雪佛蘭貨車滿載一車廂舊麻袋駛出東門,折而向北十幾分鐘就到了白云山南麓的瘦狗嶺下。

  安毅遵從警衛連長的指揮,把車停在山腳的干涸池塘邊,明亮的篝火和火把將方圓幾里山上山下照得透亮,上千名衣衫襤褸的民夫在滇軍官兵惡狠狠的吆喝聲中挖坑鏟泥搬運石頭。

  隨著曲連長一聲令下,三十多個筋疲力盡的民夫從干涸的泥塘里爬上來,踉踉蹌蹌走到車邊卸下一捆捆麻袋,再搬到泥塘里解開分發,用鏟子裝滿泥砂封上袋口,兩人一組用竹槓木棍把近兩百斤重的泥沙袋抬上崎嶇的山道,上山構築一個個防御工事。

  曲連長打了個飽嗝,來到安毅身邊蹲下,掏出一包全是洋文的“老刀牌”香煙賞給安毅一支。由于勞累和苦悶,安毅近來已經學會了吸煙,他掏出火柴熟練地給連長點上,自己也接著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這煙味道不錯,他娘的洋煙就是卷得精致結實。”安毅吐出個眼圈又問道:“老哥,你不是習慣抽煙膏的嗎?怎么也抽這玩意兒?”

  曲連長打個哈欠,似乎是安毅這么一說把他的鴉片煙癮勾上來了:“別提了!黃埔軍和粵軍正兵分三路打回來,前鋒已到了東邊的石龍石灘一帶,最遲明天上午會有惡戰,哪里還有功夫睡在煙榻上美美地享受啊?各師師座都親歷一線了,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哪敢怠慢?唉……好在老子跟胡軍長的小舅子關系不錯,才得到押送軍需物資這肥缺,不用像其他弟兄那樣到前線擋子彈。”

  “胡軍長是誰?你說的軍長小舅子,是不是平時老愛和你說話的軍需處楊處長?”安毅順口問道。

  曲連長拍拍屁股站起來:“胡軍長你都不認識?虧你還在咱們各陣地轉悠了一個多月,記得上月底在西大營把我叫去訓話的那個高個子將軍嗎?他就是胡思舜胡軍長。我們胡軍長可不得了啊,楊司令手下最能打的大將就是他,如今他手下聚集六個警衛團的全軍精銳,光是七五山炮和野炮就有一百六十多門,輕重機槍四百挺,從洋人手上買回來的大批新式武器,全都優先裝備他手下這六個團,今天上午已經全部加強到城東一線的戰略要地,這次黃埔軍和粵軍從潮梅各地連跑帶爬回擊廣州城,恐怕早已累得像喪家狗似的了,絕對不可能從咱們胡軍長手上討到半點好處,兄弟你就放心地跟著老哥享福吧……你在這兒待著,我去看看就回來,等會兒還得趕往下個地方。”

  “去哪里?又去石牌車站拉彈藥?”安毅問道。

  曲連長咳嗽一聲,吐出口濃痰:“彈藥夠了,石牌已經變成南線指揮部,估計司令部也設在那,不需要我們去,我們得返回西大營拉上一車特別軍資,連夜趕到龍眼洞三團、四團陣地去,你小子得打起精神來,今晚老子可沒時間給你閉眼。”

  “明白了。”

  安毅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起曲連長剛才的話,不禁為自己的那幫黃埔兄弟深感擔憂。一個多月來為滇軍拉貨送貨,安毅對滇軍的各大營和幾日來快速構築的防御陣地了如指掌,也看到了滇軍官兵和部分桂軍官兵裝備的武器彈藥,心中暗暗比較,就覺得革命軍實在沒有什么勝算,就拿彈藥來說,東征的彈藥消耗已經讓革命軍各部捉襟見肘,再這么急沖沖往回趕,真應了曲連長的那句話:疲憊之師強弩之末啊!

  心煩意燥的安毅站起來,扔掉煙屁股,抬頭仰望到處是火把和吆喝聲的瘦狗嶺。

  瘦狗嶺的地勢安毅非常熟悉,昨天上午還和曲連長扛著兩箱煙土上去犒軍,知道這是白云山南麓的戰略要地,瘦狗嶺形狀就如同面向西北爬著的瘦狗,如果站在白云山上眺望,這只狗瘦骨伶仃,非常逼真,連凸起巖層構成的狗身上的條條肋骨都能數得出來,叫瘦狗嶺非常貼切。瘦狗嶺有個傳說,在明朝弘治年間,嶺南才子倫文敘中了狀元,引起朝廷一些人的妒忌,這些人于是心懷叵測地杜撰一首歌謠到處散布,說什么“瘦狗山頭有臥龍,十三年后向天沖,金火相克侵帝國,太陽照耀在廣東”,結果壞了,朝廷擔心江山不穩,每年都要花大量人力物力去炮轟這座瘦狗嶺,以破壞風水龍脈。

  此時的瘦狗嶺已經成為扼守城東進入廣州城的險要之地,相隔幾米一個的半月形防御工事從山上延綿到山下,只需架設輕重機槍居高臨下堅守,進攻的革命軍不付出慘重代價才怪。

  突然,一陣騷亂和呼喊在山腳下響起,槍托打擊在人身上的沉重聲音清晰可聞,一聲聲慘叫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人群緊接著混亂起來民夫轟然大呼,數十個不堪忍受的民夫奮不顧身猖狂逃命。隨著滇軍軍官一聲“開槍”的命令高聲喊起,“呯呯”的槍聲立刻響成一片在夜空中回蕩,歪歪倒倒跑不出幾十步的民夫接二連三被擊斃,嚇得安毅忘了蹲下躲避。

  “攔住他——”

  一個瘦小的身影沒命地跑向安毅,也許是追趕的滇軍士兵怕誤傷自己人沒敢開槍,而是嚎叫著讓安毅幫攔下,熊熊的篝火讓安毅看清了逃過來的竟是個孩子,心中不忍連忙大聲喊道:“我攔住他,別開槍——”

  “呯——”

  瘦弱的孩子腦袋向后猛然一仰,“噗”的一聲撲倒在安逸腳邊,已經伸出雙手要接住孩子的安毅像根木頭般僵在那里,怎么樣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濃濃的血腥喚醒了腦子一片混亂的安毅,他猛然跪下抱起腦袋中彈的孩子,看到他額頭上湧出的血液和腦漿,安毅痛苦得大聲哭喊起來:“他還是個孩子啊……看樣子不到十五歲啊……干嘛這么狠心啊,你們……”

  追趕的幾個滇軍仿佛根本就沒聽到安毅的哭訴,看到沒事了就罵罵咧咧轉身離去。不知何時來到安毅身后的曲連長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嶄新駁殼槍,輕輕往冒煙的槍口吹口氣,樂呵呵地說道:“果然是正宗的德國貨,我那老大真夠意思,這么好的槍,營長也搞不到呢,哈哈……”

  “你……干嘛打死他……你知道我能攔住他的,干嘛還要打死他?你怎么這么狠心啊你?”

  安毅揚起頭,仰望得意洋洋的曲連長,原本和善的眼里充滿了憤怒。

  曲連長一愣,猛地給了安毅兩腳,踢在安毅背上發出“嘭嘭”的沉悶聲:“你他娘的敢教訓我?惹惱老子一槍嘣了你,信不信?把屍體放下,又不是你兒子你傷心什么?起來!馬上走,要不是看你會開車,你就和那幾千個命賤的民夫一樣,死了都沒人埋!還跟老子豎鼻子瞪眼的,活得不耐煩了你?啊?給老子站起來!”

  安毅輕輕放下懷中尚有熱氣的孩子,臉上毫無表情一步步走到車門邊,機械地登上車頭打著火,一言不發載著曲連長返回城里……



第十八章 接二連三的驚嚇


  城西大營一片忙碌,一隊隊高舉火把的滇軍官兵在營中來來往往,穿梭不停。由于支持國民政府的電廠工人切斷了電源,不願再給軍閥們供電,整個廣州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子夜,珠江下游方向轉來隆隆的炮擊聲,安毅剛開始以為是炸藥包的爆炸聲,仔細一聽,爆炸聲雖然震耳,但似乎有那么點兒秩序,于是就聯想到可能是大口徑炮彈的爆炸聲,尋常的七五山炮和野炮聲不會這么響亮,滇軍陣地校正火炮試發射的情景安毅看到過多次,對七五炮彈的爆炸聲非常熟悉,遠沒有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

  果然,十分鐘不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跑過曲連長車前的時候大聲通報戰況:三軍和九師企圖橫渡江面占領對岸的大元帥府和黃埔軍校的行動失敗了,海軍十二條大小戰艦齊齊向渡江部隊開炮,三軍和九師損失慘重,楊司令非常生氣,不得不下達了停止渡江的命令。

  安毅心中暗自叫好,再次鉆進駕駛室點燃支煙,等候當兵的裝車,心里對長著個豬腦殼的曲連長所說的特殊軍資嗤之以鼻:裝上第一箱的時候,鴉片煙土那種特有的有點膩味的氣味已經讓安毅知道是什么貨色,也知道滇軍向來有吸食鴉片的習慣,滇軍官兵從上到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離不開鴉片煙土,幾乎每人都背著兩支槍——其中一只是煙槍。安逸也時常看到各陣地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煙鬼,一群群官兵煙癮上來軟得像無脊椎動物,一旦吸食煙土之后立刻精神煥發,這時讓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會含糊。

  右車門無聲打開,曲連長的豬頭伸進車里:“小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兔崽子,你值得跟老子斗氣嗎?拿著!”

  兩包“老刀牌”香煙扔到安毅屁股邊,安毅這時已經恢復常態,樂呵呵撿起塞進衣袋里:“又要我幫你私藏東西了吧?”

  “噓——”

  曲連長私下看看,敏捷地爬上車,對安毅低聲說道:“這次楊司令下了血本,拿出上等‘云土’賞給全軍每個弟兄一人四兩,外加每人五個袁大頭,營長以上每人一斤印度產的極品煙膏,這可是有錢都沒地方買的好貨啊!我那楊大哥剛才要我立刻把六十斤印度煙膏藏起來,還有‘盈余’出來的一千五百塊袁大頭,命令我以最快速度帶出西大營,省得夜長夢多。兄弟,這次看你的了,等會兒我和梆子兩個偷偷搬上來,你負責在車上找個地方藏好帶出去,事成之后老子賞你十塊大洋,怎么樣?”

  安毅猶豫了一下,看到曲胖子快要冒火了才低聲說道:“這樣吧,這么長時間來你沒少關照小弟,剛才小弟看到人死受刺激觸怒大哥你,可你也沒怪罪還給小弟煙抽,小弟心里不好受,這樣吧,給小弟五塊大洋就行,多了小弟不好意思拿。”

  曲連長大喜,一巴掌拍到安毅大腿上,也不管安毅疼得齜牙咧嘴的:“好兄弟!老子沒看錯你,好!既然你這么講義氣,等打完仗老子立刻悄悄地放你回去,天塌下來老子都頂著!”

  “謝謝曲大哥!小弟謝謝你了!”安毅誠摯地鞠躬,摸出兜里的香煙撕開包裝紙抽出一根想孝敬曲胖子,曲胖子卻飛快地開門下車,轉眼沒了影子。

  三分鐘不到,曲胖子和他的那個死黨急匆匆來到車邊,安毅已經將坐凳掀起等候多時,三件包裝精美印刷紅黑兩色英文字母的煙膏很快便塞進坐凳下不大的空間里,曲胖子再次消失很快又出現,將一個沉重的細帆布口袋捧給安毅,安毅接過麻利地堆放到最后的那點空間里,當著曲胖子的面蓋上坐凳,擰緊四顆螺釘,還用力拉扯幾下紋絲不動,曲胖子這才重重出了口氣,擦去胖臉上的虛汗,贊賞地對安毅點點頭,匆匆望了一眼車廂隨即鉆進車里關上車門,催促安毅開車出營。

  混亂的大營門口早就不按程序查驗放行單,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領著一個排的兵力守在大門兩側,看到熟悉的雪佛蘭貨車不耐煩地揮舞手臂讓車子快走。拐上馬路穿過兩條狹窄的橫街,西大營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后,曲胖子這才重重出了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他娘的,搞得老子一頭汗水……小子,向左,開到小北門我楊大哥的四姨太家里,咱們得把東西卸下來,完了再趕往東郊龍眼洞陣地。”

  曲胖子腦袋伸向前面仔細辨認道路,幸好車頭大燈光亮度不錯,沒讓他看得太過吃力。

  安毅點點頭,在十字路口左拐,剛進直道立刻聽到一陣炮彈劃過天際發出的悠長尖嘯聲,緊接著小北門方向連續響起陣陣爆炸聲,熊熊的火光夾雜滾滾濃煙騰空而起,嚇得曲胖子高叫停車。

  曲胖子打開車門飛快爬上車頂,重重跺了兩腳快速回到駕駛室:“完了,整條小巷都完了!一定是從江對面發射的艦炮,把劉震寰的桂軍指揮部大樓全轟塌了,小巷跟著遭殃,四姨太恐怕也沒命了……快退回去小子,快退!快點兒離開這鬼地方,要是一炮砸下來連骨頭都找不到。”

  安毅快速倒車,在十字路口轉而向東,剛駛出四十余米,一顆重磅炮彈就在身后的十字路口轟然炸響,激射的石塊彈片將車身打得“啪啪”直響,嚇得安毅臉色蒼白,沒命地加油狂奔。

  出東城駛入僻靜的郊外泥土路,驚魂稍定的安毅才放慢速度,看了一眼副座上驚慌失措的曲胖子問道:“曲大哥,我屁股下這么多貴重貨,你得找個地方搬過去才行啊,在車上放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曲胖子痛苦地搖搖頭:“你以為老子不想找個安全地方藏起來啊?為了這六十斤煙膏和一袋子大洋,老子故意把押車的弟兄打發走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娘的,怪不得你家老道說要我這幾天小心翼翼不要貪財……小子,我告訴你,待會兒到了龍眼洞不許開得太靠前,天色快亮了,說不定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咱們這車目標大,要是再飛來幾顆炮彈,躲都沒有地方躲,小命都沒了還要煙膏大洋有屁用啊?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求之不得呢。”

  半小時后,安毅把車開到距離前沿陣地五百余米小山崗后的指揮所前停下,曲胖子跳下車向軍長胡思舜大聲報告煙土拉過來了,臉無表情胡子拉碴的胡思舜點點頭向后揮揮手,數十個官兵飛快跑向車廂,轉眼工夫就把滿滿一車將近兩噸的云南煙土卸了個精光。

  曲胖子敬禮告辭,還沒轉身就被胡思舜叫住了:“你,把車開到后面一公里的那個靠山鋸木廠待命,這輛車有用處,隨時等候我的調令。”

  “這、這……屬下遵命……”

  在胡思舜刀子般目光的注視下,曲胖子背脊發寒,只能遵命,上了車沒好氣地吆喝安毅把車開到鋸木廠,一路罵罵咧咧把胡思舜全家女性問候個遍。

  安毅也暗暗叫苦,他實在不願意待在如此危險的地方等死,剛才在小北門附近那一發重炮炸彈,到現在還讓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一種死里逃生的慶幸立刻被又一次無法預知的恐懼所取代,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無法選擇,只能聽天由命祈禱老天爺長眼了。

  車子方一停穩,陣陣震耳欲聾的炮聲接踵響起,嚇得曲胖子大喊大叫,指揮安毅快把車倒進背靠山體的凹陷處,安毅依言而行將車停在緊靠幾乎垂直的山體邊沿,來不及喘口氣就被飛越頭頂上方的一條條火舌所震撼:滇軍的炮兵陣地開火了,一發發呼嘯的炮彈飛越小山上空,砸向了東面的革命軍陣地。

  十分鐘左右炮聲停止,激烈的機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隨即響起,一陣陣的吶喊聲不時傳來。

  曲胖子把安毅拉下車,兩人偷偷摸摸登上小山崗,伏在一塊大石頭邊向東望去,只見硝煙滾滾,喊聲遍野,革命軍和滇軍已經拼命多時。

  “曲大哥,前面的陣地選擇得好啊,龍眼洞這鎮子兩邊都是石山丘陵,這條必經之路正好處在兩山之間,整個寬度似乎不到一點五公里,你們滇軍占據的陣地太好了。這條路我走過,是開往東莞、直通九龍的主要公路,距離那邊看得見的鐵路也不遠,是東面和南面各縣鎮進廣州城的唯一陸上通道,打通這里基本就能看到廣州城,陣地前面好像還有一條小河是嗎?”安毅好奇地問道。

  曲胖子點了點頭:“沒錯,是條小河,只有四五米寬,石橋被咱們炸了,前幾天我去過一次有印象。今年天旱小河都干了,小河兩邊都是兩米多高的陡峭河床,干涸的河底全是爛泥,就算他黃埔軍不要命地跳下去,也沒幾個能爬得到這邊的岸上,何況還有這么多機槍招呼著。”

  “等等!你說前面正在進攻的是黃埔軍?”安毅著急地問道。

  曲胖子一直望著激烈交戰的前方:“你他娘的不長眼啊?沒看到黃埔軍校的校旗和他們各團特有的軍旗嗎?這一個小時下來估計他們得死傷幾百人,你看,退下去了不是,哈哈……行了,咱們下去吧,老子昨晚到現在沒吃過一餐飯,腿肚子直打顫,鋸木廠南邊有個炊事班在做飯,專門接待我軍臨時過往人員的,咱們去吃他娘的一頓前線飯,哪怕喝碗粥也頂得個半天。”

  安毅看著硝煙散去逐漸平靜下來的陣地,難過地搖搖頭,跟隨曲胖子下山,心事重重地繞過一堆堆木頭走到炊事班,拿起個大海碗,直接舀起木桶里的稀粥仰頭就喝,連喝三碗這才放下碗,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色等候曲胖子。

  曲胖子吃飽喝足,拿起墻角不知誰的鴉片煙槍斜倚在草堆上,一個年長的老兵獻媚地上去給他點燈燒煙泡,這鴉片一抽就抽到中午。

  下午四點,黃埔軍再次發起猛烈攻擊,一個小時二十分的激戰之后再次被滇軍擊退。安毅趴在山崗上一直注視著前方戰場上的一具具屍體,心疼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倒是發現滇軍胡思舜的確指揮有方,悍勇無比,他竟然敢把自己的指揮所設在距離前沿陣地只有五百米的地方,而且巧妙選擇在一個背對前沿的山崗之下,無論是黃埔軍的火炮還是機槍都打不到他,他卻可以利用登高的掌旗兵隨時傳遞命令。

  夜幕降臨,急得直跺腳的曲胖子想走又不敢走,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呵斥安毅到炊事班旁邊的臨時中轉庫把那堆破布抱回來,他要在車底抽鴉片睡覺。

  安逸擔心曲胖子煙癮發作情緒不穩,真的一槍嘣了自己那可冤枉,只能依言而行不敢稍有違抗,抱回一大團五顏六色的破布回到車邊逐一攤開,給曲胖子鋪在車底。讓安毅覺得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團破布里竟然有兩面國民黨黨旗和一面國旗,此刻全都被曲胖子臭烘烘的身軀壓著。

  提心吊膽的一夜過去,天色漸漸灰白,胡思舜也沒有發出什么調令讓安毅出車,一晚上醒來三次抽了兩回鴉片煙的曲胖子倒是睡得比豬還香。肚子呱呱叫的安毅只好自己走到炊事班那里,看到除了那老頭兵其他人都沒醒,只能找個干凈一點兒的粗碗,盛上點昨夜彈藥搬運隊留下的殘羹剩飯將就對付。

  幾碗稀粥下肚,膀胱鼓起來,安毅一面打嗝一面走到西面的溝渠旁,解開褲子紐扣掏出老二舒舒服服放水,只覺得這泡尿是如此前所未有的暢快。

  溝里草叢突然一動,嚇了一跳的安毅沒來得及反應,一支黑黝黝冷冰冰的駁殼槍已經頂在他的小弟弟腦袋上方:“不許出聲,否則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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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53: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還一報


  “小毅?你怎么在這兒?”一身爛泥的黃杰收起手槍,驚訝地問道。

  安毅飛快跳入小溝,壓低了聲音:“奶奶的嚇死我了,老黃你這孫子竟然拿槍頂著老子的小弟弟,要是老子這輩子落下陽痿的病根,老子跟你沒完!”

  “哎呀,你別廢話了,我問你,你到這里干嘛?”黃杰抓緊安毅的手臂盯著他。

  安毅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老子樂意啊?還不是連人帶車給滇軍用槍頂來的,沒日沒夜往一個個陣地拉貨,想老子一個商行高級職員,足足被他們像使喚牛馬一樣折磨了四十四天吶……你呢?怎么就你摸過來?一個人沒個掩護沒個照應,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黃杰擦去臉上的露水泥漿,徐徐吐出口氣:“昨天上級派我和陳賡、老宋坐小漁船潛入城里偵查聯絡,事情辦得挺順利的,滇軍和桂軍兩個講武堂的軍人聯合會會員都決定支持我們,后來我們想從原路退回,可滇軍桂軍警戒太嚴沒辦法,只好和陳賡分頭行動,他如今恐怕已回到校軍本部,我和老宋潛出東城之后決定摸過來,看看滇軍胡思舜部從瘦狗嶺到龍眼洞一線的兵力布置情況,誰知瘦狗嶺一帶重兵云集,根本無法靠近,想摸回去爬到這里就遇到你這倒霉蛋了。”

  “老宋呢?”安毅問道。

  黃杰低聲學了聲鳥叫,宋希濂在后面十余米的草叢里伸出個纏滿樹枝的腦袋,對安毅露出個笑容。

  安毅喘了口粗氣:“這個方圓百米的鋸木廠只有九個火頭軍,沒看到他們有槍,估計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會有一兩個連的送彈藥工兵過來,剩下一個軍官就是用槍監管我的死胖子,此刻他正在山腳我那車底睡大覺,這里暫時還是安全的,不過你們倆得快走,我擔心天亮人多了會出萬一。”

  “慢著!剛才你說這四十四天你沒日沒夜往一個個陣地拉貨?”黃杰興奮地問道。

  安毅回答:“騙你我能長胖啊?也不看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不是想向我打聽滇軍的軍力布置?”

  “正是!”黃杰高興地回答,眼里充滿期待。

  “拿你的地圖過來,還有筆,我給你標上,閉上眼睛我都能數出來。”安毅伸出手。

  黃杰著急得撓頭:“我哪兒來的地圖,槍倒有一支。”

  安毅眼珠一轉:“這樣,你在這里等等我,我車上有一份廣州地圖,這是我剛開車的時候路不熟自己畫的,我把滇軍的兵力配置標上之后悄悄拿過來給你,你和老宋隱蔽好等我,最多十分鐘就行。”

  “小毅……”

  黃杰來不及多說一句,安逸已經跳上溝渠,佯裝扣褲子慢吞吞走向側前方的山腳。黃杰想了想彎下腰退入茂密的草叢里,不一會兒爬到宋希濂身邊把安毅的話告訴他。十分鐘不到,安毅低聲哼著奇怪的小曲來到溝邊,一面解褲頭一面百無聊賴地向四周張望,蹲下后輕輕滑入溝里,彎腰找了挺長時間,才看到黃杰在溝渠的下方十余米處向自己揮手。

  “奶奶的老黃,你小子躲躲閃閃留一手,竟敢不相信我?以為老子會帶滇軍來抓你是不是?”

  安毅不悅地瞪了黃杰一眼:“拿去,快滾!”

  黃杰樂呵呵打開地圖,只看一眼就快速折疊起來,抱住安毅激動萬分:“他娘的天才啊!太寶貴了,太及時了!小毅,我代表革命軍和所有弟兄們謝謝你!等打完這一仗,老子要給你請功!”

  安毅無所謂:“你一個小小副連長能給我什么功?拉倒吧!還是想法子滾蛋吧,昨天我趴在停車的那座山崗上胡亂看了一陣,發現順著南面那條枯水溝可以一直往前走,估計能繞過右翼陣地邊沿避過滇軍的視線,草很深,不站在高處很難發現那條溝,就是擔心有蛇,哥兩個得多加小心。等會兒要是沒事的話,也許那胖子會命令我開車回城里了,這次回去老子就找機會偷溜,再也不願過這種牛馬不如的日子了。”

  “小毅,你可千萬注意安全!打完仗老子和弟兄們就去找你。”黃杰壓低聲音鄭重叮囑。

  “快走吧,這么高大個漢子怎么啰哩啰嗦的?快走,別連累我。”

  安毅說完蹭的一下跳上溝渠,撓了撓幾日不能洗澡癢得不行的老二,齜牙咧嘴走向汽車,黃杰只好緩緩退回去,轉眼間消失不見。

  盡管安毅表現得非常成熟膽大心細,可他的心臟一直在不爭氣地亂跳,直到鉆進駕駛室才平復過來,背后的衣衫早已濕透。

  午飯過后,躺在車底下躲太陽和躲避可能的流彈的安毅再次點燃支煙,對剛剛過完鴉片煙癮的曲胖子問道:“曲大哥,咱們傻乎乎待在這里不是個事啊?小弟我老是擔心坐凳下貨物的安全,真要是哪發炮彈不長眼或者被胡將軍把車搶去,咱們就虧大了。”

  “這你放心,炮彈飛不到這里來,胡軍長也知道我和楊處長的關系,最多會命令我干點活,不會沒收我的車。不過你說的也是,總這樣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等會兒我去找找胡軍長,爭取下午回去,藏貨的地方我已經想好了,到時候你給我把車開過去就行。”曲胖子仍然閉著眼睛,懶洋洋伸出手,安毅立馬抽出根香煙給他點燃,送到他的兩根手指中間。

  兩人就這樣一邊抽煙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閑聊,不一會兒,一陣隆隆炮聲再次響起,沉靜了數小時的戰場再次發生激烈的戰斗。

  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扛著彈藥箱跑過鋸木廠前方大馬路的一個連工兵的隊伍中突然發生爆炸,四個倒霉的工兵在一聲轟隆過后屍骨全無,十余名官兵被炸得斷手斷腳,血肉模糊,哭號聲驚呼聲響成一片,滇軍的整個陣地受此驚嚇變得人心惶惶,不少人以為革命軍從身后打過來了。

  就在這短暫的混亂之中,黃埔軍抓住機會全線猛攻,很快迫近干涸的小河東岸並成功構築陣地,距離滇軍主陣地只有百米之遙,使得滇軍布置在后方的火炮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胡思舜看到這樣的結果勃然大怒,一聲令下督戰隊飛奔而去,將整個工兵連幸存的八十余人全部射殺,看得趴在車底的安毅和曲胖子魂飛魄散,炊事班的幾個火頭軍更是嚇得全身發抖唯恐避之不及,全都縮在那兩間鋸木廠的小木屋里再也不敢出來。

  督戰隊把所有屍體拖下路基隨即離去,曲胖子手忙腳亂爬出車底,緊緊抓住裹在身上的兩面國民黨黨旗,對安毅大聲喊道:“快出來,胡軍長殺紅眼了,老子不能再待在這兒了……快啊,你這賤貨,再不給老子把車開走,老子一槍嘣了你!”

  安毅連忙爬出車底,飛快跑向駕駛室。

  曲胖子忘了身上的國旗黨旗,一腳踩在拖地的旗幟一角,“嘭——”的一聲迎面摔倒,跌了個狗搶屎,下巴砸在堅硬的石頭上頓時暈了過去。

  打開車門的安毅回頭一看大吃一驚,四下看了看接著做出個石破天驚的舉動。

  安毅兩步跑到曲胖子身邊,一把抱住曲胖子的大腦袋猛然發力,“嘎”的一聲脆響,曲胖子的腦袋竟然被安毅扭轉個一百八十度詭異地望著自己的脊梁,造成這一奇跡的安毅嚇得跌坐在地,失控的嘴里無序地發出串串迷糊的聲音:“一報還一報……一報還一報……老子不活了……一報還一報……”

  急促的喘息聲中,第一次殺人的安毅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急劇收縮的心臟似乎要擠破他的胸腔,重度的眩暈致使安毅呼吸困難全身乏力,根本沒意識到要盡快善后趕快駕車逃跑。

  這時,一個灰色的身影敏捷地掠到安逸身邊,抱緊安毅一陣猛搖:“小毅,你怎么了?你瘋了你,說話啊你、說話啊……”

  “嘩——“

  一大口酸水從安毅口中噴出,他痛苦地咳嗽幾聲,看清是宋希濂之后,一面發抖一面詢問,顯然是嘔吐之后神智已清:“老宋,你怎么還不走?快走啊……要不,坐上我的車走……把這屍體抬進駕駛室,過關卡就說他受傷昏迷了,我們送他回去急救,快!”

  “好!我來扛。”

  宋希濂松開安毅,一把抱起地下死去多時的曲胖子,飛快繞過車頭扔進駕駛室。

  安毅跌跌撞撞鉆進駕駛室,在宋希濂擔憂的注視下突然給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啪啪”兩聲脆響過后,安毅的話語和行動讓宋希濂看得目瞪口呆。

  “我操你大爺的肥豬,你的槍好是嗎?現在是老子的了……我日你先人!你竟敢對一個孩子開槍……殺了你老子興奮得很!老子成富翁了,大洋、煙膏都成老子的了,哈哈……”安毅生硬地扯下曲胖子身上的旗幟,飛快地解下他的腰帶,一下就拔出那支嶄新的德制駁殼槍,比劃幾下哈哈大笑:

  “老子有槍了!老宋你那只破槍比得上嗎?你看,全新的,槍油還沒擦干凈,六個皮彈夾啊,哈哈……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得留一支槍防身,奶奶的,這個世道沒槍能行嗎?哈哈……”

  宋希濂著急萬分:“小毅,你沒事吧?”

  安毅一愣,隨即哈哈一笑,緩緩把槍插在腰間,將腰帶連彈夾巧妙地捆在一起放到儀表臺下的儲物箱里:“沒事了,老宋,小弟第一次殺人心虛啊,不過現在沒事了,我感到信心百倍,渾身充滿了力量。好了不說了,再說你那兩只眼珠子就要掉出來了,咱們回城去吧,把曲胖子扶穩了,過了城東那道崗哨,咱們哥倆就把這死豬推下去。好了,坐穩了……”

  “小毅等等,大哥有件事求你,要是你心里還有弟兄們,還記得咱們弟兄在一起的情分,請你跟隨大哥一起戰斗!剛才敵人自己弄出的爆炸提醒了我,只要我們勇敢地沖上去也許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現在前面的戰事到了關鍵時刻,老陳、老黃、老胡、老蔣、老賀……無數的兄弟都可能在下一刻死去,要是你不怕死,要是你還記著咱們兄弟情分的話,跟隨我一起戰斗吧!要是你這孫子怕死就算了,老子一個人沖上去,大不了讓弟兄們給老子收屍!”宋希濂雙眼光芒閃閃,射出無比的堅毅無比的期盼。

  安毅一聽這這慷慨激昂的話語,立刻頭皮發麻腦袋充血,鼓起殺人后通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瘋狂大笑:

  “別激老子,你以為老子怕死嗎?老子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再死一次?笑話!要是這次老子死不了,就是上天注定老子就要飛黃騰達了,哈哈!狗日的老宋,你給老子坐穩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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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5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出盡風頭的戰車


  “等等!車開那么快,你沖哪兒啊?”宋希濂著急地問道。

  安毅冷靜下來,把發動的車子掛到空擋:“對啊……我怎么才能幫到你啊?”

  宋希濂看看車外幾個方向:“你知道他們的彈藥庫嗎?”

  “知道啊!不過去不了,彈藥庫在瘦狗嶺后面的小山凹里,重兵把守還得通過三道卡,咱們要是硬來,恐怕沒看到彈藥庫院子就被打成蜂窩了,你還是想別的法子吧。”安毅記起彈藥庫那半公里道路上無處不在的堡壘和機槍,三道關卡嚴苛的檢查驗證,知道硬要去只能送死。

  宋希濂無奈地四處張望,咬咬牙吩咐安毅:“你在車里待著等我,我爬上后面的山崗上看看情況馬上下來。”

  “喂喂……”

  安毅話沒說完,宋希濂已經跳下車跑了個沒影,安毅只能老老實實待在車里等候,心想老宋身上的灰色便裝與滇軍的灰藍色軍服差別不大,不注意看大概沒事,何況自己所在的地方沒什么人注意,距離北面的大路六十余米,偶爾編隊跑過的送彈藥滇軍氣喘吁吁累得像狗似的,誰也沒工夫留意這個本來就安全的方向。安毅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喜歡不已,用袖子擦了擦槍機慢慢撥弄起來,由于多次看到曲胖子在車上擦槍裝彈,對機械本來就情有獨鐘的安毅也依樣畫葫蘆,三下兩下讓他琢磨出不少門道。

  宋希濂氣喘吁吁跑下山崗,奔到一大堆木頭旁扯出兩根三米多長的樹桿扔上空車廂,在安逸驚訝的注視下打開車門,抓住曲胖子的雙腳踝一下就把屍體拖出半截,誰知曲胖子身子滾下坐墊,大腦袋和僵硬的左手卡在操縱桿和座位基座之間,宋希濂急得大聲罵道:“奶奶的小毅你看熱鬧啊?還不幫我一把。”

  安毅連忙收起槍一把揪住曲胖子的頭發將腦袋拽起,側著身子和宋希濂一起把屍體弄下車,走出幾步扔進一旁的淺石坑,安毅剛要轉身,就被一縷金光晃到了眼睛,毫不猶豫蹲下來抓起曲胖子翹起的左手,費力地拔下中指上的那枚鑲翡翠的金戒指:“奶奶的差點兒忘了這寶貝,死胖子老是炫耀這祖傳的極品翡翠戒面,估計至少值三百個大洋啊!”

  “小毅你干嘛,快過來幫忙!”

  安毅應了一聲,飛快將戒子收進褲兜,再搜出死胖子身上的十幾塊大洋裝進上衣口袋,這才回到車邊,驚訝地看著高高站在車廂上捆綁兩根木頭的老宋:“你這是干嘛?”

  “別廢話,把地上那兩面旗子遞給我。”

  “哦……”安毅抓起原先曲胖子裹在身上的兩面破旗子,攪成一團扔了上去:“我車廂里大把麻繩,你放著方便不用拿這破布捆桿子?喂……這時候你不想辦法怎么盡快打出去,反而弄這種稀里糊塗的玩意兒干嘛呀?我的老天爺……老宋你找死啊?你你……”

  安毅看宋希濂將一面鮮紅的破黨旗和一面碩大的青天白日旗綁在高高豎起的桿子上,當即嚇得臉色發白,不顧一切地爬上去就要撤掉旗子,立刻被宋希濂一把抱住用力壓在車頭的遮陽架子上:

  “小毅,你聽我說,剛才我上去看過了,打得正激烈,咱們的弟兄們扛著梯子門板兩次沖鋒都被打回去了,兩軍陣地前的那條小河成了咱們不能逾越的死亡線,所以我決定咱們倆把這車開出去,全速沖過滇軍陣地這段一公里多的公路,你開車我來射擊,滇軍絕對會大亂,我們的人就會借機再次發起沖鋒,強行越過那條小河沖過來,滇軍欺軟怕硬,在咱們猛烈的沖擊下絕對守不住!好了,別啰嗦了,你快下去準備,等會兒就看你的了!”

  “不行!沒這兩面旗子還好,有這兩面旗子還不成了滇軍的靶子?沒等咱們開出一半,估計都死翹翹了,老子不干!”安毅不願意了。

  “你傻啊你?就這么點兒距離,只要你全速沖過去用不了一分鐘時間,滇軍能反應過來嗎?再說了,如果沒這兩面旗子,對面的弟兄們知道你是誰啊?到時敵我雙方都集中火力一陣‘突突’,咱哥倆豈不死得太冤?聽我的沒錯,下去!”宋希濂骨子里的精明果斷在此刻表露無余,安毅想了想深感有理,立刻爬出車廂跳下去。

  宋希濂很快鉆進駕駛室關上車門,探身拔出安毅腰間的駁殼槍熟練地檢查彈夾,把車開出鋸木廠的安毅心疼不已大聲抗議。宋希濂說你開車背著槍浪費,我拿著還能多打死幾個敵人還能掩護你,何況咱們生死弟兄的交情還不如一支槍?幾句話就讓安毅有苦說不出了,只能千叮萬囑用完一定記得還我。

  汽車進入公路調頭向東,安毅聽到前方密集的槍聲,緊張得握方向盤的手都抽筋了,看到一片片爆炸產生的濃烈硝煙心驚膽跳汗流如雨,尚未接近滇軍第二道陣地后沿已嚇得不輕,宋希濂偏偏這個時候大叫停車。

  安毅下意識急踩剎車,尖利的剎車聲尚未消失,宋希濂已經開門撲出車外,舉起一新一舊兩只二十響駁殼槍連續發射,將遠離陣地的半月形沙包警戒哨位里來不及反應的三個滇軍打得像血葫蘆似的橫屍當場,宋希濂收起雙槍沖進哨位,麻利地解下機槍手腰間的四個彈夾,抱起沙包上的勃朗寧一九一八式輕機槍幾步跑回車旁,一腳關上車門,跳上右踏板把機槍和彈夾扔上車廂,腦袋伸進駕駛室對目瞪口呆的安毅大聲叮囑:“我上車頂,你等會兒什么也別管,只管往前沖,沖得越快越好,最好能撞毀路上的兩道木欄和堡壘障礙沖到小河邊上,否則咱哥倆都活不了!”

  宋希濂說完,一個鷂子翻身跳進車廂,撿起機槍快速架在駕駛室上方的木質遮陽板上拉動槍栓尋找目標。

  毫無選擇的安毅只能橫下一條心掛上二檔,一腳就把油門踩到底,骯臟的貨車猶如一頭咆哮的巨獸,瘋狂地撞進了滇軍陣地,隨著車速越來越快,車上的兩面破爛的旗幟獵獵飄揚,紅了眼的宋希濂扣緊扳機,一梭子就把左側高處的那挺重機槍打得啞火,接著飛快調轉槍口向右邊的陣地瘋狂掃射。

  滇軍陣地受此意外打擊,立刻出現局部混亂,百米內的滇軍官兵看到插著兩面國民黨旗幟的貨車飛速前沖,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射擊,宋希濂的機槍可不停頓,一口氣打完三個彈夾消滅好十幾個敵人,這才讓滇軍驚慌失措狂呼亂叫起來。

  小河東岸,黃埔軍陣地后側八百米外的山崗半腰凹陷處,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軍事顧問加侖在何應欽的大聲呼喚下,相視一眼雙雙離開地圖幾步走到觀察位,蔣介石接過侍從秘書曾擴情遞上的望遠鏡凝神遙望,驚喜地看到滇軍中右側陣地上突然出現意想不到的混亂,而且波及面越來越大。

  “校長注意敵陣中路偏左的公路,一輛插上黨旗和國旗的卡車沖得很快,已經撞毀敵陣縱深處的路障繼續向前沿沖擊,不知是哪個部隊的,干得好!敵陣全亂了,劉歭、顧祝同、金佛莊都是好樣的,乘機發動沖擊的機會抓得好!”一貫冷靜鎮定的何應欽舉著望遠鏡,興奮地喊道。

  蔣介石大喜:“傳我命令:全線出擊,絕不能放過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是!”

  蔣介石發令完畢,再次舉起望遠鏡,只見瘋狂前進的汽車轟然撞開了道路上的最后一道路障,接著在滇軍官兵密集的火力阻擊中,一頭撞進了道路中間用沙包壘成的工事里,將兩個來不及逃避的滇軍撞得高高拋起,高速前沖的汽車軋上沙袋,突然飛離地面,側著車身在空中飛行數米轟然落下激起大片塵土,好不容易回到路面就像個喝醉的流浪漢,搖搖晃晃呈蛇形前進沖向小河。

  俄國軍事總顧問加侖激動萬分:“英雄!從天外飛來的英雄,他的出現一舉打破了僵局,給我們創造了無以形容的絕好機會……三營成功架設了簡易橋,二團一營的沖鋒也發起了,好!非常好!只要獲得短兵相接的機會,這場惡戰就會以我們的勝利而告終……”

  蔣介石放下望遠鏡,興奮地轉向何應欽:“你去親自指揮,拿下龍眼洞立刻乘勝追擊,馬不停蹄直撲瘦狗嶺,利用我們獲得的寶貴情報按計劃穿插迂回前后夾擊,爭取在天黑之前拿下瘦狗嶺要地,此后就會一馬平川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非你親臨指揮不可!”

  “是!”

  老蔣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另外,你到前面之后讓政治部派人上去查看一下,看看是誰開的車,誰這么勇敢立下如此奇功,我要表彰他、嘉獎他!”

  “是,我會吩咐下去的。”

  ……

  破碎的擋風玻璃碎渣劃破了安毅的額頭,鮮血順著他蒼白的面頰潺潺流下,但此時他已毫無知覺,狠狠踏著油門的右腳已經麻木,瞪著極度驚嚇過后失神的眼珠子,呆呆地望著前方無數沖鋒的黃埔官兵,千瘡百孔的轟鳴汽車失控般地前沖到河邊仍未停下,“嘭——”的一聲巨響,一頭栽進了泥濘的河床里,彈起兩下濺起大片泥漿,最后巧得不能再巧地形成一道穩穩的橋梁,車廂里好不容易堅持下來的宋希濂被一撞之力高高拋起,在空中飛行七八米撞斷一棵茂密的樹干,彈了一下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被敵人瘋狂阻擊無法順利架橋的一團三營長嚴鳳儀見狀大喜,跳出掩體揮舞駁殼槍大聲吼道:“同志們,跟我上!”

  一塊塊木板被搭在卡車頭和車廂之上,勇敢的工兵拿著鐵錘馬釘一陣猛敲,被當成橋墩的卡車頃刻間讓臨時木板橋遮蓋得嚴嚴實實,無數雙腳板踏上卡車頭頂,沖向敵人陣地,嘹亮的沖鋒號聲聲不絕,陣地上殺聲震天此起彼。

  此時,俄國顧問嘴里的英雄、蔣校長要重獎的安毅同志對此卻一無所知,早已被撞暈在方向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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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被遺棄后的壯舉


  清晨,明媚的陽光普照大地,激戰過后的龍眼洞地區一片狼藉。附近的村民絡繹走出家門和藏身處,膽大的孩子們早已沖向小河兩岸,撿拾彈殼或其他能賣錢的東西。

  “快看啊!橋下面是汽車啊……”

  “真的?真的是汽車……”

  “里面有人,快跑!”

  孩子們嚇得撒腿就跑,不一會兒沒聽到槍響也沒有人追來,膽大的兩個孩子停下腳步,略作商量再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汽車,趴在河岸上往下看。

  “十五哥,里面的人還會哼哼,可能受傷了,是不是革命軍?”

  “可能是,你看,車邊掛著的半截旗子上有十二角星,肯定是革命軍的……你快回去叫三伯他們來,我們村的農會昨天幫革命軍運送很多傷員子彈,三伯他們過來一看準知道。”

  “那你等我,我回去叫大人……”

  一片喧嘩聲中,安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老臉,嚇了一大跳,“老臉”卻笑瞇瞇地看著他和藹詢問:“同志,你受傷了?是黃埔軍的吧?哎呀……昨天黃埔軍打得很激烈,走得太快,我們農會自衛隊婦女隊協助他們打掃戰場,戰死的屍體和傷員都送到江邊運到黃埔軍校去了,大家太緊張也太匆忙,都沒有注意你在橋下,真是的……要是我知道的話,昨晚半夜回來我到家就扶你回我家了,來來,開門下來,看看你傷勢如何?”

  安毅搓掉臉上的血茄和板結的塵土,伸出雙手轉動一下,縮回來擠壓自己的胸口疼得呻吟一聲,雙手停留一會兒又再往下一直摸到腳,這才發現一只鞋不知到哪里去了。

  安毅長長出了口氣,知道自己胸骨沒斷,手腳也好好的,低頭找鞋怎么也找不著,這才轉向車外滿臉皺紋黑黑壯壯的中年人,用熟練的粵語含含糊糊解釋:“我沒什么大礙,就是被撞暈,睡這一覺好多了。阿叔,昨天我和黃埔軍特務連的老宋開著這車沖進戰場,掉進河里之后我就不記得后面的事了,阿叔我問一下,黃埔軍打到哪里了?”

  身為農會自衛隊長的三伯聽到安毅的話非常高興:“哎呀!原來你是特務連的,了不起啊!那可是黃埔軍的精銳啊!哈哈,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們的部隊昨晚就攻下瘦狗嶺,打得很快啊,兩三個小時就解決戰斗,幾千滇軍逃得一干二盡,黃埔軍根本就沒停一直緊追,估計這時已經打進城了,你們的長官說不用三天就能把霸占廣州和周邊多年的滇桂軍閥全都消滅,我看這氣勢可能用不了三天。哎呀,你們繳獲了無數的槍炮,堆得像小山似的,昨晚我送完彈藥回村之前,你們周主任還獎給我們龍眼洞農會自衛隊二十桿長槍呢……來來,沒傷筋動骨就阿彌陀佛了,你先下來再說,估計你也餓壞了,我叫孩子回家給你送點吃的來……”

  半小時后,在三叔和一個青壯幫忙下,撬開變形車門出來的安毅坐在岸上,臉上的血跡已經洗去,額頭上幾條紫紅色的劃痕清晰可見,左臉上茶杯大的一片烏青沒有損壞他的英俊面容,肚子里也填下了幾團米飯和一小盤魚干,褲兜里和上衣口袋中的戒指大洋都還在,只是一雙赤腳沾滿了泥漿,一雙恢復活力的眼睛閃爍不停。

  一群青壯在三伯的帶領下圍在安毅身邊坐成一圈,對河里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的變形卡車指指點點,驚嘆惋惜,都說安毅命大有福氣,這么多槍眼卻沒有一顆子彈打中他。安毅卻一點兒也沒感到幸運,反而覺得自己真他媽倒霉,在狡猾的老宋激將下辛辛苦苦九死一生沖到這里,竟然沒有一個人留下看自己一眼,有沒有功勞暫且不說,他奶奶的黃埔軍總得有個人來看看自己是死是活啊!要真的被哪顆不長眼的子彈打中還剩下一口氣,沒一個人關心之下豈不是讓自己流盡鮮血無聲無息死翹翹?

  一種被遺棄的憤怒和沮喪讓他實在難以釋懷!

  再看一眼釘滿樓梯門板的卡車,安毅更加惱怒,被壓扁的駕駛室越發地讓安毅怒火萬丈:幸虧美國佬造車的鐵皮還算結實,否則哪怕不死還不被那幫孫子踩扁了?太他娘的不夠意思了!

  “這個……小毅啊,我看你的車報廢了,干脆留在這里吧,就當是橋墩了,原來好端端的石橋被滇軍炸了,如今有這座現成的橋暫時用著,咱們幾個村上上下下也方便,哈哈!”三伯樂呵呵地看著安毅。

  安毅急得跳起來,心想只是架破車倒也罷了,可坐墊下老子拼了小命弄到的千五大洋和六十斤極品煙膏怎么可能留下?老子糊里糊塗之下冒死幫黃埔一群沒義氣的孫子打仗,沒有功勞也就算了,將來的飛黃騰達就全靠這筆來之不易的橫財了,為了這筆橫財老子還不惜殺了人呢!你今天就是打死老子,老子也要把車弄回去!

  可是,安毅剛要說話又犯難了,知道這車是沒法開動的,就是怎么弄上岸也還不知道呢,如今到處是亂軍,總不能背著幾十斤重的煙膏捧著一袋子大洋招搖過市吧?要是那樣沒準兒剛走出兩步就挨幾個槍子。

  三伯見激動站起來的安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也嚇了一跳:“小毅啊,怎么了?”

  看到實在的三伯滿臉關切,安毅突然腦子一片清明,心疼地嘆了口氣,說出一番動人的話來:“三伯,如果我能做主的話,這輛破車留下做橋非常好,拿回去修要費很多錢,留在這里還能方便鄉親們。可是,這輛車不一般啊!這可是孫中山先生離開廣州前愛國富商歐耀庭先生專門捐獻的,孫先生當時激動啊!親自上車坐了一圈,廖仲愷先生當時也在車上,就是我開的車,孫先生語重心長叮囑我一定要愛惜,要把這輛車當成革命的標志,哪怕將來開不動了也要好好保存,等全國統一了送進革命軍事博物館,讓子孫后代參觀緬懷革命先烈。當時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暗暗下定決心要用生命去保衛這輛車。如今,這輛車又立下赫赫戰功,孫先生在天之靈一定深感安慰,因此,哪怕是背是扛,我也要把這輛象征革命的車子弄回去!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天干不完就一年,我決不能辜負孫先生生前的一片殷切希望!”

  “小毅……”

  三伯被感動得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激動心情,在原地飛快轉了兩個圈,毅然下令:“蝦仔,你立刻到上頭村、下頭村和我們村集合所有的兄弟,把周邊三個村自衛隊員家里的牛全部拉出來!”

  “是!”

  精瘦的蝦仔背著一支老掉牙的漢陽造飛快離去。

  三伯挺起胸膛大聲命令:“所有人聽著:十分鐘內將各人家里的錘子鋸子都拿來這里來!阿炳,你帶領二十個兄弟把我家院子里的那些長木頭扛過來,今天就算脫層皮,我們也要把這駕車抬上岸,順順利利拉回廣州城去!”

  “是!”

  人民團結一心的磅礴力量在短短一小時里得到巨大展現,一百四十余名淳樸勤勞對革命充滿堅定信念的農會自衛隊員,在精干的三伯指揮下步調一致揮汗如雨,飛快拆下黃埔工兵建設的木橋,跳入齊膝深的泥濘之中,用牛拉用槓子抬用肩扛,喊著勞動的號子,使盡吃奶的力氣,終于將重達兩噸多的卡車生生搬上西岸。

  自衛隊員們不做任何休息,熟練地將一根根麻繩綁在車頭保險槓和車廂角柱之上,由三十名肩扛步槍的自衛隊員開路,二十余名背插大刀的自衛隊員趕著九頭大牯牛,硬是以一種堅定不移一往無前的決心和信念,將千瘡百孔嚴重變形的雪佛蘭卡車拖向廣州城。

  為了突出這輛卡車的重要性和不凡價值,三叔在兩個小隊長的建議下,把滿是彈孔只剩一半的黨旗洗干凈,用一根結實的竹竿高高插在車箱前方,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廣州城開進。

  誰也沒有想到,三伯的舉動會造成如此巨大的轟動效應:

  九頭牛拉汽車的隊伍剛出村口還沒什么,可尚未到達瘦狗嶺南面的大村,遠遠看到旗幟和這支特別隊伍的村民們覺得好奇,就三三兩兩地出門觀看,驕傲的自衛隊員立刻熱情介紹自己的革命行動,不一會兒消息迅速擴散,引來一村村民眾傾巢出動蜂擁圍觀,無比自豪的自衛隊員們激動之下,就將安毅所說的“和老宋開車沖入敵人陣地、引起敵人混亂”的英雄事跡廣為傳播,說著說著英雄事跡的內容迅速豐富起來,什么冒著槍林彈雨連續撞毀滇軍碉堡軋死滇軍無數等等傳奇情節應運而生,圍觀的村民聽得群情激動高聲叫好,成百上千的好事者跟隨在隊伍后面高聲談論,滿懷激動,遇到上坡大家齊心合力推波助瀾,讓車中把握方向盤的安毅激動之余嘆為觀止。

  隨著人群越聚越多,車門兩旁跟隨著數以百計的歡呼者,個個爭相瞻仰傳奇的英雄人物小毅,看到鼻青臉腫的安毅目不斜視望著前方大為贊嘆,什么“英雄”、“年輕”、“漂亮得像戲臺上的名角”等等話語此起彼伏,就連九條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拉車的大牯牛也沾了光,“九牛二虎”一詞再次得到新的詮釋,已經成為廣為傳播的英雄故事,把坐在車中把方向盤的安毅臊得腦袋越來越低,后悔之下真想從地上找條縫鉆進去。

  下午四點,在九條大牯牛和成百上千熱情民眾的牽引和推動下,安毅和他這輛叮叮當當響的破車奇跡般地來到了東門大道,已經發展壯大成三千多人的龐大護送隊伍,把守衛城門的吳鐵城警察部隊嚇得不輕,好彩看到舉槍弄棒的黑壓壓人群中高高飄揚的半截黨旗才沒開槍。負責的警察大隊長沖上去和堅毅自豪的三伯交談過后,立刻命令自己手下弟兄分出一個中隊跟隨隊伍維護秩序,並慷慨地把道路疏通工作攬到了自己肩上。

  于是乎,廣州城從未有過的奇觀隨之出現,九頭大牯牛牽引著破車浩浩蕩蕩開進城區,安毅的破車尚未被九頭牛拉上南堤大馬路,前前后后無比壯觀的隊伍已經發展到上萬人,“打倒軍閥”、“革命軍萬歲”“向黃埔英雄學習”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響徹云霄,就連九頭大牯牛也被披紅掛彩引人注目,剛剛被革命軍占領恢復平靜生活的廣州市民聞聲出動墊腳仰望,把大大小小的街道馬路堵得嚴嚴實實,道聽途說的粵軍巡邏隊官兵也自覺跑到隊伍前列,排著整齊的隊伍高舉國旗黨旗齊步向前。

  煥發出革命青春的三伯,此時已經站在搖搖晃晃的駕駛室右側腳踏板上,斜背著支老套筒昂首挺胸,不停地向街道兩旁的歡呼人群揮手致意,而我們的主角、千萬人嘴里熱議傳誦的英雄人物安毅,卻把腦袋垂在方向盤上,深恐熟人看見,只是在差不多到“泰昌”商行后院倉庫的小巷口時急忙叫過三伯,給他指明方向,強烈要求到此為止。

  三伯雖然覺得這么快就結束旅程有點兒遺憾,但還是積極配合,通過與隊伍中十幾個不同部分的頭頭們商量,廢了好多口舌幾次搬出孫先生和廖仲愷先生才說服走得不過癮的一群頭頭們,終于把車子送進商行后院,數以萬計的人們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若干年后,功成名就的安毅專程跑到三伯家里坦白從寬請求原諒,沒想到三伯毫不在意,反而說這是他一輩子所做的最風光最有意義的事情,足以光耀祖宗流芳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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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尋找英雄


  黃埔軍校的醫院病房里,腦袋上纏著一圈圈白紗布的宋希濂艱難地撐起身子,在前后左右傷病員的一片哼哼呀呀呻吟中拿過床頭的樹杈拐杖,緩緩下床撐著拐杖慢慢挪向門口。

  當天由于被巨大的撞擊力拋出車廂,本以為必死無疑的他幸運地被樹杈緩沖了一下得以逃過一劫,但是巨大的沖力和結結實實的一摔,讓他頭破血流,足足昏迷了兩天三夜,右腳踝嚴重扭傷,救護隊到來時他已經重度昏迷,那支嶄新的駁殼槍依然卻牢牢地握在他手里,誰也無法掰開他的手指拿下來,就像長在他手上一樣,最后送到碼頭醫生緊急打了一針,他的雙手這才松開。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小毅在哪兒?醫生護士們誰也不認識什么小毅,看到宋希濂兩眼通紅的樣子非常可怕,連忙找來正在監察新學員訓練的賀衷寒。賀衷寒根本就不知道安毅就是那天開車的人,聽了宋希濂陳述的經過大吃一驚,立刻安慰宋希濂說也許當時太忙太亂遺漏了,也許小毅此時早已回去上班了呢。把宋希濂安撫下來,賀衷寒告訴他,黃杰和陳賡等人正在廣州城周邊地區帶兵執行任務,自己盡快通知他們尋找,等會兒一出門立刻向政治部匯報。

  宋希濂扯住賀衷寒的衣角難過地說道:小毅為了咱們的攻堅戰驅車沖入敵陣連生命都不顧,咱們卻至今不知他的死活,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你要是不給我把小毅找回來,以后別再和我說話了。

  賀衷寒一陣小跑到政治部進行匯報,留守軍校的政治部主任邵力子、教育長方鼎英、宣傳科長魯純仁等人聽完大吃一驚,均說這不正是校長和加侖將軍兩次吩咐要找尋的人嗎?只不過當日戰事緊急,政治部的人員沒能找到人只好跟隨主力繼續前進,打入廣州后再想找卻不知道駕車英雄的名字,更不知道是何方神聖,于是也就拖延下來,如今想起后悔不已,為何當時就沒記起找找那輛車在什么地方。

  方鼎英當即下令,由賀衷寒帶上兩名科員,立刻過江進城尋找安毅,找到之后馬上送到城內的中央黨部,蔣校長、周主任、顧問團負責人加侖、鮑羅廷以及總教官何應欽等人都在那里開會,之后給學校來個電話,以便安排這位做出杰出貢獻的革命青年安毅與師生們見面座談,並參加三天后的表彰大會。

  賀衷寒帶人坐上校本部特派的汽船,直奔天字碼頭,上岸后穿過慶祝游行的隊伍跑到絲綢商行邊上的算命攤一看,老道連影子都沒有,算命的八仙桌和明黃色旗幡不知所蹤。

  賀衷寒轉念一想,立刻帶人前往“泰昌”商行,在緊閉的大門前發呆片刻,隨即一陣擂門,一位三十好幾的中年人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三位大汗淋漓的軍人要找安毅,連忙出聲解釋:“對不起,三天前安毅已經被掌櫃解雇了,住在那兒我也不知道,聽說是仁濟路潮興街芩家大院吧。”

  心思周密的賀衷寒看到職員想要關門,迅速伸出一只腳踩住門邊,和顏悅色地問道:“你能告訴我解雇安毅的理由嗎?”

  中年人猶猶豫豫不願回答,但是看到反復詢問的賀衷寒沒有惡意還挺和善,就把原因告訴了他:

  “小毅是個仁義的人啊!暫且不說他一身的本事,就說當初滇軍征用我們的貨車不成要放火燒商行的事吧,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倒好,得到消息后立刻從家里趕了過來,好話說盡避免了商行的大禍,並孤身一人駕車隨兇狠的滇軍走了,一去就是一個多月,沒日沒夜的拉貨吃盡了苦頭,我們這幫同事偶爾在街上看到他被軍隊押著開車跑過,整個人又黑又瘦的,擔心啊!可那些軍閥我們誰敢惹啊?就在三天前的傍晚,革命軍打進廣州城后沒半天小毅也平安回來,陳掌櫃卻說小毅沒保護好商行的貨車,讓幾千大洋買回來的貴重貨車被子彈打穿幾百個洞,車頭車廂嚴重變形徹底報廢,還讓人用九頭牛把破車拉回來丟盡了商行的臉面,如此大錯絕對不能原諒,當場就把小毅給解雇了,根本就不念及小毅當時是為了保住商行的產業、保住大家的命才去的。唉……我們心里有氣覺得很不公平,但是人在屋檐下,誰也沒辦法啊!”

  賀衷寒致謝之后,立刻趕往潮興街芩家大院,問遍所有的人都說安毅搬走多時了,就連老道、冬子和替人洗衣服的母子倆也先后搬走,至于搬到哪里,誰也沒問,他們也沒說。

  就這樣,賀衷寒連續三天帶人走街串巷,四處訪查都無法找到安毅,沒辦法之下只能將事情告訴病床上的宋希濂。

  宋希濂細細一想,痛苦地長吁短嘆:“一定是小毅看到咱們沒有一個人顧及他,難過之下躲起來不願再見面了,咱們對不起他啊!要是沒有小毅,我們怎么能如此順利攻克龍眼洞掃平瘦狗嶺?他的功績比我們誰的都大啊!”

  數日后,在勾心斗角的黨內上層和各派系將領中被折磨得頭疼不已的蔣校長返回黃埔軍校,連夜召集政治部、教練部、學生總隊等將校開會,傳達完黨部的最新精神,就命令軍人聯合會的負責人和一期的六名杰出代表參加會議,第一項議程就是聽取賀衷寒尋找安毅的匯報。

  在一片遺憾的嘆息聲中,蔣校長頗為不悅地轉向陳賡和賀衷寒:“你們兩個和黃杰、宋希濂最清楚這個安毅的貢獻,為何接到校本部的任務之后連續五天都沒把人找到?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樣一個表率對激勵士氣、鼓舞民心的重要性嗎?”

  黃杰站起來大聲回答:“報告校長,我們都知道安毅在這次討逆戰爭中的杰出貢獻,是他以一個普通青年的革命覺悟奮不顧身駕車沖入敵陣,一舉打亂敵人的陣腳為我軍的進攻創造寶貴機會,是他憑借優秀的繪圖技術和超人的記憶力,為我們標明了滇桂叛逆的一個個陣地……”

  “等等!黃杰,在這里我要說明一下。”

  校軍教導二團團長兼黃埔軍校教育長王柏齡出聲打斷了黃杰的話:“你在龍眼洞戰斗打響之前帶回來的那張手繪地圖雖然很有參考價值,但只能起到印證和參考作用,我們早已經獲得了滇軍桂軍所有的兵力布置情況,比你帶回來的所謂安毅制作的分布圖更翔實更全面,因此,不能將這一功績記到安毅頭上,以后也不要再談論此事了,否則將有損于我們革命軍的形象,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我們的軍隊連最起碼的能力都不具備,可能產生的影響很不好。當然,安毅的功勞和英勇表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一點我們要予以大力表彰並廣為宣傳,把他當作一個革命青年的楷模豎立起來,如果他願意成為我們革命軍隊中的一員,那就更好了,明白嗎?”

  “是!”

  黃杰大聲回答,隨后緩緩坐下。

  王柏齡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身邊的何應欽微微嘆了口氣,端起茶杯默默喝茶,心想如此巧言令色罔顧事實地抹殺一個進步青年功績的事,我何應欽自認做不出來,雖然這么做的出發點是維護軍隊的形象、維護革命軍的聲譽。

  蔣介石心里歉然,口吻也隨和了很多:“蔣先云,我看你一直不說話,眼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想必對于安毅,你有自己的看法吧?”

  “報告校長,安毅此人我們一期學員中幾乎一半的人都認識他,上次我們拿回學校的兩百個牛肉餡餅就是安毅贈送的,而且,在座的各位同學都與安毅相處很好,包括我本人,我們都認為此人心地善良,聰明勤奮,特別是他擁有高超的機械修理技術,能熟練地駕駛和修理汽車,身體強健為人忠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蔣先云借此機會盛贊安毅,顯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的想法除了賀衷寒和曾擴情兩人明了之外,其他人都覺得他說得非常正確而沒有想得太多。

  周主任和藹一笑:“請坐吧,聽你這么一說,就激起校長和在座各位官長的愛才之心了,哈哈!我認為,你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想辦法如何盡快找到這個安毅,如今啊,就連我都想見他一面了,何況這么多愛才如命、以培養革命生力軍為己任的官長們啊?你們要繼續努力啊!”

  “是!我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找到安毅。”蔣先云大聲回答。

  與此同時,普濟街二號的榴園里,安毅愁眉苦臉地捧著本厚厚的線裝書,大聲朗讀著:“……春,宋公、衛侯遇于垂,三月,鄭伯時宛來歸……鈁。庚寅,我入……”

  “停!一個‘鈁’字讀了這么多遍還記不住?你把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老道咳嗽幾聲,在搖椅上緩緩坐起,接過二毛遞來的茶水喝下一小口。

  安毅痛苦地放下線裝書:“老道,你不病還好,一病就天天逼我讀這沒有標點符號的《春秋》,白天讓我寫字練小楷也就算了,讓我背《孫子兵法》說是對做生意有用我也認了,可你也太變態了吧?逼我讀什么《春秋》啊?這是人干的嗎?你說你咳成這樣也不上床好好躺著,凈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何苦呢?何必呢?”

  老道毫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最后兩句說得好,用詞也準確,這充分說明經過這段時間的苦讀,你有進步了!今天就讀到這里吧,明天上午用完早飯,你把《孫子兵法》的《行軍篇》背給我聽聽,記住,要是錯一個字,老規矩,抄寫十遍……二毛,幫我把茶杯拿進房里去,今晚就和我睡吧,我給你接著講昨天的故事。”

  “好咧!”

  二毛興沖沖捧著老道的茶杯跑進西面的房間,被老道折磨得滿眼星星的安毅直接把自己的腦袋扔到八仙桌上,發出一聲“咚”的巨響。

  站在前堂東面房間門口的冬子捂住嘴巴,輕輕關上房門,撲上床用毯子捂住腦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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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58: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舒服日子到頭了


  六月二十三日,為聲援上海的“五卅慘案”,廣東香港工人和社會各界舉行聲勢浩大的省港大罷工,當游行隊伍行至沙基的時候,駐扎在此地的英國海軍陸戰隊向手無寸鐵的游行民眾開槍,當場打死五十九人重傷百余人,造成又一震驚中外的“沙基慘案”,黃埔軍校也付出了二十七人遇難、數十人受傷的慘重代價。

  此時,正值國民政府正式成立的關鍵時刻,以蔣介石為首的黃埔軍政大員們陷入了繁冗的文山會海之中,各派系對黨內地位的覬覦、對革命軍權利的爭奪已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在汪精衛這個一直陪伴在中山先生身邊、並在其臨終前執筆記錄遺囑的“主席第一人選”強大的政治聲望面前,一直游走于中央領導核心邊沿的蔣介石廢寢忘食百般努力,終于如願以償進入汪精衛兼任主席的軍事委員會八大委員行列,為他的政治生涯打下個重要基礎。蔣介石憑借在東征和討逆戰爭中立下的赫赫戰功獲得巨大聲譽,苦心撰寫的《軍政意見書》第一次全面系統地論述了軍制、軍資、軍備、軍事教育和軍隊建設等問題,獲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贊嘆,蔣校長也因這一系列的艱辛戮力而開始了輝煌的政治生涯。

  盤踞在東江地區的陳炯明反動勢力獲得喘息的機會之后,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長年占據粵西南的割據軍閥鄧本殷等人在瓊州、廉州、合浦、欽州和防城一線與陳炯明遙相呼應(欽廉地區直到中越邊境當時屬廣東省管轄),英帝國主義的戰艦云集于珠江口,在此復雜緊張的局勢下,黃埔師生“尋找英雄安毅“的行動不得不暫時停止。

  普濟街榴園古樸雅致的前堂里,安毅放下苦讀了一個半小時的《孫子兵法》,低聲示意越來越聰明的二毛坐在八仙桌對面的椅子上,從八仙桌下方的暗格里拿出一副撲克,和興奮的二毛展開了新一天的大戰。

  半小時不到,剛滿七歲的二毛臉上貼滿濃須般的紙條,煞是可愛,安毅大意之下被聰敏的二毛兩次偷襲成功,嘴角兩邊也各掛上一根紙條像兩根長長的獠牙,氣惱之下洗牌的動作比什么時候都快。

  二嬸買菜回來,見此情景捂嘴就笑,把新買的報紙放在香案上快步走向后堂伙房,一路上步子都笑歪了。

  “哼……”

  睡過回籠覺的老道滿臉不悅地搖著葵扇走出房門,二毛嚇得扔下撲克跳下凳子,幾步小跑沖到墻邊茶幾上,熟練地泡茶濾水很快給老道捧來杯熱氣騰騰的香茗。老道指指搖椅邊上的矮幾,示意二毛把茶杯放下,沉下臉一邊扯下二毛的“胡子”,一邊嚴肅地命令:“去,到自己房里抄寫五頁紙的《增廣賢文》,每頁紙不能少于三百字,寫不完今天別吃飯了。”

  “是,我去……”

  愁眉苦臉的二毛一溜煙跑向后院。

  老道繼續他每日從容不迫的鄉村學究風范,美美地喝下半杯茶,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昨天還為英國人幾艘戰艦開進白鵝潭耀武揚威之事摔杯子呢,今天怎么你小子就有說有笑的虛度年華了?”

  安毅翹著二郎腿,盯著報紙頭也不抬:“我總不能把他娘的一肚子怨氣揣著過日子吧?革命軍都不生氣,粵軍也沒有脾氣,你讓我撿塊石頭去砸英國佬的軍艦啊?”

  老道微微一笑:“既然是這樣,你干嘛不去投軍扛槍啊?我可看見了,阿彪那個愣頭青每次來找你都鬼鬼祟祟的,也不知你們倆在樓上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不過,前天你出去阿彪來找你不見人,在我的質問下對我說,你那些黃埔兄弟滿世界的找你,可你又不讓他說出你的藏身之處,這是為什么啊?是不是六月份在龍眼洞人家不記得你了,你至今仍然耿耿于懷?”

  安毅放下報紙嘆息一聲:“別把我看得那么小肚雞腸的,老子早就知道當時的原因了,根本就不怪弟兄們。上周我為了感謝龍眼洞的三伯他們把卡車給我弄回來,我還特地去了一趟三伯家里,給他十個大洋他硬是不受,我只好趕到城東牛馬市給他老人家買了兩頭公牛三頭母牛送去,其中一頭母牛還懷著胎呢,三伯他們一見這么壯的牛喜歡啊,不再推辭了,十幾個大漢拿出各家的陳酒把老子灌得一塌糊塗,怎么回的廣州城我都不知道,幸好守東門的小警察認識我,把我留在崗亭睡了一宿,否則就得露宿街頭了,說不定又讓冬子以前的那群沒良心工友用板車拉到荒郊野地給活埋了呢。”

  老道哈哈一笑,放下茶杯轉臉看著唉聲嘆氣的安毅:“你被掌櫃趕出來不少日子了吧?這段時間你幾乎天天待在家里讀書練字,晚上就畫你那些烏七八糟的圖紙,沒事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外表上看是經歷過一次生死之后有所感觸,性子磨得差不多了知道收心養性梳理梳理腦子,可你骨子里那種桀驁不馴的不安份休想瞞我。這段日子我在家養病,靜下來就想著你的前途問題,可想來想去都不知道你小子心里想著什么?你今天可得給我個實話,你到底為何總躲著你那幫黃埔兄弟?今后有何打算?想從軍呢還是從商?”

  “咦?”

  安毅驚訝地望著老道:“憑什么斷言我就這兩條路啊?又是每天早晚占卜打卦得出的結果吧?”

  老道干笑一聲:“哈哈!就你那點兒深淺,還值得我為你打卦?我十三歲就跟師傅云游九省走南闖北,幾十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今天就挑明說吧,要是你不願從軍,為何枕頭下藏著一支新嶄嶄亮錚錚的德國駁殼槍?要是你不願經商,為何兩個月不到就把老子的身份憑證換成廣州的,偷偷在沙面租界的英國銀行里給我存進五千大洋?再有,你小子還偷偷把這座榴園的房產契約轉成我勞守道的名字,是不是瞞著咱們打算出遠門啊?”

  “奶奶的老道,你也太不忠厚了吧?竟敢偷翻老子的私人物品?”

  安毅勃然大怒把報紙“啪”的一聲扔到八仙桌上:“好你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原來有偷窺癖啊?嘖嘖……”

  老道也不生氣:“別扯一邊去!不是老子故意偷看的,是二毛那天上去把你的槍拿出來玩嚇我一跳我才知道的,這段不說也罷,反正老子問心無愧。倒是你,你用老子的名字干下種種勾當,老子還沒找你算賬呢,今天你得給老子坦白,有半句假話老子立馬從這兒搬走,哼!”

  安毅大吃一驚,連忙滿臉堆笑:“奶奶的二毛,老子打爛你的小屁股……哈哈,老道,你這是何苦呢?一家人說這賭氣話干嘛呀?你都老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小子我一般見識?我給你倒杯茶消消火,哈哈……先別急著喝,燙啊……既然你生這么大的氣,我就坦白吧!”

  安毅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下口白開水:“實話告訴你吧,這幾千大洋是老子從戰場上一個暴死的滇軍軍官身邊拿回來的,當時老子被他用槍頂著運鴉片煙土和大洋上前線,賞給那些滇軍打仗用的,鴉片分完了錢他貪污留下一小半,就藏在我那輛貨車的坐墊下,打完仗他死了,老子那輛車也報廢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動龍眼洞的三伯他們用牛生生拖回來的,誰知一回來那個陳四眼就恩將仇報解雇我,我當時二話沒說轉身就走,可夜里就潛回去把錢取出來了,當天晚上阿彪值夜,我就給了他一點兒好處,這不,他現在和老子處得多好?哈哈……錢多了總不能放家里吧?要是咱們不注意遭賊了哭天去?所以就想到你了,你和冬子是我在這世上的唯一的親人,冬子老實巴交的,老子把巨款存在他名下還不把他折磨出病來?沒辦法只好用你的名字了,誰讓你這江湖騙子名聲在外,有個一萬八千大洋誰也不覺得奇怪,哈哈!想想干脆連房子也轉到你名下,省得哪天萬一我有個好歹,咱們這一家老老小小也得有個依靠不是?”

  老道釋然了,臉色陰陰沉沉可心里感動不已:“怪不得你這么悠閑待在家里讀書練字,整天哼著陰陽怪調的小曲喝著進口小酒,原來是得到天外飛來的橫財了……接著說,你瞞不了我,就你那點兒心眼還想在老子面前吞吞吐吐藏著掖著?說吧,把其他的統統說出來,老子不怪你。”

  “老道,你這詐術對我不起作用,沒了,哈哈!”

  安毅放下杯子,翹起二郎腿繼續優哉游哉看報紙,誰知老道突然扔來一只拖鞋,帶著風聲把報紙砸得撕成兩半去勢不止,“啪”的一聲將幾米外冬子的房門撞開,也把安毅嚇了一大跳:“我靠!沒想到你還有這么漂亮的一手……奶奶的了不得啊!看來冬子說的沒錯,說你一口痰能把飛著的蜻蜓給打下來,果然有點兒道術,喂!哪天也教教我,特別是道家秘笈里從不外傳的房中術,我真想學!”

  老道忍不住笑了起來:“算了,那個愣頭青又來敲門了,小子你給我好好聽著:別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否則我老道饒不了你!”

  安毅剛想戲謔幾句,發現老道眼里射出一種從未見過的精光,心里一怵,生生把湧上喉嚨的俏皮話吞下去:“放心吧,老子是什么人啊?絕不會干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好了,我去去就來,阿彪這孫子這時找來什么事啊……”

  安毅走到院門把門打開,阿彪笑嘻嘻地鉆進來,鬼頭鬼腦望了望壓低聲音:“老大,那印度極品還有沒有啊?都斷貨幾天了,我屁股后面如今跟著幾十號有錢的二世祖,這些人煙癮發作像瘋子似的追著我甩也甩不掉啊!原來你說擔心黑道注意上,我們每天只許出貨一斤,可我剛剛賣出六十斤怎么就沒了呢?再想想辦法吧,這生意來錢快,過癮啊!如今印度極品煙膏都漲到八個大洋一兩啦,這時斷貨急死人啦!”

  “我說阿彪,你他媽的以為是拉屎啊,每天都有?我就六十斤的貨,還是北大營革命軍滇軍部隊范石生司令手下的副官偷偷托我賣的,如今賬結清了,那副官也離開廣州到湘西招兵買馬去了,你讓老子到哪兒弄去?”

  安毅沒好氣地瞪了滿臉遺憾的阿彪一眼:“阿彪,這掉腦袋的玩意兒你也別再干了,身上如今有幾百大洋你干什么不行?實在不願意出去闖繼續待在商行算了,等哪天我有好買賣再去找你,忘不了你這難兄難弟的。好了,回去吧,該怎么做我知道你有的是辦法。”

  “也只能這樣了。”

  阿彪無奈地點點頭:“老大,再有好生意記得小弟,老大指哪兒小弟打哪兒,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經過這段時間,小弟也明白了許多道理,在這亂世膽子小就得餓死。好了老大,小弟走了,哪天你高興說一聲,小弟給你搞一條狗來燉。”

  安毅哈哈一笑,摟著阿彪的肩膀送出大門,沒說上幾句話,幾個威猛的身影飛撲上來,七八只有力的大手一下就把毫無察覺的安毅死死按在地上,阿彪嚇得背靠院墻,目瞪口呆。

  “不許動!老實點兒!”



第二十四章 革命軍也敢拉壯丁?


  “奶奶的,老子看你往哪兒跑?再跑老子一腳踹死你這孫子!”陳賡擦去流到臉頰上的汗珠,惡狠狠地說道。

  氣喘吁吁的賀衷寒扶正眼鏡,也咬牙切齒罵起來:“跑啊,小毅?怎么不跑了?你他娘的,兩個多月來你這孫子害得老子三天兩頭被叫去訓話,讓老子顏面掃地……老子踹死你……”

  “壽山兄,把繩子拿出來捆緊這小泥鰍,快點兒。”黃杰仍死死按住拼命掙扎的安毅,抬起大腦袋望向胡宗南。

  宋希濂看到路人全都驚恐地遠遠圍觀,連忙告誡幾句,一把扶起渾身塵土的安毅:“小毅,你這是何苦呢?上星期陳賡在公園迎面看到你,你轉身就遛,仗著地形比咱們熟悉,生生把他手下三十多個弟兄給耍了,害得他回去兩天吃不下飯,你要是心里還有氣你現在就揍我一頓吧,大哥對不起你。”

  “干什么?你們干什么……”

  老道和二嬸奔出院門著急地喊道,靈活的二毛從大家腿縫里鉆進去抱住安毅骯臟的大腿,仇恨地望著這群黃埔牛人,小小年紀就有這份膽識令人驚訝。

  蔣先云連忙上前道歉:“勞叔、大嬸,別誤會,我們都是黃埔軍,都是小毅的好兄弟,小毅在六月份的討逆戰爭中立下大功,我們學校和黃埔軍非常感謝他,可他一直躲著我們不願意見面,我們校長、主任、顧問和教官們幾乎天天念著他,政治部已經決定給小毅記功嘉獎,可他就是避著不見,好幾次咱們在街上看到他都讓他給遛了,所以沒辦法只能出此下策。勞叔、大嬸,我們幾個今天是奉命而來,怎么樣也得把小毅領到我們黃埔軍校,學校要給他公開頒獎,你們放心,絕不會讓我們自己的兄弟掉一根毫毛。”

  老道是何許人?一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就知道安毅屁事沒有,所以輕輕拍了拍二嬸的手臂讓她放心,對蔣先云微微一笑:“沒事,看到你們幾個我就知道這兔崽子藏不了,哈哈!”

  “勞叔,你怎么不擺攤了?”賀衷寒問道。

  老道哈哈一笑:“這兩個月我病倒了,要不是小毅請來德國醫生,我這慢性肺病恐怕一輩子也好不了,現在痊愈了,明天我就出攤去……來來,都進家里坐,喝口熱茶吧,外面這么多街坊看著呢。”

  大家一看周圍,見到明白過來的街坊鄰居臉帶微笑逐漸離開,幾個年輕的還向黃埔軍和安毅豎起個大拇指。

  蔣先云想了想笑道:“勞叔,軍令在身,我們不能再停留了,下次吧,下次有機會我們和小毅一起來看望你。”

  老道放心地點點頭:“那就回去吧,路上得注意一點,這兔崽子滿肚子的鬼主意,別讓他遛了,哈哈……二毛,還抱著你叔的大腿干嘛?回去!”

  二毛愣了一下,不舍地松開安毅的大腿,安毅拍拍他的小臉,不滿地望著老道:“老道,你夠狠!今天這筆帳我記著,你得當心了。”

  看著安毅被一群大漢夾在中間罵罵咧咧地離去,二審擔憂地問道:“他叔,小毅沒事吧?不會是被抓壯丁吧?”

  老道走進院子,等二嬸關上門才鄭重地說道:“實話告訴你吧,小毅命格撲朔,骨像奇異,細細考究乃是逢兇化吉大富大貴之相,別看他表面油腔滑調口不擇言,嘻嘻哈哈喜怒形之于色,其實他性如金剛心如磐石,又能隨遇而安忍辱負重,錢財取舍有道善于窺探人心,手段圓滑細膩很少留下破綻,無論從軍從商前程均不可限量啊!他這次被一群將才簇擁離去正合了我當初的推算,這從軍之路恐怕他這輩子逃不掉了,哪怕今天他不走明天也會撞上去的,你就放心吧,說不定咱們這輩子就全靠他了。”

  汽船離開碼頭,安毅脫下上衣,拍打上面的塵土,胡宗南看到安毅赤裸的上身羨慕地說道:“平時不脫衣服還真看不出這小子如此壯實,看來這幾個月這小子躲著咱們,自己偷偷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挺滋潤啊!”

  賀衷寒奸笑一聲:“嘿嘿……別看這小子一身腱子肉,很快就會向咱們看齊的,嘿嘿……”

  安毅惱火地瞪了他一眼:“缺德啊!不願自己弟兄好反而希望自己弟兄日子過得差點兒,嘖嘖!我說中國幾千年怎么革命不成功呢,現在終于明白了!”

  眾人哈哈大笑,賀衷寒大聲呵斥:“坐下!給我老實點,你現在是我們的俘虜,沒有權利說話!”

  “唷?果然是三杰之一啊!反應速度和理論水平不是蓋的。”

  安毅干脆站起來穿上衣服,一步走到賀衷寒和蔣先云中間坐下,摟住賀衷寒的肩膀,別有用心地笑問:“奶奶的老賀,我問你個問題,今天哥幾個把老子當成罪犯擒拿就不提了,抓到老子之后某個缺德的孫子乘亂踹了兩腳我也認了,可是,聽了剛才你的話好像是老子這一去就有去無回了?要是這樣的話,你們和你們嘴里天天喊打倒的軍閥沒什么不同吧?我納悶了,這革命軍也敢抓壯丁?”

  賀衷寒一拳打在安毅肚子上,把毫無防備的安毅揍得彎下腰來。賀衷寒嘴里卻樂呵呵地說道:

  “革命的手段很多,剛才我這一拳也是革命的一種,叫做暴力革命,明白嗎,小子?跟老子斗嘴,你還嫩了點兒。”

  眾人哈哈大笑,安毅有苦說不出,又擔心自己剛才的話可能會傷著老賀的自尊心了,心念一動,滿臉悲壯地抬頭挺胸直起腰桿:“士可殺不可辱!既然是老哥打的,俺又不能不顧三綱五常仁義禮智信去還手,只能一死而明志了!”

  安毅說完大步走向船尾,蔣先云幾個嚇得站起來,胡宗南卻一把攔住大家:“別急,讓他跳!”

  “這不好吧?這小子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黃杰擔心地問道。

  胡宗南沒有回答,而是望向船尾一副慷慨就義模樣的安毅大聲笑道:“跳啊,小毅,怎么不跳了?”

  安毅長嘆一聲,灰溜溜走回來,在胡宗南身邊的空位坐下,突然揪住他腰間的軟肉緊緊捏著,痛得胡宗南大喊大叫,安毅一臉兇相地說道:“老子記起來了,只有你知道老子會游泳,奶奶的老胡,平時老子不少孝敬你,關鍵時刻竟然把老子賣了,你夠狠!”

  眾人哄然大笑,把一船人都感染了,陳賡笑得彎下腰來,好久才勉強停住,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指著安毅:

  “奶奶的,小毅,哈哈……表演天才啊!哈哈……不說了,巫山兄、君山兄,咱們血花劇社后繼有人了!哈哈……”

  “我早惦記著了,他跑不了,哈哈!”

  蔣先云自信地笑了起來,賀衷寒也咧著嘴頻頻點頭,覺得自己這小老弟越看越可愛。

  汽船減速,徐徐靠向軍校碼頭,船上的眾人立刻收起笑容,一臉鄭重。安毅見狀不由得擔憂起來,不知道自己此行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雖說是做出了貢獻立下了大功,但將要在如此眾多的牛人面前亮相,還是讓安毅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上岸后,蔣先云等人立正,齊齊向水陸巡查隊值星官敬禮並通報此行的簡要情況,崗哨外一名三十多歲的值星官和氣地回禮,對安毅微微一笑,眼里非常感興趣。安毅禮貌的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跟隨在排列整齊的這個隊伍中間走向那座樸實無華卻聲名遠播的軍校大門。

  “小毅,放松點兒,平時的自信哪里去了?抬起頭邁開步子,別給哥幾個丟臉!”宋希濂在安毅身后低聲提醒。

  安毅低聲埋怨:“你們幾乎天天在這里當然放松了,小弟我第一次來能自信嗎?此刻我感覺自己就像離開了自己撒尿地盤的土狗,只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在群狼中邁步了。”

  安毅前面的賀衷寒聽得有趣,“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忍得很辛苦的弟兄們全都笑了,矮個子胡宗南偏偏走在前面領隊,嘴巴沒合上就被站在門邊的一位軍校科長大聲呵斥,只得硬著頭皮又是敬禮又是大聲報告,一番說明之后才獲準入內,這個夾雜著一個平民的小隊再次挺起胸膛齊步走進大門。

  被幾棟兩層樓房分割成的方方正正院子出現在安毅眼前,他東張西望,腳下卻一點兒也不含糊,雖然邁步不是那么正規有力,但也與大家的步點相一致,看到胡宗南將隊伍帶向正面的那座嶺南風格的兩層四合院建築,立刻明白這就是老大們說過的校本部。走進又一座門,安毅心里更為緊張,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軍校的中樞,上至校長辦公室、政治部,下到軍醫部甚至一個飯堂等幾十個部門都設在這三路四進的院子里,被這么糊里糊塗領著去不知將要見到什么人。

  隊伍在走馬樓一側的樓梯前停下,胡宗南向一位全副武裝的中年軍官敬禮大聲報告,不茍言笑的軍官回了個禮輕輕側身,胡宗南再次敬禮帶著隊伍登上樓梯,走過樓梯拐角安毅呼出口粗氣抬頭一看,曾擴情已經笑瞇瞇地站在上方,對久別重逢的安毅擠眉弄眼的。

  安毅頓感頭皮發麻,知道老曾成了蔣校長的侍從秘書,這時候他出現在這里,很顯然這幫老哥是帶自己去見老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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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1:59: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征詢


  簡樸的校長會客廳里,早已接到消息的蔣介石非常高興,他通知秘書叫來各部門的頭頭,和自己一起接見尋找多時的優秀青年。除了長期在外奔忙的軍校黨代表廖仲愷、有外聯任務的政治部周副主任之外,副校長李濟深、教育長方鼎英、前教育長王柏齡、總教官何應欽、政治部主任邵力子、教授部主任李鐸、訓練部主任嚴重、顧問長白禮別諾夫、工兵顧問互林等九人非常樂意地前來一觀,大家對久久沒有露面的安毅充滿了好奇。

  簡短的通報之后,安毅被校長辦公廳主任張定理領進會客廳,胡宗南等七人也被一同叫進去。正在匆匆調整心態的安毅臉色有些發紅,兩個多月的修養讓他的皮膚白了不少,因此臉上的紅暈較為顯眼,看到胡宗南等人整齊地敬禮站得筆直,安毅只好深深鞠個躬表示自己的崇敬與問候。

  頭頭們全都盯著挺拔英俊的安毅細細打量,覺得眼前這個斯文秀氣的小伙子除了頭發長了一些之外,無論身材相貌都令人滿意,謙遜得有點羞澀的表情顯出他的誠懇,與大家想象中瘋狂駕車連闖兩道障礙軋踏一座堡壘的悍勇形象對不上號。

  坐在中央的蔣介石與自己的同僚們相視片刻呵呵一笑,會客廳里立刻響起愉快的輕笑聲,老蔣揮揮手示意胡宗南等人稍息,用他極具特色的官話和藹地笑道:“年輕人了不起啊!龍眼洞一戰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你的突然出現,使得整個戰場的膠著之勢被打破,為我軍贏得了寶貴的進攻機會,做出的貢獻非常了不起啊!呵呵,我聽說這段時間賀衷寒、陳賡他們一直在找你,兩次見到你你都避而不見悄悄溜走了,這是為何啊?”

  安毅心里更為緊張,沒想到老蔣知道得如此清楚,一來就問起這尷尬的事情,自己總不能說是煙膏沒賣完沒工夫搭理這幫老大吧?可如今問起了就不能不回答啊!

  安毅嘴巴緊張地動兩下:“這是我不對,我一直在想那天打完戰怎么人影都不見一個,是不是大家都把我給忘了?后來我才知道,我連人帶車沖進了小河里,被教導團的工兵抓住機會沖上去,用木頭門板在我腦袋上將就架成一座橋了,留在后面打掃戰場的人,誰也沒留意黑乎乎的橋面下還有輛撞得不成樣子的破車子,更不知道那破車里有我,結果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要不是當地農會自衛隊長三伯領著一百多人幫忙,把車子扛上岸連人帶車用牛送回城里,恐怕我自己還出不來呢。”

  眾人聽安毅說得如此有趣,全都哈哈大笑,就連歷來難見一笑的李濟深也不禁莞爾,都覺得眼前這小子是那么誠實可愛。

  李濟深突然輕拍額頭,對身邊的老蔣說得:“我現在明白了,前段時間下面的師長問我,九頭牯牛拉著一輛破車大游行的奇觀是不是我們軍校組織的?他們的幾支巡邏隊看到游行的隊伍龐大深受感染,也都參加進去了,游行完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游行,又是哪個部門組織的?我還奇怪呢。那段時間天天有游行慶祝動輒幾萬人,聲勢一個比一個大,加上公務繁忙我也就沒有繼續留意,沒想到原來是我們小英雄經歷的,你說巧不巧?”

  “這么說我們攻進廣州城的首個盛大游行慶祝活動,就是眼前這年輕人發起的?”邵力子驚訝地問道,眾人隨即望向安毅。

  安毅連忙解釋:“不不!那件事誤會了,不是故意的,誰都不知道會變成那樣!剛開始也就熱情的自衛隊幾十號人趕著幾頭牛把我連人帶車拖回城里,誰知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多,把自衛隊的話傳來傳去最后變成天大的事情,等進城的時候前前后后的人已經數不清了,我當時在車上把方向盤也嚇得不輕,到了通往我們‘泰昌’商行后院的巷子口,我就求三伯快點趕牛把車拉進去。當時我嚇壞了,至今還后悔不已,早知這樣那輛破車就不要了。”

  眾人驚訝之余哄堂大笑,胡宗南幾個也笑得東歪西倒的好不容易才站直,足足笑了幾分鐘大家才平靜下來,對眼前的安毅大有好感。

  老蔣摸摸光禿禿的腦袋,對邵力子笑了笑,邵力子會意地點點頭轉向安毅:

  “小安,你的官話非常好啊!我還聽說你的口才很好,性格率真,總是能給朋友們帶來笑聲,剛才你一席話我們都深有同感,哈哈!”

  邵力子忍不住又笑了一聲,邊上幾位老大受其感染又笑了,溫和的邵力子收起笑容,和藹地問道:“你工作的那家商行老板歐耀庭先生,是省港兩地著名的開明富商,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對我們革命事業一如既往的支持,具有非凡的學識和難得的政治覺悟,聽說歐耀庭先生非常看重你,想必小安在對革命的認識和中山先生倡導的三民主義都有一定的了解吧?”

  安毅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來了,想來想去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腦門上沁出一粒粒汗珠。

  老蔣微微一笑:“小安,別緊張,怎么想就怎么說,說錯也沒人會笑話你,說吧,大膽點!”

  安毅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我……我沒認真學過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所接觸到的一些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我說不好,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記得我剛流浪到廣州的那天,差點被當成商團軍砍了腦袋,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病了幾天起不來,后來才慢慢知道商團軍,知道反對革命的陳炯明,知道軍閥楊希閔和劉震寰等等的所作所為。那天我之所以意外出現在龍眼洞的戰場上,是因為我被楊希閔的滇軍用槍頂著幫他們開車送軍用物資準備打仗,我之所以幫他們開了四十四天的車,是因為我要是不去的話,那些無惡不作的滇軍真的會燒了我們老板歐先生的商行,他們征用車子的那天晚上一百多人舉著火把圍住商行,把陳掌櫃給打了,就連六十多歲的九叔也被打了,所以我得跟他們走,不走車保不住,商行保不住,估計陳掌櫃和同事們的命也保不住。”

  安毅說到這里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咽喉,擦去額頭的汗:“我就這么去了,每天在滇軍軍官的監管下往一個個陣地拉貨,有子彈、有麻袋、有大米還有鴉片。龍眼洞戰斗前的那天晚上,我被命令拉一車麻袋去瘦狗嶺,看到了一千多名被強行拉來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民夫,這種民夫在滇軍陣地上到處都是,可別的地方沒有瘦狗嶺的被使喚得那么慘。卸完麻袋不一會,再也受不了的幾十個民夫突然扔下肩上的擔子和木頭逃跑,滇軍立刻開槍,轉眼間幾十人全都被打死。有個孩子不到十五歲,他慌不擇路向我跑來,火光下我看清他的長相大喊‘別開槍,我攔住他別開槍’,結果,追趕他的幾個士兵沒開槍,站在我身后幾十天來一直監管我的警衛連長開槍了,新嶄嶄的德國駁殼槍一槍就把孩子的腦袋打爆,我已經伸出雙手想抱住那絕對逃不了的孩子,心想攔下了再幫他說情,誰知,他就死在我腳尖前面,我抱著他腦子亂成一團,熱乎乎的血和腦漿流到我胸口上我才醒來,質問那個警衛連長一句,他給了我兩腳……”

  安毅的眼睛濕潤說不下去,會客廳里一片沉默落針可聞,方鼎英幾個也拿下眼鏡擦眼。

  安毅吸了下鼻子,接著說道:“當晚就返回西大營,拉上一車鴉片煙土趕到龍眼洞的胡思舜滇軍陣地,第二天天沒亮就遇到了趴在鋸木廠水溝里的黃杰和宋希濂,他們離開之后我也回到停車的地方想法子怎么逃走。中午過不久,滇軍一個連工兵搬運彈藥不小心發生爆炸,胡思舜的督戰隊把剩下的工兵全殺了,我乘著混亂的時機也把監管我的那個警衛連長殺了,趁他摔倒擰斷了他的脖子,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很激動。這事被偷偷潛回來的老宋看見了,后來戰斗越打越激烈,老宋要我幫忙開車沖進敵陣引起敵人混亂,否則黃埔軍傷亡很大,我想著對面那么多我的弟兄不知何時被子彈打死,所以就答應了。”

  眾人頻頻點頭,胡宗南、蔣先云等人萬分感動,大家看安毅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更沒有一個人責怪他的答非所問。

  誰知此時的安毅已經放開,沒等邵力子和方鼎英再次詢問,就脫口說出一大串令人震驚的話:

  “各位前輩,各位將軍,我剛才突然想起這些至今仍歷歷在目的事情,是因為我知道軍閥是什么了,特別是看到英國人殺害我們的國人還把軍艦開進白鵝潭耀武揚威之后,我終于知道孫先生的民族、民權、民生的意思。最近報紙上有人把民族主義分成兩種,一種博大,一種狹隘,主張自省其身不主張冤冤相報,大力批判所謂的狹隘民族主義,說實話我很反感,如果真讓我選擇的話,我寧願做個昂起腦袋迎向槍炮的狹隘民族主義者,絕不願意做個把腦袋縮進褲襠里忍辱偷生的博大者,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尊嚴,總是逆來順受,那這個民族就沒有希望了。至于民權民生我認為很好理解,打倒軍閥統一全中國就是最好的實現道路,否則,各地軍閥割據橫征暴斂,時不時為了自己的利益打得你死我活,最終受苦的都是人民,只有消滅軍閥實現國家統一,才能安穩坐下來談人的生存權、勞動權、發展權和其他權利,才能萬眾一心建設自己的國家,抵抗一切外辱,這些,就是我對孫先生三民主義的認識。”

  眾人驚訝地注視著眼前這位頗為激動的年輕人,對他自己心中的三民主義理解深感震驚,難以想象如此獨特的看法、如此堅定的信念,竟然會出自一個胡子都沒長硬的年輕人之口,他竟然能說出狹隘民族主義、生存權、勞動權、發展權這么深奧的詞語,而且語句通順實實在在,並對軍閥有著如此刻骨銘心的仇恨,對實現三民主義的道路有著如此執拗、如此直接的理解,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好!我們沒看錯你,你是個優秀的青年,是個有思想、有見識的進步青年!小安同志,我現在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進我們黃埔學習,用扎實系統的知識培養堅定的信念,去實現你心目中的三民主義?”

  蔣介石站起來,雙眼精光閃閃望著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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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2:00: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分科決定


  新建成的流轉營房位于孫先生故居學海樓西南邊,由于第二第三期學員人數眾多,已經畢業的第一期學員均分配到了校本部和教導團基層擔任連排長,部分留校擔任下一期入伍生區隊長或者教導員,搬出校舍沒有及時安排或者在校本部服役的一期畢業生,就暫時安排在這一排平房結構的流轉營房里。

  隨著獲知找到安毅的弟兄們絡繹趕來,三十六張床的宿舍里充滿了歡聲笑語,聞名已久的弟兄們這個擁抱一下安毅那個拍他一下腦袋,弄得安毅面紅耳赤,趴在床上不停地求饒。

  好不容易讓弟兄們折騰夠了,安毅坐起來對站在窗口邊上拔胡子的胡宗南大聲抗議:“老胡,怎么剛才蔣校長問我時,我尚未回答你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張口就告訴所有人說我早就想考黃埔了?老宋老黃你們幾個也是的,老胡話剛停你們就急不可待地紛紛證明,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胡宗南是一期學員中的年長者,加上學習刻苦作戰勇敢,常常能有超出常人的見解和獨到的帶兵方法,因此任職較高,深受弟兄們的尊敬。他聽安毅有此一問,緩緩轉過身來,扣上風紀扣整理儀表,不緊不慢地回答:“說對了!咱們弟兄都在這兒追求革命理想,唯獨你一個在城里昏昏浩浩虛度時光,你說咱們弟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墮落嗎?再說了,你沒聽最后校長怎么稱呼你的嗎?小安同志!聽明白沒有,校長稱你為同志,到了這份兒上你還想遛,行嗎?”

  眾弟兄哈哈大笑,隨聲附和,宋希濂坐到安逸身邊:“小毅,別胡思亂想了,踏踏實實跟弟兄們一起干吧,這段時間沒你的音訊,弟兄們天天都念著你,你想啊,沒入校就立下大功,而且今天在校長和這么多長官面前你表現得如此出色,誰還願意放你走啊?更別說這么多與你交情深厚的弟兄們了,老子還和你一起沖鋒陷陣,同生共死呢!你就舍得離開咱們弟兄啊?”

  “就是,原來咱們都不知道你有如此高的政治覺悟,都以為你整天嘻嘻哈哈的,天塌下來都無所謂,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你小子瞞得咱們好苦,該揍!”黃杰樂呵呵地笑道。

  安毅垂下腦袋:“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了,據我所知,進黃埔沒一個不用考試的,要是老子盡了力考不上,各位大哥誰也別怪我,今后有空就到小弟那狗窩里坐坐喝杯酒行了。”

  胡宗南哈哈大笑:“你們別聽小毅瞎掰,這小子奸詐著呢,藏著掖著還有滿肚子的壞水。我敢打賭,要是小毅這次考不上,老子的胡字倒著寫!除非這小子故意考砸。”

  胡宗南的話引來又一陣聲討和告誡,弟兄們都說安毅要是考不上就剝皮抽筋什么的一大堆懲罰,氣得安毅直翻白眼:“老胡,你這是存心報復老子,小心了你……對了,老蔣和老賀呢?”

  匆匆趕過來的杜聿明哈哈一笑:“小毅放心吧,君山和巫山兩個是特別委員,被校長和長官們留下開會了,我估計他們一回來就知道你小子的前途了,哈哈!站起來,讓大哥看看你長高沒有?”

  眾人哄然大笑,這群平時作風嚴謹、一絲不茍的黃埔精英們,因為一個另類小子的到來而一反常態,釋放出被壓抑已久的青春活力。

  校長會客廳里,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給予安毅較高的評價,腰板挺直端正落座的賀衷寒和蔣先云心里高興不已,但是兩人非常成熟穩重,總是認真傾聽前輩們的話語,不問到自己誰也不主動開口說話。

  方鼎英看到大家的評議告一段落,立刻向蔣介石提出自己的建議:“安毅這個年輕人很不錯,通過簡單的資料和蔣先云、賀衷寒兩位委員的詳細介紹,我認為此人很有培養前途,處事靈活性格堅定,非常適合于做政治工作,因此我建議,安排在本期第四批入伍生政治科大隊較能發揮他的作用。”

  “哈哈,這一點我有不同的意見。”

  王柏齡是蔣校長在日本振武軍校的師弟,擁有較高的軍事理論知識,更難得的是他對自己的師兄非常忠心,忠心到有點盲從的地步,這也就是蔣校長極力提攜他的最主要原因,盡管志向高遠精明強悍在閱人方面眼力奇佳的蔣校長知道王柏齡的弱點,知道他的實踐能力和胸襟比不上在座的很多人,但還是放心地對他委以重任,王柏齡也積攢了足夠的資歷,他的意見很多時候隱隱代表了蔣校長的意見,因此每次提出自己的看法都會引起大家的重視。

  方鼎英微微一笑:“茂如兄,不妨說說你的看法。”

  王柏齡點點頭,難得地贊揚安毅:“我記得那天的龍眼洞之戰前,潛出偵查的黃杰拿回一張安毅手繪的廣州地圖,上面標有部分滇軍的兵力布置方位,和我們獲得的情報較為一致。那張地圖至今我仍保留著,前幾天閑下來我拿它和近年來我們精心測繪制作的軍事地圖相比較,發現有這很大相似之處,可以說除了精確度和部分街道的方位走向略有偏差之外,確是一份非常難得的作品,足以趕上我們步科畢業生的水平,加上他戰斗勇敢臨危不懼,經過一番磨練定是個優秀的將才,因此我覺得他非常適合于進步兵科深造。”

  “我同意茂如兄的觀點。”

  以謙遜嚴謹對學生要求嚴格也關愛有加的何應欽開口了:“那天的戰斗我親眼看到安毅駕車沖毀敵陣的經過,在短短的半分鐘時間里,他的表現令人驚訝,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給我本人、顧問團成員和校長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如此猛將若能稍加雕琢,定能挖掘出極大潛力。”

  李濟深輕輕嗯了一聲,眾人驚訝地望向這位從不輕易表態的正統軍人,李濟深仿佛視而不見,喝下口茶水從容道來:

  “諸位,大家可別忘了一個細節,安毅是歐耀庭先生極為器重的人,擁有高超的機械修理技術和駕駛技術,幾乎整個廣州城都知道‘泰昌’有個技術比洋人技師還要出色的年輕人,而且聽說此人在經商方面有自己獨到的看法。記得在年前的一次宴會,歐耀庭先生曾對我和仲愷兄提過,安毅教授徒弟盡心盡力絕不藏私寬厚坦蕩,因此我認為,最好能把他放到經理科學習一期,等下期我們的輜重軍需科籌備完善之后,一面擔任新生隊長磨練磨練,一面繼續深造,也許如此使用才能發揮出他最大的作用。”

  眾人看到意見分歧如此之大,全都三三兩兩地交流起來,俄國顧問長白禮別諾夫和工兵顧問互林聽完翻譯的話,立刻緊張地商量起來,兩人似是頗為激動,很快便達成了一致,由顧問長白禮別諾夫站起來發表顧問團的意見,翻譯也飛快地把他的話譯成官話傳達給大家:

  “白禮別諾夫將軍認為,第四期入伍生的招生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目前進入學校的前四批學員都擁有優秀的素質,在一定程度上平均水平超過了前三期。令人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的拔尖人才都被安排進步科和政治科,其次是炮科和經理科,唯有極其重要的工兵科沒有獲得足夠的重視,這一點令人不解,也非常擔憂。特別是那天這個叫安毅的年輕人杰出的表現,令顧問團成員印象深刻,今天有幸獲得校長先生的邀請一起見到這位優秀勇敢的年輕人,更讓人感到激動和高興。工兵,是一個非常專業化的兵種,優秀的工兵指揮官不但要有極高的政治素質,還需要掌握兵器、測繪、機械、建築、核算和全局策劃等等知識,因此經過嚴肅的討論,顧問團認為,應該將這一難得的人才分配到工兵科學習,顧問團成員非常看好他的能力和前途,工兵顧問互林大校也非常需要這樣一位知識全面經歷過實戰勇往直前的年輕人,他有信心將自己所有的專業知識,在八個月里傳授給安毅並讓他牢牢掌握。以上是我們誠摯的意見,希望校長先生和各位委員慎重考慮,謝謝!”

  顧問團的意見在軍校中具有極其權威的效力,自從軍校組建以來,顧問團往往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判斷,在所有的戰斗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做出突出貢獻,很多顧問團成員包括最高軍事顧問加侖先生,都在關鍵的戰役中身先士卒勇猛沖鋒,極大地鼓舞士氣起到積極的表率作用,因此,顧問長白禮別諾夫的一席話讓所有的爭議歸于平息,大家都知道,安毅的命運就這么決定了,而且將會得到守信的顧問團成員的全力傳授和教誨。

  賀衷寒蔣先云兩人目目相覷,心中暗自著急,但事已至此,只能默默接受,別說他們兩人沒有任何能力推翻白禮別諾夫的意見,就是蔣校長本人也不會因為一個小小學員的分科問題而與顧問團成員產生不快,盡管蔣校長非常喜歡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人。明眼人都知道,從未插手過生源分配事物的顧問團這次高調介入,說明他們極為看好剛才那位年輕的安毅,否則不會這樣一反常態。

  何應欽等人雖然略感失望,但也為安毅感到慶幸,畢竟能進入顧問團法眼的人不多,除了一期的蔣先云、二期的鄭介民等寥寥數人之外,安毅就是很幸運的極少數之一。

  而此時的安毅正在營房里和弟兄們說說笑笑不亦樂乎,哪里知道自己將要去與鐵鍬和泥土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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