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凰云化羽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1
發表於 2012-10-27 19:30: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回 義氣的朋友


  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哽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槍拔起,在暈惻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已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已只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珠子立刻就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的靜寂中,只聽他喉嚨裡不停地「格格」發聲。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長的小刀!

  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卻全都知道是什麼人來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裡。

  李尋歡就在那裡站著。

  但卻沒有人敢抬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抬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像影子般地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麼也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世界裡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走到那些黃衣人面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彷彿是在他的眼睛裡。

  他盯著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著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面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嗄聲道:「你要找孫鴕子?」

  李尋歡道:「是。」

  這黃衣人流著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已抬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著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覆!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地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地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裡。」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麼?」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高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只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們明白得已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裡,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忽然睜開,這才瞧見了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扎著要爬起,又跌倒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麼話你都可以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黯然笑道:「我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麼。」

  李尋歡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並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麼不說明?為什麼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地合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痙攣,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能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地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為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回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裡,只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麼地方他都會趕著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的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為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麼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才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麼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幫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來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黯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青,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麼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麼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麼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發抖。

  金風白道:「我也知道我這麼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痙攣,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扎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債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梟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地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只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只能點頭。

  他喉頭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著道:「上官金虹的這個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麼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裡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著來,因為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著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著她。」

  李尋歡只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湧,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他瞭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麼樣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裡,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這麼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裡只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暗,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暗,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面前,酒,也在李尋歡面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坐在那裡,癡癡地望著酒杯發怔。

  燈蕊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起來的,當然一起回去。」

  孫小紅道:「回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為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望著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麼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著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相見真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麼分別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叫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著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2
發表於 2012-10-27 19:33: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回 可怕的錯誤


  孫小紅嘟起了嘴,冷冷道:「原來你也並不十分夠義氣,至少對死人就沒有對活人夠義氣。」

  李尋歡忽然問道:「昨天我們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孫小紅沉吟著,道:「晚上,就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

  李尋歡道:「今天我們是什麼時候趕到這裡的?」

  孫小紅道:「戌時前後,天還沒有黑。」

  李尋歡道:「我們是怎麼來的?」

  孫小紅道:「我們先坐車走了段路,然後就用輕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換快馬。」

  李尋歡道:「所以現在我們就算用同樣的法子趕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時前後才到得了,對不對?」

  孫小紅道:「對。」

  李尋歡道:「但現在我們已有很久未休息,體力絕對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縱然還能施展輕功,也絕不會比昨天晚上快。」

  孫小紅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趕不上你,難怪爺爺說你的輕功並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尋歡道:「所以,我們就算現在動身,也未必能及時趕去赴上官金虹的約會。」

  孫小紅忽然不說話了。

  李尋歡忽然抬起頭,凝注著她,沉聲道:「所以你本該催我快走才對,你總該知道我從不願失約。」

  孫小紅垂著頭,咬著嘴唇,彷彿在故意逃避著李尋歡的目光。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這次我們坐車趕回去,不換馬,也不用輕功趕路。」

  李尋歡道:「你要我在車上休息?」

  孫小紅道:「不錯,否則你就無法及時趕到,你一到那裡只怕就得躺下,你總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決鬥吧?」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笑了笑,道:「好,我就聽你的,我們坐車。」

  孫小紅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展顏笑道:「我們還可以把酒帶到車上去,你若睡不著,我就陪你喝酒。」

  李尋歡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會睡著的。」

  孫小紅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能在車上好好睡一覺,我保證上官金虹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尋歡笑道:「你對我倒很有信心。」

  孫小紅眨著眼道:「當然,我對你若沒有信心,又怎會……」

  她的臉忽然紅了,忽然一溜煙竄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僱車,你準備酒,若是時間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絕不會吃醋的。」

  她的辮子飛揚,眨眼間就跑得瞧不見了。

  李尋歡目送著她,又癡了半晌,才緩緩地站起來,走出門。

  猛抬頭,高牆內露出小樓一角。

  小樓的孤燈又亮了。

  小樓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為她的愛子在縫補著衣服?

  慈母手中的線,長得好像永遠都縫不完似的。

  但卻還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長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縫不完的線,縫不完的寂寞——

  她已將自己的生命埋葬,這小樓就是她的墳墓。

  一個人,一個女人,若是已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歡樂,她還要生命作什麼?

  「詩音,詩音……你實在太苦,你實在已受盡了折磨。」

  李尋歡又彎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裡又何嘗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雖然站在這裡,心卻早已飛上了小樓。

  他的心雖然已飛上了小樓,但他的人卻還是不得不留在這裡。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縱然是最後一次,也不能——相見真如不見,見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屬於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兒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棄在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現在卻連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尋歡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漬,將嘴裡的血又嚥下。

  連血都彷彿是苦的,苦得發澀。

  「詩音,詩音,無論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滿意足,天上地下,我們總有相見的時候。」

  但林詩音真的能平安麼?

  風悲切,人比黃花瘦。

  李尋歡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風裡,是不是希望風能將他吹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孫小紅已回來了,癡癡地瞧著他,道:「你……你沒有去看她?」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你沒有去叫車?」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車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們就走。」

  李尋歡道:「走!」

  車在路上顛沛,酒在杯中搖晃。

  是陳年的老酒。

  車卻比酒更老,馬也許比車還老。

  李尋歡搖著頭笑道:「這匹馬只怕就是關公騎的赤兔馬,車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來,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做的事你總是覺得不滿意,是不是?」

  李尋歡道:「滿意,滿意,滿意極了。」

  他閉上眼睛,緩緩道:「一坐上這輛車,就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孫小紅道:「哦?讓你想起了什麼?」

  李尋歡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那匹木馬,現在我簡直就好像在馬車上的搖籃裡。」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覺得有樣東西進了他的嘴。

  孫小紅吃吃笑道:「那麼你吃完了這棗子,就趕快睡吧。」

  李尋歡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錯,只可惜……」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叫這輛車,就為的是要讓你好好睡一覺,只要你能真的睡著,明天早上我們再換車好不好?」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道:「既然這樣,我就多喝幾杯,也好睡得沉些。」

  孫小紅立刻為他倒酒,嫣然道:「不錯,就算是孩子,也得先餵飽奶才睡得著。」

  杯中的酒在搖晃,她的辮子也在搖晃。

  她的眼波溫柔,就如車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夢。

  李尋歡似已醉了。

  在這樣的晚上,面對著這樣的人,誰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尋歡斜倚著,將兩條腿蹺在對面的車座上,喃喃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但飲者又何嘗不寂寞?……」

  聲音漸低,漸寂。

  他終於睡著。

  孫小紅脈脈地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伸出手,輕撫他的頭髮,柔聲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時,所有的憂愁和煩惱也許都成了過去,到了那時,我就不會讓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滿了幸福的憧憬。

  她還年輕。

  年輕人對世上的事總是樂觀的,總認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卻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實永遠和人願差著很大的一段距離,現在她若知道他們想的和事實相差得多麼遠,她只怕早已淚落滿衣。

  趕車的也在悠悠閒閒地喝著酒。

  他並不急。

  因為雇他車的姑娘曾經吩咐過他!

  「慢慢地走,我們並不急著趕路。」

  趕車的會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車,也不會急著趕路的。

  他很羨慕李尋歡,覺得李尋歡實在很有福氣。

  但他若知道李尋歡和孫小紅會遇著什麼樣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現在已經是「明天」。

  李尋歡醒的時候,紅日已照滿車窗。

  他不至於睡得這麼沉的,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是因為這酒。

  李尋歡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馬車還在一搖一晃地走著,走得很慢,趕車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彷彿正在打瞌睡。

  孫小紅也已睡著,就枕在李尋歡的膝上。

  她長長的頭髮散落,柔如水。

  李尋歡探出頭,地上看不到馬車的影子。

  日正當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個石碑,刻著前面的村名。

  現在已快到正午,距離上官金虹的約會已不到三個時辰。

  但他們卻只不過走了一半路。

  李尋歡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在發冷,發抖。

  他有時憂慮,有時悲哀,有時煩惱,有時痛苦,他甚至也有過歡喜的時候,但卻很少動怒。

  現在他縱未動怒,也已差不多了。

  孫小紅突然醒了過來,感覺到他的人在發抖,抬起頭,就看到了他臉上的怒容,她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頭,眼圈兒已紅了,囁嚅著道:「你在生我的氣?」

  李尋歡的嘴閉著,閉得很緊。

  孫小紅黯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但我還是要這麼樣做,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只要你明白我這麼樣做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整個人已軟了下來,心也軟了下來。

  孫小紅這麼做,的確是為了他。

  她做錯了麼?只要她是真心對他,無論做什麼都不能算錯。

  李尋歡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麼不明白我?」

  孫小紅道:「你……你真的認為我不明白你?」

  李尋歡道:「你若明白我,就該知道你這次就算能拖住我,讓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約會,但以後呢?我遲早還是難免要和他見面的,也許就在明天。」

  孫小紅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變得不同了。」

  李尋歡道:「明天會有什麼不同?」

  孫小紅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說不定已死了,他也許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

  她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彷彿充滿了自信。

  李尋歡想不通她為何會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孫小紅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約,卻也沒有人能怪你,因為這本是上官金虹逼著你這麼做的,否則你又怎會要趕到興雲莊?若不走這一趟,你又怎會失約?」

  李尋歡還在想,臉色卻已漸漸變了。

  孫小紅的神情卻已愉快了起來,坐在李尋歡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會有人說你……」

  李尋歡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是不是你爺爺要你這麼樣做的?」

  孫小紅眨著眼,嫣然道:「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李尋歡道:「難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決鬥?」

  孫小紅笑了,道:「不錯,你該知道,上官金虹一見了我爺爺,簡直就好像老鼠見了貓,這世上也許就只有我爺爺一個人能制得住他。」

  她輕輕拉起李尋歡的手,還想再說些話。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發覺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個人的心若沒有冷,手絕不會這麼冷,一個人心裡若是沒有恐懼,手也絕不會這麼冷。

  他恐懼的是什麼?

  看到李尋歡的神情,孫小紅連問都不敢問了。

  李尋歡卻問道:「是你爺爺自己要去的,還是你求他去的?」

  孫小紅道:「這……這難道有什麼分別?」

  李尋歡道:「有,不但有分別,而且分別還很大。」

  孫小紅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為我覺得像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人人都得而誅之,並不一定要你去動手。」

  李尋歡慢慢地點著頭,彷彿已承認她的話很對。

  但在他臉上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表情。

  他不但恐懼,而且憂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你在擔心?」

  李尋歡用不著回答這句話,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孫小紅道:「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麼?……為我爺爺?」

  李尋歡忽然沉重地歎了口氣,道:「是為了你。」

  孫小紅道:「你在為我擔心?擔心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有些事你雖然做錯了,以後還可以想法子挽回,但還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錯,就永遠也無法補救。」

  現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是憂慮,還帶著種深沉的悲痛。

  他凝視著孫小紅,接著又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什麼,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他當然很瞭解這種感覺。

  為了他這一生中惟一做錯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價之大,實在大得可怕。

  孫小紅瞧著他,心裡忽也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顫聲道:「你在擔心我會做錯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這些年來,你一直跟你爺爺在一起?」

  孫小紅道:「嗯。」

  李尋歡道:「你有沒有看到過他使用武功?」

  孫小紅沉吟著,道:「好像沒有……」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3
發表於 2012-10-27 19:34: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回 無心鑄大錯


  孫小紅很快地接著又道:「但那只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機會使用武功,也沒有必要使用武功。」

  李尋歡道:「沒有必要?」

  孫小紅道:「因為他根本沒有對手。」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呢?」

  孫小紅道:「他也……」

  她聲音忽然停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為,你爺爺是否已覺得不能忍受?」

  孫小紅道:「他……他的確對上官金虹很憤怒。」

  李尋歡道:「但他卻沒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孫小紅垂下頭,道:「他沒有……」

  李尋歡道:「他為什麼一直在忍受?為什麼要等你去求他時才肯出手?」

  孫小紅忽又抬起頭,目中的恐懼之意更重,道:「你……你難道認為他老人家……」

  她忽然覺得嘴裡發乾,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巔峰,心裡就會產生一種恐懼,生怕別人會趕上他,生怕自己會退步,到了這種時候,他往往會想法子逃避,什麼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歎息,接著道:「越不去做,就漸漸會變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會忽然歸隱,有些人甚至會變得自暴自棄,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對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關心。」

  孫小紅只覺自己的身子在漸漸僵硬,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因為她知道她爺爺並不能「忘情」。

  他還在關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尋歡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願我的想法不對,只不過……」

  孫小紅忽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怕,怕得很。

  李尋歡輕撫著她的頭髮,也不知是同情,是憐惜,還是悲哀。

  一個完全沒有情感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這種人幾乎從來也不會做錯任何事。

  但老天為什麼總是要多情的人鑄下永無挽回的大錯呢?

  一個人若是多情,難道他就錯了麼?

  孫小紅抽搐著,流著淚道:「求求你,帶我趕回去,只要能及時趕到那裡,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窗外有馬嘶,是個馬棚。

  李尋歡雖非伯樂,卻能相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尋歡對馬和女人都是專家,要做這樣的專家並不容易。

  因為馬和女人都是很難瞭解的。

  他選了兩匹最快的馬。

  最美麗的女人並不一定就是最可愛的,最快的馬也不一定最強壯——美女往往缺少溫柔,快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漸臨,漸深。

  人仍在狂奔,他們既不管路人的驚訝,也不顧自己的體力。

  他們已不顧一切。

  夜色漸臨,漸深。

  路上已無人行。

  又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燈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豈非就是上官金虹約戰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彷彿看到長亭中一點火光。

  火光忽明忽滅,亮的時候,就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

  孫小紅忽然長長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現在,也許是奇跡,也許是因為她的恐懼。

  恐懼往往能激發人的耐力。

  但現在,她終於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氣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尋歡也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他已看出這點火光明滅之間,彷彿有種奇異的節奏,有時明亮的時候長,有時熄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長亭裡,李尋歡也看到過這種同樣的火光。

  那天,是孫老先生在長亭裡抽著旱煙。

  除了孫老先生外,李尋歡從未看到過另一個人抽旱煙時,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李尋歡只覺目中似乎忽然熱淚盈眶。

  孫小紅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來。

  這是歡喜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老天畢竟沒有要她鑄下大錯。

  李尋歡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長亭。

  長亭中彷彿迷漫著一重煙霧,人,就坐在煙霧中。

  這煙的香氣,也正是孫小紅所熟悉的。

  她心裡只覺一陣熱血上湧,掙脫李尋歡扶著她的手,飛奔了過去。

  她一心只想衝到她爺爺的懷抱中,向他說出心裡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聲大呼:「爺爺,我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

  長亭中的火光忽然熄滅。

  然後,就響起了一個人平靜的聲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著你們!」

  聲音冷漠、平靜、堅定,既沒有節奏,也完全沒有感情。

  孫小紅突然怔住,胸中的熱血立刻冰冷,冷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凍僵。

  這聲音就像是一個棒子,一下子就將她從天堂打下地獄!

  突然間,四盞燈籠亮起。

  四盞金黃色的燈籠,用細竹竿高高地挑著。

  金黃色的燈光下,坐著一個人,冷得像黃金,硬得像黃金,連他的心都像是用黃金鑄成的。

  他正在抽著旱煙。

  他抽的是孫老先生的旱煙。

  上官金虹!

  坐在長亭裡抽煙的人,竟是上官金虹!

  風悲切,雨飄零。

  誰也不知道這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孫小紅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吶喊,可是她沒力氣,她想衝進去,可是她不能動。

  她的胃在痙攣、收縮,想嘔吐。

  可是她卻連眼淚都已流不出來。

  李尋歡本就走得比她慢,現在還是在慢慢地走著,腳步並沒有停。

  但他的呼吸卻似已將停頓。

  他慢慢地走到長亭外,面對著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沒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著手裡的旱煙,淡淡道:「你來晚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來晚了。」

  他只覺自己的嘴裡很乾燥,很苦,舌頭就好像在舐著一枚已生了銹的銅板上,也說不出是什麼味。

  難道這就是恐懼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來晚了總比不來的好。」

  李尋歡道:「你本該知道我遲早總要來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該來的人來遲,不該來的人反而先來了。」

  這句話說完,兩人忽然全都閉上了嘴,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動也不動。

  他們顯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時候才動。

  這一動就不可收拾!

  風雨中,暗林裡,還有兩個人,兩雙眼睛。

  兩雙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李尋歡和上官金虹!其中一雙眼睛溫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難再找到一雙如此美麗動人的眼睛。

  另一雙眼睛卻是死灰的,幾乎已和這陰森的夜色融為一體,就算是在地獄中,只怕也很難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隱藏,此刻也應該早已溜走。

  這雙眼睛連鬼魅見了都將為之顫悚。

  林仙兒和荊無命竟先來到這裡,而且彷彿已來了很久。

  林仙兒倚在荊無命的身旁,緊緊抓著荊無命的膀子。

  荊無命不響,也不動。

  林仙兒忽然道:「你若要殺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再好也沒有了。」

  荊無命冷冷道:「現在已有人殺他,用不著我出手。」

  林仙兒道:「我不是要你去殺李尋歡。」

  荊無命道:「殺誰?」

  林仙兒道:「上官金虹,殺上官金虹!」

  她興奮得全身都在發抖,指甲都已嵌入荊無命的肉裡。

  荊無命不動,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卻已露出了一種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獄中的火。

  林仙兒道:「他現在正全心全意要對付李尋歡,絕沒有餘力再對付別人,何況,他還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殺了他!」

  荊無命還是不動。

  林仙兒道:「金錢幫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殺了他,你就是金錢幫的幫主。」

  她低低喘息著。

  她的喘息聲並不十分好聽,就像是條動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著又道:「你就算不想當金錢幫的幫主,但也該讓他看看你

  的厲害,讓他下了地獄後還要後悔,以前為什麼那樣對待你。」

  荊無命眼睛中若是藏著地獄的火種,現在火已就燃燒。

  林仙兒道:「去,快去,錯過這機會,後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荊無命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去!」

  林仙兒吐出口氣,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後就永遠是你的人了。」

  荊無命道:「你用不著等我。」

  林仙兒怔了怔道:「為什麼?」

  荊無命道:「因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兒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

  她美麗的眼睛裡剛露出驚懼之色,荊無命已擰住了她的手。

  林仙兒並不時常流淚,她認為一個女人若只有用眼淚才能打動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醜陋。

  她有許許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現在,她卻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淚。

  她幾乎能聽得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顫聲道:「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荊無命緩緩道:「你這一生中,也許只做錯了一件事。」

  林仙兒道:「什麼事?」

  荊無命道:「你不該認為每個人都和阿飛一樣愛你!」

  李尋歡背對著樹林。

  他並沒有看到從林中走出來的林仙兒和荊無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臉上突然起了一種很奇異的變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從未給過別人這樣的機會,以後也絕不會再給。

  但李尋歡卻並沒有把握住這機會,他的飛刀竟未出手。

  因為他也已感覺到背後有種可怕的殺氣。

  他的飛刀並不單只是用手擲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飛刀若出手,就再無餘力來防禦身後的攻擊。

  他的腳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荊無命。

  荊無命已來到他身後。

  然後,他才看到林仙兒,他從未想到她也會變得如此狼狽。

  雨更大了。

  每個人身上都已濕透。

  高挑著的燈籠雖已移到長亭下,卻還是照不遠。

  荊無命就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個人就像是個影子,彷彿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尋歡的眼睛卻已從上官金虹身上移開,盯著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從李尋歡的身上移開,也在盯著他。

  因為他們都已感覺到這一戰勝負的關鍵已不在他們本身,而在荊無命的手上。

  荊無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大笑過,他笑得彎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笑吧,因為你的確應該笑。」

  荊無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荊無命道:「為什麼?」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荊無命道:「不錯,我知道,我的確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聲,慢慢地站直,緩緩接著道:「因為現在只有我才能決定你們的死活,但你們卻不敢向我出手。」

  他說得不錯,的確沒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殺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尋歡手裡。他當然不會給李尋歡這機會。

  李尋歡的情況也一樣。

  荊無命緩緩道:「也許我可以幫你殺了李尋歡,也可以幫他殺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荊無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豈非已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又歎了口氣道:「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

  荊無命道:「你怎麼知道你看錯了?也許我的確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荊無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兒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無論誰想要用一隻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荊無命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看出來了,只可惜太遲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不但看錯,也做錯了。」

  荊無命道:「你也知道不該那樣對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確不該那樣對你,我本該殺了你的!」

  荊無命道:「你為什麼沒有殺?」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荊無命臉上突也起了種奇異的變化,嗄聲道:「你也有不忍的時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荊無命道:「所以你認為我也不忍殺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兒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來殺我。」

  荊無命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殺我,就不會將她帶來了。」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濘中,此刻忽然笑了,實在令人吃驚。

  她大笑著道:「他的確不敢殺你,因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現在才明白,他這人本就是為你而活著的,他到這裡來,就為了要在你面前證明他自己是多麼重要,可是在別人眼裡,他根本連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殺你卻很容易。」

  林仙兒道:「你以為他敢殺我?……你要殺我,他卻救了我,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上官金虹道:「因為他要親手在我面前殺你。」

  林仙兒道:「你錯了,他並不是要自己親手殺我,而是要看你親手殺我……」

  她大笑著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瘋,那時我本以為他是為了我,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你,只要是你喜歡的人,他都恨,甚至連你的兒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兒子是誰殺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無表情,淡淡道:「他若是為了我而殺人,無論殺誰都沒關係。」

  林仙兒瞧著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一向總認為我很能瞭解男人,可是我卻實在不瞭解你們,實在想不通你們兩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她冷笑著接道:「我只知道無論那是種什麼樣活見鬼的關係,都一定令人噁心得要命,所以你們就算想告訴我,我也不想聽。」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說的卻太多了。」

  林仙兒道:「但我無論說什麼,也沒法子要你殺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沒法子!」

  林仙兒轉過臉,轉向荊無命,道:「我當然也沒法子要你殺他,是不是?」

  荊無命道:「是。」

  林仙兒又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只有讓你們兩個人來殺我了,問題是誰動手呢?是他,還是你?」

  荊無命不再說話。

  他的手一抬,就將林仙兒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腳下。

  林仙兒這次既不再掙扎,也不再動,就這樣蜷曲在地上。

  但她畢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動,不反抗,卻不能要她不說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4
發表於 2012-10-27 19:5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回 無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會發覺一個女人死的時候,身上最後僵硬的一個地方就是她的舌頭。這只因女人舌頭上的肌肉永遠都比其他任何地方靈敏得多。

  林仙兒道:「不錯,當然是你,他把我帶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看你親手殺我,只有用這法子他心裡才會覺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覺得舒服些?」

  林仙兒道:「那就要看你用什麼法子來殺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為只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領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縱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說幾句話,因為說話不但能減輕你的痛苦,也能減輕你的恐懼。」

  林仙兒道:「你當然也不會很快就殺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歡看著人慢慢地死,何況,我對你總算不錯,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點私房錢,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殺我的時候,就已經把我刮得乾乾淨淨。」

  上官金虹道:「不錯,你現在的確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懶得殺你。」

  他忽然一腳將林仙兒踢了出去,踢到李尋歡面前。

  這次她連話都說不出了,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她身上。

  她的胴體依然是美麗的。

  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聰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現在,她卻連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雲端上的仙子,但現在卻變得就像是條泥漿中的野狗。

  這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因為她從不知道對自己應該珍惜的東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尋歡瞧著倒在泥濘中的林仙兒,心裡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並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飛。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飛呢?

  阿飛並沒有錯。

  他雖然愛錯了人,但愛的本身並沒有錯。也許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卻在瞧著李尋歡,緩緩道:「我不殺她,只因我覺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殺她,我讓給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會殺她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殺人,要殺氣,你的殺氣要全部留著來對付我,怎麼會浪費在她這種人身上呢?」

  李尋歡道:「人不對固然不能殺,地方不對也不能動手。」

  上官金虹道:「這地方不對?」

  李尋歡道:「本來是對的,現在卻不對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麼不對?」

  李尋歡道:「這地方現在太擠。」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尋歡道:「是。」

  他並不想隱瞞,荊無命縱然不出手,對他也是種威脅。

  何況荊無命隨時可能出手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抵擋他和上官金虹的聯手一擊。

  上官金虹的臉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他既然已回來,就沒有人再能要他離開,是不是?」

  這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問荊無命的。

  荊無命道:「是。」

  他還是站得很遠,但無論誰都能感覺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結成了一體,結成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沒有人能摧毀,也沒有人能抵禦。

  李尋歡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了阿飛。阿飛若是在這裡……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飛若在這裡,你們也許還有機會,只可惜……他卻很令人失望。」

  李尋歡道:「我並沒有對他失望,有些人無論倒下去多少次,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他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當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沒有看錯,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證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遠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現在……」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絕對沒有機會,一分機會都沒有。」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應該讓我選個地方,一個人若已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權選擇在哪裡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錯了,殺人的才有權,被殺的人什麼都沒有,只不過……」

  他逼視李尋歡,緩緩道:「對你,我也許會破例一次,你不但是個很好的朋友,也是個很好的對手。」

  李尋歡道:「多謝。」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裡?」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會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無論怎麼樣死,都不會太舒服的。」

  李尋歡道:「我只不過想找個沒有雨的地方,換套乾淨的衣服,我不喜歡濕淋淋地死,不喜歡倒在濕淋淋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老實說,除了洗澡的時候,我都寧願自己的身上是幹著的。」

  上官金虹突然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你不怕死,但卻一直不相信,因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現在——現在我才有點相信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個人若在臨死前還能說這種話,可見他對生死的確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艱難惟一死,除死之外無大事,一個人若連死都不在乎,又怎麼會在乎他死的時候身子是濕是干呢?」

  他盯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所以我想,你這麼樣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尋歡道:「你認為是什麼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你這只不過是故意在拖時間,因為一個人就算已明知必死無疑卻還是要盡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跡出現,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尋歡道:「你也這麼想?」

  上官金虹道:「我當然不會這麼想,我一直沒有低估你。」

  他接著道:「你當然知道絕不會有奇跡出現,這世上根本已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救得了你,何況,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尋歡道:「那麼,你怎麼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這樣做,只不過是在找機會讓她們逃走而已,因為你知道我在殺你之前,絕不會殺別的人,這正如一個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絕不會先用饅頭大餅來填飽肚子,免得壞了胃口。」

  李尋歡淡淡笑道:「這比喻並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卻不假。」

  李尋歡笑得已有些勉強,道:「就算不假,但你難道會將她們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確不必。

  她們活著,對他已全無威脅。

  他若要她們死,隨時隨地都方便得很。

  李尋歡幾乎不忍再去瞧孫小紅一眼。

  但無論如何,她現在總算還有生命,還能呼吸。

  這已足夠。

  除此之外,他還能為她做什麼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說過,我為你破例一次,因為你和別的人全無關係。」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活得很乾淨,我至少總不能讓你死得太齷齪——至少總不能讓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裡。」

  死,是怎麼樣死,死在哪裡?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乾淨。

  孫小紅呢?

  李尋歡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絕不能分散。

  他甚至沒有聽到孫小紅的聲音。

  但現在他就要走了,她當然也知道他這一走,以後也許就永遠沒有見面的時候,這一走也許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她怎麼能就這樣看著他走?

  他生怕她會趕過來,要跟他一起走,要陪著他一起死。

  她若這樣做,他只有狠下心,將她打暈,或者點住她的穴道,然後再告訴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種場面一定很悲傷,很感人。

  但李尋歡卻不希望她這樣做,現在,他心裡的負擔已夠重,她若這麼樣做了,他的情感說不定就會崩潰。

  他的性格雖堅強,情感卻很脆弱。

  孫小紅並沒有這麼樣做,她甚至沒有過來和李尋歡話別。

  這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瞧了她一眼。

  她並沒有暈過去,也沒有走。

  她也正在瞧著李尋歡。

  她神情雖悲傷,但目光卻那麼溫柔,那麼堅定,她雖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卻在告訴李尋歡:「既然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絕不會拉住你,也不會打擾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知道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做得很對。」

  雖然只瞧了一眼,李尋歡的心情就已不再那麼沉重了。

  因為他已明白她是個堅強的女人,絕不會要他操心,用不著他說,她也會好好地活下去。

  她對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勵。

  他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感激,因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這麼做對他的幫助有多麼大。

  他忽然覺得自己能遇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是運氣。

  李尋歡終於走了,走的時候,步履已遠比來的時候堅定。

  孫小紅靜靜地瞧著他走,過了很久,才將目光轉到林仙兒身上。

  林仙兒正掙扎著從泥濘中站起來。

  她盡力想做出驕傲、高貴的樣子,但她自己也知道無論怎麼做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狼狽。

  孫小紅仍在瞧著她,沒有一點表情。

  沒有表情就是種輕蔑。

  林仙兒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孫小紅道:「不知道。」

  林仙兒道:「你害了你爺爺,也害了李尋歡,但你卻只不過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這裡。」

  孫小紅道:「你認為我應該怎麼樣?」

  林仙兒道:「你自己應該知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孫小紅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那麼你就應該懺悔,應該難受。」

  孫小紅道:「你怎麼知道我不難受?一個人若是真覺得懺悔,覺得難受,並不要用嘴來說的,要用行動來表示。」

  林仙兒道:「你表示了什麼?做了什麼?」

  孫小紅道:「現在我能做什麼?」

  林仙兒道:「你明知李尋歡這一去必死無疑,至少應該拉住他……」

  孫小紅道:「我能拉得住他麼?」

  她歎了口氣,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亂,死得更快。」

  林仙兒道:「可是你……你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的確想流淚,想大哭一場,但卻不是現在。」

  林仙兒冷笑道:「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明天……」

  林仙兒道:「但明天還有明天的。」

  孫小紅道:「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永遠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著道:「我雖然做錯了,但那已過去了,我縱然要流淚,也不妨等到明天,因為今天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會永遠為「昨天」的事而流淚。

  真正有勇氣承認自己錯誤的人,也就會同樣有勇氣面對現實,絕不會將自己埋葬在眼淚裡。

  眼淚並不能洗清恥辱,更不能彌補錯誤;你若是真的懺悔,就得拿出勇氣來,從今天從頭做起。

  林仙兒怔住了。

  她說這些話,為的就是要打擊孫小紅。因為她知道孫小紅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孫小紅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卻失敗了。

  孫小紅遠比她想像中堅強,遠比她想像中有勇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5
發表於 2012-10-27 19:52: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回 偉大的愛心


  過了半晌,林仙兒才咬著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麼?」

  孫小紅緩緩道:「一個女人要幫助她的男人,並不是要去陪他死,為他拚命。而是要鼓勵他,安慰他,讓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讓他能覺得自己是重要的,並沒有被人忽視。」

  林仙兒冷笑道:「這已夠了麼?」

  孫小紅歎息了一聲,道:「除此之外,我又還能為他做什麼呢?」

  她不必再做什麼。

  這已足夠。

  無論哪個男人遇到她這樣的女人,都應該十分感激。

  孫小紅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擊我,但我並不怪你,因為我忽然覺得你很可憐。」

  林仙兒冷笑道:「可憐?我有什麼好可憐的!」

  孫小紅道:「你以為自己很年輕、很美、很聰明,以為世上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腳下,所以別人真心地對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呆子,可是你總有一天會發現,世上對你真心的原來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多,真情並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買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著道:「到了那時,你就會發現你原來什麼都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一個女人要是到了這種時候才是最可憐的時候。」

  林仙兒道:「你……你認為我現在已到了這種時候?」

  她聲音顫抖,因為她全身都在發抖,也不知是氣憤,是冷,還是恐懼。

  孫小紅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瞧著她臉上的烏青,滿身的泥污,這已經比說任何話都要令她難受。

  林仙兒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錯,我的確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當做呆子,可是我現在要去找他,他還是一樣會爬著來求我的。」

  孫小紅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林仙兒道:「我不必試就知道,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裡雖在說不必,但人已轉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麼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為她知道這已是她最後一個機會,這機會若再錯過,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孫小紅癡癡地怔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

  大地一片黑暗,霧一般的雨絲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來的,彷彿也已在這裡等候了很久。

  孫小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雙眼睛並不明亮,也許是因為淚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來有些呆滯,但其中含蘊的那種悲哀幽怨之意,連鐵石人看了也要動心。

  然後,孫小紅就看到了她的臉。

  她的臉也不是完美無瑕的。

  她的臉色太蒼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見到陽光。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從第一眼看到她,就認為她是自己這一生中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的頭髮已凌亂,衣衫已濕透,看來當然也應該很狼狽,奇怪的是無論如何也會覺得她狼狽。

  她看來還是那麼清麗,那麼高貴。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令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氣質,獨特的魅力。

  孫小紅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誰了。

  林詩音!

  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能令李尋歡那樣的男人顛倒終生。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為什麼別人都要說林仙兒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應該是她才對,莫說她年紀輕的時候,就是現在,她還是比林仙兒強得多。」

  她這麼想,也許因為現在是雨夜,也許因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總和男人不同的。

  林詩音也在看著她,正慢慢地走了過來,柔聲道:「你……你就是孫姑娘?」

  孫小紅點了點頭,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聽他說起你。」

  林詩音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她當然知道孫小紅說的「他」是誰。

  孫小紅道:「你也早就來了。」

  林濤音垂下頭,道:「我聽說他要在這裡決鬥,本來想趕來跟他說幾句話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沒有出過門,已經連路都不認識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著道:「但這也沒什麼關係,我要對他說的話,跟你說也一樣。」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慘,彷彿每說一句話,都要先考慮很久。

  她無論說什麼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別人聽了一定會認為她是個很冷漠、很無情的女人。

  但孫小紅卻很瞭解她,她能夠說出這種冷漠清淡的話來,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孫小紅心裡只覺得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見你,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肯跟他見面呢?」

  林詩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來是想和李尋歡見面的,但她來的時候,已有別人在旁邊,所以她才不敢現身,因為她怕別人看破她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

  因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尋歡見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這些話她縱然沒有說出來,孫小紅也很瞭解。

  孫小紅歎道:「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總要聽別人的擺佈,讓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才明白,你聽別人的話,並不是因為你怕他,而是因為你愛他,你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

  林詩音本來一直在控制著自己,但現在,她卻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淚已湧泉般流了出來。

  因為孫小紅的這些話,每個字都說到她心裡去,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刺得她心疼。

  她曾經問過自己:「現在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兒一樣,但這情況是誰造成的呢?難道是我的錯麼?」

  她曾經埋怨過李尋歡,恨過李尋歡。

  這種悲慘的結局,豈非是李尋歡所造成的?

  但現在她卻知道錯的並不是李尋歡,而是她自己。

  「那時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為什麼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是愛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誰也不嫁。」

  孫小紅柔聲道:「我雖然不太清楚你們之間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詩音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錯了。」

  孫小紅愕然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我要是也和你一樣有勇氣,和你一樣堅強,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孫小紅道:「可是你……」

  林詩音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孫小紅垂下頭,道:「我……」

  林詩音根本不讓她說話,又道:「因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勵他,無論他做什麼,你對他的信心都不會改變,而我……」

  她黯然歎息,眼淚又流下。

  孫小紅垂著頭,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後還是有機會見著他的,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以後你們還是可以……」

  林詩音又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認為他還有機會?還有希望?」

  孫小紅道:「他當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別人看他那樣子,一定會認為他對自己已全無信心,一個人若連自己都對自己失卻了信心,那還有什麼希望?」

  林詩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但我卻知道,他做出那樣子來,只不過是因為故意要上官金虹輕視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輕敵之心,就難免有疏忽。」

  她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殺了他!」

  林詩音歎了口氣,道:「他對自己有信心,也許就因為知道你對他有信心,你對他的幫助有多麼大,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垂下頭,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對李尋歡有信心,對自己也有信心。

  林詩音瞧著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羨慕,是酸楚,是為自己難受,還是在為李尋歡高興。

  李尋歡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實在只有孫小紅這樣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則他這次縱能戰勝,以後還是要倒下去。

  縱然沒有別人能擊倒他,他自己也會將自己擊倒的!

  林詩音長長歎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許正是上天對他的補償,這本是他應得的,可是……」

  她忽然問道:「荊無命呢?他就算能擊敗上官金虹,卻無論如何他不能抵擋他們兩個人。」

  孫小紅沉吟著,道:「荊無命也許不會出手,因為上官金虹既然自覺有必勝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麼,等他想出手時,就已太遲了。」

  她說得不錯,這正是李尋歡惟一的機會。

  他們要擊倒李尋歡,也只有一次機會——小李飛刀絕不會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

  問題是,誰能把握住這一次機會?

  林詩音道:「你的意思是說,荊無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機會?」

  孫小紅道:「不錯。」

  林詩音道:「你怎麼能確定荊無命不出手呢?」

  孫小紅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著又道:「但我卻能確定,在一個時辰之內,他們誰都不會出手。」

  林詩音道:「就算你說得不錯,在一個時辰內,也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孫小紅道:「會有。」

  林詩音道:「什麼奇跡?」

  孫小紅道:「阿飛。」

  林詩音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表情卻很失望。

  無論誰都已對阿飛失望。

  孫小紅道:「大家都認為阿飛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鎖。」

  林詩音道:「枷鎖?」

  孫小紅道:「嗯,枷鎖,他的枷鎖也許只有一個人能解開。」

  林詩音道:「誰?」

  孫小紅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林詩音道:「你是說……林仙兒?」

  孫小紅道:「不錯,等他真正發現林仙兒並不值得他愛的時候,他的枷鎖就解開了。」

  林詩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也許不錯,可是,他已墮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中振作起來?」

  孫小紅道:「為了別的原因,他當然不能,但為了李尋歡,他也許能的。」

  她緩緩接著道:「一個人為了他自己所愛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許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詩音長長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孫小紅道:「所以我現在要去找阿飛,將這種情形告訴他。」

  林詩音道:「等一等,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孫小紅道:「我在聽著。」

  林詩音道:「我已有很久沒有到外面來走動,但外面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覺得奇怪麼?」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為我知道你有個很聰明的兒子。」

  林詩音又垂下了頭,道:「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兒子,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轉告他,要他原諒……」

  孫小紅歎道:「他從沒有恨過任何人,你總該知道的。」

  林詩音沉吟著,彷彿有些話不知道怎麼才能說出口。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他那憐花寶典的事?」

  林詩音有些驚訝,道:「這件事你也知道?」

  孫小紅笑了笑,道:「這件事本就是我告訴他的,我二叔……」

  林詩音恍然道:「不錯,王老前輩來的時候,孫二先生也在。」

  孫小紅道:「這麼說,那本憐花寶典的確是在你手上了?」

  林詩音道:「是的,但我卻一直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孫小紅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那時我覺得武功非但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越高,麻煩也越多,所以……」

  孫小紅道:「所以你才將他瞞住,因為你只要他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林詩音淒然道:「這正是最大的原因,別人也許不會相信……」

  孫小紅道:「我相信。」

  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會和你一樣。」

  只有女人才瞭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個少女為了她所愛的男人,是無論什麼都做得出的,在別人眼中看來,她所做的事也許很可笑,但在她們自己看來,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沒有這一點重要。

  林詩音道:「但現在我卻很後悔,覺得不應該瞞著他的。」

  孫小紅道:「你瞞著他,也是為他好,有什麼不應該的。」

  林詩音道:「因為……他若練了憐花寶典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縱然要聯手對付他,也沒關係了。」

  孫小紅道:「所以你覺得很內疚,希望他能原諒你。」

  林詩音點了點頭,黯然道:「我也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將這件說出來,心裡就更難受。」

  孫小紅道:「但你卻錯了。」

  林詩音道:「我錯了?」

  孫小紅道:「他若練了憐花寶典上的武功,也許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對手。」

  林詩音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的劍為什麼可怕?」

  林詩音道:「因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孫小紅道:「他怎麼能比別人快?」

  林詩音道:「因為他……」

  孫小紅道:「他快,只因為他比別人專心,『小李飛刀』也一樣,他們若是練了別的武功,反而會分心,也許就不能這麼快了。」

  林詩音垂著頭,想了很久,緩緩道:「無論如何,我是希望能將我的意思告訴他。」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們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你為什麼不自己告訴他?」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6
發表於 2012-10-27 19:56: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回 忽然想通了


  林詩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

  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道:「以後我們也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孫小紅皺眉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因為我就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孫小紅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詩音道:「一定!」

  孫小紅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我已下了決心。」

  孫小紅說不出話了。

  林詩音忽又笑了笑,黯然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做事從來沒有決心,這也許是我第一次下決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來要我改變。」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面,現在說話的時候也不多了,你總該讓我再見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詩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這裡等你,明天早上。」

  林詩音也走了。

  現在,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孫小紅一個人。

  她一直沒有流淚,但現在,她的眼淚卻突然泉水般流了出來。

  她也下了決心。

  只要李尋歡不死,她一定要將他帶到這裡來。

  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李尋歡,她就決心要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他。

  這決心她從未改變。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太自私,她決心要犧牲自己!

  因為她忽然覺得林詩音比她更需要李尋歡!

  「他們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權力享受人生,我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將他們摻和在一起。」

  她本就屬於他的,無論什麼人都不該拆散他們。

  「龍嘯雲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於我……」

  她決心不想自己,咬著嘴唇,擦乾了眼淚。「就算要流淚,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抬起頭。

  不錯,現在的確很黑暗,因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來了,光明還會遠麼?

  有些人認為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好人,一種壞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樣。

  林仙兒當然是屬於壞人那一類,但林詩音和孫小紅呢?

  她們當然都是好人,但她們也不一樣。

  無論是什麼事,林詩音總是忍受,忍受……

  她認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孫小紅卻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認為是錯的,她就反抗!

  她堅定、明朗、有勇氣、有信心,她敢愛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遠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為世上還有她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不斷進步,繼續生存。

  「永恆的女性,引導人類上升。」

  這句話也正是為她這種女人說的。

  「只要我去找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還是會爬著來求我的。」

  「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兒真的這麼有把握?

  她的確有把握,因為她知道阿飛愛她愛得要命。

  但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他一定還在那屋子裡,因為那是『我們的家』,那裡還有我留下的東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還在等著我回去。」

  想到這裡,林仙兒心裡忽然覺得舒服多了。

  「這兩天他一定什麼事都不想做,一定還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那些死屍都還沒有搬走。」

  想到這裡,林仙兒又不禁皺了皺眉。

  「但是沒關係,只要我一見他,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搶著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動手。」

  林仙兒滿足地歎了口氣,一個人已到了她這種時候,想到還有個地方可以回去,還有人在苦苦地等著她,這種感覺實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對他也許的確太狠了些,將他逼得太緊,以後我也要改變方針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聽話,多少也得給他點甜頭吃吃。」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心裡有點發熱。

  「無論如何,他畢竟不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見的那些男人全都強得多。」

  她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有點愛他的。

  她這一生中,假如還有個人能真的令她動一點感情,那人就是阿飛了,想得越多,她就越覺得阿飛的好處比別人多。

  「我真該好好地對他才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並不多,以後我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越想她越覺得不能放棄他。

  也許她一直都在愛著他,只不過因為他愛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覺得無所謂。

  他愛她愛得若沒有那麼深,她說不定反而會更愛他。

  這就是人性的弱點,人性的矛盾。

  所以聰明的男人就算愛極了一個女人,也只是藏在心裡,絕不要將他的愛全部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阿飛,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令你傷心了,我一定天天陪著你,以前的事全已過去,現在我們再重頭做起。」

  「只要你還像以前那樣對我,我什麼事都可以依著你。」

  但阿飛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樣對她呢?

  林仙兒忽然覺得並不十分有把握,對自己的信心已動搖。

  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只因她以前從未覺得阿飛對她有如此重要,無論阿飛對她是好是壞,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時候,才會怕「失」。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也正是人類許多種弱點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

  林仙兒抬起頭,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裡居然有燈。

  她忽然停下來,將貼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塊,就著雨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頭髮。

  她不願讓阿飛看到她這種狼狽的樣子。

  因為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裡的燈還在亮著。

  燈在桌上。

  燈的旁邊,還有一大鍋粥。

  屋子裡並不像林仙兒想像中那麼髒,屍體己搬走,血漬已清掃,居然打掃得十分乾淨。

  阿飛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著粥。

  他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很慢,因為他知道食物並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將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現在,他看來卻並不像是在享受。

  他臉上甚至帶著種厭倦的神色,顯然是在勉強自己吃。

  他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吃?是不是因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個人面對著孤燈,慢慢地喝著粥。

  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象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景像是多麼寂寞,多麼淒涼。

  然後,門輕輕被推開了。

  林仙兒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著他。

  在看到阿飛的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就好像流浪已久的遊子驟然見到親人一樣。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怎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飛卻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進來,還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喝著粥,就好像世上只有這碗裡的粥才是真實的。

  但他臉上的肌肉卻似在逐漸僵硬。

  林仙兒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小飛……」

  這呼喚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甜蜜。

  阿飛終於慢慢地抬起頭,面對著她。

  他的眼睛還是很亮,是不是因為有淚呢?

  林仙兒的眼睛似也有些濕了,柔聲道:「小飛,我回來了……」

  阿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動作了。

  林仙兒已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輕輕道:「我知道你會等我的,因為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是真的對我好。」

  這一次她沒有用手段。

  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已決定要以真心對他。

  「我現在才知道別的人都只不過是利用我……我利用他們,他們利用我!這本沒有什麼吃虧的,只有你,無論我怎麼樣對你,你對我總是真心真意。」

  她沒有注意阿飛臉上表情的變化。

  因為她距離阿飛已越來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許多她應該看到的事。

  「我決心以後絕不再騙你,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無論你要怎麼樣,我都可以依著你,都可以答應你……」

  「彭」,阿飛手裡的筷子突然斷了。

  林仙兒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聲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以後我一定會加倍補償你,我會要你覺得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無論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絕對再也捨不得移開。

  阿飛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開了。

  林仙兒眼睛裡忽然露出絲恐懼之色道:「你……你難道……難道不要我了?」

  阿飛靜靜地瞧著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林仙兒道:「我對你說的全都是真話,以前我雖然也和別的男人有……有過,但我對他們那全都是假的……」

  她聲音忽然停頓,因為她忽然看到了阿飛臉上的表情。

  阿飛的表情就像是想嘔吐。

  林仙兒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你……你難道不願聽真話?你難道喜歡我騙你?」

  阿飛盯著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兒道:「你奇怪什麼?」

  阿飛慢慢地站了起來,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麼會愛上你這種女人的!」

  林仙兒忽然覺得全身都涼了。

  阿飛沒有再說別的。

  他用不著再說別的,這一句話就已足夠。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將林仙兒推人萬劫不復的深淵。

  阿飛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人若已受過無數次打擊和侮辱,絕不會不變的。

  一個人可以忍受謊言,卻絕不能忍受那種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樣。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樣。

  林仙兒只覺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飛已拉開了門。

  林仙兒忽然轉身撲過去,撲倒在他腳下,拉住他的衣服,嘶聲道:「你怎麼能就這樣離開我……我現在已只有你……」

  阿飛沒有回頭。

  他只是慢慢地將衣服脫了下來。

  他精赤著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乾淨。

  他終於甩脫了林仙兒,甩脫了他心靈上的枷鎖,就好像甩脫了那件早已陳舊破爛的衣服。

  林仙兒卻還在緊緊抓著那件衣服,因為她知道除了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別的。

  「到頭來你總會發現你原來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

  林仙兒淚已流下。

  到這時她才發現她原來的確是一直愛著阿飛的。

  她折磨他,也許就因為她愛他,也知道他愛她。

  「女人為什麼總喜歡折磨最愛她的男人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阿飛對她是多麼重要。

  因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為什麼總是對得到的東西加以輕蔑,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也許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樣的。

  林仙兒突然狂笑起來,狂笑著將阿飛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麼,我這麼漂亮,又這麼年輕——只要我喜歡,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換十個都沒有關係。」

  她在笑,可是這笑卻比哭更悲慘。

  因為她也知道男人雖容易得到,但「真情」卻絕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買得到的……

  林仙兒的下場呢?

  沒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兩三年以後,有人在長安城最豪華的妓院中,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妓」女,因為她要的不是錢,而是男人。

  據說她每天至少要換十個人。

  開始時,當然有很多男人對她有興趣,但後來就漸漸少了。

  那並不僅是因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為大家漸漸發現她簡直不是個人,是條母狼,彷彿要將男人連皮帶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歡摧殘男人,對自己摧殘得更厲害。

  據說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兒。

  可是她自己不承認。

  又過了幾年,長安城裡最卑賤的娼寮中,也出現了個很特別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並不是因為她美,而是因為丑,醜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當她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自稱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說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灑在阿飛胸膛上,他覺得舒服得很,因為這雨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麻木的,兩年來,這也許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而且他覺得很輕鬆,就像是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遠處有人在呼喚:「阿飛……」

  呼聲很輕,若在幾天前,他也許根本聽不見。

  但現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聾了。

  他停下,問:「誰?」

  一個人奔過來,兩條長長的辮子,一雙大大的眼睛。

  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只不過顯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孫小紅終於也找到了他。

  她奔過來,幾乎衝到阿飛身上,喘息著道:「你也許不記得我了……」

  阿飛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記得你,兩年前我看到過你一次,你很會說話,前兩天我又見過你一次,你沒有說話。」

  孫小紅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記性這麼好。」

  她的心境忽然開朗,因為她發現阿飛又已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無論被人擊倒多少次,都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她覺得李尋歡的確是阿飛的知己。

  阿飛雖然知道她找來一定有事,但卻沒有問。

  他知道她自己會說出來的。

  孫小紅卻沒有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說。

  阿飛終於道:「無論什麼話你都可以說,因為你是李尋歡的朋友。」

  孫小紅眨著眼,道:「你見過她了?」

  阿飛道:「嗯。」

  孫小紅道:「她呢?」

  阿飛道:「她是她,我是我,你為何要問我?」

  以前每當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兒時,他都會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激動,就連她的名字對他說來都彷彿有種奇異的魔力。

  但現在他卻很平靜。

  孫小紅凝視著他,忽然長長鬆了口氣,嫣然道:「你果然已將你的枷鎖甩脫了。」

  阿飛道:「枷鎖?」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籠,也有他自己的枷鎖,只有很少人才能將自己的枷鎖甩脫。」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孫小紅道:「你真的懂?……那麼我問你,你是怎麼樣將那副枷鎖甩脫的?」

  阿飛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這五個字說來簡單,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為他忽然想通了。

  達摩祖師面壁十八年,才總算「忽然想通了」。

  無論什麼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會有煩惱,但達到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煩惱。

  孫小紅也想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價一定不少……」

  阿飛似已不願再提起這些事,忽然問道:「是他要你來找我的?」

  孫小紅道:「不是。」

  阿飛道:「他呢?」

  孫小紅突然不說話了,笑容也已不見。

  阿飛悚然動容,道:「他怎麼樣了?」

  孫小紅囁嚅著黯然道:「老實說,我既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阿飛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小紅道:「我也許可以找得到他,只不過他的死活……」

  阿飛道:「他的死活怎麼樣?」

  孫小紅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7
發表於 2012-10-27 20:20: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回 錯的是誰呢


  外面雖下著雨,屋子裡卻還是很乾燥,因為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窗戶很小,離地很高。

  窗戶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也灑不進來。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誰也看不出這牆是土石所築,還是銅鐵所鑄。但誰都能看得出這牆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

  屋子裡除了兩張床和一張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甚至連一隻杯子都沒有。

  這屋子簡直比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

  江湖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主,竟會住在這麼樣的地方。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著他,悠然道:「這地方你滿意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道:「這地方至少很乾燥。」

  上官金虹道:「的確很乾燥,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接著道:「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沒有酒,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裡流過一滴眼淚。」

  李尋歡道:「血呢?有沒有人在這裡流過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裡,還沒有走到這裡之前,血就已流乾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老實說,活著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裡倒不錯。」

  上官金虹道:「哦?」

  李尋歡道:「因為這地方本來就像是墳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裡。」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腳下的一塊地,接著道:「就埋在這裡,那麼以後我每天站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尋歡淡淡道:「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太多了,豈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會痛苦,從來沒有過。」

  李尋歡道:「那只因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有時我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動,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有些人也許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但還有些卻更可憐,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也許你就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尋歡道:「因為我已知道死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說話,接著又道:「在你眼中,看來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尋歡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煩惱,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帶著笑道:「現在我想坐,就坐下來,想閉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緊。

  李尋歡道:「你當然不能,因為你還要擔心很多事,還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現在我總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應過不讓你濕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乾透就出手的,可是現在我主意又變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現在我不但要給你套乾淨的衣服,還要給你一壺酒,因為你說的話實在很有趣,能聽到死人說如此有趣的話,實在不容易。」

  龍小雲蜷曲在被窩裡,似已睡著,但地上卻有幾個濕淋淋的腳印還未乾透。

  燃著燈,燈蕊已將燃盡,黯淡的燈光使這半舊的客棧看來更陰森森的,彷彿全無生氣。

  林詩音悄悄推開門,悄悄走了進來。

  慈母的腳步永遠都那麼輕,她們寧可自己徹夜不眠,也不忍驚醒孩子的夢。

  龍小雲也許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深沉世故,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看來卻還是個孩子。

  他的臉還是這麼小,這麼蒼白,這麼瘦弱,無論他做過什麼事,他畢竟還是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對人生還是充滿了迷惘。

  林詩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視著他,心裡只覺得一陣酸楚。

  這是她惟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這世上惟一的安慰,惟一的寄托。

  她本來寧死也不願離開他的。

  可是現在……

  林詩音猛然回身,將燈蕊挑起。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幾眼,多看他幾眼,以後……」

  以後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淚已奪眶而出。

  龍小雲眼睛雖然閉得很緊,但眼角似也有淚痕流下。

  他身子突然發抖,是太冷?還是在做噩夢?

  林詩音俯下身,想為他將被拉緊些。

  她忽然發覺被是濕的,龍小雲的衣服也是濕的,濕透。

  林詩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道:「原來你也出去過。」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閉著嘴,閉得更緊。

  林詩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後面跟著我?」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

  林詩音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全都聽見了。」

  龍小雲忽然從被窩裡拿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高高舉起,道:「拿去。」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麼?」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你豈非正是為了要拿這東西才回來的麼?」

  林詩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來看你的。」

  龍小雲道:「若不是為了這東西,你還會回來看我?」

  他忽然張開眼睛,盯著他的母親。

  他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離開我,若不是為了這樣東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詩音黯然道:「我的確準備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

  龍小雲打斷了她的話,道:「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要到哪裡去。」

  林詩音道:「你知道?」

  龍小雲道:「你要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林詩音又怔住了!

  龍小雲嗄聲道:「你準備用這本憐花寶典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他將手裡的油紙包拋到林詩音面前,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拿去?為什麼還不去!」

  林詩音身子搖了搖,似已支持不住。

  龍小雲道:「有了這本憐花寶典,上官金虹一定會見你的,因為他也是練武的,見了這種東西也會心動。」

  他咬著牙,接著又道:「你想利用這機會跟他拚命,但你當然也知道要他死並不容易,所以你這麼做,只不過是想將他先抱住,能將他多抱住一刻,李尋歡就能多活一刻,阿飛也許就能及時趕去救他!」

  林詩音黯然無語。

  龍小雲的確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句話都說到她心裡去了。

  她已沒有什麼話可說。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確對你很好,你為了他就算連自己的兒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沒有人能說你不對。」

  他抖得更厲害,接著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畢竟是你的兒子……我……我……」

  林詩音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著,忍不住握緊了她兒子的手,道:「我當然也替你想過,我……」

  龍小雲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過,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裡去等他們,你既已為他死了,他們見到我,自然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

  他嗄聲接著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裡豈非更亂,更難受?就算阿飛能趕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詩音的身子也已開始發抖。

  龍小雲道:「何況,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顧我,我也不會跟著他的,我根本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林詩音淒然道:「為什麼?」

  龍小雲咬著牙,道:「因為我恨他!」

  林詩音道:「但是你已經……」

  龍小雲又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恨他,並不是因為他廢了我的武功。」

  林詩音道:「那麼你是為了什麼?」

  龍小雲嘶聲道:「我恨他為什麼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是他的兒子。我若是他的兒子,你豈非就不會離開我了,一切事豈非全都會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林詩音心已碎了,整個人已崩潰。

  她只覺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倒了下去,倒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孩子若是他的兒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這念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處,她又何嘗沒有偷偷地想過?

  不幸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錯的只是父母,孩子並沒錯,為什麼也要跟著受懲罰,跟著受苦!

  林詩音掙扎著爬起,撲在她兒子身上,淚如雨下,嗄聲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做我們的孩子實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傳人一聲淒涼而沉重的歎息。

  一人哽咽著道:「你並沒有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你。」

  龍嘯雲。

  以前見過他的人,絕對想不到他也會變得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門口,竟似沒有勇氣走進這屋子。

  龍小雲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彷彿想喚他一聲:「爹。」

  但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龍嘯雲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兒子。」

  林詩音猝然回首。

  龍嘯雲目光轉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妻子,我這人活著本就是多餘的。」

  林詩音道:「你……」

  龍嘯雲不讓她說話,又道:「可是我卻一心要做你們的好父親、好丈夫,只不過……看來我並沒有做好,我什麼事全都做錯了。」

  林詩音瞧著他。

  他本是個最講究衣著,最著意修飾的人,他本來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永遠都生氣勃勃。

  但現在呢?

  林詩音心裡忽也湧起一種憐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做你的好妻子。」

  龍嘯雲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李尋歡,你們全都不會變成這樣子,全都會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豈非也是因此而改變的?

  他若沒有遇到李尋歡,豈非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林詩音淚又流下,道:「無論你做過什麼事,你至少也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家,保護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沒有錯,我絕不能怪你。」

  龍嘯雲淒然笑道:「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呢?」

  林詩音目光茫然遙視著窗外的風雨,喃喃道:「錯的是誰呢?……錯的是誰呢?……」

  他無法回答。

  沒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解釋,無法回答的。

  龍嘯雲緩緩道:「我本不想再來見你們的,這次你出來,我就知道你已下了決心要離開我,所以我既沒有勸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為……」

  他長歎,流淚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傷心,也令你失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們出來,只要能遠遠地看你們一眼,我就滿足。」

  林詩音失聲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龍嘯雲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的確不該再說了,因為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太遲。」

  林詩音流淚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龍嘯雲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讓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決心,忽然大步走了過去。

  林詩音嗄聲道:「你想做什麼?你難道……」

  龍嘯雲忽然出手,點了她的穴道,咬著牙道:「你不能死,也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我活著,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們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攫起了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典,人已衝了出去。

  只聽他話聲自風中遠遠傳來,道:「孩子,好好照顧你的母親,至於我這父親……你承不承認都沒關係。」

  龍小雲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外的風雨。

  他已不再流淚。

  但他那種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放聲大呼,道:「我承認,只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只願意做你的兒子,除了你,什麼人我都不要,無論什麼人……」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懺悔,也是父子間獨有的感情,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親的已聽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覺悟的時候。

  縱然他覺悟只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

  血濃於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歸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誕生的。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8
發表於 2012-10-27 20:22: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回 血洗一身孽


  這是座很廣闊的莊院。

  這座莊院看來和別的豪富人家的莊院也並沒有什麼兩樣。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門前的石階,你就會立刻覺得有種陰森森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龍嘯雲已走上了石階。

  院子裡靜悄悄的,彷彿連一個人都沒有,但他一踏上石階,忽然間就有十幾個人幽靈般出現了。

  是十八個黃衣人,龍嘯雲根本無法分辨他們的面目。

  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根本不必分辨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錢幫的屬下,幾乎都是完全一樣的。

  他們都沒有嘴,因為他們根本不說話,縱然說話,也都是上官金虹的聲音。

  他們沒有眼睛,因為他們根本不用看——他們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們看的。

  他們只有一個很小的耳朵,因為他們只聽得見上官金虹—個人的聲音。

  他們都沒有靈魂,但每個人的四肢都很靈敏,在一剎那間已將龍嘯雲圍住。

  龍嘯雲長長吸了口氣,道:「看來金錢幫的總舵果然在這裡。」

  有人道:「你是誰?來幹什麼?」

  龍嘯雲道:「找人。」

  有人道:「找誰?」

  龍嘯雲道:「你們的幫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來了?」

  「上官金虹」這名字就似有種神奇的魔力,他們的態度立刻改變了些。

  「幫主已回來了,請問足下……」

  龍嘯雲道:「我要見他,有樣東西想送給他。」

  「請稍候,幫主現在不見客。」

  龍嘯雲又吐出口氣,道:「他是不是還和李尋歡在裡面?」

  「是。」

  龍嘯雲道:「那麼我現在就要見他。」

  「請問尊姓大名?」

  龍嘯雲厲聲道:「姓龍,我有樣極重要的東西現在非交給他不可,你們若是耽誤了大事,這責任誰能擔當得起?」

  「姓龍……前兩天要和幫主結拜的,莫非就是你?」

  龍嘯雲道:「是。」

  「是」字剛出口,寒光已飛起。

  一把刀,兩柄劍,同時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龍嘯雲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他的喝聲雖響亮,卻沒有人再聽,也沒有人再回答。

  龍嘯雲狂吼,揮拳。

  他的武功並不弱,他的拳法剛猛迅急,一拳擊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雙拳。

  對方的兵刃卻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鉤、雙劍、雙鞭、雙筆。

  筆最短,也最險,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傳的打穴心法,這人在兵器譜中的排名,絕不會在「風雨雙流星」向松之下。

  劍是松紋劍,劍法隱然有古意,出手蕭疏,竟在劍先。

  當代使劍的高手,絕不會有十人以上能勝得過他。

  最狠的還是刀。

  九環刀,環聲一震一銷魂,七刀劈下,刀風已籠罩龍嘯雲。

  判官筆就打上了龍嘯雲的穴道。

  沒有呼聲,沒有呻吟。

  因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聲帶已被砍斷。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來。

  他的人倒下。

  血剛好灑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龍嘯雲的眼睛還是在瞪著他們,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為了求死而來,可是他們為什麼不讓他見上官金虹一面?

  因為「看到龍嘯雲就殺!」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為無論什麼人,都不能讓他走進這院子一步!

  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遠令出如山!

  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典」,自懷中掉了出來,也已被血染紅。

  沒有人看它一眼。

  像龍嘯雲這種人身上帶著的東西,又怎會被人重視?

  於是這本神奇的憐花寶典也和世上其他許多本武功秘笈一樣,從此絕傳。

  這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

  油紙包又被塞入龍嘯雲懷中,屍體被抬走。

  金錢幫屬下對於處理死人的屍體也是專家,他們處理屍體有一套很簡單、也很特別的方法。

  人,的確很奇怪。

  他們往往會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尋找、去搶奪某樣東西,甚至不惜拚命,但等到這些出現時,他們卻又往往會不認得,往往會看不見。

  這是人類的愚昧,還是聰明?

  阿飛沒有劍。

  但是這不重要,因為他忽然又有了勇氣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這裡,已可看到金錢幫的家院。

  阿飛砍下段竹子,從中間剖開,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條衣襟,纏住沒有削尖的一端,就算做劍柄。

  他的動作很迅速,很準確,絕沒有浪費一分力氣。

  他的手很穩。

  孫小紅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著,彷彿覺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懷疑,拿起柄竹劍,掂了掂,輕得就像是柳葉。

  她忍不住問道:「用這樣的劍也能對付上官金虹?」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89
發表於 2012-10-27 20:32: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回 重生


  阿飛沉默了半晌,緩緩道:「無論用什麼樣的劍也不能對付上官金虹。」

  孫小紅想了想,道:「那麼……要用什麼才能對付他?」

  阿飛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知道要用什麼去對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說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說不出的。

  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許還要對付很多人。」

  阿飛道:「我只問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這裡?」

  孫小紅道:「我想絕不會錯。」

  阿飛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他在這地方無論做什麼,都絕不會有人看到。」

  阿飛道:「能殺李尋歡,並不丟人,他為什麼不願被人看到?」

  孫小紅又歎息了一聲,道:「一個人在做他最喜歡做的事時,往往都不願被人看到。」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道:「你最喜歡吃什麼?」

  阿飛道:「什麼都喜歡。」

  孫小紅道:「我最喜歡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時候,我都覺得是種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邊眼睜睜地瞧著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飛沉吟,道:「你認為上官金虹將殺他當做種享受?」

  孫小紅歎道:「所以我才能確定上官金虹絕不會很快地殺了他。」

  阿飛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假如我只有一個核桃,我一定會留著慢慢地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時候越長,吃完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有點難受。」

  其實那種感覺並不是難受,而是空虛。

  只不過「空虛」這兩個字她也說不出。

  她接著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這世上惟一的敵人就是李尋歡,殺了李尋歡,他一定也會有我吃完核桃那種感覺,而且一定比我難受得多。」

  阿飛慢慢地將劍插入腰帶,突然笑了笑,道:「我殺了他絕不會覺得難受。」

  這句話沒有說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並不很快,因為他先要準備——對付上官金虹那樣的人,當然一定要先作準備。

  走路的時候他往往會覺得四肢漸漸協調,緊張的身子漸漸鬆弛,這正是做最好的準備。

  他終於走上石階,走進門。

  突然間,人已出現——十八個黃衣人。

  這正是金錢幫總舵所在地的守衛,當然也就是金錢幫的精銳。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道:「我雖不願殺人,也不願有人擋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認得你,擋了你的路又能怎樣?」

  阿飛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連條狗都殺不死。」

  阿飛道:「我不殺狗,你不是狗!」

  沒有劍光,竹劍沒有光。

  但竹劍也能殺人——在阿飛的手中就能殺人。

  那人還沒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現在竹劍有了光。

  血光!

  判官筆,雙鉤,九環刀,五件兵刃帶著風聲擊向阿飛!

  兩柄銳利的刀去削他手裡的劍。

  孫小紅在擔心,她知道阿飛與人交手的經驗並不多,縱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對一,很少被人夾擊圍攻。

  他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已夠快,但若對付這麼多人呢?

  孫小紅想衝過去,助他——臂之力。

  她還沒有衝過去,就已看到三個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鋒已削及阿飛手裡的竹劍,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竹劍偏偏沒有被削斷。

  她明明看到判官筆已點著了阿飛的穴道,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飛!

  這原因只有使判官筆的人自己知道。

  他認穴一向極準,出手一向極重,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明明已打著了阿飛的穴道。

  但就在他筆尖觸及阿飛衣衫的那一剎那,他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

  竹劍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飛並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夠了。

  孫小紅終於還是衝了過去,身子就像是只穿飛在花間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長往往是輕功和暗器一類,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聽說有女子的內力深、掌力強的。

  孫小紅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極快,身法更快,腳步的變化更奇詭繁複,簡直令人無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並不是殺人,而是保護阿飛。

  她始終認為阿飛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有餘,對付這麼多人則不足。

  阿飛用劍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門派的劍法都不同。

  他的劍法沒有「削」,沒有「截」,只有「刺」!

  刺,本來只有向前刺。

  但阿飛無論往哪個方向都能刺,無論往哪個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從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後刺,向左右刺。

  忽然間,一人著地滾來,刀花翻飛。

  地趟刀!

  這種刀法極難練,所以練成了就極有威力。

  但阿飛的身後也似長著眼睛,身子突然一縮,避開了迎面刺來的槍,劍已自胯下反手向後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這時另一人已自使槍的身後搶出,掌中一雙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飛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雙鳳翅流金鐺。

  這種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鐺上滿是倒刺,此刻用的雖是「推」字訣,但卻同時兼帶「撕,掛」兩訣的妙用。

  無論誰只要被它沾著一點,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這一著「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馬分鬃」!

  阿飛本該向後退躍。

  他若向後退,就難免失卻先機,別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當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鐺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這道理無論誰都能想得通。

  誰知阿飛卻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孫小紅眼角瞥見,幾乎已將失聲驚呼。

  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的劍已自胯下挑起,自雙鐺之間向上刺出。

  「哧」,劍刺入了對方的咽喉。

  流金鐺雖已推上阿飛的胸膛,但使鐺的人只覺喉頭一陣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縮,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鐺翅再推出半分。

  他雙眼漸漸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漸漸失卻控制,突然覺得胯子一片冰涼,大小便一齊湧出,雙腿漸漸向下彎曲。

  他臉上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他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快的劍,這麼準的劍!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間,四下一片死寂,沒有人再出手。

  每個人都在眼睜睜地瞧著這流金鐺名家可怕的死法,每個人都已嗅到從他身上突然發出的惡臭。

  有的人胃裡已在翻騰,忍不住要嘔吐。

  令他們嘔吐的並不是這惡臭,而是恐懼,他們彷彿直到現在才突然發現「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醜惡。

  他們並不怕死,但這種死法卻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阿飛沒有再出手,從人群中靜靜地穿過。

  剩下的還有九個人,眼睜睜地瞧著,一個人突然彎腰嘔吐,一個人突然放聲痛哭,另一個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來。

  還有個人突然轉身飛奔而出,奔向廁所。

  孫小紅又何嘗不想痛哭、嘔吐?她心裡不但恐懼,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時竟會變得如此卑賤。

  阿飛在前面走,手裡提著劍。

  劍猶在滴血。

  就是這柄劍,不但奪去了人的生命,也剝奪了人的尊嚴。

  劍竟是如此無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盡頭有扇門。

  門關得很緊,而且從裡面上了閂。

  這就是上官幫主的寢室,上官幫主就在裡面,那李尋歡也在裡面。

  上官金虹還沒有出來,李尋歡顯然還沒有死。

  孫小紅心裡一陣歡躍,大步衝了過去,衝到門前。

  她整個人突然僵住!

  門是鐵鑄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撞開。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會自己在裡面將門打開。

  孫小紅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就像是一腳踩空,落入了萬丈深淵!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門上,淚如雨下。

  她整個的計劃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費。

  這計劃若是從頭就失敗,也許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著它已到了成功的邊緣,才突然失敗。

  這種打擊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飛怔在那裡,突然間,他就像已變成了一隻瘋狂的野獸,用盡全力向鐵門上撞了過去。

  他的人被撞得彈了出去,跌倒,再衝出,全力刺出一劍!

  劍折斷。

  世上也沒有任何一柄劍能洞穿這鐵門,何況是柄竹劍?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0
發表於 2012-10-27 20:4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回 勝敗


  阿飛的腿彎下,整個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種感覺每次都要令他發瘋。

  但發瘋也沒有用。

  李尋歡就在這扇門裡,慢慢地受著死的折磨。

  他們卻只能在外面等著。

  等什麼呢,等上官金虹自己開門走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李尋歡就不會再活著。

  等什麼呢?只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他出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死的時候。

  孫小紅突然走過來,用力拉起阿飛,道:「你快走吧。」

  阿飛道:「你……你叫我走?」

  孫小紅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飛道:「你怎麼樣?」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垂頭道:「我跟你不同。」

  阿飛道:「不同?」

  孫小紅道:「我早就說過,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可是你……」

  阿飛道:「我並不想陪他死。」

  孫小紅道:「那麼你就該走。」

  阿飛道:「我也不想走。」

  孫小紅道:「為什麼?」

  阿飛道:「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孫小紅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為他報仇,但那也用不著急在一時,你可以等……」

  阿飛道:「我不能等。」

  孫小紅道:「不能等就……就……」

  阿飛道:「就怎麼樣?」

  孫小紅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飛凝視著竹劍上的血跡。

  血已乾枯。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你一定還想試試,但那也沒有用的。」

  阿飛道:「你留在這裡陪他死又有什麼用?」

  孫小紅說不出話來了。

  阿飛緩緩道:「你留下來,只因有件事你縱然明知做了沒有用,還是非做不可。」

  孫小紅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他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承認,不能不承認。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尋歡接觸較深,就無法不被他那種偉大的人格感動。

  若不是遇見李尋歡,阿飛只怕早已對人類失去了信心。

  「絕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絕不要受任何人的好處,否則你必將痛苦一生。」

  阿飛的母親這一生顯然充滿了痛苦和不幸,阿飛幾乎從未看到她笑過,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對人生已毫無希望。

  「我對不起你,我本該等你長大後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實在太累了……我什麼都沒有留給你,除了那幾句話,那是我自己親身得到的教訓,你絕不可忘記。」

  阿飛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從荒野中走入紅塵,並不是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為了要向人類報復,為他的母親報復。

  但他第一個人就遇見了李尋歡。

  李尋歡使他覺得人生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痛苦,人類也並不像他想得那麼醜惡,他在李尋歡身上發現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來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這些美德存在。

  他這一生受李尋歡的影響實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親還多。

  因為李尋歡教給他的是「愛」,不是恨。

  愛永遠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毀滅,毀滅別人,毀滅自己,毀滅一切。

  他覺得這太不公平,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不該這麼樣死的。

  孫小紅忽又歎了口氣,淒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一定開心得很。」

  阿飛咬著牙,道:「就讓他開心吧,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就是惡人!」

  突聽一人道:「你錯了!」

  鐵門雖沉重,但開門的聲音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卻還是活著的。

  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飛和孫小紅猝然回首,怔住,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李尋歡也已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著笑,緩緩道:「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孫小紅突然撲過去,撲在他懷裡,不停地啜泣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要喜極而泣。

  又過了很久,阿飛才長長吐出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上官金虹呢?」

  李尋歡輕撫著孫小紅的柔髮,道:「想必也很痛苦,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阿飛道:「他做錯了什麼?」

  李尋歡道:「他的確有很多機會能殺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可是他卻故意將機會錯過了。」

  像上官金虹那樣的人,怎會將機會錯過?

  孫小紅也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他心裡始終想賭一賭。」

  孫小紅道:「賭?賭什麼?」

  李尋歡道:「賭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過我的出手一刀。」

  孫小紅眸子裡發出了光,道:「他當然不信『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的。」

  李尋歡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能讓他相信的事。」

  孫小紅道:「結果呢?」

  李尋歡淡淡道:「他輸了!」

  他輸了!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但這一剎那卻是何等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這一剎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深!

  那一閃的刀光又是何等驚心!何等壯麗!

  孫小紅只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剎那間發生的事!

  甚至不必親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為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發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閃的刀芒比擬。

  流星的光芒短暴。

  這一閃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恆!

  門已開了。

  沒有人能永遠將整個世界都隔離在門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絕,必先被世人摒棄!

  阿飛走進了這扇門。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飛刀!

  刀並沒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卻足以致命!

  刀鋒是從喉結下擦著鎖骨斜斜向上刺人的,這一刀出手的部位顯然很低。

  這一代梟雄死的時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視的人沒什麼兩樣,也同樣會驚慌,同樣會恐懼。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卻偏偏要等到最後結局時才懂得這道理。

  上官金虹臉上也充滿了驚懼、懷疑、不信。

  他也像別人一樣,不信這一刀會如此快!

  甚至連阿飛都很難相信,他甚至想不通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尋歡能將當時的情況說得詳細些,但他也知李尋歡不會說。

  那一瞬間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沒有人能說得出。

  「他輸了!」

  上官金虹的手緊握,彷彿還想抓住什麼,他是不是還不認輸?

  只可惜現在他什麼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飛心裡忽然覺得很悶,忽然對這人覺得很同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也許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雖然沒有輸,可是他又抓住了什麼子得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阿飛才轉過頭。

  他這才看到荊無命。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沒有發現有人進來,他雖然就站在阿飛身旁的那張大桌子後面,卻彷彿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眼睛雖是在瞧著上官金虹,其實卻是在瞧著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裡還有影子?

  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荊無命在那裡,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無形的殺氣。

  但現在,這種感覺已不存在了。

  阿飛走進這屋子裡的時候,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個人存在。

  他雖然活著,卻已只不過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而已,正如一柄無鋒的劍,就算還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義。

  阿飛又不禁在暗中歎息,他很瞭解荊無命此時的心情。

  因為他自己也曾有過這種經驗。

  也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忽然走過來,用一隻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屍首。

  他還是沒有看別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將走出門。

  阿飛忽然道:「你不想復仇?」

  荊無命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停。

  阿飛冷笑道:「你不敢?」

  荊無命腳步驟然停下。

  阿飛道:「你腰上既然還有劍,為何不敢抽出來?難道你的劍只是擺擺樣子的麼?」

  荊無命霍然回身。

  屍體己落下,劍已出手!

  劍光一閃,刺向阿飛的咽喉。

  他出手還是很快,甚至還是和以前同樣快,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這一劍距離阿飛咽喉還有半尺時,阿飛手裡的竹劍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飛削了三柄劍,這是第二柄。

  他凝注著荊無命,緩緩道:「你還是很快,但不能殺人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荊無命的劍垂下。

  阿飛道:「這只因你比別人更想死,當然就殺不了別人。」

  荊無命本已全無生命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絲沉痛淒涼之色,又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飛道:「我卻能殺你。」

  荊無命道:「是。」

  阿飛道:「但我不殺你。」

  荊無命道:「你不殺我?」

  阿飛道:「我不殺你,只因你是荊無命!」

  荊無命的臉忽然扭曲。

  他已憶起這幾句話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飛時完全一樣,只不過那天他說的話,現在卻變成阿飛在說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幾句話,眼睛裡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復燃。

  阿飛凝視著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荊無命道:「走?」

  阿飛道:「你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也給你一次……最後一次。」

  阿飛瞧著荊無命走了出去,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荊無命以前所給他的,現在他已同樣還給了荊無命。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只有兩種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種是愛,一種是恨。

  阿飛自己就是靠了愛的力量而重生的,現在,他卻要以恨的力量來激發荊無命生命的潛力。

  他想要荊無命活下去。

  假如這也算報復,那麼這種報復只怕就是世上最偉大的報復了,假如世人的報復都和他一樣,人類的歷史必定更輝煌,人類的生命必將永存。

  無論如何,報復總是愉快的。

  但阿飛現在真覺得很愉快麼?

  他只覺很疲倦,很疲倦……他手裡的劍已掉了下去。

  孫小紅一直靜靜地瞧著,直到現在,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著,就難得多了。」

  這是李尋歡說的話。

  無論對什麼人,對什麼事,他的出發點都是愛,不是恨,因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毀滅,愛卻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遠是那麼寬闊,人格永遠是那麼偉大。

  現在,孫小紅發現阿飛也幾乎變得和他完全一樣了。

  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李尋歡彷彿也很疲倦,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

  孫小紅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兩個人已被你們擊敗了,天下勢力最大的一個幫會也已在你們手中瓦解,你們本該覺得很開心、很得意才對,但你們看起來卻連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簡直就好像敗的是你們自己一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3 01:5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