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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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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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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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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31: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人心難測


  冷風如刀,積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鴉驚起,接著,屋脊後就響起了一陣清亮但卻淒涼的鐘聲。

  連鐘聲都似乎在哀悼著他們護法大師的圓寂。

  李尋歡彷彿第一次感覺到風中的寒意,終於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心裡也不知是憤怒,是後悔,還是難受。

  等他咳完了,就發現數十個灰衣僧人一個接著一個自小院的門外走了進來,每個人臉上卻像是凝結著一層寒冰。

  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嘴都閉得緊緊的,鐘聲也不知何時停頓,所有的聲音都似已在寒氣中凝結,只有腳踏在雪地上「沙沙」作響。

  等到這腳步聲也停止了,李尋歡全身都彷彿已被凍結在一層又一層比鉛還沉重的寒冰裡。

  這古老而森嚴的天地,驟然充滿了殺機。

  心湖大師沉聲道:「你還有何話要說?」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了。」

  說出來也無用的話,不說也罷。

  百曉生道:「你本不該來的。」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許我的確不該來的,但時光若能倒轉,我只怕還是會這樣做。」

  他淡淡接著道:「我平生雖然殺人無數,卻從未見死不救。」

  心湖大師怒道:「到了此時,你還是想狡辯?」

  李尋歡道:「出家人講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動嗔念,久聞大師修為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樣沉不住氣。」

  百曉生道:「久聞探花郎學識淵源,怎地卻忘了連我佛如來也難免要作獅子吼。」

  李尋歡道:「既是如此,各位請吼吧,只望各位莫要吼破了喉嚨。」

  心寵大師厲聲叱道:「到了此時,你還要逞口舌之利,可見全無悔改之心,看來今日貧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殺戒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儘管破吧,好在殺人的和尚並不止你一個!」

  心寵大師怒道:「我殺人並非為了復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勢撲起,突見刀光一閃,李尋歡掌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刀,小李飛刀!

  只聽李尋歡冷冷道:「我勸你還是莫要降魔的好,因為你絕不是我的對手!」

  心寵大師就像是忽然被釘子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動,小李飛刀就要貫穿他的咽喉!

  心湖大師厲聲道:「你難道還想作困獸之鬥?」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日子雖不好過,我卻還未到死的時候。」

  百曉生道:「小李飛刀縱然例不虛發,但又有幾柄飛刀?能殺得了幾人?」

  李尋歡笑了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說話比說任何話都可怕得多。

  心湖大師目光一直盯著李尋歡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來領教領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曉生卻拉住了他,沉聲道:「大師你千萬不可出手!」

  心湖大師皺眉道:「為什麼?」

  百曉生歎了口氣,道:「天下誰也沒有把握能避開他這出手一刀!」

  心湖大師道:「沒有人能避得開?」

  百曉生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心湖大師長長呼出口氣,瞑目道:「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

  心寵大師也趕了過來嗄聲道:「師兄你——你一身繫佛門安危,怎能輕身涉險?」

  李尋歡道:「不錯,你們都不必來冒險的,反正少林門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們一聲號令,會替你們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師臉上變了變顏色,厲聲道:「未得本座許諾,本門弟子誰也不許妄動,否則以門規處治,絕不輕貸,……知道了麼?」

  少林僧人一齊垂下了頭。

  李尋歡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絕不肯眼見門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畢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幫會不同,否則我這激將法怎用得上?」

  百曉生冷冷道:「少林師兄們縱然犯不上和你這種人拚命,但你難道還想走得了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誰說我想走了?」

  百曉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尋歡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我怎能一走了之?」

  百曉生道:「你難道能令極樂洞主到這裡來自認是害死心眉大師兄的兇手?」

  李尋歡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曉生道:「是你殺了他?」

  李尋歡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沒有躲過我出手一刀!」

  心湖大師忽然道:「你若能尋出他的屍身,至少也可證明你並非完全說謊。」

  李尋歡只覺心裡有些發苦,苦笑道:「縱然尋得他的屍骨,也沒有人能認得出他是誰了。」

  百曉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還有誰能證明你是無辜的?」

  李尋歡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未想出一個人來。」

  百曉生道:「那麼現在你想怎樣?」

  李尋歡默然半晌,忽又笑了笑,道:「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飛坐的姿勢很不好看,他從來也不會像李尋歡那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張椅子裡。

  他這一生中幾乎很少有機會能坐上一張真的椅子。

  屋子裡燃著爐火,很溫和,他反而覺得很不習慣,林仙兒蜷伏在火爐旁,面靨被爐火烤得紅紅的。

  這兩天,她似乎連眼睛都沒有合過,現在阿飛的傷勢似奇跡般痊癒了,她才放心地睡著。

  她睡著時彷彿比醒時更美,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上,渾圓的胸膛溫柔地起伏著,面靨紅得像桃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似已癡了。

  屋子裡只有她均勻的呼吸聲,爐火的燃燒聲,外面的雪已在融化,天地間充滿了溫暖和恬靜。

  阿飛的目中卻漸漸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來,悄悄穿起了靴子。

  美麗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曇花,一現即逝,誰若想勉強保留它,換來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

  阿飛輕輕歎息了一聲,在屋角的桌上尋回了他的劍,牆上掛著一幅字,是李尋歡的手筆,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憶!」

  兩天前,阿飛還絕不會瞭解這句詩的意思,可是現在他卻已知道,只有回憶才是真正永恆的。

  只有回憶中的甜蜜,才能永遠保持。

  阿飛輕輕將劍插入了腰帶。

  突聽林仙兒道:「你……你要做什麼?」

  她忽然驚醒了,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望著阿飛。

  阿飛卻不敢回頭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兒失聲道:「走?」

  她站起來,衝到阿飛面前,顫聲道:「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要悄悄地走了?」

  阿飛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說?」

  林仙兒身子似乎忽然軟了,倒退幾步,倒在椅子上,望著阿飛,兩滴淚珠已滾下了面靨。

  阿飛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從來未產生過這種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這難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飛道:「你……你救了我,我遲早會報答你的……」

  林仙兒忽然笑了起來,道:「好,你快報答我吧,我救你,就為的是要你報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的眼淚卻流得更多。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尋歡……」

  林仙兒道:「你怎知我不願去找他,你為何不帶我走?」

  阿飛道:「我……我不願連累你。」

  林仙兒流淚,道:「連累我?你以為你走了後,我就會很幸福麼?」

  阿飛想說話,但嘴唇卻有些發抖。

  他從未想到自己的嘴唇也會發抖。

  林仙兒忽然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抱住了他,像是要用全心,全部生命抱住他,顫聲道:「帶我走,帶我走吧,你若不帶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這世上能在美麗的女人面前說「不」字的男人已不多,女人若是說要死的時候,能拒絕她的男人只怕就連一個都沒有了。

  夜很靜。

  阿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積雪的梅花。

  原來這裡就是「冷香小築」,奇怪的是,這兩天興雲莊已鬧得天翻地覆,卻沒有一個人到這裡來的。

  他們只要搜捕阿飛,為何未搜到這裡?

  他們為何如此信任林仙兒?

  林仙兒緊緊拉著阿飛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說一句才能走。」

  阿飛道:「你去吧。」

  林仙兒咬著嘴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這裡,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飛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兒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尋歡的好朋友。」

  她拉著阿飛穿過梅林,奔過小橋,園中靜無人聲,燈火也很寥落,阿飛竟似再也無力拋脫她的手。

  小樓上還有一點孤燈,卻襯得這小樓更孤零蕭索。

  小樓上黃幔低垂,人卻未睡。

  林詩音正守著孤燈,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麼。

  林仙兒拉著阿飛悄悄走上來,輕輕喚道:「大姐……大姐你為何還沒有睡?」

  林詩音還是癡癡地坐著,連頭都沒有抬起。

  林仙兒道: 「大姐,我……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可是……可是我絕不會忘了大姐對我的恩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林詩音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過了很久,才慢慢點了點頭,道:「你走吧,走了最好,這裡本已沒有什麼可留戀之處。」

  林仙兒道:「姐夫呢?」

  林詩音似又過了很久才聽懂她的話,喃喃道:「姐夫?……誰的姐夫?」

  林仙兒道:「自……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詩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兒似乎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勉強一笑,道:「我們現在要由近路趕到少林去!……」

  林詩音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個字都莫要說了,快走!快走!」

  她揮著雙手,將林仙兒和阿飛全部都趕了下去,又緩緩坐回燈邊,眼淚已流下了面頰。

  低垂著的黃幔外緩緩走出了一個人,竟是龍嘯雲。

  他瞪著林詩音,嘴角泛起了一絲獰笑,冷冷道:「他們就算到了少林也沒有用的,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尋歡了……」

  阿飛吃得雖多,並不快,每一口食物進了他的嘴,他都要經過仔細的咀嚼後再嚥下去。

  但他又並不是像李尋歡那樣在慢慢品嚐著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將食物的養分盡量吸收,讓每一口食物都能在他身體發揮最大的能量。

  長久的艱苦生活,已使他養成了一種習慣,也使他知道食物的可貴,在荒野中,每餐飯都可能是最後的一餐。

  他吃了一餐飯後,永遠不知道第二餐飯在什麼時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絕不能浪費。

  這客棧並不大,他們不停地走了一天之後,才在這裡歇下,此刻飯鋪都已打烊,他們只有在屋子裡吃飯。

  林仙兒托著腮,脈脈含情地望著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對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為只有知道飢餓可怕的人,才懂得對食物尊敬。

  阿飛將盤子裡最後一根肉絲和碗裡最後一粒米都吃乾淨了之後,才放下筷子,發出了一聲滿足的歎息。

  林仙兒嫣然笑道:「吃飽了?」

  阿飛道:「太飽了!」

  林仙兒笑道:「看你吃飯真有趣,你一頓吃的東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飛也笑了,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飯,你能不能?」

  他笑的時候,是眼睛先笑,然後笑意就緩緩自眼睛裡擴散,最後到達他的嘴,就彷彿冰雪緩緩在溶化。

  林仙兒看著他的笑容,似也癡了。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你的金絲甲還在我這裡。」

  她解開包袱,取出了金絲甲,在燈光下看來,這人人垂涎的武林重寶,的確是輝煌燦爛,不可方物。

  林仙兒道:「為了看你的傷勢,我只有替你脫下來,一直忘了還給你。」

  阿飛看也沒看一眼,道:「你留著吧!」

  林仙兒目中露出歡喜之色,但卻搖頭道:「這是你所得來的東西,你以後也許還會需要它的,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送給別人?」

  阿飛凝注著她,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道:「我沒有送給別人,也不會送給別人,我只是送給你。」

  林仙兒癡癡地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感激和欣喜,兩人就這樣無言地互相凝注著,也不知過了多久。

  然後林仙兒忽然「嚶嚀」一聲,撲人了他懷裡。

  室外的風聲呼嘯,桌上的燭火在跳動,她的胴體是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在不停地輕輕顫抖。

  阿飛的心已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他一生中從未領略過,如此溫柔也如此銷魂的滋味。

  他也是男人,而且正年輕。

  雖然沒人教過他,但這種事永遠不要別人教的,他緩緩垂下頭,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唇如火。

  在這一剎那間,天地間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變得毫無意義,世間萬物似乎都已焚化,時間似也停頓。

  她顫抖著,發出一陣陣呻吟般的喘息。

  她顫動的身子引導著他的手。

  她的肌膚細緻、光滑,火一般發燙。

  她的髮髻已凌亂,長裙已撩起,整個人都似在受著煎熬,她兩條修長的、蒼白的腿已糾纏在一起。

  阿飛整個人都似乎已將爆裂。

  在朦朧的燈光下,她瑩白光滑的腿蜷曲著,纖巧的腳背卻已挺直。

  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一種比這更誘人的景象。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滾燙的呼吸噴在他耳朵上,用牙齒輕輕咬著他的耳垂,咬得他靈魂都已崩潰。

  汗珠一粒粒流過他的臉,他緊張得直抖——這是他第一次,埋葬了二十年的情慾將在這一瞬間爆發。

  他們不知何時已滾到床上。

  阿飛本是個最能控制自己的人,但現在卻再也控制不住了,到了這種時候,還有誰家少年能忍得住?

  他解開了她的衣服。

  她已完全赤裸!

  他壓上了她的胸膛,已能感覺到她堅挺的乳房在他胸膛上磨擦,他像是已變成了一隻野獸。

  但就在這時,林仙兒忽然推開了他,重重地推開了他,他驟然不備,竟被推倒在床下。

  他呆住了。

  只聽林仙兒顫聲道:「我們不能這樣做……不能這樣做……」

  她蜷曲在床上,緊緊抱著棉被,流淚道:「我雖然也忍不住,可是我們現在若……若不能忍耐,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以後你一定會將我看成一個淫蕩的女人。」

  阿飛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緩緩站起來。

  他已完全冷卻。

  林仙兒忽也滾到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流淚道:「求求你,原諒我,我……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們以後的日子,我們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是麼?」

  阿飛咬著嘴唇,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你這樣做是對的,這是我的錯,我怎會怪你?」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你現在一定很難受,你現在若一定要,我……我也可以給你,反正我遲早總是你的。」

  阿飛撫著她的頭髮,柔聲道:「你可以忍,我為什麼不能忍,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哩!」

  林仙兒偷偷地笑了。

  因為她知道驕傲而倔強的少年,終於完全被她征服,此後必將永遠倒伏在她的腳下。

  阿飛抱起了她,輕輕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起了被,在他心目中,她已是純潔與美的化身。

  她已成為他的聖神。

  阿飛已走了。

  林仙兒躺在床上,還在偷偷地笑。

  能征服一個男人,的確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突然間,窗子開了,冷風吹人。

  林仙兒坐了起來道:「什麼人?」

  她問過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一張臉,臉上發著慘綠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來就像鬼魅。

  夜深人靜,忽然有這樣一個人在窗外出現,就算是膽子很大的男人,只怕也要被嚇得魂不附體。

  但林仙兒又躺了下去,既沒有驚呼,也沒有被嚇暈,只是靜靜地瞧著這個人,臉上甚至連一絲驚懼之色都沒有。

  這人也在瞧著她,一雙眼睛就像是兩點鬼火。

  林仙兒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話剛說完,這人已到了她床前。

  他身材高得可怕,臉很長,脖子也很長,脖子上卻纏著一層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來,又像個殭屍。

  但他的動作卻又靈活,又輕掠,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掠人窗戶的,林仙兒瞧著他的脖子道:「你受了傷?」

  這人瞪著眼,卻閉著嘴。

  林仙兒道:「是李尋歡傷了你?」

  這人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怎麼知道?」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能殺死他的,誰知反而被他傷了。」

  這人臉上的青氣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殺他?」

  林仙兒道:「因為他殺了丘獨,丘獨卻是你的私生子!」

  她淡淡一笑,接著道:「你一定又在奇怪我怎會知道這件事的,其實這道理簡單得很,『青魔』伊哭從來不收徒弟,丘獨卻不但傳得了你的武功心法,還得到你一雙青魔手。」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著她,過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認得你。」

  林仙兒嫣然道:「哦,那可真是榮幸得很。」

  伊哭道:「丘獨死的時候,青魔手已經不見了。」

  林仙兒道:「的確不見了。」

  伊哭道:「他將青魔手送給了你?」

  林仙兒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將青魔手送給你,又怎會死在李尋歡手下?」

  林仙兒道:「你並未將青魔手送給我,卻也傷在李尋歡手下了,是麼?」

  伊哭咬著牙,突然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

  林仙兒非但還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聲道:「就算他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因為他認為很值得。」

  燭火在她臉上閃動著,她的笑靨就像是薔薇正在開放。

  伊哭盯著她的臉,嘴角露出一絲獰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將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來。

  她赤裸的身子蜷曲著,就像是一塊白玉。

  伊哭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喉嚨似已發乾。

  林仙兒媚笑道:「你看我值得麼?」

  伊哭將她的頭髮纏在手上,越纏越緊,彷彿要將她頭髮全部拔下來,林仙兒雖已疼出了眼淚,但水汪汪的眼睛裡卻露出了一種興奮的渴求之色,歪著眼瞧著伊哭,呻吟著喘息道:「你為什麼只敢抓我的頭髮?難道我身上有刺?」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話,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

  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接著,就緊緊抓住了她的肩頭,用力擰著她的身子……

  林仙兒身子突然顫抖了起來,卻不是痛苦的顫抖,而是興奮的顫抖,她的臉又變得滾燙。

  伊哭一拳打在她小肚上,嗄聲道:「賤貨,原來你喜歡挨打。」

  林仙兒被打得全身都縮成一團,呻吟著:「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

  她的聲音裡竟也沒有痛苦之意,卻充滿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兒顫聲道:「我為什麼要怕你?你雖然醜得可怕,但卻還是男人。」

  伊哭一把將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再揪起她的頭髮,林仙兒反而緊緊地抱住了他,喘著氣道:「我不怕你,我喜歡你,漂亮的男人已見得太多了,我就喜歡醜的男人。你……你還等什麼?」

  伊哭沒有再等。

  任何男人都不會再等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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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3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以友為榮


  屋子裡只剩下喘息聲。

  伊哭正站在床邊穿衣裳,他俯視著床上的林仙兒,面上帶著那種惟有征服者才有的驕傲和滿足。

  過了很久,林仙兒忽然望著他嫣然一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該殺了你的,否則還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兒道:「你本是來殺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兒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忽然問道:「跟你一起來的那小伙子是誰?」

  林仙兒笑道:「你為什麼要問他?是吃醋,還是害怕?」

  伊哭冷冷笑著,拒絕回答。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他是個乖孩子,不像你這麼壞,早就遠遠找了間屋子去睡覺了,他若在附近能聽到聲音的地方,怎會讓你如此欺負我?」

  伊哭冷笑道:「他聽不到,是他的運氣。」

  林仙兒道:「哦?你難道還想殺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兒笑道:「你殺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尋歡的朋友,我也很喜歡他。」

  伊哭面色立刻變了。

  林仙兒眼珠一轉,又笑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後一間,你敢去找他麼?」

  話未說完,伊哭已竄了出去。

  林仙兒道:「小心些呀,你的咽喉上若再挨一劍,那就糟了。」

  她吃吃地笑著,鑽進了被窩,開心得就像是一個剛偷了糖吃,卻沒有被大人發覺的孩子。

  比征服一個男人更愉快的事,那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征服兩個男人,再讓他們去互相殘殺。

  「他們究竟誰強些呢?」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將阿飛頭顱擊破時的情況,她眼睛就發了光,想到阿飛的劍劃人伊哭咽喉時的情況,她全身都興奮得發抖。

  想著想著,她居然睡著了,睡著了還是在笑,笑得很甜,因為無論誰殺死誰,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滿足了。

  床很柔軟,被單也很乾淨,但阿飛卻偏偏睡不著,他從未失眠,從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以前他只要累了,就算躺在雪地上都睡得著的,今天他雖然很累,但翻來覆去,總是想著林仙兒。

  想起了林仙兒,他心裡就覺得甜絲絲的,卻又有些自責自愧,覺得自己實在冒犯了她。

  他發誓今後一定要對她更尊敬,因為她不但美麗,而且可愛,不但可愛,而且又純潔,又高貴。

  能遇到這樣的女孩子,他覺得自己實在很幸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突然間,他也不知為什麼,竟從床上跳了起來。

  大多數野獸一嗅到警兆時就會突然驚醒。

  他剛將劍插入腰帶,窗子已開了。

  他看到一雙比鬼還可怕的眼睛正在瞪著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兒一起來的?」

  阿飛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來。」

  窗外就是牆,牆和窗中間,只有條三尺多寬的空隙,阿飛和伊哭就面對面地站在那裡。

  阿飛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說話,從來不肯先開口。

  伊哭道:「我要殺你。」

  他也不喜歡說話,只說了四個字。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今天我卻不願殺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人,只想殺你。」

  阿飛道:「哦?」

  伊哭道:「你不該和林仙兒一起來的。」

  阿飛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銳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殺你了。」

  伊哭獰笑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你不配。」

  伊哭格格地笑了起來,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還要跟她睡覺,你又能怎樣!」

  阿飛的臉突然燃燒了起來。

  他原是個很冷靜的人,從來也沒有如此憤怒過。

  他的手已因憤怒而發抖。

  一隻發抖的手是拿不穩劍的,但他卻已忘了怒火已燒光了他的理智,他狂怒之下,劍已劃出。

  青魔手也已揮出!

  只聽「噹」的一聲,劍已折斷。

  伊哭狂笑道:「這樣的武功,也配和我動手,林仙兒還說你武功不錯。」

  狂笑聲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餘招。

  這件兵器的確有它不可思議的威力,它看來很笨重,其實卻很靈巧,使出的招式更是怪異絕倫!

  阿飛幾乎已連招架都無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長的一截鞘劍,只能以變化迅速的步法勉強閃避。

  伊哭獰笑道:「你若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兩句話,我就饒了你。」

  阿飛咬著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問你,林仙兒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覺的,她和你睡過覺沒有?」

  阿飛狂吼一聲,手中利掌又刺出。

  又是「叮」的一聲,連這半截利劍都已被毒魔手震得飛了出去,他的人也已被震得跌倒。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電般擊下,阿飛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只有在地上打滾,避開幾招,已顯得力拙。

  青魔手的壓力實在太大,大得可怕。

  伊哭獰笑道:「說呀,說出我問你的話,我就饒你不死。」

  阿飛道:「我,我說!」

  伊哭的大笑聲剛發出,出手稍慢,突有劍光一閃。

  伊哭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劍光。等他看到這劍光時,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嚨裡「格格」作響,面上充滿了驚懼和懷疑不信之色。

  他臨死還不知道這一劍是哪裡來的!

  他死也不相信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劍!

  阿飛用兩根手指挾著方才被震斷的半截劍尖,將劍尖一寸寸的自伊哭的咽喉裡拔出來。

  伊哭面上每一根肌肉都起了痙攣。

  阿飛的目光如寒冰,瞪著他一字字道:「誰侮辱她,誰就得死。」

  伊哭的喉嚨裡還在「格格」的響,連眉毛和眼睛都扭曲起來,因為他想笑,這笑容卻太可怕。

  他想笑,還想告訴阿飛:「你遲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這句話永遠都說不出來了。

  林仙兒一醒,就看到窗上有個人的影子,在窗外走來走去,她知道這人一定是阿飛,雖想進來,卻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會在窗外了。

  林仙兒看著窗上的人影,心裡覺得很愉快。

  伊哭雖然是一個很奇特的男人,而且很有名,這種男人對她來說,自然也很新奇,很有刺激。

  但阿飛卻無疑更有趣得多。

  她愉快地躺在床上,讓阿飛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輕喚道:「外面是小飛嗎?」

  「小飛」,這名字是多麼親切。

  阿飛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兒道:「你為何不進來?」

  阿飛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皺眉道:「你沒有閂門?」

  林仙兒咬著嘴唇笑了笑,道:「我忘了……我什麼都忘了。」

  阿飛忽然趕到床前,盯著她的臉,她的臉有些發青,也有些發腫,阿飛的臉色也變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兒嫣然道:「我若沒有睡好,臉就會腫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的臉似又紅了,「嚶嚀」一聲,用被蓋住了頭,嬌笑道:「你為什麼這樣盯著人家看?我就是睡不著嘛,你……你……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飛又癡了,他的心已融化。

  林仙兒道:「你呢?你睡得好麼?」

  阿飛道:「我也沒有睡好,有條瘋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亂叫。」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道:「瘋狗?」

  阿飛道:「嘿,我已宰了它,將它拋在河裡了。」

  突聽外面傳人了一陣「叮叮噹噹」的敲打聲,阿飛將窗子支開一些,就看到店夥計正在院子裡敲著水壺,大聲道:「各位客官們,你們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轟動的消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麼?那麼就請到飯廳,由南邊來的孫老先生准午時開講,保證既新鮮,又緊張,各位還可以一邊吃著飯喝著酒。」

  阿飛放下窗子,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你不想去聽?」

  阿飛道:「不想。」

  林仙兒眼珠子一轉,嫣然道:「我倒想去聽聽,何況,我們總是要吃飯的。」

  阿飛笑了笑,道:「看來這夥計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對了。」

  林仙兒掀開棉被,想坐起來,突又「嚶嚀」一聲,縮了回去,紅著臉,咬著嘴唇,垂頭道:「你壞死了……還不快把衣服拿給我。」

  阿飛的臉也紅了,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林仙兒吃吃笑道:「轉過去,可不准偷看。」

  阿飛面對著牆壁,心似已將跳出腔子。

  飯廳裡已快坐滿了,江湖中的事永遠充滿了刺激,無論誰都想聽聽的,每個人心裡多少總有些積鬱。

  聽著這些江湖豪傑、武林奇俠的故事,不知不覺就會將自己和故事中的人物融為一體,心頭的積鬱也就在不知不覺中發洩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著個穿著藍布長衫的老者,白髮蒼蒼,正閉著眼睛在那裡抽著旱煙。

  他身旁有個很年輕的大姑娘,梳著兩條大辮子,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轉,就彷彿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飛和林仙兒一走進來,每個人的眼睛都發了直,這位辮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地在他們身上轉。

  林仙兒也在盯著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雙眼睛,我倒真得小心點,莫讓她把你勾了去。」

  他們剛要了幾樣菜和兩張餅,那藍衫老人就咳嗽了幾聲,將旱煙袋在桌子上一敲,道:「紅兒,時候到了麼?」

  辮子姑娘道:「是時候了。」

  老人這才張開眼來,他人雖然又老又干,但一雙眼睛卻很年輕,目光一轉,每個人都覺得他眼睛正在瞪著自己。

  林仙兒悄悄笑道:「看來這位孫老先生倒不像是跑江湖,騙飯吃的混混。」

  她說話的聲音雖很輕,但這孫先生似乎還是聽到了,目光在她臉上一掃,嘴角彷彿露出一絲笑意。

  那辮子姑娘已捧了碗茶過來,老人掀起茶碗蓋子,吹著碗裡的茶葉,啜了幾口茶,忽然道:「梅花盜無惡不作,探花郎仗義疏財。」

  他目光又一掃,道:「各位可知道我說的這兩人是誰麼?」

  辮子姑娘自然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在問人家,只不過要找個人將話頭接下去而已,當下將兩條大辮子甩了甩,搖頭道:「這兩人是誰呀?好像沒有聽說過。」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聞了,提起這兩人,當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盜』數十年,只出現過兩次,但兩河綠林道中,千千百百條好漢所做的案子,加起來也沒有他一個人多。」

  辮子姑娘吐了吐舌頭,憨笑著道:「好厲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誰呢?」

  孫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歷代纓鼎,可說是顯赫已極,三代中就中過七次進士,只可惜沒中過狀元,到了李探花這一代,膝下的兩位少爺更是天資絕頂,才氣縱橫,他老人家將希望全都寄托在這兩位公子身上,只望他們能中個狀元,來彌補自己的缺陷……」

  辮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經不錯了,為何一定要中狀元呢?」

  孫老先生道:「誰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個探花,父子兩人都鬱鬱不歡,只望小李公子能爭氣,誰知命不由人,這位小李公子雖然驚才絕艷,但一考之下,也是個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沒過兩年就去世了,接著,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辭去了官職,在家裡疏財結客,他的慷慨與豪爽,就算孟嘗復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又啜了幾口茶。

  阿飛早巳聽得血脈賁張,興奮已極,有人在誇獎李尋歡,他聽了真比誇獎自己還要高興。

  只聽孫老先生接著又道:「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還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經異人傳授了他一身驚世駭俗的絕頂功夫。」

  辮子姑娘道:「爺爺今天要說的,就是他們兩人的故事麼?」

  孫老先生道:「不錯。」

  辮子姑娘拍手笑道:「那一定好聽極了,只不過……只不過堂堂的探花郎,又怎會和聲名狼藉的梅花盜牽涉到一起了呢?」

  孫老先生道:「這其中自有道理。」

  辮子姑娘道:「什麼道理?」

  孫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盜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盜。」

  阿飛只覺一陣怒氣上湧,忍不住就要發作,辮子姑娘卻已搖頭道:「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盡萬金家財,想必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又怎會忽然變成了打家劫舍、貪財好色的梅花盜?我不信。」

  孫老先生道:「莫說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聽了很久。」

  辮子姑娘笑道:「若論打聽消息,誰也沒有你老人家拿手,其中的詳情,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聽出來了。」

  孫老先生也笑了笑,道:「自然打聽出來了,這其中的詳情,實在是曲折複雜,詭譎離奇,而且緊張刺激,精彩絕倫……」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又閉上眼睛打起瞌睡來。

  辮子姑娘似乎很著急,連連道:「你老人家怎麼不說了呀?」

  孫老先生抽了口旱煙,又將煙慢慢地從鼻孔裡噴出來。

  辮子姑娘撇著嘴,道:「剛說到好聽的地方,就不說了,豈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來是想喝酒。」

  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別人也都明白了,紛紛笑著掏腰包,摸銀子,那店夥計早已拿著個盤子在旁邊等著收錢了。

  孫老先生這才打了哈欠,接著說下去道:「事情開始,是發生在興雲莊。」

  辮子姑娘道:「興雲莊?那莫非是龍嘯雲龍四爺住的地方麼?聽說那裡氣象恢宏,宅第連雲,庭園林木之勝,更冠於兩河,是個好地方。」

  孫老先生道:「不錯,但這好地方卻本是李尋歡送給他的,只因這兩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而且龍夫人還是李探花的姑表之親……」

  這祖孫兩人一搭一檔,居然將前些天在興雲莊發生的事情說得八九不離十,說到李尋歡如何誤傷龍小雲,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歎息,說到林仙兒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飛的劍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時,孫老先生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竟一直望著阿飛和林仙兒,辮子姑娘的一雙大眼睛,也不住往他們這邊瞧。

  阿飛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暗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們是誰?這故事莫非就是給我們聽的?」

  只聽辮子姑娘道:「如此說來,梅花盜莫非已死在那位……『飛劍客』手上麼?」

  孫老先生道:「但趙大爺、田七爺,卻認為他殺的不是梅花盜,李尋歡才是真的梅花盜。」

  辮子姑娘道:「那麼究竟誰才是真的梅花盜呢?」

  孫老先生歎道:「誰也沒有見過真的梅花盜,誰也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趙大爺、田大爺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們老說李尋歡是梅花盜,那別人也只好說李尋歡是梅花盜了,於是心眉大師就要將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煙,徐徐接著道:「誰知到少林寺時,卻變成是李探花將心眉大師送回去的了。」

  這句話說出來,連林仙兒都吃了一驚,阿飛更是大覺意外,兩人都猜不出路上發生了什麼事。

  幸好辮子姑娘已替他們問了出來。

  孫老先生道:「原來押送他的心眉大師、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極樂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師中毒後才釋放了李尋歡,李尋歡見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還可能有解藥,是以就將他護送回去。」

  辮子姑娘一挑大拇指,誇道:「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傑,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早已不願而去了,怎肯救他?」

  孫老先生道:「話雖不錯,只可惜少林僧人們非但不感激他,還要殺他。」

  辮子姑娘訝然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笑道:「因為這些話都是李探花自己說出來的,少林僧人們對他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辮子姑娘道:「可是……可是那心眉大師總該為他證實才是。」

  孫老先生長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師一回到少林後,就已圓寂了,除了心眉大師外,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說到這裡,四座都不禁發出了歎息之聲。

  阿飛的胸膛更似已將爆裂,忍不住問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孫老先生瞟了他一眼,目中似有笑意,緩緩道:「少林寺雖然領袖武林,門下弟子更無一不是絕頂高手,但若想殺死李探花,卻也非易事。」

  辮子姑娘也瞟了阿飛一眼,道:「但雙拳難對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無敵,又怎能擋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

  孫老先生道:「少林寺縱有八百弟子,無數好手,卻又有誰敢搶先出手?又有誰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辮子姑娘聽得眉飛色舞,拍手道:「不錯,小李神刀,例不虛發,少林寺縱有八百弟子,也一定傷不了他的,他現在只怕早已走了。」

  孫老先生道:「他還沒有走。」

  辮子姑娘似乎怔了怔,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笑道:「少林弟子雖然無法傷他,但他也無法殺出少林弟子的包圍,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辮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麼辦呢?」

  孫老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圍之中,飛刀若一出手,就必死無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飛刀再強,卻也殺不盡八百弟子。」

  辮子姑娘道:「但這樣耗下去也不行呀!一個人總有支持不住的時候。」

  這也正是阿飛心裡焦慮之處,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尋歡同樣的情況中,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聽孫老先生道:「當時他們說話之處就在心眉大師圓寂的禪房外,雙方說僵了,李探花就乘機衝入了那禪房中。」

  辮子姑娘失聲道:「這麼一來,他豈非自己將自己困死了?」

  孫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沖,反而自人絕路,所以才會被他沖人禪房去,後悔已來不及了。」

  辮子姑娘道:「後悔?李尋歡既已自入絕路,他們為何還要後悔?」

  孫老先生接道:「禪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師的遺蛻,還有一部少林寺內珍藏的經典,他們投鼠忌器,更不敢衝進去動手了。」

  辮子姑娘道:「但他們老在外面將這禪房圍住,用不了幾天,小李探花豈非就要被餓死,渴死了!」

  孫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這個主意,怎奈他們的五師叔心樹還留在那禪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們難道能將他們的五師叔也一齊餓死麼?」

  辮子姑娘道:「當然不能。」

  孫老先生道:「所以他們只有將食物和水送進去,心樹餓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餓不死了。」

  辮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號稱武林聖地,數百年來,誰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單槍匹馬一個人,就將少林寺鬧得人仰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無可奈何,還得每天請他吃喝,還生怕送去的東西不中他的意……」

  她哧哧笑道:「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這故事真好聽極了。」

  聽到這裡,阿飛已是熱血沸騰,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來告訴別人:「李尋歡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無論誰有了李尋歡這種朋友,都值得驕傲的。

  但那孫老先生卻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不錯,李探花的確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可惜這位大英雄遲早還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辮子姑娘道:「為什麼?」

  孫老先生有意無意間又瞟了阿飛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證明李尋歡不是梅花盜,能證明心眉大師的確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則少林弟子就絕不會放他走!」

  辮子姑娘道:「有誰能為他證明呢?」

  孫老先生默然半晌,長歎道:「普天之下,只怕連一個人都沒有!」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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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4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梅花又現


  午飯的時候已過,故事也說完了,人已漸漸散去。走的時候,大家都在紛紛議論,甚至在為李尋歡惋惜。

  雖然離戌時還早,但天色已漸漸陰暗下來,飯堂中只剩下兩桌人——孫老先生還在那裡啜著酒,抽著旱煙,他的孫女在一旁低著頭吃麵,她吃麵的法子很有趣,先將麵條卷在筷子上,再送進嘴裡。

  林仙兒脈脈地凝注著阿飛,阿飛卻在沉思,他們桌上的飯菜都幾乎沒有動過,上面已結了一層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辮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爺爺,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枉的?」

  孫老先生吐出口氣,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麼用?」

  辮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難道也沒有一個人肯去救他?」

  孫老先生歎息了一聲,道:「他若被困在別的地方,也許還有人會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辮子姑娘道:「那麼……那麼這樣一位大英雄,難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

  孫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法子倒是有一個,只不過希望很渺茫而已。」

  聽了這句話,阿飛的眼睛突然亮了。

  辮子姑娘已問道:「什麼法子?」

  孫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飛那邊一掃,緩緩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盜若是還沒有死,又忽然出現了,自然就可證明李尋歡並不是梅花盜,他若非梅花盜,自然也就沒有害死心眉大師的理由了。」

  辮子姑娘歎了口氣道:「這希望實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盜就算沒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來了,好教李尋歡做他的替死鬼。」

  孫老先生忽然將旱煙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麼?」

  辮子姑娘道:「我本來餓得很,可是聽了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孫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們就算在這裡坐一輩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辮子姑娘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瞟了阿飛一眼,嘴裡似乎在說:「你若一直坐在這裡,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兒目送著他們走出了門,才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是什麼來路?」

  阿飛漫應道:「什麼來路?」

  林仙兒道:「這老頭子目中神光充足,顯然內功不弱,那小姑娘腳步輕靈,動作靈快,輕功也絕不會在我之下。」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依我看,這兩人絕不會是走江湖,說大書的,必定另有圖謀。」

  阿飛道:「什麼圖謀?」

  林仙兒道:「他故意將這件事說給你聽,說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飛道:「送死?」

  林仙兒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尋歡被困在少林,自然就會不顧一切趕去救他,但你一個人去怎會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對手?」

  阿飛沉默著,沒有開口。

  林仙兒道:「何況,他們說的也許全都是假話,為的就是要你去上當。」

  她握住了阿飛的手,柔聲道:「就算他們說的不假,李尋歡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你若去了,反而會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來要挾他,他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出來救你的,那麼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長歎道:「不錯,你考慮得的確比我周到。」

  林仙兒道:「你答應我絕不去少林寺冒險?」

  阿飛道:「好!」

  他居然答應得如此痛快,林仙兒反而有些懷疑了。

  兩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兒剛倒了杯茶,想去送給他,突聽阿飛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還是回去吧。」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道:「我……我想到別處去走走。」

  林仙兒的手忽然一顫,將一杯茶全灑在身上,失聲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盜?」

  阿飛抬起頭,凝注著她,良久良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阿飛道:「是!」

  這兩個「是」字說得截釘斷鐵,絕無挽回的餘地。

  林仙兒幽幽道:「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叫我回去?」

  阿飛道:「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兒垂下頭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飛道:「但李尋歡並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兒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飛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卻說不出話來。

  林仙兒道:「你對朋友既然如此夠義氣,我為什麼就不能呢?我雖然沒有什麼用,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總可以商量商量,總比一個人好。」

  阿飛忽然握住她的手,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說出來了。

  這無聲的言語,比有聲的更動人得多。

  林仙兒嫣然一笑,忽又皺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盜,就得去找幾個對像下手才是。」

  阿飛道:「嗯。」

  林兒仙道:「我們總不能去找無辜的人,是嗎?」

  阿飛道:「我要找的對象,自然是那些為富不仁的惡霸,坐地分贓的強盜。」

  林仙兒眼珠子一轉,道:「我聽說,附近就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阿飛道:「誰?」

  林仙兒道:「此人早年是個綠林巨盜,五十歲以後才金盆洗手,但暗中還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飛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兒想了想道:「聽說他本來是叫張勝奇,現在卻叫張員外,張大善人了。」

  阿飛皺眉道:「大善人?」

  林仙兒笑了笑,道:「他搶了十萬兩銀子,就用一百兩去修橋鋪路,晚上殺了一百個人,白天卻來施粥贈藥……一個強盜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張勝奇躺在貴妃榻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面前一盆熊熊的爐火,慢慢地啜著一碗用文火燉成的燕窩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裡卻溫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開得正好,一隻胖胖的小花貓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張勝奇伸了個懶腰,喃喃道:「今年春天來得好早……」

  今天他曾經冒著風雪走了幾里路,去替一個被騾子踢傷的佃戶看病,現在他雖然覺得很疲倦,心情卻好得很,剛做過好事的人心情總不會壞的,何況,就在他去為人看病的時候,他的三姨太又替他養了個胖寶寶。

  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錯。

  張勝奇拿起小丫頭捧過來的水煙袋,「咕嚕咕嚕」吸了幾口,水煙的滋味也不錯,他心裡滿意極了。

  他閉起眼睛,剛想小睡片刻,養養精神,突聽那小丫頭一聲驚呼,「噹」的燕窩碗摔得粉碎。

  他大驚之下,張開眼睛,一個黑衣人已幽靈般忽然出現在他眼前,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

  張勝奇雖洗手多年,武功卻沒有擱下,厲聲道:「好個不開眼的小賊,竟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喝聲中,他已抄起花架,向這黑衣人當頭摔下!

  但就在這時,突見寒光一閃。

  張勝奇根本沒有看出對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沒有看清對方手裡拿著的兵刃是何模樣。

  他只覺心口突然一涼,已多了五點血花!

  梅花盜又出現了!

  茶館裡,酒樓上,很多人都在竊竊私議。

  難道殺死張勝奇的才是真梅花盜?

  他下一個對像會是誰?

  有財有勢的人,晚上又睡不著覺了。

  黃昏,古剎中傳出了一聲清悅悠揚的鐘聲,嚴肅而冷淡的少林僧人,一個個垂首走人了莊嚴的佛殿。

  他們的腳步似乎比平時還要輕,只因這些天以來,少林寺中每個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但梵唱之聲還是和往昔一樣,近山的人家,聽得這鐘聲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課的時候又到了。

  嵩山之險,寒意更重,滿山冰雪中,正有一個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南陽大俠」蕭靜。

  他和駐留後山的同門師兄弟們匆匆說了幾句話,就進入後院,方丈室內靜寂無聲,只有一炷香氣淡淡的自窗戶中飄出來,裊娜四散。

  蕭靜的腳步也很輕,落地無聲,但他剛踏人後院,方丈室內就響起了心湖大師沉重的語聲,道:「什麼人?」

  蕭靜在門外遠遠停下,躬身道:「弟子蕭靜,特來有要事稟報。」

  方丈室中只有三個人,心湖、心寵和百曉生。

  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顯見得心情很不好。

  蕭靜不敢多說廢話,一走進去,立刻躬身道:「江湖傳說梅花盜又出現了!」

  心寵、百曉生同時變色道:「梅花盜?」

  蕭靜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歸隱的獨行盜張勝奇忽然被殺,家裡的珍寶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傷痕是五點血跡,狀如梅花。」

  心寵、百曉生對望一眼,臉上已全無血色。

  心湖大師沉默著,就彷彿大雄寶殿中的佛像。但他那只捏著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顫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長歎了一聲,道:「梅花盜既然又再度出現,李尋歡說的那番話也許就不是假的,也許是我們冤枉了他。」

  百曉生望著心寵,沒有開口。

  心寵緩緩踱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雪,緩緩道:「也許這反而更證明了李尋歡就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道:「此話怎講?」

  心寵道:「我若是梅花盜,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會暫時避避風頭,否則豈非反而等於救了李尋歡?」

  百曉生這才點頭道:「不錯,梅花盜此番出現,無異是在為李尋歡洗刷罪名,我若是梅花盜,也萬萬不會做這事的。」

  心湖大師沉吟著,緩緩道:「那麼,你們的意見是——」

  心寵道:「殺張勝奇的人,一定是李尋歡的同黨,他假冒梅花盜之名出手,為的就是要幫李尋歡脫罪。」

  百曉生道:「李尋歡若真的不是梅花盜,他的同黨也就不必這麼做了。」

  心湖大師也站了起來,在方丈室中踱了幾個圈子,忽然駐足道:「今日在菩提院當值的是誰?」

  心寵道:「是二師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塵。」

  心湖大師道:「傳他們進來。」

  他負手站在牆角,望著銅爐中升起的香煙,似已出神,聽到一茵和一塵走進來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五師叔的晚膳你們已送去了麼?」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師道:「可是怎樣?」

  一茵垂首道:「弟子們按照前兩天的規矩,還是將膳食放在門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樣,比平時膳食加了一倍,還有一盂清水。」

  一塵接著道:「食盤是弟子親自放到門口的,因為弟子想趁機看看屋子裡的動靜,誰知弟子剛走到門口,就聽得李尋歡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幾步後,就瞧見李尋歡的手自門縫裡伸出來,將食盤取去,誰知……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將一盤膳食全都拋了出來。」

  心湖大師道:「為什麼?」

  一塵訥訥道:「他嫌菜不好,又沒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師霍然回過頭,滿面俱是怒容,厲聲道:「他當這是什麼地方?飯館子麼?」

  一茵和一塵剃度已有十餘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的掌門人動過真怒,兩人一齊低下了頭,不敢抬起。

  過了很久,心湖大師的臉色才漸漸平息,又轉過頭去,望著爐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說要吃什麼?」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寫了張菜單,自裡面拋出來,叫弟子們照著菜單子做,還說只要做錯一樣,他就原封退回。」

  他臉色也說不出有多尷尬,顯見他當時聽了李尋歡這番話,看到那張菜單時,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師道:「將他的菜單拿來瞧瞧。」

  只見一張素箋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寫的是:

  「紅燜冬筍,

  漢羅齋,

  髮菜花菇,

  翡翠菜心,

  筍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

  無論誰看了這張菜單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誰知心湖大師卻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就照這張單子做給他吧。」

  心寵搶先一步;嗄聲道:「師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師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黯然道:「李尋歡若不肯吃,五師弟豈非也要陪著他挨餓,他身子一向單薄,近年來更是一直纏綿病榻,我們豈能讓他再受苦難折磨?」

  心寵垂下了頭,道:「可是……可是我們這樣做,那李尋歡豈非更得意了麼?」

  心湖大師目光閃動,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讓他多得意兩天又有何妨?」

  阿飛仰臥在床上,以手為枕呆呆地望著屋頂。

  幾乎已有兩個時辰,他就這樣躺著,就這樣瞧著,動也沒有動,他整個人似乎都已變成了一塊花崗石。

  「不動」,也是特別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許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動兩個時辰,但在兩個時辰中能完全不動的人,世上只怕還沒有幾個,在荒野中這種本事尤其有用,曾經不止一次救過阿飛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艱苦,的確不是生活在紅塵中的人所能想像的,他有時接連幾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動」。

  因為「不動」可以節省體力,有了體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奮鬥是永無休止的。

  有幾次甚至連最機警狡猾的野兔都認為他只不過是塊石頭,那時他已餓得連跳躍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餓死,連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時候野兔居然會自投羅網,這在荒野中簡直是神話,若有人能說給野兔聽,連它們自己都不會相信。

  還有一次接連半個月的暴風雪,那時他還只有十歲,又餓了兩天,卻在這時候遇到了一頭熊。

  他已全無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來裝死,誰知他遇見的卻是頭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餓瘋了,竟一直不走,還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腳爪去抓,甚至用牙齒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來了,居然一直沒有動。

  第二天他找到一隻已凍僵了的野狗,飽餐一頓後恢復了體力,於是他就去找這頭熊報復。

  當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頓熊掌,因為他不會烹調,所以熊掌的滋味並不如傳說中那麼好。

  這種忍耐力並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長久而艱苦的鍛煉。

  開始時還不到片刻工夫,他就覺得全身都癢了起來,忍住不去搔癢,以後就漸漸變成麻木。

  現在他卻連麻木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要他認為沒有「動」的必要,他就可以接連幾個時辰不動。

  林仙兒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他已睡著了。

  今天林仙兒的裝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寬大的粗布衣服,將她身材柔和的曲線全都掩沒。

  她頭上戴著頂破舊的氈笠,遮蓋了面目。

  因為她是為了「打聽消息」去的,已去了兩個時辰。

  阿飛忽然坐起來的時候,她真嚇了一跳,撲人阿飛懷裡,拍著心口笑道:「原來你是在裝睡,難道故意想嚇我?」

  看著她的嬌嗔甜笑,阿飛忍不住輕輕摟住了她,她的眼簾合起,仰起了臉,但阿飛卻又鬆了手。

  林仙兒理了理頭髮,咬著嘴唇,道:「你討厭我?」

  阿飛搖了搖頭。

  林仙兒幽幽地道:「那麼……這兩天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

  阿飛避開她的目光,低下頭,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仙兒溫柔地望著他,突然過去親了親他的臉,柔聲道:「你真好。」

  阿飛站起來,將她脫下來的氈笠掛到牆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過頭問道:「有消息了嗎?」

  林仙兒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阿飛道:「那些和尚還不肯放他?」

  林仙兒沉吟著,道:「少林寺的作風一向最穩健,無論做什麼都要先觀察很久,絕不肯輕舉妄動,寧可不做,也不肯做錯。」

  阿飛道:「但他們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兒道:「也許他們還不肯相信殺張勝奇的人是梅花盜,因為梅花盜做案一向是連著來的,絕不會一次就罷手。」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們總有相信的時候,我一定要他們相信。」

  林仙兒又摘下那頂氈笠戴上,道:「你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阿飛道:「去哪裡?」

  林仙兒道:「去找你第二個對象。」

  黃昏過後,雪已溶化,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他們的裝束既已改變,所以走在人群中並不引人注意。

  林仙兒忽然指著一家當鋪道:「你看這招牌。」

  這家當鋪的規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申記當鋪」。

  阿飛道:「這招牌又有什麼特別之處?」

  林仙兒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走過七八家店面後,又指著一家酒樓外懸著的招牌道:「你再看這招牌。」

  這家酒樓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聽到裡面的刀勺聲,兩層樓的地方似已座無虛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寫的是:「申記狀元樓。」

  這次阿飛不再問了,因為他已發現對面一家綢緞莊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寫的也是:

  「申記老瑞祥。」

  城裡較熱鬧的地區只有三條街,在這三條街上,每隔五七家店舖,就有一家掛的是「申記」金字招牌。

  凡是掛著「申記」招牌的店舖,生意就做得特別大。

  阿飛道:「這些店全都是一個人開的?」

  林仙兒道:「嗯,全都是申老三開的。」

  阿飛道:「現在我們還要到哪裡去?」

  林仙兒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阿飛本就不是喜歡多問的人,也不再問她,走著走著,已到了城郊,非但燈火寥落,連人聲都聽不到。

  驟然從最熱鬧的地方走到最荒涼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種淒涼蕭索的感覺,但有時這也是種享受。

  望著眼前的一片空曠,阿飛長長呼吸了一下,心胸彷彿也開朗了起來,天地似已完全屬於他。

  林仙兒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沒有打擾這份幽靜。

  忽然間,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兒開心地笑了,歡呼道:「你看,流星。」

  阿飛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許了願麼?」

  林仙兒嘟起嘴道:「流星總是一眨眼就過了,沒有人能來得及許願的,除非他早已知道會有流星出現,但又有誰能知道流星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我看這全是騙人的。」

  阿飛道:「就算是騙人的,但它卻能使人生出許多美麗的幻想,永遠帶著它,一個人若能永遠帶著份美麗的希望,總是件好事。」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

  林仙兒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這傳說。」

  阿飛目光遙望著遠方,遠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卻流露出一抹淒涼悲傷之意,悠悠道:「這傳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林仙兒脈脈地瞧著他的眼睛,柔聲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親?是不是她告訴你的?」

  阿飛沒有說話,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風中隱隱傳來一陣更鼓,已是初更。

  烏雲捲起,露出了半輪明月。

  阿飛忽然發覺前面有一片很大的莊院,越走得近,反而瞧不見了,只因這莊院的牆很高,高得出乎尋常,隔斷了他的視線。

  林仙兒也在仰望著牆頭,喃喃道:「好高的牆,不知道有沒有四丈。」

  阿飛道:「差不多了。」

  林仙兒道:「你能不能掠過去?」

  阿飛道:「世上沒有人能掠過四丈高牆,但若一定要進去,還是有法子的。」

  林仙兒沉吟著,沿著牆腳走了幾步,才回頭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飛目光閃動,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個下手的對象?」

  林仙兒道:「附近幾百里之內,絕沒有其他更好的對象了。」

  阿飛道:「但他卻是個生意人。」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不願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種。」

  阿飛道:「他是哪一種?」

  林仙兒道:「最不規矩的那一種。」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想,規矩的生意人怎會在同一個城裡,同一條街上開十幾家鋪子,規矩的生意人家裡怎會起這麼高的牆。」

  阿飛道:「牆起得高些並沒有錯,鋪子開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兒道:「牆起得高是做賊心虛,怕人報復,鋪子開得多是因為他會搶。」

  阿飛皺眉道:「搶?」

  林仙兒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個之多,十六個兄弟開了四十多家店舖。」

  阿飛道:「算來每人只有三家鋪子,並不多。」

  林仙兒道:「但現在四十多家鋪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飛道:「為什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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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43: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誤入羅網


  林仙兒和阿飛在晚風中來到一片很大的莊院前,指著那座高得出奇的圍牆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們堂兄弟十六個合開了四十多家店舖,但這四十多家店舖,現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為他的十五個兄弟已全都進了棺材。」

  阿飛道:「那十五個人是怎麼死的?」

  林仙兒道:「據說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別人只奇怪平日身體很好的十五個人,怎會在兩三年之中就死得乾乾淨淨,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卻連一點小毛病都沒有。」

  阿飛仰起了頭,似乎在計算牆的高度。

  他什麼話都不說了,只淡淡說了句:「我明天晚上就來找他。」

  阿飛手足並用,壁虎般爬上了高牆。

  但他用的卻不是「壁虎游牆」的功夫,他甚至沒聽過這種功夫,他只是用鋼鐵般的手抓在牆上,腳一蹬,身子就靈巧地翻了上去,與其說他像只壁虎,倒不如說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

  爬上牆頭,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園林和一幢幢房屋,這時人們多已熄燈就寢,偌大的莊院中只剩下寥寥幾點燈火。

  林仙兒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也是個很好的幫手,她已買通了申家一個僕人,為她畫了張很詳細的圖,哪裡是大廳,哪裡是下房,哪裡是申老三的寢室,這張圖上都畫得非常詳細清楚。

  所以阿飛並沒有費什麼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還沒有睡,屋子裡還亮著燈,這精明的生意人頭髮已花白,此刻正在燈下撥著算盤,清算一天的賬目。

  他算盤打得並不快,因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無名指幾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長。

  但他的手指卻很粗,每個指頭都像是被人削斷了似的,連指甲都沒有,這養尊處優的濁世公子,怎會有這麼一雙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來申老三小時候頑劣不堪,曾經被他父親趕出去過,在外面混了五年,誰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麼。

  有人說這五年他跟大盜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錢的買賣,有人說他做了五年叫化子,也有人說這五年他入了少林寺,從挑水的做起,雖吃了不少苦,卻練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後來他兄弟死的時候,雖也有不少人暗暗覺得懷疑,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

  這些傳說他當然全都否認,但卻有件事是否認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這雙手必定練過鐵沙掌一類的外門掌力,而且已練得有相當火候,否則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會忽然嘔血而死了。

  阿飛突然推開窗子,一掠而人。

  他並沒有用什麼特殊的身法,只不過他身上每一環肌肉,每一條骨骼,每一根神經,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協調,完全配合的,當他的手在推窗子時,他的人已躍起,窗子一開,他已站在屋子裡。

  申老三並不是反應遲鈍的人,但他剛發覺窗子響動,阿飛已到了他面前,他從未想到一個人的行動能有這種速度,這久闖江湖、滿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嚇呆了,整個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飛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地點頭,彷彿除了點頭外,他什麼事都不會做了,他的一身武功,此刻也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飛道:「你可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申老三還是只有不停地點頭。

  阿飛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次申老三不再點頭,卻在搖頭了。

  在這生死俄頃之際,他竟連一點掙扎求生的意思都沒有,非但沒有反抗,也完全沒有逃避。

  阿飛的劍已拔出,在這剎那之間,阿飛心裡突然覺出了一種不祥的警兆,這本是野獸獨具的本能,就宛如一隻兔子突然發覺有惡狼在暗中窺伺,雖然他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看到那隻狼的影子。

  阿飛不敢再猶疑,一劍刺出!

  劍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這一劍竟如刺在鋼鐵之上。

  原來申老三胸前藏著塊鋼板,也就難怪他刺不動了。

  一劍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滾到桌下,阿飛的身子卻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險,但求速退。

  但他畢竟還是遲了一步。

  就在這時,屋頂上已有一張巨網撒下,這是張和整個屋子同樣大小的網,只要是在這屋裡的人,無論誰都無法逃避。

  阿飛身子剛掠起,已被網住。

  他揮劍,削網,但網卻是浸有桐油的九股粗繩結成的,他的劍再快,也只能削斷一根,兩根……他還是無法脫網而出。

  「噗」,他已被網結糾纏,跌倒在地上。

  奇怪的是,這時他的心情既非憤怒,也非驚慌,只是感覺到一種深沉的悲哀,因為他已忽然瞭解到一隻猛獸被獵人的網捕捉到時的心情。

  而野獸卻永遠無法瞭解獵人為何要張網。

  阿飛不再掙扎。

  他知道掙扎已無用!

  這時已有兩條人影飛鳥般落在網上,兩人手中各拿著個很長的白蠟竿子,長竿急點,阿飛已被點了八九處穴道。

  這兩人一個是灰袍白襪的瘦長僧人,面色蠟黃,終年都帶著病容,但目中卻燃燒著火焰般的光芒。

  另一人枯瘦矮小,隆鼻如鷹,行動也如鷹隼,兩人出手都快如閃電,正是少林寺的心寵大師和「平湖」百曉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桌下顯然另有地道。

  這一切,根本就是個陷阱。

  百曉生滿面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準你要到這裡來的,你服氣了麼?」

  阿飛沒有說話。

  雖然他穴道被點後還是可以出聲,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你們怎會算準我要到這裡來?」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無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還是不願想,不忍想?

  百曉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尋歡的朋友,只為了要救李尋歡,才冒充梅花盜……」

  阿飛厲聲道:「我就是梅花盜,用不著冒充,我也不認得李尋歡!」

  百曉生道:「哦——心寵師兄,他說他就是梅花盜,你可相信?」

  心寵道:「不信。」

  阿飛冷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盜?你怎能證明?」

  百曉生微笑道:「這倒的確很難證明……心寵師兄,你可記得轟天雷是死在誰手上的麼?」

  心寵道:「梅花盜。」

  百曉生道:「他是怎麼死的?」

  心寵道:「他屍身上雖也有梅花標誌,但致命傷卻在『玄機』穴上。」

  百曉生道:「如此說來,梅花盜想必也是點穴的高手了?」

  心寵道:「正是。」

  百曉生笑了笑,轉向阿飛,道:「只要你能說出我們方才點了你哪幾處穴道,我們就承認你是梅花盜,而且立刻放了李尋歡,這樣做你滿意麼?」

  阿飛咬緊了牙齒,已咬出血來。

  百曉生歎了口氣,道:「你真不愧是李尋歡的好朋友,為了他,不惜犧牲自己,卻不知他對你又如何?只要他肯為你走出那間屋子,也就算不錯了。」

  杯中有酒。

  李尋歡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著個很纖秀、很文弱的僧人,雖然已過中年,但看上去並不顯得很蒼老。看來帶著很濃的書卷氣,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隱林下的翰苑清流,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練的心樹大師。

  他雖已做了李尋歡的人質,但神情間並未顯得很憤怒,卻顯得很沉

  痛,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心眉大師的遺蛻仍留在禪床上,也不知是誰已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單,隔斷了十丈軟紅,人間煩惱。

  李尋歡忽然向心樹舉了舉杯,微笑著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這樣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樹搖了搖頭。

  李尋歡道:「我在令師兄的遺蛻旁喝酒,你是否覺得我有些不敬?」

  心樹淡淡道:「酒質最純,更純於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時都以酒為醴,無論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絕無絲毫不敬之處。」

  李尋歡拊掌道:「說得好,難怪一人翰苑,便簡在帝心。」

  心樹大師平靜的面色竟變了變,像是被人觸及了隱痛。

  李尋歡又滿斟一杯,一飲而盡,笑道:「我在此飲酒,正表示了我對令師兄的尊敬,令師兄若也是走犬之輩,無論他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在他身旁喝酒的。」

  心樹大師沉重地歎息了一聲,神情顯得更哀痛,卻也不知是為了死者,還是為了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徐徐道:「老實說,我實未想到這次救我的會是你。」

  心樹冷冷道:「我並未救你。」

  李尋歡道:「十四年前,我棄官歸隱,雖說是為了厭倦功名,但若非為了你那一道彈章,說我身在官府,結交匪類,我也許還下不了那決心。」

  心樹閉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彈劾你的胡雲冀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尋歡喟然道:「不錯,一人佛門,便如兩世為人,但我自始至終都未埋怨過你,那時你身為御史,自然要盡為官之責……」

  心樹大師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動,沉聲道:「你棄官之後不久,我也隱身佛門,為的就是自覺『言多必失』,卻不想畢竟還是遇著你……」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風流的鐵膽御史,今日竟變做了修為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會在我生死一發時,救了我一命。」

  心樹霍然張開眼睛,厲聲道:「我早已說過,我並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夠,才會被你所劫持,你萬萬不可對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尋歡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對我示意,我也未必會闖人這裡,若非你全無抵抗之意,我更無法將你留在這裡。」

  心樹嘴角牽動,卻未說出話來。

  李尋歡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誑語,何況,這裡又只有你我兩人。」

  心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縱然我對你有相助之意,為的也並非昔日之情。」

  李尋歡似乎並未覺得驚奇,神情卻變得很嚴肅,正色道:「那麼你為的是什麼?」

  心樹幾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難言之隱。

  李尋歡也並沒有催促他,只是慢慢地將杯中酒喝完。

  就在這時,突聽窗外一人喝道:「李尋歡,你推開窗子來瞧瞧。」

  這是心寵大師的聲音。

  李尋歡的人突然間已到了窗口,從窗隙間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飛竟會落在對方手裡。

  百曉生負手而立,滿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總該認得他吧,他為了保住你,不惜背負『梅花盜』之惡名,你對他又如何?」

  心寵厲聲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負手就縛。」

  李尋歡磐石般堅定的手,竟也有些顫抖起來,他看不到阿飛的臉,因為阿飛整個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傷。

  心寵忽然掀起阿飛的頭來,讓阿飛的臉面對著窗子,大聲道:「李尋歡,我給你兩個時辰,日落前你若還不將我的六師兄好好送出來,就再也見不著你的好友了。」

  百曉生悠然道:「李探花,此人對你不錯,你也莫要虧負了他。」

  李尋歡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飛被他們像狗一樣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飛臉上的傷痕,他知道阿飛必定已受了許多苦。

  但這倔強的少年卻絕未發出半聲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這邊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說不出的平靜,像是在告訴李尋歡,他對「死」並無畏懼。

  李尋歡霍然站起,連盡三杯,長歎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我去救你。」

  心樹一直在凝視著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尋歡又乾了三杯,負手而立,微笑道:「我已準備束手就縛,你隨時都可綁我出去。」

  心樹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無疑?」

  李尋歡道:「我知道。」

  心樹目光閃動,沉聲道:「你可知道你縱然死了,他們也未必會放了你的朋友?」

  李尋歡道:「我知道。」

  心樹道:「但你還是要出去?」

  李尋歡道:「我還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簡短而堅定,竟似全無考慮的餘地。

  心樹道:「你如此做豈非太愚?」

  李尋歡肅然一笑,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要做幾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聰明事,人生豈非就會變得更無趣了?」

  心樹像是在仔細咀嚼他這幾句話中的滋味,徐徐道:「不錯,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縱然明知非死不可,還是要這麼做,只因你非做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總算也是我的知己。」

  心樹喃喃道:「義氣當先,生死不計,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

  李尋歡沒有看他,猝地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別過。」

  心樹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目光凝注著李尋歡,道:「方纔我還有句話沒有說完。」

  李尋歡道:「哦?」

  心樹道:「我方才說過,我救你別有原因。」

  李尋歡道:「嗯。」

  心樹神情凝重,緩緩道:「這是我少林本門的秘密,而且關係重大,我不願向你提起。」

  李尋歡回轉身,等著他說下去。

  心樹的聲音更緩慢,道:「少林藏經之豐,冠絕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門重典,也有許多武林中的不傳之秘。」

  李尋歡道:「這我也知道。」

  心樹道:「百年以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貪念,要到少林寺來盜取藏經,但卻從來未有一人能如願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肅然接道:「出家人雖戒嗔戒殺,但藏經乃少林之根本,是以無論什麼人敢生此念,少林門下都不惜與之周旋到底。」

  李尋歡道:「近來我倒很少聽到有人敢打這主意了。」

  心樹歎了口氣,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內情,其實這兩年來,本寺藏經已有七次被竊,除了一部耐平心經外,其餘都是久已絕傳的武林秘笈。」

  李尋歡也不禁黯然失色,道:「盜經的人是誰?」

  心樹大師歎道:「最奇怪的就是這七次失竊事件,事先既無警兆,事後也毫無線索可尋,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失竊。第一二次發生之後,藏經閣的戒備自然更森嚴,但失竊的事仍是接二連三地發生,本來掌藏經閣的三師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過。」

  李尋歡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無風聞?」

  心樹道:「就因為此事關係重大,所以掌門師兄再三囑咐嚴守秘密,到現在為止,知道此事的連你也只不過九個人而已。」

  李尋歡道:「除了你們首座七位外,還有誰知道此事?」

  心樹道:「百曉生。」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參與的事倒當真不少。」

  心樹道:「三師兄是我師兄中最謹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後,藏經閣便由我與二師兄負責,至今只不過才半個月而已。」

  李尋歡皺眉道:「心眉大師既然負有重責,這次為何竟離寺而去?」

  心樹歎道:「只因二師兄總懷疑失經之事與『梅花盜』有關,是以才搶著要去一查究竟,誰知他一去竟成永訣。」

  說到這裡,他面對著心眉遺蛻,似已泫然欲涕。

  李尋歡不禁暗暗歎息,出家人雖然「四大皆空」,這「情」字一關,畢竟還是勘不破的。

  我佛如來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眾生,若有人真能勘破這「情」字一關,他也就不是人了。

  心樹默然良久,才接著道:「二師兄自己老成持重,離寺之前,已將最重要的三部藏經取出,分別藏在三個隱秘之處,除了掌門師兄和我之外,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李尋歡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這屋子裡?」

  心樹點了點頭,道:「不錯。」

  李尋歡苦笑道:「這也就難怪他們出手有如此多顧忌了。」

  心樹道:「就因為這幾次失竊事件太過離奇,所以二師兄和我在私下猜測,也認為可能是出自內賊。」

  李尋歡動容道:「內賊?」

  心樹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道:「我們雖有此懷疑,—但卻不敢說出來,因為除了我們首座七個人外,別的弟子誰也不能隨意出入藏經閣。」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如此說來,偷經的人極可能是你們七位師兄弟其中之一。」

  心樹沉默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們七人同門至少已有十年之久,無論懷疑誰都大有不該,是以我們對這件事的處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過……」

  李尋歡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

  心樹道:「只不過二師兄離寺之前,曾經悄悄對我說,他已發現我們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極有可能就是那偷經的人。」

  李尋歡立刻追問道:「他說的是誰?」

  心樹搖了搖頭,歎道:「只可惜他並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生怕錯怪了人,他只望盜經的人真是『梅花盜』,他不願看到師門蒙羞……」

  說到這裡,他聲已有些哽咽,幾乎難以繼續。

  李尋歡皺眉道:「心眉大師的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過……現在他在冥冥中眼見著那人逍遙法外,再想說已不能說了,他豈非要抱憾終生,含恨九泉?」

  心樹道:「二師兄並沒有想到這點,臨走的時候,他也曾對我說,他此去萬一有什麼不測,就要我將他的『讀經鎏記』拿出來一看,他已將他所懷疑的那個人之姓名寫在鎏記的最後一頁上。」

  李尋歡展眉道:「那本鎏記現在哪裡?」

  心樹緩緩道:「本來是和藏經在一起的,現在已在我這裡……」

  他取出本淡黃的絹冊,李尋歡立刻接過來,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的都是佛門要旨,並沒有一句話提到失經的事。

  李尋歡抬頭望著心樹,道:「這最後一頁莫非已被人撕下了?」

  心樹沉聲道:「非但最後一頁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經也變作了白紙!」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盜經的那人想必已發現心眉大師懷疑到他了?」

  心樹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知道他藏經之處的,卻只有你和掌門心湖大師。」

  心樹的面色如鉛,沉重地點著頭道:「不錯。」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道:「難道你認為心湖大師就是……」

  心樹默然半晌,道:「這倒不一定,因為那人既已發覺二師兄對他有所懷疑,自然也會對二師兄的行動分外留意,也許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窺得二師兄的藏秘之處,只不過……」

  李尋歡道:「怎樣?」

  心樹目光凝注李尋歡,一字字道:「只不過二師兄回來時並沒有死,簡直本來也不致於死的!」

  這句話說出來,李尋歡才真的為之聳然失色。

  只見心樹大師雙拳緊握,接著道:「我雖然對下毒並沒有什麼很深的研究,但近年來對此中典籍倒也頗有涉獵,二師兄回來的時候,我已看出他中毒雖深,但卻絕非無救,而且在短時間之內也絕不會有生命之危!」

  李尋歡動容道:「你是說……」

  心樹道:「偷經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師兄發現,自然要將之殺了滅口!」

  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屋子裡悶得很,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他緩緩踱了個圈子,才沉聲問道:「心眉大師回來後,到過這屋子的有幾個人?」

  心樹道:「大師兄、四師兄、五師兄和七師弟都曾進來過。」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都有可能下手?」

  心樹點了點頭,歎道:「這是本門之不幸,我本不願對你說的,但現在我已發覺你絕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尋歡道:「你要我找出那兇手?」

  心樹道:「是。」

  李尋歡目光炯炯,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兇手若是心湖呢?」

  心樹突然怔住了,過了半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李尋歡冷冷道:「就算少林門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兇手,也絕無一人肯承認的,是麼?」

  心樹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江湖中人素來將少林視為名門正宗,如今少林掌門若是殺人的兇手,少林寺數百年的聲名和威望豈非要毀於一旦?

  李尋歡道:「就算我能證明心湖是兇手,只怕連你也不肯為我說話,為了保全你們少林的聲名,你恐怕也只有犧牲別人了。」

  心樹長長歎了口氣,道:「不錯,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確不惜犧牲一切。」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那麼你又何苦要我找?」

  心樹沉聲道:「我雖不願做任何有損本門聲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證明誰是殺死心眉師兄的兇手,我不惜與他同歸於盡,也要他血濺階下!」

  李尋歡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動嗔念,看來你這和尚六根還不清淨。」

  心樹垂下眼簾,合十道:「我佛如來也難免作獅子吼,何況和尚!」

  李尋歡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心樹動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兇手是誰?」

  李尋歡道:「我雖不知道,卻有人知道。」

  心樹皺眉道:「兇手自己當然知道。」

  李尋歡道:「除了兇手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那人就在這屋子裡。」

  心樹聳然道:「誰?」

  李尋歡指著禪床上心眉的遺蛻,道:「就是他!」

  心樹失望地歎息了一聲,道:「只可惜他已無法說話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屍身上的血被單,日光斜斜自窗外照進來,照著心眉枯槁乾癟的臉。暗黃色的臉上,還帶著層詭異的灰黑色。

  李尋歡道:「你可曾看過被極樂童子毒死的人?」

  心樹道:「沒有。」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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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45: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逆徒授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你的運氣不錯,被他毒死的人實在不好看。」

  其實無論被誰毒死的人都不會好看的。

  心樹什麼都沒有說。

  李尋歡閉起眼睛,緩緩道:「多年前,我曾經看到過一個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過片刻,全身已經發黑,我出去打個轉,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見了,已變成了一副骷髏——漆黑的骷髏!」

  心樹凝視心眉的屍身,嗄聲道:「但現在二師兄中毒已有好幾天了……」

  李尋歡霍然張開眼睛,道:「不錯,他中毒已有數日,卻還沒有發生那種可怕的變化,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心樹搖了搖頭。

  李尋歡一字字道:「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種極厲害的毒!」

  心樹道:「你……你是說……」

  李尋歡道:「他雖中了極樂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並不深,再被他以內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來後毒性還未發作。」

  心樹道:「正是如此。」

  李尋歡道:「那兇手為了怕他說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還不夠深,就另給他服了一種極厲害的毒藥。」

  心樹道:「殺人的法子很多,他為什麼還是要用毒?」

  李尋歡道:「只因無論用什麼法子殺人,都難免留下痕跡,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師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這法子,才能避免別人的疑心。」

  心樹歎道:「不錯,這樣做人人都認定二師兄必是被極樂童子毒死的,再也不會懷疑到他身上了。」

  李尋歡冷冷道:「此人行事,雖然老謀深算,只可惜還是忘了一件事。」

  心樹道:「什麼事?」

  李尋歡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剋,就因為他們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師的遺蛻到現在還未有那種可怕的變化!」

  心樹沉思了半晌,才點了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過那下毒的人是誰,你我還是不知道。」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心眉大師回來之後,可曾服用過什麼?」

  心樹道:「只吃過一碗藥。」

  李尋歡道:「是誰餵他吃藥的?」

  心樹道:「藥是七師弟心寵配的,但餵他吃藥的人,卻是四師兄心燭和六師弟心燈。」

  他長長歎了口氣,黯然接著道:「所以這三個人都有下毒的機會。」

  李尋歡緩緩道:「世上的毒藥大致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毒藥雖然五色無味,但卻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慘,叫別人看了害怕,只因這類毒不但要取人性命,還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樹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屬於這一類的毒藥了。」

  李尋歡道:「正是。」

  他接著道:「第二類毒,也許並非無色無味,但卻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後全無異狀,甚至叫別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樹道:「你說那兇手就是用的這種毒?」

  李尋歡點了點頭,歎道:「就因為兩種毒性迥異,是以才會互相克制,那第一類毒雖可怕,這第二類毒卻更陰毒,江湖中能用這類毒的人並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著心樹,道:「少林門下,善於用毒的人有幾個?」

  心樹深深吸了口氣,道:「這……」

  李尋歡道:「少林寺領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為榮,絕不會有人肯去學這種下五門的手段,是麼?」

  心樹斷然道:「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絕沒有這『毒』字!」

  李尋歡道:「心燭大師和心燈大師……」

  心樹搶著道:「四師兄九歲時便已落髮,六師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門,他兩人這一生中只怕還未見過毒藥!」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如此說來,下毒的人是誰呢?」

  心樹聳然道:「你難道說的是七師弟心寵?」

  李尋歡不再說話。

  心寵大師乃是半路出家,帶藝投師的,未入少林前,人稱「七巧書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心樹沉默了許久,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李尋歡。

  李尋歡也正在凝視著他……

  小亭中擺著一局棋。

  百曉生正輕輕地敲著棋子,一片片積雪燈花般隨著他的敲棋聲落下,又落在無邊無際的積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閒敲棋子落燈花。」

  這境界是多麼悠閒,多麼瀟灑,但現在,天地間都似充滿肅殺之意,每個人的臉色更重於天色。

  心湖大師、心燭、心燈、心寵也都在這裡。

  阿飛蜷伏在小亭的圓柱下,連頭都無力抬起。

  心湖大師望著他,雙眉一直未展,緩緩道:「你看……李尋歡會不會出來?」

  百曉生笑了笑,道:「毫無疑問。」

  心湖大師道:「他這種人難道還為會了朋友而犧牲自己?」

  百曉生微笑道:「這就叫『盜亦有道』。」

  心湖大師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願如此……」

  他的聲音忽然中斷,就像是忽然被凍結在寒風裡。

  他已瞧見了心樹。

  心樹已走人了這院子,卻只有一個人。

  心湖搶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問別的,先問心樹之安好,畢竟不愧為少林掌教。

  心樹合十道:「多謝師兄關切,弟子僥倖逃過了這一劫。」

  心寵也趕了過來,厲聲道:「李尋歡呢?」

  心樹淡淡道:「他取經去了。」

  心寵道:「取經?取什麼經?」

  心樹道:「藝經閣內失竊的經。」

  心寵嘴角一陣牽動,冷笑道:「盜經的人果然是他!師兄你怎地放心讓他去?」

  心樹道:「只因盜經的人並不是他!」

  他目光逼視著心寵,沉聲道:「盜經的人就是謀害二師兄的兇手,因為二師兄已發現了這人的秘密,他只有將二師兄殺死滅口,但這人卻並非李尋歡!」

  心寵道:「不是李尋歡是誰?」

  心樹目中寒光暴射,厲聲道:「是你!」

  心寵的嘴角又一陣牽動,臉色卻沉了下來,冷冷道:「五師兄怎會說出這種話來,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樹冷冷道:「你不懂還有誰懂?」

  心寵轉向心湖大師,躬身道:「這件事還是請大師兄裁奪,弟子無話可說。」

  心燭、心燈、百曉生早已聽得聳然動容。

  心湖大師也不禁變色道:「二師弟明明是遭了李尋歡之毒手,你為何要為他洗脫?」

  百曉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記得不錯,心樹師兄與李尋歡好像還是同榜的進土。」

  心寵冷冷道:「五師兄只怕也中了李尋歡的毒了。」

  心樹根本不理他們,沉聲道:「真正令二師兄致命的毒藥,並非極樂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寵搶著道:「師兄你又怎會知道的?」

  心樹冷笑道:「你以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覺?你莫非已忘了二師兄臨死前還有這本東西留下來?」

  他的手一揚,手裡拿著的正是心眉大師之「讀經鎏記」。

  心湖皺眉道:「這又是什麼?」

  心樹道:「二師兄臨行之前,已發現了那盜經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經證實前,還不願披露這叛徒的姓名,只不過卻已將之寫在他這本『讀經鎏記』上,以防萬一他若有不測,也好留作證據。」

  心湖大師動容道:「真有此事?」

  心寵搶著道:「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願……」

  心樹冷笑道:「你甘願怎樣?……你雖已將最後一頁撕下了,又怎知二師兄就沒有記在另一頁上?」

  心寵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顫聲道:「五師兄竟勾結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師兄明辨。」

  心湖大師沉吟著,目光向百曉生望了過去。

  百曉生緩緩道:「白紙上寫的雖是黑字,但這字卻是人人都可寫的。」

  心寵道: 「不錯,就算二師兄這本『讀經鎏記』上寫著我的名字,但卻也未必是二師兄自己寫的。」

  百曉生淡淡道:「據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雙全,韓蘇顏柳,蘭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卻曾下過功夫臨摹。」

  心寵道:「不錯,他若要學一個人的筆跡,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大師沉下了臉,瞪著心樹道:「你平時素來謹慎,這次怎地也疏忽起來?」

  心樹神色不變,道:「師兄若認為這證據不夠,還有個證據。」

  心湖大師道:「你且說出來。」

  心樹道:「本來藏在二師兄房中的那部『達摩易筋經』,也已失竊了。」

  心湖大師動容道:「哦?」

  心樹道:「李探花算準這部經必定還未及送走,必定還藏在心寵房裡,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塵和一茵監視著他一起取經去了。」

  心寵忽然跳了起來,大呼道:「師兄切莫聽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贓!」

  他嘴裡狂呼著,人已衝了出去。

  心湖大師皺了皺眉,袍袖一展,人也隨之掠起,但卻並沒有阻止他,只是不疾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心寵身形起落間,已掠回他自己的禪房。

  門果然已開了。

  心寵衝了進去,一掌劈開了木櫃,木櫃竟有夾層。

  易筋經果然就在那裡。

  心寵厲聲道:「這部經本在二師兄房中,他們故意放在這裡為的就是要栽贓,但這種栽贓的法子,幾百年前已有人用過了,大師兄神目如電,怎會被你們這種肖小們所欺!」

  直等他說完了,心湖才冷冷道:「就算我們是栽贓,但你又怎知我們會將這部經放在這木櫃裡?你為何不到別處去找?一進來就直奔這木櫃?」

  心寵驟然怔住了,滿頭汗出如雨。

  心樹長長吐出了口氣,道:「李探花早已算準只有用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聽一人微笑道:「但我這法子實在也用得很冒險,他自己若不上當,那就誰也無法令他招認了!」

  笑聲中,李尋歡忽然出現。

  心湖大師長長歎了口氣,合十為禮。

  李尋歡微微含笑,抱拳一揖。

  這一揖一禮中已包含了許多話,別的已不必再說了。

  心寵一步步地後退,但心燭與心燈已阻住了他的去路,兩人俱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嶽。

  心湖大師黯然道:「單鶚,少林待你不薄,你為何今日做出這種事來?」

  單鶚正是心寵的俗名,心湖如此喚他,無異已將之逐出門牆,不再承認他是少林佛門弟子。

  單鶚汗出如漿,顫聲道:「弟子……弟子知錯了。」

  他忽然撲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誘,才會一時糊塗。」

  心湖大師厲聲道:「你受了誰的指使?」

  百曉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出一二。」

  心湖大師道:「先生指教。」

  百曉生笑了笑,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齊隨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但卻什麼也沒有瞧見,窗外竹葉簌簌,風又漸漸大了。

  回過頭來時,心湖大師的面色已變。

  百曉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後,鐵指如鉤,已扣住了他「裡風」、「天庭」、「附分」、「魄戶」,四處大穴!

  心樹的面色也變了,駭然道:「指使他的人原來是你!」

  百曉生微笑道:「在下只不過想借貴寺的藏經一閱而已,誰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氣?」

  心湖大師長歎道:「我與你數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曉生居然也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如此對你的,怎奈單鶚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會放過我?」

  心湖大師道:「只可惜誰也救不了他了!」

  單鶚早已躍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經,獰笑道:「不錯,誰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現在我就要你送我們下山……你們若還要你們的掌門人活著,最好誰也莫要妄動!」

  心樹等人雖然氣得全身發抖,但卻誰也不敢出手。

  心湖叱道:「你們若以少林為重,就莫要管我!還不動手拿下這叛徒!」

  百曉生微笑道:「你無論怎麼說,他們也不會拿你的性命來開玩笑的,少林派掌門人的一條命比別人一千條命還要值錢得多。」

  「多」字出口,他臉上的笑容也凍結住了!

  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出手!

  刀已飛入他的咽喉!

  沒有人看到小李飛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曉生一直以心湖大師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旁,他的咽喉僅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隨時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後。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閃,比閃電更快的一閃,小李的飛刀已在他咽喉!

  心樹、心燭、心燈,立刻搶過去護住了心湖。

  百曉生的雙眼怒凸,瞪著李尋歡,臉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動,充滿了驚懼、懷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尋歡的飛刀會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還在動,喉嚨裡「格格」作響,雖然說不出話來,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動已可看出他想說什麼。

  「我錯了……我錯了……」

  不錯,百曉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有一件事弄錯了。

  小李飛刀比他想像中還要快得多!

  百曉生倒了下去。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百曉生作兵器譜,口評天下兵器,可稱武林智者,誰知到頭來還是難免死在自己所品評的兵器之下。」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為禮,滿臉愧色,道:「老僧也錯了。」

  他面上忽又變色,失聲道:「那叛徒呢?」

  單鶚竟趁著方纔那一瞬息的混亂逃了出去。

  像單鶚這種人,是永遠不會錯過機會的,他不但反應快,身法也快,兩個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門下還不知道這件事,縱然看到他,也絕不會攔阻,何況這是首座大師的居室,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隨意闖入。

  他掠過那小亭時,阿飛正在掙扎著爬起來——百曉生和單鶚點穴的手法雖重,但也還是有失效的時候。

  單鶚瞧見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將滿心的怨毒全發洩在阿飛身上,身形一折,「嗖」地掠過去。

  阿飛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氣抵擋。

  要殺這麼樣一個人,自然用不著費什麼功夫。

  單鶚什麼話也沒有說,鐵拳已擊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單鶚投入少林已十餘年,功夫並沒有白練。

  這一拳神充氣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單鶚早已算準殺了他之後再逃也來得及。

  誰知就在這時,阿飛的手也突然刺出。

  他的手後發,卻先至!

  單鶚只覺自己的咽喉驟然一陣冰涼,冰涼中帶著刺痛,呼吸也驟然停頓,就彷彿被一隻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來,充滿了恐懼和不信……這少年出手之快,他早已知道的。

  但這少年卻又是用什麼刺人他咽喉的呢?

  這答案他永遠也無法知道了。

  單鶚也倒了下去。

  阿飛倚著欄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們趕來時,也覺得很驚訝,因為誰也想不到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單鶚於死地!

  單鶚的咽喉仍在冒著血。

  一根冰柱,劍一般刺在他咽喉裡。

  冰已開始融化。

  欄杆下還結有無數根冰柱,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號稱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寵的性命!

  心湖大師望著他蒼白失血的臉,也不知該說什麼。

  阿飛根本沒有瞧他們一眼,只是凝注著李尋歡,然後他臉上就漸漸露出一絲微笑!

  李尋歡也正在微笑。

  心湖大師的聲音很枯澀,合十道:「兩位請到老僧……」

  阿飛霍然扭過頭,打斷了他的話,道:「李尋歡是不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垂首道:「不是。」

  阿飛道:「我是不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歎道:「檀越也不是。」

  阿飛道:「既然不是,我們可以走了麼?」

  心湖大師勉強笑道:「自然可以,只不過檀越……檀越行動似還有些不便,不如先請到……」

  阿飛又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這不用你費心,莫說我還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燭、心燈的頭也垂了下去,數百年來,天下從無一人敢對少林掌門如此無禮,他們現在又何嘗不覺得悲憤填膺!

  但現在他們卻只有忍耐!

  阿飛已拉起李尋歡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人寒風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無論多大的折磨都無法令他彎下腰去!

  李尋歡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別過,他日或當再見,大師請恕我等無禮。」

  心樹道:「我送你們一程。」

  李尋歡微笑道:「送即不送,不送即送,大師何必客氣?」

  心樹也笑道:「既然送即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客氣?」

  直到他們身形去遠,心湖大師才長長歎了口氣,他雖然並沒有說什麼,但這「不說」,卻比「說」更要難受。

  心燭忽然道:「師兄也許不該讓他們走的。」

  心湖沉下了臉,道:「為何不該?」

  心燭道:「李尋歡雖未盜經,也不是殺死二師兄的兇手,但這還是不能證明他並非梅花盜!」

  心湖大師道:「你要怎樣證明?」

  心燭道:「除非他能將那真的梅花盜找出來。」

  心湖大師又歎了口氣,道:「我想他一定會找出來的,而且一定會送到這裡,這都用不著我們關心,只有那六部經……」

  盜經的人雖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經都早已被他們送走了,他們已將這六部經送給了誰?

  這件事幕後是否還另有主謀的人?

  李尋歡不喜歡走路,尤其不喜歡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現在卻非走不可,寒風如刀,四下哪有車馬?

  阿飛卻已走慣了,走路在別人是勞動,在他卻是種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復了一分。

  他走得永遠不太快,也不太慢,就像是踩著一種無聲的節奏,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鬆。

  他們已將自己的遭遇全都說了出來,現在李尋歡正在沉思,他眺望著遠方,緩緩道:「你說你不是梅花盜,我也不是,那麼梅花盜是誰呢?」

  阿飛的目光也在遠方,道:「梅花盜已死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他真的死了?你殺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盜?」

  阿飛沉默著,眸子裡一片空白。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沒有想到過,梅花盜也許不是男人。」

  阿飛道:「不是男人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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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劍無情人卻多情


  阿飛聽說梅花盜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再強也不過是女人。」

  李尋歡道:「這也許正是她在故設疑陣,讓別人都想不到梅花盜是女人。」

  他輕輕地咳嗽著,接著說道:「那梅花盜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個男人做傀儡,替她做這種事,到了必要的時候,再找機會將這男人除去。」

  阿飛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也許我的確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總比不想好。」

  阿飛道:「也許……不想就是想。」

  李尋歡失笑道:「說得好。」

  阿飛道:「也許……好就是不好。」

  李尋歡笑道:「想不到你也學會了和尚打機鋒……」

  阿飛忽然又道:「梅花盜三十年前已出現過,如今至少已該有五十歲以上了。」

  李尋歡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盜,也許並不是這次出現的梅花盜,他們也許是師徒,也許是父女。」

  阿飛不再說話。

  李尋歡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百曉生也絕不是盜經的主謀,因為他根本無法令心寵為他冒險。」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心寵未入少林前,已橫行江湖,若是想要錢財,當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財帛利誘絕對打不動他。」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百曉生武功雖高,但人了少林寺就無用武之地了,所以心寵也絕不可能是被他威脅的。」

  阿飛道:「也許他有把柄被百曉生捏在手上。」

  李尋歡道:「是什麼把柄呢?」

  他接著道:「未入少林前,『單鶚』的所做所為,已和『心寵』無關了,因為出家人講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曉生絕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來威脅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麼事來了。」

  阿飛道:「何以見得?」

  李尋歡道:「因為他若想做壞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規之嚴,天下皆知,他絕不敢冒這個險,除非……」

  阿飛道:「除非怎樣?」

  李尋歡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動他,能打動他的事,絕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飛道:「名利既不能打動他,還有什麼能打動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能打動他這種人的,只有絕代之紅顏,傾國之美色!」

  阿飛道:「梅花盜?」

  李尋歡道:「不錯!只有梅花盜這種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盜這種女人才敢盜少林的藏經!」

  阿飛道:「你又怎知梅花盜必定是個絕色美人?」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也許我猜錯了……但願我猜錯了!」

  阿飛忽然停下腳步,凝視著李尋歡,道:「你是不是要重回興雲莊?」

  李尋歡淒然二笑,道:「我實在也想歹出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樓上的一盞燈還在亮著。

  李尋歡癡癡地望著這鬼火般的孤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取出塊絲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來。

  鮮血濺在絲巾上,宛如被寒風摧落在雪地上的殘梅,李尋歡悄悄將絲巾藏人衣裡,笑著道:「我忽然不想進去了。」

  阿飛似乎並未發覺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已來了,為何不進去?」

  李尋歡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許多都沒有原因的,連我自己都解釋不出。」

  阿飛的眸子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刀。

  他的話也像刀,道:「龍嘯雲如此對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尋歡卻只是笑了笑,道:「他並沒有對不起我……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無論做出什麼事來,都值得別人原諒的。」

  阿飛瞪著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頭,黯然道:「你是個令人無法瞭解的人,卻也是個令人無法忘記的朋友。」

  李尋歡笑道:「你自然不會忘記我,因為我們以後還時常會見面的。」

  阿飛道:「可是……可是現在……」

  李尋歡道:「現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風吹過大地,風在嗚咽。

  遠處傳來零落的更鼓,遙遠得就像是眼淚滴落在枯葉上的聲音。

  兩人還是面對面地站著,明亮的眸子裡已有了霧。

  沒有星光,沒有月色,只有霧——

  李尋歡忽又笑了笑,道:「起霧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阿飛道:「是。」

  他只覺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連聲音都發不出。

  他沒有再說第二個字,就轉身飛掠而去,只剩下李尋歡一個人,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黑暗裡。

  他的胴體與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為一體。

  阿飛掠過高牆,才發現「冷香小築」那邊也有燈火亮著,昏黃的窗紙上,映著一個人纖纖的身影。

  阿飛的心似在收縮。

  屋子裡的人對著孤燈,似在看書,又似在想著心事。

  阿飛驟然推開了門——

  他推開門,就瞧見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開了門,就似已用盡了全身力氣,木立在門口,再也移不動半步。

  林仙兒霍然轉身,吃了一驚,嬌笑道:「原來是你。」

  阿飛道:「是我。」

  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似乎也很遙遠,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林仙兒拍著胸口,嬌笑道:「你看你,差點把我的魂都嚇飛了。」

  阿飛道:「你以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會嚇一跳,是麼?」

  林仙兒眨著眼,道:「你在說什麼呀?還不快進來,小心著涼。」

  她拉著阿飛的手,將阿飛拉了進去。

  她的手柔軟、溫暖、光滑,足可撫平任何人的創痛。

  阿飛甩開了她的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柔聲道:「你在生氣……是在生誰的氣?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她依偎到阿飛懷裡。

  她的身子也是那麼柔軟而溫暖,帶著種淡淡的香氣,是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飛反手一掌,將她摑了出去。

  林仙兒踉蹌後退,跌倒,怔住了。

  過了半晌,她眼淚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我對你有什麼不好?你說出來,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飛的手緊握,似已將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發現林仙兒方才是在看書,看的是經書。

  少林寺的藏經。

  林仙兒流淚道:「那天你去了之後,我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為你擔心,現在好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卻變成這樣子,我……我……」

  阿飛靜靜地看著她,就像是從未見過她這個人似的。

  等她說完了,阿飛才冷冷道:「你怎麼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無回的了。」

  林仙兒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飛道:「百曉生和單鶚將少林藏經交給你時,你就要他們在申老三的屋裡設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還要害李尋歡。」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你真的以為是我害你?」

  阿飛道:「當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會去找申老三。」

  林仙兒以手掩面,痛哭著道:「但我為什麼要害你?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你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道:「我是梅花盜?你竟說我是梅花盜?」

  阿飛道:「不錯,你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道:「梅花盜已被你殺死了,你……」

  阿飛打斷她的話,道:「我殺死的那人,只不過是你用來故設疑陣,轉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著道:「你知道金絲甲已落人李尋歡手裡,知道李尋歡絕不會上你的當,就發覺自己的處境已很危險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約好李尋歡到你那裡去。」

  林仙兒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確約了李尋歡,只因那時我還不認得你。」

  阿飛根本不聽她的話,接著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將你劫走,為的就是要李尋歡救你,要李尋歡將那傀儡殺死,等到世人都認為『梅花盜』已死了,你就可高枕無憂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尋歡,也利用了你那夥伴做替死鬼。」

  林仙兒反而安靜了下來,道:「你說下去。」

  阿飛道:「但你卻未算到李尋歡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會有我這樣一個人救了你……」

  林仙兒道:「你莫忘了,我也救過你。」

  阿飛道:「不錯。」

  林仙兒道:「我若是梅花盜,為何要救你?」

  阿飛道:「只因那時事情又有了變化,你還要利用我,你就將我藏在這裡,居然沒有人來搜查,那時我已覺得疑心了。」

  林仙兒道:「你認為龍嘯雲他們也是和我同謀的人?」

  阿飛道:「他們自然不知道你的陰謀,只不過也受你利用而已,何況龍嘯雲早已對李尋歡嫉恨在心,他這麼樣做也是為的自己。」

  林仙兒道:「這些話都是李尋歡教你說的?」

  阿飛道:「你以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裡畏懼的只有李尋歡一個人,所以千方百計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咬緊牙關,接著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貪得無厭,連少林寺的藏書你都想要,連出家人你都不肯放過,你……你……」

  林仙兒的眼淚竟又流了下來,緩緩道:「我的確看錯了你。」

  阿飛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卻未看錯你……」

  林仙兒道:「我若說這部經不是百曉生和單鶚給我的你一定不會相信,是麼?」

  阿飛道:「你無論說什麼,我都再也不會相信!」

  林仙兒黯然一笑,道:「我總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總算明白了你的心……」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向阿飛走了過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卻很堅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

  風在呼嘯,燈火飄搖。

  閃動著的燈光映著她蒼白絕美的臉,映著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癡癡地望著阿飛,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是不是?」

  阿飛的拳緊握,嘴緊閉。

  林仙兒忽然撕開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著自己的心,道:「你腰邊既然有劍,為什麼還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這裡刺下去。」

  阿飛的手已握住了劍柄。

  林仙兒合起眼簾,顫聲道:「你快動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輕輕顫抖。

  她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掛著兩粒晶瑩的淚珠。

  阿飛不敢看她,垂下眼望著自己的劍。

  無情的劍,冷而鋒利。

  阿飛咬著牙,道:「你全都承認了?」

  林仙兒眼簾抬起,凝注著他。

  她眼中充滿了淒涼,充滿了幽怨,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動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若連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阿飛的手握得更緊,指節已發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兒還是在凝注著他,黯然道:「只要你認為我是梅花盜,只要你認為我真是那麼惡毒的女人,你就殺了我吧,我……我絕不恨你。」

  劍柄堅硬,冰冷。

  阿飛的手卻已開始發抖。

  無情的劍,劍無情,但人呢?

  人怎能無情?

  燈滅了。

  林仙兒絕代的風姿,在黑暗中卻更動人。

  她沒有說話,但在這絕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聲聽來就宛如溫柔的細語,又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還有什麼力量能比情愛的力量更大?

  面對著這麼樣一個女人,面對著自己一生中最強烈的情感,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阿飛這一劍是不是還能刺得下去?

  劍無情!人卻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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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葉蕭蕭。

  街上的盡頭,有座巨大的宅院,看來也正和枝頭的黃葉一樣,已到了將近凋落的時候。

  那兩扇朱漆大門,幾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開過了,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銅環也已生了銹。

  高牆內久已聽不到人聲,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會傳出秋蟲低訴,鳥語啾啁,卻更襯出了這宅院的寂寞與蕭素。

  但這宅院也有過輝煌的時候,因為就在這裡,已誕生過七位進士,三位探花,其中還有位驚才絕艷,蓋世無雙的武林名俠。

  甚至就在兩年前,宅院已換了主人時,這裡還是發生過許多件轟動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吒風雲的江湖高手葬身此處。

  此後,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來,它兩代主人忽然間就變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蹤。

  於是江湖間就有了種可怕的傳說,都說這地方是座凶宅!

  凡是到過這裡的人,無論他是高僧,是奇士,還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只要一走進這大門,他們這一生就不會有好結果。

  現在,這裡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語喧嘩,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輝煌燈光,只有後園小樓上的一盞孤燈終夜不熄。

  小樓上似乎有個人在日日夜夜地等待著,只不過誰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著什麼……

  後牆外,有條小小的弄堂,起風時這裡塵土飛揚,下雨時這裡泥濘沒足,高牆擋住了日色,弄堂裡幾乎終年見不到陽光。

  但無論多卑賤,多陰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著!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別處可去,也許是因為他們對人生已厭倦,寧願躲在這種地方,被世人遺忘。

  弄堂裡有個雞毛小店,前面賣些粗劣的飲食,後面有三五間簡陋的客房,店主人孫駝子是個殘廢的侏儒。

  他雖然明知這弄堂裡絕不會有什麼高貴的主顧,但卻寧願在這裡等著些卑賤的過客進來以低微的代價換取食宿。

  他寧願在這裡過他清苦卑賤的生活,也不願走出去聽人們的嘲笑,因為他已懂得無論多少財富,都無法換來心頭的平靜。

  他當然是寂寞的。

  有時他也會遙望那巨宅小樓上的孤燈,自嘲地默想:「小樓上的人,縱然錦衣玉食,但他的日子也許比我過得還要痛苦寂寞!」

  一年多前,黃昏的時候,這小店裡來了位與眾不同的客人,其實他穿的也並不是什麼很華貴的衣服,長得也並不特別。

  他身材雖很高,面目雖也還算得英俊,但看來卻很憔悴,終年都帶著病容,而且還不時彎下腰咳嗽。

  他實在是個很平凡的人。

  但孫駝子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覺得他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

  他對孫駝子的殘廢沒有嘲笑,也沒有注意,更沒有裝出特別憐憫同情的神色。

  這種憐憫同情有時比嘲笑還要令人受不了。

  他對於酒食既不挑剔,也不言讚美。他根本就很少說話。

  最奇怪的是,自從他第一次走進這小店,就沒有走出去過。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選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豆乾,一碟牛肉,兩個饅頭和七壺酒。

  七壺酒喝完了,他就叫孫駝子再加滿,然後就到最後面的一間屋子裡歇下,直到第二天黃昏時才走出來。

  等他出來時,這七壺酒也已喝光了。

  現在,已過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還是坐在角落裡那桌子上,還是要一碟豆乾,一碟牛肉,兩個饅頭和七壺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壺酒喝完,他就帶著另七壺酒回到最後面那間屋子裡,一直到第二天黃昏才露面。

  孫駝子也是個酒徒,對這人的酒量他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能喝十四壺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還未見到過。

  有時他也忍不住想問問這人的姓名來歷,卻還是忍住了,因為他知道即使問了,也不會得到答覆。

  孫駝子並不是個多嘴的人。

  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錢,他也不願意開口。

  這麼樣過了好幾個月,有一陣天氣特別寒冷,接連下了十幾天雨,晚上孫駝子到後面去,發現那間屋子的門是開著的,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臉色紅得可怕,簡直紅得像血。

  孫駝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藥,煎藥,看顧了他三天,三天後他剛起床,就又開始要酒。

  那時孫駝子才知道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勸他:「像這樣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長的。」

  這人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問他:「你以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長麼?」

  孫駝子不說話了。

  但自從那天之後,兩人就似已變成了朋友。

  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會找孫駝子陪他喝酒,東扯西拉地閒聊著,孫駝子發現這人懂得的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說,那就是他的姓名來歷。

  有一次孫駝子忍不住問他:「我們已是朋友,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他遲疑了半晌,才笑著回答:「我是個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為什麼不叫我酒鬼呢?」

  於是孫駝子又發現這人必定有段極傷心的往事,所以連自己的姓名都不願提起,情願將一生埋葬在酒壺裡。

  除了喝酒外,他還有個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裡總是拿著把小刀在刻木頭,但孫駝子卻從不知道他在刻什麼,因為他從未將手裡刻著的雕像完成過。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時孫駝子卻希望他永遠也不要走。

  這天早上,孫駝子起床時就發覺天氣已越來越涼了,特別從箱子裡找出件老棉襖穿上,才走到前面。

  這天早上也和別的早上沒什麼兩樣,生意還是清淡得很,幾個趕大車的走了後,孫駝子就搬了張竹椅坐到門口去磨豆腐。

  他剛坐下就看到有兩個人騎著馬從前面繞過來。

  弄堂裡騎馬的人並不多,孫駝子也不禁多瞧了兩眼。

  只見這兩人都穿著杏黃色的長衫,前面一人濃眉大眼,後面一人鷹鼻如鉤,兩人頷下卻留著短髭,看來都只有三十多歲。

  這兩人相貌並不出眾,但身上穿的杏黃色長衫卻極耀眼,兩人都沒有留意孫駝子,卻不時仰起頭向高牆內探望。

  孫駝子繼續磨他的豆腐。

  他知道這兩人絕不會是他的主顧。

  只見兩人走過弄堂,果然又繞到前面去了,可是,還沒過多久,兩人又從另一頭繞了回來。

  這次兩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馬。

  孫駝子脾氣雖古怪,畢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問道:「兩位可要吃喝點什麼?」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道:「咱們什麼都不要,只想問你兩句話。」

  孫駝子又開始磨豆腐,他對說話並不感興趣。

  鷹鼻如鉤的黃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們就要買你的話,一句話一錢銀子如何?」

  孫駝子的興趣又來了,點頭道:「好。」

  他嘴裡說著話,已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失笑道:「這也算一句話麼?你做生意的門檻倒真精。」

  孫駝子道:「這當然算一句話。」

  他伸出了兩根指頭。

  鷹鼻人道:「你在這裡已住了多久?」

  孫駝子道:「二三十年了。」

  鷹鼻人道:「你對面這座宅院是誰的?你知不知道?」

  孫駝子道:「是李家的。」

  鷹鼻人道:「後來的主人呢?」

  孫駝子道:「姓龍,叫龍嘯雲。」

  鷹鼻人道:「你見過他?」

  孫駝子道:「沒有。」

  鷹鼻人道:「他的人呢?」

  孫駝子道:「出門了。」

  鷹鼻人道:「什麼時候出門的?」

  孫駝子道:「一年多以前。」

  鷹鼻人道:「以後有沒有回來過?」

  孫駝子道:「沒有。」

  鷹鼻人道:「你既未見過他,怎會對他知道得如此詳細?」

  孫駝子道:「他們家的廚子常在這買酒。」

  鷹鼻人沉吟了半晌,道:「這兩天有沒有陌生人來問過你的話?」

  孫駝子道:「沒有……若是有,我只怕早已發財了。」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笑道:「今天就讓你發個小財吧。」

  他拋了錠銀子出來,兩人再也不問別的,一齊上馬而去,在路上還是不住探首向高牆內窺望。

  孫駝子看著手裡的銀子,喃喃道:「原來有時候賺錢也容易得很……」

  他轉過頭,忽然發現那「酒鬼」不知何時已出來,正站在那裡向黃衫人的去路凝視著,面上帶著種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

  孫駝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斷糧了。」

  他低下頭,咳嗽了一陣,忽然又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孫駝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蒼白的臉上忽又起了一陣異樣的紅暈,目光茫然凝視著遠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問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麼?」

  這句話實在問得很多餘,孫駝子不禁笑道:「過了十四,自然是十五。」

  那「酒鬼」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指著桌子的空酒壺。

  孫駝子歎了口氣,搖搖頭道:「若是人人都像你這麼樣喝酒,賣酒的也早就都發財了。」

  黃昏時後園的小樓上就有了燈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開始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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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小店又來怪客


  今天那酒鬼看來似乎有些異樣,他的酒喝得特別慢,眼睛特別亮,手裡沒有刻木頭,而且還特地將他桌上的蠟燭移到別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門,似乎在等人的模樣。

  但戌時早已過了,小店裡卻連一個主顧也沒有。

  孫駝子長長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道:「今天看樣子又沒有客人上門了,還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兩杯。」

  那「酒鬼」卻搖了搖頭,道:「別著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買賣必定特別好。」

  孫駝子道:「你怎麼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會算命。」

  他果然會算命,而且靈得很,還不到半個時辰,小店裡果然一下子就來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兩個人。

  一個是滿頭白髮蒼蒼,手裡拿著旱煙的藍衫老人。

  還有一個想必是他的孫女兒,梳著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比辮子還要黑,還要亮。

  第二批也是兩個人。

  這兩人都是滿面虯髯,身高體壯,不但裝束打扮一模一樣,腰上掛的刀也一模一樣,兩人就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第三批來的人最多,一共有四個。

  這四人一個高大,一個矮小,一個紫面膛的年輕人肩上居然還扛著根長槍,還有個卻是穿著綠衣裳,戴著金首飾的女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大姑娘,論年齡卻是大姑娘的媽了。

  孫駝子只怕她一不小心會把腰扭斷。

  最後來的只有一個人。

  這人瘦得出奇,也高得出奇,一張比馬臉還長的臉上,生著巴掌般大小的一塊青記,看起來有點怕人。

  他身上並沒有佩劍掛刀,但腰圍上鼓起了一環,而且很觸目,顯然是帶著條很粗很長的軟兵刃。

  小店裡一共只有五張桌子,這四批人一來立刻就全坐滿了,孫駝子忙得團團亂轉,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這麼好。

  只見這四批人都在喝著悶酒,說話的很少,就算說話,也是低音細語,彷彿生怕被別人聽到。

  孫駝子只覺得這些人每個都顯得有些奇怪,這些人平日本來絕不會到他這種雞毛小店裡來的。

  喝了幾杯酒,那肩上扛著槍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辮子姑娘身上了,辮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點也不在乎。

  紫面少年忽然笑道:「這位姑娘可是賣唱的嗎?」

  辮子姑娘搖了搖頭,辮子高高地甩了起來,模樣看來更嬌。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賣唱,總也會唱兩句吧,只要唱得好,爺們重重有賞。」

  辮子姑娘抿著嘴一笑,道:「我不會唱,只會說。」

  紫面少年道:「說什麼?」

  辮子姑娘道:「說書,說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卻不知你會說什麼書?後花園才子會佳人?宰相千金拋繡球?」

  辮子姑娘又搖了搖頭,道:「都不對,我說的是江湖中最轟動的消

  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保證又新鮮,又緊張。」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這種事我想在座的諸君都喜歡聽的,你快說吧。」

  辮子姑娘道:「我不會說,我爺爺會說。」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頭子一眼,皺著眉道:「你會什麼?」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嫣然道:「我只會替爺爺幫腔。」

  她眼睛這麼一轉,紫面少年的魂都飛了。

  那綠衣婦人的臉早已板了起來,冷笑著道:「要說就快說,飛什麼媚眼?」

  辮子姑娘也不生氣,笑道:「既然如此,爺爺你就說一段吧,也好賺幾個酒錢。」

  老頭子瞇著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煙,才慢吞吞地說道:「你可聽說過李尋歡這名字?」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還不大理會這祖孫兩人,但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每個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辮子姑娘也笑道:「我當然聽說過,不就是那位仗義疏財,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嗎?」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道:「聽說,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直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躲開過,這句話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頭子「呼」地將一口煙噴了出來,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問問『平湖』百曉生,去問問五毒童子,你就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了。」

  辮子姑娘道:「百曉生和五毒童子豈非早就全都死了麼?」

  老頭子淡淡道:「不錯,他們都死了,就因為他們不相信這句話。」

  辮子姑娘伸了伸舌頭,嬌笑道:「我可不敢不相信這句話,不相信這句話的只怕都是傻瓜。」

  那面帶青記的瘦長漢子鼻孔裡似乎低低「哼」了一聲,只不過大家都已被這祖孫兩人的對答所吸引,誰也沒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伏在桌上,似已醉了。

  老頭子又抽了兩口旱煙,喝了口茶,才接著道:「只可惜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豪傑,如今也已死了。」

  辮子姑娘愕然道:「死了?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殺了他!」

  老頭子道:「誰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有本事殺他的只有一個人。」

  辮子姑娘道:「誰?」

  老頭子道:「就是他自己!」

  辮子姑娘怔了怔,又笑道:「他自己怎麼會殺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還活在世上。」

  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道:「就算他還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哀莫大於心死,可歎呀可歎,可惜呀可惜……」

  辮子姑娘也歎了口氣,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什麼人可稱得上是英雄呢?」

  老頭子道:「你可聽說過『阿飛』這名字?」

  辮子姑娘道:「好像聽說過。」

  她眼珠子一轉,又道:「聽說此人劍法之快,舉世無雙,卻不知是真是假?」

  老頭子道:「伊哭的武功如何?」

  辮子姑娘道:「兵器譜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是好得很了。」

  老頭子道:「鐵笛先生、少林心寵、趙正義、田七……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辮子姑娘道:「這幾位都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誰都知道的。」

  老頭子道:「阿飛的劍法若不快,這些人怎會敗在他劍下?」

  辮子姑娘道:「如今這位『阿飛』的人呢?」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樣,忽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兒同時失蹤的。」

  辮子姑娘道:「林仙兒?不就是那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也歎了口氣,漫聲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為情苦,而且還無處投訴……」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皺眉道:「閒話少說,書歸正傳,你說的故事呢?」

  老頭子長歎著搖頭道:「像阿飛和李尋歡這樣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還會發生什麼大事?我老頭子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面帶青印的瘦長漢子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那倒也不見得。」

  老頭子道:「哦?閣下的消息難道比我老頭子還靈通?」

  那瘦長漢子目光四轉,一字字道:「據我所知,不久就要有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

  老頭子道:「在哪裡發生?什麼時候發生?」

  瘦長漢子「啪」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這句話說出,那孿生兄弟和第三批來的四個人面上全都變了顏色,那綠衣婦人眼波流動嬌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時此地會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瘦長漢子冷笑道:「據我所知,至少有六個人馬上就要死在這裡!」

  綠衣婦人道:「哪六個人?」

  瘦長漢子喝了口酒,緩緩道:「『白毛猴』胡非、『大力神』段開山、『鐵槍小霸王』楊承祖、『水蛇』胡媚和『南山雙虎』韓家兄弟!」

  他一口氣說了這六個名字,那孿生兄弟和第三批來的四個人都已霍然長身而起,紛紛拍著桌子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聲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開山。

  此人站起來就和半截鐵塔似的,「南山雙虎」韓家兄弟身材雖高大,比起他來還是矮了半個頭。

  他罵了兩句不過癮,接著又道:「我看你才是一臉倒霉相,休想活得過今天晚上……」

  這句話還未說完,那瘦長漢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劈劈啪啪」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光。

  段開山明明有兩隻手,偏偏就無法招架,明明有兩條腿,偏偏就無法閃避,連頭都似已被打暈了,動都動不得。

  別的人也看呆了。

  只聽這瘦長漢子冷冷道:「你以為是我要殺你們?憑你們還不配讓我動手,我這只不過是教訓教訓你們,要你們說話斯文些。」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鐵槍小霸王」楊承祖突然大喝一聲,道:「慢走,你倒說說看是誰要殺我們?」

  喝聲中,他一直放在手邊的長槍毒蛇般刺出。

  只見槍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楊家槍法。

  那瘦長漢子頭也未回,淡淡道:「要殺你們的人就快來了!……」

  只見他腰一閃,已將長槍挾在肋下,楊承祖用盡全身力氣都抽不出來,一張紫面已急得變成豬肝色。

  瘦長漢子又接著道:「你們反正逃也逃不了的,還是慢慢地等著瞧吧。」

  他忽然一鬆手,正在抽槍的楊承祖驟然失去重心,仰面向後跌了下去,若不是「水蛇」胡媚扶得快,連桌子都要被撞翻了。

  再看他的鐵槍,竟已變成了條「鐵棍」!

  鐵尖已不知何時被人折斷了!

  但聽「奪」的一聲,瘦長漢子將槍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地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韓家兄弟、楊承祖、胡非、段開山、胡媚,這六個人就沒有他這麼好過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俱是面如死灰。

  每個人心裡都在想:「是誰要來殺我們?是誰?……」

  外面風漸漸大了。燭光閃動,映得那瘦長漢子一張青慘慘的臉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人又是誰?」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的武林高手,我們怎會不認得他?」

  「他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每個人心裡都是忐忑不定,哪裡還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這樣就走,也未免太丟人了,日後若是傳說出去,還能在江湖中混麼?

  何況,聽那青面漢子的口氣,他們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那瘦小枯乾,臉上還長著白毛的胡非,目光閃動,忽然站了起來,走到韓家兄弟的桌子前,抱拳道:「南山雙虎的威名,在下是久已仰慕得很了。」

  南山雙虎也立刻站起,大虎韓斑抱拳道:「不敢。」

  二虎韓明道:「胡大俠和胡姑娘兄妹,暗器輕功雙絕,我兄弟也久仰得很!」

  胡非道:「韓二俠過獎了。」

  那邊的「水蛇」胡媚也媚笑著襝衽作禮。

  胡非道:「兩位若不嫌在下冒昧,就請移駕過去一敘如何?」

  韓斑道:「在下等也正有此意。」

  這兩批人若在別的地方相見,也許會放出兵刃來拚個你死我活,但現在同仇敵愾,不是一家人也變成一家人了。

  大家都舉過杯,胡非道:「兩位久居關東,在下等卻一直在江淮間走動,兄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會想將我們一網打盡。」

  韓斑道:「在下正也不解。」

  胡非道:「聽那位朋友的口氣要殺我們的那人,武功想必極高,我們也許真的不是他敵手,只不過……」

  他忽然笑了笑,道:「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合我們六人之力,總不至於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吧。」

  韓氏兄弟精神立刻一振。

  韓斑大聲道:「胡兄說得好,我們六個也不是木頭人,難道就會乖乖地讓別人砍腦袋嗎?」

  他斜眼瞟著那青面瘦長漢子,但那人卻似根本沒有聽見。

  韓明也大聲道:「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人若不來也就罷了,若真的來……嘿嘿……」

  胡媚嬌笑著替他接了下去,道:「若真的來了,就叫他來得去不 得。」

  這正是「人多膽壯」,六個人合在一起,就連段開山和楊承祖的膽氣也不覺壯了起來。

  六個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

  突聽門外有人一聲冷笑。

  六個人的臉色立刻變了,喉嚨也像是忽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連呼吸都似已將停頓。

  孫駝子早已駭呆了,但這六人卻比他還要怕得厲害,他忍不住隨著他們的目光瞧了過去。

  只見門口已出現了四個人。

  這四人都穿著顏色極鮮明的杏黃色長衫,其中一個濃眉大眼,一個鷹鼻如鉤,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聽消息的那兩人。

  他們雖已到了門口,卻沒有走進來,只是垂手站在那邊,也沒有說話,看來一點也不可怕。

  孫駝子實在想不通方纔還盛氣凌人的六個人,怎會對他們如此害怕,看這六人的表情,這四個黃衫人簡直不是人,是鬼。

  他們有些羨慕那「酒鬼」了,什麼也沒有瞧見,什麼也沒有聽見,自然什麼都用不著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孫兩人一個已快老掉了牙,一個嬌滴滴的彷彿被風一吹就要倒。

  但兩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氣,並沒有露出什麼害怕的樣子來,那老頭子居然還能喝得下酒。

  再看門口那四個黃衫人,已閃身讓出了一條路。

  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人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黃色的長衫,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他和另四人惟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黃衫上還鑲著金邊。

  他長得雖秀氣,面上卻是冷冰冰的,全無絲毫表情,走到屋子裡,四下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那青面瘦長漢子身上:

  青面漢子自己喝著酒,也不理他。

  黃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絲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冰冷的目光在楊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掃。

  這六人看來個個都比他凶狠些,但被他目光這一掃,六人似乎連腿都軟了,連坐都坐不穩。

  黃衫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自懷中取出六枚黃銅鑄成的制錢,在六個人的頭上各放了一枚。

  六個人竟似忽都變成了木頭人,眼睜睜地瞧著這人將東西隨隨便便地擺在自己頭上,連個屁都不敢放。

  黃衫少年還剩下幾個銅錢,拿在手裡「叮叮噹噹」地搖著,緩緩走到那老人和辮子姑娘的桌前。

  老頭子抬起頭瞧了他一眼,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來喝兩杯吧,我請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裡就好像含著個鵝蛋似的,舌頭也比平時大了三倍,說的話簡直沒人能聽得清。

  黃衫少年沉著臉,冷冷地瞧著他,突伸手在桌上一拍,擺在老頭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從碟子裡跳了起來,暴雨般向老頭子臉上打了過去。

  那老頭子也不知是看呆了,還是嚇呆了,連閃避都忘了閃避,幾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臉上。

  黃衫少年長袖突又一卷,將花生米全都捲入袖中,他袍袖再一抖,花生米就又一連串落回碟子。

  老頭子眼睛發直,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那辮子姑娘卻已拍手嬌笑起來,笑道:「這把戲真好看極了,想不到你原來是個變戲法的,你再變幾手給我們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爺爺請你喝酒。」

  黃衫少年露了手極精純的內家掌力,又露了手極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誰知卻遇著個不識貨的買主,居然將他看成變戲法的。

  但這黃衫少年卻一點也沒有生氣,上上下下打量了辮子姑娘幾眼,目中似乎帶著些笑意,慢慢地走了開去。

  辮子姑娘著急道:「你的戲法為什麼不變了?我還想看哩。」

  那青面瘦長漢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這種戲法還是少看些為妙。」

  辮子姑娘眨著眼道:「為什麼?」

  青面漢子冷冷道:「你們若是會武功,他方纔那兩手戲法只怕已將你們變死了。」

  辮子姑娘偷偷瞟了黃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卻已不敢再問了。

  黃衫少年根本就沒有理會那青面漢子在說什麼,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噹噹」地搖著手裡的制錢。

  那「酒鬼」早巳人事不知,伏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樣。

  黃衫少年冷笑著,一把拎起他的頭髮,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仔細看了兩眼,手才放鬆。

  他的手一鬆,這「酒鬼」就「砰」地又跌回桌子上,還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青面漢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這話倒真不錯,喝醉了的人確實比清醒的佔便宜。」

  黃衫少年還是不睬他,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開山、楊承祖、胡媚、韓斑、韓明,這六人也立刻一連串跟了出去,就好像有條繩子牽著似的。

  這六人一個個都是哭喪著臉,直著脖子,腳下雖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卻連動也不敢動,生怕頭上的銅錢會掉下來。

  看他們這種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樣子,彷彿只要頭上的銅錢一跌落,就立刻要有大禍臨頭了。

  孫駝子活了幾十年,倒真還未見過這樣的怪事。

  他以前曾經聽人說過,深山大澤中往往會出現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腦,高興時就將全山的猴子全召來,看到中意的就放塊石頭在它腦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絕不敢反抗,也絕不敢逃走,只是頂著那塊石頭,乖乖地等死。

  孫駝子以前總認為這只不過是齊東野語,不足為信。但現在看到段開山這些人的模樣,竟真的和那些猴子差不多。

  以他們六人的武功,無論遇見什麼人,至少也可以拚一拚,為何一見到這黃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見了貓。

  孫駝子實在不明白。

  他也並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這麼大年紀的人,知道有些事還是糊塗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煩惱。

  好久沒有下雨了,弄堂裡的風沙很大。

  另四個黃衫人不知何時已在地上畫了幾十個圓圈,每個圓圈都只不過有裝湯的海碗那麼大。

  段開山等六人走出來,也不等別人吩咐,就站到這些圓圈裡去了,一個人站一個圓圈,恰好能將腳擺在圓圈裡。

  六個人立刻又像是變成了六塊木頭。

  黃衫少年又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回小店,在段開山他們方才坐過的那張桌子上坐下。

  他臉上始終冷冰冰的,到現在為止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過了約摸兩盞茶時候,又有個黃衫人走人了弄堂。

  這人年齡比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個,眼睛也瞎了一隻,剩下的一隻獨眼中,閃閃地發著凶光。

  他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色,身後也一連串跟著七八個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顯然並不是沒名沒姓的人,但現在卻也和段開山他們一樣,一個個都哭喪著臉,直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獨眼人身後,走到小店前,就乖乖地站到圓圈裡去。

  其中有個人黝黑瘦削,滿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開山等六人看到他,都顯得很詫異,似乎在奇怪:「怎麼他也來了?」

  獨眼人目光在段開山等六人面上一掃,嘴角帶著冷笑,也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人了小店,在黃衫少年對面坐下。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誰也沒有說話。

  又過了盞茶時候,弄堂裡又有個黃衫人走了進來。

  這人看來顯得更蒼老,鬚髮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邊,身後也一連串跟著十來個人。

  遠遠看來,他長得也沒有什麼異樣,但走到近前,才發現這人的臉色竟是綠的,襯著他花白的頭髮,更顯得詭秘可怕。

  他不但臉是綠的,手也是綠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到這綠面白髮的黃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覺倒抽了口涼氣,有的人甚至已在發抖。

  還不到半個時辰,弄堂裡地上畫的幾十個圓圈都已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噤若寒蟬,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穿金邊黃衫的人已到了四個,最後一個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僂,步履已蹣跚,看來比那說故事的老頭子還要大幾歲,簡直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但帶來的人卻偏偏最多。

  這四人各據桌的一方,一走進來就靜靜地坐在那裡,誰也不開口,四個人彷彿都是啞吧。

  外面站在圈子裡的一群人,嘴更好像全都被縫起來了,裡裡外外除了呼吸聲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這小店簡直就變得像座墳墓,連孫駝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孫兩人和青面漢子卻偏偏還是不肯走。

  他們難道還在等著看把戲。

  這簡直是要命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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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要人命的金錢


  也不知過了多久,弄堂盡頭突然傳來一陣「篤,篤,篤……」之聲,聲音單調而沉悶。

  但這聲音在這種時候聽來,卻另有一種陰森詭秘之意,每個人心頭都好像被棍子在敲。

  「篤,篤,篤……」簡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個黃衫人對望了一眼,忽然一齊站了起來。

  「篤,篤,篤……」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淒涼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的左腿已齊根斷去,拄著根枴杖。

  枴杖似是金鐵所鑄,點在地上,就發出「篤」的一響。

  暗淡的燈光從小店裡照出來,照在這人臉上,只見這人蓬頭散髮,面如鍋底,臉上滿是刀疤!

  三角眼,掃地眉,鼻子大得出奇,嘴也大得出奇,這張臉上就算沒有刀疤,也已醜得夠嚇人了。

  無論誰看到這人,心裡難免要冒出一股寒氣。

  四個黃衫人竟一齊迎了出去,躬身行禮。

  這獨腿人已擺了擺手。

  「篤,篤,篤……」人也走人了小店。

  孫駝子這時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黃色的長衫,卻將下擺掖在腰帶裡,已髒得連顏色都分不清了。

  這件髒得要命的黃衫上,卻鑲著兩道金邊。

  青面漢子瞧見這人走進來,臉色似也變了變。

  那辮子姑娘更早已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獨腿人三角眼裡光芒閃動,四下一掃,看到那青面漢子時,他似乎皺了皺眉,然後才轉身過:「你們多辛苦了。」

  他相貌兇惡,說起話來卻溫和得很,聲音也很好聽。

  四個黃衫人齊地躬身道:「不敢。」

  獨腿人道:「全都帶來了麼?」

  那黃衫人道:「是。」

  獨腿人道:「一共有多少位?」

  黃衫人道:「四十九人。」

  獨腿人道:「你能確定他們全是為那件事來的麼?」

  黃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調查確實,這些人都是在這三天內趕來的,想必都是為了那件事而來,否則怎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

  獨腿人點了點頭,道:「調查清楚了就好,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

  黃衫老人道:「是。」

  獨腿人道:「咱們的意思,這些人明白了沒有?」

  黃衫老人道:「只怕還未明白。」

  獨腿人道:「那麼你就去向他們說明白吧。」

  黃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緩緩道:「我們是什麼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來意,我們也清楚得很。」

  他又慢慢地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信,才接著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這同樣的一封信,才趕到這裡來的。」

  大家既不敢點頭,又怕說錯了話,只能在鼻子裡「嗯」了一聲,幾十個人鼻子裡同時出聲,那聲音實在奇怪得很。

  黃衫老人淡淡道:「但憑各位的這點本事,就想來這裡打主意,只怕還不配,所以各位還是站在這裡,等事完再走的好,我們可以保證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著不動,絕沒有人會來傷及各位毫髮。」

  他淡淡笑了笑,接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們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傷人的。」

  他說到這裡,突然有人打了個噴嚏。

  打噴嚏的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來太粗,寧可凍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數女人都有這種毛病。

  胡媚這種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弄堂裡的風又大,她一個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著風口,吹了半個多時辰,怎會不著涼?

  平時打個噴嚏,最多也只不過抹抹鼻涕也就算了,但這噴嚏在此刻打出來,卻真有點要命。

  胡媚一打噴嚏,頭上頂著的銅錢就跌了下來。

  只聽「噹」的一聲,銅錢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去好遠,不但胡媚立刻面無人色,別的人臉色也變了。

  黃衫老人皺了皺眉,冷冷道:「我們的規矩,你不知道?」

  胡媚顫聲道:「知……知道。」

  黃衫老人搖了搖頭,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發抖道:「晚輩絕不是故意,求前輩饒我這一次。」

  黃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會是故意的,卻也不能壞了規矩,規矩一壞,威信無存,你也是老江湖了,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胡媚轉過頭,仰面望著胡非,哀喚道:「大哥,你……你也不替我說句話?」

  胡非緩緩閉起眼睛,面頰上的肌肉不停顫動,黯然道:「我說了話又有什麼用?」

  胡媚點了點頭,黯然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楊承祖,道:「小楊你呢?我……我就要走了,你也沒有話要對我說?」

  楊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面,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胡媚道:「你難道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楊承祖索性也將眼睛閉上了。

  胡媚突然格格地笑了起來,指著楊承祖道:「你們大家看看,這就是我的情人,這人昨天晚上還對我說,只要我對他好,他不惜為我死的,但現在呢?現在他連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會得麻瘋病似的……」

  她笑聲漸漸低沉,眼淚卻已流下面頰,喃喃道:「什麼叫做情?什麼叫做愛?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煩說到這裡,她忽然就地一滾,滾出七八尺,雙手齊揚,發出了數十點寒星,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那黃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過,似乎想掠人高牆。

  「水蛇」胡媚以暗器輕功見長,身手果然不俗,發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黃衫老人,卻只是淡淡皺了皺眉,緩緩道:「這又何苦?」

  他說話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卻快得驚人,這短短四個字說完,數十點寒星已都被他捲入神中。

  胡媚人剛掠起,驟然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身子不由自主「砰」地撞到牆上,自牆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鮮血。

  黃衫老人搖著頭道:「你本來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舉。」

  胡媚手捂著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聲,一口血。

  黃衫老人道:「但你臨死之前,我們還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胡媚喘息著道:「這……這也是你們的規矩?」

  黃衫老人道:「不錯。」

  胡媚道:「我無論要求什麼事,你們都答應我?」

  黃衫老人道:「你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們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報,我們也可以替你去復仇!」

  他淡淡笑了笑,悠然接著道:「能死在我們手上的人,運氣並不錯。」

  胡媚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異樣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選個人來殺我?」

  黃衫老人道:「那也未嘗不可,卻不知你想選的是誰?」

  胡媚咬著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楊承祖!」

  楊承祖臉色立刻變了,顫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想害我?」

  胡媚淒然笑道:「你對我雖是虛情假意,我對你卻是情真意濃,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黃衫老人淡淡道:「殺人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你難道從未殺過人麼?」

  他揮了揮手,就有個黃衫大漢拔出了腰刀,走過去遞給楊承祖,微笑著道:「這把刀快得很,殺人一定用不著第二刀!」

  楊承祖情不自禁搖了搖頭,道:「我不……」

  剛說到「不」字,他頭頂上的銅錢也掉了下來。

  「噹」的一聲,銅錢掉在地上,直滾了出去。

  楊承祖整個人都嚇呆了,剎那間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胡媚又已瘋狂般大笑起來,格格笑道:「你說過,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現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這人總算還有幾分良心……」

  楊承祖全身發抖,突然狂吼一聲,大罵道:「你這妖婦,你好毒的心腸!」

  他狂吼著奪過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鮮血似箭一般的飛濺而出,染紅了楊承祖的衣服。

  他喘著氣,發著抖,慢慢地抬起頭。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冷冷地望著他。

  夜色淒迷,不知何時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濃霧。

  楊承祖跺了跺腳,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了過去。

  他的屍體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孫駝子這才明白這些人走路時為何那般小心了,原來他們一不小心將頭頂上的銅錢掉落,就非死不可!

  這些黃衫人的規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惡!

  那青面漢子卻根本無動於衷,對這種事似已司空見慣,孫駝子只奇怪那黃衫人為何沒有在他頭頂上也放一枚銅錢。

  就在這時,那獨腿人忽然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長漢子的桌前,在對面坐下。

  青面漢子慢慢地抬起頭,盯著他。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孫駝子卻忽然緊張了起來,就好像有什麼可怕的事立刻就要發生了。

  他覺得這兩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人對方心裡。

  霧更重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腿人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笑得很特別,很奇怪,一笑起來,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兇惡和醜陋,變得說不出地溫柔親切。

  他微笑著道:「閣下是什麼人,我們已知道了。」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道:「我們是什麼人,閣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漢子冷冷道:「近兩年來不知道你們的人,只怕很少。」

  獨腿人又笑了笑,慢慢地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正和那黃衫人取出來的一樣,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就連孫駝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寫的是什麼。

  那辮子姑娘的一雙大眼睛更不時地偷偷往這邊瞧,只可惜獨腿人已將這封信用手壓在桌上了,微笑著道:「閣下不遠千里而來,想必也是為了這封信來的。」

  青面漢子道:「不錯。」

  獨腿人道:「閣下可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麼?」

  青面漢子道:「不知道。」

  獨腿人笑道:「據我們所知,江湖中接到這樣信的至少也有一百多位,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信是誰寫的,我們也曾四下打聽,卻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青面漢子冷冷道:「若連你們也打聽不出,還有誰能打聽得出!」

  獨腿人笑道:「我們雖不知道信是誰寫的,但他的用意我們卻已明白。」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道:「他將江湖中成名的豪傑全引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大家爭奪埋藏在這裡的寶物,然後自相殘殺!他才好得漁翁之利。」

  青面漢子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何要來?」

  獨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險惡,所以我們才非來不可!」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笑了笑道:「我們到這裡來,就為的是要勸各位莫要上那人的當,只要各位肯放手,這一場禍事就可消弭於無形了。」

  青面漢子冷笑道:「你們的心腸倒真不錯。」

  獨腿人似乎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刺,還是微笑道:「我們只希望能將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讓大家都能安安靜靜地過幾年太平日子。」

  青面漢子緩緩道:「其實此間是否真有寶藏,大家誰也不知道。」

  獨腿人拊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為了這種事而拚命,豈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漢子道:「但我既已來了,好歹也得看他個水落石出,豈是別人三言兩語就能將我打發走的?」

  獨腿人立刻沉下了臉,道:「如此說來,閣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漢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輪不到你們!」

  獨腿人也冷笑著道:「除了閣下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能跟我們一爭長短的。」

  他將手裡的鐵拐重重一頓,只聽「篤」的一聲火星四濺,四尺多長的鐵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漢子神色不變,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難怪百曉生作兵器譜,要將你這隻鐵拐排名第八。」

  獨腿人厲聲道:「閣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青面漢子道:「我也正想要你們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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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1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長眼睛的鞭子


  只見青面漢子左手輕輕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飛起,只聽「呼」的一聲,風聲激盪,右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條烏黑的長鞭。

  軟兵器越長越難使,能使七尺軟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此刻這青面漢子手裡的蛇鞭卻長得嚇人,縱然沒有三丈,也有兩丈七八。

  他的手一抖,長鞭已帶著風聲向站在圓圈裡的一群群人頭頂上捲了過去,只聽「叮叮噹噹」一連串聲響,四十多枚銅錢一齊跌落在地上。

  這四十幾人有高有矮,他長鞭一卷,就已將他們頭上的銅錢全部卷落,竟未傷及任何一人毫髮。

  這四十幾人可說沒有一個不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但能將一條鞭子使得如此出神人化的,卻是誰也沒有見過。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變活了,而且還長了眼睛。

  四十幾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時展動身形,竄牆的竄牆,上房的上房,但見滿天人影飛舞,剎那間就逃得乾乾淨淨。

  那黃衫老人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要了他們的奪命金錢,難道是準備替他們送命麼?」

  獨腿人冷笑道:「有『鞭神』西門柔的一條命,也可抵得過他們四十幾條命了!」

  他鐵拐斜揚,一隻腳站在地上,整個人就好像釘在地上似的,穩如泰山。

  黃衫老人雙手一伸一縮,自長袖中退出了一對判官筆。

  面色慘綠的黃衣人轉了個身,手裡也多了對奇形外門兵刃,看來似刀非刀,似鋸非鋸,陰森森地發著碧光,兵刃上顯然有劇毒。

  那黃衫少年始終未曾開口說話,雙手也始終藏在袖中,此刻才慢慢地伸了出來,用的兵刃赫然竟是一雙子母鋼環。

  用兵器講究的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子母鋼環更是險中之險,只要一出手,就是招招搶攻的進手招式,不能傷人,便被人傷,是以武林中敢用這種絕險兵器的人並不多。

  敢用這種兵器的人武功就絕不會弱。

  四個人身形展動,已將那青面漢子西門柔圍住。

  只有那獨眼黃衣人卻退了幾步,反手拉開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兩排刀帶,帶上密密地插著七七四十九柄標槍,有長有短,長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槍頭的紅纓鮮紅如血!

  五個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在西門柔手裡的長鞭上,顯然都對這條似乎長著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懼之心。

  獨腿人陰惻惻一笑,道:「我這四位朋友的來歷,閣下想必已看出來了吧。」

  西門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獨腿人道:「按理說,以我們五人的身份,本不該聯手對付你一個,只不過今日的情況卻不同。」

  西門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為勝的小人我也見得多了,又不止你們五個。」

  獨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們的規矩,我們怎能再放你走,規矩一壞,威信無存,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門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獨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門柔忽然大笑起米,道:「我若真要走時,憑你們還休想攔得住我!」

  他的手一抖,長鞭忽然捲起了七八個圈子,將自己卷在中央,鞭子旋轉不息,看來就像是個陀螺似的。

  獨腿人大喝一聲,鐵拐橫掃出去。

  這一拐掃出,雖是一招平平常常的「橫掃千軍」,但力道之強,氣勢之壯,卻當真無與倫比!

  江湖中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用這同樣的招式,但也只有他才真的無愧於這「橫掃千軍」四字。

  西門柔長笑不絕,鞭子旋轉更急,他的人已突然沖天飛起。

  那獨眼大漢雙手齊揚,—眨眼間已發出了十三柄標槍,但見紅纓閃動,帶著呼嘯的風聲向西門柔打了過去。

  長的標槍先發,短的標槍卻先至,只聽「喀嚓,喀嚓」一連串聲響,長長短短一十三根標槍全都被旋轉的鞭子拗斷,斷了的標槍向四面八方飛出,有的飛人高牆,有的釘在牆上,餘力猶未盡,半截槍仍在「嗡嗡」地彈動不歇,槍頭的紅纓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來,隨風飛舞。

  西門柔的人卻像是陣龍捲風般越轉越快,越轉越高,再幾轉便轉入濃霧中,瞧不見了。

  獨腿人喝道:「追!」

  他鐵拐「篤」的一點,人也沖天飛起,這一條腿的人竟比兩條腿的人輕功還高得多,眨眼間也消失在濃霧中。

  但鐵拐掃動時所帶起的風聲仍遠遠傳來,所有的黃衫人立刻都跟著這風聲追了下去,弄堂裡立刻又恢復了昔日的平靜,只留下一攤血泊,兩具屍體。

  若不是這兩具屍身,孫駝子真以為這只不過是場噩夢。

  只見那老頭子不知何時已清醒了,眼睛裡連一點酒意也沒有,他目送黃衣人一個個走遠,才歎了口氣,喃喃道:「難怪西門柔的蛇鞭排名還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這兩手,就已不愧『鞭神』兩字,百曉生畢竟還是有眼光的。」

  辮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難道真沒有一個能強過他嗎?」

  老頭子道:「軟兵刃能練到他這種火候的,三十年來還沒有第二個。」

  辮子姑娘道:「那一條腿的怪物呢?」

  老頭子道:「那人叫諸葛剛,江湖中人又稱他『橫掃千軍』,掌中一隻金剛鐵拐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傑所使的兵器,沒有一個比他更重的了。」

  辮子姑娘笑道:「一個叫西門柔,一個叫諸葛剛,看來兩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對頭。」

  老頭子道:「西門柔武功雖柔,為人卻很剛正,諸葛剛反倒是個陰險狡猾的人,兩人武功相剋,脾氣也不同,只不同柔能克剛,斗武功諸葛剛雖稍遜一籌。鬥心機西門柔就難免要吃虧了。」

  辮子姑娘道:「依我看,那白鬍子老頭比諸葛剛還要陰險得多。」

  老頭子道:「那人叫高行空,是點穴的名家,還有那獨眼龍叫燕雙飛,雙手能在頃刻間連發四十九柄飛槍,百發百中,這兩人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中一個排名三十七,一個排名四十六,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辮子姑娘撇了撇嘴,道:「排名四十六的,還能算高手麼?」

  老頭子道:「這世上練武的人何止千萬,能在兵器譜上列名的又有幾個?」

  辮子姑娘道:「那臉色發綠的人用的是什麼兵器?也在兵器譜上麼?」

  老頭子道:「那人叫『毒螳螂』唐獨,用的兵器就叫做『螳螂刀』,刀上劇毒,無論誰只要被劃破一絲血口,一個對時內必死無救!」

  辮子姑娘吃吃笑道:「我想起來了,聽說此人專吃五毒,所以吃得全身發綠,連眼珠子都是綠的,他老婆還送了他頂綠帽子。」

  老頭子敲著火石,點起了旱煙,長長吸了一口,道:「這幾人雖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若論來頭之大,卻還都比不上那年紀輕輕的小伙子。」

  辮子姑娘道:「不錯,我也看出這人有兩下子,他年紀最輕,卻最沉得住氣,用的兵器也最扎手,卻不知他是什麼來歷。」

  老頭子道:「你可聽說過『龍鳳環』上官金虹這名字麼?」

  辮子姑娘道:「當然聽說過,此人掌中一對子母龍鳳環,在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猶在小李探花的飛刀之上,江湖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老頭子道:「那少年叫上官飛,正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子,諸葛剛、唐獨、高行空、燕雙飛,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屬下。」

  辮子姑娘伸了伸舌頭,道:「難怪他們如此強橫霸道了,原來他們還有這麼硬的後台。」

  老頭子道:「上官金虹沉寂了多年,兩年前忽然東山復起,網羅了兵器譜中的十七位高手,組成了『金錢幫』,這兩年來戰無不勝,橫行無忌,江湖中人人為之側目,聲勢之壯,甚至已凌駕在『丐幫』之上!」

  辮子姑娘撇著嘴道:「丐幫乃是武林中第一大幫,他們這些邪門歪道怎麼比得上?」

  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兩年來,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長,那些志氣消沉的英雄俠士若再不奮發圖強,金錢幫真不知要橫行到幾時了。」

  說到這裡,他們有意似無意,向那「酒鬼」瞟了一眼,那酒鬼卻仍伏在桌上,沉醉不醒。

  辮子姑娘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這件事既有金錢幫插手,別的人也只好在旁邊看看了。」

  老頭子笑了笑,道:「那倒也不見得。」

  辮子姑娘道:「難道還有什麼新人的武功比上官金虹更強麼?」

  老頭子道:「龍鳳環在兵器譜中雖然排名第二,但排名第三的小李飛刀,排名第四的嵩陽鐵劍,武功都未必在上官金虹之下!」

  他又笑了笑,才接著道:「何況,在龍鳳環之上,還有根千變萬化,妙用無方的『如意棒』哩!」

  辮子姑娘眼睛亮了,道:「那如意棒究竟有什麼妙用?為何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一?」

  老頭子搖了搖頭,道:「如意棒又叫做天機棒,天機不可洩露,除了那位『天機老人』外,別的人怎會知道?」

  辮子姑娘嘟著嘴,沉默了半晌,忽又笑了,道:「金錢幫就算很了不起,但名字卻起得太不高明了,簡直又俗氣又可笑。」

  老頭子正色道:「錢能役鬼,也可通神,天下萬事萬物,還有哪一樣的魔力能比『金錢』更大。你活到我這種年紀,就會知道這名字一點也不可笑了。」

  辮子姑娘道:「但世上也有些人是金錢所不能打動的。」

  老頭子歎道:「那種人畢竟很少,而且越來越少了……」

  辮子姑娘又嘟起了嘴,垂頭望著自己的指甲。

  老頭子抽了幾口煙,在桌邊上磕出了斗中的煙灰,緩緩道:「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辮子姑娘大眼睛一轉,也瞟了那酒鬼一眼,展顏笑道:「我又沒有喝醉,怎麼會聽不見了」

  老頭子點了點頭,道:「那些人的來歷,你想必也全都明白了?」

  辮子姑娘道:「全明白了。」

  老頭子道:「很好,這樣你以後遇著他們時,就會小心些了……」

  他面帶著微笑,慢慢地站了起來,喃喃道:「這裡的酒雖不錯,但一個人只要活著,總不能永遠泡在酒缸裡,糊里糊塗地過一輩子,該走的時候,還是要走的……掌櫃的,你說是嗎……」

  這祖孫兩人一問一答,就好像在向別人說故事似的。

  孫駝子也不覺聽得出神了,此刻忍不住笑道:「老先生對江湖中的事如此熟悉,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這裡的賬,就讓我替你老人家結了吧。」

  老頭子搖著頭笑道:「我可不是什麼英雄,只不過是個酒蟲……但無論英雄也好,酒蟲也好,一個人欠的賬總要自己付的,賴也賴不了,躲也躲不掉。」

  他取出錠銀子放在桌上,扶著他孫女兒的肩頭,蹣跚著走了出去,也漸漸地消失在無盡的夜霧裡。

  孫駝子望著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過頭,才發現「酒鬼」不知何時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鞭神」西門柔方才坐過的那張桌子前,拿起了諸葛剛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書信。

  孫駝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該喝醉的,平白錯過了許多場好戲。」

  那酒鬼笑了笑,又歎了口氣道:「真正的好戲也許還在後頭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孫駝子皺了皺眉,他覺得今天每個人說話都好像有點陰陽怪氣,好像每個人吃錯了藥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兩眼,蒼白的臉上突又泛起了一陣異樣的紅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駝子忍不住問道:「信上寫的是什麼?」

  那酒鬼道:「沒……沒什麼。」

  孫駝子眨了眨眼,道:「聽說那些人全都是為了這封信來的。」

  那酒鬼道:「哦?」

  孫駝子笑道:「他們還說這裡有什麼藏寶,那才真是活見鬼了。」

  他一面抹著桌子,一面又道:「你還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請你。」

  他聽不到回答,轉過頭,只見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裡,出神地遙望著遠方,也不知在瞧些什麼。

  他日中雖也沒有醉意,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之意。

  孫駝子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就看到了高牆內,小樓—上的那一點孤燈,在濃霧中看來,這一孤燈彷彿更遙遠了……

  孫駝子回到後院的時候,三更早已過了。

  院子裡永遠是那麼靜寂,那酒鬼屋子裡燈光還在亮著,門卻沒有關起,被風一吹,「吱吱」的發響。

  孫駝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過去,敲著門道:「你睡了麼?為何沒關門?」

  屋子裡寂靜無聲。

  孫駝子將門輕輕推開了一線,探頭進去,只見床上的被褥整整齊齊,根本就沒有人睡過。

  那酒鬼已不見了。

  「三更半夜的,他會跑到哪裡去?」

  孫駝子皺了皺眉,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很凌亂,床頭堆著十七八塊木頭,但卻瞧不見那把刻木頭的小刀,桌子還有喝剩下的半壺酒。

  酒壺旁有一團揉皺了的紙。

  孫駝子認得這張紙正是諸葛剛留下來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將信紙攤平,只見上面寫著:「九月十五夜,興雲莊有重寶將現,盼閣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這短短三句話,下面也沒有署名,但信上說的越少,反而越能引起別人的好奇之心。

  寫信的這人,實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孫駝子皺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他知道興雲莊就是他小店對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卻再也想不出那「酒鬼」會和興雲莊有什麼關係!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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