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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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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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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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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07: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十八年舊怨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學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開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來,瞪著窗子道:「今天的戲已演完了,閣下若是還未看夠,明天請早吧。」

  窗外傳來了「嗤」的一聲冷笑,一人道:「閣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閣下的飛刀也同樣高明才好!」

  說到後一面句話,語聲已遠在十丈開外。

  林仙兒變色道:「是游龍生。」

  李尋歡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兒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憑什麼吃醋?……想不到這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會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以後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尋歡微笑道:「你不怕他將魚藏劍要回去?」

  林仙兒道:「我就算將魚藏劍丟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撿的。」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種人就像狗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你越打他罵他,他越要跟在你後面搖尾巴。」

  李尋歡道:「有條狗跟在後面搖尾巴,也蠻有趣的。」

  林仙兒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難道真是要走了!為什麼不多坐坐?」

  李尋歡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來咬我一口,那就無趣了。」

  林仙兒道:「哼,他敢……」

  話未說完,只聽游龍生遠遠道:「這邊的戲演完了,那邊又有戲開鑼,閣下不想去看看嗎?」

  李尋歡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兒恨恨道:「討厭鬼。」

  她忽又一笑,拉著李尋歡的手道:「但我們還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來。」

  游龍生已走了,但李尋歡一出梅花林,就聽得遠處傳來了一陣叱吒怒罵聲,拳風激盪聲。

  他已聽出其中有那虯髯大漢的聲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個起落,已趕了過去。

  假山後也有三間明軒,這時軒前的雪地上正有兩人在惡鬥,兩人俱是拳風剛猛,震得四下積雪漫天飛起。

  只聽虯髯大漢怒喝著道:「姓秦的,你自命俠義,其實卻一文也不值,你兒子傷重不治,和別人又有什麼關係,你怎能對他下毒手?」

  和他動手的人,正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此刻也怒吼著道:「你算什麼東西,也不問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敢來管老夫的閒事,老夫索性連你也一齊廢了!」

  龍嘯雲正在一旁跺著腳相勸,游龍生卻在負手旁觀。

  李尋歡燕子般掠了過去,龍嘯雲立刻迎上來,跺腳道:「兄弟,你快勸勸他們吧,梅花盜還未現身,自己人卻先打起來了,這……這算什麼呢?」

  游龍生冷笑道:「這就叫強將手下無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門下奴也有這麼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他的確凶得很,但別人若不惹他,他也絕不會凶的。」

  他不讓游龍生再說活,就轉向龍嘯雲道:「這是怎麼回事?」

  龍嘯雲歎道:「就因為秦重傷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尋歡皺眉道:「他自己兒子傷重不治,難道就遷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龍嘯雲苦笑道:「他們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難免悲痛,一時失手傷了梅二先生,但傷得也並不太重。」

  李尋歡冷笑了笑,什麼話都不說了。

  龍嘯雲道:「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李尋歡冷冷道:「我為何要勸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龍嘯雲怔了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只見那虯髯大漢拳風虎虎,拳拳都是奮不顧身的招式,招式雖未必精妙,那一股殺氣卻令人心驚。

  秦孝儀竟似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

  游龍生冷笑著又道:「尊僕的這種招式,倒的確少見得很。」

  李尋歡道:「哦?」

  游龍生道:「他每招發出,好像都準備先挨別人一拳,這種拳法倒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

  游龍生道:「哦?」

  李尋歡道:「只因別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別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龍生臉色變了變,還未說話,突聽一人怒吼道:「好個狗仗人勢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來教訓教訓你!」

  吼聲中,趙正義已飛也似的趕來。

  他正想向那虯髯大漢撲過去,突聽李尋歡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敵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飛刀只好出手了!」

  趙正義身形立刻頓住,一拳再也不敢擊出,大怒道:「你帶來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還來助長他的氣焰,你以為江湖中已沒有公道了麼?」

  李尋歡淡淡道:「什麼叫江湖公道?難道兩個打一個才算公道?」

  趙正義厲聲道:「你要知道這不是比武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尋歡道:「他一向用不著別人管教,但趙大爺若是也想和他過過招,不妨就將秦三爺換下來,自己上去動手。」

  趙正義怒道:「他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動手!」

  李尋歡悠然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他望著趙正義笑了笑,道:「趙大爺你難道是東西麼?」

  趙正義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鼻子都似已氣歪了。

  到了這種時候,龍嘯雲也不能不說話了,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震,兩拳相擊,秦孝儀的人已幾乎被震得飛了出去,踉蹌著跌倒在地。

  趙正義和龍嘯雲雙雙搶過去扶起了他,虯髯大漢厲聲道:「還有誰想教訓我的,請出手吧!」

  游龍生負手冷笑道:「看來今日主子非但教訓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訓主子了。」

  只見秦孝儀喘息著在趙正義耳邊說了幾句話,趙正義忽然長身而起,目光灼灼,瞪著那虯髯大漢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見的橫練功夫,連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難怪三爺一時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虯髯大漢冷笑道:「你們若敗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敗了,就是學藝不精,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說也罷。」

  趙正義怒道:「姓鐵的,老夫念你是條漢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虯髯大漢臉色變了變,昂然道:「鐵某沒有趙大爺保全,也活到現在了,正覺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煩,趙大爺你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吧!」

  趙正義瞪著他,眼睛裡似已冒出火來,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連說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儀就走。

  龍嘯雲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裡,還有什麼好說的!」

  龍嘯雲後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了。

  李尋歡長歎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我早知……」

  龍嘯雲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幾時怕過麻煩了。」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

  龍嘯雲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麼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將奪眶而出。

  龍嘯雲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歇下來吧。」

  李尋歡道:「是。」

  龍嘯雲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乾淨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

  龍嘯雲又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但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憂鬱之色,顯得心事重重。

  風吹著竹葉,宛如浪濤。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淒涼蕭索,何況一別十餘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

  虯髯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嗄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虯髯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後的殘生來報答少爺的恩情,可是現在……」

  靜夜中,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虯髯大漢黯然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

  虯髯大漢歎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麼能讓少爺你也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歎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

  虯髯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麼想,但別人卻不會這麼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傷後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們是衝著我們才來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裡去?」

  虯髯大漢長歎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

  虯髯大漢道:「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於是兩人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曦微的晨光中看來,彷彿一塊塊青玉,遠處已有雞啼聲傳來,大地已經甦醒。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虯髯大漢忽然停下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癡癡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虯髯大漢點了點頭,嗄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裡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歎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夫復何恨!」

  虯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麼淒涼。

  虯髯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衝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越來越濃了。

  死灰色的穹蒼,沉重得似將壓了下來,可是虯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過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噩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尋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現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但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裡,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蕃。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唇乾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蠻人一齊吃過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裡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裡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枴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桂花油香氣的俏丫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裡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沒有到過菜場的人,永遠也不會想到這許多種氣味混合到一起時是什麼味道,無論誰到了這裡,用不著多久,鼻子就會麻木了。

  但虯髯大漢的心情卻已開朗了許多,因為,這些氣味,這些聲音,都是鮮明而生動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

  但卻絕沒有人會在菜場裡自殺的,是不是?

  在這裡,虯髯大漢幾乎已將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殺全都忘了,他正想花兩個銅板買個煎餅嘗嘗。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賣肉賣肉,賣新鮮的肉……」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聲打斷了。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著向後面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臉如死灰,孩子個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後面的人紛紛在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個人在賣肉。」

  後面的人笑了,道:「這裡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麼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

  菜場裡竟然有人賣人肉,這實在連虯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只見四面的人越擠越多,大家心裡雖害怕,但還是想瞧個究竟——有許多女人到菜場去,本就並非完全是為了買菜,也是為了去和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磕磕牙,聊聊天,交換交換彼此家裡的秘密,瞧瞧別人的熱鬧。

  有這種怪事發生,誰還肯走呢?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叢走過去。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

  在菜場裡,肉案總是在比較乾淨的一角,那些手裡拿著刀的屠夫,臉上也總是帶著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因為他們覺得只有自己賣的才是「真貨」,到這裡來的主頭總比那些只買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這種情況正好像「正工青衣」永遠瞧不起花旦,「紅倌人」永遠瞧不起土娼,卻忘了自己「出賣」的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屠夫們,也已都被駭得矮了半截,一個個都縮著脖子,直著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還懸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口羊,現殺現賣。」

  肉案後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裡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帶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彷彿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凶神下凡,哪裡像是個女人。

  肉案上擺著的既非黃牛,也非口羊,那是個人!

  活生生的人!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頭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裡凶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

  虯髯大漢見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見到了個活鬼似的,面上立刻變得慘無人色,一瞬間便已汗透重衣。

  獨眼婦人見到了他,臉上的刀疤忽然變得血也似的赤紅,狠狠瞪了他幾眼,才獰笑著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麼?」

  虯髯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麼。

  獨眼婦人格格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裡等著大爺你來了。」

  虯髯大漢這才長長歎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虯髯大漢的臉上。

  虯髯大漢既沒有閃避,也沒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頭。

  獨眼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聲大嫂,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

  虯髯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

  獨跟婦人冷笑著道:「你出賣了翁天迸,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了大財的人,難道連幾斤肉都捨不得買嗎?」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髮,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餵狗!」

  虯髯大漢抬頭瞧了一眼,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得完全麻木,只是直著眼發呆,口水不停地沿著嘴角往下流,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虯髯大漢見到他如此模樣,心裡也不禁為之慘然,嗄聲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獨眼婦人怒喝道:「廢話少說,我只問你是買,還是不買?」

  虯髯大漢長長吸了口氣,苦笑道:「卻不知你要如何賣法?」

  獨眼婦人道:「這就要看你買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價錢,十斤有十斤的價錢。」

  她手裡的剁骨刀忽然一揚,「刷」地砍下。

  只聽『奪』的一聲,車輪般大的剁骨刀已沒人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腦袋只怕就要搬家。

  獨眼婦人瞪著眼一字字道:「你若要買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來換,我一刀下去,保險也是一斤,絕不會短了你一分一錢!」

  虯髯大漢嗄聲道:「我若要買他整個人呢?」

  獨眼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

  虯髯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獨眼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乖乖的跟著我走,就算作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個月才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麼?」

  虯髯大漢仰天長歎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裡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裡去了。

  屋簷下掛著一條條冰柱,冷風自木隙中吹進去,冷得就像是刀,在這種天氣裡,實在誰也無法在這屋裡呆半個時辰。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裡逗留了很久。

  屋子裡有個破木桌,桌上擺著個黑黝黝的罈子。

  這人就盤膝坐在地上,癡癡地望著這罈子在出神。

  他穿著件破棉襖,戴著頂破氈帽,腰帶裡插著柄斧頭,屋角里還擺著半擔柴,看來顯然是個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張臉,顴骨高聳,濃眉闊口,眼睛更是閃閃生光,看來一點也不像樵夫了。

  這時他眼睛裡也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癡癡的也不知在想什麼,地上早已結了冰,他似已全不覺得冷。

  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聲道:「誰?」

  木屋外傳人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嗄聲道:「人是不是在城裡?」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的消息的確可靠,我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樵夫聳然長身而起,拉開了門,獨眼婦人已帶著那虯髯大漢走了進來,兩人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著虯髯大漢,目中似已冒出火來。

  虯髯大漢卻始終垂著頭,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轉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獨眼婦人沉聲道:「什麼人?」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

  語聲中,已有兩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著大擔的菜,另一人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乾的。

  這兩人方才也在菜場裡,一直不即不離地跟在虯髯大漢身後,但虯髯大漢滿腹心事,章未留意他們。

  此刻兩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每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獨眼婦人沉聲道:「放開他,有什麼話等人來齊之後再說也不遲。」

  麻子咬了咬牙,終於放開手,向桌上那黑罈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目中也已不禁淚落如雨。

  半個時辰之內,又陸續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藥箱,手提虎撐,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郎中。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子,前面是個酒罈,後面的小紗櫥裡裝著幾隻粗碗,幾十隻鴨爪鴨膀。

  還有一人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

  這三人見到那虯髯大漢,亦是滿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罈子叩了三個頭,誰也沒有說話。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裡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戚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一群鬼,剛從地獄中逃出來復仇的。

  虯髯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

  那賣酒的胖於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接到他的訊了。」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獨眼婦人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連說了七八遍,越說聲音越悲慘。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齊瞪住虯髯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在……」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嗄聲道:「他現在已變成什麼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賣野藥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鬍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迸,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只怕都沒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會想不到!」

  虯髯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只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這十七年來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

  突聽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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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天外來救星


  獨眼婦人聽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搶了出去,皺眉道:「什麼事如此大驚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見到「鐵面無私」趙正義,他說那姓鐵的就在……」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推門走了進來,說到這裡,忽然怔住,因為他已發現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裡。

  獨眼婦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長長吐出口氣,道:「趙正義說他在龍嘯雲家裡,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獨眼婦人的手,道:「大嫂,你們是怎麼找到他的?」

  獨眼婦人道:「這是『龍神廟』老烏龜來報的訊,說他已和李尋歡往這條路上走來了,我們一路追到這裡,本還礙著李尋歡,不便妄動,誰知他竟和李尋歡分了手。」

  瞎子陰惻側笑道:「這就叫天奪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後趕到的那人疾裝勁服,八個人中只有他還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後斜背柄梨花大槍,比他的人還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歎了口氣,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總算叫他落人我們『中原八義』的手裡,龔大哥的血海深仇,總算……」

  他語聲哽咽,忽然撲倒在那黑罈子之前,放聲痛哭起來,另外七個人也一齊跪下,淚落沾襟。

  過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躍而起,瞪著虯髯大漢道:「鐵傳甲,你還認得我麼?」

  鐵傳甲點了點頭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厲聲道:「我當然很好,邊浩平生不做虧心事,也用不著躲躲藏藏的不敢見人,日子至少總比你過得開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還跟他嚕嗦什麼?快開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來祭大哥在天之靈,不就完了麼!」

  邊浩沉著臉道:「老七,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兄弟要殺人,總要殺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無話可說,也要叫對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錯,我們既已等了十七年,又豈在乎多等一時半刻?」

  他將這句話又說了一遍,別人也就不能再說什麼了。

  獨眼婦人道:「那麼老三,你的意思還想怎麼樣呢?」

  邊浩道:「我們不但要先將話問清楚,還要找個外人來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說鐵某人該殺,那時再殺他也不遲。」

  麻子跳了起來,大吼道:「還要問個鳥,我就不信還有人會說他做的事不該殺!」

  瞎子冷冷道:「既然沒有人會說他不該殺,問問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嗄聲道:「你……你想找誰來主持公道?」

  邊浩道:「我們找的人非但要絕對大公無私,而且還要和『中原八義』及鐵傳甲雙方都全無關係。」

  獨眼婦人皺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誰,快說吧。」

  邊浩道:「第一位就是『鐵面無私』趙正義,此人可稱是……」

  鐵傳甲忽然慘笑道:「你們用不著麻煩了,快殺了我就是!我自問昔年確有對不起翁天迸之處,如今死而無怨!」

  獨眼婦人冷笑道:「聽他的口氣,好像對趙正義還有所不滿……」

  瞎子淡淡道:「趙正義既然曾找過老三報告他的行蹤,自然和他有些過節,又怎會為他主持公道?」

  邊浩道:「縱然如此也無妨,除了趙正義之外,我還找了兩個人。」

  瞎子道:「哦?」

  邊浩道:「這兩人一個是在『大觀樓』說鐵板快書的老先生,可說此道第一名家,卻和江湖中人全無關係,另一個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獨眼婦人道:「初出江湖的毛頭小伙子,懂得什麼!」

  邊浩道:「此人雖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剛強,一介不取,可說是條鐵錚錚的漢子,我和他相識雖才兩天,但確信他絕不是油滑的小人!」

  獨眼婦人冷笑道:「相識方兩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麼?看來你這個喜歡亂交朋友的脾氣,竟到今天還未改。」

  她忽然怒吼著道:「昔年若不是你將這姓鐵的帶回來,說他是好人,我們又怎會和他交朋友,翁天迸又怎會死在他手裡?」

  邊浩垂下了頭,也不敢說話了。

  瞎子卻道:「無論如何,找幾個人來作公證,這主意總是不錯的,『中原八義』總不能胡亂殺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將人家請來了,我們總不能讓人家站在雪地裡喝西北風吧。」

  獨眼婦人動容道:「人已經來了?」

  邊浩苦笑道:「我本來是想將他們一齊請到龍嘯雲那裡去,當著大家的面,將此事作一了斷的,不想大嫂已將鐵某找來了。」

  獨眼婦人默然半晌,霍地拉開了門,大聲道:「三位既已來了,就請進來吧。」

  鐵傳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睜開眼睛,此情此景,他實在不願再看那「鐵面無私」趙正義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說。

  只聽腳步聲響,果然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第一人腳步沉穩,下盤顯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趙正義乃是北方豪傑,功夫大半都在兩條腿上。

  第二人的腳步很重,卻很浮,走進來時,還在輕輕喘著氣,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裡去。

  鐵傳甲並沒有聽到第三個人的腳步聲。

  來的難道只有兩個人?

  難道第三個人走路時居然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來,傳聲道:「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點恩怨,無端勞動三位的大駕,已是不該,又害得三位在風雪中苦候多時,更是該死,但請三位恕罪。」

  他說話的聲音永遠不疾不徐,冷冷淡淡,誰也聽不出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意存譏諷。

  只聽得趙正義的聲音道:「我輩為了江湖公道,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易二先生何必客氣。」

  這人只要一開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話,但這種話鐵傳甲早已聽膩了,簡直想作嘔。

  又聽見一個很蒼老,卻又很清朗的聲音道:「老朽雖只不過是個說書的,但乎日說的也是江湖俠土們風光霽月的行徑,心裡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這裡來,更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閣下回去後,能將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我兄弟就得益匪淺了。」

  那說書的賠笑道:「這一點老朽更是義不容辭,老朽必定會將今日所見,一點不漏地說出來,邊三爺找老朽來參與此事,也就是這意思。」

  鐵傳甲這才知道邊浩找這人來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邊浩辦事之周密,什麼事都想到了。

  突聽獨眼婦人道:「不知這位朋友貴姓大名?能否見告?」

  這句話顯然是對第三個人說的。

  但第三個人並沒有開腔,邊浩卻道:「這位朋友素來不願別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這件事並沒有關係,他不願說,我們也不必問,可是我們這些人的姓名,他卻不能不知道。」

  邊浩立刻就道:「我們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愛,把我們叫做『中原八義』,其實這也不過是朋友的抬愛……」

  瞎子忽又截口道:「這並不是朋友們的抬愛,我兄弟武功雖不出眾,相貌更不驚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義氣為先,絕沒有見不得人的。」

  趙正義大聲道:「中原八義,義薄雲天,江湖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那說書的也拍手道:「中原八義,好響亮的名字,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義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稱『神目如電』,可是現在……」

  他慘笑了幾聲,嗄聲道:「現在我的名字叫『有眼無珠』,你記住了吧。」

  說書的賠笑道:「在下怎會忘記?」

  賣野藥的郎中道:「我三哥『寶馬神槍』邊浩你已見過了,我行四,叫金風白。」

  說書的道:「聽閣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陽府的人。」

  金風白道:「正是。」

  說書的道:「南陽府『一帖堂』金家藥鋪,是幾十年的老字號,老朽小時也曾吃過『一帖堂』的驅蟲散,不知閣下……」

  金風白慘笑道:「連『萬牲園』的少東都已在賣鴨腳,還提什麼一帖堂呢?」

  說書的失聲道:「萬牲園?莫非張老善人的公子也在這裡?」

  金風白道:「嗯。」

  說書的道:「是哪一位?」

  那賣酒的道:「就是我這賣鴨腳的。」

  說書的長長吸了口氣,似乎不勝驚訝,又不勝感慨。

  賣酒的道:「我叫張承蹭,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這把斧頭現在雖只劈劈柴,但以前卻能『力劈華山』……」

  麻子搶著道:「我是老七,叫公孫雨,因為我的麻子比雨點還密。」

  賣臭豆乾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湯踏火』西門烈,現在果然是——頭挑油湯,一頭挑烈火,賣的卻是臭豆腐乾。」

  說書的道:「不知大義士在哪裡?」

  公孫雨道:「我大哥『義薄雲天』翁天迸已被人害死,這是我大嫂……」

  獨眼婦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聽,叫『女屠戶』翁大娘,但你還是好好記著。」

  說書的賠笑道:「老朽雖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記性還不錯。」

  翁大娘道:「我們要你將名字記住,並不是為了要靠你來揚名立傳,而是要借你的嘴,將我們的血海深仇說出來,讓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說書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義士……」

  公孫雨厲聲道:「這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風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雖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時都要到大哥的莊子裡去住上幾個月。」

  張承蹭道:「我兄弟八人本來已經夠熱鬧了,所以一向沒有再找別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卻帶了個人回來,還說這人是個好朋友。」

  公孫雨恨恨道:「這人就是忘恩負義,賣友求榮的鐵傳甲!」

  金風白道:「我大哥本就是個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見到這姓鐵的看來還像是條漢子,也就拿他當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誰知……他卻不是人,是個畜生!」

  張承蹭道:「過完年後我們都散了,大哥卻硬要留他多住兩個月,誰知他竟在暗中勾結了我大哥的一些對頭,半夜裡闖來行兇,殺了我大哥,燒了翁家莊,我大嫂雖然僥倖沒有死,但也受了重傷。」

  翁大娘嘶聲道:「你們看見我臉上這刀疤沒有?這一刀幾乎將我腦袋砍成兩半,若不是他們以為我死了,我也難逃毒手!」

  公孫雨吼道:「那時翁家莊的人全都死盡死絕,就沒有人知道是誰下的毒手了,你倒說,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風白道:「我兄弟知道了這件事後,立刻拋下了一切,發誓要找到這廝為大哥報仇,今日總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厲聲道:「現在我們已將這件事的始末說了出來,三位看這姓鐵的是該殺,還是不該殺?」

  趙正義沉聲道:「此事若不假,縱然將鐵傳甲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公孫雨跳了起來,怒吼道:「此事當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們就問問他自己吧!」

  鐵傳甲緊咬著牙關,嗄聲道:「我早已說過,的確愧對翁大哥,死而無怨。」

  公孫雨大呼道:「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這是他自己說的!」

  趙正義厲聲道:「他自己既已招認,別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說書的歎道:「老朽也講過三國,說過岳傳,但像這種心黑手辣、不忠不義的人,只怕連曹操和秦檜還望塵莫及。」

  在說書的人心目中,秦檜和曹操之奸惡,本已是無人能及的了,雖然古往今來,世上比他們更奸惡的人還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認為鐵傳甲是該殺的了!」

  說書的道:「該殺!」

  趙正義道:「何止該殺,簡直該將他亂刀分屍,以謝江湖!」

  突聽一人道:「你口口聲聲不離『江湖』,難道你一個人就代表江湖麼?」

  這聲音簡短而有力,每個字都像刀一樣,又冷,又快……

  在這屋子裡,他至今才第一次說話,顯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獸一般,可以不發出絲毫聲音來的「第三個人」了!

  鐵傳甲心裡一跳,忽然發現這聲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張開眼來,就發現坐在趙正義和一個青衫老者中間的,赫然就是那孤獨而冷漠的少年阿飛!

  「飛少爺?你怎會到了這裡?」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聲來,但他卻只是更用力地咬緊了牙關,沒有說出一個字。

  趙正義卻已變色道:「朋友你難道認為這種人不該殺麼?」

  阿飛冷冷道:「我若認為他不該殺,你們就要將我們也一齊殺了。是不是?」

  公孫雨大怒道:「放你媽的屁!」

  阿飛道:「我媽放屁,你媽也放屁,人人都難免要放屁,這又有什麼好說的。」

  公孫雨怔了怔,反而說不出話來了,他們真未見過這麼樣說話的人,卻不知阿飛初人紅塵,對這些罵人的話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緩緩道:「我們將朋友請來,就是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說出此人為何不該殺,而且說得有理,我們立刻放了他也無妨。」

  趙正義厲聲道:「我看他只不過是無理取鬧而已,各位何必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阿飛望著他,緩緩道:「你說別人賣友求榮,你自己豈非也出賣過幾百個朋友,那天翁家莊殺人的,你豈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過翁大娘沒有見到你!」

  中原八義都吃了一驚,失聲道:「真有此事?」

  阿飛道:「他要殺這姓鐵的,只不過是要殺人滅口而已!」

  趙正義本來還在冷笑著假作不屑狀,此刻也不禁發急了,大怒道:「放你媽……」

  他急怒之下,幾乎也要和公孫雨一樣罵起粗話來,但「屁」字到了嘴邊,忽然想起這句話罵出來並沒有效。

  何況破口大罵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俠」的身份,當下仰天打了個哈哈,冷笑著說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也學會了血口噴人,好在你這片面之詞,沒有人相信!」

  阿飛道:「片面之詞?你們的片面之詞,為何就要別人相信呢?」

  趙正義道:「鐵某自己都已承認,你難道沒有聽見?」

  阿飛道:「我聽見了!」

  這四個字未說完,他腰邊的劍已抵住了趙正義的咽喉。

  趙正義身經百戰,本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但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這少年是如何拔的劍!

  他只覺眼前一花,劍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無法閃避,更連動都不敢動了,嗄聲道:「你……你想怎樣?」

  阿飛道:「我只問你,那天到翁家莊去殺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趙正義怒道:「你……你瘋了!」

  阿飛緩緩道:「你若再不承認,我就殺了你!」

  這句話他說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說笑似的,但他那雙漆黑、深遽的眸子裡,卻閃動著一種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趙正義滿臉大汗黃豆般滾了下來,顫聲道:「我……我……」

  阿飛道:「你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萬莫要說錯了一個字。」

  阿飛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人人都早已看見了,人人都覺得有些好笑,但現在,卻沒有人再覺得好笑了。

  只見趙正義臉如死灰,幾乎快氣暈了過去,中原八義縱有相救之心,此時也不敢出手的。

  在這麼一柄快劍之下,有誰能救得了人?何況他們也想等個水落石出,他們也不敢確定趙正義那天有沒有到「翁家莊」去殺人放火。

  阿飛緩緩道:「我最後再問你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我問你,翁天迸是不是你害死的?」

  趙正義望著他那雙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覺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顫聲道:「是……」

  這「是」字自他嘴裡說出來,中原八義俱都驟然變色。

  公孫雨第一個跳了起來,怒罵道:「你這狗娘養的,做了這種事,居然還有臉到這裡來充好人。」

  阿飛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氣,翁天迸之死,和他並沒有絲毫關係。」

  中原八義又都怔住了。

  公孫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認……」

  阿飛道:「他只不過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個人在被逼迫時說出來的話,根本就算不得數的。」

  趙正義臉色由白轉紅,中原八義的臉色都由紅轉白。紛紛怒喝道:「我們幾時逼過他?」

  「你難道還認為這是屈打成招麼?」

  「他若有委屈,自己為何不說出來?」

  幾個人搶著說話,說的話反而聽不清了。

  紛亂中,只聽易明湖緩緩道:「鐵傳甲你若認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釋!」

  這話聲雖緩慢,但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竟將所有的怒喝聲全都壓了下去,此人雙目雖盲,但內力之深,原都遠在別人之上。

  公孫雨一步竄到鐵傳甲面前,厲聲道:「不錯,你有話儘管說吧,絕不會有人塞住你的嘴。」

  鐵傳甲緊咬著牙關,滿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無話可說,就表示自己招認了,咱們可沒有用刀逼著你。」

  鐵傳甲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飛少爺,我實在無話可說,只好辜負你一番好意了。」

  公孫雨跳了起來,瞪著阿飛道:「你聽見了麼,連他自己都無話可說,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阿飛道:「無論他說不說話,我都不相信他會是賣友求榮的人。」

  公孫雨怒吼道:「事實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們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風白道:「不錯,這件事根本和他沒有關係。」

  阿飛道:「我既已來了,這件事就和我有關係了。」

  公孫雨大怒道:「和你他媽的有什麼鳥關係?」

  阿飛道:「我若不信,就不許你們傷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蔥,敢來管咱們的閒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傷了他,看你小子怎麼樣?」

  這人說話最少,動手卻最快,話猶未了,一柄斧頭已向鐵傳甲當頭砍了下去,風聲虎虎,「力劈華山」。

  他昔年號稱「力劈華山」,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連易明湖的鬍子都被他斧上風聲帶得捲了起來,鐵傳甲木頭人般坐在那裡,縱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眼見也要被這一斧劈成兩半。

  要知「鐵布衫」的功夫雖然號稱「刀槍不入」,其實只不過能擋得住尋常刀劍之一擊而已,而且還要預知對方一刀砍在哪裡,先將氣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個鐵人也要被打扁,何況他究竟還是血肉之軀。這種功夫在江湖中已漸將絕跡,就因為練成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用,所以根本沒有人肯練,否則就憑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盜」,又何必再找金絲甲呢?

  那說書的驚呼一聲,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濺五步。

  誰知就在這時,突見劍光一閃,「噗」的一聲,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斷成兩截,斧頭「噹」的跌在鐵傳甲面前。

  原來這一劍後發而先至,劍尖在斧柄上一點,木頭做的斧柄就斷了,那樵夫一斧已掄圓,此刻手上驟然脫力,但聞「喀喇,喀喇,喀喇」三聲響,肩頭、手肘、腕子,三處的關節一齊脫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劍的劍尖上栽了過去,竟生像要將脖子送去給別人割似的。

  這變化雖快,但「中原八義」究竟都不是飯桶,每個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為之面色慘變,一聲驚呼尚未出口,只見阿飛手裡的劍一偏,手著劍脊托著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個觔斗摔出,人也疼得暈了過去。

  方纔阿飛一劍制住了趙正義,別人還當他是驟出不意,有些僥倖,現在第一劍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駭得發呆了。

  「中原八義」闖蕩江湖,無論在什麼樣的高人強敵面前都沒有含糊過,但這少年的劍法,卻將他們全震住了。

  他們幾乎不信世上有這麼快的劍!

  劍尖離開趙正義咽喉時,趙正義的鐵拳本已向阿飛背後打了過去,但見到阿飛這一劍之威,他拳頭剛沾到阿飛的衣服就硬生生頓住——這少年武功實在太驚人,怎會將背後空門全賣給別人。

  趙正義實在不敢想像自己這一拳擊下時會引出對方多麼厲害的後著,他這一拳實在不敢擊下!

  阿飛卻已若無其事地拉起了鐵傳甲的手,道:「走吧,我們喝酒去。」

  鐵傳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來。

  公孫雨、金風白、邊浩三個人同時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金風白嘶聲道:「朋友現在就想走了麼!只怕沒這麼容易吧?」

  阿飛淡淡道:「你還要我怎麼樣?一定要我殺了你麼?」

  金風白瞪著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覺身上有些發涼,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過多少次命了,但這種現象還只不過是第二次發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打獵時迷了路,半夜遇著一群餓狼。

  他寧可再遇著那群餓狼,也不願對著這少年的劍鋒。

  易明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他走吧。」

  翁大娘嘶聲道:「怎麼能讓他走?我們這麼多年的心血難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餵了狗吧。」

  他臉色仍然是那麼陰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憤怒,也不激動,只是向阿飛拱了拱手,道:「閣下請吧,江湖中本來就是這麼回事,誰的刀快,誰就有理!」

  阿飛道:「多承指教,這句話我一定不會忘記的。」

  大家眼見他拉著鐵傳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齒,有的連連跺腳,有的已忍不住熱淚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跺著腳道:「你怎麼能放走,怎麼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卻木無表情,緩緩道:「你要怎麼?難道真要他將我們全都殺了麼?」

  邊浩黯然道:「二哥說得不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我們活著,總有復仇的機會。」

  翁大娘忽然撲過去,揪住他的衣襟,嘶聲道:「你還有臉說話?這又是你帶回來的朋友,又是你……」

  邊浩慘笑道:「不錯,他是我帶回來的,我好歹要對大嫂有個交待。」

  只聽「嘶」的一聲,一片衣襟被扯了下來,他的人已轉身衝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聲道:「老三,你先回來……」

  但她追出去時,邊浩已走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易明湖歎了口氣,喃喃道:「讓他走吧,但願他能將他那老友找來。」

  金風白眼睛一亮,動容道:「二哥說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誰,何必再問!」

  金風白的眼睛裡發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將那人找出來,這小子的劍再快也沒有用了。」

  趙正義忽然笑了笑,道:「其實邊三俠根本用不著去找別人的。」

  金風白道:「哦?」

  趙正義沉聲道:「明後兩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這裡來,那少年縱然有三頭六臂,我也要叫他三個腦袋都搬家!」

  金風白道:「是哪三位?」

  趙正義緩緩道:「各位聽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嚇一跳……」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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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同是斷腸人


  雖然是正午,天色卻陰沉得有如黃昏。

  阿飛不急不徐地走著,就和鐵傳甲第一次看到他時完全一樣,看來,是那麼孤獨,又那麼疲倦。

  但鐵傳甲現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險,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會振作起來,變得鷹一般敏銳、矯健。

  鐵傳甲走在他身邊,心裡也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李尋歡也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和李尋歡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已學會了用沉默來代替語言,他只說了兩個字:「多謝。」

  但他立刻發現連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因為他知道阿飛也和李尋歡一樣,在他們這種人面前,你永遠不必說「謝」字。

  道旁有個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這裡想必是掃墓的人歇腳的地方,現在亭子裡卻只有積雪,阿飛走過去,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肯將心裡的委屈說出來?」

  鐵傳甲沉默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氣,道:「有些話我寧死也不能說的。」

  阿飛道:「你是個好朋友,但你們卻弄錯了一件事。」

  鐵傳甲道:「哦?」

  阿飛道:「你們都以為性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權死!」

  鐵傳甲道:「這難道錯了?」

  阿飛道:「當然錯了!」

  他霍然轉過身,瞪著鐵傳甲,道:「一個人生下來,並不是為了要死的!」

  鐵傳甲道:「可是,一個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

  阿飛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也要奮鬥求生!」

  他仰視著遼闊的蒼穹,緩緩接著道:「老天怕你渴,就給你水喝,怕你餓,就生出果實糧食讓你充飢,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讓你御寒。」

  他瞪著鐵傳甲,厲聲道:「老天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為老天做過什麼?」

  鐵傳甲怔了怔垂首道:「什麼也沒有。」

  阿飛道:「你的父母養育了你,所費的心血更大,你又為他們做過什麼?」

  鐵傳甲頭垂得更低。

  阿飛道:「你只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若是說出來就對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這樣死了,又怎麼對得起你的父母,怎麼對得起老天?」

  鐵傳甲緊握著雙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這少年說的話雖簡單,其中卻包含著最高深的哲理。鐵傳甲忽然發現他有時雖顯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銳,頭腦之清楚,幾乎連李尋歡也比不上他,對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竅不通,因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飛一字字道:「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要活著,沒有人有權自己去送死!」

  鐵傳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錯了,我錯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道:「我不願說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信任你,你用不著向我解釋。」

  鐵傳甲忍不住問道:「但你又怎能斷定我不是賣友求榮的人呢?」

  阿飛淡淡道:「我不會看錯的。」

  他眼睛閃著光,充滿了自信,接著又道:「這也許因為我是在原野中長大的,在原野中長大的人,都會和野獸一樣,天生就有種能分辨善惡的本能。」

  在李尋歡的感覺中,天下若還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難受,那就是「和討厭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發現在「興雲莊」裡的人,實在一個比一個討厭,比起來游龍生還是其中最好的一個,因為他至少不拍馬屁。

  討厭的人若又拍馬屁,那簡直令人汗毛直豎。

  李尋歡只有裝病。

  龍嘯雲自然很瞭解他的脾氣,並沒有勉強他,於是李尋歡就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

  風吹竹葉如輕濤拍岸。

  屋頂上有個蜘蛛正開始結網,人豈非也和蜘蛛一樣?世上每個人都在結網,然後將自己網在中央。

  李尋歡也有他的網,他這一生卻再也休想從網中逃出來,因為這網本來就是他自己結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兒的約會,他眼睛裡不禁閃出了光,但想起鐵傳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來。

  天終於黑了。

  李尋歡剛坐起,忽然聽到雪地上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了過來,於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剛躺下,腳步聲已到了窗外。

  李尋歡忍耐著,沒有問他是誰,這人居然也不進來,顯然來的絕不是龍嘯雲,若是龍嘯雲就絕不會在窗外逡巡。

  那麼來的是誰呢?

  詩音?

  李尋歡熱血一下子全都衝上了頭頂,全身都幾乎忍不住要發起抖來,但這時窗外已有人在輕輕咳嗽。

  接著一人道:「李兄睡了麼?」

  這是「藏劍山莊」游少莊主的聲音。

  李尋歡長長鬆了口氣,也不知道愉快,還是失望。

  他拖著鞋子下床,拉開門,笑道:「稀客稀客,請進請進。」

  游龍生走進來,坐下去,眼睛卻一直沒有向李尋歡瞧一眼,李尋歡燃起燈,發現他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有些發青。

  臉色發青的人,心裡絕不會有好意。

  李尋歡目光閃動,笑問道:「喝茶,還是喝酒?」

  游龍生道:「酒。」

  李尋歡笑道:「好,我屋裡本就從來沒有喝茶的人。」

  游龍生連喝了三杯,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喝酒?」

  李尋歡微笑道:「酒稱『釣詩鉤』,又稱『掃愁帚』,但游龍生既無愁可掃,想必也無詩可鉤,酒莫非是為了壯膽麼?」

  游龍生瞪著他,忽然仰面狂笑起來。

  只聽「嗆啷」一聲,他已拔出了腰邊的劍。

  劍光如一泓秋水。

  游龍生驟然頓住笑聲,瞪著李尋歡道:「你可認得這柄劍?」

  李尋歡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劍背,喃喃道:「好劍!好劍!」

  他似乎禁不得這逼人的劍氣,又不住咳嗽起來。

  游龍生目光閃動,沉聲道:「李兄既然也是個愛劍的人,想必知道這柄劍雖然比不上『魚腸劍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氣,卻絕不在魚腸劍之下。」

  李尋歡閉起眼睛,悠然道:「專諸魚腸,武子奪情,人以劍名,劍因人傳,人劍輝映,氣沖斗牛。」

  游龍生道:「不錯,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劍豪狄武子的『奪情劍』!但有關這柄劍的掌故,李兄也許還不知道。」

  李尋歡道:「請教!」

  游龍生目光凝注著劍鋒,緩緩道:「狄武子愛劍成癡,孤傲絕世,直到中年時,才愛上了一位女士,兩人本來已有婚約,誰知這位姑娘卻在他們成親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瓊在暗中約會,狄武子傷心氣憤之下,就用『奪情劍』殺了彭瓊,從此以劍為伴,以劍為命,再也不談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頭,凝注著李尋歡,道:「李兄也許會覺得這故事情節簡單,毫無曲折,聽來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這卻是真人實事,絕無半分虛假。」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只覺得這位狄武子劍法雖高,人卻未免太氣了些,豈不聞,朋友如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漢,豈可為了兒女之情,就傷了朋友之義!」

  游龍生冷笑道:「但我卻覺得這位狄武子前輩實在可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惟有這樣的英雄,用情才會如此之深,如此之專。」

  李尋歡微笑道:「如此說來,閣下今夜莫非也想學學三百年前的狄武子麼?」

  游龍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學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約,這風光是何等綺麗,閣下又何苦煮雞焚琴,大煞風景呢?」

  游龍生厲聲道:「如此說來,閣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尋歡道:「若是讓林姑娘那樣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豈非成了風流罪人?」

  游龍生蒼白的臉驟然漲得通紅,滿頭青筋都暴了出來,劍鋒一轉,「哧」的自李尋歡脖子旁刺出去。

  李尋歡卻仍然面帶著微笑,淡淡道:「以閣下這樣的劍法,要學狄武子只怕還嫌差了些。」

  游龍生怒道:「就這樣的劍法,要殺你卻已是綽綽有餘的了!」

  喝聲中他已又刺出了十餘劍!

  只聽劍風破空之聲,又急又響,桌上的茶壺竟「啪」的被劍風震破了,壺裡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這十餘劍實是一劍快過一劍,但李尋歡卻只是站在那裡,彷彿連動也沒有動,這十餘劍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龍生咬了咬牙,出劍更急。

  他見到李尋歡雙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銳的劍法,逼得李尋歡無暇抽刀。

  他們畏懼的只不過是「小李飛刀」而已。

  誰知李尋歡根本就沒有動刀的意思,等他後面這一輪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後,李尋歡忽然一笑道:「年紀輕輕,有這樣的劍法,在一般人說來已是很難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師承說來,若以這樣的劍法去闖蕩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親和你師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劍影之中,他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說話,游龍生又急又氣,怎奈劍鋒偏偏沾不到對方衣袂。

  原來他一劍剛要刺向李尋歡咽喉,便發現李尋歡身子在向左轉,他劍鋒當然立刻跟著改向左,誰知李尋歡身子根本未動,他劍勢再變,還是落空,所以他這數十劍雖然劍劍都是致人死命的殺手,但到了最後一剎那時,卻莫名其妙地全都變成了虛招。

  游龍生咬緊牙關,一劍向李尋歡胸膛刺出,暗道:「這次無論你玩什麼花樣,我都不上你的當了!」

  只見李尋歡左肩微動,身子似將右旋。

  要知高手相爭,講究的就是觀人於微,「敵未動,我先動,敵將動,我已動」,游龍生名家之子,自然明白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對方的動作無論多麼輕微,都絕對逃不過他眼裡。

  但他也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上了李尋歡的當,空白刺出數十劍虛招,所以這次他拿定主意,李尋歡無論怎麼樣動,他全都視而不見,這一劍絕不再中途變招,閃電般直刺李尋歡胸膛。

  誰知這次李尋歡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轉,游龍生的劍便擦著李尋歡的胸膛刺了過去,又刺空了。

  等他發覺招已用老,再想變招已來不及了,只聽「嗆」的一聲龍吟,李尋歡長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劍脊上輕輕一彈!

  游龍生只覺虎口一震,半邊身子都發了麻,掌中劍再也把持不住,龍吟之聲未絕,長劍已閃電般穿窗而出!穿人竹林,在夜色中一閃就瞧不見了。

  李尋歡還是站在那裡,兩隻腳根本未曾移動過半步。

  游龍生但覺全身熱血一下子全都衝上頭頂,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腳底,他全身都發起冷來。

  李尋歡微笑著拍了拍他肩頭,淡淡道:「奪情劍非凡品,快去撿回來吧。」

  游龍生跺了跺腳,轉身衝出,衝到門口,又停下腳步,顫聲道:「你……你若有種,就等我一年,一年後我誓復此仇。」

  李尋歡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夠。」

  他緩緩接著道:「你天資本不錯,劍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氣太浮,是以出劍雜而不純,急而不厲,而且太躁進求功,是以一但遇著比你強的對手,你自己先就亂了,其實你若沉得住氣,今日也未必不能傷我。」

  游龍生眼睛一亮,還未說話,李尋歡卻又已接著道:「但這『沉得住氣』四個字,說來不難,做來卻談何容易,所以你若想勝我,至少要先苦練七年練氣的功夫!」

  游龍生面上陣青陣白,拳頭捏得格格直響。

  李尋歡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來找我復仇就是,七年並不算長,何況君子復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間又恢復了靜寂,竹濤仍帶著幽癡。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夜色,靜靜地佇立了許久,歎息著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實我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兒糾纏下去,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塵土,正要往外走。

  他知道林仙兒現在必定已在等著他,而且必定已準備好了釣鉤,但他並沒有絲毫畏懼,反而覺得很有趣。

  魚太大了,釣魚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釣。

  李尋歡微笑著,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釣鉤上的餌是什麼?」

  游龍生臨走的時候,已沒有他平時那麼高傲,那麼冷漠,他忽然衝動了起來,向李尋歡嘶聲道:「你若真的喜歡林仙兒遲早會後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尋歡卻只是淡淡笑道:「舊靴子穿起來,總比新靴子舒服合腳的。」

  想起游龍生那時的表情,李尋歡就覺得又可憐,又可笑——但林仙兒真是他說的那種女孩子麼?

  男人追不到一個女人時,總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說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種特別的交情,聊以自慰,也聊以解嘲。

  這是大多數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實在很可憐,也很可笑。

  李尋歡緩緩走出門,忽然發現有燈光穿林而來。

  兩個青衣小鬟,提著兩盞青紗燈籠,正在悄悄地說,偷偷地笑,一瞧見李尋歡,就說也不說,笑也不笑了。

  李尋歡反而微笑起來,道:「是林姑娘要你們來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鬟年紀較大,身材較高,垂首作禮道:「是夫人叫我們來請李相公去……」

  李尋歡失聲道:「夫人?」

  他忽然緊張起來,追問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們莊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鬟搶著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擾,是以特地在內堂準備了幾樣精緻的小菜,請李相公去小酌敘話。」

  李尋歡木立在那裡,神思似已飛越過竹林,飛上了那小樓……

  十年前,那小樓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記得那張鋪著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總是擺好了幾樣他最愛吃的小菜。

  他記得用蜜炙的雲腿必定是擺在淡青色的碟子裡,但盛醉雞和青萵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瑪瑙色的。

  桌子後有道門,在夏天門上掛的是湘妃竹簾,在冬天門上的簾子大多是她自己編的,有時也用珠串。

  簾子後面,就是她的閨房。

  他記得她自簾子後走出來的時候,身上總帶著一種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靈,天上的仙子。

  十年來,他從不敢再想這地方,他覺得自己若是想了,無論對她,對龍嘯雲,都是種不可寬諒的冒昧。

  李尋歡茫然走著,猛抬頭,已到了小樓下。

  小樓上的燈光很柔和,看來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兩樣,甚至連窗欞上的積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樣潔白可愛。

  但十年畢竟已過去了。

  這漫長的十年時光,無論誰也追不回來。

  李尋歡踟躕著,實在沒有勇氣踏上這小樓。

  在發生過昨天的那些事之後,他猜不透她今日為何要找他到這裡來,他實在有些不敢見她。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找他,他都沒有理由推卻。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擺好幾碟精緻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裡的是蜜炙雲腿,琥珀色碟子裡的是白玉般的凍雞。

  李尋歡剛踏上小樓,就驟然呆住。

  漫長的十年,似已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著那靜垂著的珠簾,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來,跳得就像是個正墜人初戀的少年——十年前的溫柔、十年前的舊夢……

  李尋歡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對不住龍嘯雲,也對不住自己,他幾乎忍不住要轉身逃走。

  但這時珠簾內已傳出她的聲音,道:「請坐。」

  這聲音仍和十年前同樣柔美,但卻顯得那麼生疏,那麼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幾樣菜,他實難相信簾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舊友。

  他只有坐下來,道:「多謝。」

  珠簾掀起,一個人走了出來。

  李尋歡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但走出來的卻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著鮮紅的衣服,臉色卻蒼白如紙。

  她仍留在簾後,只是沉聲道:「莫要忘記娘方才對你說的話,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紅孩兒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垂著頭道:「千錯萬錯,都是侄兒的錯,但求李大叔莫要記在心上,李大叔對我們龍家恩重如山,就算殺了侄兒,也是應該的。」

  李尋歡的心似已絞住了,也不知該說什麼,就算他明知自己絕沒有做錯,此刻望著這孩子蒼白的臉,心裡仍不禁有種犯罪的感覺。

  「詩音,詩音,你找我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如此折磨我?」

  這種酒他怎麼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著,他就得接受。

  紅孩兒道:「侄兒以後雖已不能練武,但男子漢總也不能終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傳授給侄兒一樣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兒日後受人欺負。」

  李尋歡暗中歎了口氣,手伸出來,指尖已挾著柄小刀。

  林詩音在簾後道:「李大叔從未將飛刀傳人,有了這柄刀,你就有了護身符,還不快多謝李大叔。」

  紅孩兒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謝李大叔。」

  李尋歡笑了笑,暗中卻歎息忖道:「母親的愛子之心,實是無微不至,但兒子對母親又如何呢?……」

  沉悶,悶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帶著那孩子走了,但林詩音猶在簾後,卻還是不讓李尋歡走。

  她為何要將他留在這裡?

  李尋歡本不是個拘謹的人,但在這裡,他忽然發覺自己已變得像個呆子般手足失措。

  愛情,實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時能令最愚笨的人變得極聰明,有時卻能令最聰明的人變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兒是不是還在等著他?

  林詩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尋歡道:「沒……沒有。」

  林詩音默然半晌,緩緩道:「你一定見過了仙兒?」

  李尋歡道:「見過一兩次。」

  林詩音道:「她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見過她的父親,就可以想見她的不幸了。」

  「嗯。」

  林詩音道:「有一年我到捨身崖去許願,見到她正準備捨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而不惜跳崖捨身麼?」

  李尋歡道:「不知道。」

  林詩音道:「她是為了她父親的病。」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那樣的父親,竟會有這樣的女兒,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我不但可憐她,也很佩服她。」

  李尋歡也只有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林詩音道:「她不但聰明美麗,而且極有上進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分外努力,總怕別人瞧不起她。」

  李尋歡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詩音道:「這也是她自己奮鬥得來的,只不過她年紀畢竟太輕,心腸又太軟,我總是怕她會上別人的當。」

  李尋歡苦笑忖道:「她不要別人上她的當,已經謝天謝地了。」

  林詩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後能找個很好的歸宿,莫要糊里糊塗的被人欺騙,傷心痛苦一輩子。」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

  林詩音也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你難道不明白?」

  李尋歡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確明白了。

  林詩音將他留在這裡,原來就是不願他去赴林仙兒的約會,這約會的事,自然是游龍生告訴她的。

  林詩音緩緩道:「無論如何,我們總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尋歡的心在發疼,卻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兒?」

  林詩音道:「不錯。」

  李尋歡長長吸了口氣,道:「你……你以為我看上了她?」

  林詩音道:「我不管你對她怎樣,只要你答應我的要求。」

  李尋歡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喃喃道:「不錯,我是無藥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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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13: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無妄之災


  李尋歡聽了林詩音的話,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喃喃道:「不錯,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詩音道:「你答應了我?」

  李尋歡咬了咬牙,道:「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歡害人麼?」

  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緊緊拉著珠簾。

  這隻手是如此纖柔,如此美麗,卻因握得太緊,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現出了一條條淡青色的筋絡。珠簾斷了,珠子落在地上,彷彿一串琴音。

  李尋歡望著這隻手,緩緩站起來,緩緩道:「告辭了。」

  林詩音的手握得更緊,顫聲道:「你既已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我們本來生活得很平靜,你……你為什麼又要來擾亂我們?」

  李尋歡的嘴緊閉著,但嘴角的肌肉卻在不停地抽搐……

  林詩音忽然嗄聲道:「你害了我的孩子還不夠?還要去害她?」

  她的臉是那麼蒼白,那麼美麗。

  她眼波中充滿了激動,又充滿了痛苦。

  她從來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過。

  這一切,難道只不過是為了林仙兒?

  李尋歡沒有回頭。

  他不敢回頭,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時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會發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終生的事,這令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樓,卻緩緩道:「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求我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看上過她!」

  林詩音望著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軟軟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結了凍,朱欄小橋橫跨在水上。

  在夏日,這裡滿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時此刻,這裡卻只有刺骨的寒風,無邊的寂寞。

  李尋歡癡癡地坐在小橋的石階上,癡癡地望著結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這荷塘一樣。

  「我既已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還要回來……」

  更鼓聲響,又是三更了。

  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築中的燈光。

  林仙兒還在等著他?

  他明知林仙兒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後,一定會發生許多極驚人的事。

  但他還是坐在這裡,遠遠望著那昏黃的燈光。

  石階上的積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忽然間,冷香小築那邊似有人影一閃,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尋歡立刻也飛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無可形容,但等他趕到冷香小築那邊去的時候,方纔的人影早已瞧不見了,似乎已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李尋歡遲疑著:「難道我看錯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發覺屋頂的積雪上赫然有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這一隻足印,他還是無法判斷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尋歡掠下屋頂,窗內燈光仍亮。

  他彈了彈窗子,輕喚道:「林姑娘。」

  屋子裡沒有應聲。

  李尋歡又喚了兩聲,還是聽不到回應,他皺了皺眉,驟然推開窗戶,只見屋子裡的小桌上,也擺著幾樣菜,爐上還溫著一壺酒。

  酒香溫暖了整個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凍雞,可是林仙兒卻已不在屋裡。

  李尋歡一掠人窗,忽然又發現五隻酒杯,連底都嵌入桌面裡,驟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盜!

  林仙兒難道已落入梅花盜手裡?!

  李尋歡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隻酒杯就彈了起來!

  只見五隻酒杯俱都完整如新,桌上卻已多了五個洞!

  這桌子雖非石桌,但要將五隻瓷杯嵌人桌面,這份內力之驚人,就連李尋歡都知道自己辦不到!

  梅花盜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尋歡手裡拿著酒杯,掌心已不覺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突聽「哧」的一聲,桌上的燭光,首先被打滅,接著,急風滿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從四面八方向李尋歡打了過來。風聲尖銳、出手的顯然都是高手,若是了換別人只怕在一眨眼裡就要被打成個刺蝟!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樣能比得上「小李飛刀」!

  李尋歡身子一轉,兩隻手已接著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著飛身而起,沒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過。

  屋子外這時才響起了呼喝叱吒聲!

  「梅花盜,你已逃不了,快出來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們今日也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老實告訴你,洛陽府的田七爺今天已趕來了,還有『摩雲手』公孫大俠,再加上趙大爺,龍四爺……」

  紛亂中,突聽一人厲聲道:「莫要亂,先靜下來!」

  這人雖只說了七個宇,但聲如洪鐘,七個字說出之後,四下立刻再也聽不到別人的語聲。

  李尋歡搖了搖頭,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聽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這裡,為何不肯出來相見?」

  李尋歡輕輕咳嗽了兩聲,粗著喉嚨遭:「各位既已到了這裡,為何不肯進來相見?」

  屋外又起子一陣驚動,紛紛道;「這小子是想誘我們入屋。」

  又有人道:「敵暗我明,咱們可千萬不能上他的當!」

  這時又有一人的語聲響起,將別人的聲音全都壓了下去。

  這聲音清亮高吭,朗聲道:「梅花盜本來就是只會在暗中偷雞狗之輩,哪裡敢見人!」

  請將不如激將,大家立刻也紛紛罵道:「偷雞摸狗,縮頭烏龜,不敢見人,如何如何……」

  李尋歡又好氣,又好笑,大聲道:「不錯,梅花盜確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關係?」

  那清朗的語聲道:「你不是梅花盜是誰?」

  另一人道:「公孫大俠還問他幹什麼,趙大爺絕不會看錯的,此人必是梅花盜無疑。」

  李尋歡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道:「趙正義,我早就知道這都是你玩的花樣!」

  笑聲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戶,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著向前撲,有的人驚叫著往後退。

  龍嘯雲大呼道:「各位莫動手,這是我的兄弟,李尋歡!」

  李尋歡身形一轉,已找到了趙正義,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趙大爺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腳還算靈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盜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趙正義臉色鐵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我不將他看成梅花盜將他看成誰?我怎知閣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這裡來?」

  李尋歡淡淡道:「我用不著偷偷溜到這裡來,無論哪裡,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來走去,何況,趙大爺又怎知不是此間的主人約我來的?」

  趙正義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閣下和林姑娘有這份交情,只不過,誰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絕不會到這裡來的。」

  李尋歡道:「哦?」

  趙正義冷冷道:「林姑娘為了躲避梅花盜,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築。」

  李尋歡道:「縱然如此,閣下先問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遲。」

  趙正義道:「對付梅花盜這種人,只有先下手為強,等問清楚再出手,就已遲了。」

  他句句話都說得合情合理,無懈司擊。

  李尋歡大笑道:「好個先下手為強!如此說來,李某今日若死在趙大爺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該,一點也怨不得趙大爺。」

  龍嘯雲乾咳兩聲,賠笑道:「黑夜之間,無論誰都會偶然看錯的,何況……」

  趙正義忽又冷冷道:「何況,也許我並沒有看錯呢?」

  李尋歡道:「沒有看錯?難道趙大爺認為李某就是梅花盜?」

  趙正義冷笑道:「那也難說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盜輕功很高,出手很快,至於他究竟是姓張,還是姓李,就誰也不知道了。」

  李尋歡悠然道:「不錯,李某輕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盜重現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關的時候,李尋歡若不是梅花盜,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著趙正義緩緩道:「但趙大爺既然認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盜,此刻為何還不出手?」

  趙正義道:「早些出手,遲些出手都無妨,有田七爺和摩雲兄在這裡,今日你還想走得了麼?」

  龍嘯雲臉色這才變了,強笑道:「大家只不過是在開玩笑,千萬不可認真,龍嘯雲敢以身世性命擔保,李尋歡絕不是梅花盜!」

  趙正義沉著臉道:「這種事自然萬萬開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見,怎能保證他?」

  龍嘯雲漲紅了臉,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龍四爺總該聽說過吧。」

  這人瘦如竹竿,面色蠟黃,看來彷彿是個病夫,但說起話來卻是語聲清朗,正是以「摩雲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雲手」公孫摩雲。

  他背後一人始終面帶著笑容,背負著雙手,看來又彷彿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錯,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數十年的交情了,但現在既然發生了這種事,我也只好將交情擱在一邊。

  李尋歡淡淡道:「我朋友雖不少,但像田七爺這麼樣有身份的朋友我卻一個也沒有,田七爺也用不著跟我攀交情。」

  田七臉色一沉,目中立刻現出了殺意。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爺翻臉無情,臉上一瞧不見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殺人,誰知此番他非但沒有出手,而且連話都不說了。

  只見公孫摩雲、趙正義、田七,三個人將李尋歡圍在中間,三個人俱是臉色鐵青,咬牙切齒。

  但三人卻只是瞪著李尋歡手裡的刀,看來誰也沒有搶先出手之意。

  李尋歡連眼角也不瞧他們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將我置之於死地,只因殺了我這梅花盜之後,非但立刻榮華富貴,美人在抱,而且還可換得個留芳百世的美名。」

  趙正義板著臉道:「黃金美人,等閒事耳,我們殺你,只不過是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尋歡大笑道:「好光明呀,好堂皇,果然不愧為鐵面無私,俠義無雙!」

  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徐徐道:「但閣下為何還不出手呢?」

  趙正義的目光隨著他的手轉來轉去,也不開口了。

  李尋歡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爺『一條棍棒壓天下,三顆鐵膽鎮乾坤』,趙大爺想必是在等著田七爺出手,田七爺自然也是義不容辭的了,是麼?」

  田七雙手背負在身後,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李尋歡道:「田七爺難道也在等著公孫先生出手?嗯,不錯,公孫先生『摩雲十四式』矢矯變化,海內無雙,自然是應該讓公孫先生先出手的。」

  公孫摩雲好像忽然變成了個聾子,連動都不動。

  李尋歡仰天大笑道:「這倒怪了,三位都想將我殺之而後快,卻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願搶先爭功,在互相客氣?」

  公孫摩雲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氣,李尋歡無論如何笑罵,這三人居然還是充耳不聞。

  其實三人心裡早已都恨不得將李尋歡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虛發」,李尋歡只要一刀在手,有誰敢先動?

  他們三人不動,別人自然更不敢動了。

  龍嘯雲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現在難道還看不出他們三位只不過是在跟你開玩笑?走走走,我們還是喝杯酒去擋擋寒氣吧。」

  他大笑著走過去,攬住了李尋歡的肩頭。

  李尋歡面色驟變,失聲道:「大哥你……」

  他想推開龍嘯雲,卻已遲了!

  就在這時,只聽「呼」的一聲,田七的手已自背後抽出,一條四尺二寸長的金絲夾翅軟棍,已毒蛇般抽在李尋歡腿上。

  李尋歡掌中空有獨步天下,見者喪膽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龍嘯雲熱情的手臂攬住,這飛刀哪裡還能發得出去!

  但聞「拍」的一聲,他兩條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孫摩雲出手如風,已點了他背後七處大穴。

  趙正義跟著飛起一腿,將他踢得滾出兩丈外。

  龍嘯雲跳了起來,大吼道:「你們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著向李尋歡撲了過去。

  趙正義冷冷道:「縱虎容易擒虎難,放不得的。」

  田七道:「龍四爺,得罪了!」

  公孫摩雲已橫身擋住了龍嘯雲的去路,龍嘯雲雙拳齊出,但田七的金絲夾翅軟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軟棍一抖,龍嘯雲哪裡還站得住腳,趙正義不等他身子再拿樁站穩,已在他軟肋上點了一穴。

  龍嘯雲撲地跪倒,哽聲道:「趙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趙正義沉著臉道:「你我雖然義結金蘭,但江湖道義卻遠重於兄弟之情,但願你也能明白這道理,莫要再為這武林敗類自討苦吃了。」

  龍嘯雲道:「但他絕不是梅花盜,絕不是!」

  趙正義叱道:「你還要多嘴?你怎能證明他不是梅花盜?」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藹的微笑,道:「連他自己都承認了,龍四爺又何苦再為他辯白?」

  公孫摩雲道:「龍四爺,你是有家有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這種淫棍拖累,豈非太不值得了麼?」

  龍嘯雲嘶聲道:「只要你們先放了他,無論多大的罪,龍嘯雲都寧願替他承當。」

  趙正義厲聲道:「你願為他承當?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兒女呢?你難道也忍心眼看他們被你連累?」

  龍嘯雲驟然一震,全身都發起抖來。

  只見李尋歡雙腿彎曲,撲在雪地上,正在不停地咳嗽,已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掌中卻仍緊緊握著那柄飛刀,就像是一個已將被溺死的人,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根蘆葦,全不知道這根蘆葦根本救不了他!

  飛刀雖仍在手,怎奈已是永遠再也發不出去的了!

  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難道竟要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龍嘯雲目中不禁流下淚來,顫聲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時候,永遠是最黑暗的。就連大廳裡輝煌的燈光,也都衝不破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廳外的石階上,正竊竊私議!

  「田七爺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龍四爺不在那裡擋著,我看李尋歡也躲不開。」

  「何況旁邊還有公孫大俠和趙大爺呢。」

  「不錯,難怪別人說趙大爺的兩條腿可值萬兩黃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們北方的豪傑,腿法本就高強。」

  「但公孫大俠的掌法又何嘗弱了?若非他及時出手,李尋歡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會倒下去。」

  「田七爺,趙大爺,再加上公孫大俠,嘿,李尋歡今日撞著他們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話雖是這麼說,但若非龍四爺……」

  「龍四爺又怎樣?他對李尋歡還不夠義氣嗎?」

  「龍四爺可真是義氣干雲,李尋歡能交到他這種朋友,真是運氣!」

  龍嘯雲坐在大廳裡的紅木椅上,聽到了這些話,心裡就好像在被針刺著一樣,滿頭汗出如雨。

  只見李尋歡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龍嘯雲忍不住流淚道:「兄弟,全是我該死,你交到我這朋友,實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尋歡努力忍住咳嗽,勉強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讓我這一生重頭再活一次,我還是會毫不考慮就交你這朋友的。」

  龍嘯雲但覺一陣熱血上湧,竟放聲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會……怎會……」

  李尋歡柔聲道:「我知道大哥你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龍嘯雲道;「但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你不是梅花盜!你為什麼……為什麼要……」

  李尋歡笑了笑道:「生死等閒事耳,我這一生本已活夠了,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還要在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著他們,此刻忽然撫掌笑道:「罵得好,罵得好!」

  公孫摩雲冷笑道:「他明白今日無論說什麼,我們都不會放過他, 也只好學那潑婦罵街,臨死也落得個嘴上爽快了!」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無飛刀,各位為何還是不肯出手呢?」

  公孫摩雲那張枯瘦蠟黃的臉居然也不禁紅了紅。

  趙正義卻仍是臉色鐵青,沉聲道:「我們若是此刻就殺了你,江湖中難免會有你這樣的不肖之徒,要說我們是假公濟私,我們要殺你,也要殺得公公道道。」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趙正義,我真佩服你,你雖然滿肚子男盜女娼,但說起話來卻是句句仁義道德,而且居然一點也不臉紅。」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膽子,你若想快點死,我倒有個法子。」

  李尋歡歎道:「我本來也想罵你幾句,只不過卻怕罵髒了我的嘴。」

  田七聽而不聞,還是微笑道:「你若肯寫張悔罪書,招供你的罪行,我們現在就讓你舒舒服服地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尋歡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說,你寫……」

  龍嘯雲失聲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尋歡也不理他,接著道:「我的罪孽實是四曲難數,罄筆難書,我假冒偽善,內心奸詐,夾私陷構,挑撥離間,趁入不備,偷施暗算,不仁不義,卑鄙無恥的事我幾乎全都做盡了,但卻還是大模大樣地自命不凡!」

  只聽「拍」的一聲,趙正義已反手一掌,摑在他臉上!

  龍嘯雲大吼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們不能如此折磨他!」

  李尋歡卻還是微笑道:「無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而已。」

  趙正義怒吼道:「姓李的,你聽著,就算我還不願殺你,但我卻有本事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尋歡縱聲大笑道:「我若怕了你們這些卑鄙無恥,假仁假義的小人,我也枉為男子漢了!你們有什麼手段,只管使出來吧!」

  趙正義喝道:「好!」

  他一反手,已甩脫了剛穿起來的長衫。

  龍嘯雲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顫聲道:「兄弟,原諒我,你是英雄,但我……我卻是個懦夫,我……」

  李尋歡微笑道:「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有子,也會和大哥同樣做法的。」

  這時趙正義的鐵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軟骨酸筋,那痛苦簡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尋歡雖已疼得流汗,但還是神色不變,含笑而言。

  站在大廳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過頭去,江湖豪傑講究的就是「有種」,李尋歡這麼有種的人卻實在少見。

  就在這時,突聽大廳外有人道: 「林姑娘,你是從哪裡回來的?……這位是誰?」

  只見林仙兒衣衫零亂,雲鬢不整,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身旁還跟著個少年,在如此嚴寒的天氣裡,他身上只穿著件很單薄的衣衫,但背脊卻仍挺得筆直,彷彿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彎腰!

  他的臉就像是用花崗石雕成的,倔強、冷漠、堅定,卻又帶著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奇異魅力。

  他身上竟背著個死屍!

  阿飛!

  阿飛怎會忽然來了?

  李尋歡心裡一陣激動,也不知是驚是喜。但他立刻扭轉頭,因為他不願被阿飛看到他如此模樣。

  他不願阿飛為他冒險出手。

  阿飛還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堅定的臉,立刻變得激動起來,大步衝了過去,趙正義並沒有阻攔他,因為趙正義也已領教過這少年的劍法。

  但公孫摩雲卻不知道,已閃身擋住了他的去路,厲聲道:「你是誰?想幹什麼?」

  阿飛道:「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公孫摩雲怒道:「我想教訓教訓你!」

  喝聲中,他已出了手。

  沒有人攔住他,這並不奇怪,因為趙正義就惟恐他們打不起來,田七也想借別人的手,來看看這少年的武功深淺,林仙兒呢?她只是吃驚地望著李尋歡,根本沒有注意到別人,至於龍嘯雲,他似已無心再管別人的閒事了。

  奇怪的是,阿飛居然也沒有閃避。

  只聽「砰」的一聲,公孫摩雲的拳頭已打在阿飛胸膛上,阿飛連動都沒有動,公孫摩雲自己卻疼得彎下腰去。

  阿飛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過,走到李尋歡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微笑道:「你看我會不會有這種朋友?」

  這時公孫摩雲又怒吼著撲了上來,一掌拍向阿飛的背心,阿飛突然轉身,只聽又是「砰」的一聲。

  公孫摩雲的身子突然飛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變了顏色,誰也想不到名動江湖的「摩雲手」在這少年面前,竟變得像是個稻草人般不堪一擊!

  只有田七卻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閣下高姓大名,可願和田七交個朋友。」

  阿飛道:「我沒有名字,也不願交你這種朋友。」

  別人的面色又變了,田七卻仍是滿面笑容,道:「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語,只可惜交的朋友卻選錯了。」

  阿飛道:「哦?」

  田七指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阿飛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盜?」

  阿飛動容道:「梅花盜?」

  田七道:「這件事說來的確令人難以相信,只不過事實俱在,誰也無法否認。」

  阿飛瞪著他,銳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人他心裡。

  田七隻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勉強笑道:「閣下若不信,不妨問問他自己……」

  阿飛冷冷道:「我不必問他,他絕不是梅花盜!」

  田七道:「為什麼?」

  阿飛忽然將脅下挾著的死屍放了下來,道:「因為這才是梅花盜!」

  群豪又一驚,忍不住都逡巡著圍了過來。

  只見這死屍又乾又瘦,臉上刀疤縱橫,也看不出他本來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緊身黑衣,連肋骨都凸了出來。

  他緊咬著牙齒,竟是死也不肯放鬆,身上也瞧不見什麼傷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個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說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盜!」

  阿飛道:「不錯。」

  田七笑道:「你畢竟太年輕,以為別人也和你同樣容易上當,若是大家都去弄個死人回來,就說他是梅花盜,那豈非天下大亂了麼?」

  阿飛腮旁的肌肉一陣顫動,道:「我從來不騙人,也從來不會上當!」

  田七沉下了臉,道:「那麼,你怎能證明這死人是梅花盜?」

  阿飛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來,道:「我為何要看他的嘴,難道他的嘴還會動還會說話?」

  別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們雖未必覺得很好笑,但田七爺既然笑得如此開心,他們又怎能不笑。

  林仙兒忽然奔過來,大聲道:「我知道他說得不錯,這死人的確就是梅花盜。」

  田七道:「哦?難道是這死人自己告訴你的?」

  林仙兒道:「不錯,的確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她不讓別人笑出來,搶著又道:「秦重死的時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種很惡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開這種暗器猶有可說,為何連吳問天那樣的高人也躲不開這種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這道理,因為這就是梅花盜的秘密。」

  田七目光閃動,道:「你現在難道已想通了麼?」

  林仙兒道:「不錯,梅花盜的秘密就在他嘴裡。」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開了這死人的嘴。

  這死人的嘴裡,竟咬著根漆黑的鋼管。

  林仙兒道:「只因他跟別人說話的時候,暗器忽然自他嘴裡射出來,所以別人根本沒有警覺,也就無法閃避!」

  田七道:「他嘴裡咬著暗器鋼筒,又怎能再和別人說話?」

  林仙兒道:「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轉,緩緩接著道:「他並不用嘴說話,卻用肚子來說話,他的嘴是用來殺人的!」

  這句話聽來雖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這樣的老江湖,卻反而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了,因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確有種神秘的「腹語」術,據說是傳自波斯天竺一帶,本來只不過是江湖賣藝者的小技,聲音聽來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氣控制,說出來的聲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兒道:「田七爺在和人動手之前,眼睛會瞧在什麼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對方身上。」

  林仙兒道:「身上什麼地方?」

  田七沉吟著道:「他的肩頭和他的手!」

  林仙兒笑了笑,道:「這就對了,高手相爭,誰也不會瞪住對方的嘴,只有兩條狗打架時,才會瞪住對方的嘴,因為人不像狗,絕不會用嘴咬人。」

  別的人又跟著笑了,像林仙兒這樣的美人說出來的話,他們若是覺得不好笑,豈非顯得自己不懂風趣。

  誰知林仙兒卻已沉下了臉,歎道:「但梅花盜卻偏偏是用嘴來殺人的,就因為誰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種事,所以才會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為高手對敵,眼睛絕不會瞧到對方肩頭以上。」

  田七道:「這秘密你怎會知道的?」

  林仙兒道:「我也是等他暗器發出之後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麼,這位少年朋友難道是狗,一直在瞪著他的嘴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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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15: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有口難言


  林仙兒嫣然道:「田七爺難道還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絲甲?」

  田七眼睛一亮,撫掌道:「不錯,這就難怪摩雲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兒道:「今天我本來不準備到冷香小築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東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築,梅花盜就出現了。」

  她美麗的面靨上露出了恐懼之色,道:「嚴格說來,那時我並沒有看到他,只覺得有個人忽然到了我身後,我想轉身,他已點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說來,這人的輕功也不錯!」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他身法簡直和鬼魅一樣,我糊里糊塗的就被他挾在脅下,騰雲駕霧般被他挾了出去,那時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盜,就問他,你想將我怎樣?為何不殺我?」

  田七道:「他怎麼說?」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陰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閃動,道:「原來他並沒有告訴你他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道:「他用不著告訴我,那時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在那時候,我突然見到人影一閃,出現在我們面前。」

  田七道:「來的人想必就是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兒道:「不錯,就是他。」

  她瞟了阿飛一眼,目中充滿了溫柔感激之色,道:「他來得實在太快了,梅花盜似也吃了一驚,立刻將我拋在地上,我就聽到他說:『你是不是梅花盜?』又聽到梅花盜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忽然有一蓬烏星自他嘴裡射了出來,我又是吃驚,又是害怕,眼見著烏光全都射在這……這位公子身上,我只當他也要和別人一樣,死在梅花盜手裡了,誰知他竟連一點事都沒有……」

  「接著,我就見到劍光一閃,梅花盜就倒了下去,那一劍出手之快,我實在沒法子形容得出。」

  她說到這裡,每個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飛腰帶上的那柄劍,誰也不相信這樣的一柄劍能殺得死人,能殺得死梅花盜!

  田七背負著雙手,也在凝注著這柄劍。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說來,閣下莫非早已等在那裡了?」

  阿飛道:「不錯!」

  田七微笑道:「閣下一見到他們,就飛身過去擋住了他,就問他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不錯?」

  田七微笑道:「難道閣下總是守候在暗中,一見到夜行人,就過去問他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我還沒那麼大工夫。」

  田七微笑道:「閣下若是偶爾有工夫時,偶爾遇見了個夜行人,會如何問他?」

  阿飛道:「我為何要問他?他是誰與我何干?」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這就對了,閣下縱然要問,也只會問他是誰?譬如說,閣下方才問公孫摩雲時,也只問:『你是誰?』並沒有問:『你是不是梅花盜?』……」

  阿飛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盜,為何要如此問他?」

  田七忽然沉下臉,指著地上的死人道:「那麼,閣下為何要如此問這人呢?難道閣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盜?閣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盜,為何還要問?」

  阿飛道:「只因已有人告訴我,梅花盜這兩天必定會在那附近出現。」

  田七眼睛瞅著李尋歡,緩緩道:「是誰告訴你的?是梅花盜自己,還是梅花盜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飛絕不會回答這句話,事實上,他只要問出這句話,目的便已達到,也根本不需要別人回答。

  大家聽了這話,眼睛不約而同在阿飛和李尋歡身上一轉,心裡已都認定這只不過是李尋歡和他串通好的圈套,無論阿飛再說什麼,也不會有人再相信地上這死人真是「梅花盜」了。

  只見田七忽然轉身走到一個錦衣少年面前,厲聲道:「你是不是梅花盜?」

  那少年吃了一驚,訥訥道:「我……我怎會是他……」

  話未說完,田七忽然出手點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傢伙,又有個梅花盜被我捉住了。」

  他轉過頭來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盜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紛紛道:「你是不是梅花盜?」

  「我看你才是梅花盜!」

  「梅花盜怎地越來越多了?」

  「抓梅花盜既然如此容易,我為何不抓一個來玩玩?」

  阿飛鐵青著臉,手已緩緩觸及劍柄。

  李尋歡忽然歎了口氣,道:「兄弟,你還是走吧!」

  阿飛目光閃動道:「走?」

  李尋歡微笑道:「有田七爺和趙大爺這樣的大俠在這裡,怎肯將梅花盜讓給你這初出茅廬的少年人殺死?你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的。」

  阿飛的手緊握著劍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這種人說話了,可是我的劍……」

  李尋歡道:「你就算將他們全都殺了也沒有用,還是沒有人會承認你殺了梅花盜,這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麼?」

  阿飛發亮的眼睛漸漸變成灰色,緩緩道:「不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這道理,否則你就會像我一樣,遲早還是要變成梅花盜。」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學會聽話,是麼?」

  李尋歡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肯將出風頭的事都讓給這些大俠們,這些大俠們就會認為你『少年老成』,是個『可造之才』,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了棺材,就會輪到你成名了。」

  阿飛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看來是那麼瀟灑,卻又是那麼寂寞。

  他微笑著道:「如此看來,我只怕是永遠也不會成名的了。」

  李尋歡道:「那倒也未嘗不是好事。」

  看到阿飛的微笑,李尋歡的笑容就更開朗了,他們笑得就像是正在說著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這兩人有什麼毛病,誰知忽然間阿飛已到了李尋歡身旁,挽起李尋歡的手,道:「成名也罷,不成名也罷,你我今日相見,好歹總得喝杯酒去。」

  李尋歡笑道:「喝酒,我從來也沒有推辭過的,只不過今日……」

  田七微笑著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飛臉色一沉,冷冷道:「誰說的?」

  田七微笑著揮了揮手,大廳外就立刻有兩個大漢撲了進來,一人板肋虯髯,手提鋼刀,厲聲道:「是田七爺說的,田七爺說的話,就是命令!」

  另一人較高較瘦,喝道:「誰若敢違抗田七爺的命令,誰就得死!」

  這兩人雖然一直垂手站在廳外,宛如奴僕,但此刻身形展動開來,竟是剽悍矯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聲中,兩柄鋼刀已化為兩道飛虹,帶著凌厲的刀風,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閃電般向阿飛劈了過去。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們出手,彷彿連動都沒有動,但忽然間,寒光閃,再一閃,接著就是兩聲驚呼,兩道刀光忽然沖天飛起,「奪」的,同時釘人大廳的橫樑上,兩個大漢左手緊握著右腕,面上已疼得變了顏色,過了半晌,一絲鮮血自掌縫間沁出,滴了下來。

  再看阿飛的劍,仍在腰帶上,誰也沒有看清他是否拔出過這柄劍,但卻都已看清劍尖上凝結著的一點鮮血。

  好快的劍!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結住了。

  阿飛淡淡道:「田七爺的話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劍卻聽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會殺人!」

  兩條大漢倒退幾步,鬆開左手,只見右腕一點血痕,竟都不偏不倚,恰在兩條筋絡的中間,只要劍鋒再偏半分,兩人的筋脈便斷,這條手臂也就算廢了,這少年一劍出手,不但快得嚇人,也準得嚇人。

  兩人面上都不禁露出驚懼之色,又倒退了幾步,忽然轉身奪門而出,利劍雖不會說話,但卻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飛又挽起李尋歡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還有人敢來攔我們。」

  李尋歡還未說話,龍嘯雲忽然嗄聲道:「你要他走,為何還不解他的穴道?」

  阿飛嘴角的肌肉彷彿跳了跳,在這剎那之間,李尋歡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飛為他擒住了洪漢民,留在孫逵的廚房裡,還將洪漢民反綁在椅子上。

  那天,李尋歡就已在奇怪,阿飛為何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現在他心念一閃,頓時恍然!

  這快劍無雙的少年,竟不會點穴!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著道:「今天我請不起你喝酒。」

  阿飛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請你。」

  李尋歡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是絕不喝的。」

  阿飛凝注著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尋歡這是不願他冒險。

  因為他既不能解開李尋歡的穴道,就只有將李尋歡背出去,他若將李尋歡背在身上,就未必能衝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閃動,在他們臉上搜索著,忽然微笑道:「李尋歡是好漢子,絕不肯連累別人的,小兄弟,你還是自己走吧。」

  李尋歡知道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飛的弱點,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著激他,他絕不會上你當的,何況,就算他將我背在身上,你們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他接著又道:「何況,你們也知道我根本不會走的,今天我若走了,

  你們這些大俠豈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盜?」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阿飛聽的。

  阿飛又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他們說你是梅花盜,你就是梅花盜了麼?」

  李尋歡笑道:「有些人說的話,和放屁也相差無幾。」

  阿飛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們說什麼?」

  他突然一俯身,將李尋歡背在背上,也就在這時,田七負著的雙手忽然伸出,只見棍影點點,一出手就點向阿飛前胸十一處大穴,只要被他的翅棍碰著一點,阿飛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飛並沒有拔劍!

  他也和李尋歡一樣,一劍刺出,絕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劍卻已沒有傷人的把握。

  趙正義一直鐵青著臉不言不動,此刻忽然厲喝道:「對梅花盜用不著講江湖道義,各位還不出手!」

  大家望著阿飛在田七的棍影中閃動,還在猶疑著,田七的翅棍點穴雖是江湖一絕,但卻並未能制住這少年。

  趙正義道:「殺死梅花盜,可是天大的光彩,這機會各位何必錯過?」

  這句話剛說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齊向阿飛背後的李尋歡劈了下去,林仙兒衝過去拉住龍嘯雲的手,道:「四哥,你為何不攔住他們?」

  龍嘯雲黯然道:「你難道未看出我也被人點了穴道?」

  就在這時,只聽一連串慘呼聲響起,三個人踉蹌倒退。

  阿飛的劍終於已出手!

  他的劍此刻雖無把握能傷田七,但別人要來送死,他就不客氣了,只見鮮血隨著劍光飛激出去,李尋歡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見了,只有田七的一條翅棒,仍毒蛇般纏住他們,每一招都不離開阿飛的要穴。

  他這條翅棍比阿飛的劍長得多,阿飛若要照顧身後的李尋歡,就無法欺身而人,既無法欺身而人,就只有招架閃避,只有挨打。

  林仙兒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畢竟是趙大爺俠義無雙,絕不肯以多為勝!」

  趙正義目光一閃,冷冷道:「只不過老夫已說過,對梅花盜這種人講江湖道義也無用!」

  他一步竄到廳側,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長槍,隨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槍花,直刺李尋歡背脊。

  「鐵面無私」趙正義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並非全是沽名釣譽,這柄長槍一施展開來,確有攝人之處。

  槍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況一寸長,一寸強,阿飛以一柄短劍,周旋在這兩樣至強至霸的兵刃間,已是吃虧不少,何況他身後還背著一個人,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對方點的是.自己何處穴道。

  田七以己之長,擊人之短,本已佔儘先機,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後一擊,總是差了一些,總是無法將對方擊倒。

  數十招過後,他忽然發覺這少年雖未還手,但步法之神妙,卻是自己前所未見,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處,明明已可點住對方的穴道,但這少年腳步也不知怎麼樣一滑,自己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雖然見多識廣,卻也看不透這步法的來歷,當下暗忖道:「這少年的來頭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結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還是放下他吧,否則他未連累你,你反倒連累他了。」

  林仙兒道:「不錯,你還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證田七爺非但絕沒有傷你之心,也絕不會殺了他的。」

  她語聲既溫柔,又誠懇,充滿了關切焦急之意。

  阿飛咬了咬牙道:「你們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點出,人已退後七尺,趙正義槍已刺出,收勢不及,突然掉轉槍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聽「錚」的一聲,火星四濺,槍尖折斷,飛了出去。

  阿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將李尋歡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尋歡胸膛起伏,蒼白的臉上又泛起一種暈艷的紅色,顯然一直在強自忍耐著,沒有咳出來,只因他生怕咳嗽會影響阿飛的出手。

  阿飛只覺胸中熱血上湧,咬了咬牙,緩緩道:「我錯了,我只顧自己逞強,卻忘了你。」

  李尋歡笑了笑,道:「無論你是對是錯,我都同樣感激你。」

  他一開口說話,就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凝注著他,過了半晌,緩緩轉過身,面對著趙正義,道:「我只後悔一件事,上次我為何不殺了你!」

  他嘴裡說著話,劍已刺了出去。

  這一劍之快,簡直不可思議,趙正義哪裡還能閃避得開?眼見就要血濺當地,誰知就在這時,突聽大廳外有人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這四個字只說了一個字時,已有一股勁風帶著串黑影打了進來。

  說到第二個字時,勁風和黑影已將擊上阿飛的後背,阿飛劍勢明明已疾出,但就在這刻不容緩的剎那間,突然回劍轉身。

  只聽「嗆」的一響,劍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這時「阿彌陀佛」這短短四個字才說完,佛珠已被劍尖挑飛,但劍尖猶在「嗡嗡」作響,震動不絕!

  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鈞之力!

  劍仍在震動,阿飛的人卻如花崗石般動也不動。

  天已亮了。

  曦微的晨光中,只見五個芒鞋白襪的灰袍僧人自大廳外緩緩走了進來,當先一人鬚眉俱已蒼白,在晨光中看來宛如銀絲,但臉仍是白中透紅,紅中透白,一雙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顧盼生威。

  他雙手合十,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兩隻手合在一起,厚如門板,顯然已將佛家掌力練至爐火純青。

  趙正義驚魂初定,見到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師法駕光臨,有失遠迎,多請恕罪。」

  白馬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飛臉上,沉聲道:「這位檀越好快的劍。」

  阿飛道:「我的劍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師來超度亡魂了。」

  白馬僧人道:「老僧不願檀越多造殺孽,是以才出手,須知檀越的劍雖快,卻仍快不過我佛如來的法眼。」

  阿飛道:「大師的佛珠難道就能快得過如來的法眼嗎?我若死在大師的佛珠下,豈非也要多一重殺孽!」

  趙正義厲聲道:「好大膽,在少林護法大師面前,你也敢如此無禮!」

  白馬僧人笑了笑,道:「無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於刀劍,老僧倒還能承受得起。」

  林仙兒忽然笑道:「心眉大師既然並不怪罪,你還不快走?」

  趙正義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遲了!」

  阿飛道:「哦,你難道還攔得住我?」

  他嘴唇說著話,已大步走了出去。

  趙正義面色又變了,道:「大師……」

  田七搶著笑道:「心眉大師素來慈悲為懷,怎會難為這種無知少年,讓他走吧。」

  趙正義歎了口氣,喃喃道:「讓他走容易,再要他來,只怕就很難 了。」

  心眉大師目光閃動,沉聲道:「敝派掌門師兄接到自法陀寺轉去的飛鴿傳書,知道本門俗家弟子秦重負了重傷,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趕來。」

  趙正義歎了一聲,瞪著李尋歡,道:「只可惜大師還是來遲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飛走在昨夜的積雪中,他的腳履雖輕快,心情卻無比沉重。

  突聽一人喚道:「等一等……等一等……」

  這聲音又清脆,又嬌美,阿飛不用回頭,已知道是誰來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張大了眼睛,癡癡地望著他身後,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腳,正在說話的也忘了自己在說什麼。

  阿飛沒有回頭,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只聽一陣輕微的喘息聲到了他身後,一陣醉人的香氣也已飄人他心頭,他也不能不回頭了。

  林仙兒猶在喘息著,美麗的面靨上帶著淡淡的一抹暈紅,天邊雖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卻了顏色。

  阿飛的眼睛卻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積雪。

  林仙兒垂下了頭,紅著臉道:「我……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我……」

  阿飛道:「你根本沒有什麼好道歉的。」

  林仙兒咬著嘴角,輕輕跺腳道:「但那些人實在太無聊,也太無禮。」

  阿飛道:「那也與你無關。」

  林仙兒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麼能……」

  阿飛道:「我救了你,但卻沒有救他們,我救你,也並不是為了要你替他們來道歉的。」

  林仙兒的臉更紅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牆,每句話還沒有說,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

  阿飛道:「你還要說什麼?」

  林仙兒實在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她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總認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會融化。

  阿飛道:「再見。」

  他扭頭就走,但剛走了兩步,林仙兒突又喚道:「等一等,我還有話說。」

  阿飛這次根本連頭都不回了。

  林仙兒冷冷道:「我……我想問你,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飛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兒眼波轉動,道:「那麼,李尋歡有什麼不測,我該去告訴誰呢?」

  阿飛驟然回過頭,道:「你知不知道西門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兒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這城裡已住了五六年。」

  阿飛道:「我就住在那祠堂裡,日落之前,我絕不離開。」

  林仙兒:「日落之後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緩緩道:「你莫忘了,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並不多,像他這樣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個,他若死了,這世界就無趣極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還會回來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無論多好的朋友,也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飛霍然低下頭,瞪著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莫要說這種話,這次我只當沒有聽到!」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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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17: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總算有了陽光。

  但陽光並沒有照進這間屋子,李尋歡也並不失望,因為他已知道,世上本就有許多地方是永遠見不到陽光的。

  何況,對於「失望」,他也久已習慣了。

  他全不知道田七、趙正義這些人要對他怎麼樣,他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現在,田七他們已將少林寺的僧人帶去見秦孝儀父子了,卻將他囚禁在這陰濕的柴房裡,龍嘯雲居然也並沒有替他說什麼。

  但李尋歡也沒有怪他。

  龍嘯雲也有他的苦衷,何況他已根本無能為力。

  現在,李尋歡只希望阿飛永遠莫要再來救他,因為他已發現阿飛劍雖快,但武功卻有許多奇怪的弱點,和人交手的經驗更差,遇著田七、心眉大師這樣的強敵,他若不能一劍得手,也許就永遠無法得手!

  只要再過三年,阿飛就能對他武功的弱點全彌補過來,到那時他也許就能無敵於天下。

  所以他必須再多活兩三年。

  地上很潮濕,一陣陣寒氣砭人肌骨,李尋歡又不停地咳嗽起來,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連喝杯酒竟都已變成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換了別人,只怕難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場。

  但李尋歡卻笑了,他覺得世事的變化的確很有趣。

  這地方本是屬於他的,所有一切本都屬於他的,而現在他卻被人當做賊,被人像條狗似的鎖在柴房裡,這種事有誰能想得到?

  門忽然開了。

  難道趙正義連一刻都等不得,現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尋歡立刻就知道來的人不是趙正義——他聞到了一股酒香,接著,就看到一隻手拿著杯酒自門縫裡伸了進來。

  這隻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紅色的衣袖。

  李尋歡道:「小雲,是你?」

  酒杯縮了回去,紅孩兒就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用兩隻手捧著酒杯,放在鼻子下嗅著,笑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嗎?」

  李尋歡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來的?」

  紅孩兒點了點頭,將酒杯送到李尋歡面前,李尋歡剛想張開嘴,他卻忽又將酒杯縮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這是什麼酒,我才給你喝。」

  李尋歡閉上眼睛,長長吸了口氣,笑道:「這是陳年的竹葉青,是我最喜歡喝的酒,我若連這種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該死了。」

  紅孩兒笑道:「難怪別人都說小李探花對女人和酒都是專家,這話真是一點都不錯,但你若真想喝這杯酒,還得回答我一句話。」

  李尋歡道:「什麼話?」

  紅孩兒臉上孩子氣的笑容忽然變得很陰沉。

  他瞪著李尋歡道:「我問你,你和我母親究竟是什麼關係?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李尋歡的臉色立刻也變了,皺眉道:「這也是你應該問的話麼?」

  紅孩兒道:「我為什麼不該問,母親的事,兒子當然有權知道。」

  李尋歡怒道:「你難道不明白你母親全心全意地愛著你,你怎敢懷疑她?」

  紅孩兒冷笑道:「你休想瞞我!什麼事都瞞不住我的。」

  他咬著牙,又道:「她一聽到你的事,就關上房門,一個人躲著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得這麼傷心,我問你,這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的心已絞住了,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一團泥,正在被人用力踐踏著,過了很久,他才沉重地歎了口氣,道:「我告訴你,你可以懷疑任何人,但絕不能懷疑你的母親,她絕沒有絲毫能被人懷疑之處,現在你快帶著你的酒走吧。」

  紅孩兒瞪著他,道:「這杯酒我是帶來給你的,怎麼能帶走?」

  他忽然將這杯酒全都潑在李尋歡臉上。

  李尋歡動都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柔聲道:「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怪你……」

  紅孩兒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對我怎麼樣?」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尋歡臉前揚了揚大聲道:「你看清了麼?這是你的刀,她說我有了你的刀,就等於有了護身符,但現在你還能保護我麼?你根本連自己都無法保護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不錯,刀,本來是傷害人的,並不是保護人的。」

  紅孩兒臉色發白,嘶聲道:「你害得我終身殘廢,現在我也要讓你和我受同樣的罪,你……」

  突聽門外一人道:「小雲?是你在裡面嗎?」

  這聲音溫柔而動聽,但李尋歡和紅孩兒一聽到這聲音,臉色立刻又變了,紅孩兒趕緊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種孩子氣的笑容,道:「娘,是我在這裡,我帶了杯酒來給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嚇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潑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說著話時,林詩音已出現在門口,她一雙美麗的眼睛果然已有些發紅,充滿了悲痛,也帶著些憤怒。

  但等到紅孩兒依偎過去時,她目光立刻變得柔和起來,道:「李大叔現在不想喝酒,你現在卻該躺在床上的,去吧。」

  紅孩兒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別人冤枉,我們為何不救他?」

  林詩音輕叱道:「小孩子不許亂說話,快去睡。」

  紅孩兒回頭向李尋歡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來。」

  李尋歡望著他臉上孩子氣的笑容,手心已不覺沁出了冷汗。

  只聽林詩音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道:「我本來只擔心這孩子會對你懷恨在心,現在……現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時雖然會做錯事,但卻並不是個壞孩子。」

  李尋歡只有苦笑。

  聽到她充滿了母愛的聲音,他還能說什麼?他早已知道「愛」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愛。

  林詩音也沒有看他,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本來至少還是個很守信的人,現在為何變了?」

  李尋歡只覺喉頭似已被塞住,什麼話都說不出。

  林詩音道:「你已答應過我絕不去找仙兒,但他們卻是在仙兒的屋子裡找到你的。」

  李尋歡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但他的確笑了,他望著自己的腳尖笑道:「我記得這間屋子是十多年前才蓋起來的,是不是?」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嗯。」

  李尋歡道:「但現在這屋子卻已很舊了,屋角已有了裂縫,窗戶也破爛了……可見十年的時光的確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會變破爛,何況人呢?」

  林詩音緊握著雙手,顫聲道:「你……你現在難道已變成了個騙子?」

  李尋歡道:「我本來就是個騙子,只不過現在騙人的經驗更豐富了些而已。」

  林詩音咬著嘴唇,霍然扭轉身,衝了出去。

  李尋歡還在笑著,他的目的總算已達到。

  他就是要傷害她,要她快走,為了不讓別人被自己連累,他只有狠下心,來傷害這些關心他的人。

  因為這些人也正是他最關心的。

  當他傷害他們的時候,也等於在傷害自己,他雖然還在笑著,但他的心卻已碎裂……

  他緊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等他再張開眼睛時,他就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回到屋子裡,正在凝注著他。

  李尋歡道:「你……你為何還不走?」

  林詩音道:「我只想問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盜?」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道:「我是梅花盜?……你問我是不是梅花盜?」

  林詩音顫聲道:「我雖然絕不信你是梅花盜,但還是要親耳聽到你自己說……」

  李尋歡大笑道:「你既然絕不信,為何還要問?我既然是騙子,你問了又有何用?我能騙你一次,就能騙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詩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子也在發抖。

  過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腳,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盜,我都放你走,只求你這次走了後,莫要再回來了,永遠莫要再回來了!」

  李尋歡嗄聲道:「住手!你怎麼能做這種事?你以為我會像條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將我看成什麼人了?」

  林詩音根本不理他,扳過他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厲聲道:「詩音,你想做什麼?」

  這是龍嘯雲的聲音。

  林詩音霍然轉身,瞪著站在門口的龍嘯雲,一字字道:「我想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道:「可是……」

  林詩音道:「可是什麼?這件事本來應該你來做的!你難道忘了他對我們的恩情?你難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難道能眼看他被人殺死?」

  她身子抖得更厲害,嘶聲道:「你既然不敢做這件事,只有我來做,你難道還想來攔住我?」

  龍嘯雲緊握著雙拳,忽然用拳頭重重地捶打著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沒膽子,我是懦夫!但你為何不想想,我們怎能做這件事!我們救了他之後,別人會放過我們麼?」

  林詩音望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似的,她緩緩往後退,緩緩道:「你變了,你也變了……你以前不是這種人的!……」

  龍嘯雲黯然道:「不錯,我也許變了,因為我現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無論做什麼,都要先替他們著想,我不忍讓他們為了我而……」

  他話未說完,林詩音已失聲痛哭起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話能比「孩子」這兩字更能令慈母動心的了。

  龍嘯雲忽然跪倒在李尋歡面前,流淚道:「兄弟,我對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諒我……」

  李尋歡道:「原諒你?我根本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我早已告訴過你,這根本不關你們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著你們來救我。」

  他還是在望著自己的腳尖,因為他已實在不能再看他們一眼,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龍嘯雲道:「兄弟,你受的委屈,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證,他們絕不會害死你的,你只要見到心湖大師,就會沒事了。」

  李尋歡皺眉道:「心湖大師?他們難道要將我送到少林寺去?」

  龍嘯雲道:「不錯,秦重雖是心湖大師的愛徒,心湖大師也絕不會胡亂冤枉好人的,何況,百曉生前輩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李尋歡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著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現的那一瞬間,林詩音已恢復了鎮靜,向田七微微頷首,緩緩走了出去。

  晚風刺骨,她走了兩步,忽然道:「雲兒,你出來。」

  紅孩兒閃縮著自屋角後溜了出來,賠著笑道:「娘,我睡不著,所以……所以……」

  林詩音道:「所以你就將他們全都找到這裡來了?是不是?」

  紅孩兒笑著奔過來,忽然發現他母親的臉色幾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樣陰沉,他停下腳步,頭也垂了下來。

  林詩音靜靜地望著他,這是她親生的兒子,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剛擦乾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兩滴眼淚。

  過了很久,她才黯然歎息了一聲,仰面向天,喃喃道:「為什麼仇恨總是比恩情難以忘卻……」

  要忘記別人的恩情彷彿很容易,但若要忘記別人的仇恨就太困難了,所以這世上的愁苦總是多於歡樂。

  鐵傳甲緊握著雙拳,在祠堂中來來回回地走著,也不知走過多少遍了,火堆已將熄,但誰也沒有去添柴木。

  阿飛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鐵傳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殺死了梅花盜,那些『大俠』們也絕不會承認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讓給別人!」

  阿飛道:「你勸過我,我還是要去,只因我非去不可!」

  鐵傳甲歎道:「幸好你去了,否則你只怕永遠也不會瞭解這些大俠們的真面目。」

  他忽然轉過身,凝注著阿飛道:「你真的沒有見到我們家的少爺麼?」

  阿飛道:「沒有。」

  鐵傳甲望著將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會神,喃喃道:「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阿飛道:「他永遠用不著別人為他擔心的。」

  鐵傳甲展顏笑道:「不錯,那些『大俠』們雖然將他看成肉中刺,眼中釘,但卻絕沒有一個人敢動他一根手指的。」

  阿飛道:「嗯。」

  鐵傳甲又兜了兩個圈子,望著門外的曙色,道:「天已亮了,我要動身了。」

  阿飛道:「好。」

  鐵傳甲道:「你假如見到我家少爺,就說,鐵傳甲若是能將恩仇算清,一定還會回來找他的。」

  阿飛道:「好。」

  鐵傳甲望著他瘦削的臉,抱拳道:「那麼……就此別過。」

  他目中雖有依戀之意,但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飛還是沒有動,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但是他那雙冷酷明亮的眸子裡,卻彷彿泛起了一陣潮濕的霧。

  能將恩情看得比仇恨還重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

  阿飛閉起眼睛,彷彿睡著了,眼角卻已沁出了一滴淚珠,看來就像是凝結在花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沒有對鐵傳甲說出李尋歡的遭遇,只因他不願眼見鐵傳甲去為李尋歡拚命,他要自己去為李尋歡拚命!

  為了朋友的義氣,一條命又能值幾何?

  祠堂的寒意越來越重,火也已熄了,石板上似已結了霜,阿飛就坐在結霜的石板上。

  他穿的衣衫雖單薄,心裡卻燃著一把火。

  永恆不滅的火!

  就因為有些人心裡燃著這種火,所以世界才沒有陷於黑暗,熱血的男兒也不會永遠寂寞。

  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陽將一個人的影子輕輕地送了進來,長長的黑影蓋上了阿飛的臉。

  阿飛並沒有張開眼睛,只是問道:「是你?有消息了麼?」

  這少年竟有著比野獸更靈敏的觸覺,門外來的果然是林仙兒,她美麗的臉上似已因興奮而發紅,微微喘息著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飛幾乎已不能相信,這世上還有好消息。

  林仙兒道:「他雖然暫時還不能脫身,但至少已沒有危險了。」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因為田七他們已依從心眉大師的主意,決定將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門大師心湖和尚素來很正直,而且聽說平江百曉生也在那裡,這兩人若還不能洗刷他的罪名,就沒有別人能了。」

  阿飛道:「百曉生?百曉生是什麼人?」

  林仙兒笑了笑,道:「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而且據說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盜的真假。」

  阿飛沉默了半晌,忽然張開眼來,瞪著林仙兒道:「你可知道世上最討厭的是哪種人麼?」

  林仙兒似也不敢接觸他銳利的目光,眼波流轉,笑道:「莫非是趙正義那樣的偽君子?」

  阿飛道:「偽君子可恨,萬事通才討厭。」

  林仙兒道:「萬事通?你說的莫非是百曉生?」

  阿飛道:「不錯,這種人自作聰明,自命不凡,自以為什麼事都知道,憑他們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別人的命運,其實他們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兒道:「但別人都說……」

  阿飛冷笑道:「就因為別人都說他無所不知,到後來他也只有自己騙自己,硬裝成無所不知了。」

  「你……你不信任他?」

  阿飛道:「我寧可信任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林仙兒嫣然一笑,道:「你說話真有意思,若能時常跟你說話,我一定也會變得聰明些的。」

  一個人若想別人對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別人知道他很喜歡自己——這法子林仙兒也不知用過多少次了。

  但這次她並沒有用成功,因為阿飛似乎根本沒有聽她在說什麼,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望著門外的積雪沉思了很久,才沉聲問道:「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林仙兒道:「明天早上。」

  阿飛道:「為什麼要等到明天?」

  林仙兒道:「因為今天晚上他們要設宴為心眉大師洗塵。」

  阿飛霍然回首,閃閃發光的眼睛瞪著她,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原因了麼?」

  林仙兒道:「為什麼一定還要有別的原因?」

  阿飛道:「心眉絕不會只為了吃頓飯就耽誤一天的。」

  林仙兒眼珠一轉,道:「他雖然並不是為了吃這頓飯而留下來的,但卻非留下來吃這頓飯不可,因為今天的晚筵上還有一位特別的客人。」

  阿飛道:「誰?」

  林仙兒道:「鐵笛先生。」

  阿飛道:「鐵笛先生?這是什麼人?」

  林仙兒張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道:「你連鐵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飛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因為這位鐵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負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飛道:「?」

  林仙兒道:「據說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門之下。」

  阿飛冷冷道:「成名的武林高手,我倒也見過不少。」

  林仙兒道:「但這人卻不同,他絕不是徒負虛名之輩,非但武功精絕,而且鐵笛中還暗藏一十三口攝魂釘,專打人身穴道,乃是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位點穴名家!」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留意阿飛面上的神色。

  但阿飛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臉上根本沒有露出絲毫驚懼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來他們找這鐵笛先生來就是對付我的。」

  林仙兒垂下眼簾,道:「心眉大師做事一向很謹慎,他怕……」

  阿飛道:「他怕我去救李尋歡所以就找鐵笛先生來做保鏢。」

  林仙兒道:「縱然他們不找,鐵笛先生也非來不可。」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鐵笛先生的愛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盜手上。」

  阿飛的眼睛更深沉,凝注著腰帶上的劍柄,緩緩道:「他什麼時候到?」

  林仙兒道:「他說他要趕來吃晚飯的。」

  阿飛道:「那麼,他們也許吃過晚飯就動身了。」

  林仙兒想了想,道:「也許……」

  阿飛道:「也許他們根本永遠不會動身。」

  林仙兒道:「永遠不會動身?為什麼?」

  阿飛一字字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個人身上,我絕不會讓他活著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兒動容道:「你是怕鐵笛先生一來了就對李尋歡下毒手?」

  阿飛道:「嗯。」

  林仙兒怔了半晌,長長吐出口氣,道:「不錯,這也有可能,鐵笛先生從來不買別人賬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師也未必能攔得住他。」

  阿飛道:「你的話已說完,可以走了。」

  林仙兒道:「可是……你難道想在鐵笛先生趕來之前,先去將李尋歡救出來?」

  阿飛道:「我怎麼想都與你無關,請。」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就憑你一人之力,是絕對救不了他的!」

  她不讓阿飛說話,搶著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趙正義也都不弱,心眉大師更是當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內功俱已爐火純青……」

  阿飛冷冷地望著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林仙兒喘了口氣,道:「興雲莊此刻可說是高手雲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實在是……實在是……」

  阿飛突然道:「實在是發瘋,是不是?」

  林仙兒垂下了頭,不敢接觸他的眼睛。

  阿飛卻笑了又笑,道:「每個人偶爾都會發一次瘋的,有時這並不是壞事。」

  林仙兒垂著頭,弄著衣角,過了半晌,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就因為別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範一定不嚴密,何況,他們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說不定都會睡個午覺……」

  阿飛淡淡道:「你的話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嫣然道:「好,我閉上嘴就是,但你……你還是應該小心些,萬一出了什麼事,莫忘記興雲莊裡還有個欠你一條命的人。」

  冷天的暮色總是來得特別早,剛過午時沒多久,天色就已漸漸黯淡了下來,但燃燈又還嫌太早了一些。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段時候正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候。

  阿飛在興雲莊對面的屋脊後已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他伏在那裡,就像一隻專候在鼠穴外的貓,由頭到腳,絕沒有絲毫動彈,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閃閃地發著光。

  風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他十歲的時候,為了要捕殺一隻狐狸,就曾動也不動地在雪地上等了兩個時辰。

  那次,他忍耐是為了飢餓,捉不到那隻狐狸,他就可能飢餓!一個人為了自己要活著而忍受痛苦,並不太困難。

  一個人若為了要讓別人活著而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事了,這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得出。

  興雲莊的大門也就和往日一樣,並沒有關上,但門口卻冷清清的,非但瞧不見車馬,也很少有人走動。

  阿飛卻還是不肯放鬆,在荒野中的生活,已使他養成了野獸般的警覺,無論任何一次出擊之前,都要等很久,看很久。

  他知道等得越久,看得越多,就越不會發生錯誤——他也知道無論多麼小的錯誤,都可能是致命的錯誤。

  這時已有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自興雲莊裡走了出來,雖然隔了很遠,阿飛卻也看清這人是個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這麻子就是林仙兒的父親,他只看出這麻子一定是興石莊裡一個有頭有臉的傭人。

  因為普通的小人,絕不會像這樣趾高氣揚的——若不是傭人,也不會如此趾高氣揚了。

  瓶子裡沒有醋,固然不會響,若是裝滿了醋,也搖不響的,只有半瓶子醋才會晃蕩晃蕩。

  這位林大總管肚子裡醋裝的雖不多,酒裝的卻不少。

  他大搖大擺地走著,正想到小茶館裡去吹牛,誰知剛走到街角,就忽然發現一柄劍已指著他的咽喉。

  阿飛並不願對這種人用劍,但用劍說話,卻比用舌頭有效得多,他更不願對這種人多費唇舌,冷冷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殺你,答錯了我也殺你,明白了麼?」

  林麻子想點頭,卻怕劍刺傷下巴,想說話,卻說不出,肚子裡的酒已變成冷汗流得滿頭。

  阿飛道:「我問你,李尋歡是不是還在莊子裡?」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動了好幾次,才說出這個字來。

  阿飛道:「在哪裡?」

  林麻子道:「柴……柴房。」

  阿飛道:「帶我去!」

  林麻子大駭道:「我……我怎麼帶你去……我沒……我沒法子……」

  阿飛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來的。」

  他忽然反手一劍,只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刺人牆裡。

  阿飛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裡,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齒打戰,道:「是……是……」

  阿飛道:「好,轉過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後。」

  林麻子轉過身,走了兩步,忽又一顫聲道:「衣服……小人身上這件破皮襖……大爺你穿上……」

  阿飛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過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這種衣服實在太引人注目,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襖,的確是個好主意——世上有很多好主意,本都是在劍鋒逼著下想出來的。

  而林總管顯然並不是第一次帶朋友回來,所以這次阿飛跟在他身後,門口的家丁也並沒有特別留意。

  柴房離廚房不遠,廚房卻離主房很遠,因為「君子遠庖廚」,這興雲莊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從小路走到柴房,並沒有遇見什麼人,就算遇見人,別人也以為他是到廚房去拿下酒菜的。

  阿飛倒也未想到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只見孤零零的一個小院子裡,有間孤零零的小屋子,破舊的小門外卻加了柄很堅固的大鎖。

  林麻子道:「李……李大爺就被鎖在這屋裡,大爺你……」

  阿飛嚇著他,冷冷道:「我想你也不敢騙我。」

  林麻子賠笑道:「小人怎敢說謊,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阿飛道:「很好。」

  這兩個字說完,他已反手一點,將這麻子點暈在地上,一步竄過去,一腳踢開了門。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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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20: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假仁假義


  門外並沒有人看守,這也許是因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飛敢在白天來救人的,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想趁機睡個午覺。

  這間柴房只有個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樣,陰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著一個人,也不知是已暈迷,還是已睡著。

  一見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飛胸中的熱血就沸騰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會對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竄過去,嗄聲道:「你……」

  就在這時,貂裘下忽然飛起了道劍光!

  劍光如電,急削阿飛雙足!

  這變化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這一劍也實在很快!

  幸好阿飛手上還握著劍,他的劍更快,快得簡直不可思議,那人的劍雖已先刺出,阿飛的劍後發卻先至。

  只聽「嗆」的一聲,阿飛的劍尖竟點在對方的劍脊上!

  那人驟然覺得手腕一裂,掌中劍已被敲落。

  但這人也是少見的高手,臨危不亂!身子一翻,已滾出丈外,這時才露出臉來,居然是游龍生去而復返。

  阿飛不認得他,也沒有看他一眼,一劍出手,身子已往後退,他退得雖快,怎奈卻已遲了。

  門外已有一條翅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飛剛頓住身形,只聽「嘩啦啦」一聲大震,小山般堆起來的柴木全都崩落,現出了十幾個人來。

  這十幾個人俱都急裝勁服,手持弩匣,對準了阿飛,這種諸葛弩在近距離內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間柴房裡被十幾口諸葛弩圍住,再想脫身,只怕就比登天還難了!

  田七微笑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阿飛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去,道:「請動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閣下倒不愧是個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揮了揮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突然就地一滾,左手趁勢抄起了方自游龍生掌中跌落的奪情劍。

  劍光飛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飛,光幢已滾珠一般滾到門口,趙正義怒吼一聲,紫金刀「力劈華山」,急砍而下。

  誰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飛出一道劍光。

  這一劍之快,快如閃電。

  趙正義大驚變招,已來不及了,「哧」,劍已刺人了他的咽喉,鮮血標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這時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飛虹,向門外竄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駐足,只見趙正義手掩住咽喉,喉嚨裡格格作響,居然還沒有斷氣。

  阿飛奪路為先,傷人還在其次,是以這一劍竟刺偏了兩寸,恰巧自趙正義氣管與食道間穿出,並沒有傷著他的要害。

  再看阿飛已掠到小院門外,反手一擲,奪情劍標槍般飛向田七,田七剛想追出,又縮了回去。

  長劍「奪」的釘人了對面牆壁。

  游龍生到這時才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運氣也不錯。」

  游龍生道:「運氣?」

  田七道:「少莊主方才難道未瞧見他身上已挨了兩箭麼?」

  游龍生道:「不錯,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劍,劍光中仍有破綻,必定擋不住七爺屬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受傷。」

  田七道:「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絲甲,我千算萬算,竟忘了這一著,否則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著走出這間柴屋。」

  游龍生出神地望著插在牆上的劍,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道:「他今天不該來的。」

  田七笑道:「勝負兵家常事,少莊主又何必懊惱?何況,那廝縱然闖過了我們這一關,第二關他還能闖得過去麼?」

  阿飛剛掠出門,突聽一聲「阿彌陀佛」,清朗的佛號聲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時響了起來。

  接著,他就被五個灰袍白襪的少林僧人團團圍住。

  這五人俱是雙手合十,神情莊穆,行動時腳下如行雲流水,一停下來就立刻重如山嶽。

  當先一人白眉長髯,不怒自威,左手上纏著一串古銅色的佛珠,正是少林的護法大師心眉。

  阿飛目光四掃,居然神色不變,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來也會打埋伏。」

  心眉大師沉聲道:「老僧並無傷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損在心頭,不能傷人,陡傷自己。」

  他緩緩道來說得似乎很平和,但傳人阿飛耳中後,每個字都變得有如洪鐘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阿飛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斜斜衝出。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躍起,下盤便難免空門大露,心眉的佛珠掃來,他兩條腿就算廢了。

  是以他只有乘機自旁邊兩人之間的空隙中衝出。

  誰知他身子剛動,少林僧人們也忽然如行雲流水般轉動起來,五個人圍著阿飛轉動不休。

  阿飛腳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腳步也立刻停下來。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願殺生,檀越你掌中有劍,腳下有足,只要能衝得出老僧這小小的羅漢門,老僧便心悅誠服,恭送如儀。」

  阿飛長長呼吸了一次,身子卻動也不動。

  他已看出這些少林僧人們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無縫,簡直滴水不漏。

  阿飛八九歲的時候,就看到一隻仙鶴被一條大蟒蛇困住,那仙鶴之喙雖利,但卻始終不敢出擊。

  他本來覺得很奇怪,後來才知道仙鶴最知蛇性,因為這蟒蛇盤成蛇陣後,首尾相應,如雷擊電閃,鶴鋼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雙腿就難免被蛇尾捲住,鶴若啄向蛇尾,便難免被蛇首所傷。

  所以這仙鶴一直站著不動,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擊時,仙鶴的鋼啄有如閃電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

  阿飛在旁邊樹上看了一夜,這才明白「首尾相應」固然是行兵的要訣,但若能做到「以靜制動,以逸待勞」這八字,更能穩操勝券。

  這道理他始終未曾忘記。

  是以少林僧人不動,阿飛也絕不動。

  心眉大師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氣了,道:「檀越難道想束手就縛?」

  阿飛道:「不想。」

  他的回答素來很乾脆,絕不肯浪費一個字。

  心眉大師道:「既不願就縛,為何不走?」

  阿飛道:「你不殺我,我也不能殺你,就衝不出去。」

  心眉大師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殺得了老僧,老僧死而無怨。」

  阿飛道:「好。」

  他居然動了!一動就快如閃電。

  但見劍光一閃,直刺心眉大師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動了,八隻鐵掌一齊向阿飛拍下!

  誰知阿飛劍方刺出,腳下忽然一變,誰也看不出他腳步是怎樣變的,只覺他身子竟忽然變了個方向。

  那一劍本來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變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將自己的手掌送去讓他的劍割下。

  心眉大師沉聲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捲起一股勁,「少林鐵袖」,利於刀刃,這一著正是攻向阿飛必救之處。

  四個少林僧人雖遇險著,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這也就是「少林羅漢陣」威力之所在。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的劍方向竟又變了。

  別人的劍變招,只不過是出手部位改變而已,但他的劍一變,卻連整個方向都改變了。

  本是刺向東的一劍,忽然就變成刺向西。

  其實他的劍根本未變,變的只是他的腳步,變化之快,簡直令人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樣一雙腿。

  只聽「哧」的一聲,心眉大師衣袖已被擊實。

  接著,劍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與劍似已接為一體,青虹劃過,人已隨著劍衝了出去。

  他行險僥倖,居然得手,但卻忘了背後空門已露出。

  只聽心眉大師沉聲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飛只覺背後一股大力撞來,就好像只鐵錘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雖有金絲甲,但也被打得胸前一熱。

  他的人就像斷線紙鳶般飛了出去。

  一個鬍碴子發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大師道:「不必。」

  少年僧人道:「他已逃不遠了,師叔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大師道:「他既已逃不遠了,為何還要追?」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面露微笑,垂首道:「師叔說得是。」

  心眉大師眺望著阿飛逃走的方向,緩緩道:「出家人慈悲為懷,能不傷人,還是不傷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遠遠瞧著,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個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有別人替他殺人,他自己就不肯動手了。」

  阿飛藉著掌力飛起,也藉著飛起之勢來消解掌力。

  少林護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渾沉厚,不同凡響,阿飛直掠過兩重屋脊,才勉強站住了腳。

  等他再次掠起時,才發現自己的內力已受了傷,但這點傷他相信自己總還能禁得起。

  刻苦的鍛煉,艱難的歲月,已使他變成了個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幾乎就像是鐵打的。

  暮色漸深,四面看不到人蹤,但每株樹上,每重屋脊後,每個角落裡都可能有敵人潛伏著。

  阿飛若能逃出去,已是萬幸——在少林護法和四大高手的圍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衝出來的。

  只是阿飛並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還沒有成功,他絕不肯半途放棄。

  田七他們將李尋歡藏到什麼地方呢?

  阿飛的目光鷹一般四下搜索著,狸貓般掠下屋脊,竄人後園,一個人在屋脊上的目標太大,後園中卻多得是藏身之地。

  突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笑。

  笑聲並不高,卻距離他很近,彷彿就在他身旁發出來的,他一轉頭,才發現笑的人竟距離他很遠。

  數丈外有座小亭,這人就坐在亭子裡,倚著欄杆看書,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別的事。

  他穿著件很破舊的綿袍子,一張臉很瘦,很黃,鬍子很稀疏,看來就像是個營養不良的老學究。

  但老學究若在數丈外發笑,別人絕不會以為笑聲就發自身旁的,只有內功絕頂的高手,才能將笑聲傳得這麼遠。

  阿飛停下腳,靜靜地望著他。

  這老學究似乎沒有看到阿飛,用手指醮了點口水,將書翻過了一頁,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飛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十步,霍然轉身。

  一轉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頭,急掠而出,三兩個起落,已竄人了梅林。

  梅花開得正盛,一陣陣梅香沁心。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將喉頭一點血腥味壓了下去。

  他已發現自己傷勢比想像中重得多,方才一動真氣,胸中便似有鮮血要湧出,只怕已難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這時,突聽一陣笛聲響起。

  笛聲悠揚而清洌,梅花上的積雪被笛聲所摧,一片片飄落下來,一片片落在阿飛身上。

  雪花飄飛間,可以看到一個人正倚在數丈外一株梅樹下吹笛,身上穿著件破舊的綿袍子,赫然就是方才看書的老學究。

  笛聲漸漸自高吭轉為低迷,曲折婉轉,蕩人幽思。

  阿飛這次不再走了,凝注著他,一字字道:「鐵笛先生?」

  笛聲驟頓。

  鐵笛先生抬起頭,一雙眼睛忽然變得寒星般閃閃生光,就在剎那間,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輕了十歲。

  他盯著阿飛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傷?」

  阿飛也有些意外:「這人好厲害的眼力。」

  鐵笛先生道:「傷在背後?」

  阿飛道:「你已看出,何必再問?」

  鐵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飛道:「哼。」

  鐵笛先生笑了笑,搖著頭道:「少林護法原來也不過如此。」

  阿飛道:「不過怎樣?」

  鐵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該在背後出手傷人,既已傷了你,便不該還讓你能活著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這老和尚難道是想借刀殺人麼?」

  阿飛道:「我告訴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後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縱然出手也殺不死我,第三,你更殺不死我!」

  鐵笛先生縱聲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氣。」

  他的笑聲一發即收,厲聲道:「你既已受傷,我本不願出手,但你的口氣太大,我不能不教訓你。」

  阿飛似已覺得話說得太多,連一個宇都不願再說。

  鐵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傷,我讓你三招。」

  阿飛望著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著將劍插回腰帶上,扭頭就走。

  鐵笛先生縱聲長笑,飛身而起,綿袍的衣襟在空中展開,蒼鷹般落到阿飛面前,叱道:「既已見到了我,你還想走?」

  阿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鐵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還是你死?」

  阿飛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

  鐵笛先生道:「我若讓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飛道:「是。」

  鐵笛先生道:「你為何不試試?」

  阿飛不再說話,轉過目光,盯著他。

  鐵笛先生驟然覺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並非僥倖,而是經過大大小小無數次血戰得來的,每次血戰中,他都會面對一雙眼。

  各式各樣的眼睛,有的眼睛裡充滿了怨毒兇惡,有的眼睛裡充滿憤怒殺機,也有的眼睛裡充滿畏懼和乞憐之意。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感情,這少年的眼珠子像是用石頭塑成的,這雙眼睛瞪著你時,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視著蒼生。

  鐵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阿飛的劍已出手。

  一劍刺出,絕不空回。

  這是阿飛的信條,沒有絕對把握時,他的劍絕不出手!

  鐵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衝上梅梢,只聽「嘩啦啦」一片聲響,雪花、梅花,飛滿半天。

  白雪和紅梅在半空中交織成一幅綺麗的圖案,從下面望上去,只見鐵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雲紅梅中飄飄飛舞。

  阿飛根本沒有抬頭,劍已收起。

  鐵梅先生已輕飄飄落了下來,他落得那麼慢,看來就像是一個紙做的人,他身子還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鮮血。

  阿飛凝視著地上的血,緩緩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鐵笛先生倚著梅樹,喘息著,他的臉蒼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跡淋淋。

  他那只名震天下的鐵笛根本沒有機會出手!

  阿飛道:「但你沒有死,也因為你讓我三招,你沒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強得多。」

  心眉說絕不傷人——只要他衝出羅漢陣,但後來還是傷了他,這教訓他發誓永遠也不忘記。

  鐵笛先生喘息著,忽然道:「還有兩招。」

  阿飛道:「還有兩招?」

  鐵笛先生咬牙忍受著痛苦,勉強笑道:「我讓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飛再次轉過身來凝注著他,凝注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輕輕出手,在鐵笛先生面前擊了兩掌,道:「現在三招都已……」

  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十餘點寒星暴雨般自鐵笛先生手上的鐵笛中飛射而出!

  阿飛凌空一個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來時,人已站不住了,兩條腿一軟,撲地坐下。

  鐵笛先生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興奮的紅光,喘息著道:「今天我已學會了一件事,絕不讓任何人三招,你也該學會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對方倒下,否則你就絕不要出手!」

  阿飛咬著牙,瞧著釘在他腿上的一點寒星,一字字道:「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鐵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飛還未說話,已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起。

  有人在呼喚著道:「前輩,鐵老前輩,你得手了麼?」

  鐵笛先生道:「快走,我已無力殺你,也不願你死在別人手上!」

  阿飛就地一滾,滾出兩丈。

  他的腿雖已不能走,他的手卻同樣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遠的,這一片白銀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對頭,他已無力消滅自己在雪地上留下來的痕跡。

  田七他們遲早都會追上來的。

  何況他此刻喉頭又已感覺到一陣陣血腥氣,他雖然在勉強忍耐著,但這口血遲早還是難免要吐出來。

  用不著別人來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見李尋歡最後一面,告訴李尋歡他已盡了力。

  就在這時,已有一條人影向他撲了過來。

  屋子裡只燃著一支燭。

  燭光映著李尋歡蒼白而帶著病態的嫣紅臉,他不停地咳嗽著,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龍嘯雲默默地望著他,等他咳完了,才遞過一杯酒去,遞到他嘴邊,慢慢地倒人他的嘴裡。

  喝完了這杯酒,李尋歡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沒有漏出來吧,我就算被人懸空倒著吊起來,但若有人餵我喝酒,我也絕不會漏出來的。」

  龍嘯雲想笑,卻沒有笑出來,黯然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解開你的穴道?」

  李尋歡笑道:「我是個禁不起誘惑的人,你若解開我的穴道,我說不定就想跑了。」

  龍嘯雲道:「現在……現在他們都不在這裡,你若……」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麼?」

  龍嘯雲歎道:「我明白,可是……」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說那句話了,但你實在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將我從柴房搬到這裡來,又有酒喝,這已不虧我們兄弟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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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23: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原形畢露


  龍嘯雲聽了李尋歡的話,垂下了頭,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尋歡道:「你千萬莫要再來送我,我從來不喜歡送人,也不願別人來送我,我看到別人送行時那種如喪考妣的模樣就覺得噁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況我這次去的地方又不遠,說不定三五天就會回來。」

  龍嘯雲也打起了精神,展顏笑道:「不錯,你回來我一定接你,那時我們再好好醉一場。」

  突聽一人幽幽道:「你們明知他這一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又何必還要自己騙自己?」

  林詩音緩緩走了過來,美麗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許多。

  李尋歡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卻還是笑著道:「我為何不會回來?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詩音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冷冷道:「誰是你的好朋友,這裡根本沒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著龍嘯雲,道:「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麼?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該立刻讓你走。」

  龍嘯雲道:「可是他……」

  林詩音道:「他不走,是怕連累了你,但你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卻是你的事。」

  她沒有聽龍嘯雲答覆,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嗄聲道:「她說得對,無論你走不走,我都該放了你的。」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

  龍嘯雲怔了怔道:「你……你笑什麼?」

  李尋歡叫道:「你幾時學會聽女人的話了?我交的是龍嘯雲,是條好漢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憐蟲。」

  龍嘯雲緊握著雙拳,熱淚已不禁奪眶而出,顫聲道:「兄弟,你……你對我太好了,我並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卻叫我這一生如何報答你?」

  李尋歡道:「我正有件事想求你。」

  龍嘯雲一把抓住他肩頭,道:「什麼事?你只管說,快說。」

  李尋歡道:「昨天來的那少年阿飛,大哥你總該還記得他吧?」

  龍嘯雲道:「當然記得。」

  李尋歡道:「他若有了什麼危險,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龍嘯雲的手緩緩鬆開,仰面長歎道:「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只記著他,你難道從來不肯為自己想想?」

  李尋歡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龍嘯雲道:「我當然答應,只不過,也許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李尋歡失色道:「為什麼,他難道已……」

  龍嘯雲勉強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他怎麼還會再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來,只不過他一定會再來的。」

  龍嘯雲道:「他若會來救你,為何直到現在還沒有來?」

  他長長歎了一聲,又道:「兄弟,你對別人雖然義重如山,但別人對你卻未必一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對我怎樣是他的事,但我還是要求大哥,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龍嘯雲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喚道:「龍四爺……龍四爺。」

  龍嘯雲站起來,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尋歡笑道:「我的酒已喝夠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過千萬要記著,明天早上千萬莫要再來送我。」

  龍嘯雲緩緩走到門口,但一走出門,他的腳立刻就快了,只見田七站在園子裡的樹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趕了過去,壓低聲音道:「得手了麼?」

  田七道:「沒有!」

  龍嘯雲變色道:「沒有?你們十幾人,再加上心眉大師和鐵笛先生,難道竟對付不了一個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這小伙子可實在太厲害了,簡直有些可怕,趙老大被他傷了不說,連鐵笛先生都已傷在他劍下。」

  龍嘯雲連連跺腳,道:「我早知道這小子不好惹,你偏說鐵笛先生一定可以對付他。」

  田七道:「他雖然逃走,卻還是中了心眉大師一掌。」

  龍嘯雲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們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去了,我特地趕來通知你一聲。」

  龍嘯雲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這裡來守著。」

  樹的後面,有座假山。

  他們兩人剛走,假山後就幽靈般出現了條人影,她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懷疑,也充滿了悲哀和憤恨。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著,淚流滿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個出賣朋友的賊。

  林詩音的心都碎了,她輕輕啜泣著,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大步向李尋歡那屋子走過去。

  但就在這時,有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林詩音身子一閃,立刻又退人假山後的陰影裡。

  田七已帶著七八條勁裝疾服的大漢趕過來了,沉聲道:「守住門,莫要讓任何人進去,否則格殺勿論。」

  他自己顯然也急著想去追捕阿飛,話未說完,已縱身掠出,大漢們立刻張弓搭箭,守住了門窗。

  林詩音緊緊咬著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為何總是輕視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學武,她總認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決的。

  現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確非用武力解決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間屋子。

  突聽一陣輕微的喘息聲,一條人影走了過來,他腳步雖然有些不穩,但還是走得很快。

  林詩音認得這人就是今天才趕到的鐵笛先生。

  只聽鐵笛先生厲聲道:「姓李的是不是在這間屋子裡?」

  大漢們面面相覷,道:「我們不大清楚。」

  鐵笛先生道:「好,閃開,我進去瞧瞧。」

  大漢道:「田七爺的吩咐,無論誰都不能進去。」

  鐵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麼東西,你們可認得我是誰?」

  那大漢眼睛盯著他身上的血跡,道:「無論誰也不能進去。」

  鐵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尋歡閉著眼睛,似已睡著了。

  忽然間,他聽到一聲慘呼,呼聲並不響,而且很短促。

  李尋歡知道只有被一種很尖銳的暗器釘人咽喉時,才會連慘呼都發不出來,這種情況他當然已看得很多。

  他皺了皺眉:「難道又有人來救我了麼?」

  接著,他就看到一個手提著鐵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進來,臉上雖已全無血色,卻滿含著殺機。

  李尋歡目光停留在他手裡的鐵笛上,道:「鐵笛先生?」

  鐵笛先生盯著他的臉,道:「你被人點了穴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沒有喝的時候,一定是動也不能動了。」

  鐵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無抵抗之力,我本不該殺你的,可是我卻非殺你不可。」

  李尋歡道:「哦?」

  鐵笛先生瞪著他,道:「你不問我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若問了,反而難免要生氣,要向你解釋,你一定還是不信,還是要殺我,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鐵笛先生怔了怔,大聲道:「不錯,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要殺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陣激動痛苦之色,嗄聲道:「如意,你死得雖慘,但我總算為你復仇了!」

  鐵笛又已抬起。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如意,你見到我時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因為你既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

  忽然間,林詩音衝了進來,大聲道:「等一等,我有話說。」

  鐵笛先生一驚回頭,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攔住我,誰也攔不住我的。」

  林詩音臉色發青,道:「我並不想攔你,但這是我的家,要殺人至少總得讓我動手。」

  鐵笛先生皺眉道:「你也要殺他?為什麼?」

  林詩音道:「我要殺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過是為妻子復仇,我卻是為兒子復仇,我……我只有一個兒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你卻不止一個妻子。」

  鐵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後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鐵笛銀釘快如閃電,縱然後發,也可先至,誰知林詩音走過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擊出。

  林詩音雖然武功不高,但畢竟不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鐵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牆上。

  要知他傷勢本已難支,全憑暗器傷人,此刻身子一震,傷口進裂,鮮血又飛濺而出,人也暈了過去。

  林詩音心頭一陣激動,幾乎也倒了下去。

  李尋歡知道她一生中簡直連只螞蟻都未踩死過!此刻見到她居然出手傷人,心裡也不知是疼是喜,卻硬下心腸冷冷道:「你又跑來幹什麼?」

  林詩音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身子才停止發抖,道:「我來放你走。」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難道還沒有說清楚麼?我不走,絕不走。」

  林詩音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龍嘯雲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忽又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比剛才更厲害,她用力捏緊雙拳,指甲都已刺人肉裡,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著道:「他已出賣了你,他本來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氣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已全身脫力,若非倚著桌子,早已倒了下去,她以為李尋歡聽了這話,必定也難免要吃一驚。

  誰知李尋歡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跳動,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誤會了他,他怎會出賣我?」

  林詩音用力抓著桌子,桌子上的杯盞「叮噹」直響。

  她嘶聲道:「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也聽錯了。」

  林詩音道:「你……你到現在還不相信?」

  李尋歡柔聲道:「這兩天你太累,難免會弄錯很多事,還是去好好睡一覺吧,到了明天,你就會知道你的丈夫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林詩音望著他,失神地張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李尋歡閉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聲道:「你為什麼……」

  話未說完,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

  林詩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幾年來一直壓制著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發了出來。

  她踉蹌撲向李尋歡,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尋歡咬緊了牙關,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對我又有何干?」

  林詩音霍然抬頭,瞪著他,嗄聲道:「你……你……你……」

  她每說一個「你」字,就後退一步。

  忽然間,她發覺她已倒在一個人的身上。

  龍嘯雲的臉色沉重如鐵。

  他緊緊地攬住了林詩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鬆手,林詩音便要從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復返。

  林詩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鎮定了下來,冷冷道:「拿開你的手,請你以後永遠也莫要再碰我。」

  龍嘯雲的臉忽然起了一陣痙攣,就像是給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終於緩緩鬆開,凝注著林詩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詩音冷冷道:「世上絕沒有能永遠瞞得過人的事。」

  龍嘯雲道:「你……你已全都告訴了他。」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其實用不著她告訴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龍嘯雲似乎一直不敢面對他,此刻才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李尋歡道:「嗯。」

  龍嘯雲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讓田七點中我穴道的時候,只不過……我雖然知道,卻並不怪你。」

  龍嘯雲顫聲道:「你……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說出來?」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為何要說?」

  林詩音凝注著他,身子忽又顫抖起來,道:「你不走,是不是為了我?」

  李尋歡皺眉道:「為了你?」

  林詩音道:「你怕我知道了會傷心,你不願將我們這家拆散,因為我們這家本就是你……你……」

  她話未說完,已又淚流滿面。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大笑道:「女人為什麼總是這樣自我陶醉,我不說,只不過因為說了也無用,我不走,只因為明白他不會讓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熱淚奪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淚還是咳出了眼淚?

  林詩音黯然道:「現在無論你怎麼說都沒關係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尋歡驟然頓住笑聲,厲聲道:「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可知道龍嘯雲這樣做是為了誰,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來將你們的家拆散,所以這樣做的!只因為他將這家看得比什麼都重,更將你看得比什麼都重……」

  林詩音望著他,忽也嘶聲笑了起來,道:「他害了你,你還要替他說話,很好,你的確很夠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對不對得起我?」

  說到後來,誰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還是哭。

  李尋歡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

  龍嘯雲瞪著他,嗄聲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的兒子,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一來就全都改變了!」

  他瘋狂般大吼道:「我本來是這家的主人,但你一來,我就覺得好像只不過是在這裡作客,我本來有好兒子,但你一來,就叫他變得半死不活。」

  李尋歡黯然歎道:「你說得不錯,我……我的確是不該來的。」

  龍嘯雲忽又緊緊握住了林詩音,嗄聲道:「但我最主要的,我還是為了你,我將所有的一切全部還給他也沒關係,但我卻不能失去你……」

  他話未說完,也已淚流滿面。

  林詩音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還有一分為我著想,就不該這樣做。」

  龍嘯雲道:「我也知道不該這樣做,但我卻實在害怕。」

  林詩音道:「你怕什麼?」

  龍嘯雲道:「我怕你離開我,因為你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你並沒有忘記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裡去。」

  林詩音忽又跳起來,大聲道:「拿開你的手!你不但手髒,心更髒,你將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你將他看成什麼樣的人!」

  她撲倒地上,放聲痛哭道:「你難道已忘了我……我畢竟是你的妻子!」

  龍嘯雲站在那裡,似乎已變成了個木頭人,惟有眼淚還是在不停地流。

  李尋歡看著他們,黯然自語道:「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

  阿飛只覺得身子軟綿綿的,彷彿躺在雲堆裡,空氣裡飄蕩著一種若有若無、如蘭如馨的香氣。

  他醒了過來,卻宛如還在夢裡。

  他簡直不願醒來,因為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軟溫馨香的地方,他甚至連這樣的夢都沒有做過。

  在他夢裡,也永遠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連串無窮無盡的災禍、折磨、苦難……

  只聽一人說:「你醒過來了麼?」

  這聲音是如此溫柔,如此關切。

  阿飛張開眼,就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臉上帶著世上最溫柔,最可愛的笑容,眼波裡帶著最深厚的情意。

  這張臉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

  他記得在小時生病的時候,他的母親也是這麼樣坐在他身邊,也是這麼樣溫柔地看守著他。

  但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記……

  阿飛掙扎著要跳下床,嗄聲道:「這是什麼地方?」

  他身子剛坐起,又倒下。

  林仙兒溫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聲道:「你莫要管這是什麼地方,就將這裡當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飛道:「我的家?」

  他從來也不瞭解「家」這個字代表的是什麼意思?

  他從來沒有家。

  林仙兒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溫暖,因為你有那麼樣一個好母親,她一定很溫柔,很美麗,也很愛你。」

  阿飛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我沒有家,也沒有母親。」

  林仙兒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暈迷的時候卻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

  阿飛沒有動,面上也沒有表情,道:「我七歲的時候,她就已死了!」

  他臉上雖沒有表情,眼睛卻已濕潤。

  林仙兒垂下頭,道:「對不起,我……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又沉默了半晌,阿飛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兒道:「那時你已暈了過去,所以我就暫時將你搬到這裡來,但你只管你安心養傷,絕沒有人敢闖到這裡來的。」

  阿飛道:「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再三吩咐我,叫我永遠莫要受別人的恩惠,這句話我永遠也沒有忘記,可是現在……」

  他岩石般的臉忽然激動起來,嗄聲道:「現在我卻欠了你一條命!」

  林仙兒柔聲道:「你什麼也不欠我,莫忘了,我這條命也是你救回來的。」

  阿飛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救我?」

  林仙兒脈脈地望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以後……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我為什麼要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她的手柔若無骨,溫如美玉。

  她美麗的臉上已泛起了一陣朝霞般的紅暈。

  阿飛閉上了眼睛。

  他的心本來也堅如岩石,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竟連心底最深處都震動了起來!宛如一湖靜水,忽然起了無數漣漪。

  他從來也未想到,自己竟也會有這種感情。

  但他卻只是閉上了眼睛,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林仙兒道:「還不到三更。」

  阿飛又掙扎著要坐起來。

  林仙兒道:「你……你想到哪裡去?」

  阿飛咬緊牙關,道:「我絕不能讓他們將李尋歡帶走。」

  林仙兒道:「但他已經走了。」

  阿飛「噗」的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說現在還沒有到三更?」

  林仙兒道:「現在是還沒有到三更,但李尋歡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飛失聲道:「昨天凌晨?我難道已暈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兒用一條淡紅的絲巾輕輕擦乾了他頭上的汗,道:「你傷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沒有別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現在一定要乖乖地聽話,好好地養傷。」

  阿飛道:「但是李……」

  林仙兒輕輕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不許你再提他,因為他的處境遠不如你危險,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養好了傷再說。」

  她扶著他躺到枕頭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師既然說要將他帶到少林寺去,那麼他這一路上就絕不會再有什麼危險的。」

  李尋歡斜倚在車廂裡,瞧著對面的心眉大師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著他道:「你覺得我們很滑稽?」

  李尋歡悠然道:「我只是覺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閉上眼,似乎要睡著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點有趣?」

  李尋歡淡淡道:「抱歉,我說的不是你,世上雖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卻是例外,你實在無趣極了。」

  田七臉色變了,瞪了他半晌,終於緩緩鬆開手。

  心眉大師一直都好像沒有在聽他們說話,此刻卻忍不住道:「你覺得老僧很有趣?」

  他這輩子還沒有遇見過一個說他有趣的人。

  李尋歡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笑道:「我覺得你有趣,只因我還未見過一個坐車的和尚,我總認為出家人既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車的。」

  心眉大師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車,還要吃飯。」

  李尋歡道:「你既然已坐在車上,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這樣坐著,總忍不住以為你長了痔瘡。」

  心眉大師臉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難道想要我塞住你的嘴?」

  李尋歡道:「你若要塞我的嘴,我建議你用酒瓶,最好的是裝滿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師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緩緩伸到李尋歡的啞穴上,悠然笑道:「我這隻手一按,你知道就會怎麼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這隻手若一按,就聽不到很多有趣的話了。」

  田七道:「那麼就算我……」

  剛說到這裡,他的手還未按下去,突聽健馬一聲驚嘶,趕車的連聲怒叱,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車馬奔行甚急,此刻驟然停住,車子裡的人都不禁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腦袋幾乎撞在車頂上。

  田七怒道:「什麼事?難道你們……」

  他的頭探出車窗,嘴就閉上了,臉色也變了!

  積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右手拉住了馬轡頭,健馬長嘶跳躍,他的手卻如鐵鑄般動也不動!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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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25: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一日數驚


  那人身上穿著件青布袍,大袖飄飄,這件長袍無論穿在誰身上都會嫌太長,但穿在他身上,布還蓋不到他的膝蓋。

  他本就已長得嚇人,頭上卻偏偏還戴著頂奇形怪狀的高帽子,驟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樹。

  一隻手就能力挽奔馬,這分力量實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卻是他的眼睛,那簡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頭剛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嘴唇已有些發白。

  心眉大師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師的眉皺了皺,道:「什麼人?」

  田七道:「伊哭!」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是找我的。」

  心眉大師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笑道:「只可惜這朋友也像我別的朋友一樣,就想要我的腦袋。」

  心眉大師面色凝重,緩緩推開門走過去,合十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掃,冷冷道:「是心湖,還是心眉?」

  心眉大師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車上的人是誰?」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打謊語,車上的除了田七爺外還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將李尋歡交出來,我放你走。」

  心眉大師道:「老僧將李某帶回少林,也是為了要懲戒於他,檀越與我等同仇敵愾,便不該為難相阻。」

  伊哭道:「你將李尋歡放出來,我放你走。」

  他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別人無論說什麼,他全都充耳不聞,碧森森的一張臉更好像是死人的臉,一點表情都沒有。

  心眉大師道:「老僧若不答應,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殺你,再殺李尋歡!」

  他左臂一直是垂著的,大袖飄飄,蓋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手,但見青光一閃,迎面向心眉大師抓了過來,正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青魔手!

  心眉大師一聲怒叱,身後已有四條灰影撲了過來,心眉閃過了這一著,四個灰衣僧人已將伊哭圍住。

  伊哭厲聲笑道:「好,我早就想見識見識少林寺的羅漢陣了!」

  淒厲的笑聲中,突有一縷青光射出,「波」的一響,一縷青光化作了滿天青霧。

  心眉大師變色道:「快閉氣!」

  他只顧警告門下弟子,卻忘了自己,這「快」字正是個開口音,「快」字說出,他已覺得一股腥氣流入了嘴裡。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慘變,也都大驚失色。

  只見心眉大師凌空一個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盤膝坐地,要以數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氣,將這股毒氣逼出來。

  少林僧人身形閃動,一排擋在他身前,到了這時,他們不能不先顧全心眉,只有將李尋歡拋在一邊了。

  伊哭卻連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一步竄到車門前。

  李尋歡仍斜坐在那裡,田七卻已不見了。

  伊哭瞪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丘獨是你殺的?」

  李尋歡道:「嗯。」

  伊哭道:「好,丘獨一命換李尋歡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揚起——

  阿飛望著屋頂,已有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了。

  林仙兒柔聲道:「你在想什麼?」

  阿飛道:「你說他路上絕不會有危險?」

  林仙兒笑道:「絕不會,有心眉大師和田七保護他,誰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輕撫著阿飛的頭髮,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這裡,絕不會走的。」

  阿飛凝注著她,她眼波是那麼溫柔,那麼真摯。

  阿飛的眼簾終於緩緩合起。

  伊哭瞪著李尋歡,獰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李尋歡望著他青光閃閃的青魔手,緩緩道:「只有一句話。」

  伊哭道:「什麼話?你說!」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你何必來送死?」

  他的手忽然揮出!

  刀光一閃,伊哭已凌空側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串鮮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遠在數丈外,嘶聲道:「李尋歡,你記著,我……」

  說到這裡,他聲音突然停頓。

  寒風如刀,天地肅殺雪地上變得死一般靜寂。

  然後突有一陣掌聲響起,田七自車廂後鑽了出來,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飛刀,果然刀無虛發,名不虛傳。」

  李尋歡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將我的穴道全解開,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將你的穴道全都解開,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尋歡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雙手能動,一柄刀可發,卻還是能令伊哭負傷而逃,像你這種人,我對你怎能不特別小心,分外留意?」

  這時少林僧人已將心眉大師扶了過來。

  心眉大師臉色蠟黃,一上車就喘著氣道:「快,快走。」

  等到車馬啟行,心眉長長歎了口氣,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卻是小李飛刀。」

  心眉大師望向李尋歡,道:「閣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著意外,也用不著謝我。」

  田七道:「我只問他是情願和我們到少林寺去,還是情願落在伊哭手裡,然後又解開了他雙臂的穴道,給了他一柄飛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這就已足夠了。」

  心眉大師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師的反應雖不夠快,但內力卻的確深沉,天黑時就已將毒氣驅出,臉色又恢復了紅潤。

  然後他們就找了家清靜的客棧歇下,晚飯的時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飯,還要睡覺。

  田七將李尋歡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開你一隻手的穴道,是讓你拿筷子,不是讓你亂動的,我沒有塞住你的嘴,是讓你吃飯,不是讓你亂說話的,你明白了麼?」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吃飯時沒有酒,就像是沒有加鹽的菜,淡而無味,無趣極了。」

  田七道:「有飯給你吃已不錯了,我看你就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門規森嚴,這些少林僧人們吃飯時非但不說話,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桌子上雖只有幾樣蔬菜,但他們本就粗菜淡飯慣了,再加上連日奔疲,腹中飢餓,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師內傷初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舉箸,田七早已叫了幾樣精緻的菜,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著肚子。

  李尋歡挾了筷紅燒豆腐,剛挾到嘴旁,忽又放下,變色道:「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爺若吃不慣這些粗菜,看來就只有挨餓了。」

  李尋歡沉聲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讓你喝酒,你的花樣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聲驟然頓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因他發現那四個少林僧人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但他們卻似毫無感覺,仍然低著頭在吃飯。

  心眉大師也已悚然失色,嗄聲道:「快,快以丹田之氣護住心脈。」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賠笑道:「師叔是在吩咐我們?」

  心眉大師急著道:「自然是吩咐你們,你們中了毒難道連一點都感覺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誰中了毒?……」

  四人對望了一眼,同時叫了起來:「你的臉怎的……」

  一句話未說完,四個人已同時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師再看他們,四張臉都已變了形狀,眼鼻五官已抽搐到一起。

  他們中的毒非但無色無味,而且中毒的人竟會無絲毫感覺,等到他們發覺時,便立刻無救了!

  田七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厲害?」

  心眉大師雖然修為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竄了出去,提小雞般提了個店伙進來,厲聲道:「你們在菜裡下了什麼毒?」

  那店伙瞧見地上的四個死人,早已嚇得連骨頭都酥了,牙齒「格格」的打戰,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還在這裡瞧什麼熱鬧?」

  心眉大師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頓住,撩起衣衫,箭步竄出——他聽李尋歡這麼樣一說,也想到這店伙絕不會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著竄了出去,剛竄出門又掠回來將李尋歡挾起,冷冷道:「就算我們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要你陪著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尋歡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對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個絕色的美人,我對男人又偏偏全無興趣。」

  吃飯的時候已過了,廚房已空閒下來,大師傅炒了兩樣菜,二師傅弄來一壺酒,兩人正蹺著腿在那裡享受著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活著,也就因為每天還有這樣的一個時辰。

  心眉大師雖是急怒交集,一見到他們,卻呆住了。

  這兩人的臉竟也已赫然變成死灰色!

  大師傅已有了兩分酒意,笑著招呼道:「大師莫非也想來偷著喝兩盅麼?歡迎歡迎……」

  話未說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爐案上,案上的鐵鍋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鐵鍋裡,閃閃地發著油光。

  發光的油裡竟有條火紅的蜈蚣!

  毒,原來下在油裡。

  大師傅用這油炒菜給少林僧人吃過後,又用這油炒菜給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李尋歡望著油鍋裡的蜈蚣,長歎道:「我早就知道他遲早總會來的。」

  田七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蟲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蟲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蟲之毒殺人於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田七失聲道:「你……你說的難道是苗疆『極樂峒』的五毒童子?」

  李尋歡歎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來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尋歡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說到一半,就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並不多,仇人卻不少。」

  李尋歡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師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尋歡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看出來的,反正我看出來了。」

  他笑了笑,道:「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樣,我若覺得哪一門要贏,那門就有贏無輸,別人若問我怎麼會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師凝注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還有兩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這兩天卻必定是最長的兩天,因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極樂峒主若是已決心要下手殺一個人,那就非殺死不可,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師將他師侄們的屍身交託給附近一個寺院後,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誰也不願再提起吃喝兩字。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願陪他們挨餓,正午時就找了個小鎮,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心眉大師和田七卻只有留在車裡,若為了一碗牛肉麵和幾個饃饃就去冒中毒之險,豈非太不值得?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兜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著他的臉,很注意地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枚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嘗嘗?」

  田七道:「好,你分給我們幾個,晚上我請你喝酒。」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裡遞了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並沒有什麼異狀。

  田七才笑道:「這饃饃裡總不會有毒了吧,大師請用。」

  心眉大師沉吟著,緩緩道:「李檀樾請。」

  李尋歡笑了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用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剛拿起饃饃,突又放下,歎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田七皺眉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李尋歡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田七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極樂童子想毒死的並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李尋歡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嚥下,果然連一點中毒的跡象都沒有,田七用眼角瞟著李尋歡,冷笑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李尋歡道:「還是吃不得。」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裡雖這麼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車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瘋了。

  田七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什麼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采地走開。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田七和心眉大師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我說得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於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地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麵店裡買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未毒死你?莫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牙齒打戰,也嚇得說不出話了。

  李尋歡淡淡道:「你逼他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李尋歡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尋歡道:「饃饃裡有毒,麵湯裡卻有解藥。」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們先前為何不吃麵?」

  李尋歡道:「你若吃麵,毒就在面裡了。」

  極樂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確防不勝防,遇著這種對手,除了緊緊閉著嘴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心眉大師沉聲道:「好在只有一兩天就到了,我們拼著兩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歎道:「縱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師道:「哦?」

  田七道:「他也許就要等到我們又餓得無力時再出手。」

  心眉大師默然無語。

  田七目光閃動,忽又道:「我有個主意。」

  心眉大師道:「什麼主意?」

  田七壓低語聲,沉聲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師,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尋歡一言,住口不語。

  心眉大師沉下了臉,道:「老僧既已答應將此人帶回少林,就萬萬不能讓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沒有再說什麼,但只要一看到李尋歡,目中就充滿殺機,心裡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飯睡覺,也要方便的。」

  誰知心眉大師似也窺破了他的心意,無論幹什麼,無論到哪裡去,都絕不讓李尋歡落在自己視線之外。

  田七雖然又急又恨,卻也無計可施。

  車行甚急,黃昏時又到了個小鎮,這次趕車的也不敢再說要吃要喝了。車馬走上長街時,突有一陣陣油煎餅的香氣撲鼻而來,對一個已有十幾個時辰水米未沾的人說來,這香氣之美,竟是無法形容。

  只見街角果然有些油煎餅的攤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等著,買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蔥蘸甜面醬就著熱餅站在攤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個人也沒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這餅吃不得麼?」

  李尋歡道:「別人都吃得,惟有我們吃不得,就算一萬個人吃了這油煎餅都沒有事,但我們一吃,就要被毒死!」

  這話若在前兩天說,田七自然絕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極樂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難測,就不禁覺得毛骨悚然,就算吃了這油煎餅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萬萬不敢再嘗試的了。

  突聽一個孩子哭嚷著道:「我要吃餅……娘,我要吃餅。」

  只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站在餅攤旁,一面跳,一面叫,餅攤旁的雜貨店裡就有個滿身油膩的肥胖婦人走了出來,一人給了他們一耳光,拎起他們的耳朵往雜貨鋪裡拖,嘴裡還罵罵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餑餑給你們吃,已經是你們的造化了,還想吃油煎餅?等你那死鬼老子發了財再吃油煎餅吧。」

  那孩子哭著道:「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李尋歡聽得暗暗歎息。

  這世上貧富之不均,實在令人可歎,在這兩個小小孩子的心目中,連蛋炒飯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餅攤前人又多又擠,是以他們的車馬走了半天還未走過去,這時那兩個孩子已捧著個粗茶碗走了出來,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著別人手裡的油煎餅,還在淌眼淚。

  田七望著他們碗裡的麵餅餅,忽然跳下車,拋了錠銀子在餅攤上,將剛出鍋的十幾個油餅拿了就走。

  後面等的人雖然生氣,但瞧見他這種氣派,也不敢多話,只有在嘴裡暗罵:「直娘賊。」

  田七將一疊油煎餅都捧到那兩個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請你吃餅,你請我吃餑餑,好嗎?」

  那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人。

  田七道:「我再給你們一弔錢買糖吃。」

  那兩個孩子發了半天怔,將手裡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遞,一個拿餅,一個拿錢,站起來轉身就跑。

  心眉大師目中已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看到田七已捧著兩碗餑餑走上車來,心眉大師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謀,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還要趕路,就非得吃飽了才有精神,否則半路若又有變,體力不支,怎闖得過去?」

  心眉大師道:「正是如此。」

  田七將一碗餑餑送了過去,道:「大師請。」

  心眉大師道:「多謝。」

  這碗餑餑雖然煮得少油無鹽,又黃又黑,但在他們說來,卻已無異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

  因為誰都可以確定這餑餑裡必定是沒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著李尋歡,笑道:「這碗餑餑你說吃不吃得?」

  李尋歡還未說話,又咳嗽起來。

  田七大笑道:「極樂童子若能先算準那孩子要吃油煎餅,又能算準我會用油餅換他的面,能先在裡面下了毒,那麼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願。」

  他大笑著將一碗餑餑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師也認為極樂童子縱有非凡的手段,但畢竟不是神仙,至少總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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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28: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百口莫辯


  心眉大師吃著田七由小孩手上換來的那碗餑餑,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過出家人一向講究細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兩口。

  這時車馬已駛出小鎮,趕車的只希望快將這些瘟神送到地頭,好大吃一頓,是以將馬打得飛快。

  田七笑道:「照這樣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趕到嵩山了。」

  心眉大師面上也露出一絲寬慰之色,道:「這兩天山下必有本門弟子接應,只要能……」

  他語聲突然停頓,身子竟顫抖起來,連手裡端著的一碗餑餑都拿不穩了,麵湯潑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變色道:「大師你……你莫非也……」

  突聽「波」的一聲,麵碗已被心眉大師捏碎。

  田七大駭道:「這碗麵餑餑裡難道也有毒?」

  心眉大師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無語。

  田七一把揪住李尋歡的衣襟,嗄聲道:「你看看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也……」

  他也驟然頓住語聲,因為這句話已用不著再問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雖然一向都很討厭你,卻也不願看著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發抖,恨恨地瞪著李尋歡,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過了半晌,忽然獰笑道:「你不願看著我死,我卻要看著你死!我早就該殺了你的!」

  李尋歡道:「你現在殺我不嫌太遲了麼?」

  田七咬牙道:「不錯,我現在要殺你的確已遲了,但還不太遲。」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尋歡的脖子。

  阿飛已站了起來。

  他臉色還是很難看,但身子卻已能站得筆直。

  林仙兒脈脈含情地望著他,眼波中充滿了愛慕之意,嫣然道:「你這人真是鐵打的,我本來以為你最少要過三四天才能起床,誰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飛在屋子裡緩緩走了兩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林仙兒嘟著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只知道他,他,他,你為什麼不說說我,不說說你,你自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無論林仙兒說什麼,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林仙兒「噗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這人真是沒法子。」她溫柔地拉著阿飛坐下,柔聲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現在說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師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飛神色終於緩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據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絕不肯喝茶的。」

  李尋歡已喘不過氣來。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來越可怕,幾乎也已喘不過氣來。但他一雙青筋暴露的手卻死也不肯放鬆。

  李尋歡只覺眼前漸漸發黑,田七的一張臉似已漸漸變得很遙遠,他知道「死」已距離他漸漸近了。

  在這生死頃俄之間,他本來以為會想起很多事,因為他聽說一個人臨死前總會忽然想起很多事來的。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有想起,既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很好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因為他從來也未想到居然會和田七同時嚥下最後一口氣,縱然在黃泉路上,田七也不是個好旅伴。

  只聽田七嘶聲道:「李尋歡,你好長的氣,你為何還不死?」

  李尋歡本來想說:「我還在等著你先死哩!」

  可是現在他非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覺田七的語聲似也變得很遙遠,就彷彿是自地獄邊緣傳來的。

  他已無力掙扎,已漸漸暈過去。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驚呼,呼聲似也很遙遠,但聽來又彷彿是田七發出來的。

  接著,他就覺得胸口頓時開朗,眼前漸漸明亮。

  於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對面的車座上,頭歪到一邊,軟軟地垂了下來,只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著李尋歡。

  再看心眉大師正在喘息著,顯然剛用過力。

  李尋歡望著他,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拍開了他的穴道,嗄聲道:「趁五毒童子還沒有來,你快逃命去吧。」

  李尋歡非但沒有走,甚至連動都沒有動,沉聲道:「你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盜?」

  心眉大師歎道:「出家人臨死前不願多造冤孽,無論你是否梅花盜,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來,你再想逃就遲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已發黑的臉,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逃命。」

  心眉大師著急道:「現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你體力未恢復,也萬萬不是五毒童子的對手,只要他一來,你就……」

  突聽拉車的馬一聲驚嘶,趕車的一聲慘呼,車子斜斜衝了出去,「轟」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樹。

  心眉大師撞在車壁上,嘶聲道:「你為何還不去?難道還想救我?」

  李尋歡淡淡道:「你能救我,我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師道:「可是——可是我已離死不遠,遲早總是一死。」

  李尋歡道:「你現在還沒有死,是麼?」

  他不再說話,卻自田七懷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輕、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飛刀!

  李尋歡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車廂已傾倒,車輪猶在不停地滾動著,發出一陣陣單調而醜惡的聲音,在這荒涼的黑夜裡聽來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尋歡喃喃道:「這車軸早就該加油了……」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會想起車軸該不該加油的問題,心眉大師越來越覺得這人奇怪得不可思議。

  他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

  這時李尋歡已扶著他出了車廂,刺骨的寒風猛然吹上了他們的臉,那感覺就好像刀割一樣。

  心眉大師歎道:「你本不必這樣做的,你……你還是快走吧。」

  李尋歡卻倚著車廂坐了下來,天上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風吹著枯樹,宛如鬼魅在迎風起舞。

  心眉大師用盡目力,也瞧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只聽李尋歡朗聲道:「極樂峒主,你來了麼?」

  寒風呼嘯,也聽不見人聲。

  李尋歡道:「你既不來,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將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來。

  心眉大師道:「你……你想到哪裡去?」

  李尋歡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師失聲道:「少林寺?」

  李尋歡道:「我們這一路拚命地趕,豈非就是為了要趕到少林寺麼?」

  心眉大師道:「但……但現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尋歡道:「現在我是非去不可。」

  心眉大師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只有少林寺中或許還有救你的解藥。」

  心眉大師道:「你……你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敵人。」

  李尋歡道:「我救你,就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心眉大師默然半晌,長歎道:「若是真的能趕到少林,我一定會設法證明你的無辜,現在我已可斷定你絕非梅花盜了。」

  李尋歡只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心眉大師黯然道:「只可惜你若帶著我,就永遠也無法趕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現在雖然還未現身,但他絕不會放過你。」

  李尋歡輕輕地咳嗽。

  心眉大師道:「以你的輕功,一個人走也許還有希望,又何必要我來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無憾的了。」

  突聽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會和狂嫖亂飲的風流探花交上朋友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

  笑聲忽遠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

  心眉大師的身子驟然僵硬了起來,道:「極樂峒主?」

  那聲音格格笑道:「我煮的餑餑味道還不錯麼?」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既然想要我這風流探花的命,為何又不敢現身呢?」

  極樂峒主道:「我用不著現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尋歡道:「哦?」

  極樂峒主笑道:「到今夜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個, 非但從來沒有一人見到過我,根本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尋歡笑道:「我也早已聽說閣下是個侏儒,醜得不敢見人,想不到江湖傳說竟是真的。」

  那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笑聲忽然停頓。

  過了半晌,才聽到極樂峒主的聲音道:「我若讓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會死的,閣下卻難說得很了。」

  他笑聲還未停頓,突聽一陣奇異的吹竹聲響起。

  雪地上忽然出現了無數條蠕蠕而動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麼,只能嗅到一陣陣撲鼻的腥氣。

  心眉大師駭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李尋歡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朗聲笑道:「據說極樂峒中的毒物成千上萬,我怎地只不過看到這幾條小毛蟲而已,難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麼?」

  吹竹之聲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將李尋歡和心眉圍住,有幾條已漸漸爬到他們的腳旁。

  心眉大師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這時才聽得極樂峒主格格笑道:「我這『極樂蟲』乃七種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飽,等到兩位連皮帶骨都已進了它們的肚子,你就不會嫌它小了。」

  他話未說完,突見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發出!

  心眉大師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驚呼出來。

  他也知道李尋歡手裡的飛刀乃是他們惟一的希望,現在李尋歡卻連對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飛刀便已出手。

  這一刀不中,他們便要化為枯骨。

  這是李尋歡的孤注一擲,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這一注贏的機會實在不大。

  心眉大師再也想不到李尋歡竟會如此冒失。

  但就在這時,刀光一閃沒人黑暗中,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陣短促但卻刺耳的慘呼!

  接著,一個人自黑暗中衝了出來。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著條短裙,露出一雙小腿,雖在如此風雲嚴寒中,也一點不覺得冷。

  他的頭也很小,眼睛卻亮如明燈。

  此刻這雙眼睛裡彷彿充滿了驚懼與怨毒,狠狠地瞪著李尋歡,像是想說什麼,但喉嚨裡只是「格格」地發響,一個字也說不出。

  心眉大師赫然發現小李飛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飛刀,果然是從不虛發!

  極樂峒主只覺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實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飛刀,一拔出飛刀,這口氣就吐了出來。

  鮮血也隨之飛濺而出。

  極樂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這時雪地上的毒蟲,已有的爬上了李尋歡的腿。但李尋歡卻連動都不動,心眉大師也不敢動。

  他只覺身子發軟,幾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飛刀雖霸絕天下,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餵飽毒蟲。

  誰知極樂峒主一聲狂吼,鮮血剛濺出,數十百條毒蛇突然箭一般竄了回去,一條條全都釘在極樂峒主的咽喉上。

  只聽「沙沙」之聲不絕於耳,極樂童子已化為一堆枯骨,但毒蟲飽食了他的血肉後!也軟癱在地,不能動了。

  他以毒成名,終於也以身殉毒!

  這景象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心眉大師瞑目合十,暗誦佛號,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張開眼來,望著李尋歡歎道:「檀越不但飛刀天下無雙,智力也當真是天下無雙。」

  李尋歡笑了笑,道:「不敢當,我只不過早已算準這些吃人的毒蟲一嗅到血腥氣就會走的,其實我心裡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師道:「檀越你也會害怕?」

  李尋歡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會害怕的人?」

  心眉大師長歎道:「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檀越之智力,老僧當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

  他語聲漸漸微弱,終於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尋歡坐在暈迷不醒的心眉大師身旁,似已睡著。

  他將極樂童子和那些「極樂蟲」都埋了起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在小鎮上得了這輛騾車。

  騾車顛得很厲害,但他還是睡得很香,因為他實已精疲力竭,喝了兩碗豆汁後,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突然停下。

  李尋歡幾乎立刻就張開眼來,掀起車篷後的大棉布簾子,寒風撲面,他頓覺精神一爽。

  只聽車伕道:「嵩山已到了,騾車上不了山,大爺你只好自己走吧。」

  這趕車的被李尋歡從熱被窩里拉起來,又被老婆逼著接這趟生意,正是滿肚子不高興。

  再加上腳力錢也都被老婆「先下手為強」了,若不是車上有個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車。

  嵩山附近數十縣,對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尋歡抱著心眉下了車,忽然塞了錠銀子在趕車的手裡,笑道:「這是給你留做私房錢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沒有幾個私房錢,那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趕車的喜出望外,還未來得及道謝,李尋歡已走了,覺固然是非睡不可,時間也萬萬耽誤不得。

  冰雪封山,香客絕跡。

  李尋歡展開身法,覓路登山。

  山麓下有個小小的廟宇,幾個灰袍白襪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還有兩人躲在門後的避風處張望。

  瞧見有人以輕功登山,這兩人立刻迎了出來!

  一人道:「檀越是哪裡來的?是不是……」

  另一人見到李尋歡身上背著的是個和尚,立刻搶著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尋歡腳步放緩,到了這兩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從他們頭頂上飛掠了過去,腳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這積雪的山道上,他竟還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少林僧人縱然眼高於頂,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等廟裡的僧人追出來時,李尋歡早已去得遠了。

  嵩山本是他舊遊之地,他未走正道,卻自後面的小路登山,饒是如此,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達摩梁武帝時東渡中土,二十八傳至神僧迦葉,少林代出才人,久已為中原武林之宗主。

  遠遠望去,只見紅簷積雪,高聳人云,殿宇相連,也不知有幾多重,氣象之宏大,可稱天下第一。

  李尋歡自山後人寺,只見雪地上無數林立著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這正是少林寺的聖地「塔林」,也就是少林歷代祖師的埋骨處,這些大師們生前名傳八表,死後又何會多佔了一尺地。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禁會油然生出一種摒絕紅塵,置身方外之意,又何況久已厭倦名利的李尋歡。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突聽一人沉聲道:「擅闖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

  李尋歡朗聲道:「心眉大師負傷,在下專程護送回來療治,但求貴派方丈大師賜見。」

  驚呼聲中,少林僧人紛紛現身,合十道:「多謝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在下李尋歡。」

  庭院寂寂,雪在竹葉上融化。

  竹林深處,是間精雅的禪捨,從支撐著的窗子望進去,可以看到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麼沉靜,就像是已和這靜寂的天地融為一體。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卻目光炯炯,隆鼻如鷹,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權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門心湖大師對坐下棋的人,除了這位「百曉生」之外,只怕已寥寥無幾。

  這兩人下棋時,天下只怕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們中止,但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兩人竟都不由自主長身而起。

  心湖大師道:「此人現在哪裡?」

  跟著腳進來通報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師叔的禪房外。」

  心湖大師道:「你二師叔怎樣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師叔傷得彷彿不輕,四師叔和七師叔正在探視他老人家的傷勢。」

  李尋歡背手站在簷下,遙望著大殿上雄偉的屋脊,寒風中隱隱有梵唱之聲傳來,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的神秘。

  他已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但他並沒有轉頭去瞧,在這莊嚴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覺神遊物外。

  心湖大師和百曉生走到他身外十步處就停下,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聲名,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遊俠。

  他仔細地觀察著他,絕不肯錯過任何一處地方,尤其不肯錯過他那雙瘦削、纖長的手。

  這雙手究竟有什麼魔力?

  為何一柄凡鐵鑄成的刀,到了這雙手裡就變得那麼神奇?

  百曉生十年前就見過他的,只覺得這十年來他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又似乎已改變了許多。

  也許他的人並沒有什麼改變,改變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變得更懶散,更沉著,也更寂寞。

  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的。

  百曉生終於笑了笑,道:「探花郎別來無恙?」

  李尋歡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得在下。」

  心湖大師合十道:「卻不知探花郎認得老僧否?」

  李尋歡長揖道:「大師德高望重,天下奉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學,常恨無緣識荊,今日得見法駕,何幸如之?」

  心湖大師道:「探花郎不必太謙,敝師弟承蒙檀越護送上門,老僧先在此謝過。」

  李尋歡道:「不敢。」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過敝師弟的傷勢,再來陪檀越敘話。」

  李尋歡道:「請。」

  等心湖走進屋子,百曉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養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換了是我,對閣下只怕就不會如此多禮了。」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若有人傷了你的師弟和愛徒,你會對他如此客氣?」

  李尋歡道:「閣下難道認為心眉大師也是被我所傷的?」

  百曉生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能傷得了他?」

  李尋歡道:「若是我傷了他,為何還要護送他回山?」

  百曉生道:「這才正是閣下的聰明過人之處。」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無論誰傷了少林護法,此後只怕都要永無寧日,少林南北兩支的三千弟子,是絕不會放過他的,這力量誰也不敢忽視。」

  李尋歡道:「說得是。」

  百曉生道:「但閣下既已將心眉師兄護送回來,別人非但不會再懷疑他是傷在你手下的,也不會再懷疑你是梅花盜,你傷了他之後,還要少林弟子感激於你,這手段實在高明已極,連我都不禁佩服得很。」

  李尋歡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曉生果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幫大派都要交你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處實在不少。」

  百曉生居然神色不變,道:「我說的只不過是公道話而已。」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卻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師還沒有死,他自己總知道自己是被誰所傷的,到那時閣下豈非要將自己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了麼?」

  百曉生歎息了一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心眉師兄還能說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突聽心湖大師厲聲道:「敝師弟若非傷在你的手下,是傷在誰的手下?」

  他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面上已籠起一陣寒霜。

  李尋歡道:「大師難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誰的毒?」

  心湖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回頭喚道:「七師弟。」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講究的是拳法硬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寵大師乃是半路出家,帶藝投師的,未人山林前,人稱「七巧書生」,卻是位使毒的大行家。

  只見這心寵大師面色蠟黃,終年都彷彿帶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卻是凜凜有威,閃電般在李尋歡面前一掃,沉聲道:「二師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極樂峒主精煉成的『五毒水晶』,此物無色無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藥,全身肌膚也會漸漸變得透明如水晶,五臟六腑都歷歷可數,到了那時,便已毒發無救。」

  李尋歡笑道:「大師果然高明……」

  心寵大師冷冷道:「貧僧只知道二師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誰,貧僧卻不知道。」

  百曉生道:「說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卻是活的……」

  心寵大師道:「極樂峒主雖然行事惡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絕不犯人,本門與他素無糾葛,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而來暗算二師兄?」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這只因他的對象並非心眉大師,而是我。」

  百曉生道:「這話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卻好好地站在這裡,他並沒有加害心眉師兄之意,心眉師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若還能說得出這是什麼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說不出,只因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未必會相信的。」

  百曉生道:「閣下說的話確實很難令人相信。」

  李尋歡道:「我雖說不出,但還是有人能說得出的。」

  心湖大師道:「誰?」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為何不等他醒來之後再問他?」

  心湖大師凝注著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寵大師的臉上也籠著層寒霜,一字字道:「二師兄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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