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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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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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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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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16: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漫漫的長夜


  夜霧淒迷,木葉凋零,荷塘內落滿了枯葉,小路上荒草沒徑,昔日花紅柳綠,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滿了森森鬼氣。

  小橋的盡頭,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築」。

  在這裡住過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時,梅花已將吐艷,香氣醉沁人心。

  但現在,牆角結著蛛網,窗台積著灰塵,早已不復再見昔日的風流景象,連不老的梅樹都已枯萎。

  小樓上的燈火仍未熄,遠方傳來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長夜已將盡,濃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究竟是深夜無寐的人,還是來自地府的幽靈?

  只見他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看來是那麼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來卻仍然是那麼瀟灑,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蕭然走過小橋,看到枯萎了的梅樹,他不禁發出了深長的歎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卻已和人同樣憔悴。

  然後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飛起!

  小樓上的窗子是關著的,淡黃色的窗紙上,映著一條纖弱的人影,看來也是那麼寂寞,那麼孤零。

  窗欞上百條裂痕,從這裂痕中望進去,就可以看到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對著孤燈,在縫著衣服。

  她的臉色蒼白,美麗的眼睛也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無絲毫表情,看來是那麼冷淡,似乎早已忘卻了人間的歡樂,也已忘卻了紅塵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裡,一針針地縫著,讓青春在針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縫補,但心靈上的創傷卻是誰也縫合不了的……

  坐在她對面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他長得很清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使他看來更聰明,但他的臉色也那麼蒼白,蒼白得使人忘了他還是個孩子。

  他正垂著頭,在一筆筆地練著字。

  他年紀雖小,卻也已學會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靈般伏在窗外,靜靜地瞧著他們。

  他眼角已現出了淚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筆,抬起了頭,望著桌上閃動的火焰,癡癡地出了神。

  那婦人也停下了針線,看了看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盡的溫柔,輕聲道:「小雲,你在想什麼?」

  孩子咬著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婦人的手一陣顫抖,針尖紮在她的手指上,但她卻似乎全未感覺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裡。

  那孩子又道:「媽,爹爹為什麼會突然走了呢?到現在已兩年了,連音訊都沒有。」

  婦人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道:「他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卻知道他是為什麼走的。」

  婦人皺了皺眉,輕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麼?」

  那孩子道:「我當然知道,爹爹是為了怕李尋歡回來找他報仇才走的,他只要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臉色就立刻改變了。」

  婦人想說話,到後來所有的話都變做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許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尋歡卻始終沒有來,他為什麼不來看看媽呢?」

  婦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陣顫抖,大聲道:「他為什麼要來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媽的好朋友,不是嗎?」

  婦人的臉色更蒼白,忽然站了起來,板著臉道:「天已快亮了,你還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為了陪媽的,因為媽這兩年來晚上總是睡不著,連孩兒我看了心裡都難受得很。」

  婦人緩緩地合起眼睛,一連串的眼淚流下面頰。

  那孩子卻站了起來,笑道:「但我也該去睡了,明天就是媽的生日,我得早些起來……」

  他笑著走過來,在那婦人的面頰上親了親,道:「媽也該睡了,明天見。」

  他笑著走了出去,一走到門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見了,目中露出了一種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尋歡,別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總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婦人目送著孩子走出門,目中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憐惜,這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

  她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麼令她傷心的事,就真說了什麼令她傷心的話,她都還是同樣地疼他愛他。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永無止境,永無條件的。

  她又坐了下來,將燈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心裡就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她臉色立刻變了。

  她整個人似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裡,癡癡地望著那窗子,目中似乎帶著些欣喜,又似乎帶著些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隻正在顫抖著的手,慢慢地推開了窗戶,顫聲道:「什麼人?」

  乳白色的濃霧一縷縷飄入窗戶,裊娜四散,滿月被濃霧掩沒,已只能看得到一輪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麼人影?

  那婦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著,淒然道:「我知道你來了,你既然來了,為何不出來和我相見呢?」

  沒有人聲,也沒有回應。

  那婦人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你不願和我相見,我也不怪你,我們的確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她聲音越來越輕,又呆呆地佇立了良久,才緩緩關起窗子。

  窗子裡的燈火也漸漸微弱,終於熄滅。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沒。

  黎明前的一段時候,永遠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畢竟也有過去的時候,東方終於現出了一絲曙色,隨著黑暗同來的夜霧,也漸漸淡了。

  小樓前的梧桐樹後,漸漸現出了一條人影。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頭髮、衣服,幾乎都已被露水濕透。

  他目光始終癡癡地望著那小樓上的窗戶,彷彿從未移動過,他看來是那麼蒼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靈般在白霧中出現的人,也正是那在孫駝子的小店中終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心裡卻在呼喚。

  「詩音,詩音,你並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

  「我雖不能見你的面,可是這兩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護著你,你可知道嗎?」

  驕陽劃破晨霧,天色更亮了。

  這人以手掩著嘴,勉強忍住咳嗽,悄悄地穿過已被泥濘和落葉掩沒的青石小徑,穿過紅漆已剝落的月門,悄悄地走到前面去。

  整個宅院已完全荒廢,昔日高朋滿座的廳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網、灰塵和一扇扇已被風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戶。

  四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人聲。

  他走下長長的石階,來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後園更荒涼,更殘破,只有大門旁的那門房小屋,門窗還勉強可以算是完整的。

  昔日曾經到過這裡的人,無論誰也想不到這輝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已變成如此模樣。

  他又彎下腰,低低地咳嗽著,一線陽光照上他的頭,就在這一夜間,他本來漆黑的頭髮,竟已被憂痛和感傷染白了雙鬢。

  然後,他緩緩走到那門房小屋前。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推開了。

  一推開門,立刻就有一股廉價的劣酒氣撲鼻而來,屋子裡又髒又亂,一個人伏在桌上,手裡還緊緊地抓著個酒瓶。

  又是個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敲門。

  伏在桌上的人終於醒了,抬起頭,才看出他滿面都是麻子,滿面都是被劣酒侵蝕成的皺紋,鬚髮也已白了。

  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兒的親生父親。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著,揉著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來敲門,撞見鬼了麼?」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真的見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皺眉叱道:「你是什麼人?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你怎麼來的?」

  他嗓子越來越大,似又恢復了幾分大管家的氣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兩年前我們見過面,你不認得我了嗎?」

  麻子定睛看了他幾眼,面上立刻變了顏色,霍然站了起來,就要往地上拜倒,驚喜著道:「原來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話說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著緩緩道:「你還認得我就好,我們坐下來說話。」

  麻子趕緊搬凳子,賠著笑道:「小人怎會不認得大爺你呢?上次小人有眼無珠,這次再也不會了,只不過……大爺你這兩年來的確老了許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歎,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這兩年來,你們日子過得還好麼?」

  麻子搖了搖頭,歎道:「在別人面前,我也許還會吹吹牛,但在大爺你面前……」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著接道:「不瞞大爺,這兩年的日子,連我都不知怎麼混過去的,今天賣幅字畫,明天賣張椅子來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皺眉道:「家裡難道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頭,揉著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龍……龍四爺走的時候,難道沒有留下安家的費用?」

  麻子搖了搖頭,眼睛都紅了。

  落魄的中年人臉色更蒼白,又不住咳嗽起來。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還有些首飾,但她的心腸實在太好了,都分給了下人們,叫他們變賣了做些小生意去謀生,她……她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虧待了別人。」

  說到這裡,他語聲也已有些哽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歎著道:「但你卻沒有走,你實在是個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著頭笑了,訥訥道:「小人只不過是無處可去罷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聲道:「你也用不著自謙,我很瞭解你,有些人的脾氣雖然不好,心卻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瞭解他們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紅了,勉強笑著道:「這酒不好,大爺你若不嫌棄,將就著喝兩杯吧。」

  他去倒酒,才發現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顏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說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許多年來,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這容易,我這就去替大爺燒壺水,好好地沏壺茶來。」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無論遇著誰,千萬都莫要提起我在這裡。」

  麻子點著頭笑道:「大爺你放心,小人現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興沖沖地走了出去,居然還未忘記掩門。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來,黯然自語:「詩音,詩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你,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陽光照上窗戶,天已完全亮了。

  茶葉並不好。

  但茶水只要是滾燙的,喝起來總不會令人覺得難以下嚥,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輕,就不會令人覺得太討厭。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著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個很聰明的朋友,曾經說過句很有趣的話。」

  麻子賠笑道:「大爺你自己說話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說,世上絕沒有喝不醉的酒,也絕沒有難看的少女,他還說,他就是為了這兩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帶著笑意,接著道:「其實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紀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顯然還不能領略他這句話中的「味道」,怔了半晌,替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問道:「大爺你這次回來,可有什麼事嗎?」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人說,這地方有寶藏……」

  麻子失笑道:「寶藏?這地方當真有寶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斂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著那落魄的中年人,試探著道:「這地方若真有寶藏,大爺你總該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歎了口氣,道:「你我雖不信這裡有寶藏,怎奈別人相信的卻不少。」

  麻子道:「造謠的人是誰?他為什麼要造這種謠?」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著道:「他不外有兩種用意,第一,他想將一些貪心的人引到這裡來,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他才好渾水摸魚。」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閃動,緩緩道:「我已有許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許多人都在打聽我的行蹤,他這樣做,也許就是為了要引我現身,誘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麼關係,也好讓那些人瞧瞧大爺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這次來的那些人之中有幾個只怕連我都對付不了!」

  麻子吃驚道:「這世上難道真還有連大爺你都對付不了的人麼?」

  落魄的中年人還未說話,突然大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喊道:「借問這裡可是龍四爺的公館麼?在下等特來拜訪。」

  麻子喃喃道:「奇怪,這裡已有兩年連鬼都沒有上門,今天怎麼會忽然來了客人?」

  過了約半個時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來,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原來是夫人的生日,連我都忘了,難為那些人倒還記得,是特地來向夫人拜壽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著,問道:「來的是些什麼人?」

  麻子道:「一共來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氣派的老人家,一位是個很帥的小伙子,還有位是個獨眼龍,最可怕的是個臉色發綠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皺眉道:「其中是否還有位一條腿的跛子?」

  麻子點頭道:「不錯……大爺你怎會知道的,難道也認得他們麼?」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卻已露出了比刀還銳利的光芒,這種銳利的目光使他看來就彷彿忽然變了個人。

  麻子卻未注意,笑著又道:「這五人長得雖有些奇形怪狀,但送的禮倒真不輕,就連龍四爺以前還在的時候,都沒有人送過這麼重的禮。」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們送的八色禮物中,有個用純金打成的大錢,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還未見過有人出手這麼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皺了皺眉,道:「他們送的禮,夫人可收下來了麼?」

  麻子道:「夫人本來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卻坐在客廳裡不肯走,好歹也要見夫人一面,還說他們本是龍四爺的好朋友,夫人沒法子,只好叫少爺到客廳裡去陪他們了。」

  他笑著道:「大爺你莫看少爺小小年紀,對付人可真有一套,說起話來比大人還老到,那幾位客人沒有一個不誇他聰明絕頂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注著杯中的茶,喃喃道:「這五人既已來了,還會有些什麼人來呢?還有什麼人敢來呢?」

  諸葛剛、高行空、燕雙飛、唐獨和上官飛此刻正在那傢俱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廳裡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孩子說話。

  這五人雖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梟雄,此刻對這孩子倒並沒有絲毫輕慢之態,說話也客氣得很。

  只有上官飛仍然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世上好像沒有什麼事能使這冷漠的少年人開口的。

  諸葛剛面上又露出了親切和藹的笑容,道:「少莊主驚才絕艷,意氣風發,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莊主那時莫要將我們這些老廢物視如陌路,在下等就高興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輩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輩們一半,也就心滿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輩們的提攜。」

  諸葛剛拊掌大笑道:「少莊主真是會說話,難怪龍四爺……」

  他笑聲突然停頓,目光凝注著廳外。

  只見那麻子又已肅容而人,跟著他走進來的,是個黑巾黑袍,黑鞋黑襪,背後斜背著柄烏鞘長劍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偉,比那麻子幾乎寬了一倍,但看來卻絲毫不見臃腫,反而顯得很瘦削矯健。

  他面上帶著種奇異的死灰色,雙眉斜飛人鬢,目光睥睨間,驕氣逼人,頷下幾縷疏疏的鬍子,隨風飄散。

  他整個人看來顯得既高傲,又瀟灑,既嚴肅,又不羈。

  無論誰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絕不會是個平凡的人。

  諸葛剛等五人對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探詢此人的來歷。

  那穿紅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階,抱拳笑道:「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晚輩龍小雲……」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龍嘯雲的兒子?」

  龍小雲躬身道:「正是,前輩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階,昂然人廳。

  諸葛剛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諸葛剛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說了兩個字,黑衣人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們,你們卻不必打聽我的來歷。」

  諸葛剛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的來意和你們不同,我只是來瞧瞧的。」

  諸葛剛展顏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等此間事完,在下等必有謝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們,你們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為何要謝?」

  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竟閉目養起神來。

  諸葛剛等五人又對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聞此間乃江湖第一名園,不知少莊主可否帶領在下等到四處去瞧瞧。」

  龍小雲歎了口氣,道:「晚輩無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園荒廢……」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十年來此間名俠美人高士輩出,縱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開眼界了。」

  龍小雲道:「既是如此,各位請。」

  「嘎」的一聲,寒鴉驚起。

  一行人穿過小徑,漫步而來。

  當先帶路的是龍小雲,走在最後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張半合,雙手都縮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蕭索。

  龍小雲指著遠處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邊就是冷香小築。」

  燕雙飛眼中光芒閃動,道:「聽說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裡?」

  龍小雲低下了頭,道:「不錯。」

  燕雙飛手掌輕撫著隱在長衫中的飛槍,冷笑著道:「他是飛刀,我是飛槍,有一日若能和他較量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遠遠地站著,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雙飛霍然轉過身,怒目瞪著他。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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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1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小李飛刀


  龍小雲見燕雙飛似已怒極,趕緊笑道:「他的飛刀也是凡鐵所鑄,又不是什麼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卻說得他就好像傳說中的劍仙一樣,我有時聽了真覺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聽說他廢去了你的武功,你對他想必是一直懷恨在心。」

  龍小雲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長輩,長輩教訓晚輩,晚輩怎敢起懷恨之心,何況一個人不會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輩你說是麼?」

  他笑得是那麼無邪。

  黃衣人凝注著他,似也看不透這孩子的真面目。

  諸葛剛卻已拊掌笑道:「有志氣,果然有志氣!就憑這句話,已不愧為龍四爺的公子。」

  龍小雲躬身道:「前輩過獎了。」

  上官飛忽然道:「聽說林仙兒本也住在那裡的,是麼?」

  他畢竟是開口了,連龍小雲都似覺得有些詫異,賠笑道:「不錯。」

  上官飛道:「她到哪裡去了?」

  龍小雲道:「林阿姨是在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突然失蹤的,連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未帶走,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有人說,她是被阿飛擄走的,也有人說她已死在阿飛手上。」

  上官飛皺了皺眉,閉上嘴再也不說話了。

  一行人走過小橋,來到了那小樓前。

  諸葛剛目光閃動,似乎對這小樓特別感興趣。

  高行空已問道:「不知這又是什麼所在?」

  龍小雲道:「這就是家母的居處。」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來向令堂大人拜壽的,不知少莊主可容我等上樓拜見。」

  龍小雲眼珠子一轉,笑道:「家母一向不願見客,待晚輩先上去說一句好麼?」

  高行空道:「請。」

  龍小雲慢慢地走上樓,身形已見有些佝僂,全無少年人的活潑之態。

  高行空等他上了樓,才低聲冷笑道:「這孩子詭得很,長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獨笑道:「像他這樣的小孩子,能活得長才是怪事。」

  諸葛剛面上笑容已不見,沉聲道:「你認清楚了就是這地方麼?」

  高行空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已將昨夜來的那封信仔細研究過數次,李家的寶藏,就在這小樓裡,據說他們數代高官,珍寶聚集之豐,天下無人能及。」

  他一面說話,一面用眼角瞟著那黑衣人。

  黑衣人遠遠地站在那裡,正低著頭在看草叢中兩隻蟋蟀相鬥,似乎根本未注意他們在說話。

  諸葛剛眼睛發著光,道:「珍寶倒還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畫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卻是幫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萬萬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點頭,龍小雲已走下了樓。

  諸葛剛立刻展顏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應了麼?」

  龍小雲面上帶著詫異之色,搖著頭道:「家母不在樓上。」

  諸葛剛淡淡皺了皺眉,道:「到哪裡去了?」

  龍小雲道:「晚輩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樓的。」

  諸葛剛道:「既是如此,想必就會回來的,我們上樓去等她吧。」

  只見三個黃衫人快步奔了過來,道:「待屬下等先上去打掃打掃,再請堂主上樓。」

  這三人本來站得比那黑衣人還遠,此刻飛步而來,龍小雲似乎想阻攔,又不敢阻攔,終於還是讓開了路。

  諸葛剛沉吟著,揮手道:「你們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過……」

  他話還未說完,三個黃衫人腳步還未停,小樓忽然躍下了一條人影,人在空中,手裡的長鞭已揮出。

  只聽「呼」的一聲,三丈長鞭忽然抖出了三個圓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這三人的脖子。

  長鞭一緊,「格」的一聲,又鬆開。

  第一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已倒了下去,頭顱軟軟地歪在一邊,脖子竟已生生被長鞭勒斷了。

  第二人慘呼了一聲,仰天跌倒,舌頭已吐出來,雙眼怒凸,急劇地喘息了幾聲,終於還是斷了氣。

  第三人手掩著咽喉,奔出數步,才撲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顫動著,喉嚨發出了一連串「格格」之聲。

  他僥倖還未死,卻比死還要痛苦十倍。

  自小樓上掠下的人這時才飄落下地,一張枯瘦蠟黃的馬臉上,帶著比巴掌還大的一塊青記,赫然正是「鞭神」西門柔。

  他一鞭揮出,就有三人倒地,連諸葛剛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卻露出了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仰起頭,長長歎了口氣,意與似乎更蕭索。

  他似乎覺得很失望。

  要知西門柔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時死在他鞭下,但此刻三人死時既有先後,死法也不一樣,顯見西門柔這一鞭力量拿捏得還未能恰到好處,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受不勻,火候還差了半分。

  諸葛剛眼睛亮了,陰惻側笑道:「西門柔,昨夜你僥倖逃脫,今日看你還能逃得了麼?」

  西門柔鐵青著臉,掌中蛇鞭突又飛出。

  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直到鞭梢捲到後,才聽到「嗤」的一聲急響,顯見他這一鞭速度之快,猶在聲音之上。

  就在這時,諸葛剛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鐵拐凌空迎上了長鞭,鞭梢反捲,立刻毒蛇般將鐵拐捲住。

  只聽「篤」的一聲,鐵拐插入地下。

  諸葛剛單足朝天,倒立在鐵拐上,整個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鐵拐也圍著他轉。

  纏在鐵拐上的長鞭,越纏越緊,越捲越短,西門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過來,三丈長的蛇鞭轉瞬間已有大半被捲在鐵拐上。

  只因西門柔單手揮鞭,諸葛剛卻是全身都支在鐵拐上,是以西門柔鞭上的力道,無論如何也萬萬比不上鐵拐之強。

  他面色由青變紅,由紅變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兩側沁了出來。

  諸葛剛大喝一聲,倒立在鐵拐上的身子,忽然橫掃而出。

  這一招看來活脫脫正又是一著「橫掃千軍」,只不過他以人作拐掃出,卻以拐作人釘在地上。

  鐵拐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這一招「橫掃干軍」被他使出來,實已脫胎換骨,妙到毫巔。

  西門柔若將鞭撒手,自然可以避開這一著,只是他以「鞭神」為號,若將長鞭撒手,以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他長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這一腳,手上的力量怎及腳上強,這一招接下手,他這隻手勢必要被踢碎。

  其實若論武功內力,臨陣變化,西門柔都絕不在諸葛剛之下,但諸葛剛這一招「橫掃千軍」卻是練來專門對付西門柔的。

  西門柔畢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臨危不亂,輕叱一聲,身形忽然展動,圍著鐵拐飛轉不停。

  他自然是想將纏在鐵拐上的長鞭撒出,怎奈諸葛剛卻也早已算準了他這一著,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風旗,也隨著旋轉起來,足尖始終不離西門柔前胸方寸之間,如影隨形,如蛆附骨。

  這一招變化之生動奇秘,委實無與倫比。

  只有那黑衣人卻又歎了口氣,喃喃道:「金剛鐵拐原來也不過如此……」

  要知諸葛剛這一招時間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這一腳踢出,西門柔便該無處閃避應聲倒地。

  此刻他這招使得顯然還慢了一些,但縱然如此,西門柔已是被逼人死地,危在頃刻。

  他身形雖快,但繞著圓圈在外飛轉,無論如何也不如圓心中的鐵拐急,眼見長鞭已越收越短,他若不撒手拋鞭,就得傷在諸葛剛足下。

  唐獨目光閃動,陰惻惻笑道:「死到臨頭,又何必再作困獸之爭,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雙手一伸一縮,已撒出了他的獨門長刃「螳螂刀」,只見慘碧色的光華一閃,交剪般向西門柔後背劃了過去。

  但他的刀剛揮出,人剛躍起,突然像是被只無形的手迎面擊了一拳,整個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連一聲慘叫聲還未發出,呼吸已立刻停頓了!因為他咽喉上已插著一把刀!

  一把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小刀!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諸葛剛眼角也瞥見了這柄刀,立刻失聲道:「小李飛刀!」

  這一聲喚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轉動起來,但卻已是身不由主。

  西門柔手腕一緊,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諸葛剛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兩丈,「篤」的一聲,鐵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釘在地上,穩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卻是驚慌不定,只見小樓外已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衣衫落魄,頭髮蓬亂,看來是那麼潦倒,那麼憔悴,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刀還要銳利。

  諸葛剛的手緊握鐵拐,指節卻已因用力而發白,嗄聲道:「小李探花?」

  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篤」地,諸葛剛不由自主又退後了一步,厲聲道:「你我素無冤仇,你何苦來跟我們作對?」

  李尋歡淡淡道:「我從不願和人作對,卻也不喜歡別人跟我作對。」

  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悠悠道:「這裡並沒有什麼寶藏,各位徒勞往返,我也覺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時候,就請將帶來的禮物再帶走吧。」

  諸葛剛、上官飛、高行空,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刀鋒,咽喉裡就像是已被件冰冷的東西塞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燕雙飛忽然大喝一聲,道:「我們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奉勸閣下,不如還是走了的好。」

  燕雙飛厲聲道:「李尋歡,我早就想和你一較高低了,別人怕你,我燕雙飛卻不怕你!」

  他反手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前胸兩排飛槍。

  只見紅纓飄飛,槍尖在秋日下閃閃地發著光,就像是兩排野獸的牙齒,在等著擇人而噬。

  李尋歡卻連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雙飛大喝一聲,雙手齊揮,眨眼間已發出九柄飛槍,但見紅纓漫天,還未擊到李尋歡面前,突又紛紛掉了下來。

  再看燕雙飛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

  小李飛刀!

  誰也未看出這柄刀是何時刺人他咽喉的,但顯然就在他雙手剛揮出的那一剎那間。

  他手上的力量還未完全使出,刀已刺人了他咽喉,是以發出去的飛槍勢力也不足,才會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雙飛雙睛怒凸,目中充滿了驚疑不信之色,他一直認為自己出手已夠快的了,始終不信還有比他更快的。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雙飛的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說過,你若能和他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麼?」

  他緩緩抬起頭,凝注著李尋歡一字字道:「小李飛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尋歡道:「閣下是……」

  黑衣人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我久慕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見,卻無以為敬……」

  他說到這裡,突然旋身。

  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劍已出手。

  劍身也是烏黑色的,不見光華,但劍一出鞘,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覺心頭一寒,烏黑的劍已無聲息到了他雙目之間,森寒的劍氣已針一般刺人了他眼睛。

  他剛閉.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諸葛剛只看到鐵劍一揮,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標出,非但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

  他瞭解高行空的武功,也知道高行空絕不是這黑衣人的敵手,但他卻不懂高行空為何連閃避都沒有閃避。

  可是這時他已沒有再思索的餘地,他只覺一陣砭人肌寒的寒氣襲來,當下大喝一聲,鐵拐帶著風聲橫掃而出。

  他號稱「橫掃千軍」,以「橫掃千軍」成名,這一招「橫掃千軍」使出來,實在是神充氣足,威不可當。

  黑衣人鐵劍反手揮出。

  只聽「噹」的一聲,火星四濺,六十三斤的金剛鐵拐迎著劍鋒便已斷成兩截,鐵劍餘勢更猛!

  諸葛剛但覺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這只不過是頃刻間事,西門柔忽然仰天長歎了一聲,黯然道:「看來今日之江湖,已無我西門柔爭雄之地了……」

  他跺了跺腳,沖天掠起,只一閃便已消失在屋脊後。

  他身形剛掠起,上官飛身形也展動。

  就在這時,劍氣已撲面而來。

  上官飛長嘯一聲,掌中子母鋼環突出。

  又是「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鋼環竟將鐵劍生生夾住。

  黑衣人輕叱道:「好!」

  「好」字出口,他鐵劍一橫,鋼環齊斷。

  劍已逼住了上官飛咽喉。

  上官飛閉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無表情,這少年的心腸就像是鐵石所鑄,既不知道什麼是驚慌,也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黑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門下弟子?」

  上官飛點了點頭。

  黑衣人道:「我劍下本來從無活口,但你年紀輕輕,能接我一劍也算不易……」

  他平轉劍鋒,輕輕在上官飛肩頭一拍,道:「饒你去吧!」

  上官飛還是站著不動,緩緩張開了眼睛,瞪著黑衣人道:「你雖不殺我,但有句話我卻要對你說明。」

  黑衣人道:「你說吧。」

  上官飛一字字道:「今日你雖放了我,他日我卻必報此仇,到那時我絕不會放過你!」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道:「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兒子……」

  他笑聲驟然停頓,瞪著上官飛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絕不怪你,而且還會引以為傲,因為畢竟沒有看錯了人。」

  上官飛面上仍然毫無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黑衣人揮手道:「你好好幹去吧,我等著你!」

  上官飛目光凝注著他,慢慢地躬身一福,慢慢地轉過身……

  黑衣人突又喝道:「且慢!」

  上官飛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黑衣人道:「你記著,今日我放你,並非因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為你自己!」

  上官飛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著上官飛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轉過身面對著李尋歡,以劍尖指著地上的兩具屍身,淡淡道:「今日相見,無以為敬,謹以此二人為敬,聊表寸心。」

  李尋歡沉默著,凝注著他掌中鐵劍,忽然道:「嵩陽鐵劍?」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陽。」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嵩陽鐵劍果然名下無虛!」

  郭嵩陽也俯首凝注著自己掌中的鐵劍,緩緩道:「卻不知嵩陽鐵劍比起小李飛刀又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這答案。」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你我無論誰想知道這答案,只怕都要後悔的。」

  郭嵩陽霍然抬頭。

  他灰色的臉上,似已起了種激動的紅暈,大聲道:「但這件事遲早還是要弄明白的,是麼?」

  李尋歡長歎著,喃喃道:「我只希望越遲越好……」

  郭嵩陽厲聲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尋歡沉默了許久,才又歎了口氣,道:「你想在什麼時候?」

  郭嵩陽道:「就在今日!」

  李尋歡道:「就在此地?」

  郭嵩陽目光四下一掃,冷笑道:「此間本是你的舊居,我若在此地與你交手,已被你先佔了地利。」

  李尋歡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憑這句話,閣下已不愧為絕頂高手。」

  郭嵩陽道:「但時間既已由我來選,地方便該由你來決定。」

  李尋歡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陽也沉默了許久,才斷然道:「好,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李尋歡道:「請。」

  他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向小樓上望了一眼。

  他這才發現龍小雲一直在狠狠地盯著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色。

  郭嵩陽的鐵劍無論多神妙,諸葛剛無論死得多麼慘,都未能使這孩子的目光移開片刻。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尋歡暗中歎息了一聲,微笑著道:「你好。」

  龍小雲道:「家母時時刻刻在惦記著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該常來看看我們才是。」

  李尋歡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話,常常都使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龍小雲眼珠子一轉,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聲道:「那人看樣子很兇惡,大叔還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你縱然不願意去做,卻也非做不可的。」

  龍小雲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有誰會來保護我們母子兩人呢?」

  李尋歡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樓上,正俯首凝注著他們。

  她目中雖有敘不盡的怨苦,卻又帶著些欣慰之色。

  她的愛子終於和李尋歡和好了,而且看來還如此親密,世上還有什麼更令她覺得高興的事嗎?

  李尋歡只覺心裡一陣刺痛,竟不敢再抬頭。

  龍小雲已高聲喚道:「媽,你看,李大叔剛來就要走了。」

  林詩音勉強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來是那麼淒涼,那麼幽怨,李尋歡此刻若是抬頭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龍小雲道:「媽,你難道沒有什麼話要跟李大叔說麼?」

  林詩音的嘴唇輕輕顫抖著,道:「有什麼話等他回來時再說也不遲。」

  龍小雲嘟起了嘴,眨著眼道:「我看……李大叔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來了。」

  林詩音輕叱道:「胡說,快上來,讓李大叔走。」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緩緩放開李尋歡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記掛我們,我母子反正是無依無靠慣了,誰都不必為我們擔心。」

  他揉著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陽已走上了小橋頭,正抱著手在冷冷地瞧著他們。

  李尋歡終於轉身走了過去。

  他既沒有抬頭去瞧一眼,也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已是多餘的,何況,他也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敢再看林詩音的眼色。

  一個人若用情太專,看來反倒似無情了。

  直到他走遠,龍小雲才抬起頭,盯著他的背影,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帶著種惡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裡一定很難受,我就是要你難受,無論誰像你這樣的心情時還要去跟郭嵩陽這樣的高手決鬥,實無異自尋死路!」

  牆外的秋色似乎比牆內更濃。

  郭嵩陽雙手縮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著。

  李尋歡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路很長,窄而曲折,也不知盡頭處在哪裡。

  秋風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郭嵩陽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李尋歡目光凝注著他的腳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質很鬆,郭嵩陽每走一步,就留下個淺淺的腳印,每個腳步的深淺都完全一樣。

  每個腳步間的距離也完全一樣。

  他看來雖似在漫不經心地走著,其實卻正在暗中催動著身體裡的內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協調。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絕不會差錯分毫。

  等他的內力催動到極致,身體四肢的配合協調也到了巔峰時,他立刻就會停下來——

  那就是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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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2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知己仇敵


  到了那裡,他們兩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盡頭!

  李尋歡很明白這點。

  郭嵩陽的確是很可怕的對手!

  李尋歡這一生中,也許直到今天才遇著個真正的對手!

  每個練武的人,武功練到巔峰時,都會覺得很寂寞,因為到了那時,他就很難再找到一個真正的對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敗」,因為他覺得只要能遇著一個真正的對手,縱然敗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尋歡此刻的心情卻一點也不愉快。

  他的心亂極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這種心情,去和郭嵩陽這樣的對手決鬥,勝算實不多,自己這一去,能回來的機會只怕很少。

  這條路的盡頭處,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盡頭處!

  這條路也許就是他的死路!

  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現在能死麼?

  四野越來越空曠,遠遠可以望見一片楓林。

  楓葉紅如血!

  「難道那就是路的盡頭?」

  郭嵩陽的步子越來越大,留下來的腳印卻越來越淡了,顯見他身體內外一切都已漸漸到達巔峰。

  到那時,他的精神、內力、肉體,都將和他的劍融而為一,他的劍就已不再是無知的鋼鐵,而有了靈性。

  到那時,他一劍刺出,必將是無堅不摧,勢不可擋的!

  李尋歡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但郭嵩陽卻已感覺到了,他的精神已進入虛明,已渾然忘我。

  天地間萬事萬物的變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就在這裡?」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陽霍然轉過身,目光刀一般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說什麼?」

  李尋歡垂下了頭,心在刺痛著。

  他知道到了這時再說「不能交手」,實無異臨陣脫逃,這種事他本來寧死也不肯做的。

  但現在卻非做不可。

  郭嵩陽厲聲道:「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尋歡無言地點了點頭。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我承認敗了!」

  郭嵩陽張大了眼睛,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陽忽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李尋歡,李尋歡,你果然不愧為當世的英雄!」

  李尋歡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這樣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陽搖了搖頭,歎息著道:「普天之下,也許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郭嵩陽已接著道:「你說你承認敗了,是麼……但我卻知道一個人肯認輸時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句話我也許寧死也不願說的。」

  他笑了笑,又接著道:「但死卻容易多了,能為了別人而寧可自己認輸,自己受委屈,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漢!」

  李尋歡嗄聲道:「你……」

  他只覺心頭激動,不能自己,只說一個字喉嚨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陽道:「我很瞭解你,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覺得你自己現在還不能死,你知道還有人需要你照顧,你不能拋下她不管!」

  李尋歡黯然無言,熱淚幾乎已將奪眶而出。

  一個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會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為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才有資格做你的知己。

  因為只有這種人才能瞭解你。

  李尋歡心裡也不知是高興,是難受,還是感激,只不過無論是哪種感情,都是他無法說出口來的。

  郭嵩陽忽然又道:「但我今日還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尋歡愣了愣,道:「為什麼?」

  郭嵩陽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李尋歡?今日我若不與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這樣的對手,只怕是永遠找不到的了!」

  李尋歡緩緩道:「只要此件事了了,閣下他日相邀,我隨時奉陪。」

  郭嵩陽搖了搖頭,道:「到那時,你我只怕更無法交手了。」

  李尋歡道:「為什麼?」

  郭嵩陽目光移向遠方,遠方天上,正有朵白雲冉冉飄動。

  他面上帶著一絲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時,你我說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寧可與我為敵,卻不願做我的朋友?」

  郭嵩陽沉下了臉,厲聲道:「郭某此生已獻與武道,哪有餘力再交朋友?何況……」

  他語聲又漸漸和緩,接著道:「朋友易得,能肝膽相照的對手卻無處可尋……」

  這「肝膽相照」四字,本是用來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卻用來形容仇敵,若是別人聽到,非但難以明瞭,只怕還會發笑。

  但李尋歡卻很瞭解他的意思。

  郭嵩陽道:「放眼天下,能與我一決生死的對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縱然強勝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裡,若要我死在他們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尋歡歎道:「不錯,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朋友並不困難,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仇敵卻太難了。」

  郭嵩陽厲聲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戰,勢在必行,郭嵩陽今日縱然死於你手,亦是死而無憾!」

  李尋歡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陽揚手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都瞭解,今日你若不幸戰死,你的未了心願,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護的人,我絕不容他人傷及她毫髮。」

  李尋歡長揖到地,肅然道:「得此一言,李尋歡死有何憾?……多謝!」

  他生平從未向人說過「謝」字,此刻這「多謝」二字卻是發自心底。

  郭嵩陽也還了一揖,肅然道:「多謝成全,請!」

  李尋歡道:「請!」

  朋友間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貴,但仇敵間的敬意卻往往更難得,也更令人感動。

  只可惜這種情感永遠是別人最難瞭解的!

  也許就因為它難以瞭解,所以才更彌足珍貴。

  風吹過,捲起了漫天紅葉。

  楓林裡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濃了。

  劍氣襲人,天地間充滿了淒涼肅殺之意。

  郭嵩陽反手拔劍,平舉當胸,目光始終不離李尋歡的手!

  他知道這是只可怕的手!

  李尋歡此刻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頭髮雖然是那麼蓬亂,衣衫雖仍那麼落魄,但看來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臉上已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輝!

  這兩年來,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劍,封光養晦,鋒芒不露,所以沒有人能看到它燦爛的光華!

  此刻劍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裡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

  風更急,穿林而過,帶著一陣陣淒厲的呼嘯聲。

  郭嵩陽鐵劍迎風揮出,一道烏黑的寒光直取李尋歡咽喉,劍還未到,森寒的劍氣已刺碎了西風!

  李尋歡腳步一溜,後退了七尺,背脊已貼上了一棵樹幹。

  郭嵩陽鐵劍已隨著變招,筆直刺出。

  李尋歡退無可退,身子忽然沿著樹幹滑了上去。

  郭嵩陽長嘯一聲,沖天飛起,鐵劍也化作了一道飛虹。

  他的人與劍已合而為一。

  逼人的劍氣,摧得枝頭的紅葉都飄飄落下。

  離枝的紅葉又被劍氣所摧,碎成無數片,看來就宛如滿天血雨!

  這景象慘絕!亦艷絕!

  李尋歡雙臂一振,已掠過了劍氣飛虹,隨著紅葉飄落。

  郭嵩陽長嘯不絕,凌空倒翻,一劍長虹突然化作了無數光影,向李尋歡當頭灑了下來。

  這一劍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尋歡周圍方圓三丈之內,卻已在他劍氣籠罩之下,無論任何方向閃避,都似已閃避不開的了。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李尋歡手裡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劍鋒。

  就在這一瞬間,滿天劍氣突然消失無影,血雨般的楓葉卻還未落下,郭嵩陽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劍仍平舉當胸。

  李尋歡的刀也還在手中,刀鋒卻已被鐵劍折斷!

  他靜靜地望著郭嵩陽,郭嵩陽也靜靜地望著他。

  兩個人面上都全無絲毫表情。

  但兩個人心裡都知道,李尋歡這一刀已無法再出手。

  小李飛刀,急如閃電,就因為刀鋒破風,其勢方急,此刻刀鋒既已折斷,速度便要大受影響。

  這柄刀縱然出手,也是無法傷人的了!

  常勝不敗的小李飛刀,此刻竟是有敗無勝!

  李尋歡的手緩緩垂下!

  最後的一點楓葉碎片也已落下。楓林中又恢復了靜寂!

  死一般的靜寂。

  郭嵩陽長長歎息了一聲,慢慢地插劍人鞘。

  他面上雖仍無表情,目中卻帶著種蕭索之意,黯然道:「我敗了!」

  李尋歡道:「誰說你敗了?」

  郭嵩陽道:「我承認敗了!」

  他黯然一笑,緩緩接著道:「這句話我本來以為死也不肯說的,現在說出了,心裡反覺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連說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淒涼的笑聲中,他已轉身大步走出了楓林。

  李尋歡目送他遠去,又彎下腰不停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實在太了不起……」

  聲音清脆,如出谷黃鶯。

  李尋歡抬起頭,就看到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穿林而來,竟是那說書老人的孫女兒。

  她連那雙動人的大眼睛裡都帶著笑意,道:「能看到兩位今日一戰,連我也死而無憾的了!」

  李尋歡也許還沒有說話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辮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蕭王孫與藍大先生戰於泰山絕頂,藍大先生持百斤大鐵錐,蕭王孫用的卻是根衣帶,他以至柔敵至剛,與藍大先生惡戰一晝夜,據說天地皆為之變色,日月也失卻光彩。」

  她嬌笑道:「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微笑道:「聽姑娘說得如此生動,我幾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絕頂,得見帝王谷主與藍大先生的雄風,實在是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說的話比你的飛刀還要厲害得多。」

  李尋歡道:「哦?」

  辮子姑娘嬌笑道:「你一劍雖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說一句話,卻可令女孩子們將心都交給你,要女人的心,豈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難多了麼?」

  她用那雙勾魂攝魄的大眼睛瞟著他,連李尋歡都已覺得有些受不了,他從未想到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辮子姑娘已接著道:「昔年『水母』陰姬號稱天下第一高手,但『俠盜』楚留香的膽子卻比天還大,竟直闖神水宮,獨鬥陰姬,兩人由地上打到水裡,再由水裡打到半空,『水母』陰姬的武功雖無敵,到最後還是被楚留香打敗了!」

  她又嬌笑著問道:「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不敢再多話,點頭笑道:「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道:「這些戰役雖然驚天動地,而且還能名留千古,但比起兩位方纔那一戰來,卻還是差得遠了。」

  李尋歡笑道:「我一向不是個謙虛的人,卻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過獎了吧。」

  辮子姑娘正色道:「我說的是真話,你本有三次機會可致郭嵩陽的死命,但卻都未出手,到後來你殺氣已竭,刀鋒已折,郭嵩陽說不定已可將你置之於死地,但他卻心甘情願地認敗服輸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像你們這樣,才真正是男子漢大丈夫,才真正無愧於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殺了他,他若一刀殺了你,你們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會瞧在眼裡。」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歎道:「郭嵩陽的確不愧為真英雄!」

  辮子姑娘道:「你呢?」

  李尋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我又算得了什麼!」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道:「我問你,他第一劍揮出,用的是什麼招式?」

  李尋歡道:「風捲流雲。」

  辮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尋歡道:「流星追月。」

  辮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風捲流風』,變為第二招『流星追月』時,變化太急,是以劍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飛刀若在那一剎那間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尋歡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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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驚人之語


  辮子姑娘道:「這是你錯過殺他的第一次機會,你還要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李尋歡苦笑道:「不說也罷。」

  辮子姑娘冷笑道:「別人都說李尋歡是個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來也有些娘娘腔。」

  李尋歡平生也挨過不少罵,但被人罵做「娘娘腔」,這倒還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辮子姑娘的大眼睛瞅著他,道:「你既然沒話說,為什麼不咳嗽呢?」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辮子姑娘突又嫣然一笑,抿著嘴道:「你少捧我,我還沒有你肩膀那麼高,怎麼能算是高人?」

  李尋歡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來。

  辮子姑娘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向不願自誇自讚,總是替別人吹噓,這是你的好處,卻也正是你的毛病,一個人既然活著,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尋歡道:「姑娘……」

  辮子姑娘嘟起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做『娘』,你為什麼總是叫我姑娘?」

  李尋歡也笑了,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子很有趣。

  辮子姑娘板著臉道:「我姓孫,叫孫小紅,可不是上官金虹那個『虹』,而是紅黃藍白那個『紅』。」

  李尋歡道:「在下李……」

  辮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早就想找你鬥一鬥!」

  李尋歡愕然道:「鬥什麼?」

  孫小紅格格笑道:「我自然不會找你斗武功,若論武功,我再練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鬥酒的,我只要聽說有人酒量比我好,心裡就不服氣。」

  李尋歡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這毛病,卻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孫小紅道:「只不過我現在找你鬥酒,未免佔了你的便宜。」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板起了臉,正色道:「你方才和人拼過命,體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個折扣,喝酒也和比武一樣,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是一樣也差不得的。」

  李尋歡笑道:「就憑你這一句話,已不愧為酒中高手,能與你這樣的高手鬥酒,醉亦無憾。」

  孫小紅大眼睛裡發出了光,那是欣喜的光芒,也是種讚賞的光芒,但她的臉卻還是故意板著,道:「那麼……我既已佔了天時,就不能再佔地利,這地方就由你來選吧。」

  李尋歡忍住了笑,道:「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孫小紅道:「請!」

  黃昏以前,正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孫駝子正坐在門口曬太陽。

  就在這時候,李尋歡帶著孫小紅來了,孫駝子怎麼也想不到這兩人會湊在一起,而且還有說有笑的。

  這兩人會成為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尋歡故意不去看孫駝子的表情,心裡卻也覺得很好笑,他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和這位小姑娘交上朋友的。

  這位小姑娘說起話來就像是百靈鳥,一開口就「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而且有時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尋歡一向認為世上只有兩件事最令他頭疼。

  第一件就是吃飯時忽然發現滿桌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著個多嘴的女人。

  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更令他頭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現在非但一點也不覺得頭疼,反而覺得很愉快。

  大多數酒量好的人,總喜歡有人來找他拼酒的,只要有人來找他拼酒,別的事都可暫時放到一邊。

  這拼酒的對手若是個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個女人若是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這種女人外,別的女人還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尋歡已知道,那說書的老頭子叫孫白髮,就是這位孫小紅姑娘的爺爺,他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著爺爺過活的,祖孫兩人相依為命,簡直從來也沒有一天離開過。

  聽到這裡,李尋歡就忍不住要問她:「那麼你爺爺現在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呢?」

  孫小紅這次的回答倒很簡單。她說:「我爺爺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尋歡本來還想問她:「接人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誰?」

  「既然只不過是去接人,為什麼不帶你去?」

  但李尋歡一向很識相,也一向不願被人看成是個多嘴的男人——和孫小紅在一起,也根本就沒有機會讓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讓李尋歡再問第二句話,已搶著先問他:「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這手飛刀是怎麼練出來的呢?」

  「聽說你有個好朋友叫『阿飛』,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現在他忽然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你也失蹤了兩年,江湖中誰也想不到你原來一直躲在孫駝子的小店裡,你為什麼要躲在哪裡?」

  「現在你行藏既露,以後來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還打算留在這裡?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裡?」

  「梅花盜究竟是什麼人?」

  「他已有兩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誰除去的?是不是你?」

  孫小紅問的這些話,李尋歡連一句也沒有答覆——有些話固然是他不願回答的,有些話卻連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兒就是梅花盜。

  他也早已知道阿飛是絕不忍向林仙兒下手的。

  那天,他還是讓阿飛去了,他知道這少年的外表雖冷酷,但心裡面卻蘊藏像火一般的熱情。

  他知道阿飛必定是帶著林仙兒走了。

  但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林仙兒以後是不是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兒是不是真的會對阿飛生出感情?

  想起這些問題,李尋歡就不免要歎息。

  他也不知道今後自己該怎麼打算?

  一直到了孫駝子的小店,坐了下去,他才暫時停止去想這些令他煩惱的事,因為這時酒已擺到他面前。

  孫小紅一直在瞅著他,眼睛裡帶著溫柔的笑意。彷彿她不但很欣賞這個人,也很瞭解這個人。

  李尋歡抬起頭,接觸到她的溫柔的眼波。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孫小紅嫣然笑道:「現在我們可以開始拼酒了麼?」

  李尋歡道:「好。」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那麼,你說我們該如何拼法?」

  李尋歡道:「拼酒難道還有許多種方法?」

  孫小紅道:「當然了,你不知道?」

  李尋歡笑道:「我只知道一種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裡去,誰喝的酒先在肚子裡造反,誰就輸了。」

  孫小紅「噗哧」一笑,又忍住,搖著頭道:「如此看來,你喝酒的學問還是不夠。」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拼酒有文拼,有武拼。」

  李尋歡道:「文拼是如何拼法?武拼又是如何拼法?」

  孫小紅道:「你剛剛說的法子,就是武拼,那簡直是牛飲。」

  李尋歡道:「牛飲?」

  孫小紅道:「大家直著脖子,把酒拚命往嘴裡倒,不是牛飲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不把酒往嘴裡倒,難道往耳朵裡倒?」

  孫小紅笑也不笑,板著臉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過你,只好算你贏了。」

  李尋歡笑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沒那麼斯文。」

  孫小紅道:「我一個女孩子,怎麼能跟你武拼?但文拼也有許多種,你可以隨便選一種。」

  李尋歡道:「有哪幾種?」

  孫小紅道:「有猜拳行令,擊鼓傳花,但這些法子都太俗氣,像我們這種人拼酒,自然不能用這麼俗氣的法子。」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還剩下幾種法子來讓我選呢?」

  孫小紅道:「只剩下一種法子。」

  李尋歡忍不住笑了。

  孫小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雖然只剩下一種法子,但這種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你也一定會選這種的。」

  李尋歡笑道:「酒已在桌,我只想快點喝下去,用什麼法子都無妨。」

  孫小紅道:「好,你聽著,這法子其實也簡單得很。」

  李尋歡只好聽著。

  孫小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能回答,就算你贏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尋歡道:「我若答不出,就算輸了麼?」

  孫小紅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輸,直到我將自己問的這問題回答出來,你才算輸。」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你說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若輸了,就輪到我來問你了,是嗎?」

  孫小紅搖頭道:「不對,贏的人可以一直問下去,直到輸為止。」

  李尋歡笑道:「你若一直問我些你的私人瑣事,我豈非要一直輸到底?」

  孫小紅也笑了,道:「我當然不能問你那些話,我若問你,我母親是誰,我兄弟有幾人,我有幾歲……你當然不知道。」

  李尋歡道:「那麼,你準備問些什麼呢?」

  孫小紅道:「只要拼酒一開始,你就可以聽到我要問些什麼。」

  李尋歡拿起杯酒,笑道:「我已在準備輸了。」

  孫小紅笑道:「好,你聽著,我現在就開始問你第一句話。」

  她忽然隱去了笑容,目光凝注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

  這句話實在問得很驚人!

  李尋歡的眼睛立刻亮了,失聲道:「我不知道……你難道知道?」

  孫小紅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會問你了,寫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語聲,停了很久,才緩緩接著道:「就是林仙兒!」

  這問題的回答更驚人!

  李尋歡雖然一向很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聳然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是她?」

  孫小紅悠然道:「現在還未輪到你問我,先喝了這杯酒再說吧!」

  李尋歡立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現在的情況?」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他雖然還是和林仙兒在一起,但林仙兒做的事,他卻完全被蒙在鼓裡。」

  李尋歡急著問道:「他……他現在何處?」

  孫小紅搖著頭,歎著氣道:「你怎麼如此性急,等你贏了時再問也不遲呀?」

  李尋歡只好將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這杯子比碗還大,他喝得比平時更快,因為他急著要聽第三個問題。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林仙兒為何要寫那封信?」

  李尋歡道:「不知道。」

  他雖已隱約地猜出了林仙兒的目的,卻還是無法確定。

  孫小紅道:「因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對龍夫人林詩音不利,你就一定會挺身而出的,她要誘你現身,再找人殺你!因為她一直將你當做最大的對頭,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頭。」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喝下第三杯酒。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第一個要殺你的人是誰?」

  李尋歡苦笑道:「要殺我的人太多了,又豈非一個?」

  孫小紅道:「但能殺得了你的人卻也許只有兩三個,第一個就是上官金虹!」

  這回答並未出李尋歡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卻又忍不住問道:「他現在來了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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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驚人的消息


  孫小紅搖著頭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還未輪到你問的時候,你偏偏要問。」

  她接著又道:「上官金虹這人的脾氣,你當然知道,普通的寶藏,自然不能令他動心,這次他怎麼會動了心呢?」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因為他聽說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尋歡道:「沈大俠的確是先父的道義之交,但他多年前便已買棹東渡,退隱於海外之仙山,卻和這件事有何關係?」

  孫小紅笑道:「我就讓你先問一問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憋死了,但你卻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你這個問題。」

  她彷彿存心想將李尋歡灌醉似的,只不過她的問題實在太驚人,回答更驚人,李尋歡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孫小紅這才接著道:「因為他聽說沈大俠歸隱之前,曾托令尊保管兩本書,這兩本書就是他畢生所練的武功心法,你只練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飛刀就已無敵於天下,若是兩本都練成,那還得了?所以連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也無法不動心了。」

  李尋歡怔了半晌,苦笑道:「若真有這回事,怎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這全是林仙兒造出來的謠言,沈大俠絕世驚才,最瞭解人心之弱點,又怎會留下什麼武功秘笈來讓後人爭奪?」

  她笑了笑,緩緩接著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笈要留下,也不會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義之交,又怎會在你家留下個禍胎?」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若不讓你贏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現在要問你的,你一定能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著李尋歡,慢慢地問道:「你現在心裡頭是不是還只有她一個人?甚至不惜為她而死……我說的『她』是誰,你自然知道的。」

  李尋歡又怔住了。

  他從未想到孫小紅會問出這麼樣一句話來。

  無論誰問他這句話,他本絕不會回答的——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問他這句話,無異將一把刀刺人他心裡。

  他實在不懂孫小紅為何要問出來?

  但孫小紅的目光卻仍是那麼溫柔,看不出有絲毫惡意。

  少女們太多好奇,她難道也只是為了好奇?

  她自然絕不會是為了要傷害李尋歡的,否則她怎會向李尋歡說出那麼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說出後都只有對李尋歡有利。

  但她究竟是誰呢?

  她怎麼知道那麼多秘密?

  她的祖父顯然也是位風塵異人,「孫白髮」看來只不過是他的化名,那麼,他本來的名字是什麼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誰?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飛和林仙兒究竟藏在哪裡?

  這許多問題正是李尋歡不惜犧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只道無情卻有情,情到濃時情轉薄……是無情?是有情?又有誰分得清?又有誰……」

  他語聲越來越低,終於連聽也聽不清了。

  孫小紅也長長歎息了一聲,幽幽道:「多情自古空餘恨,你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聲音更低,簡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過了很久,她才忽然舉杯一飲而盡,展顏笑道:「這次我認輸了,你問吧,你可以繼續問下去,但我若能回答,還是算你輸,你還是要喝一杯。」

  李尋歡沉吟著,問道:「阿飛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問的就是這句話了,除了『她』之外,阿飛恐怕就是你最關心的人。」

  李尋歡歎道:「無論誰交到他那種朋友,都無法不關心他的。」

  孫小紅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這種朋友,豈非也一樣無法不關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懷中取出個紙卷,道:「這就是阿飛住的地方,你按圖尋訪,就能找到他。」

  李尋歡緊緊握住了這紙卷,道:「多謝。」

  這是他同一天內第二次說「謝」字。

  孫小紅盯著他,道:「我對你說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謝我,我告訴你是誰要殺你,你也不謝我,現在你為何要謝我?」

  李尋歡沉默著。

  孫小紅道:「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因為你有了這張圖,就可以找到阿飛,你只有找到他,才可能救他,勸他莫要對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太迷戀,勸他莫要毀了自己,你是為了他才謝我的。」

  她笑得彷彿很淒涼,幽幽道:「這正如你為了林詩音而謝郭嵩陽一樣……你難道永遠也不會為了自己說個『謝』字麼?」

  李尋歡還是沉默著。

  孫小紅凝注著他,目光更溫柔,輕輕歎息著道:「我爺爺常說,一個人若是總不為自己著想,活著也未免太可憐了。」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一個人若總是為自己著想,活著豈非更可憐?」

  孫小紅也沉默了起來。

  她仔細咀嚼著李尋歡這兩句話中的滋味,過了很久,嘴角才漸漸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

  一個人若總是為自己著想,活著也實在無趣得很。

  李尋歡又喝了杯酒,道:「孫老爺子出城去接人,卻不知接的是誰?」

  孫小紅目光閃動,道:「其實他並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尋歡道:「送人?送誰?」

  孫小紅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這回答又使李尋歡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問道:「上官金虹根本還未入城,怎會就要走了?」

  孫小紅眨著眼,笑道:「我爺爺既然是專程去送他的,他怎麼好意思不走?」

  李尋歡道:「莫非孫老爺子……」

  他又彎下腰去咳嗽起來。

  一彎下腰,他就忽然覺得一陣酒意上湧,頭竟有些暈了。

  孫駝子一直遠遠地站著,此刻忍不住走過來,皺著眉道:「你今天喝得太多,也太快,有什麼話,還是留到明天再問吧。」

  李尋歡搖了搖頭,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這個人麼?」

  孫駝子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尋歡大笑道:「你又沒有跟我們拼酒,這杯酒你自然用不著喝的。」

  孫駝子看著他,眼睛都發了直,好像從來未見過這個人似的,因為他從未看到這人如此大笑過。

  他也想不到這人居然也會如此大笑。

  李尋歡已接著道:「但我卻可以告訴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於頂,目空一切,從來也不肯買任何人的賬,這次卻買了孫老先生的賬,那麼你猜,這孫老先生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孫駝子道:「我猜不出。」

  李尋歡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非問明白不可。」

  孫駝子道:「你問得太多,所以你一定醉了,非醉不可。」

  李尋歡笑道:「醉了又有什麼不好?人生難得幾回醉!」

  他又舉起了酒杯,道:「孫姑娘,我問你,孫老爺子究竟是誰?」

  孫小紅笑道:「孫老爺子就是我父親的父親,我自己的爺爺。」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不錯,這回答簡直正確極了……」

  他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完了這杯酒,他目光暈迷,喃喃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孫小紅的眼睛卻亮得很,微笑著道:「趁你還未醉的時候,趕快問吧!」

  李尋歡道:「我問你,你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為什麼……」

  孫小紅替他將酒杯倒滿,才含笑道:「因為我本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將你灌倒,每個喝酒的人都希望別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道:「對,對,對,對極了……」

  喝完了這杯酒,他終於伏倒在桌上。

  這次他真的醉了。

  孫小紅和孫駝子兩個人都沒有話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李尋歡,彷彿還要看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天已經黑了。

  孫駝子掌起了燈,喃喃道:「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門……」

  他嘴裡說著話,忽然走過去,將兩扇門板上了起來,又加起了木閂,好像不準備做生意了,也不準備讓孫小紅出去。

  孫小紅居然也沒有說話。

  門板很重,孫駝子上門時本來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氣好像忽然變大了十倍,搬起門板來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點也不費力。

  孫小紅忽然又笑了,道:「別人都說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見到……」

  孫駝子轉過頭,皺著眉道:「誰是你的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孫小紅吃吃笑道:「二叔裝得真像,但現在又何必還要裝呢?」

  孫駝子瞪了她一眼,目中突有寒光暴射而出。

  這雙眼睛哪裡還是孫駝子的眼睛!

  李尋歡若是看到這雙眼睛,心裡也一定會佩服得很,因為他們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李尋歡竟也未看出這駝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尋歡現在什麼也瞧不見了。

  孫小紅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絕不是裝醉。」

  孫駝子沉聲道:「但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會醉得這麼快?」

  孫小紅道:「二叔你這就不懂了,一個人喝酒時的心情若不好,體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孫駝子道:「你為何要灌醉他?」

  孫小紅道:「二叔你也許不知道,這是爺爺的吩咐呀!」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現在行蹤已露,要找他麻煩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這兩天就要接二連三地來了,所以爺爺就想將他帶到別的地方去避一避風頭。」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但二叔你也該知道他的脾氣,若不灌醉他,怎麼能把他帶得走?」

  孫駝子「哼」了一聲,道:「老實說,你爺爺做的事,我實在有點不懂。」

  孫小紅道:「不懂?什麼地方不懂?」

  孫駝子道:「李尋歡志氣消沉,不願見人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是想激他出手,現在李尋歡總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去躲起來避風頭。」

  孫小紅搖了搖頭,道:「二叔你這就錯了,志氣消沉和避風頭完全是兩回事,怎麼可以一概而論?」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尋歡一眼,苦笑著接道:「你可知道想要這顆頭顱的人有多少麼?」

  孫駝子冷笑道:「無論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別的人又何足懼?」

  孫小紅歎道:「二叔你又錯了,敢在李尋歡腦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絕不會是容易打的。」

  孫駝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角色?你說給我聽聽。」

  孫小紅道:「男的不說,先說女的,其中就有苗疆『大歡喜女菩薩』和關外『藍蠍子』……」

  她只說了兩個人的名字,孫駝子已皺起了眉頭。

  孫小紅道:「百曉生重男輕女,兵器譜上不列女子高手,但這兩個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總也該聽過的。」

  孫駝子沉著臉,點了點頭。

  孫小紅道:「藍蠍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歡喜女菩薩是五毒童子的乾娘,她們早已在打聽李尋歡的行蹤,若聽說他在這裡,一定會立刻趕來。」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她們兩人中只要有一個趕到,就夠他受的了。」

  孫駝子拿起塊抹布,慢慢地抹著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抹桌子。

  孫小紅道:「說完了女的,再說男的。」

  她閉上眼睛,扳著手指頭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呂鳳先、荊無命,還有……還有個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誰。」

  孫駝子還是在慢慢地抹著桌子,頭也不抬,道:「誰?」

  孫小紅道:「胡不歸。」

  孫駝子霍然抬起頭,驚問道:「胡不歸?是不是那胡瘋子?」

  孫小紅道:「不錯,這人一向瘋瘋癲癲,用的是柄竹劍,據說他的劍法也跟他的人一樣,瘋瘋癲癲的,有的精奇絕俗,妙到毫巔,有時卻又糟得一塌糊塗,簡直連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曉生作兵器譜時,才沒有將他的名字列上。」

  孫駝子臉色更沉重,徐徐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著道:「只不過此人一向不跟別人打交道,這次為何要找李尋歡的麻煩?」

  孫小紅道:「聽說他是被龍嘯雲請出來的,龍嘯雲的師父以前好像幫過他的忙。」

  孫駝子皺眉道:「這人一向難找,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龍嘯雲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孫小紅道:「就因為此人難找,所以龍嘯雲才會一去兩年。」

  孫駝子道:「你剛剛說的那呂鳳先,就是兵器譜上名列第五的溫侯銀戟?」

  孫小紅道:「不錯,他找的倒並不單只是李尋歡。」

  孫駝子道:「他還想找誰?」

  孫小紅道:「此人近年來練了幾手很特別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譜上列名在他之前的人,他都想找來鬥一鬥。」

  孫駝子道:「那荊……荊……」

  孫小紅道:「荊無命?」

  孫駝子道:「嗯,這荊無命,又是何許人也?」

  孫小紅道:「荊無命就是上官金虹屬下第一號的打手!」

  孫駝子皺眉道:「我怎麼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

  孫小紅道:「此人出道才不過兩年多,聽爺爺說,武林後起一代的高手中,最厲害的兩個人就是這荊無命和阿飛!」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用的也是劍,出手也和阿飛一樣,又狠、又準、又快!除此之外,這人還有一樣最可怕的地方!」

  孫駝子在聽著,聽得很留神。

  孫小紅道:「他平時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拚命的招式,他自稱荊無命,意思就是說他這條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這一次,孫駝子沉默得更久,才慢慢的問道:「你爺爺呢?」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和我約好在城外見面……」

  她抿嘴笑了笑,又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將李尋歡帶去的。」

  孫駝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搖著頭道:「你這小丫頭倒真是個鬼靈精。」

  孫小紅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經快二十了,二叔還說人家是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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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吃人的蠍子


  孫駝子突又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不錯,你的確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有五六歲,但現在你已經是大人了……」

  他垂頭望著手裡的抹布,又開始慢慢地抹著桌子。

  孫小紅也低下了頭,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麼?」

  孫駝子沉重地點了點頭,喃喃道:「不錯,十四年,還差幾天就是十四年。」

  孫小紅道:「二叔為什麼不回家去瞧瞧?」

  孫駝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我既已答應在這裡替人家守護十五年,就得在這裡十五年,連一天都不能少,我們這種人說出來的話,就得像釘子釘在牆上一樣牢靠,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孫小紅垂首道:「我明白。」

  過了很久,孫駝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裡的抹布上。

  當他開始抹桌子的時候,他銳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來,那種咄咄逼人的凌厲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個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人,都會變成這樣子的,因為當他在抹著桌上油垢的時候,也就是在抹著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厲的鋒芒也被磨平了。

  孫駝子徐徐道;「這些年來,家裡的人都還好嗎?」

  孫小紅這才展顏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寶寶,最妙的是,四嬸居然也生了對雙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會趕回去過年……今年過年一定會比往年更熱鬧多了……」

  她眼角瞥見孫駝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著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孫駝子勉強一笑,道:「你回去告訴他們,等明年過年的時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孫小紅拍手道:「那好極了,我還記得二叔做的煙花最好……」

  孫駝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現在……現在你還是快走吧,免得你爺爺等得著急。」

  他瞧了李尋歡一眼,又皺眉道:「但這麼大一個人,你怎麼能帶得走呢?」

  孫小紅笑道:「我就當他是條醉貓,往身上一掛就行了。」

  她剛站起來,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這條醉貓卻得留下來!」

  這聲音急促、低沉,而且還有些嘶啞,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彷彿可以喚起男人的情慾。

  這無疑是個女人的聲音。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面對著前門,這聲音卻是自通向後院的小門旁發出來的,她什麼時候進了這屋子,孫小紅和孫駝子竟不知道。

  孫駝子臉色一沉,反手將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萬零兩千兩百次。

  抹桌子的時候,手自然要緊緊捏著抹布,無論誰抹了十萬多次桌子,手勁總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況孫駝子的大鷹爪力本已馳名江湖,此刻將這塊抹布甩出去,挾帶著勁風,力道絕不在天下任何一種暗器之下。

  只聽「砰」的一聲,塵土飛揚,磚牆竟被這塊抹布打出了個大洞,但站在門旁的人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

  她身子好像並沒有移動過,看她現在站的地方,這塊抹布本該將她的胸口打出個大洞來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這塊抹布偏偏沒有打著她。

  抹布飛來的時候,她身子不知道怎麼樣一扭,就閃開了。

  這也許是因為她的腰很細,所以扭起來特別方便。

  腰細的女人,看起來總特別苗條,特別動人。

  這女人動人的地方並不止她的細腰。

  她的腿很長、很直,胸膛豐滿而高聳,該瘦的地方她絕不胖,該胖的地方,她也絕不瘦。

  她的眼睛長而媚,嘴卻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膚雖白,但卻很粗糙,而且毛髮很濃。

  這並不能算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卻有可以誘人犯罪的媚力,大多數男人見到她,心裡立刻就會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麼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藍色的衣服,衣服很緊,緊緊地裹著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線看來更為突出。

  孫駝子回過頭,盯著她。

  她也在盯著孫駝子,那眼色看來就好像她已將孫駝子當做世上最英俊、最可愛的男人,已將孫駝子當做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轉到孫小紅時,就立刻變得冷酷起來。

  她對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興趣。

  她對任何女人都討厭得很。

  孫駝子乾咳了兩聲,道:「藍蠍子?」

  藍蠍子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得更細、更長,就像是一條線一條可以勾往男人心的線。

  她媚笑著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總是喜歡的。」

  孫駝子板著臉,沒有說話。

  他不喜歡對付女人,他也根本不會對付女人。

  藍蠍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錯,我也知道你們是誰了!」

  孫駝子厲聲道:「你既然知道,居然還敢來?」

  藍蠍子輕輕歎了口氣,道:「我本也不願得罪你們,但這醉貓我卻非帶走不可。」

  她又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也許不知道,我要找個能令我滿意的男人有多麼困難,好容易才找到一個,卻被這醉貓殺死了。」

  孫小紅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殺死的。」

  藍蠍子道:「無論是不是他殺死的,這筆賬我卻已算到他身上。」

  孫小紅道:「無論你怎麼樣算賬,都休想帶走他!」

  藍蠍子歎著氣道:「我也知道你們不會這麼容易讓我帶他走的,我又不太願意跟你們動手,這怎麼辦呢?」

  她忽然向後面招了招手,輕喚道:「你過來。」

  孫駝子這才看到後院中還有條人影。

  這人身材很高大,藍蠍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過來。

  只見他衣衫華麗,漆亮的鬍子修飾得很整齊,腰帶上掛著柄九環刀,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藍蠍子道:「你們可認得他是誰麼?」

  孫駝子剛搖了搖頭,孫小紅已搶著道:「我認得他。」

  藍蠍子道:「你真的認得?」

  孫小紅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號叫『活霸王』,是京城『洪運鏢局』的總鏢頭。」

  藍蠍子媚笑著瞟了這位「活霸王」一眼,道:「連這位小妹妹都認得你,看來你的名頭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孫小紅道:「江湖中有名氣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認識,但我卻不知道這位楚總鏢頭怎麼會和你走在一起的?」

  藍蠍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鬍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這把鬍子,才乖乖地跟著他走。」

  孫小紅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還是你吊上了他?」

  藍蠍子笑道:「當然是他吊上我……你們只知道楚大鏢頭的名氣響、武功高,卻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籌。」

  孫駝子早已滿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帶這人來幹什麼?」

  藍蠍子道:「一個人能當得了總鏢頭,武功自然是不錯的了,是嗎?」

  孫駝子道:「哼。」

  藍蠍子道:「這位楚大鏢頭掌中一柄九環刀,的確得過真傳,『九九八十一手萬勝連環刀』使出來,七八十個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孫駝子道:「哼。」

  藍蠍子道:「我若說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們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洋洋地站在那裡,顧盼自賞,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腳,失聲道:「你說什麼?」

  藍蠍子柔聲道:「我也沒說什麼,只不過說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臉色發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說笑話。」

  藍蠍子歎了口氣,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自然以為我不會殺你的,是嗎?」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開玩笑。」

  藍蠍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種毒蟲叫『蠍子』麼?」

  楚相羽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蠍子在我們北方最多了。」

  藍蠍子道:「那麼,你知不知道母蠍子卻有種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麼毛病?」

  藍蠍子道:「我告訴你,母蠍子和公蠍子交配之後,一定要將公蠍子吃掉才過癮。」

  楚相羽面色雖已有些變了,還是勉強笑道:「但你卻不是蠍子。」

  藍蠍子媚笑道:「誰說我不是蠍子?我明明是藍蠍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立刻跳了起來,往後面跳開七八尺,「砰」的一聲,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盤倒很穩,並沒有被翻倒。

  只聽「嘩啦啦」一響,他已拔出了腰邊的九環刀,橫刀當胸,刀鋒在外,眼睛瞪著藍蠍子,就好像見到了鬼一樣。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聽過「藍蠍子」的大名,但他卻怎麼也想不到這比小魚還容易上鉤的女人,就是藍蠍子。

  藍蠍子柔聲道:「我勸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細,只可惜……」

  她歎了口氣,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著道:「只可惜你已永遠沒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藍蠍子媚眼如絲,膩聲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裡。」

  楚相羽大喝一聲,九環刀橫掃而出。

  刀風虎虎,刀環相擊,聲勢果然驚人。

  但他只使出了這一刀!

  只見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閃,楚相羽已慘呼著倒了下去,甚至連這聲慘呼都沒有完全發出來。

  他身上也並沒有什麼傷痕,只是咽喉上多了兩點鮮紅的血跡,正宛如被蠍子蜇過了一樣。

  藍蠍子的衣服雖緊,袖子卻很長,這使她看來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使她的風姿看來更美。

  此刻她雙手都藏在袖子裡,誰也看不出她是用什麼殺死楚相羽的——無論她用的是什麼,一定都可怕得很。

  孫駝子和孫小紅冷言旁觀,並沒有出手攔阻,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願出手——一個隨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總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藍蠍子還在俯首瞧著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彷彿是在欣賞著自己的成績。

  然後,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著道:「我只用了一招,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沒有說話。

  藍蠍子道:「我的武功還算不錯吧!」還是沒有人回答。藍蠍子道:「伊哭的青魔手雖然在兵器譜中名列第九,但百曉生若是將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兩位說對不對?」

  這倒不是假話。她出手的確比伊哭更快,更毒!

  藍蠍子眼睛瞟著孫駝子,柔聲道:「憑我這樣的武功,總可以將這醉貓帶走了吧?」

  孫駝子板著臉,冷冷道:「不可以!」

  藍蠍子歎了口氣道:「我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將他帶走呢?難道要我陪你上床?」

  孫駝子怒喝一聲,雙手齊出。

  只見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擊出,石破天驚,右爪如鉤,變化萬千,雖是赤手空拳,但威勢卻比楚相羽方纔那一刀更強十倍。

  藍蠍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見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樣,可以隨意扭動,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邊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邊。

  孫駝子一招擊出,她已到了孫駝子身後。

  幸好孫駝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將這一拳擊出去的力量鬆開,右爪卻突然緊握成拳,將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來。

  兩人交手,最難的就是將已擊出的招式「懸崖勒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擊出,便如箭離弦,若是半途撤招,總難免有些生硬勉強。

  但孫駝子此刻這一招收發之間,卻絕不拖泥帶水。

  別人若是將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難免要隨著後退,那正是自投羅網,送到藍蠍子手裡。

  但孫駝子幸好是個「駝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後的「駝峰」之上。

  他的肩一縮,駝峰已向藍蠍子撞了過去。

  這一著也正是孫駝子的成名絕技之一,他背後駝峰已練得堅逾精鋼,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藍蠍子自然是識貨的,腰肢一扭,長袖飛舞,人已到了孫駝子面前,面上帶著媚笑,眼睛裡也帶著媚笑。

  她媚笑著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說一聲,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

  孫駝子厲聲道:「你去死吧!」

  藍蠍子媚眼如絲,輕輕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對著這樣的一個女人,看著她的媚笑,聽著她的膩語,就算不意亂情迷,想入非非,也難免要有些心猿意馬,手下也就難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卻不留情。

  所以十年來,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見的是孫駝子。

  孫駝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蠶豆一樣,一點

  興趣也沒有,怒叱一聲,鐵爪又已擊出。

  藍蠍子長袖一捲,後退了幾步,道:「等一等。」

  孫駝子再次撤招道:「還等什麼?」

  藍蠍子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遲呀。」

  她的話還未說完,袖中已有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飛出,如閃電般斜劃孫駝子面目。

  孫駝子大喝一聲,鐵爪迎向藍光,抓了過去!

  他與人交手,素來喜歡速戰速決,所以他雖然知道藍蠍子用的必是件極奇特的外門兵器,但仗著自己苦練四十年的大鷹爪力,想在一招間便奪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這一抓更是威不可當!

  對方用的兵刃縱然銳利,縱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還是要被他奪下,孫駝子對自己這出手一抓,素來自信得很。

  只不過,他的自信也許太強了些。

  孫小紅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好像全沒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藍蠍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藍色的寒光一飛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從未看過如此奇異的兵刃。

  那看來就像是一隻放大了十幾倍的蠍子毒尾,長長的,彎彎的,似軟實硬,又可以隨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這兵刃由頭到尾,都帶著鉤子般的倒刺。

  孫小紅自然也對她二叔的大鷹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著藍蠍子的兵刃,也難免要被這只專吃男人的毒蠍子吃下去!

  藍蠍子的出手固然快,孫駝子的出手也快。

  孫小紅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攔阻也來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後,脾氣還如此暴烈!

  她卻不知道孫駝子正因為已忍了十四年,脾氣早已蹩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機會出手,就不顧一切,想一擊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隻手!

  這隻手的動作竟比她的聲音還快,她驚呼之聲剛發出,這隻手已半途抓住了藍蠍子的手腕。

  只聽「喀嚓」一聲,「噹」的一響,藍光落地。

  藍光落地時,藍蠍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倉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牆上。

  然後所有的一切聲音,所有的一切動作就全都停頓了下來,屋子裡突然變得死一般靜寂,連空氣都彷彿已凝結。

  每個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吃驚地望著只這手,藍蠍子眼睛裡不但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恐懼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斷了!

  這只令人吃驚,令人恐懼的手終於縮了回去。

  它伸出時雖快,縮回時卻很慢。

  然後,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卻正是那已爛醉如泥的李尋歡!

  孫小紅又驚又喜,失聲道:「原來你沒有醉。」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雖然不好,體力雖然不支,酒量卻一向不錯。」

  孫小紅瞪著他,一雙動人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感情,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佩服,還是失望。

  她畢竟還是沒有灌醉李尋歡。

  藍蠍子眼睛裡的媚態卻早已不見了,剩下的只有驚慌和恐懼。

  因為李尋歡的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縱未出手,也足已令人高瞻——小李飛刀最可怕的時候,也就是它還未出手的時候。

  因為它出手之後,對方就已不知道什麼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裡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這沉重的呼吸卻比完全靜寂還令人覺得靜寂,簡直靜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發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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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31: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奇異的感情


  藍蠍子額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來,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顫抖著,忽然大叫了起來,道:「你飛刀為何還不出手?你為何還不殺了我?」

  李尋歡緩緩道:「你肯不顧一切來為伊哭復仇,總算對他還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注著手裡的刀鋒,目中似乎帶著一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瞭解這種痛苦!很瞭解……我只希望你明白,這種痛苦絕不是殺人就能減輕的,你無論殺多少人,也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半分。」

  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突然出手。

  只聽「噹」的一聲,雪亮的刀已釘在藍蠍子身旁的門楣上。

  李尋歡揮手道:「你走吧。」

  藍蠍子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問道:「那麼,這種痛苦要怎樣才能減輕呢?」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想到另一個人能代替他時,這種痛苦就能減輕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藍蠍子呆呆望著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淚……

  孫小紅也在癡癡地望著李尋歡。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她盯著他,彷彿想看透他的心。

  藍蠍子已走了,是帶著眼淚走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沒殺她!」

  孫小紅沒有說話。

  孫駝子一直垂首望著地上那件奇異的兵刃,也沒有說話。

  李尋歡緩緩接道:「因為我一向總認為一個人若還有淚可流,就不該死。」

  孫小紅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你不殺她,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沒有醉,為何要裝醉呢?」

  李尋歡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

  孫小紅嫣然道:「有道理。」

  李尋歡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沒有永遠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眨著眼道:「可是我自己心裡明白,這次我既已錯過機會,以後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尋歡失笑道:「其實我……」

  他的話還未說出,突見孫駝子大步走到櫃檯後,攫起一罈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裡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孫小紅才總算奪下了他手裡的酒罈子,跺腳道:「人家寧可裝佯也不願被人灌醉,二叔你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孫駝子倒在櫃檯後的椅子上,眼睛已發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還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孫小紅道:「為什麼?」

  孫駝子突又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因為我不願受人的恩惠,無論誰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寧可被砍一刀。」

  他又倒在椅上,以手蒙著臉,喃喃道:「李尋歡,李尋歡,你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過一次,已夠受的了,你可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

  李尋歡想問他:「誰曾經救過你?」

  「你為何要答應他在這裡守護十五年?」

  「你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但孫駝子語聲越來越低,也不知是醉了,還是睡著了。

  李尋歡瞧了瞧孫小紅,也想問問她,但一看到孫小紅那雙又靈活、又調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像孫小紅這種女孩子,你若想問她什麼秘密,那是一定問不出的。

  李尋歡只有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孫小紅用眼角瞟著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只有大丈夫才會真的醉得這麼快!」

  李尋歡緩緩道:「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諾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願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所以你也為了保護別人而留在這裡,是不是?」

  李尋歡沉默著。

  孫小紅道:「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尋歡還是沉默著。

  孫小紅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阿飛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至少應該能照顧自己。」

  孫小紅眼珠子一轉,道:「我常聽人說,林仙兒看來雖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卻專門帶男人入地獄。」她一字字接著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帶人地獄?」

  李尋歡的嘴又閉上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對不肯走的,為了她,你別的事都可以放下,無論什麼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變得無限溫柔,脈脈地望著李尋歡,幽幽道:「可是,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人來代替她呢?」

  李尋歡面上泛起了一陣痛苦之色,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小紅垂首弄著衣角,緩緩道:「你不願走,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你至少應該去看看我的爺爺。」

  李尋歡勉強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裡?」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長亭等我。」

  李尋歡道:「長亭?」

  孫小紅道:「因為上官金虹一定會經過那裡。」

  李尋歡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然經過那裡,他也未必看得到。」

  孫小紅道:「一定能看得到,因為上官金虹從不乘車,也不騎馬,他一向喜歡走路的,他常說一個人生著兩條腿,就是為了要走路。」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孫小紅嫣然道:「的確不少。」

  李尋歡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來,還知道他會從哪裡來,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兒寫的,還知道她隱藏在哪裡……」

  他盯著孫小紅的眼睛,慢慢地問道:「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嬌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訴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總比城內更濃,更深。

  天地間一片靜寂,晚風中偶然會傳來一兩聲秋蟲的低語。

  孫小紅的步子很輕快,就像是永遠也不會疲倦似的,因為無論對什麼事,她都有很大的興趣。

  她對生命充滿了熱愛。

  她還年輕。

  李尋歡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個極強烈的對比。

  他很羨慕她,甚至有點淡淡的妒忌,等他發現自己這種妒忌的時候,他才忽然吃了一驚。

  「我難道已真的老了?」

  因為他知道惟有老人才會對年輕人的熱愛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會和你走得這麼近。」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個浪子,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別人看到就難免要說閒話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幸好我現在已老了,別人看到我們,一定會以為我是你的父親。」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的父親?你以為你真的有那麼老了嗎?」

  李尋歡道:「當然。」

  孫小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你笑什麼?」

  孫小紅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尋歡道:「我怕你?」

  孫小紅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著道:「就因為你怕我,才會對我說這種話,你怕你自己會對我……對我好,所以才硬說自己是老頭子,是不是?」

  李尋歡只有苦笑。

  孫小紅道:「其實呀,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腳步,仰面望著李尋歡柔聲道:「只有自己先覺得老了的人,才會真的變老,我爺爺就從來不肯服老,你還年輕得很,求求你以後莫要再說自己老了好嗎?」

  夜色很濃,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雙發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裡充滿了柔情,純真的柔情。

  惟有少女的情感才會如此純真?

  李尋歡看到這雙眼睛,忽然想起十餘年前的林詩音。

  那時的林詩音豈非也如此純真。

  但現在呢?

  李尋歡暗中歎了口氣,避開她的目光,遙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長亭,我們快走吧,莫要讓你爺爺等得著急。」

  無星無月,也看不到燈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長亭中有一點火光,忽明忽滅,火光亮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影子。

  孫小紅道:「你看到那點火光了麼?」

  李尋歡道:「看到了。」

  孫小紅眼波流動,笑道:「你猜那是什麼?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尋歡道:「那是你爺爺在抽旱煙。」

  孫小紅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兒童,我真佩服你。」

  李尋歡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為了什麼,和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時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時候卻少了些。

  孫小紅道:「不知道上官金虹來過了沒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將他送走?」

  說著說著,她目光忽然露出一絲憂鬱之色,道:「我們快趕過去吧,看看……」

  她話未說完,李尋歡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孫小紅的心一跳,臉已有些發燙。

  她偷偷瞟了李尋歡一眼,才發現李尋歡的神情彷彿很凝重,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著遠方的道路。

  遠方的道路上,已出現了兩點火光。

  那是兩盞燈籠。

  高挑著的燈籠。

  燈籠是金黃色的,用一根細竹竿高高挑起。

  金黃色的燈光下,可以看出挑燈的人身上也穿著金黃色的衣服,甚至連他們的臉也已被燈光映得發黃。

  黃得詭秘,黃得可怕。

  李尋歡身形一閃,已將孫小紅拉到道旁的樹後。

  孫小紅壓低了語聲,道:「金錢幫?」

  李尋歡點了點頭。

  孫小紅皺了皺眉,道:「原來上官金虹現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著什麼事了麼?」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因為他只有兩條腿,所以走不快。」

  只見前面兩盞燈籠,後面還有兩盞燈籠,相隔約摸三丈。

  前面的燈籠與後面的燈籠間,還有兩個人。

  這兩人一前一後,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兩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著金黃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長,幾乎已覆蓋到腳面,但走起路來長衫卻紋風不動。

  後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蓋。

  兩人的頭上都帶著寬大的笠帽,低壓在眉際,所以燈籠的光雖很亮,卻也辨不出他們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什麼兵刃。

  後面的一人腰帶上卻插著一柄劍。

  出了鞘的劍。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插劍的法子和阿飛差不多,只不過阿飛是將劍插在腰帶中央,劍柄向右。

  這人卻將劍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尋歡的雙眉也皺了起來。

  他很不願意對付使左手劍的對手,因為左手使劍,劍法必定和別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詭秘,反難對付,而且劍已出鞘,出手必快!

  這是他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很強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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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3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老人


  李尋歡注意那使左手劍的漢子,孫小紅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兩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來和平常人走路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總覺得這兩人走起路來有些特別。

  她注意很久,才發現是什麼原因了。

  平常兩個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後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

  這四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後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後面一人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

  孫小紅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兩個人像這樣子走路的,她簡直覺得新奇極了,也有趣極了。

  但李尋歡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有些可怕。

  這兩人走路時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奇妙,顯見得兩人心神間已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默契。

  他們平常走路時,已在訓練著這種奇異的配合,兩人若是聯手對敵,招式與招式間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單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上一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李尋歡的心在收縮著。

  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法子能將這兩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長亭中這老人能將這兩人送走。

  黃昏以後,路上就已看不到別的行人。

  長亭中的老人仍在吸著旱煙,火光忽明忽滅。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也有種奇異的節奏,忽而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短。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李尋歡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他的腳步一停,後面的人腳步也立刻停下,兩人心神間竟真的像是有種奇異的感應,可以互通聲息。

  就在這時,長亭的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上了長亭,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面。

  無論他走到哪裡,荊無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看來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盞高挑的燈籠也已移了過去,圍在長亭四方。

  亭子裡驟然明亮了起來,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著那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袍,正低著頭坐在亭子裡的石椅上裝旱煙,似乎全未發覺有人來了。

  上官金虹也沒有說話,低著頭,將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陰影中,彷彿不願讓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老人的手,觀察著老人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非常仔細。

  老人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人煙斗裡,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然後他又將火鐮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張棉紙,搓成紙棒,再放下紙棒,取起火鐮火石來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佈得很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才將紙棒慢慢的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棒已被燃著。

  上官金虹慢慢的將燃著的紙棒湊近老人的煙斗……

  李尋歡和孫小紅站的地方雖然距離亭子很遠,但他們站在暗處,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個動作他們都看得很清楚。

  李尋歡早已問道:「要不要過去?」

  孫小紅卻搖搖頭說:「用不著,我爺爺一定有法子將他們打發走的。」

  她說得很肯定,但現在李尋歡卻發覺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冷,而且還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為什麼擔心。

  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老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還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煙。

  也不知是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著,紙棒卻已將燃盡了。

  他抽煙的姿勢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著煙斗,無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翹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著紙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兩人的身子都沒有動,頭也沒有抬起,只有那燃燒著的紙棒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於被燃著。

  上官金虹彎曲著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鬆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只不過在點煙而已,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實在不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決鬥!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著機會,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鬆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擊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

  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了,彎曲著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微的變化。

  怎奈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尋歡這種人才能欣賞,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分。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生死一發,其間的危機絕不會比別人用長刀利劍大殺大砍少分毫。

  現在,這危機總算已過去了。

  上官金虹後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煙,才緩緩抬起頭來。他彷彿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來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來遲了!」

  上官金虹道:「閣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準了這是我必經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老人緩緩道:「因為你就算來了,還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長長吸了口氣,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緊緊握了起來。

  始終影子般隨在他身後的荊無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劍柄。

  長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滿了殺機。

  老人卻只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煙,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注剎那四散的煙霧,緊握著的雙手緩緩鬆開……

  荊無命的手也離開了劍柄。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緩緩道:「你我十七年前一會,今日別過,再見不知何時?」

  老人淡淡道:「相見真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著,似想說什麼,卻未說出口來。

  老人又開始抽煙。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燈籠漸漸遠去,大地又陷人了黑暗。

  李尋歡目光卻還停留在燈光消失處,看來彷彿有什麼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抬起頭向他這邊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如此陰森,如此銳利的目光。

  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頭的時候,他也抬頭向這邊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裡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無論人的眼睛,還是野獸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無論是貪婪,是殘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種「情感」。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在凝視著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面上的輪廓看來卻仍是那麼鮮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徵著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雖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依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著在瞧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地瞧了他們很久,才微笑著道:「你們可有人願意陪老頭子聊聊天麼?」

  不知何時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筆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面,孫小紅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她雖然垂著頭沒有說話,但心裡卻愉快得幾乎想吶喊,因為她只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月光漸漸明亮,將他們的影子溫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煙,緩緩道:「我老早就聽說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只笑了笑,他身後的孫小紅卻已「哧」地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說的話他一句沒也有說,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設法探聽我們的來歷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早已猜著了前輩的來歷。」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並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已接著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離跟著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說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裡,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後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地站在那裡不動,但只要他心裡對某人生出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才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你老人家說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若以為我是在幫你的忙,你就錯了,我做事一向都是為自己的。」

  李尋歡道:「可是……」

  老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道:「我只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地活著,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雖然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瞭解,所以我也並不想勸你離開這裡。」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神情忽然變得很鄭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瞭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著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只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彷彿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只有三尺高。

  老人卻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著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著,因為龍嘯雲已回來了,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黯然自語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他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只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雲忽然回來,只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幫手。」

  李尋歡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麼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麼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望著李尋歡,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笑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說他們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接著道:「他們只會殺人,只懂得殺人!」

  李尋歡默然良久,緩緩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並無不同,但他們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只有在萬不得已時才殺人,荊無命卻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但你為何一點也不關心他,為何不去看看他?」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只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面來,眼睛裡發著光,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著,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已板著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著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垂下頭,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抱拳道:「就此別過。」

  他心裡本有許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四個字,因為他知道在這老人面前,無論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讚道:「對,說走就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頭。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柔聲道:「你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眼睛還是呆呆地望著李尋歡身形消失處,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著無限慈祥,搖著頭道:「傻丫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麼?」

  孫小紅嘟著嘴,終於忍不住道:「爺爺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傻丫頭,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閃著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著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說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繫著,系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見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繫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裡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滿意足。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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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37: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祖孫


  秋風撲面,已有冬意。

  殘秋已殘。

  李尋歡的心境也正如這殘秋般蕭索。

  「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

  老人的話,似乎還在他耳邊響著。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該再見她,連想都不該想她。

  他停下腳步,倚著一株枯樹劇烈地咳嗽起來,等這陣咳嗽平息,他已決定不再想這些不應想的事。

  幸好他還有許多別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風塵異人,絕頂高手。世上無論什麼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卻實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麼人?究竟隱藏了些什麼?

  孫駝子,李尋歡很佩服。

  一個人若能在抹布和掃把間隱忍十五年,無論他是為了什麼,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為了誰才這樣做?

  他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至於孫小紅——孫小紅的心意,他怎會不知道?

  但他卻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總之,這一家人都充滿了神秘,神秘得幾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腳下,楓林裡,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鋪的名字很雅,有七個字:「停車愛醉楓林晚。」

  只看這名字,李尋歡就已將醉了。

  酒不醇,卻很清,很冽,是山泉釀成的。

  山泉由後山流到這裡,清可見底,李尋歡知道沿著這道泉水走到後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處找到三五間精緻的木屋。

  阿飛和林仙兒就在那木屋裡。

  想到阿飛那英俊瘦削的臉,那明亮銳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強的表情,李尋歡的血都似已沸騰了起來。

  但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他那難得見到的笑容,透有他那顆隱藏在冰雪後的火熱的心!

  近鄉情怯。

  李尋歡此刻正有這種心情,沒有到這裡的時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趕到這裡,到了這裡,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飛了。

  他不知道阿飛這兩年來已變成什麼模樣。

  他不知道林仙兒這兩年來是怎麼樣對待他的。

  「她雖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阿飛是不是已落人地獄中了?

  李尋歡不敢去想,他很瞭解阿飛,他知道像阿飛這種人,若為了愛情,是不惜活在地獄中的。

  黃昏,又是黃昏。

  小店中還沒有燃燈。因為燈油並不便宜,而店裡又沒有別的客人。

  李尋歡坐的位置,是這小店最陰暗的角落裡。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坐在這種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進來的人,而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但他卻絕未想到第一個走進來的人竟是上官飛。

  他一走進來就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著門外,彷彿是在等人,神情竟顯得有些焦急,有些緊張。

  這和他往昔那種陰沉鎮靜的態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顯然是個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單身前來,未帶隨從,顯見這約會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這種偏僻的山村,怎會有令他覺得重要的人物?

  那麼他等的是誰呢?

  他到這裡來,是不是和阿飛與林仙兒有關係。

  李尋歡以手支額,將面目隱藏了起來。

  其實他用不著這樣做,上官飛也不會看到他。

  上官飛的眼睛一直瞪著門口,根本就沒有向別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終於點起了燈。

  上官飛的神情顯得更焦燥,更不安。

  就在這時,已有兩頂綠泥小轎停在門口,抬轎的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嶄新的藍布衫褲,倒趕千層浪綁腿,搬尖灑鞋,腰上還繫著根血紅腰帶,看來又威武,又神氣。

  第一頂小轎中已走下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小姑娘,雖然還沒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纖腰一握,倒也楚楚動人。

  上官飛剛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這小姑娘剪秋水般的雙瞳四下一轉,已盈盈來到他面前,面靨上帶著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襝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是……」

  紅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轉,悄聲道:「停車愛醉楓林晚,嬌靨紅於二月花。」

  上官飛霍然長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來?」

  紅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請隨我來……」

  李尋歡看著上官飛走出門,坐上了第二頂小轎,看著轎夫們將轎子抬起,他就發覺一件很奇怪的事。

  這些轎夫們一個個都是年輕力壯,行動矯健,第一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但第二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卻顯得吃力多了。

  同樣的轎夫,同樣的轎子,上官飛的身材也並不高大,這第二頂轎子為何比第一頂重得多呢?

  李尋歡立刻隨著付清了酒賬,走出了門。

  他本不喜歡多管別人的閒事,更不願窺探別人的隱私,但現在他卻決定要尾隨上官飛,看著他約會的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李尋歡總覺得他到這裡來,必定和阿飛有些關係。

  誰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飛的事卻是非管不可的。

  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條,由官道岔進來,經過一家油鹽雜貨鋪,一家米莊,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戶住家,便蜿蜒伸人楓林。

  轎子已走人楓林。

  前面的轎夫走得很輕鬆,腳步也很輕快,後面的轎夫卻已在流汗,因為他們抬的這頂轎子不但重,而且轎子裡還在不停地動。

  突然,轎子裡傳出了一聲笑。

  笑聲又嬌又媚,而且還帶著輕輕的喘息,無論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聽了這種笑聲都無法不動心。

  只有最嬌、最媚的女人,才會發出這種笑聲。

  但轎子裡坐的明明是上官飛。難道上官飛已變成了女人?

  過了半晌,轎子裡又發出一聲銷魂的嬌啼:「小飛,不要這樣……在這裡不可以……」

  然後就聽到上官飛喘息著說:「我簡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來你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想我,就是為了要欺負我。」

  「對,我就是要欺負,因為我知道你喜歡被男人欺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聲息更劇烈,但語聲卻低了。

  「是是是,你欺負我吧……欺負我吧……」

  語聲越來越低,漸漸模糊,終於聽不見。

  轎子已上了山坡。

  李尋歡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楓樹後,在低低地咳嗽。

  「原來轎子裡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飛。

  但一直在轎子裡等著他的女人是誰?

  那嬌媚的笑聲,那銷魂的膩語,李尋歡聽來都很熟悉。

  他一向對女人很有經驗,他知道世上會撒嬌的女人雖然不少,但撒起嬌來真能令男人動心的卻不多。

  他簡直已可說出轎子裡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說,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無論對什麼事,他都不肯輕易下判斷,因為他不願再有錯誤,對他說來,一次錯誤就已太多了。

  他判斷錯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別人一生。

  山坡上,楓林深處,有座小小的樓閣。

  轎子已在這小樓前停了下來,後面的轎夫正在擦汗,前面轎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來,走上了小樓旁的梯子,正在敲門。

  「篤,篤篤」,她只敲了三聲,門就開了。

  第二頂轎子裡直到這時才走出個人來。

  是個女人。

  李尋歡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出她的衣服和頭髮都已很凌亂,身段很誘人,走路的姿態更誘人。

  她的腰在扭著,但扭得並不厲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動,固然很無趣,但若扭得太厲害,也會令人覺得噁心。

  這女人扭得恰到好處。

  她的步履也很輕盈,走得不快,也不太慢。

  這種姿態李尋歡看來也很熟悉。

  女人雖然都有兩條腿,都會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卻不多,大多數女人走起路來不是像根木頭,就是像只掃把。

  還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見她盈盈上了小樓,突然回過頭來,向剛走出轎子的上官飛招了招手,才閃身人了門。

  李尋歡只能看到她半邊臉。

  她的臉白中透紅,彷彿還帶著一抹春色。

  這一次李尋歡終於確定了!

  「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兒!」

  林仙兒在這裡,阿飛呢?

  李尋歡真想衝進去問問她,卻又忍住,因為他不願看到林仙兒和上官飛現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會噁心。

  李尋歡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雖然並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卻是大多數「君子」不會做,不願做,也永遠無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簡直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為世上只有這樣一個李尋歡,以前固然沒有,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了。

  是以世上雖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尋歡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願不惜犧牲一切,讓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尋歡還在等著。

  一個人在等待的時候,總會想起許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飛的時候……

  阿飛正在冰天雪地中一個人慢慢地走著,看來是那麼孤獨,那麼疲倦,但卻寧願忍受孤獨、疲倦和饑寒,也不願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尋歡並不寂寞,還有鐵傳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鐵傳甲,想起了他那張和善忠誠的臉,想起了他那鐵打般的胴體……

  只可惜他的胴體雖如鋼鐵般堅強,但一顆心卻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被感動,所以他活在世上,也總是痛苦多於歡樂。

  想著想著,李尋歡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帶著個扁扁的,用白銀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將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後他又咳嗽起來。

  這兩年他咳的次數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他自然也知道這並不是好現象。

  但他卻並不憂慮。

  他從來也不肯為自己憂慮。

  就在這時,小樓上的門已開了。

  上官飛已走了出來,自門裡射出的燈光照在他身上,他看來比平時愉快多了,只不過顯得有些疲倦。

  門裡面伸出一隻手,拉著他的手。

  晚風中傳來低低地細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嚀。

  過了很久,那隻手才緩緩鬆開。

  又過了很久,上官飛才慢慢走下樓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頭,顯然還捨不得走。

  但這時小樓上的門已關了。

  上官飛仰首望天,長長吸了口氣,腳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來還有些癡癡迷迷的,時而微笑,時而歎息。

  「他是不是也被帶入了地獄?」

  小樓上的燈光很柔和,將窗紙都映成粉紅色。

  上官飛終於走了,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少年也很可憐。

  這世上有很多少年人不但聰明,而且高傲,但他們卻偏偏總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騙,被女人玩弄。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大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小樓設計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邊有條窄窄的樓梯,看來很精緻,也很新奇。

  「篤」,李尋歡先敲了一聲門,又「篤,篤」接連敲了兩聲,他早已發覺那小姑娘敲門正是這種法子。

  「篤,篤篤」敲了三聲後,門果然開了一縫。

  一人道:「你……」

  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看清李尋歡了,立刻就想掩門。

  但李尋歡已推開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竟不是林仙兒,也不是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而是個白髮蒼蒼,滿面縐紋的老太婆。

  她吃驚地瞧著李尋歡,顫聲道:「你……你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我來找個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時,一定會認得的。」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了進去。

  老太婆攔住他,又不敢,大聲道:「這裡沒有你的老朋友,這裡只有我和我孫女兩個人。」

  李尋歡還是往裡面走,這老太婆無論說什麼,他都好像聽不見。

  小樓上一共隔出了三間屋子,一間客屋,一間飯廳,一間臥室,佈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間屋子裡都看不到林仙兒的影子。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臉都嚇白了,全身不停地發抖,躲在那老太婆懷裡,眼睛瞪著李尋歡,顫聲道:「奶奶這人是強盜麼?」

  老太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雖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兇手,至少卻還沒有被人當做強盜。

  他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強盜?」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你若不是強盜,為什麼三更半夜闖到人家裡來?」

  李尋歡道:「我是來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覺得他很和氣,已不太害怕了,眨著眼道:「這裡沒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兒莫非用了化名?

  李尋歡立刻追問道:「周姑娘在哪裡?」

  小姑娘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尋歡笑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個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覺得有些好笑,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但我卻不認得你,你為何來找我?」

  李尋歡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搖著頭道:「這裡沒有大姑娘。」

  李尋歡道:「這裡剛剛沒有人來過?」

  小姑娘道:「有人來過……」

  李尋歡搶著問道:「誰?」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們剛從鎮上回來。」

  她眼珠子轉動,又道:「這裡只有兩個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總不會是找她吧?」

  李尋歡又笑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的時候,總是會發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這裡既沒有人來過,也沒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別人,一定是見著鬼了。」

  李尋歡的確沒有看到有人出去。

  門窗一直都是關著的,也不像有人出去過的樣子。

  但他卻明明看到林仙兒走進來。

  難道他真的見著鬼了麼?

  難道從轎子裡走出來的那女人,就是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來,道:「我們祖孫都是可憐人,這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爺你無論看上了什麼,只管拿走就是。」

  李尋歡道:「好。」

  飯廳的桌上有瓶酒。

  李尋歡拿起了這瓶酒,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聽那小姑娘在後面偷偷笑著道:「原來這人並不是強盜,只不過是個酒鬼而已。」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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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4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阿飛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條閃著光的銀帶。

  李尋歡手裡提著那酒瓶,瓶子裡還剩下半瓶酒,夜很靜,流水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就像是音樂。

  他沿著山泉,慢慢地走著,走得並不急。他不願在天還未亮時就走到阿飛住的地方,免得驚擾他們的好夢。

  他從不願打擾別人。

  但無論什麼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來打擾他,都沒有關係。

  那老太婆,絕不是林仙兒改扮的。

  林仙兒到哪裡去了呢?

  李尋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東方漸漸現出曙色,天終於亮了,秋已殘,梅花已漸漸開放。

  李尋歡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抬起頭,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處,已隱約可以望見木屋一角。

  面對著這一片梅林,李尋歡似乎又變得癡了。

  幽谷中的梅樹虯披如鐵,妙趣天成,絕非紅塵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麼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園中的梅花?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盡頭。

  一股飛泉,自半山中倒掛而下,襯著這片梅花,更宛如圖畫。

  圖畫中竟有個人。

  李尋歡也看不到這人的臉,只看出他穿著套很乾淨很新的青布衫褲,頭髮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裡提著水桶,穿過梅林,走人木屋。

  這人的身材雖然和阿飛差不多,但李尋歡卻知道他絕不會是阿飛,阿飛的樣子絕不會如此拘謹,頭髮也不會梳得這麼亮。

  那麼這人是誰?

  李尋歡想不出有誰會和阿飛住在一起。

  他立刻趕了過去。

  木屋的門是開著的,屋子裡雖沒有什麼華麗的陳設,但卻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桌子的角落裡有張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從水桶裡擰出了一塊抹布,開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孫駝子還要慢,還要仔細,看來好像這桌子上只要有一點灰塵留下來,他就見不得人了似的。

  李尋歡從背後走過去,覺得他的背影實在很像阿飛。

  但他絕不會是阿飛。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阿飛抹桌子的模樣,但這人既然也住在這裡,自然一定是認得阿飛的。

  他至少應該知道阿飛在哪裡。

  李尋歡輕輕咳嗽了一聲,希望這人回過頭來,他才好向他打聽。

  這人的反應並不快,但總算還是慢慢地回過頭來。

  李尋歡呆住了。

  他認為絕不會是阿飛的人,竟然就是阿飛。

  阿飛的容貌當然並沒有變,他的眼睛還是很大,鼻子還是很挺,看來還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卻已變了,變得很多。

  他眼睛裡已失夫了昔日那種懾人的魔力,面上那種堅強、孤傲的神情也沒有了,竟變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來也許比以前好看多了,乾淨多了,但以前他那種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種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卻已不復再見。

  這真的就是阿飛?

  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獨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別人恩惠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劍如風,足以令天下群雄膽寒的少年?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現在這身上穿著新衣服,手裡拿著塊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認識的阿飛!

  阿飛自然也看到了李尋歡。

  他先是覺得很意外,表情有些發怔,然後臉上才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謝天謝地,他笑得總算還和以前同樣動人。

  李尋歡也笑了。

  他面上雖然在笑,心頭卻有些發苦。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瞧著,面對面地笑著,誰也沒有移動,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兩人的眼睛卻已漸漸濕潤,漸漸發紅……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緩緩道:「是你。」

  李尋歡道:「是我。」

  阿飛道:「你畢竟還是來了。」

  李尋歡道:「我畢竟還是來了。」

  阿飛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李尋歡道:「我是一定要來的。」

  他們說話都很慢,因為他們的語聲已有些哽咽,說到這裡,兩人突又閉上嘴,像是已無話可說。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李尋歡也突然從外面衝了進去,兩人在門口幾乎撞到一起,互相緊緊握住了手。

  兩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過了很久,李尋歡才長長吐出口氣來,勉強將自己心頭的激動壓下,道:「這兩年來,你過得還好麼?」

  阿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尋歡道:「我?我還是老樣子。」

  他舉起了另一隻手上的酒瓶,帶著笑道:「你看,我還是有酒喝,連我那咳嗽的毛病,這兩年都好像已經被酒驅走了,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似已有淚將落。

  突聽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來了,你也不請人家到屋裡坐,卻像個呆子般站在門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話麼?」

  語聲美而媚,帶著三分埋怨,七分嬌媚。

  林仙兒終於露面了。

  林仙兒卻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笑起來也還是那麼明朗,那麼可愛,她的眼睛還是發著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說她已變了,那就是她已變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裡,溫柔地瞧著李尋歡,柔聲道:「快兩年了,李大哥也不來看看我們,難道已經將我們忘了嗎?」

  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一定會認為李尋歡早已知道他們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來探望他們。

  李尋歡笑了,緩緩道:「你又沒有用轎子來接我,我怎麼來呢?」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笑道:「說起轎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麼滋味。」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沒有坐過轎子?」

  林仙兒垂下了頭,幽幽道:「像我這樣的人,哪有坐轎子的福氣。」

  李尋歡道:「但昨夜鎮上,我看到有個人坐轎經過,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林仙兒。

  林仙兒面上卻連一點驚慌的表情都沒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夢中走出去的……你說是嗎?」

  後面一句話,她是對阿飛說的。

  阿飛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從來沒有出去過。」

  李尋歡心裡又打了個結。

  他知道阿飛是絕不會在他面前說謊的,但林仙兒若一直沒有出去,昨天晚上從轎子走出來的那女人是誰呢?

  林仙兒已靠近阿飛身旁,將阿飛本來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帶著無限溫柔,輕輕道:「昨天晚上你睡得還好麼?」

  阿飛點了點頭。

  林仙兒柔聲道:「那麼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廚房去做幾樣菜,替大哥接風。」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開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歡梅花……是嗎?」

  阿飛走路的姿勢似也變了。

  他以前走路時身子雖然永遠挺得筆直,每一步邁出去,雖然都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的肌肉卻是完全放鬆的。

  別人走路是勞動,在他,卻是種休息。

  現在他走路時身子已沒有以前那麼挺了,彷彿有些神不思屬,心不在焉,卻又顯得有些緊張。

  他顯然已不能完全放鬆自己。

  兩人走了很長的一段,李尋歡還沒有說話。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本想問問阿飛,為什麼要躲到這裡來,林仙兒是否已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她劫來的財富是否已還給了失主。

  但他都沒有問。

  他不願觸及阿飛的隱痛。

  阿飛也沉默著,又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也歎了口氣,道:「你為了救我,不惜自認為梅花盜,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這樣若也算對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對不起我了。」

  阿飛似乎全沒有聽他說話,緩緩接著道:「我走的時候,至少應該告訴你一聲的。」

  李尋歡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該這麼做,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她下手,我……我實在已離不開她。」

  李尋歡笑道:「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也沒有錯,你為什麼偏偏要責怪自己。」

  阿飛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動了起來,大聲道:「可是我卻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盜之害的人。」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試探著問道:「但她已改過了,是嗎?」

  阿飛道:「我們臨走的時候,她已將所有劫來的財物都還給了別人。」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還難受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你不懂?」

  他不願阿飛再想這件事,忽然抬頭笑道:「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你可知道已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

  他瞭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麼寂寞。

  阿飛也抬起頭,喃喃道:「看來又有一朵要開了,為何它們要開得這麼早呢?開得早的花朵,落得豈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間,一間客廳,一間貯物,後面的是廚廁,剩下的兩間屋子裡,都擺著床。

  較大的一間陳設較精緻,還有梳妝台。

  阿飛道:「仙兒就睡在這裡。」

  較小的一間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阿飛道:「這是我的屋子。」

  李尋歡默然。

  他這才知道阿飛和林仙兒原來一直還是分開來睡的。兩人在這裡共同生活了兩年,而阿飛又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李尋歡覺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飛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笑,道:「你若知道這兩年來我睡得多早,一定會奇怪。」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頭就睡著,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沉吟著,微笑道:「生活有了規律,睡得自然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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