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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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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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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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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43: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獨子被殺,異常氣憤,要和李尋歡決一死戰,並把決戰日期定在今天……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掃過棺材裡的屍體,歎息著接道:「有些時候非但不適合決鬥,也不適合做別的事,除了喝酒外,幾乎什麼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這種時候。」

  他說得很婉轉,別人也許根本不能瞭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卻很瞭解。

  因為他也很瞭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這種心情下和別人決鬥,就等於自己已先將自己的一隻手銬住。

  他已給了敵人一個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明明可以利用這機會,卻不肯佔這便宜——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並不多,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那麼,你說什麼時候?」

  李尋歡道:「我早已說過,無論什麼時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裡找你?」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找我,只要你說,我就會去。」

  上官金虹道:「我說了,你能聽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上官幫主說出來的話,天下皆聞,我想聽不到都很難。」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裡有酒。」

  李尋歡又笑了,道:「這裡的酒我配喝麼?」

  上官金虹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

  他忽然轉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面長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著空了的酒杯,緩緩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噹」的一聲,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兒子的屍體,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目送著他,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漫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噹」的一聲,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變成了木頭人,直等李尋歡也走了出去,才長長吐出口氣。

  有的人已在竊竊私議!

  「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尋歡才能要上官幫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我總覺得這兩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會有相同之處?……你瘋了麼?」

  「他們的作風和行事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他們……他們全都不是人,他們做的事,如果『是人』就絕對做不到的。」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確都不是人,只不過——一個是仙佛,一個卻是惡魔。」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仙佛和惡魔的距離也正是如此。

  「不錯,李尋歡若不是李尋歡,也許就是另一個上官金虹。」

  阿飛沒有回頭。

  林仙兒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身後,將門擋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飛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他的姿勢看來很可笑。

  林仙兒笑了,道:「像這麼樣站著,你不覺得難受麼?為什麼不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我旁邊就有張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這裡坐著實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為什麼又不走呢?」

  「我雖然擋著門,但你隨時都可以將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邊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樣跳窗子逃出去,這兩種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裡雖然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還是不敢動手,甚至連碰都不敢碰我,因為你心裡還是在愛著我的,是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動聽。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嬌媚,更愉快。

  因為她喜歡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個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愛她的人。

  她雖然看不到阿飛面上痛苦的表情,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飛脖子後的血管在膨脹,似已將暴裂。

  她認為這是種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間,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幾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來了,帶著他獨生兒子的屍體一齊來了!

  一個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裡總難免有些彆扭的。

  但林仙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愚蠢極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飛脖子上,一字字道:「回過頭來,看看這人是誰!」

  阿飛的身子沒有動,血管卻在跳動,然後頭才慢慢地轉動,眼角終於瞥見了上官金虹手裡抱著的屍體。

  於是他的眼角也開始跳動。

  上官金虹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阿飛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他幾天前還活著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飛又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驚,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錯,我的確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阿飛道:「因為殺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屋子裡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剎那間,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彷彿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但她卻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絕不會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隨時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著阿飛,那眼色就好像在瞧著個死人。

  一個蠢到極點的死人。

  「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發昏,否則為何要自己承認?這種人簡直已完全無可救藥,他的死活,我又何必關心?」

  她扭轉頭,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點殺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煩惱。

  但她卻又不禁要暗問自己:「我既然對他的死活全不關心,又何必為這種事煩惱呢?」

  上官金虹竟遲遲沒有出手。

  他還是在盯著阿飛的眼睛,彷彿要從阿飛眼睛裡看出一些他還不能瞭解的事情來。

  但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阿飛眼睛裡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這的確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彷彿以前就見過。

  他的確見過多次。

  當他將荊無命的劍拔出來交給阿飛時,荊無命的眼睛就幾乎和阿飛現在的眼睛完全一樣。

  當他殺死了一個人,這人的眼睛還沒有閉起來時,也就是這樣子——既沒有感情,也沒有生命,對一切事都已完全絕望。

  阿飛在等著,靜靜地等著。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認,為的就是希望我殺死你,是麼?」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緩緩道:「呂總管。」

  他只喚了一聲,立刻就有個人出現了。

  誰都不知道這人本來藏在哪裡的,也不知道這附近是否還藏著別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彷彿永遠都有很多人在躲藏著。

  別人看不見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裡,這些鬼魂就跟到哪裡。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將這些鬼魂喚出來!

  呂總管若真的是個鬼魂,至少總不是餓死鬼。

  餓死鬼沒有這麼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個球,行動卻很敏捷,一滾就滾了出來,躬身道:

  「屬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還是盯著阿飛,緩緩道:「他要死,我們不給他死。」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們給他別的。」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給他酒,給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無論要誰,都給他!」

  呂總管道:「是。」

  他嘴裡答著話,瞇著的眼睛卻有意無意間瞟了林仙兒一眼,又道:

  「無論誰?」

  上官金虹冷冷道:「無論誰都一樣,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給他!」

  呂總管的眼睛已瞇成了一條縫,躬身笑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將老婆帶來給他看。」

  林仙兒咬著嘴唇,咬得很重,終於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說過,無論誰都一樣。」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我卻不一樣,我是你的,除了你,誰都不能……」

  她帶著笑走過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輕撫著他的肩。

  她笑得那麼甜,動作那麼溫柔。

  上官金虹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騰出手,一巴掌摑在她臉上,道:「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

  林仙兒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跌到院子裡。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麼都給他,就是不能讓他走,我要看他三個月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這才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阿飛緊緊咬著牙,但牙齒還是在「格格」地打戰,嘶聲道:「我殺了你兒子,你為什麼不殺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門,頭也不回,緩緩道:「因為我要讓你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

  「活著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阿飛身子往後縮,縮成一團,就像是在躲著條無形的鞭子。

  這條鞭子正不停在抽打著他。

  呂總管已走了過來,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做人本就是這麼回事,又何必太認真呢?」

  他轉向少女,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還不快為飛少爺置酒?」

  這人對上官金虹說話時是一張臉,對阿飛說話是一張臉。

  現在,他對這些少女們說話,又是另一張不同的臉。

  大多數人都有好幾張不同的臉,他們若要變臉時,就好像戲子在換面具,甚至比換面具還要簡單。

  面具換得多了,漸漸就會將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麼樣的一張臉。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願拿下來。

  因為他們已發覺,面具越多,吃的虧就越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面具,只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著什麼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齣戲了。

  那麼,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舉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不必認真。」

  阿飛咬著牙,盯著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瞇著眼,笑道:「那麼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裡佈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別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得他很遠,太遠了,彷彿已變得很漂渺,很虛幻,他幾乎已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詩音呢?

  沒有蹤跡,沒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恆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含蘊的情感卻深遽如海。

  但若非癡情的人,又怎麼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著悲歌。

  淒涼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癡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淒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隨著那淒涼的夜笛漫聲低吟:

  「花木縱無情,

  遲早也凋零,

  無情的人,也總有一日憔悴。

  人若無情,

  活著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迴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什麼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哪裡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麼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渾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過是個很小的麵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別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著些蕭索,帶著些寂寞,卻又帶著幾分灑脫。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麼,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夠。

  在這裡,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呼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只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只見一個人抱著個酒罈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鬆拚命地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著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裡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地歎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著酒罈子就往嘴裡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寧願將自己淹死在酒裡。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了?」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著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幾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罈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裡,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呼」的將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麼?」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無論是誰,都會以為他們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來是個瘋子,明知要挨揍也敢來偷酒喝,但等到別人請喝酒時,他反而逃了。」

  「那買酒的人更瘋,既花了錢,又挨了罵,還要稱那人為兄台,像這種人我倒真沒有瞧見過。」

  他當然沒有瞧見過,因為這種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一見了李尋歡就逃?

  這原因別人自然不知道,就連李尋歡自己,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遇到他。

  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屋簷下。

  那條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雞群中的鶴。

  他自己顯然也不屑與別人為伍,就算將世上所有的黃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說一句話。

  但現在,只為了一罈酒,濁酒,他竟不惜忍受別人的訕笑、辱罵、鞭打,甚至不惜像豬一樣被打得滾在泥漿中。

  李尋歡簡直無法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真不敢相信。

  但他卻不能不信。

  現在這滾在泥漿中的人,的確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呂鳳先!

  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改變得這麼快,這麼大,這麼可怕!

  燈火已在遠處,星光卻彷彿近了些。

  呂鳳先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逃了。

  因為他也和阿飛一樣,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許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卻絕沒有一個人能逃得了!

  李尋歡也已遠遠停下,彎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發覺近來咳嗽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

  這豈非正如「相思」一樣?

  你對一個人思念的次數少了些時,並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過是因為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呂鳳先才一字字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走?」

  他雖然盡力想使自己顯得鎮定些,卻並沒有成功。

  他說話的聲音抖得就像是一條剛從冰河中撈起來的兔子。

  李尋歡沒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傷害到他。

  無論什麼樣的回答都可能傷害到他。

  呂鳳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為你做什麼事,你何必還要來逼我?」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欠你的。」

  呂鳳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還。」

  李尋歡道:「我欠你的,本就無法還,但你至少也該讓我請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了,你也請過我。」

  呂鳳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發抖,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他用兩隻手捧著碗喝酒,但酒還是不停地從碗裡濺出來,從他嘴角流出來,濺得他自己一身一臉。

  就在幾天前,這隻手還是件「殺人的兵器」!

  無論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都太可怕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

  呂鳳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噹」,酒壺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盯著自己的這隻手,眨也不眨,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狂吼一聲,將這隻手塞入自己嘴裡。

  拚命地塞,拚命地咬。

  血,順著酒痕流過他嘴角。

  無論他做任何事,李尋歡本都不願攔阻他的,但現在卻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呂鳳先狂吼:「放開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這隻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將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連同整個人的都毀掉!

  因為世上惟一能解除這種痛苦的法子,只有毀滅!

  徹底的毀滅!

  李尋歡黯然道:「若是別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呂鳳先嘶聲道:「該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拚命想掙脫李尋歡的手!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沒有再爬起,就這樣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於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尋歡耳朵裡聽著的是他的故事,眼睛裡看著的是他的人,但心裡想到的卻是阿飛!

  李尋歡的心在發冷。

  阿飛是不是也受了這同樣的打擊?

  阿飛是不是也已變成這樣子?

  李尋歡本不忍再對呂鳳先說什麼,但現在卻不得不說了:「你何必還留在這裡?」

  極度的悲痛後,往往是麻木。

  呂鳳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這裡,到哪裡去?」

  李尋歡道:「回去,回家去。」

  呂鳳先道:「家?……」

  李尋歡道:「你現在就好像生了場大病,這病只有兩種藥能治好。」

  呂鳳先道:「兩種藥?」

  李尋歡道:「第一種是家,第二種是時間,你只要回家……」

  呂鳳先忽然大聲道:「我不回家。」

  李尋歡道:「為什麼?」

  呂鳳先道:「因為……因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尋歡道:「家就是家,永遠都不會變的,這就是家的可貴。」

  呂鳳先又在發抖,道:「就算永遠沒有變,我卻已變了,我已經不是我。」

  李尋歡道:「你若肯在家裡安安靜靜地過一段時候,就一定會變回原來的你。」

  他還想接著說下去,身後已有一人緩緩道:「若是沒有家的人,這種病是不是就永遠也不會治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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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44: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回 毒婦的心


  輕柔的聲音,誘人犯罪的聲音。

  李尋歡還沒有回頭,呂鳳先已跳起來,瘋狂地衝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見到鬼似的。

  李尋歡用不著回頭,已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了。

  他當然也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阿飛就是沒有家的。」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到這種地方來。」

  來的當然就是林仙兒。

  她在笑著,銀鈴般笑著道:「我的確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但我卻知道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麼地方我都去。」

  李尋歡冷冷道:「你本不該來找我,因為你也許要後悔!」

  林仙兒笑道:「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們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這城裡,怎麼能不來看你?」

  她的聲音更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總該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尋歡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對呂鳳先那樣對阿飛……」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一向很少說威脅別人的話,因為他根本用不著說。

  林仙兒道:「我若像甩呂鳳先那樣,甩了阿飛,難道你就會殺我?」

  李尋歡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懂得。」

  林仙兒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勸他離開我,我若先離開他,豈非正如你所願?」

  李尋歡道:「那不同。」

  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我只要你離開他,並沒有要你毀了他。」

  林仙兒道:「我若已毀了他呢?」

  李尋歡霍然轉身,盯著她,一字字道:「那麼你就會後悔今天為何要來的!」

  他神色看來還是很平靜,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林仙兒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她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種武器,她只有在面對著上官金虹的時候,才會覺得這種武器並不十分有效。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在李尋歡面前也一樣——一個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動人了。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你絕不會對我怎麼樣的,我知道。」

  李尋歡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道:「嗯。」

  李尋歡道:「但我自己卻沒有把握,有時我也會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來。」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令我後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後悔得更厲害。」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若還想再見到阿飛……」

  李尋歡聳然道:「你知道他在哪裡?」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復了自信,嫣然笑道:「這世上也許就只有我一個人能帶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毀他,就能救他!」

  直到這時,李尋歡的臉色才變了。

  因為他知道這次她說的並不是假話。

  她說謊的時候固然很可怕,說真話的時候卻更可怕,因為像她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求更高的代價,就絕不會說真話。

  李尋歡輕輕地磨擦著自己的手指,他覺得指尖已有些發冷,過了很久,才長長吁了口氣,道:「好,你要的是什麼,說出來吧。」

  林仙兒脈脈地瞧著他,不說話。

  李尋歡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林仙兒忽又笑了,柔聲道: 「我想要的東西一直很多,可是現在……我卻只想多瞧你幾眼。」

  她咬著嘴唇,吃吃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你發怒,我一直在想,李尋歡發怒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現在我真看到了,這機會很難得,我怎麼能輕易錯過?」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將桌上一盞油燈移到自己面前,然後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讓她看,而且還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夠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會覺得這件事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有趣的。」

  「因為女人無論對什麼事的興趣都不會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讓她去做,她的興趣反而會更濃厚。」

  這也許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這種毛病,千百年後的女人也必將有這種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對女人已研究了這麼多年,但能瞭解女人這種毛病的男人,卻偏偏還是不太多。

  李尋歡坐在那裡,慢慢地喝著酒。

  林仙兒盯著他,甜笑著道:「你真是個妙人,不但說的話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樣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時候,都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你手裡的酒杯,我總忍不住要想:你對女人是不是也像對酒杯這麼溫柔呢?」

  李尋歡聽著。

  林仙兒道:「其實你對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總有法子知道女人們心裡在想著什麼,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們最喜歡的——有時你甚至什麼都不做,也自然會有人來上你的鉤。」

  她歎了口氣,又道:「所以無論多厲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尋歡還是在聽著。

  林仙兒道:「每次我遇著你,都覺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後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上了你的當,你根本什麼話都沒有說。」

  最會說話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說話的人。

  只可惜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兒笑道:「但這次我卻不再上你的當了,這次我要你說話。」

  李尋歡道:「等你看夠了,我再說。」

  林仙兒道:「我已經看夠了。」

  李尋歡道:「那麼,你還想要什麼?」

  林仙兒盯著他,假如眼睛裡也有牙齒,李尋歡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個這麼樣的女人這樣盯著,雖然很愉快,卻又實在有點受不了,她簡直是想要人發瘋。

  只有李尋歡受得了。

  林仙兒咬著嘴唇,一字字道:「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

  李尋歡道:「要我?」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用你自己來換阿飛,這交易豈非很公道?」

  李尋歡道:「不公道。」

  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公道,你認為他現在已不屬於我了?」

  李尋歡道:「不錯,你既然已毀了他……」

  林仙兒道:「就因為我已毀了他,所以他才永遠屬於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李尋歡當然懂。就因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兒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來換,你若不答應,就永遠再也休想見得到他。」

  李尋歡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緩緩道:「看來我只有答應你了,是麼?」

  林仙兒笑得更媚,輕輕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她聲音突然停頓。

  李尋歡的手已摑在她臉上,正正反反摑了她十幾個耳光。

  林仙兒非但沒有躲避,反而「嚶嚀」一聲,撲入他懷裡,喘息著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應我,我情願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這麼說,你為何不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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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互鬥心機


  攤子上挑著盞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燻黑。

  燈籠下俏生生地站著一個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

  李尋歡失聲道:「孫姑娘!」

  孫小紅嫣然道:「我本來最恨男人打女人,但這次,你卻打得讓我開心極了。」

  林仙兒道:「我也開心極了,我喜歡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尋歡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過來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孫小紅居然真的走了過來,用李尋歡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頭,皺眉笑道:「劣酒喝多了雖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這第一口可真難喝。」

  林仙兒笑道:「等孫姑娘下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們一定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

  她仰著面,笑問李尋歡,道:「你說好不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孫小紅已搶著道:「你笑得真好看,我雖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幾眼。」

  林仙兒吃吃笑道:「小妹妹,你還不是女人,你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孫小紅道:「你現在儘管多笑笑吧,因為你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他絕不會答應你的。」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因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麼?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明明什麼事都不懂,卻偏偏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她吃吃地笑著道:「有些事雖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別就很大了……這道理你也懂麼?」

  孫小紅的臉也已有些發紅,咬著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帶他去找阿飛。」

  林仙兒道;「你找得到?」

  孫小紅道:「當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樣才能救阿飛。」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要救他,只有一種法子。」

  林仙兒道:「什麼法子?」

  孫小紅道:「殺了你!要救他,只有殺了你!這世上若已沒有你這個人,他就絕不會再有苦惱!」

  李尋歡突又乾了杯酒,大笑道:「說得好!」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飛一樣,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人說的話都靠不住麼?你難道真相信她能帶你去找阿飛?」

  李尋歡笑了笑,道:「世上有說謊的男人,也有誠實的女人。」

  孫小紅笑道:「對了,你莫將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樣。」

  林仙兒道:「好,那麼我問你,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道:「已跟我爺爺在一起,我爺爺已將他從上官金虹那裡帶出來了。」

  林仙兒又笑了,瞟著李尋歡,道:「這種話你也相信麼?天下又有誰能從上官金虹手上將人救出來?」

  李尋歡微笑道:「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她的爺爺孫老先生。」

  林仙兒的笑容看來已又變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孫小紅道:「用不著!他不想見你。」

  她冷冷接著道:「現在你活著好像已是多餘的。」

  林仙兒道:「你想我死?」

  孫小紅道:「你早就該死了。」

  林仙兒笑道:「可是你想過沒有,要誰來殺我呢?」

  孫小紅道:「你以為沒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這世上的男人,也許只有一個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會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著李尋歡,接著道:「因為他知道他若殺了我,阿飛還是一樣會恨他。」

  孫小紅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不怕阿飛恨我。」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小妹妹,難道這就算是挑戰麼?難道你想跟我決鬥?」

  孫小紅板著臉,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讓林仙兒說話,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選,時間卻得由我。」

  林仙兒道:「你說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就是現在。」

  看來決鬥並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有時也會決鬥的。

  但女人決鬥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樣呢?

  孫小紅道:「我已挑了時間,現在你就挑個地方吧。」

  林仙兒眼珠子轉動著,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來這裡就不錯,只不過……」

  孫小紅道:「只不過怎樣?」

  林仙兒道:「我們用哪種法子呢?」

  孫小紅道:「決鬥就是決鬥,難道還有很多種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當然有,有的叫文鬥,有的叫武鬥,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輕功,也有的斗毒藥,何況,我們到底是女人,無論做什麼事至少都應該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孫小紅道:「你說用哪種法子?」

  林仙兒眨著眼,道:「法子也由我來選麼?」

  李尋歡忽然道:「可能用毒藥。」

  孫小紅甜甜地對他一笑,道:「用毒藥也沒關係,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絕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過他使毒是為了要救人,並不是為了要殺人。」

  林仙兒道:「若能用毒藥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為用毒藥救人,的確比用毒藥殺人困難得多。」

  她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真不能用毒藥來跟你決鬥了。」

  孫小紅淡淡道:「隨便你用什麼法子。」

  她看來是這麼有把握,李尋歡也不再說什麼。孫老先生嫡傳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林仙兒又瞟了李尋歡一眼,道:「在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面前,我們若是拳打腳踢地打了起來,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要人家瞧著笑話。」

  孫小紅道:「那麼,你說用什麼法子?」

  林仙兒道:「我們既然是女人,就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孫小紅道:「女人難道還有什麼特別的法子?」

  林仙兒道:「當然有。」

  孫小紅道:「你說。」

  林仙兒道:「男人自以為處處都比女人強,但有件事卻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無能為力。」

  孫小紅道:「哦?」

  林仙兒道:「譬如說,生孩子……」

  孫小紅笑聲道:「生孩子?」

  林仙兒笑道:「不錯,生孩子才是女人們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榮。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誰都瞧不起的,你說是麼?」

  孫小紅的臉又紅了,吃吃道:「你難道……難道……」

  林仙兒道:「我們本來可以比一比誰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你瘋了,這種事怎麼能比?」

  林仙兒悠然道:「誰說不能,難道你生不出孩子?」

  孫小紅漲紅了臉,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林仙兒道:「你若嫌這種法子太慢,太費事,我們也可以換一種。」

  孫小紅鬆了口氣,道:「當然要換一種。」

  林仙兒道:「還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無論多厲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這些事,她也沒這個膽子。」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既然不願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們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孫小紅遲疑著,道:「你先說來聽聽。」

  林仙兒道:「譬如說,脫衣服……我們就在這裡把衣服全脫下來,看誰脫得快,我若輸了情願把腦袋送給你。」

  這裡本是個夜市,到這裡來喝酒的人,雖然都不願多管別人的閒事,但若有女人當場脫衣服,打破頭也要搶著來瞧瞧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紅著臉道:「難怪聰明的男人都不願找女人賭錢,原來就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無論賭什麼都要想出法子來賴皮。」

  林仙兒笑道:「跟男人賴皮,本來就是女人的特權,不懂得利用這種特權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個呆子。」

  孫小紅大聲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兒道:「我也沒有賴皮,『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孫小紅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會想得出這種不要臉的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殺我,為何不乾乾脆脆地動手,誰叫你還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著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過哩。」

  看來「決鬥」的確是男人的專利。

  因為決鬥時只能用手,絕不能用嘴——無論誰若話說得太多了,勇氣和鬥志都會漸漸消失的。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看到兩個人打架時若先嚕哩嚕嗦吵了起來,那場架就一定打不起來了。

  而女人卻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動口不動手」這道理。

  ——秋風肅殺,夕陽西下,兩個女人一言不發地站在秋風落葉中,

  等著那立判生死的一剎那——這種場面又有誰瞧見過?

  不但沒有人瞧見過,簡直連聽都未聽說過。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雖平等,但世上卻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討無趣」。

  「女人就是女人」。

  這道理是誰也駁不倒的。

  林仙兒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著林仙兒的笑臉,李尋歡忽然想起了藍蠍子。

  藍蠍子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卻有種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覺得藍蠍子死得很可惜。

  孫小紅漲紅的臉已漸漸發青。

  林仙兒笑道:「現在決鬥的時間、地點、方法已全都決定,鬥不鬥就全看你了。」

  孫小紅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既然不鬥,我可要走了。」

  孫小紅道:「你走吧。」

  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道:「這也只怪你運氣不好。」

  林仙兒抿嘴笑道:「是你運氣不好,還是我運氣不好?」

  孫小紅道:「你。」

  林仙兒忍不住問道:「我運氣哪點不好?」

  孫小紅道:「我嘴上說得雖凶,但若真的動起手來,還不至於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過要你受點傷,叫你以後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兒笑道:「如此說來,我的運氣豈非好極了?」

  孫小紅道:「我若已傷了你,別人再要來殺你,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動手的,是麼?」

  她笑了笑,淡淡接著道:「但現在,若有人要來殺你,我就不管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林仙兒的身子已打了個轉。

  對某些事林仙兒的反應絕不比李尋歡和阿飛慢。

  她目光隨著身子的轉動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並沒有瞧見什麼。

  孫小紅已拉起李尋歡的手,道:「我們走吧,我不喜歡看殺人。」

  林仙兒忍不住道:「你是說有人要來殺我?」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說過麼?」

  林仙兒道:「人在哪裡,你瞧見了?」

  孫小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會令林仙兒害怕的。

  但林仙兒現在卻顯然有點害怕了,囁嚅著道:「我怎麼瞧不見。」

  孫小紅淡淡笑道:「你當然瞧不見,你若瞧見時,也許就太遲了。」

  林仙兒道:「我若看不到,你怎麼能看到?」

  孫小紅道:「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著道:「我現在才知道,若要殺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許就殺不成了。」

  林仙兒道:「他……他們是誰?」

  孫小紅道:「我怎麼知道誰要殺你?你自己本該知道的。」

  林仙兒目光還是四下搜索著,目中已有了驚懼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為她總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殺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對方根本不讓她看到,她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也用不出來。

  孫小紅道:「難道連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誰要殺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殺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兒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無論做什麼事,姿態都一向很優美,很動人。

  但現在她這擦汗的動作看來竟有些笨拙。

  無論多聰明的人,心裡若有些畏懼,也會變笨的。

  所以你若想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心裡先覺得恐懼,那麼用不著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將自己擊倒。

  李尋歡瞧著孫小紅,心裡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已不再是孩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瞭解成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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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人性無善惡


  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己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只不過她們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為她很瞭解女人心裡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麼事都要懷疑。

  因為懷疑,才有畏懼。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麼,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麼,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的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麼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複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並不像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複雜,更快。

  只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裡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彩,更別緻。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卻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著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面跟著。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麼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麼?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只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再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只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係。」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著來,我們也沒法子,只不過……你既然跟著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仙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著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著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麼?」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著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做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做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聽,也只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都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彷彿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抿著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裡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著她,心裡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味了。

  孫小紅被他瞧著,整個人都像是在春風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因為想得太多,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只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於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麼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孫小紅道:「那麼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不出手,只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裡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氣發洩在我身上!」

  他歎息著,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著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樣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得那麼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瞭。」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並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的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因為他已明瞭我的意思,知道我並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著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麼時候才是最好的機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不像你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麼?」

  李尋歡沉吟著,緩緩道:「從某些方面說,是的,只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著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著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著他,道:「看來你不但很瞭解別人,也很瞭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瞭解自己,並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要瞭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麼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瞭解自己了,瞭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瞭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哪裡?」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裡,至少也有十萬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確已什麼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只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屍體在哪裡的人並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並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只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才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麼事都難瞭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瞭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著道:「但你若不能瞭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說來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麼都不想瞭解,只想瞭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著他,眼睛裡的神色不僅是讚賞,還帶著種信賴,彷彿在告訴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裡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這麼樣做。

  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慢慢地扭轉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著,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瞭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

  李尋歡道:「怕?怕什麼?」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的接著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地瞭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確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裡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裡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是什麼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已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地走著,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著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只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鬆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瞭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瞭解得深。

  能和瞭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並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帶著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帶著這副枷鎖走人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裡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著,顯得特別明亮,這麼小的屋子裡,本不該有這麼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著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囁嚅著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麼?」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

  她冷笑著接道:「你本可在這裡快快活活、安安靜靜地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為你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著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著,全都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她聲音越說越低,眼淚也已流下!

  她歎了口氣,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敢來傷我一根頭髮……但現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來要我的命……」

  孫小紅盯著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麼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並不是不答應,只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走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著,瞧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個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的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因為他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他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只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淒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麼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只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的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何,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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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蒸籠和枷鎖


  屋子裡很熱,熱得出奇。

  因為屋裡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屋頂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短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面躺在那裡,不停地流著汗,不停地喘息著。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里坐著個白髮蒼蒼的清老人,正在悠閒地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裡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裡。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也許他只不過是個窮愁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

  阿飛閉著眼睛,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幹什麼?」

  孫老先生瞇著眼,噴出口煙,悠然道:「我在蒸他。」

  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麼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像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裡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裡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裡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只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你身子裡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唏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裡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麼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麼東西來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都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裡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孫小紅笑道:「這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麼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叫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不贊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麼不贊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嚶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裡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拊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斗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裡忽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面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同幽靈。

  人都有兩種面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只有她,無論怎麼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麼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裡來,只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麼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麼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種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

  可是,為什麼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今天我到這裡來,既不是要求你瞭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盡……」

  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為了要讓你心裡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於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並不快,卻沒有回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裡,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

  他知道林仙兒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只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只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裡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裡。

  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裡。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

  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剎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裡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彷彿突然變得說不出地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過。

  「只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

  「只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淒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麼淒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歎息聲淒惻動人。

  他只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裡也只能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只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兒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趕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趕你走?」

  他眼睛裡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麼要被人趕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兒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

  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淒然道:「現在這裡還是我的家麼?」

  阿飛道:「當然是的,只要你願意,這裡就是你的家。」

  林仙兒的腳步開始移動,彷彿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懷裡,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願意,怎奈別人卻不願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願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觸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麼想了。

  孫老先生的確將他血液裡的酒蒸了出來,勇氣蒸了出來,他卻也將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來。

  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豐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願離開林仙兒,一字字接著道:「在這裡,沒有任何人能趕你走,只有你才能趕別人走。」

  林仙兒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確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願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兒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懷裡,緊緊擁抱住他,道:「只要能再聽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麼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麼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李尋歡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與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裡,已是多餘的。

  孫小紅也跟了出來,咬著嘴唇,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麼?」

  李尋歡什麼也沒有說,什麼都說不出。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麼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種人簡直……簡直是忘恩負義,重色輕友!」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看錯他了。」

  孫小紅冷笑著,恨恨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不是。」

  孫小紅道:「若不是這種人,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因不知道該怎麼說,孫老先生卻替他說了下去。

  孫老先生歎息著道:「他這樣做,只因為他已不能自主。」

  孫小紅道:「為什麼不能自主,又沒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鎖鎖住他。」

  孫老先生道:「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

  他歎息著接道:「其實,不只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也有自己的蒸籠。」

  孫小紅道:「我就沒有。」

  孫老先生道:「你沒有,只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還是個孩子,那麼他呢?」

  她指著李尋歡道:「他總不是孩子了吧?難道他也有他的枷鎖,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他當然有。」

  孫小紅瞪著李尋歡,道:「你承認你有?」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承認,因為我的確有。」

  孫老先生道:「他對自己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他,對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以為他連勇氣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得更苦。

  孫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他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因為『朋友』就是他的蒸籠,只有這種蒸籠,才能將他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他的勇氣蒸出來。」

  孫小紅道:「那麼,龍嘯雲那種人難道也有蒸籠麼?」

  孫老先生道:「當然也有。」

  孫小紅道:「什麼才是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金錢、權力!」

  孫小紅道:「可是,他要殺李尋歡,卻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李尋歡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

  孫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殺李尋歡,只因為他心上也有副枷鎖。」

  孫小紅道:「他的枷鎖是什麼?」

  孫老先生瞟了李尋歡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李尋歡的臉色比夜色更黯。

  孫小紅忽然也明白了。

  龍嘯雲恨李尋歡,因為他懷疑,他嫉妒!

  他始終懷疑李尋歡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尋歡那種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

  懷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

  這種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

  那麼,阿飛的枷鎖是什麼呢?

  孫老先生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雲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孫小紅道:「愛?愛也是枷鎖?」

  孫老先生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孫小紅道:「但他真的那麼愛林仙兒麼?他愛她,是不是只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孫小紅歎了口氣,凝注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個法子救救他,將他這副枷鎖解脫。」

  李尋歡慢慢地回過頭——

  窗子裡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麼倔強,又那麼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的咳嗽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

  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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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


  爐火已熄。

  現在屋子裡燃燒著的是另一種火。

  一條修長、渾圓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朧中看來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顫抖。

  阿飛緊張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尋找著箭垛。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極度疲勞後的緊張最難令人忍受。

  林仙兒當然是有經驗的人。

  她閃避著,推拒著,喘息著:「等一等……等一等……」

  阿飛的回答不是言語,是動作。

  他顯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兒咬著唇,望著他佈滿紅絲的眼睛。

  「你……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問我?」

  「問什麼?」

  「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上官金虹……」

  阿飛的動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林仙兒盯著他:「你一直沒有問,難道你不在乎?」

  阿飛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軟弱。

  林仙兒已感覺到他的軟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為你愛我。」

  她的聲音酸楚,眼睛裡卻帶著種殘酷的笑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著她的時候。

  阿飛的聲音嘶啞:「你有沒有?」

  林仙兒歎息著:「一隻老鼠若是落入了貓的手裡,你不必問,也該知道她的結果。」

  阿飛突然倒了下去,已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臉,彷彿已有淚將流落。

  「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本想將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給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飛胸膛上,流著淚:「我現在真後悔為什麼要讓你等這麼久,雖然是為了你,可是我……」

  阿飛忽然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還你的清白。」

  林仙兒黯然道:「這是永遠沒法子還的。」

  阿飛道:「有!我有法子。」

  他緊握著雙手,咬著牙道:「只要殺了上官金虹,殺了玷污你的人,你就還是清白的……」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著道:「這麼樣說來,你要殺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這條母狗身子根本就從來也沒有清白的時候,只要是跟她見過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誰都跟她睡過覺。」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將跟她睡過覺的男人全都殺死,就算每天殺八十個,殺到你鬍子都白了的時候,也殺不完的。」

  這屋子一共有三個窗戶。

  每個窗戶外都有個人。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同,卻又有種很奇特的相同之處。

  尖銳,做作,無論誰聽了都想吐。

  阿飛躍起,掀起被,蓋住了林仙兒赤裸的身子,踢出枕頭,擊滅了桌上的燈,厲聲道:「什麼人?」

  他本想衝出去,但身子躍起後,又退回,緊守在林仙兒身旁。

  窗外的三個人都在大笑:「你難道還怕這母狗的身子被我們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慣了,沒有男人看她,她反而會覺得不舒服。」

  「砰」,窗戶忽然同時被撞開。

  三道強烈的光柱從窗外照進來,集中在林仙兒身上。

  是孔明燈的燈光。

  只能看得到燈光,卻看不到燈在哪裡,也看不到人在哪裡。

  眩目的燈光亮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林仙兒用手擋住了眼睛,棉被從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漸漸露出了她的腳,她的腿……

  她並沒有將這條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確不怕被人看。

  阿飛咬著牙,將衣服摔過去,厲聲道:「穿起來!」

  林仙兒眼波流轉,忽然笑了,道:「為什麼?你難道認為我見不得人?」

  她又已幾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時用出了她的兩種武器。

  阿飛抄起張凳子,摔碎,握著了兩隻凳腳,厲聲道:「誰敢進來,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個人又笑了,這次笑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他居然還想要人的命。」

  「就憑他現在這樣子,誰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還能要一個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聲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門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紛飛,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三個黃衣人。

  三個人頭上都戴著頂竹笠,緊緊壓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這正是「金錢幫」屬下獨特的標布。

  第一人手上纏著根金鏈,鏈子兩端,懸著個瓜大的銅錘。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劍。

  鬼頭刀和喪門劍。

  三個人的武器都已在手,彷彿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殺人的機會。

  阿飛突然鎮定了下來,正如一條飢餓而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氣時,反而會鎮定下來一樣。

  他的反應雖已慢,體力雖衰退,可是他的本能還未喪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氣。

  林仙兒卻還在笑著,笑得更媚,道:「原來是『風雨雙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鬆手裡的流星不停地輕輕搖擺著,他的人卻穩如泰山。

  林仙兒道:「向舵主這次來,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來殺我的麼?」

  向松道:「你猜對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上官金虹這麼急著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著的人,就得死。」

  林仙兒道:「你猜錯了,他並不是為了這原因才想殺我。」

  向松道:「哦?」

  林仙兒道:「他要殺我,只不過為了怕我再去找別的男人,丟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幫主的命令從來用不著解釋,只執行。」

  林仙兒瞟了阿飛一眼,道:「你們敢闖到這裡來殺我,想必是認為他已不能保護我。」

  向松道:「他不妨試試。」

  執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試。」

  林仙兒道:「哦?」

  執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說這種話,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護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試?」

  林仙兒又笑了,道:「不錯,他的確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也在替他難受,只不過……」

  她慢慢地站起來,赤裸裸地站在燈光下,慢慢地接著道:「你認為我自己是不是還能保護自己呢?」

  她胸膛驕傲地挺立,腿筆直。

  她的皮膚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奶油色的緞子。

  這身材的確值得她驕傲。

  阿飛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兒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撫,柔聲道:「你們殺了我,不會覺得可惜麼?」

  向松也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來付賬,付脂粉的賬,付綢緞的賬,無論對誰都從不小氣,但你卻不同。」

  林仙兒笑道:「我當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們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費,甚至連替你開門的店小二,只要你高興,你都會讓他滿意。」

  林仙兒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要小費?」

  她慢慢地走過去,道:「你來拿吧,我付的小費,任何人都不會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兒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捶擊胸膛。

  林仙兒凌空一個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頭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滿是皺紋,沒有鬍子,一根鬍子都沒有。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難怪上官金虹要你們來殺我,原來你是個陰陽人——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向松冷冷地盯著她,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很久,他目光才轉向阿飛,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飛道:「出去?」

  向松道:「難道你還想保護這條母狗?」

  阿飛的手漸漸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殺她的時候,你最好莫要在旁邊瞧著。」

  阿飛道:「為什麼?」

  向松獰笑,道:「因為你若在旁邊瞧著,一定會吐。」

  阿飛沉默了,垂下了頭。

  林仙兒的笑聲已停止。到了這時,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這時,阿飛已出手!

  阿飛的本能還未消失。

  他選擇的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只可惜他反應已慢,體力已衰。

  金光一閃,流星般飛出。

  木屑紛飛,阿飛手裡的凳子腳已被擊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來殺她,不是殺你,我從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活著。」

  阿飛緊握著兩截已被打斷了的木凳腳,就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緊握著他的最後一線希望。

  但這又是個什麼樣的希望?

  他本是殺人的人。

  他殺人,別人殺他。

  但現在,他已不能殺人,別人也已不屑殺他。

  這表示他在別人眼中已全無價值,他是死是活,別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要爬起來很難,要跌下卻很容易。」

  阿飛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和荊無命決鬥的時候……

  那時他在別人眼中,還是不可輕視的。

  但現在呢?

  那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但現在想來,卻已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

  向松的聲音似乎也已遙遠:「你要留在這裡也無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殺人是什麼樣子的。」

  突然一人緩緩道:「憑你也懂殺人麼?你只怕還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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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線間


  緩慢的語聲,既無高低,也沒有情感,向松是熟悉這種聲音的,只有荊無命說話才是這種聲音!

  荊無命!

  向松駭然回首果然瞧見了荊無命!

  他的衣衫已破舊,神情看來也很憔悴,但他的那雙眼睛——死灰色的眼睛,還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結。

  向松避開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還是用布懸著,手的顏色已變成死灰色,就像是剛從棺材裡伸出來的。

  這本是只殺人的手,但現在卻只能令人作嘔。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雖不懂殺人,卻還能殺,荊先生雖懂得殺人,只可惜殺人並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荊無命的瞳孔又在收縮,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種,我看到的並不是殺人的手。」

  荊無命道:「你認為我右手不能殺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容易殺,有些人不容易。」

  荊無命道:「你是哪一種?」

  向松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殺不死的那一種。」

  他目中充滿了仇恨,像是在激荊無命出手,他要找個殺荊無命的理由。

  荊無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樣,笑的時候遠比不笑時更殘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荊無命道:「原來你恨我?」

  向松咬著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還很少。」

  荊無命道:「你想殺我?」

  向松道:「想殺你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荊無命道:「但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向松道:「要殺人就得等機會,這道理你本該比誰都明白。」

  荊無命道:「你認為現在機會已來了?」

  向松道:「不錯。」

  荊無命忽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問道:「什麼秘密?」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凝住著他的咽喉,緩緩道:「我右手也能殺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劍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劍是從哪裡拔出來的,更沒有瞧見劍怎麼會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見寒光一閃,鮮血已進出,只聽到「格」的聲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頓,連眼珠子都幾乎完全凸了出來。

  「鬼頭刀」和「喪門劍」的跟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來。

  兩個人一步步向後退,退到門口。

  荊無命根本沒有回頭,冷冷道:「你們既已聽到了我的秘密,還想走?」

  寒光又一閃!

  鮮血飛濺,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串瑪瑙珠鏈,紅得那麼鮮艷,紅得那麼可愛!

  良藥苦口,毒藥卻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怪——最可怕、最醜惡的東西,在某一剎那間看來,往往比什麼都美麗,比什麼都可愛。

  所以殺人的劍光總是分外明亮,剛流出的血總是分外鮮艷。

  所以有人說:「美,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只有真實才是永恆的。」

  「真實」,絕不會有美。

  殺人的利劍也和菜刀一樣,同樣是鐵,問題只在你看得夠不夠深遠,夠不夠透澈。

  可是,也有人說:「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剎間的美就已足夠,永恆的事且留待予永恆,我根本不必理會。」

  就在一瞬間以前,向松還是享名武林的「風雨雙流星」,還是「金錢幫」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和別的死人沒什麼兩樣。

  荊無命垂著頭望著他的屍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這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意興蕭索時,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林仙兒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這口氣她已憋丁很久,到現在才總算吐出來。

  她瞟著荊無命,似笑非笑,如訴如慕,輕輕道:「想不到你會來救我。」

  荊無命沒有抬頭,冷冷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

  林仙兒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也許我知道你的意思。」

  荊無命霍然抬起頭,盯著她,道:「你知道什麼?」

  林仙兒道:「你來救我,只因為上官金虹要殺我。」

  荊無命盯著她。

  林仙兒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壞。」

  荊無命還是盯著她。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直到現在,我才總算知道了你這個人,才知道上官飛也是你殺的。」

  荊無命的眼睛忽然移開,移向掌中的劍,緩緩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兒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因為你若殺了我,豈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願?」

  她甜甜地笑著,接著又道:「你非但不會殺我,而且還會帶我走的,是麼?」

  荊無命道:「帶你走?」

  林仙兒道:「因為你既不能讓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願讓我洩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帶我走。」

  她聲音更溫柔,道:「我也心甘情願跟著你去,無論你要到哪裡,我都跟著。」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頭瞧了阿飛一眼。

  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發現有阿飛這麼個人存在。

  阿飛卻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兒也瞟了阿飛一眼,忽然走過去,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臉上。

  她並沒有再說什麼。

  她已不必再說。

  林仙兒終於跟著荊無命走了。

  阿飛沒有動。

  口水干了。

  阿飛沒有動。

  窗紙發白,天已亮了。

  阿飛還是沒有動。

  他已躺了下來,就躺在血泊中,屍體旁。

  他和死亡之間的距離,已只剩下了一條線……

  X X日,X時,出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終於來了,連樹上最後一片枯葉也已被西風吹落。

  這封信的顏色就和枯葉一樣,是黃的,卻是種帶著死味的黃——黃得沒有生命,黃得可怕。

  這封信上只寫著這十幾個字,簡單、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殺人的方法一樣,絕沒有廢話。

  信是店伙送來的,他拿著信的手一直在發抖。

  現在,孫小紅拿著這封信,似也感覺到一陣陣殺氣透人背脊,再傳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發冷。

  「後天,就是後天。」

  孫小紅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過皇歷,後天不是好日子,諸事不宜。」

  李尋歡笑了,道:「殺人又何必選好日子?」

  孫小紅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大聲道:「你能不能殺他?」

  李尋歡的嘴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孫小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李尋歡還猜不出她出去幹什麼,她已捧著筆墨紙硯走了進來。

  磨好墨,鋪起紙。

  孫小紅始終沒有再瞧李尋歡一眼,忽然道:「你說,我寫。」

  李尋歡有些發怔,道:「說什麼?」

  孫小紅道:「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還有什麼未做完的事?」

  她的聲音彷彿很平靜,但提著筆的手卻已有些發抖。

  李尋歡又笑了,道:「你現在就要我說?我還沒有死呀。」

  孫小紅道:「等你死了,就說不出了。」

  她一直垂著頭,瞧著手裡的筆,但卻還是無法避開李尋歡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濕了,咬著嘴唇道:「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說出來,

  譬如說——阿飛,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的?還有什麼事要為他做的?」

  李尋歡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長長吸了口氣,道:「沒有。」

  孫小紅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李尋歡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殺別人,卻無法要他不去愛別人!」

  孫小紅道:「別人若要殺他呢?」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現在還有誰要殺他?」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絕不會再殺他,否則他現在早就死了。」

  孫小紅道:「可是,以後呢?」

  李尋歡遙望著窗外,緩緩道:「無論多長的夢,都總有醒的時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麼事他自己都會明白的,現在我說了也沒有用。」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麼,她呢?」

  這句話她似已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來。

  李尋歡自然知道她說的「她」是誰。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過去,用力推開了窗戶。

  孫小紅垂著頭,道:「你……你若有什麼話,有什麼事……」

  李尋歡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孫小紅道:「可是你……」

  李尋歡道:「她活著,自然會有人照顧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麼事都用不著我來關心,我死了對她只有好處。」

  他的聲音彷彿也很平靜,但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為什麼不敢回頭?

  孫小紅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淚珠滴在紙上。

  她悄悄地擦乾了眼淚,道:「可是你總有些話要留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

  李尋歡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說?」

  孫小紅道:「你說了,我就記下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後……」

  李尋歡霍然轉過身,盯著她,道:「然後怎麼樣?」

  孫小紅道:「然後我就死!」

  她挺著胸,直視著李尋歡,不再逃避,也不再隱瞞。

  李尋歡道:「你……你為什麼要死?」

  孫小紅道:「我不能不死,因為你若死了,我活著一定比死更難受。」

  她始終直視著李尋歡,連眼睛都沒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平靜,很鎮定,無論誰都可看出她已下了決心,這種決心無論誰都沒法子改變。

  李尋歡的心又開始絞痛,忍不住又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孫小紅才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若要我活著,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決鬥,他對你始終有幾分畏懼。」

  她忽然衝過去,拉住李尋歡的手,道:「我們可以走,走得遠遠的,什麼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帶你回家,那地方從沒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還是想來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尋歡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只是靜靜地瞧著她。

  有風吹過,一陣煙霧飄過來,瀰漫了他的眼睛。

  孫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已響起,帶著歎息道:「無論你怎麼說,他都不會走的。」

  孫小紅咬著唇,跺著腳,道:「你怎麼知他不會走?」

  孫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種人,你也不會這麼樣對他了。」

  孫小紅怔了半晌,忽然扭轉身,掩面輕泣。

  李尋歡長歎道:「前輩你……」

  孫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殺人,卻無法要她不去愛人,是麼?」

  愛,這件事本就是誰都無法勉強的。

  李尋歡又開始咳嗽,咳嗽得更劇烈。

  「出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腳下的樹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欄杆上的紅漆也已剝落。

  西風肅殺,大地蕭肅。

  李尋歡徘徊在林下,幾乎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踏過。

  「後天,就是後天。」

  夕陽已西,又是一天將過去。

  後天,就在這裡,就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候,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之間所有的恩怨都將了結。

  那也許就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夕陽滿天,艷麗如虹。

  可是,在一個垂死的人眼中,這永恆的夕陽是否還會同樣嬌艷?

  孫老先生和孫小紅一直靜靜地坐在亭子裡,沒有去打擾他。

  孫小紅突然問道:「決鬥的時候還未到,他先到這裡來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高手間的決鬥,不但要看武功之強弱,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選擇這裡作戰場,當然有他的用意。」

  孫小紅道:「什麼用意?」

  孫老先生道:「他想必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說不定還會先到這裡來設下埋伏。」

  孫小紅道:「所以李尋歡也一定要先到這裡來瞧瞧,先熟悉這裡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會在什麼地方設埋伏。」

  孫老先生道:「不錯,古來的名將,在大戰之前,也必定都會到戰場上去巡視一遍,無論哪一種戰爭,若有一方先佔了地利,就佔了優勢。」

  孫小紅道:「可是他為什麼一直要在這裡逛來逛去呢?」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他這麼逛來逛去當然也有目的。」

  孫小紅道:「哦?」

  孫老先生道:「他要先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這裡的土質是堅硬,還是柔軟?是乾燥,還是潮濕?」

  孫小紅道:「那又有什麼用?」

  孫老先生道:「因為土質的不同,可以影響輕功,你同樣使出七分力,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只能躍起兩丈,在硬而乾燥的地上就能躍起兩丈五寸。」

  孫小紅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高手相爭,是連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尋歡忽然走了過來,站在亭外,面對著夕陽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孫小紅忍不住悄悄問道:「他站在這裡發呆,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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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高明的手段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後天他來的時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孫小紅道:「怎見得?」

  孫老先生道:「因為先來的人,就有權先佔據最佳地勢,上官金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

  孫小紅道:「那麼,李尋歡為什麼不跟他爭先?」

  孫老先生歎道:「也許他從不願和別人爭先,也許……他還有別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小李探花並不是個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時連我都猜不透。」

  孫小紅眨著眼道:「以我看來,這裡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實在看不出最佳地勢在哪裡。」

  孫老先生道:「就在現在他站著的地方。」

  孫小紅道:「他站的這地方和別的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孫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這裡,李尋歡勢必要在他對面。」

  孫小紅道:「嗯。」

  孫老先生道:「決鬥的時候,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孫小紅搶著道:「我明白了,夕陽往這邊照過去,站在那邊的人,難免被陽光刺著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剎那看不見,就給了對方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歎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會站在這地方,他站在這裡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他站在這裡,才能發現這地方有什麼弱點,才能決定自己要站在什麼地方。」

  他接著又道:「你看,夕陽照在枯林上,也有閃光,因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這裡的人,眼睛也有被閃光刺著的時候。」

  這時李尋歡已走到對面一株樹下。

  孫小紅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他瞧了過去,忽然覺得一陣光芒刺眼——那棵樹上的積霜顯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強烈。

  孫老先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麼?」

  孫小紅還沒有說話,李尋歡突然一掠上樹,只見他身形飛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點了點。

  孫老先生歎道:「世上只知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卻不知他輕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孫小紅道:「但他這又是在幹什麼呢?」

  孫老先生道:「他是在試探那邊的枯枝是否堅牢,容不容易折斷,這又有兩種作用。」

  孫小紅道:「哪兩種?」

  孫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腳。」

  孫小紅皺眉道:「什麼樣的手腳?」

  孫老先生道:「當他面對著上官金虹時,樹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斷了,就會怎麼樣?」

  孫小紅道:「枯枝斷了,自然就會掉下來。」

  孫老先生道:「掉在哪裡?」

  孫小紅道:「當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著又道:「也許就掉在他面前,也許就掉在他頭上,他就難免會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還有,到了萬不得已時,他只有往樹上退,以輕功來扳回劣勢,那時樹梢就成了他們的戰場。」

  孫小紅道:「所以他必須將每一棵樹的情況都先探測一遍,就正如他探測這裡的土質一樣。」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決鬥之前還有這麼多學問。」

  孫老先生道:「無論做什麼,做到高深時,就是種學問,就連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樣。」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他們的決鬥之期雖然在後天,其

  實遠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已開始,這段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細心、耐力、智慧的時候,他們的勝負,在這段時候裡就已決定,到了真正出手時,一剎那間就可解決了。」

  孫小紅歎道:「但別人卻只能看到那一瞬間的事,所以人們常說『武林高手一招爭』,又誰知道他們為了那一招曾經花了多少功夫?」

  孫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蕭索之意,敲燃了火石,點著了煙斗,望著煙斗裡閃動的火光,緩緩道:「一個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為別人只能看到他們輝煌的一面,卻看不到他們所犧牲的代價,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能瞭解他。」

  孫小紅垂著頭撫弄著衣角,幽幽道:「但他們是不是需要別人瞭解呢?」

  李尋歡撩起了衣襟,腳尖輕輕點地,刷,掠上了八角亭頂。

  孫老先生長長噴出了口煙,歎道:「別人都以為李尋歡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誰能看到他小心仔細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他真是一點地方都不肯放過。」

  孫小紅垂著頭,歎息道:「這也許是因為他放過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頭,盯著孫老先生,道:「這一戰既然早已開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現在為止他們是誰佔了優勢?」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誰也沒有佔到優勢。」

  孫小紅又開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亂的時候,就會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亂,咬得越重。

  現在她幾乎已將嘴唇咬破了。

  孫老先生忽然問道:「你看呢?」

  孫小紅道:「我看……上官金虹對自己好像比較有信心。」

  孫老先生道:「不錯,這只因近年來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無往不利,一帆風順,可是,他兒子的死對他卻是個很大的打擊。」

  孫小紅道:「還有荊無命,荊無命一走,他的損失也很大。」

  孫老先生道:「所以他急著要找李尋歡決鬥,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又道:「所以這一戰不但關係他兩人的生死勝負,也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孫小紅眨著眼,道:「關係這麼大?」

  孫老先生道:「因為這一戰上官金虹若是勝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強,做事必定更沒有顧忌,到了那時,世上只怕也真沒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孫小紅眼珠子轉動著,道:「現在我忽然覺得這一戰他是必定勝不了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的飛刀從未失手過!」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上官金虹也從未敗過!」

  孫小紅已不咬嘴唇了,抿著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經敗過一次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悠悠道:「那天,在洛陽城外的長亭裡,他豈非就曾經敗在你老人家手下?」

  孫老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孫小紅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老人家什麼,現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孫老先生又噴出口煙,將自己的眼睛藏在煙霧裡,道:「你說。」

  孫小紅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萬莫要讓李尋歡死,千萬不能……」

  她忽然撲過去,跪到她爺爺膝下,道:「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個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個人能救他,你老人家總該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沒法子活下去的。」

  煙已散了。

  孫老先生的眼睛裡卻彷彿還留著一層霧。

  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

  但他嘴角卻帶著笑。

  他目光遙視著遠方,輕撫著孫小紅的頭髮,柔聲道:「你是我孫女中最調皮的一個,你若死了,以後還有誰會來拔我的鬍子,揪我的頭髮?」

  孫小紅跳了起來,雀躍道:「你答應了?」

  孫老先生慢慢地點了點頭,含笑道:「你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我說這句話?」

  孫小紅的臉紅了,垂著頭笑道:「你老人家總該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兒的心,總是向外的。」

  孫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臉皮若還是這麼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孫小紅的嘴湊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孫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抱著她柔聲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但卻太調皮,膽子也太大,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婆家,現在你總算找到了一個你自己喜歡的,我也替你歡喜。」

  孫小紅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運氣,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運氣,像我這樣的人,這天下也許還沒有幾個。」

  孫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都沒有。」

  孫小紅伏在她爺爺膝上,心裡真是說不出地愉快,說不出地得意。

  因為她不但有個最值得驕傲的祖父,也有個最值得驕傲的意中人。

  親情、愛情,她已全都有了,一個女人還想要求什麼別的呢?

  她覺得自己簡直已是世上最快樂的女人。

  她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但這時大地卻已暗了下來,光明已被黑暗吞沒。

  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

  「愛情令人盲目。」

  這句話聽來雖然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孫小紅此刻若能張開眼睛,就會發現她爺爺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

  麼深邃——別人就算能看到,也永遠猜不出他悲痛是為了什麼原因!

  夜臨,風更冷。

  萬籟無聲只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泣。

  李尋歡的人呢?

  孫小紅忍不住跑過去,大聲道:「你在上面幹什麼?為什麼還不下來?」

  沒有回應。

  李尋歡的人呢?

  八角亭上難道真有什麼陰惡的埋伏?李尋歡難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鋪的是紅色的瓦,還有金色的頂。

  金頂上卻擺著個小小的鐵匣子,用一根黃色的布帶拴住。

  鐵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種,既沒有雕紋裝飾,也沒有機關消息,你若打開這鐵匣子,裡面絕不會飛出一支弩箭來射穿你的咽喉。

  「但這鐵匣子怎麼會到了八角亭的頂上呢?」

  鐵匣子只有一束頭髮。

  頭髮也是很普通的頭髮,黑的,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萬個普通人的頭髮一樣。

  但李尋歡卻一直在呆呆地盯著這束頭髮看,孫小紅叫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聽見。

  這頭髮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孫小紅看不出來。

  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李尋歡的臉色很沉重,眼睛也有點發紅。

  孫小紅從未看過他這樣子,就連他喝醉的時候,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頭髮就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李尋歡還是在盯著這束頭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這是誰的頭髮?」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髮。

  孫小紅道:「這麼長的頭髮,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髮也很長。

  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

  誰剪短頭髮,誰就是不孝。

  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髮,別人就立刻發覺她是女人了。

  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子——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不變。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無論如何,這只不過是幾根頭髮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有。」

  孫小紅怔了怔,道:「有什麼?」

  孫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孫小紅道:「哪點奇怪?」

  孫老先生道:「很多點怪。」

  他接著又道:「頭髮怎會在鐵匣子裡?鐵匣子怎會在亭子頂上?是誰將它放上去的?有什麼用意?」

  孫小紅怔住了。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近作。」

  孫小紅失聲道:「上官金虹?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孫老先生道:「就為了要讓李尋歡看到這束頭髮。」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他……」

  孫老先生道:「他算準了李尋歡一定會先來探測戰場,也算準了他一定會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將這匣子留在那裡。」

  孫小紅道:「可是這頭髮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樣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裡這麼說,心裡也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上官金虹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孫老先生眼睛盯著李尋歡,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頭髮?」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

  孫老先生厲聲道:「你能不能確定?」

  他說話的聲音如此嚴厲,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

  他不讓李尋歡開口,接著又道:「上官金虹這麼樣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髮是林詩音的,要你認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殺你,你為何要上他的當?」

  孫小紅也搶著道:「不錯,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裡,他為何不索性當面來要挾你?」

  李尋歡歎道:「因為他不能這麼樣做——別人能,他卻不能。」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不能?」

  李尋歡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李尋歡的,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小紅道:「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髮而已。」

  李尋歡道:「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孫小紅道:「這頭髮也許並不是她的。」

  李尋歡道:「也許不是,也許是……誰也不能確定。」

  孫小紅道:「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李尋歡道:「只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孫小紅道:「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人他的圈套。」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這種荒唐的事,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遇到?」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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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興雲莊的秘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縱然明知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不錯,若有人能令我心動,我也一樣會上當。」

  孫小紅跺了跺腳,咬著嘴唇道:「你們上當,我偏不上當……」

  孫老先生歎道:「其實你也已上當了,因為你也在懷疑這頭髮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尋歡心亂,無論李尋歡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只要他去想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達到。

  李尋歡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牽夢縈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髮,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因為上官金虹已讓他想起了她。

  問題並不在頭髮是誰的,而在李尋歡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一計正是針對李尋歡而發的,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麼多,這麼遠。

  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遠知道對什麼人該用什麼樣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不實際,甚至有點荒唐,但卻永遠最有效。

  因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奧妙的四個字:「攻心為上」。

  李尋歡靠著欄杆坐了下來,就坐在地上,將四肢盡量放鬆。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孫老先生和孫小紅卻都知道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到興雲莊去,看看林詩音還在不在?」

  在長途跋涉之前,他必須先將疲勞恢復。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決定之後,都要使自己的身心盡量鬆弛。

  這是他的習慣。

  這無疑是個好習慣。

  孫小紅咬著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來他還是忘不了她,還是將她看成比什麼都重要,她在他心裡地位,無論誰都不能代替——就連我也不能。」

  孫小紅的眼圈已紅了,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尋歡沒有回答。

  有時不回答就是回答。

  孫老先生歎道:「他當然要去,因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孫小紅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裡了呢?」

  李尋歡目光遙視著亭外的夜色,緩緩道:「無論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後我才能下決定,決定應該怎麼樣做。」

  孫小紅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人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這麼樣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興雲莊去一趟,決戰的時候就在後天,這裡離興雲莊並不近,你就算能在兩天之內趕回來,到了決戰時體力也已不支,他在這兩天內卻一定會盡量休息。」

  她歎了口氣,緩緩接著道:「他以逸待勞,你在兩天之內奔波數百

  裡之後,再去迎戰,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何況,他在那裡說不定還另有埋伏。」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孫小紅嗄聲道:「但你若去了,就等於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麼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凝注著她。

  孫小紅的眼睛已濕了,扭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李尋歡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麼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麼樣對你的。」

  孫小紅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的眼淚卻已流下了來。

  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惟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

  但無論如何,李尋歡心裡畢竟已有了她。

  她癡癡地站在那裡,心裡也不知是甜。是酸,還是苦。

  孫老先生忽然歎息了一聲,道:「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讓他去吧。」

  孫小紅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笑了,笑得雖辛酸,卻總是笑。

  她帶著淚笑道:「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他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之間已有許多許多事發生了,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她,不應該是我。」

  孫老先生也笑了笑,柔聲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這人已漸漸聰明了。」

  孫小紅眨著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孫老先生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過……」

  他轉頭去瞧李尋歡,下面的話固然是要李尋歡接著說下去。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說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歲時才學會不去跟女人爭辯,你學得比我快。」

  李尋歡已站了起來,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動身,你……」

  孫小紅搶著道:「你不要以為女人都是婆婆媽媽的,有的女人比男人還乾脆得多,也一樣說走就走。」

  孫老先生道:「到了那裡,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問問那邊的動靜。」

  孫小紅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接著道:「他若不願我跟他一齊進去,我就在二叔那裡等他。」

  李尋歡忽然道:「孫二俠已在興雲莊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為的是什麼?」

  這件事他一直覺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將要離家出走的時候,那時孫駝子就已守候在那裡,他實在猜不透孫駝子的用意。

  孫駝子不但和李家素無來往,和龍嘯雲也全無關係,至於林詩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時候就已來投靠李尋歡的父親。

  她本是個很內向的人,這一生幾乎從未到別的地方去過,自然更不會和江湖中人有任何來往了。

  若說孫駝子是受了別人的吩咐,那人是誰呢?

  他要孫駝子守護的是什麼?

  假如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孫老先生。

  孫老先生並不是個深沉的人,李尋歡希望他能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失望了。

  孫老先生又開始抽煙,用煙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孫小紅瞟了她爺爺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李尋歡瞧著她,等她說下去。

  孫小紅道:「龍小雲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斷了自己的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尋歡點了點頭,歎道:「他本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別。」

  孫小紅道:「他能做出這種事,我倒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明知當時上官金虹已動了殺機,所以就先發制人,讓上官金虹無話可說,這麼樣一來,非但性命能夠保全,而且還令人覺得他很有膽量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的確很聰明,也夠狠了,但他本就是個又聰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那麼,你奇怪的是什麼?」

  孫小紅道:「他武功已被你廢了,體力本該比普通人還衰弱,是不是?」

  李尋歡歎道:「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孫小紅道:「人的骨頭很硬,縱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難一刀就將自己的手砍斷,除非他用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

  李尋歡道:「不是寶劍?」

  孫小紅道:「絕不是。」

  李尋歡道:「但龍小雲隨手一揮,就將自己的手削了下來。」

  孫小紅道:「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用什麼力。」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確比我細心,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了。」

  孫小紅道:「還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斷,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暈過去。」

  李尋歡道:「不錯,縱然是壯漢,也萬萬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孫小紅道:「但龍小雲卻只不過是個武功已被廢,體力很衰弱的孩子,他為什麼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尋歡不說話了,目光閃動著,彷彿已猜出了什麼。

  孫小紅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還能侃侃而談,還能將自己的斷手撿起來,一個沒有武功的人,怎麼能辦得到?」

  李尋歡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武功已恢復?他平時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道:「我廢他武功的時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說他武功絕無恢復的可能,除非……」

  他盯著孫小紅,緩緩道:「除非那傳說並不假,興雲莊裡的確藏著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笈,無意中被龍小雲得到。」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喃喃道:「孫二俠在那裡守護了十幾年,難道為的也是這本武功秘笈麼?」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孫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訴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呢?」

  孫小紅垂著頭,用眼角偷偷瞟著他,道:「我怕挨罵。」

  孫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永遠莫要跟她提起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

  孫小紅嘟起嘴,道:「我又沒有說出去……」

  孫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說,卻要我替你說。」

  孫小紅抿嘴道:「就算我說了,我也只跟他說,他……他又不是別人。」

  「他又不是別人?」

  這句話李尋歡聽在耳裡,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筆債,這輩子只怕也休想還得了。

  一個女人若不再將你當做「別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馬一樣長了四條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孫老先生的笑聲突然頓住,一字字道:「興雲莊裡的確藏著本武功秘笈,那並不是謠言。」

  李尋歡動容道:「是誰的武功秘笈?我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孫老先生將煙斗重新燃著,望著四散的煙霧,緩緩道:「你可聽說過王憐花這個人麼?」

  李尋歡道:「這名字天下皆知,我當然不會沒聽說過。」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本是沈浪大俠的死敵,後來卻變成沈大俠的好朋友,因為他這人本在正邪之間,雖然邪,卻並不太惡毒,做事雖任性,但有時卻也很講義氣,很有骨氣,所以,他雖然害過沈大俠很多次,沈大俠還是原諒了他。」

  (沈浪和王憐花之間,當然也有段很曲折的故事,這故事我曾經在「武林外史」這本書裡很仔細地敘述過。)

  李尋歡道:「聽說王憐花已與沈大俠伉儷結伴歸隱,遠遊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孫老先生道:「不錯,他後來的確被沈大俠所感化。」

  他長歎了一聲,接著道:「要殺一個人很容易,要感化一個人卻困難得多,沈大俠的確是人傑,你若早生幾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尋歡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嚮往之色,卻不知千百年後,他俠名留傳之廣,受人崇敬之深,絕不在他所嚮往的沈浪之下。

  孫老先生道:「沈大俠雖是人傑,但王憐花卻也不凡,否則又怎會成為沈大俠的死敵?」

  兩個聰明才智相差很遠的人,也許可以結成朋友,卻絕不會成為敵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資格做李尋歡的仇敵,別的人簡直不配。

  李尋歡道:「聽說這人乃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才子,文武雙全,驚才絕艷,所學之雜,涉獵之廣,武林中還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孫老先生道:「不錯,此人不但星卜星相、琴棋書畫都來得,而且醫道也很精,易容術也很精,十個人都學不全的,他一個人就學全了。」

  他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他見獵心喜,什麼都要學一點,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極,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又怎會屢次敗在沈大俠手下?」

  李尋歡突然想起了阿飛!

  阿飛的聰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憐花更高,因為他只學一樣事,只練一劍,他這一劍本可練到空前絕後,無人能抵擋的地步。

  「只可惜聰明人偏偏時常要做傻事。」

  李尋歡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改邪歸正後,已知道他以前所學不但太雜,也太邪,本想將那本憐花寶典付之一炬。」

  李尋歡道:「什麼,憐花寶典?」

  孫老先生道:「憐花寶典就是他將自己一生所學全記載在上面的一本書。」

  李尋歡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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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7 00:0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典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蠱、波斯傳來的懾心術……」

  他歎息著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裡,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歎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瞭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裡的那本武功秘笈,就是憐花寶典。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問道:「他將這本秘笈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典交付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裡,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改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典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瞭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裡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著。」

  她歎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裡監視著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裡,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典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典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若是為了兒子確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典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氅,比梅花還鮮艷。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腳邊當然也有些比較干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人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大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地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子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它們不怨,不恨,就因為它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幹什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裡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卻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地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地點了點頭。

  孫小紅嗄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裡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眨也不眨地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裡,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蠟,筆直指著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裡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地轉回身,面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裡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裡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裡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瞭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磨擦著他的臉,彷彿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彷彿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裡暗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暗。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彷彿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彷彿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的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七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三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裡用的竟是個鐵打的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裡,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裡!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彷彿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惻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從帶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隻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隻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扎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嗄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唰」,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得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走?……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側側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但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話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也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裡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惟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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