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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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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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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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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42: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姦情


  阿飛道:「這兩年來,我日子的確過得很平靜……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定平靜的日子,她……她也的確對我很好。」

  李尋歡笑道:「聽到你說這些話,我也很高興,太高興了……」

  他自然不願被阿飛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裡說著話,頭已轉了過去,四面觀望著,突然又道:「你的劍呢?」

  阿飛道:「我已不用劍了。」

  李尋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不用劍了?為什麼?」

  阿飛道:「劍是凶器,而且總會讓我想起那些過去的事。」

  李尋歡道:「這是不是她勸你的?」

  阿飛道:「她自己也放棄了一切,我們都想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李尋歡點著頭,緩緩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來像是還有話要說的,但這時林仙兒的呼聲已響起:「菜已擺上桌了,老爺們還不想回來麼?」

  菜不多,卻很精緻。

  林仙兒的菜居然燒得這麼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當然還有酒杯,但酒杯裡裝的卻是茶。

  林仙兒笑道:「山居簡陋,倉猝間無酒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尋歡笑道:「幸好我還帶了半瓶酒來……」

  他目光四轉,終於找到了方才擺在椅子角落裡的那酒瓶,先將自己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向阿飛笑道:「來,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飛沒有說話。

  林仙兒微笑著,笑得很可愛。

  阿飛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尋歡又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戒酒了?為什麼?」

  阿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林仙兒嫣然道:「酒喝多了,對身體總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說是嗎?」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了,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錯,酒喝多了,就會變得像我這樣子,我若能倒退十幾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戒酒的。」

  阿飛低下頭,開始吃飯。

  他看來又有些心不在焉,剛夾起個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飯就像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小心。」

  阿飛默默的,又將掉在桌上的肉丸夾起。

  林仙兒又白了他一眼,柔聲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麼還能吃呢?」

  她自己夾起個肉丸,送到阿飛嘴裡。

  晚飯的菜比午飯更好,然後,天就黑了。

  李尋歡睡在阿飛的床上,阿飛睡在客廳裡。

  林仙兒親自為他們換上了乾淨的被單,鋪好床,又將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阿飛的床頭。

  「我喜歡小飛每天換衣服。」

  臨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著阿飛洗手洗臉,等阿飛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飛擦耳朵。

  「小飛像是個大孩子,洗臉總是不洗耳朵。」

  阿飛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

  「這裡比較冷,小心晚上著了涼。」

  她對阿飛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算是一個最細心的母親,對他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體貼。

  阿飛應該算是幸福極了。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李尋歡卻有點不明白,他實在不知道阿飛這種生活是幸福,還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兒在溫柔地呼喚著「小飛」的時候,李尋歡就會不自主想到昨夜他聽到從轎子裡發出的聲音!

  「小飛,不要這樣……在這裡不可以……」

  上官飛是「小飛」,阿飛是「小飛」,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到底還有多少個「小飛」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做「飛」,她倒省事得很,因為她至少總不會將名字叫錯了。

  李尋歡也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飛果然一沾枕頭就已睡著。

  李尋歡卻沒有這麼好的福氣,自從三歲以後,他就從來也沒有這麼早睡過,殺了他也睡不著。

  林仙兒的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像是睡著了。

  李尋歡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飛聊聊。

  但阿飛卻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條豬也不會睡得這麼沉的,何況是比狼還有警覺的阿飛。

  李尋歡站在阿飛床頭,沉思著,面上漸漸露出了憤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從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記得今天晚上吃的湯是排骨湯,燉得很好,阿飛喝了很多,林仙兒也一直在勸著李尋歡多喝些。

  幸好排骨湯是用砂鍋子燉的,李尋歡雖不俗,卻從來不吃砂鍋。幸好他又是個從不忍當面拒絕別人好意的人。

  他雖沒有拒絕,卻趁林仙兒到廚房去添飯的時候,將她盛給他的一大碗湯給阿飛喝了。

  他記得林仙兒回來時看到他的湯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湯裡放了什麼迷藥?

  每天晚上一大碗湯,所以阿飛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飛睡沉了,她無論去做什麼,阿飛也不會知道。

  但她為何不索性在湯裡放些毒藥?

  這自然是因為阿飛還有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轉身,用力去拍林仙兒的門。

  門裡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李尋歡一生中從未踢破過別人的房門,闖入別人的屋子。

  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屋子裡果然沒有人,林仙兒到哪裡去了?

  鎮外小樓的燈光,還是淡淡的粉紅色。

  上一次李尋歡從這小樓走到阿飛的木屋,幾乎走了一夜,但這一次他從阿飛的木屋走到這裡,卻只用了半個多時辰。

  這一次,他算準林仙兒必定在這小樓上。

  他正考慮著是否現在就闖進去,小樓上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出來,看來也和上官飛一樣,神情雖然很愉快,卻顯得有些疲倦。

  從門裡射出的燈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著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裡閃著光。

  李尋歡本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驚。

  他怎麼也想不到從這扇門裡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陽!

  只見門裡面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拉著郭嵩陽的手。

  晚風中傳來一陣陣低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嚀。

  過了很久,這隻手才緩緩鬆開。

  又過了很久,郭嵩陽才慢慢走下樓梯。

  他走得很慢,不時回頭,顯然還有些捨不得走。

  但小樓上的門卻已關了……

  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飛出來時一樣,除了上官飛和郭嵩陽外,還有多少人上過這小樓?

  這小樓上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李尋歡不但覺得很悲哀,也很憤怒,他悲哀是為了阿飛而悲哀,憤怒也是為阿飛而憤怒。

  他幾乎從未如此憤怒過。

  方纔他已忍不住要衝過去,當面揭穿林仙兒的秘密,但郭嵩陽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個男子漢!

  他不忍令郭嵩陽難堪。

  只見郭嵩陽仰首望天,長長吸了口氣,腳步才漸漸加快。

  但走了兩步,他腳步突又停住,厲聲道:「是什麼人躲在那裡,出來!」

  「嵩陽鐵劍」果然不愧是當今天下頂尖高手,他的警覺之高,反應之快,都絕非上官飛可比。

  無論從什麼地方走出來,他頭腦還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卻也絕對想不到從樹後走出來的人竟是李尋歡!

  從小樓到「停車愛醉楓林晚」並不遠,兩人在這段路上說的話也不多,而且都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

  但有些話遲早總是要說出來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擋得住他們的門?他們在櫃檯上留下錠銀子,從櫃檯後拿出一罈酒。

  然後,他們就坐在這酒店的屋脊上,開始喝酒。

  李尋歡在很多地方都喝過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這還是生平第一次,他發覺這真是個喝酒的好地方。

  現在,一罈酒已只剩下半壇了。

  郭嵩陽喝得真不少——有李尋歡這樣的酒伴,有清風明月沽酒,無論誰都會多喝幾杯的。

  有些話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時才會說出來的。

  郭嵩陽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樓上去做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陽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樓上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我並不常來找她。」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來找她。」

  李尋歡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很瞭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擊敗的滋味並不好受。

  郭嵩陽道:「我也認得很多女人,但她卻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個。」

  李尋歡沉默著,緩緩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麼?」

  郭嵩陽喝了口酒,道:「我認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尋歡道:「她對你怎樣?」

  郭嵩陽笑了,道:「她會對我怎樣?這種女人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陽又笑了,道:「我當然知道,但我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給我愉快,我付出代價又有何妨?」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們的交易若是傷害到別人,你也不在意麼?」

  郭嵩陽道:「會傷害到誰?」

  李尋歡道:「自然是愛她的人。」

  郭嵩陽歎了口氣,道:「我有時真不懂,女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愛她的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只能傷害愛她的人,你若不愛她,怎麼被她傷害?……你若不愛她,她無論做什麼事,你根本都不會放在心上。」

  郭嵩陽微笑道:「你對女人好像瞭解得很多。」

  李尋歡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真的瞭解女人,若有誰認為自己很瞭解女人,他吃的苦頭一定比別人更大。」

  郭嵩陽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阿飛真的很愛她?」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知道她是阿飛的朋友,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沒有說話。

  郭嵩陽道:「但我卻不認得阿飛,也從未見到過他。」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解釋,我並沒有怪你。」

  郭嵩陽又沉默了很久,才問道:「阿飛現在還和她在一起麼?」

  李尋歡道:「是。」

  他長歎了一聲,接著又道:「他愛她雖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關係卻遠不及你親密。」

  郭嵩陽很詫異道:「難道她並沒有和他……」

  李尋歡苦笑道:「無論誰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尊敬她,從不願勉強她,她是他心目中的聖女……她自然希望他永遠保留這種印象。」

  他苦笑著接道:「其實女人是生來被人愛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對一個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換來的一定是痛苦和煩惱。」

  郭嵩陽道:「如此說來,她的所做所為,阿飛一點也不知道?」

  李尋歡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陽道:「你為何不告訴他?」

  李尋歡歎道:「我縱然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男人若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耳朵就會變聾了,眼睛也會變瞎了,明明很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呆子。」

  郭嵩陽沉吟著,緩緩道:「你難道要我去告訴他?」

  李尋歡黯然道:「他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敗在這種女人的手上。」

  郭嵩陽默然無語。

  李尋歡道:「我生平從未求人,但這一次……」

  郭嵩陽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我說的話,他就會相信麼?」

  李尋歡道:「至少你和她的關係,她總不能完全否認的。」

  郭嵩陽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尋歡緊緊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確沒有看錯你,我相信你和阿飛也一定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陽長歎道:「好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他能交到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虛此生了!」

  木屋裡竟沒有人!

  阿飛睡過的床,還鋪在客廳裡,廚房裡還擺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燉湯的湯鍋卻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乾乾淨淨。

  林仙兒的臥房裡一切東西都還是老樣子,被李尋歡闖破的門在風中微微搖晃著,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響。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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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43: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回 狡兔


  阿飛屋子裡的東西也沒有移動過,他們什麼東西都沒有帶走,甚至連那套衣服都還擺在床頭。

  但他們的人卻已走了!顯然走得很匆忙。

  阿飛竟然又不辭而別,李尋歡簡直不能相信,望著那扇被他撞破的門,他忽又彎下腰去劇烈地咳嗽起來。

  郭嵩陽背負著雙手,靜靜地望著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陽才緩緩道:「你說阿飛是你的好朋友。」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但你卻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尋歡默然半晌,勉強笑了笑,道:「也許,他遇著了什麼意外,也許……」

  郭嵩陽淡淡道:「也許是因為他比較聽女人的話。」

  他不讓李尋歡反駁,立刻又接著問道:「他們已在這裡住了很久?」

  李尋歡道:「快兩年了。」

  郭嵩陽道:「但兩年以前,她已約我在那小樓上見過面了,這地方說不定就是她的老窩。」

  李尋歡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窩必定不止這一處。」

  郭嵩陽歎了口氣,道:「可惜我卻只知道這一處。」

  李尋歡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人林仙兒的屋子。

  屋子裡有一張床、一張櫥、一張桌。

  床帳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縫成的,床上的被褥很零亂,好像有人睡過,但這當然只不過是做出來給阿飛看的。

  櫥子裡的衣服並不多,而且都很樸素,桌上有個小小的梳妝匣,裡面也並沒有什麼花粉。

  這當然也只不過因為那小樓才是她更衣化裝的地方。

  屋子裡每樣東西,李尋歡都看得很仔細,但這些都是很普通的東西,他又能看出什麼來呢?

  郭嵩陽道:「我出來的時候,她留在樓上,現在她卻已回來過,而且已經將阿飛帶走了,我們在路上竟未發現她的蹤跡……」

  李尋歡沉聲道:「這只不過因為她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郭嵩陽道:「另外一條路,這裡四面環山,難道還有什麼捷徑?」

  李尋歡道:「捷徑也許就在山腹裡。」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條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過山腹。

  李尋歡一走下來,就已知道出口在哪裡了。

  郭嵩陽道:「以你看,這條路的出口是在什麼地方?」

  李尋歡道:「那小樓上的床下。」

  郭嵩陽道:「我也是這麼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著道:「下了這張床,就上那張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費時間。」

  李尋歡淡淡道:「她的約會很忙,時間自然寶貴得很。」

  郭嵩陽面色變了變——他雖然也明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聽到別人當面說出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們常嘲笑女人們的氣量小,其實男人自己的氣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遠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們就算有了一萬個女人,卻還是希望這一萬個女人都只有他一個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歡那女人,卻還是希望那女人永遠只喜歡他。

  秘道自然不會太長。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樓上臥室中的床下。

  這張床可比那張床漂亮多了,錦帳上流蘇纓絡繽紛,床上的鵝毛被軟得就像是雲堆,教人一陷進去,就爬不出來。

  林仙兒自然不會在,屋子裡只有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妝台旁很專心地繡著花,繡的是一面鴛鴦戲水的枕頭,這正和屋子裡的情調非常配合。

  李尋歡他們突然走進來,她也並沒有吃驚。

  她像是早己算準他們會來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們一眼,嫣然道:「原來你們是認得的。」

  郭嵩陽沉著臉,厲聲道:「這裡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這麼凶幹什麼?每次你來的時候,替你鋪床的是我,替你收被的也是我,你難道已忘了麼?」

  郭嵩陽說不出話來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尋歡身上一轉,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尋歡?」

  李尋歡道:「你不信?」

  小姑娘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過有些想不到而已。」

  李尋歡道:「想不到什麼?」

  小姑娘悠悠道:「別人都說李尋歡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幹,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被人騙,上人的當。」

  她眨著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騙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尋歡微笑道:「沒關係,偶爾被小孩子騙一次,也是件很開心的事,我自從被你騙過一次後,就覺得自己好像年輕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著他,彷彿也漸漸覺得這人的確很有趣了——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見得到的。

  她嫣然笑道:「我看你就算沒有被我騙,本來也年輕得很,若是再被我騙幾次,只怕就要變成小孩子了。」

  李尋歡道:「我以後一定會很小心……四十歲的小孩子,豈非要被人當做妖怪了麼?」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騙了你,因為你還是個陌生人,奶奶從小就告訴我,千萬不能對陌生人說老實話,否則也許就會被人拐走。」

  李尋歡道:「現在呢?」

  小姑娘正聲道:「現在我們已認識,我自然不會再騙你。」

  李尋歡道:「那麼,我問你,你剛剛可曾看到有人從這裡出來麼?」

  小姑娘道:「沒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卻看到有人從外面進來。」

  李尋歡道:「是什麼人?」

  小姑娘道:「是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她吃吃地笑著,接著道:「除了你之外,我認得的男人並不多。」

  李尋歡只好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問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小姑娘道:「那人長得很凶狠,一嘴大鬍子,臉上還有個刀疤,一走進來就問我,認不認識李尋歡?李尋歡會不會來?」

  李尋歡道:「你說什麼?」

  小姑娘道:「因為我不認得他,所以就故意騙他,說我認得你,你馬上就會來的。」

  李尋歡道:「那麼他說什麼?」

  小姑娘眨著眼道:「他就交給我一封信,要我轉交給你,還說一定要我交給你本人。」

  李尋歡道:「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當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謊話豈非就要被揭穿了麼?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說謊,不打破我的頭才怪。」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女孩子的頭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說是不是?」

  李尋歡也笑了道:「男孩子的頭若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這小姑娘有種本事,她無論說什麼話都完全像真的一樣。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問他。

  「送信的人到哪裡去了?怎會將交給我的信送到這裡?」

  但李尋歡並沒有問。

  他也有種本事,那就是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為自己已經騙過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寫著李尋歡的名字,信是密封著的,這小姑娘居然沒有偷看。

  信上寫的是:尋歡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極盼一晤,十月初一當候教於此山谷中飛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這封信寫得很簡單,也很客氣,但無論誰接到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準備後事,也要嚇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個人挑戰,那人還能活得長麼?

  李尋歡慢慢地收起了信,放回信封,藏人懷裡。

  他臉上居然還在笑。

  小姑娘一直在盯著他,此刻才忍不住問道:「信上寫的是什麼?」

  李尋歡笑道:「沒有什麼。」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這麼開心,這封信只怕是女人寫給你的。」

  李尋歡笑道:「猜對了。」

  小姑娘眼波流動,道:「她是不是想約你見面?」

  李尋歡道:「又猜對了。」

  小姑娘嘟起嘴,喃喃道:「早知是女人寫的信,我才不交給你哩。」

  李尋歡笑道:「你若不交給我,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道:「當然漂亮,否則我早就將這封信甩到一邊去了,女人長得醜,簡直比男人生得笨還要可怕。」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她有多大年齡?」

  李尋歡道:「年紀也不大。」

  小姑娘冷笑道:「她至少比我大得多了吧?」

  李尋歡笑道:「幸好她比你大,否則我就只好收她做乾女兒了。」

  小姑娘用力將繡花針往布棚上一插,板著臉道:「既然有這麼樣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約你,你為什麼還不趕快去見她,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李尋歡道:「做主人的,怎麼可以趕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趕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尋歡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道:「你若不走,我這做主人的當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尋歡道:「真的?」

  小姑娘道:「當然是真的,我雖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氣鬼,你若要在這裡呆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這裡呆一輩子,我也……也不會趕你走的。」

  說著說著,她的臉已紅了起來。

  小姑娘的臉若會紅,那就表示她實在已不小了。

  李尋歡道:「好,那麼我就留在這裡……」

  他話還未說完,小姑娘已跳了起來,道:「你說的是真話?」

  李尋歡笑道:「當然是真的,難得遇到你這麼好的主人,我怎麼會走呢?」

  小姑娘展顏笑道:「我知道你喜歡喝酒,我這就去替你準備,這地方別的沒有,酒卻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尋歡道:「除了酒之外,我還要幾塊木頭,越硬越好。」

  小姑娘怔了怔,道:「木頭?要木頭幹什麼?難道你要用木頭來下酒?你的牙齒倒真不錯。」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笑了,銀鈴般笑道:「但你既然要木頭,我就

  替你去拿木頭來,無論你想要什麼,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去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陽一直在注意李尋歡臉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頭,

  我吃蛋,無論是雞蛋、鴨蛋、皮蛋、鹹蛋,只要是蛋就可以,越多越好。」

  小姑娘的臉又板了起來,上上下下瞪了他兩眼,道:「你也要留在這裡?」

  郭嵩陽淡淡道:「難得遇到你這麼好的主人,我怎麼肯走呢?」

  小姑娘嘟著嘴走了出去,嘴裡還在喃喃道:「這世上不識相的人倒真不少,什麼事不好做,為什麼偏偏要煞別人的風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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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45: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回 惡毒


  屋子很大,被單是新換的,洗得很白,漿得很挺,茶壺並沒有缺口,茶杯也乾淨得很。

  但屋裡卻冷清清的,總像是缺少了些什麼!

  林仙兒正坐在床頭,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縫鈕扣,她用針顯然沒有用劍熟悉,時常會紮著自己的手。

  阿飛站在窗口,望著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仙兒縫完了一粒扣子,抬起頭來,輕輕地捶著腰,搖著頭道:「我實在不喜歡住客店,無論多麼好的客店,房間也像是個籠子似的,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悶得慌。」

  阿飛道:「嗯。」

  林仙兒道:「我常聽別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無論什麼地方總不如自己家裡舒服,你說是不是?」

  阿飛道:「嗯。」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我把你從家裡拉出來,你一定很不開心,是不是?」

  阿飛道:「沒有。」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李尋歡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願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們既然已決定忘記過去,從頭做起,就不能不離開他,像他那種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有麻煩跟著他的。」

  她柔聲接著道:「我們已發誓不再惹麻煩了,是不是?」

  阿飛道:「是。」

  林仙兒道:「何況,他做人雖然很夠義氣,但酒喝得太多,一個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難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歎了口氣,緩緩接著道:「就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撞破我的門,要對我……」

  阿飛忽然轉回頭,瞪著她,一字字道:「那件事你永遠莫要再說了,好不好?」

  林仙兒溫柔地一笑,道:「其實我早已原諒他了,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飛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垂下頭,緩緩道:「我沒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兒站了起來,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旁,輕輕撫

  摸著他的臉,柔聲道:「我也只有你。」

  她墊起腳尖,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低語著道:「我只要有你就已足夠了,什麼都不想再要。」

  阿飛張開手,緊緊地抱住了她。

  林仙兒整個人都已貼在他身上,兩人緊緊地擁抱著,過了半晌,她身子忽然輕輕地顫抖起來,道:「你……你又在想了……」

  阿飛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林仙兒道:「其實我也想……我早就想將一切都給你了,可是我們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還不是你的妻子。」

  阿飛道:「我……我……」

  林仙兒道:「你為什麼不肯光明正大地娶我,讓別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什麼不敢?我以前做錯的事,你難道還不能原諒我?你難道不是真心地愛我?」

  阿飛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鬆開了手。但林仙兒卻將他抱得更緊,柔聲道:「無論你對我怎樣,我還是愛你的,你知道我的心早已給了你……我心裡只有你,再也沒有別人。」

  她的身子在他身上顫抖著、扭動著、磨擦著……

  阿飛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兩個人突然倒在床上。

  林仙兒顫聲道:「你真的這麼想?……要不要我再替你用手……」

  阿飛躺在床上,似已崩潰。

  他心裡充滿了悔恨,也充滿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該這麼做,但他已無法自拔,有時他甚至想去死,卻又捨不得離開她。

  只要有一次輕輕的擁抱,他就可將所有的痛苦忍受。

  林仙兒已站了起來,正在對著鏡子梳頭髮,她臉上紅紅的,輕咬著嘴唇,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彷彿還帶著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飛不可以。」

  林仙兒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笑得的確美麗,卻很殘酷,她喜歡折磨男人,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門。

  一人大聲道:「開門,快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我早就看見你了。」

  阿飛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什麼人?」

  話未說完,門已被撞開,一個人直闖了進來。

  這人的年紀很輕,長得也不難看,全身都是酒氣,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林仙兒,似乎根本未見到屋裡還有第三個人。

  他指著林仙兒,格格笑道:「你雖然假裝看不見我,我卻看到你了,你還想走麼?」

  林仙兒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認得你!」

  這少年大笑道:「你不認得我?你真的不認得我?你難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幾十封信,你現在卻不認得我了。」

  他忽然撲過去,想抱住林仙兒,嘶聲道:「但我卻認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兒當然不會被他抱住,輕輕一閃身,就躲開了,驚呼道:「這人喝醉了,亂髮酒瘋。」

  少年大喊道:「我沒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還記得你說的那些話,你說只要我替你把信送到,你就跟我好……」

  他又想撲過去,但阿飛已擋住了他,厲聲道:「滾出去!」

  少年叫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滾出去!你想討好她,告訴你,她隨時隨刻都會將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樣。」

  他突又大笑起來,吃吃笑道:「無論誰以為她真的對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過一百多個男人上床了。」

  這句話未說完,阿飛的拳頭已伸出!

  只聽「砰」的一聲,少年已飛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裡。

  阿飛鐵青著臉,瞪著他,過了很久,他動都沒有動,阿飛才緩緩轉過身,面對著林仙兒。

  林仙兒突然掩面痛哭起來,哭著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些人要來冤枉我,要來害我……」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輕輕摟住了她,柔聲道:「只要有我在,你就用不著害怕。」

  良久良久,林仙兒的哭聲才低了下來,輕泣著道:「幸好我還有你,只要你瞭解我,別人無論對我怎樣都沒關係了。」

  阿飛目中帶著怒火,咬著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來欺負你,我絕不饒他!」

  林仙兒道:「無論什麼人?」

  阿飛道:「無論什麼人都一樣!」

  林仙兒「嚶嚀」一聲,摟得他更緊。

  但她的眼睛卻在望著另一個人,目中非但全沒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滿了笑意,笑得媚極了。

  院子裡也有個人正在望著她。

  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彷彿是金黃色的,長僅及膝,腰帶上斜插著一柄劍!

  院子裡雖有燈光,卻不明亮,只有隱隱約約看出他臉上有三條刀疤,其中有一條特別深,特別長,正由他的髮際直劃到嘴角,使他看來彷彿總是帶著種殘酷而詭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

  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沒有情感,也沒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著林仙兒瞧了半晌,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過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過去。

  又過了半晌,就有兩個人跑來將院子裡那少年抬走。這兩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黃色的,行動都很敏捷,很矯健。

  林仙兒的輕泣聲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裡傳出阿飛均勻的鼻息聲,鼻息很重,他顯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兒倒給他的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著。

  院子裡靜得很,只有風吹著梧桐,似在歎息。

  然後,門開了。

  只開了一條縫,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出來,又悄悄地掩起門,悄悄地穿過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過去。

  這排屋子還有一扇窗子,裡面燈火是亮著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子裡照出來,照在她的臉上,照著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極了。

  是林仙兒。

  她已開始敲門。

  只敲了一聲,門裡就傳出一個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冷冷道:「門是開著的。」

  林仙兒輕輕一推,門果然開了。

  方纔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此刻正坐在門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動也不動,就彷彿一尊自亙古以來就坐在那裡的石像。

  距離近了,林仙兒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幾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當他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並沒有在看你,他並沒有看著你的時候,又好像在看你。

  這雙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銳利,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邪惡妖異之力,就連林仙兒看了心頭都有些發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裡。

  但她臉上卻還是帶著動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愛,這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第一種武器,她已將這種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練,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荊先生嗎?」

  荊無命冷冷地盯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

  林仙兒笑得更甜,道:「荊先生的大名,我早已聽說過了。」

  荊無命還是冷冷地盯著她,在他眼中,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簡直就和一塊木頭沒什麼兩樣。

  林仙兒卻還是沒有失望,媚笑著又道:「荊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方才……」

  荊無命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時,最好記著一件事。」

  林仙兒柔聲道:「只要荊先生說出來,我一定會記著的。」

  荊無命道:「我只發問,不回答,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 「但我問的話,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簡單,我不喜歡聽人廢話……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她低垂著頭,看來又溫柔,又聽話。

  這正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第二種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歡聽話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開始喜歡一個女人時,就會不知不覺聽那女人的話了。

  荊無命道:「你就是林仙兒?」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是你約我們在這裡見面的?」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已替我們約好了李尋歡?」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林仙兒道:「我知道上官幫主一直在找李尋歡,因為李尋歡總喜歡

  擋別人的路。」

  荊無命道:「你是想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的瞳孔突然收縮了起來,目光突然變得像一根箭,厲聲道:「你為何要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因為我恨李尋歡,我想要他的命!」

  荊無命道:「你為何不自己動手殺他?」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我殺不了他,在他面前時,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為他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別人的命!」

  荊無命道:「他真有那麼厲害?」

  林仙兒歎道:「他實在比我說的還要可怕,想殺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外,世上絕沒有別人能殺得死他!」

  她抬起頭,溫柔地望著荊無命,柔聲道:「荊先生的劍法我雖未見過,也能想像得到。」

  荊無命道:「你憑什麼能想像得到?」

  林仙兒道:「就憑荊先生這份沉著和冷靜,我雖然不會用劍,卻也知道高手相爭時,劍法的變化和出手的快慢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著和冷靜。」

  荊無命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劍法招式的變化,基本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武功練到某一種階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會有太大分別,那時就要看誰比較冷靜,誰比較沉著,誰能夠找出對方的弱點,誰就是勝利者。」

  她望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仰慕之色,接著道:「當代的劍法名家,我也見得不少,若論冷靜和沉著,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得上荊先生的。」

  要恭維一個人,一定要恭維得既不肉麻,也不過分,而且正搔著對方的癢處,這樣才算恭維得到家。

  林仙兒恭維人的本事的確已到家了。

  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三種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歡被人恭維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維,要服侍一個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維話往往比千軍萬馬還有效。

  荊無命面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你約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兒道:「是,因為我算準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趕到的。」

  荊無命道:「但你怎知李尋歡也一定會到呢?」

  林仙兒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會去。」

  荊無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笑了笑,道:「他並不怕死,因為他反正也活不長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聲道:「就因為他已自知活不長了,所以才可怕,你武功雖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時也要小心些,這種人動起手來常常會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滿了關懷和體貼,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四種武器——你若要別人關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關心他。

  一個美麗的女人若能很適當地運用這四種武器——一百個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個半要拜倒在她腳下。

  只可惜林仙兒這次遇著的卻偏偏是例外——她遇著的非但不是個男人,簡直不是個人!

  幸好她還有樣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女人有時能征服男人,就因為她們有這種武器。

  但這種武器對荊無命是否也同樣有效呢?

  林仙兒遲疑著。

  若非絕對有把握,她絕不肯將這種武器輕易使出來。

  荊無命的瞳孔在漸漸擴散,漸漸又變成一片朦朦朧朧的死灰色,對世上任何事都彷彿不會有興趣。

  林仙兒暗中歎了口氣,對這男人,她實在沒有把握。

  荊無命緩緩道:「你要說的話已說完了麼?」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背對著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兒只有苦笑道:「荊先生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荊無命還是不理她,自懷中取出粒藥丸,就著茶水吞下。

  林仙兒也看不出他在幹什麼,等了半天,荊無命還是沒有回過頭來,她也沒法子再呆下去,只有走。

  但她還未走到門口,荊無命忽然道:「聽說你很喜歡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兒怔住了。荊無命冷冷接著道:「你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兒眼波流動,慢慢地垂下頭,道:「我喜歡能沉得住氣的男人。」

  荊無命霍然轉過身,道:「那麼,你現在為何放棄了?」

  林仙兒抬起頭,才發現他的瞳孔突又縮小,正盯著她的身子,那眼神看來就好像她是完全赤裸著的。

  她的臉似已紅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鐵打的,我……我不敢……」

  荊無命緩緩道:「但我的人卻不是鐵打的。」

  林仙兒再抬起頭,凝注著他,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荊無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種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兒紅著臉道:「你為什麼不教我?」

  荊無命慢慢地向她走了過來,冷冷道:「這法子你還用得著我來教麼?」

  他忽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林仙兒整個人都似已被打得飛了起來,倒在床上,輕輕地呻吟著,她的臉雖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卻射出了狂熱的火花……

  荊無命緩緩轉過身,走到床前。

  林仙兒忽然跳起來,緊緊摟住了他,呻吟著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沒關係,我情願死在你手上……」

  荊無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裡不斷傳出呻吟聲,聽來竟是愉快多於痛苦。

  難道她喜歡被人折磨,被人鞭打?

  林仙兒走出這屋子的時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來是那麼狼狽,那麼疲倦,彷彿連腿都無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滿足、平靜。

  每次她燃起阿飛的火焰後,自己心裡也燃起了一團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個人發洩,將這團火熄滅。

  她喜歡被人折磨,也喜歡折磨別人。

  晨霧已稀。

  林仙兒仰面望著東方的曙色,喃喃道:「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了,還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李尋歡你最多只能再活五天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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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48: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生死之間


  李尋歡在雕著木頭。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邊癡癡地瞧著他,忽然問道:「你究竟在雕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個人的像,但為什麼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讓我看看你雕的這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來。

  他就因為不願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誰,所以每次都沒有將雕像完成,雖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個人的像,但他的手卻已彷彿不聽他的話,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來的輪廓也像是她!

  因為他無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燈,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喝酒?」

  李尋歡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尋歡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沒什麼不好。」

  小姑娘眨著眼,笑道:「我看你還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發抖。」

  李尋歡的笑容突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裡的刀鋒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閃動著。

  「難道我的手真在發抖?」

  李尋歡的心漸漸往下沉,他就怕有這麼一天,不喝酒手就會抖,一隻顫抖著的手怎能發得出致人死命的飛刀?

  他用力握著刀柄,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但刀鋒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閃動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這隻手比鉛還重,連抬都抬不起了。

  他慢慢地垂下手,望著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了,明天就是初一。」

  李尋歡緩緩閉起眼睛,過了半晌,又張開,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說他要到鎮上去走走。」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你若想喝酒,為什麼一定要等他?我難道就不能陪你喝酒嗎?」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道:「你現在就開始喝酒,未免還太早了些。」

  小姑娘笑道:「既然遲早總是要喝的,還不如早些喝的好。」

  李尋歡垂首望著自己手裡的刀鋒,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將變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輪廓,挺直的鼻子,看來還是那麼年輕。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憂愁中,總是老得特別快的。

  李尋歡癡癡地望著這人像,目光再也捨不得移開,因為他知道從今後,已再也見不著她。

  突聽一人道:「這人像好美,是誰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來了,手裡托著個盤子,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將人像藏人了衣袖,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也許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著眼,搖著頭道:「你騙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來卻是那麼憂傷……」

  李尋歡道:「地上既然有許多快活的人,天上為什麼不能有憂傷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卻並不快活,因為你喜歡她,卻得不到她,我猜得對不對?」

  李尋歡的臉色變了,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笑道:「你用不著再瞞我,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猜得不錯。」

  李尋歡苦笑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為何直到現在還忘不了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黯然道:「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你最想忘記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慢慢地點了點頭,慢慢地咀嚼著他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似也有些癡了,連手裡托著的盤子都忘記放下。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道:「別人都說你又冷酷,又無情,但你卻不是那樣的人呀。」

  李尋歡道:「你看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種子,你若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氣。」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未喝酒,我喝了酒後,就會變得麻木了。」

  小姑娘也笑了笑,道:「那麼我還是趕快喝些酒吧,我也想變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惱。」

  她忽然拿起盤子上的酒壺,將半壺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輕的人,酒喝得越快,因為喝酒也需要勇氣。

  越有勇氣的人,醉得自然也越快。

  小姑娘的臉已紅如桃花,忽然瞪著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叫李尋歡,你可知道我叫什麼?」

  李尋歡道:「你沒有說,我怎會知道?」

  小姑娘道:「你沒有問我,我為何要說?」

  她咬著嘴唇,慢慢地接著道:「你不但沒有問我的名字,也沒有問我是什麼人,怎會一個人留在這裡,別的人到哪裡去了……你什麼都不問,是不是覺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想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趕快去睡覺。」

  小姑娘道:「你不想聽,是不是?我偏要告訴你,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五年前小姐把我買下來了,所以我就姓林,小姐喜歡叫我『鈴鈴』,所以我就叫做林鈴鈴……」

  她吃吃地笑著,接著道:「林鈴鈴,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個鈴,別人搖一搖,我就『林鈴鈴』地響,別人不搖,我就不能響。」

  李尋歡歎了口氣,這才知道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並不如她表面看來那麼開心。

  「為什麼我總是遇不著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呢?」

  鈴鈴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留在這裡,告訴你也沒關係,小姐叫我留在這裡,就是要我看著你,每天想法子讓你喝酒,讓你的手發抖,她說只要你的手一開始發抖,你就活不長了。」

  她瞪著李尋歡,像是在等著他發脾氣。

  但李尋歡卻只是淡淡地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說我快死了,但我卻還是活到現在,你說奇怪不奇怪?」

  鈴鈴瞪著眼,道:「我已告訴你,我是在害你,你為什麼不罵我?」

  李尋歡道:「我為什麼要罵你,你只不過是個小鈴鐺而已。」

  他長歎著接著道:「每個人活在世上,都難免要做別人的鈴鐺,你是別人的鈴鐺,我又何嘗不是?那搖鈴的人自己身上說不定也有根繩子被別人拎在手裡。」

  鈴鈴瞪著眼,瞧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我現在才發覺你這人真不錯,小姐為什麼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尋歡淡淡笑道:「一心想要別人死的人,自己也遲早要死的。」

  鈴鈴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會覺得很開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卻都難免要流淚……」

  她垂下頭,幽幽地接著道:「你若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流淚的。」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至少我們已認識了許多天。」

  鈴鈴搖頭道:「那倒不見得,我認識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絕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自己笑笑了,又補充著道:「因為我若死了,他也絕不會流淚。」

  李尋歡道:「你認為他的心腸很硬?」

  鈴鈴撇了撇嘴,道:「他也許根本就沒有心腸。」

  李尋歡道:「你若真的這麼想,你就錯了,有些人表面看來雖然很冷酷,其實卻是個有血性,夠義氣的朋友,越是不肯輕易將真情流露出來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摯。」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觸,竟未發覺郭嵩陽站在門外已很久——他的

  確不是個很容易動情感的人。

  此刻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門後,面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陽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尋歡醒得更早,他幾乎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天沒亮的時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將鬚髮也洗乾淨了,換上了三天前他自己從鎮上買來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雖然買的是套很粗糙的現成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卻很合身。

  現在,面對著窗外的陽光,他覺得精神好多了。

  一個人身上若是乾乾淨淨的,精神自然會好得多的,他一定要使自己乾淨些,精神好些。

  因為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說不定已不再活在這世上,但他活著時既然是乾乾淨淨的,死,也得乾乾淨淨地死!

  今天這一戰,他的勝算並不大,他活著的機會實在很少,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他就絕不放棄!

  他不怕死,卻也不願死在一雙骯髒的手下。

  陽光燦爛,楓葉嫣紅,能活著畢竟不太壞呀。

  他用一條青布帶束起了頭髮,正準備刮臉。

  突聽一人道:「你的頭髮還這麼亂,怎麼能去會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鈴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眼睛紅紅的,似乎還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經偷偷地哭過。

  李尋歡微笑著點了點頭,在窗前的木椅上坐下,陽光恰好照在他臉上,他覺得很刺眼,就將眼簾合起。

  然後,他突然間又想起了十餘年前的事。

  那天,天氣也正和今天同樣晴朗,窗外的菊花開得正艷,他坐在小樓窗前,也有個人在替他梳頭髮。

  直到現在,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雙手的細心和溫柔。

  那天,他也是正準備動身遠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別慢。

  她慢慢地梳著,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後時,她眼淚就不禁滴落在他頭髮上。

  就在那次遠行回來時,他遇著了強敵,幾乎喪命,多虧龍嘯雲救了他,這也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但他卻忘了龍嘯雲雖救了他一次,卻毀了他一生——有些人為什麼永遠只記得別人的好處?

  李尋歡閉著眼睛,苦笑著:「那天我走了後總算還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後,還能活著回來嗎?那一次我若一去不返,豈非還好得多……」

  他不願再想下去,慢慢將眼簾張開,忽然感覺到現在正替他梳著頭髮的一雙手,她梳得那麼慢,那麼溫柔。

  他不禁回過頭,就發覺有一粒晶瑩的淚珠也正從鈴鈴的臉上往下流落,終於也滴落在他頭髮上。

  同樣溫柔的手,同樣晶瑩的淚珠。

  李尋歡彷彿又回到十餘年前那陽光燦爛的早上,恍恍惚惚間已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哭了?」

  鈴鈴紅了臉,扭轉頭,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約會就是今天,所以才會打扮得這麼漂亮,是不是?」

  李尋歡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發現這雙手畢竟不是十年前的那雙手,十年前的時光也永遠回不來了。

  鈴鈴幽幽地接著道:「你就要去會你的佳人了,我心裡當然難受。」

  李尋歡緩緩放下了她的手,勉強笑了笑,道:「你還是個孩子,難受究竟是什麼滋味,你現在根本還不懂。」

  鈴鈴道:「我以前也許還不懂,現在卻已懂了,昨天也許還不懂,今天卻已懂了。」

  李尋歡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長大了麼?」

  鈴鈴道:「當然,有人在一夜間就老得連頭髮都完全白了,這故事你難道沒聽說過?」

  李尋歡道:「他是為了自己的生死而憂慮,你是為了什麼?」

  鈴鈴垂下頭,黯然道:「我是為了你……你今天一去,還會回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會的是誰了?」

  鈴鈴沉重地點了點頭,將他的頭髮理成一束,用那條青布帶紮了起來,一字字緩緩道:「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去的,誰也留不住你。」

  李尋歡柔聲道:「你長大後就會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鈴鈴道:「但我若是你昨夜為她雕像的那個人,你就會為我留下來了,是麼?」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面上漸漸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並沒有為她留下來……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我……」

  他霍然長身而起,目光遙望窗外,道:「時候已不早,我該走了……」

  這句話未說完,郭嵩陽已走了進來,大聲道:「我剛回來,你就要走了麼?」

  他手裡提著瓶酒,醉眼也斜腳步已有些不穩,人還未走進屋子,已有一陣陣酒氣撲鼻。

  李尋歡笑道:「原來郭兄晚夜竟在鎮上與人作長夜之飲,為何也不來通知我一聲?」

  郭嵩陽大笑道:「有時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了一人就太擠了。」

  他忽然壓低語聲,一隻手搭著李尋歡肩頭,悄悄道:「小弟心情不好時喜歡做什麼事,你總該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原來……」

  他兩個字剛說出,郭嵩陽的手已閃電般點了他七處穴道。

  李尋歡的人已倒了下去。

  鈴鈴大驚失色,趕過去扶住李尋歡,驚呼道:「你這是幹什麼?」

  在這一瞬間,郭嵩陽的酒意竟已完全清醒,一張臉立刻又變得如岩石般冷酷,沉著臉道:「他醒來時你對他說,與上官金虹交手的機會,並不是時常都有的,這機會我絕不能錯過!」

  鈴鈴道:「你……你難道要替他去?」

  郭嵩陽道:「我知道他絕不肯讓我陪他去,我也不願讓他陪我去,這也正如喝酒一樣,有時要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一人就無趣了。」

  鈴鈴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淚來,黯然道:「他說得不錯,原來你也是個好人。」

  郭嵩陽冷冷道:「我無論是死是活,都不願見到有人為我流淚,看到女人的眼淚我就嘔心,你的眼淚還是留給別人吧!」

  他霍然轉過身,連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卻還是有知覺的,望著郭嵩陽走出門,他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鈴鈴才擦了擦眼淚,喃喃道:「一個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個可以生死與共的義氣朋友,那當真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得多。」

  她俯首凝視李尋歡,過了半晌,黯然接著道:「你當然也為他做過許多事,所以他才肯……才肯為你這麼做。」

  李尋歡閉起眼睛,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他忽然發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實在很難瞭解。

  他的確為很多人做過許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棄了他,有的已遺忘了,有的甚至出賣過他。

  他並沒有為郭嵩陽做過什麼,但郭嵩陽卻不惜為他去死。

  這就是真正的「友情」。

  這種友情既不能收買,也不是可以交換得到的,也許就因為世間還有這種友情存在,所以人類的光輝才能永存。

  屋子裡驟然暗了起來。

  鈴鈴已掩起了門,關好了窗子,靜靜地坐在李尋歡身旁,溫柔地望著他,什麼話都不再說。

  四下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銅壺中沙漏的聲音。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郭嵩陽是不是已開始和上官金虹、荊無命他們作生死之鬥?

  「他的生死也許已只是呼吸間的事,但我卻反而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什麼事也不能為他做。」

  想到這裡,李尋歡的心好似已將裂開。

  突然間,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很慢,但李尋歡一聽就知道有兩個人同時走上來,而且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弱。

  接著,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篤,篤篤!」

  鈴鈴驟然緊張了起來。

  來的會是什麼人?

  是不是郭嵩陽已遭了他們的毒手,他們現在又來找李尋歡!

  「篤,篤篤!」

  這次敲門的聲音更響。

  鈴鈴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尋歡,四下張望著,似乎想找個地方將李尋歡藏起來。

  「篤,篤篤,篤,篤篤……」

  敲門聲不停地響了起來,外面的人顯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開門,他們也許就要破門而入。

  鈴鈴咬著嘴唇,大聲道:「來了,急什麼?總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開門呀!」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用腳尖挑開了衣櫥的門,將李尋歡藏了進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尋歡身上。

  李尋歡雖然從不願逃避躲藏,怎奈他現在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也只有任憑鈴鈴擺佈。

  只見鈴鈴對著衣櫥上的銅鏡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髮,又擦乾了額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忽然她將衣櫥的門緊緊關上,「格」的一聲上了鎖。

  她嘴裡喃喃自語道:「好容易偷空睡個午覺,偏偏又有人來了,我這人怎地如此命苦。」

  聲音漸漸遠了,然後李尋歡就聽到開門的聲音。

  門開了,聲音卻反而突然停頓,鈴鈴似乎是在吃驚發怔,門外來的顯然是兩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來的是不是上官金虹與荊無命!

  門外的人也沒有先開口,過了半晌,才聽得鈴鈴道:「兩位要找誰呀?莫非是找錯地方了麼?」

  門外的人還是沒有開口。

  只聽「砰」的一聲,鈴鈴似乎被他們推得撞到門上,然後就可以聽出有兩人個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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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兩世為人


  衣櫥裡又暗又悶,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被關在衣櫥裡,只怕要緊張得發瘋。

  來的人顯然不懷好意,否則怎會對鈴鈴如此粗魯?

  但李尋歡這時反而平靜了下來。

  遇著這種無可奈何的事,他總會先想法子使自己保持冷靜,因為他知道自己縱然急瘋了也沒有用。這時鈴鈴已叫了起來,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土匪麼?」

  李尋歡心裡幾乎想發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來的時候,鈴鈴也將他當做強盜,這小姑娘別的本事沒學會,裝腔說謊的本事倒已真學得和林仙兒差不多了。

  但來的這兩人卻完全不睬她,在外面兩間屋子裡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尋著,然後就走了進來。

  鈴鈴也衝了進來,大聲道:「這是我們家小姐的閨房,你們怎麼可以隨便往裡面闖?」

  這時,來的這兩人才終於開口了。

  一人道:「我們正是來找你們家小姐的。」

  這聲音竟然很溫柔,很好聽,而且說話時還似帶著笑意。來的竟是女人!

  李尋歡不禁也覺得很意外,他也想不到居然會有女人到這裡來,這就難怪鈴鈴看到她們時會吃驚發怔了。

  只聽鈴鈴道:「你們是來找我家小姐的?你們認得她!」

  那女子道:「當然認得……不但認得,而且還是好朋友。」

  鈴鈴笑了,道:「既然如此,兩位為何不早說,害得我還將兩位當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們的樣子看來難道很像土匪?」

  鈴鈴道:「兩位這就不知道了,現在的土匪已經跟以前不一樣,有的簡直比兩位還要斯文,還要漂亮,誰也看不出他的身份來。」

  這小姑娘當真是個鬼靈精,罵起人來一個髒字也不帶。

  那女子還未說話,已聽到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家小姐到哪裡去了?請她出來好麼?」

  這聲音很低,說話的人嗓子似乎有些嘶啞,但也很好聽,李尋歡覺得這聲音彷彿很熟悉,卻想不起她是誰了。

  鈴鈴笑道:「兩位來得真不巧,小姐前幾天就出門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看家,兩位有什麼事,告訴我也是一樣。」

  那女子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鈴鈴道:「不知道……小姐沒有說,我怎麼敢問?」

  另一個女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我們一來,她就出門了,我們不來,她天天都在這裡,難道她知道我們要來,就躲起來不敢見人麼?」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果然像是來找麻煩的。

  難道她們已知道自己的丈夫時常到這裡來和林仙兒幽會,所以特地趕來捉姦的麼?

  鈴鈴還是在笑,道:「兩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兩位到了,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躲起來呢?」

  那女子笑道:「有些人什麼人都敢見,就是不敢見朋友,你說奇怪不奇怪?」

  另一個女子冷冷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對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鈴鈴笑道:「兩位真會說笑話,這地方這麼小,一個大人就算要躲起來,也沒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麼?……這地方我雖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來,倒說不定可以找得到地方。」

  鈴鈴道:「那麼姑娘除非躲到這衣櫥裡。」

  她吃吃地笑著,接著道:「但一個人若躲在衣櫥裡,豈非悶也要被悶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錯,你們家小姐金枝玉葉,自然不肯躲到衣櫥裡去的……」

  兩人都笑得很開心,彷彿都覺得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接著道:「只不過,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櫥裡,現在衣櫥裡這人是誰呢?」

  鈴鈴道:「誰?……衣櫥裡有人?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道:「衣櫥裡若沒有人,你為什麼一直擋在前面呢?難道怕我們偷你們小姐的衣服嗎?」

  鈴鈴道:「沒有呀?……我哪裡擋在前面……」

  那女子柔聲道:「小妹妹,你雖然很聰明,很會說話,只可惜年紀還是太小了些,要想騙過我們這兩個老狐狸,恐怕還要再等幾年。」

  李尋歡雖然看不到鈴鈴的臉,但也可想見鈴鈴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定難看得很,他自己心裡當然也並不好受。

  一個大男人,被人發現躲在衣櫥裡,那實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這兩個女子會將他看成怎麼樣一個人。

  他也猜不出她們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這女子輕言細語,脾氣彷彿溫柔極了,但每句話說出來,話裡都帶著刺,顯見得必定是個極深沉,又厲害的角色。

  另一個女子話雖說得不多,但一開口就是在找麻煩,似乎對林仙兒很不滿,一心想來找林仙兒算賬的。

  聽她們的腳步聲,武功都不弱,並不在林仙兒之下。

  李尋歡只希望此刻躲在衣櫥裡的真是林仙兒,也好讓這兩人教訓教訓她,她對付男人雖很有辦法,但對付女人的本事就不會有那麼大了。

  怎奈此刻躲在衣櫥裡的偏偏不是林仙兒,而是李尋歡自己,老天竟偏偏要他來做林仙兒的替死鬼。

  只聽鈴鈴一聲輕呼,衣櫥的門已被拉開了。

  李尋歡閉上眼睛,只希望這兩個女子千萬莫要認識他。

  那女子顯然也未想到衣櫥裡躲著的是個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聽她吃吃笑道:「小妹妹,這人是誰呀,睡著了麼?」

  鈴鈴道:「他……他是我的表哥。」

  那女子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極了,我小的時候也常常將我的情人藏在衣櫥裡,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也說他是我的表哥。」

  她接著又道:「為什麼天下的女孩子都喜歡說自己的情人是表哥呢,難道就不能換個新花樣說說麼?」

  鈴鈴道:「這還是我第一次……下次我就知道換花樣了。」

  那女子笑道:「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輕有為』,看樣子連我們都比她差多了,這才真叫做後生可畏。」

  另一個女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林仙兒既然不在這裡,我們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麼?我們既然來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櫥的門一開,李尋歡就聞到一股很誘人的香氣,現在這香氣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過了半晌,她又笑著道:「小妹妹,你年紀雖小,選擇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錯。」

  鈴鈴居然也在笑,道:「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將就些。」

  那女子道:「這樣的男人你還不滿意麼?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臉長得也不討人厭,而且看樣子對女人很有經驗。」

  鈴鈴笑道:「他別的倒也還不錯,就是太喜歡睡覺,一睡著就不醒。」

  那女子吃吃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太累了……遇著你這樣的小狐狸精,他怎麼會不累?」

  鈴鈴道:「他年紀也太大了些。」

  那女人道:「嗯,不錯,他配你的確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剛好。」

  銀鈴般地笑著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讓給我吧,過兩天,我一定找個年輕的來陪你。」

  這女子本來還好像蠻文靜,蠻溫柔的,但一見了男人,就完全變了,嘴裡說著話,居然已將李尋歡抱了起來。

  到了這裡,李尋歡想不張開眼睛也不行了。

  一張開眼,他又嚇了一跳。

  抱著他的這個女子年紀並不太大,最多也不過只有二十五六,長得也的確不難看,白生生的皮膚,水汪汪的眼睛,一張菱角小嘴,笑起來一邊一個笑渦,若將她一個人分成三個,當真是個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個,腰像水桶,身上的肉比普通三個人加起來還多,李尋歡被她抱在懷裡,簡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怎麼也想不到說話那麼溫柔,笑聲那麼好聽的一個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簡直肥得不像話了。

  各式各樣的女人他都見過不少,但像這麼肥的女人,他真還從未見過,「一個男人被這種女人抱著,還不如去跳河的好。」

  更令李尋歡吃驚的,還是另一個女子。

  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細腰,穿著一套很合身的藍衣服,衣袖卻很寬,就算站著不動,也有種飄飄欲仙之態。

  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尋歡折斷一隻手腕的藍蠍子!

  李尋歡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要倒霉了。

  奇怪的是,藍蠍子居然似乎已不認得他,臉上一點特別的表情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還在笑著,笑得全身的肉都在發抖,她一笑起來,李尋歡就覺得好像在地震一樣。

  鈴鈴已有些發慌了,道:「這人髒得很,常常幾個月不洗澡,姑娘千萬莫要抱他,他身子不但有跳蚤還有臭蟲。」

  那胖女人道:「髒?誰說他髒?何況他身上就算有臭蟲也沒關係,男人身上的臭蟲,——定也有男人的味道。」她嬌笑著又道:「只要有男人味道的東西,我都喜歡。」

  鈴鈴道:「可是……可是他非但又髒又懶,而且還是個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漢氣概。」

  她忽然像是已開心得忍不住了,竟伸手去摸了摸李尋歡的臉,吃吃地笑著,接著又道:「你若喜歡喝酒,我就陪你喝酒,有些事喝了酒之後再做更有趣。」

  鈴鈴實在笑不出了,忍不住道:「有種男人,平時道貌岸然,一本正經,但一見到女人,骨頭就輕了,這種男人別人都叫他「色鬼」,卻不知這種女人該叫做什麼呢?」

  那胖女人也不生氣,笑嘻嘻道:「這種女人也叫做『色鬼』我正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女色鬼,只要見到好看的男人,就沒法子不動心。」

  鈴鈴冷笑道:「卻不知男人見了你會不會動心?」

  那胖女人道:「我雖然胖了些,但懂事的男人都知道,胖女人不但溫柔體貼,冬暖夏涼,而且還有種好處。」

  她眼睛瞟著李尋歡嫣然一笑,輕輕地接著道:「好處在哪裡,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鈴鈴突又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那胖女人瞪眼道:「你笑什麼?」

  鈴鈴道:「我笑你真是色膽包天,連他的腦筋你都敢動。」

  那胖女人道:「我為什麼不能動他的腦筋?」

  鈴鈴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誰麼?」

  鈴鈴道:「你總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聽說過『大歡喜女菩薩』這名字?我就是女菩薩座下的『至尊寶』,只要是男人我就統吃。」

  鈴鈴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鯁著喉嚨,吐不出來。」

  至尊寶道:「我吃人從來也不吐骨頭的。」

  她已板起了臉,接著又道:「小妹妹,我勸你還是閉上嘴吧,要不是因為我辦事前從不願殺人,免得煞風景,你現在早就連眼睛都閉上了。」

  鈴鈴眨了眨眼,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至尊寶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會問他,用不著你操心,何況……我只要他是個男人就夠了。」

  她轉過頭向藍蠍子一笑,道:「拜託你,幫幫我的忙,把這小丫頭弄出去,這地方還不錯,我想暫時借用一下,你可不准偷看。」

  李尋歡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藍蠍子來找他報仇,快些給他一刀。

  怎奈藍蠍子卻像是完全不認得他了,一直冷冷地站在那裡,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這男人我也要。」

  至尊寶的面色驟然變了,大聲道:「什麼?你說什麼?」

  藍蠍子面無表情,還是一字字緩緩道:「這男人我也要!」

  至尊寶瞪著她,眼睛裡露出了凶光,厲聲道:「你敢跟我搶?」

  藍蠍子冷冷地瞪著她,道:「搶定了。」

  至尊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們姐妹倆的事總好商量。」

  藍蠍子冷冷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寶展顏笑道:「這就更好辦了,等我要過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遲呀。」

  藍蠍子道:「等我要過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寶目中雖已又有了怒意,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很喜歡男人,但對死人卻沒什麼興趣。」

  藍蠍子道:「他現在豈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寶笑道:「他現在不能動,只不過是因為被人點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動的。」

  藍蠍子冷冷道:「等他能動的時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已遲了。」

  鈴鈴悠然笑道:「不錯,等他能動的時候,只要他的手一動,你們就再見了!」

  至尊寶動容道:「你說他是誰?」

  鈴鈴道:「他就是小李飛刀!」

  至尊寶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慢慢地搖著頭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尋歡,怎會看上你這麼樣一個小丫頭?」

  鈴鈴道:「他並沒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了他,所以才希望你們快殺了他。」

  至尊寶道:「為什麼?」

  鈴鈴道:「我家小姐常告訴我,你若看上一個男人,他卻看不上你,那麼你就寧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讓他落到別的女人手上。」

  至尊寶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小丫頭的心腸竟比我還毒辣。」

  鈴鈴道:「難道你還想要他的人麼?你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至尊寶沉吟著,緩緩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能和李尋歡這樣的名男人做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藍蠍子一笑,接著道:「但你也不必著急,我要過他的人之後,還是有法子再讓你要他的命。」

  藍蠍子沉著臉不說話。

  至尊寶道:「你莫忘了,我這次來,是為了要幫你的忙,你好歹也得給我個面子。」

  藍蠍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斷了,你還有興趣麼?」

  至尊寶笑道:「手斷了倒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別的地方不斷就行了。」

  藍蠍子道:「那麼我就要他一隻手!」

  至尊寶想了想,道:「左手還是右手?」

  藍蠍子恨恨道:「他折斷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隻右手!」

  至尊寶歎了口氣,道:「好,你來吧……但切莫弄得鮮血淋漓的,叫人噁心,用你那根蠍子尾巴隨便在他手上螫一下就算了吧。」

  藍蠍子道:「好,就這麼辦。」

  她慢慢地走了過來,眼睛閃著光。

  鈴鈴大聲說:「你們真敢這麼樣對他?」

  至尊寶柔聲道:「小妹妹,難道你又心疼了麼?」

  她話未說完。

  藍蠍子衣袖中已飛出一道青藍色的電光,閃電般向李尋歡右臂刺下——只聽一聲慘呼,歷久不絕。

  李尋歡,「砰」地跌在地上!

  誰也想不到這聲慘呼竟是至尊寶發出的。

  慘呼聲中,她已拋下了李尋歡,瘋狂般向藍蠍子衝了過去。

  藍蠍子腰肢一扭,滑開了七八尺。

  誰知至尊寶的腰雖比水桶還粗,動作反應卻奇快無比,驟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藍蠍子的手。

  藍蠍子的臉都嚇白了。

  至尊寶一張臉已變成青藍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雙睛怒凸,瞪著藍蠍子,咬牙道:

  「你……你好大的膽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聽卡嚓一聲,藍蠍子的一隻手已被她連著衣袖擰了下來。

  藍蠍子又滑開數尺,臉上竟連半點痛苦之色都沒有。

  至尊寶擰斷的還是她一隻右手。

  藍蠍子已忽然大笑起來,格格笑道:「你再看看你手裡抓的是什麼?」

  至尊寶一抬手,只見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過是一段閃著青光的「蠍子尾巴」,原來藍蠍子右手被李尋歡折斷後,就將自己用的兵器接在斷腕上,用她那寬大的衣袖遮住誰也看不出。

  藍蠍子道:「中了我蠍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無疑,就算你身子

  比別人大些,毒性發作慢些,你能再走三步還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寶狂吼一聲,又衝出。

  她果然還未衝出三步,就已倒下。

  藍蠍子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走到李尋歡面前,垂著頭,冷冷地望著他,過了半晌,才緩緩道:

  「伊哭就是為了去找林仙兒才會死的,我到這裡來,本是為了要找林仙兒算賬,和你本無關係。」

  鈴鈴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說話,為什麼不解開他的穴道?」

  藍蠍子根本不理她,接著又道:「你雖然廢了我的一隻手,卻未要我的命,總算對我有恩,我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對我有點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著你被那豬糟蹋。」

  李尋歡暗中歎息了一聲,他實未看出藍蠍子竟是這麼樣一個人。

  藍蠍子冷冷道:「現在我既已還了你的債,你欠我的自然也非還不可,我也只要你一隻右手,這總不算過分吧。」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慢慢地將右手伸了出來。

  藍蠍子呆住了,鈴鈴也呆住了。

  李尋歡的手竟已能活動,竟未發出他的小李飛刀!

  藍蠍子望著這隻手,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

  鈴鈴卻已忍不住道:「你……你這隻手怎麼忽然能動了?」

  李尋歡苦笑道:「我本就在運氣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無法衝破最後一關,誰知方纔那一跌,卻幫了我的忙。」

  鈴鈴道:「那麼你為何還如此聽話,她要你這隻手,你就乖乖地伸出來給她你……為何不給她一刀?」

  李尋歡沉下了臉,也不理她了,緩緩道:「藍姑娘,你要的實不過分,我也毫無怨言,請。」

  藍蠍子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人……世上竟真有上這樣的人……」

  她將這句話一連說了兩遍,突然跺了跺腳,掉頭就走。

  但李尋歡不知何時已躍起,擋住了她的去路,道:「請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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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千鈞一髮


  藍蠍子淒然一笑,道:「還等什麼?從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間,你就已將你的債還清了,我雖是個女人,卻也還懂得『道義』兩字。」

  鈴鈴眨著眼,突又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講道義,這本是女人的權利,男人天生比女人強,所以本該讓女人幾分。」

  藍蠍子道:「這話是誰說的?」

  鈴鈴道:「當然是我們家小姐說的。」

  藍蠍子道:「你很聽她的話?」

  鈴鈴道:「她是在為我們女人說話,只要是女人,就該聽她的。」

  藍蠍子忽然走過去,正正反反給了她十幾個耳光。

  鈴鈴被打得呆住了。

  藍蠍子冷冷道:「我也和你們一樣,並不是好人,但我卻要打你,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鈴鈴咬著牙,道:「因為你……你是個……」

  話未說完,忽然掩著臉哭了起來。

  藍蠍子道:「就因為世上有了你們這種女人,所以女人才會被男人看不起,就因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報復,才會做出那些事。」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似已有些哽咽,緩緩接著道:「我做那些事的時候,心裡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毀別人,也是在毀我自己,我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這樣毀了的。」

  李尋歡柔聲道:「過去的事已過去了,你還年輕,還可以從頭做起。」

  藍蠍子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你是這麼樣想,但別人呢……別人呢……」

  李尋歡道:「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何必去管別人怎麼想?一個人是為了自己活著,並不是為了別人。」

  藍蠍子抬起頭,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為自己活著的嗎?」

  李尋歡道:「我……」

  藍蠍子還是在凝注著他,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喃喃道:「能認識你這樣的人,任何人都不會後悔的,只可惜我為何沒有在十年前認識你呢?……」

  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完,已掠了出去。

  只聽她語聲遠遠傳來,道:「將至尊寶的屍身留著,我會來安排她的後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著別人替我操心……」說到最後一字,人已遠去。

  鈴鈴本來還在輕輕啜泣著,此刻忽然抬起頭來,冷笑道:「明明是自己做錯了事,卻偏偏要怨別人;自己明明不是個好東西,卻偏偏還要逞英雄,充好漢。這種人我見了最噁心,噁心得要命。」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其實她倒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鈴鈴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李尋歡緩緩道:「無論她做過什麼事,但她的本性還是善良的,一個人只要本性善良,就還有救藥。」

  鈴鈴眼圈又紅了,咬著嘴唇道:「你一定認為我的本性很壞,已無可救藥了,是不是?」

  李尋歡笑了笑,柔聲道:「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只要有個人能好好地教教你,還來得及。」

  鈴鈴眨了眨眼睛,道:「你肯教我麼?」

  李尋歡道:「只要有機會,以後……」

  鈴鈴道:「以後?為什麼要等到以後,現在……」

  李尋歡道:「你知道我現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陽,只要我還能回來……」

  鈴鈴又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這一去就永遠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的了,我只不過是個小孩子,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怎麼會為了我回來?」

  她揉了揉眼睛,接著又道:「何況,我本不是你的什麼人,我將來是好是壞,你根本就不會關心,我將來就算變得比藍蠍子還壞十倍,也和你沒關係,我就算被人殺死在路上,你也不會來替我收屍。」

  她越說越傷心,說著說著,眼淚像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好像她以後若不能學好,就完全是李尋歡害的。

  在這麼一個小姑娘面前,又有誰的心腸能硬得下來?

  李尋歡只有苦笑道:「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鈴鈴用手掩著臉,道:「像你這樣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來的時候,我說不定早已死了,早已變成了個又醜又壞的老太婆。」

  李尋歡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鈴鈴已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說什麼時候?我等你。」

  李尋歡苦笑道:「只要我還活著,等見到郭嵩陽後,我一定先回來看你一次。」

  鈴鈴已跳了起來,破涕為笑,跳起來抱住李尋歡的脖子,道:「你真是個好人,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個好人,可是你千萬不能騙我,否則我就絕不會學好的。」

  李尋歡心上的負擔本來已夠重的了,現在卻又重了許多。

  鈴鈴這一生是好是壞,現在竟似已變成了他的責任,連推也推不掉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會將這燙山芋接到手裡的。

  他只有苦笑。

  他這一生中,接到的燙山芋的確太多了。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排這小姑娘,也沒有空來為這件事煩惱,現在他心裡只有一件事!

  他只希望郭嵩陽還沒有遇到荊無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現在趕去還不太遲。

  現在的確還不太遲。

  秋日仍未落到山後,泉水在陽光裡閃爍如金。

  金黃色的泉水中,忽然飄來一片楓葉,接著是兩片,三片,七片,八片……無數片。

  楓葉紅如血,泉水似也被染血了。

  秋尚未殘,楓葉怎會凋落?

  「難道這些楓葉會是被荊無命和郭嵩陽的劍氣摧落的麼?」

  李尋歡的心情更沉重,因為他已從這些落葉中看出了兩件事。

  郭嵩陽和荊無命、上官金虹的決戰必已開始!

  這一場決戰必定是驚心動魄,慘烈無比。

  郭嵩陽必已陷入苦鬥之中,是以楓林才會被他們的劍氣摧殘得如此之劇,由此可見,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還能支持下去呢?

  李尋歡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飛到那裡。

  楓林中落紅滿地。

  滿山紅葉竟已被劍氣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蕭殺,落葉在秋風中捲舞,看來就宛如滿天血雲。

  但除了風捲落葉外,四下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惡戰莫非已結束?

  戰勝的是誰?

  楓林中寂無人影,秋風縱能語,卻也無法說出李尋歡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嗚咽,彷彿在為戰敗的人悲惜。

  郭嵩陽若已戰死,他的屍身在哪裡?

  泉水中的落葉漸遠,漸疏。

  李尋歡俯首站在泉水旁,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秋日終於已沒人山後,他忽然發現這本來極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帶著一絲淡淡的紅色。

  是不是戰敗者的鮮血將流水染紅的?

  李尋歡抬起頭,大步向泉水盡頭處走了過去,只見一縷飛泉,自山巔倒掛而下,一瀉百丈,矯若神龍。

  在這百丈飛泉中,竟孤零零地掛著一個人。

  這人就掛在離地面兩三丈處,泉水一瀉數十丈,到了這裡,水力最猛,卻也未能將這人衝下來。

  這人穿的彷彿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沖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隨著水花四下飛激。

  但這人還是直挺挺地掛在那裡,動也不動。

  李尋歡失聲道:「郭嵩陽……郭兄……」

  他身形已隨著呼聲飛掠而起,只覺眼前水霧迷濛,寒氣襲人,接著,他又覺得一股源源不盡、勢不可當的大力沖激而來!

  他的人卻已鑽人了飛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尋歡沒有看錯,掛在飛泉中的這人的確是郭嵩陽。

  他全身冰冰涼涼,已全無絲毫暖意,但他的一隻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死也不肯放鬆。

  他那柄名動天下的嵩陽鐵劍,已齊柄沒人了山石中,顯見他是在臨死之前,拼盡最後一分力氣,將這柄劍插入山石,將自己的人掛上去。

  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剛將他的屍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頭上,就聽到身後有人問:「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根本用不著回頭去看,李尋歡就已聽出這是鈴鈴的聲音,這小姑娘好像已決心要纏著他,竟在後面跟著來了。

  鈴鈴接著又道:「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掛到那裡去?難道他怕你找不著他?難道他臨死前還想將自己沖洗乾淨?」

  李尋歡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個人乾乾淨淨地來,本該乾乾淨淨地走,只不過,除此之外,他當然還有別的意思。」

  鈴鈴道:「什麼意思?」

  李尋歡道:「因為他不願別人將他的屍身埋葬,也不願別人將他帶走。」

  鈴鈴道:「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他還要在這裡等你?」

  李尋歡黯然道:「他正是為了要等我。」

  鈴鈴道:「他人已死了,還等你幹什麼?」

  李尋歡仰面向天,一字字道:「因為他有些話要告訴我。」

  鈴鈴怔住了,只覺身上有些涼颼颼的,想笑又笑不出,想拉住李尋歡的手又不敢,過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說他還有話要告訴你?」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他想告訴你什麼?你難道已知道了麼?」

  李尋歡道:「我已知道了。」

  鈴鈴道:「他已告訴了你?」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可是……可是你來的時候,他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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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英雄與梟雄


  李尋歡看了看郭嵩陽的屍體,長歎道:「不錯,我畢竟還是來遲了一步。」

  鈴鈴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還能對你說話?……難道死人還能說話?」

  李尋歡道:「有些話,用不著說出,我也可以聽到。」

  鈴鈴道:「可是……可是我怎麼沒有聽見?」

  她越來越不懂了,所以越來越害怕。

  人們對自己不懂的事,總會覺得有些害怕的。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柔聲道:「你也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鈴鈴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李尋歡道:「其實他也已將那些話告訴了你,只不過你沒有注意去聽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訴你的話,往往是最可貴的,因為這是他以自己生命換來的教訓,你若能學會聽死人說話,就可以多懂得許多事。」

  鈴鈴嘴唇已有些發白,道:「可是死人說的話我怎麼能聽得到呢?」

  李尋歡道:「要學會聽死人說的話,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幾年,活得好些,就該想法子學會。」

  他神色很鄭重,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鈴鈴顫聲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學,你肯教我麼?」

  李尋歡道:「你再仔細聽聽。」

  鈴鈴閉起了眼睛。

  她的確是在一心一意地聽,可是她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李尋歡道:「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聽。」

  鈴鈴張開了眼睛。

  只見郭嵩陽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劍鋒劃破了很多處,再被泉水沖激,此刻幾乎也是赤裸著的。

  他的肌膚已變成灰色,因為他的血已流盡,再經過泉水沖洗,一道道劍口兩旁的皮肉都翻了起來,卻看不到絲毫血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問道:「你已聽出了什麼?看出了什麼?」

  鈴鈴道:「我……我看出他身上受了很多處傷,一共有十……十九處。」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這些傷看來全都是劍傷,而且是被一柄很薄,很銳利的劍所傷。」

  李尋歡道:「何以見得?」

  鈴鈴道:「因為他的傷口都很短,也不太深,顯見只是一種兵刃的尖鋒劃破的。」

  李尋歡道:「為什麼一定是劍尖?」

  鈴鈴道:「因為刀尖槍尖都不可能有這麼鋒利。」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已學會很多了。」

  鈴鈴嫣然一笑,又道:「由此可見,傷他的人一定是荊無命,因為上官金虹用的是龍鳳環,不是劍。上官金虹也許並沒有來。」

  李尋歡道:「也許他雖然來了,卻沒有出手。」

  鈴鈴點著頭,忽然又道:「這些劍傷都是斜的,下面較深,上面較淺。」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由此可見,對方的劍每一劍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這種劍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聽人說荊無命的劍法詭異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不錯,他的劍法不但詭秘怪異,而且專走偏鋒,每一劍出手的部位,都是對方絕不會想到的。」

  他指著郭嵩陽膝蓋上一處傷口道:「你看這一劍……這一劍若是自上劃下,那倒也平平無奇,但這傷口也是下深上淺,可見對方這一劍也是從下面反撩上來的。」

  鈴鈴道:「不錯。」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蓋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只看到這傷口,也就想不到有人會在這種部位出手。」

  鈴鈴只有點頭。

  李尋歡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後還有七處傷口,以郭嵩陽的武功,絕不會將後背都賣給對方。」

  鈴鈴道:「不錯,我若和人交手時,也不會將背對著人的。」

  李尋歡道:「由此可見,他這些傷口一定是在兩人身形交錯時被荊無命所傷的,那麼荊無命的劍只有從自己的肋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對方。」

  他歎息著接道:「自肋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見的劍法,最怪的是,這每劍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見,荊無命必定已在兩人身形交錯時的那一瞬間,改變了握劍的姿勢,可乘勢將劍反刺而出,他變勢與出手,顯見只是一個動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鈴鈴已聽得呆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原來他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

  李尋歡黯然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該受這麼多處傷的。」

  鈴鈴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高手決鬥,勝負往往只在一招之間,無論誰的劍法有了絲毫破隙,對方絕不會放過。」

  鈴鈴道:「這我明白。」

  李尋歡道:「你想,嵩陽鐵劍享譽武林二十年,單以劍法而論,已可算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又怎會在一場比鬥中接連露出二十六處破綻,接連被對方刺傷了二十六處呢?」

  鈴鈴道:「這……這倒的確有些奇怪。」

  李尋歡道:「還有,荊無命的劍法既然那麼毒辣,郭嵩陽這二十六處傷口都是輕傷,荊無命又怎會在他接連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綻後,還不能一劍刺死他呢?」

  鈴鈴訥訥道:「是呀……這是為什麼呢?」

  李尋歡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黯然道:「這只因郭嵩陽這二十六次破綻,都是故意露出的!」

  鈴鈴愕然道:「故意露出來的……他難道故意要荊無命刺傷他?」

  李尋歡道:「不錯,就因為破綻是他故意露出來的,所以才每次都能及時閃避,所以他每次受的傷都不太重。」

  鈴鈴更不懂了,道:「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黯然長歎道:「他這樣做,只為了要將荊無命出手的部位告訴我!」

  鈴鈴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半晌,她目中又流下淚來,垂首道:「我本來以為這世上連一個好人都沒有,人們交朋友,也是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個人若要好好地活著,就得先學會如何去利用別人,欺騙別人,千萬不能講什麼道義,否則吃虧的一定是自己。」

  李尋歡歎道:「這些話,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兒教你的。」

  鈴鈴黯然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卻已知道,這世上畢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間也的確有輕生死,重義氣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陽屍身前跪了下來,流著淚道:「郭先生,你雖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幫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暮色將臨。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兩個人在行走著,斜陽的餘暉照著他們的衣服,他們的衣服上也閃耀著一種詭異的金光。

  兩人都戴著頂寬大的笠帽,將面目隱藏在笠帽的陰影中,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緊跟在身後。

  他們走得不快也不慢,看來都很安詳,除了腳步移動外,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但他們身上似乎帶著種無形的殺氣,他們還未走人樹林,林中的歸鴉已被這種殺氣所驚,紛紛飛起。

  有幾隻昏鴉恰巧自他們頭上飛過,走在後面的那人突然一揮手,只見寒光閃動,飛鴉哀鳴,彈丸般跌落到地上。

  那人甚至沒有抬頭去瞧一眼,還是不快不慢地向前走著,緊緊跟隨在前面一人的身後。

  生命,在他眼中看來根本就無足輕重。

  他絕不允許任何有生命之物壓在他頭上!

  樹林裡很昏暗。

  走到這裡,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腳步,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後面一人的腳步也隨著停下。

  西風蕭殺,落葉捲舞。

  前面一人正是上官金虹,此刻忽然道:「郭嵩陽的劍法如何?」

  荊無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荊無命道:「很好,在七大劍流掌門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與你交手時,露出的破綻卻達二十六次之多。」

  荊無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緩緩點了點頭,道:「不錯,有三次你未出手,為什麼?」

  荊無命道:「因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綻是故意露出來的?」

  荊無命道:「不錯,所以我不願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來練劍!」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故意露出那些破綻?」

  荊無命道:「不知道,我沒有去想。」

  除了殺人的劍法外,他什麼事都不願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綻,為的就是要你刺傷他。」

  荊無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絕非我們敵手,所以才這麼樣做,好讓李尋歡看了他身上的傷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頭,遙望山後,冷冷接著道:「由此可見,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尋歡會跟著去的,你我現在若是回頭,必定可以在那裡找到他!」

  李尋歡正在阿飛的木屋中找著柄鋤頭,正在掘墳——死在哪裡,就葬在哪裡,這正是大多數江湖人的歸宿。

  鈴鈴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因為他不願鈴鈴動手,他要一個人掘成這座墳墓,他該做的事,從不願任何人插手。

  此刻鈴鈴忽然道:「你真的要將郭先生葬在這裡?」

  李尋歡無言地點了點頭。

  鈴鈴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死得光榮,無論葬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是麼?」

  李尋歡道:「是。」

  鈴鈴道:「那麼你就不該將他葬在這裡。」

  李尋歡道:「不葬在這裡,葬在哪裡?」

  鈴鈴道:「你應該將他再掛到那邊的飛泉中。」

  李尋歡沉默著,不置可否。

  鈴鈴道:「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這樣的角色,遲早必定會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麼?」

  李尋歡道:「是。」

  鈴鈴道:「荊無命自然不願讓你看破他劍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們一想到這一點,就必定會立刻趕回來。」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他們回來時,若是發現郭先生的屍體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必定會想到我們已來過。」

  李尋歡點了點頭。

  鈴鈴道:「那麼,等到他們和你交手時,就必定會將劍法改變了,是麼?」

  李尋歡道:「不錯。」

  鈴鈴道:「那麼郭先生的這一番心意豈非就白廢了麼?」

  李尋歡還是在繼續揮動著他的鋤頭,墳墓已將掘成了。

  鈴鈴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應該讓他死得有價值,所以你就不該將他埋葬在這裡。」

  李尋歡緩緩道:「你說的話,我也都想到過。」

  鈴鈴道:「那麼你為何不將郭先生的屍身掛回原來的地方去?」

  李尋歡一字字道:「我不能這樣做,他為我而死,我……」

  鈴鈴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就因他是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這樣做,否則他豈非等於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敢打賭,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絕不會再回到這裡來的!」

  荊無命已回過頭。

  上官金虹道:「你要回去找他?」

  荊無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已想與小李飛刀決一死戰,可是你現在絕不能去!」

  荊無命道:「為什麼?」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是去了,必敗無疑!」

  荊無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劍柄,聲音也變得更嘶啞,嗄聲道:「你怎知我必敗無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殺了郭嵩陽,殺氣已減,李尋歡此刻卻正是悲憤填膺,你若與他交手,在氣勢上你已輸給他三分。」

  荊無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經一戰,再加以長途跋涉,體力總難免更弱些,李尋歡在那裡以逸待勞,又佔了三分便宜。」

  荊無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道:「你我若是聯手,自然能致他死命,只不過……你怎知李尋歡是一個人去的?他若是和孫老兒在一起又如何?」

  荊無命道:「憑他們兩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又打斷了他話,厲聲道:「我早已告訴過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許勝,不許敗,一定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去!」

  荊無命默然。

  上官金虹冷冷接著道:「何況,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荊無命道:「我還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荊無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勝人,就因為你的無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與劍勢都必要日漸軟弱……」

  荊無命握著劍柄的手漸漸鬆開了,似已被說中心事。

  上官金虹道:「你從不動心,如今怎會有情,是誰打動了你?」

  荊無命霍然轉過身,道:「沒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問你那人是誰,但你若想勝過別人,若想勝過李尋歡,就得恢復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復昔日的你,就得先殺了那令你動心的女人!」

  說到這裡,他就轉過身,不快不慢地走人了樹林。

  荊無命默然半晌,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他的雙手已緊緊握住了劍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尋歡的心情就和他的腳步一樣沉重。

  郭嵩陽終於已安葬了,這名動天下的劍客,歸宿也正和許許多多平凡的人一樣,只不過是一抔黃土。

  他死得是否比別人有價值得多?

  李尋歡黯然,他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陽本可不必死的,不必死的人死,豈非有些癡?

  也許古往今來的英雄們,多少都有些癡!

  李尋歡自己又何嘗不癡?

  鈴鈴緊緊跟隨著他,忽然道:「你怎麼知道上官金虹他們絕不會再來?」

  李尋歡道:「因為他是當代的梟雄,梟雄們的行事總和別人不同。」

  鈴鈴眨著眼,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他們一擊出手,無論中與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更有利的機會,他們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歎了口氣,苦笑著接道:「梟雄絕不會癡,所以和英雄不同。」

  鈴鈴道:「英雄都很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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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2:54: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大歡喜女菩薩


  李尋歡道:「癡並不可笑,因為惟有至情的人,才能學得會這『癡』字。」

  鈴鈴笑了,道:「癡也要學?」

  李尋歡道:「當然,無論誰想學會這『癡』字,都不是件易事,因為『癡』和『呆』不同,只有癡於劍的人,才能練成精妙的劍法,只有癡於情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真情,這些事,不癡的人是不會懂的。」

  鈴鈴垂下頭,似在咀嚼著他這幾句話中的滋味。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幽幽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確懂得了許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絕不會帶我走。」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至少我會先陪你回去。」

  鈴鈴道:「那麼,我們為何不走地道?那條路豈非近得多麼?」

  李尋歡道:「我可不是老鼠,為何要走地道?」

  他笑了笑,柔聲接著道:「只有那些見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歡走地道,一個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雖然沉重,卻總是想令別人覺得開心些。

  鈴鈴果然笑了,道:「好,我聽你的話,以後絕不做老鼠。」

  李尋歡仰面向天,長長吸了口氣,道:「你看,這裡有清風,有明月,還有如此清的流水,這些事,那些專走地道的人哪裡能享受得到?」

  鈴鈴笑道:「我倒寧願天上掛的是月餅,地上流的是美酒……」

  她嚥了口口水,又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肚子實在餓了,餓得要命,回去後,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廚房,做幾樣好吃的……」

  她語聲忽然頓住,因為她已嗅到一陣酒菜的香氣,隨風傳來,這種味道在深山中自然傳播得特別遠。

  李尋歡道:「炸子雞、紅燒肉、辣椒……還有極好的陳年花彫。」

  鈴鈴笑道:「你也聞到味道了?」

  李尋歡笑道:「年紀大了的人,耳朵雖會變得有點聾,眼睛也會變得有點花,但鼻子卻還是照樣靈得很的。」

  鈴鈴道:「你可嗅得出這味道是從哪裡來的?」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鎮上那小店絕沒有這麼好的酒,也做不出這麼好的菜。」

  鈴鈴道:「何況那小店早就關門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宵夜。」

  鈴鈴搖頭道:「絕不會,這鎮上住的幾十戶人家我都知道,他們日子過得都很節省,就算偶爾想弄頓宵夜吃,最多也不過煮碗麵,打兩個蛋而已。」

  李尋歡沉吟著,道:「也許他們家有遠客來了,所以特別招待……」

  鈴鈴道:「也不會,絕沒有一家的媳婦,能燒得出這麼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又道:「這裡能燒得出好菜的只有一個人。」

  李尋歡含笑問道:「誰?」

  鈴鈴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皺了皺眉,接著道:「所以我才奇怪,我還沒有下廚房,這酒菜的香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時他們已轉出了山口。

  李尋歡忽然道:「這酒菜的香氣,就是從你那小樓上傳來的。」

  長街靜寂。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熄滅了,但一轉入楓林,就可發現那小樓上依然是燈火通明。

  不但那酒菜的香氣是從小樓上傳來的,而且樓上還隱約可聽見一陣陣男女混雜的笑聲。

  鈴鈴怔住了。

  李尋歡淡淡道:「莫非是你們家的小姐已回來了?」

  鈴鈴道:「絕不會,她說過至少也要等三五個月後才會回來。」

  李尋歡道:「你們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許又有遠客來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動手弄些酒菜吃。」

  鈴鈴道:「我先上去瞧瞧,你……」

  李尋歡道:「還是我先上去的好。」

  鈴鈴道:「為什麼?這些人既然在樓上又燒萊,又喝酒,鬧得這麼厲害,顯然並沒有什麼惡意,你難道還怕我先上去有危險不成?」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只不過也很餓了。」

  他搶先走上小樓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感覺到已有人在小樓上設了個陷阱,正等著他上去。

  那些酒菜的香氣,正是誘他來上當的。

  樓上的門是開著的。

  李尋歡一走到門口,就彷彿呆住了。

  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這麼多,這麼胖的女人。

  他這一生中見到的胖女人,加起來還沒有現在一半多。

  小樓上的地方雖不算大,也不算小,像李尋歡這麼大的人,就算有一兩百個在樓上,也不會擠滿的。

  現在樓上只有二十來個人,卻已幾乎將整個樓都擠滿了。李尋歡想走進去,幾乎都困難得很。

  小樓本來用木板隔成了幾間屋子,現在卻已全都被打通,本來每間屋裡都有一兩張桌子,現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都已並在一起,桌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酒菜,堆得簡直像座小山。

  屋子裡坐著十來個女人,她們都坐在地上,因為無論多麼大的椅子她們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但誰也不能說她們是豬,因為像她們這麼胖的豬世上還少見得很,而且豬也絕沒有她們吃得這麼多。

  李尋歡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巧有一大盤炸子雞剛端上來,這十幾個胖女人正好一齊在吃炸子雞。

  那聲音簡直可怕極了,任何人都無法形容得出,小孩若是聽到這種聲音,半夜一定會做噩夢。

  堆酒萊的桌子旁鋪著七八床絲被,最胖的一個女人就坐在那裡,還有五六個男人在旁邊圍著她。

  這些男人一個個都穿著極鮮艷的衣裳,年紀也都很輕,長得也都不算難看,有的臉上還擦著粉。

  他們身材其實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這女人一比,簡直就活像個小猴子,這女人不但奇肥奇壯,而且又高又大,一條腿簡直比大象還粗,穿的一雙紅緞軟鞋,至少也得用七尺布。

  那五六個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在替她扇扇子,有的手裡捧著金盃,在餵她喝酒。

  還有兩個臉上擦著粉的,就像是條小貓似的蜷伏在她腳下,她手裡撕著炸雞,高興了就撕一塊喂到他們嘴裡。

  幸好李尋歡很久沒吃東西了,否則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來,他平生再也沒有瞧見過比這更令人噁心的事。

  但是他並沒有回頭,反而大步走了進去。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著他。

  被幾十個女人盯著,並不是件好受的事,尤其是這些女人,她們好像將李尋歡看成只炸雞,恨不得一齊伸出手將他撕碎。

  無論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變得很侷促,很不安。

  李尋歡並沒有。

  就算他心裡有這種感覺,表面也絕對看不出。

  他還是隨隨便便地走著,就算是走上金殿時,他也是這樣子,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無論誰也沒法子使他改變。

  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瞇了起來。

  她眼睛本來也許並不小,現在卻已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線,她脖子本來也許並不短,現在卻已被一堆堆的肥肉填滿了。

  她坐在那裡簡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李尋歡靜靜地站到她面前,淡淡地笑了笑,道:「大歡喜女菩薩?」

  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李尋歡道:「久仰得很。」

  大歡喜女菩薩道:「但你卻沒有逃走?」

  李尋歡笑道:「我為何要逃走?」

  大歡喜女菩薩也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忽然間,她全身的肥肉都開始震動了起來。

  滿屋子的人都隨著她震動了起來,本來伏在她背上的一個穿綠衣服的男人,竟被彈了出去。

  桌上的杯盤碗盞「叮噹」直響,就像地震。

  幸好她笑聲立刻就停止了,盯著李尋歡道:「我雖還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的來意我已知道。」

  李尋歡道:「哦?」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是為了藍蠍子來的,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她殺死我那寶貝徒弟,就是為了你?」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所以你想來救她?」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眼睛又瞇了起來,帶著笑意道:「想不到你這男人倒還有點良心,她為你殺人,倒還不冤枉。」

  她一挑大拇指,接著道:「但藍蠍子也真可算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講義氣,有骨頭,她殺了我的徒弟,非但沒有逃走,反而敢來見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對兒。」

  李尋歡並沒有辯駁,反而微笑道:「女菩薩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盡。」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想將她帶走?」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若已殺了她呢?」

  李尋歡淡淡道:「那麼……我也許就要替她報仇了!」

  大歡喜女菩薩又笑了起來,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膽子,我倒還真捨不得殺你。」

  她的腿一伸,將伏在她腿上的一個男人彈了起來,道:「去,替這位客人倒酒。」

  這男人穿著件緄著花邊的紫紅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卻已縮了起來,臉上居然還抹著厚厚的一層粉。

  看他的五官輪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以前認識他的人只怕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變成這樣子。

  只見他雙手捧著金盃,送到李尋歡面前,笑嘻嘻道:「請。」

  一個人落到這種地步,居然還笑得出口。

  李尋歡暗暗歎了口氣,也用雙手接著金盃,道:「多謝。」

  他無論對什麼人都很客氣,他覺得「人」,總是「人」,他一向不願傷害別人,就算那人自己在傷害自己。

  金盃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鬥。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這些男人誰也不比上你。」

  那穿紫花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過來,笑嘻嘻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請,再盡這一杯。」

  李尋歡怔住了。

  這男人居然認得他。

  大歡喜女菩薩皺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個李探花?」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只有一個,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大歡喜女菩薩也怔住了。

  屋子裡所有人的眼睛都發了直。

  小李飛刀!

  近十餘年來,江湖中幾乎已沒有比他更響亮的名字!

  大歡喜女菩薩突又大笑起來,道:「好,久聞小李探花不但有色膽,也有酒膽,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除了你之外,別人也沒有膽子到這裡來。」

  那男人笑嘻嘻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就叫藝高者膽大!」

  李尋歡一直在盯著他的臉,忍不住道:「卻不知閣下是……」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貴人多忘事,連老朋友都不認得了麼?」

  大歡喜女菩薩目光閃動,忽又笑道:「你的人他雖已不認得,你的劍法他想必還是認得的。」

  那男人格格笑道:「我的劍法……我的劍法連我自己都忘了。」

  大歡喜女菩薩緩緩道:「你沒有忘,快去拿你的劍來。」

  那男人倒真聽話,乖乖地走到後面去。

  後面還有刀勺聲在響,一陣陣香氣傳來,這次炒的是「干炒雪腿」,正是滇貴一帶的名菜。

  那男人的身形雖已有些佝僂,但走起路來倒不慢,還不到半盞茶工夫,就捧著柄烏鞘長劍走了出來。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來,露一手給他瞧瞧。」

  笑聲中,她已將手裡的大半隻炸雞向這男人拋了出去。

  只聽「叮」的一聲,劍光一閃!

  這男人擰身,拔劍,劍光匹練般飛出,劍花點點。

  大半隻炸雞已變成四片,一連串穿在劍上。

  李尋歡失聲道:「好劍法!」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劍法,如此迅急的出手,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這一招劍法李尋歡看來竟熟悉得很,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還彷彿曾經和他交過手。

  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過來,道:「這雞炸得還不錯,李探花請嘗一塊。」

  黃澄澄的炸雞串在碧森森的劍上,果然顯得分外誘人。

  碧森森的劍光宛如一池秋水。

  李尋歡聳然失聲,竟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奪情劍!」

  這男人掌中的劍,竟是奪情劍!

  望著這男人,李尋歡全身都在發冷,嗄聲道:「游龍生,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的游少莊主。」

  這男人笑嘻嘻道:「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你到底還是沒有忘了我。」

  他似乎笑得太多,臉上的粉都在娑娑地往下落。

  這真的就是游龍生?這真的就是兩年前雄姿英發,不可一世的少年豪傑?

  李尋歡只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少年竟會變成如此模樣,他不但為他悲痛,也為他惋惜。

  但游龍生自己卻似已完全麻木了,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慢慢地將挑在劍尖的炸雞取下,挑了一塊最肥的,放在嘴裡咀嚼著,喃喃道:「好,

  味道果然與眾不同,能吃到這種炸雞,真是口福不淺。」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藏劍山莊的廚子做不出這麼好的炸雞來麼?」

  游龍生歎了口氣,道:「他們做出來的炸雞簡直就像木頭。」

  大歡喜女菩薩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這種炸雞麼?」

  游龍生道:「吃不到。」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過得開心不開心?」

  游龍生笑道:「開心死了。」

  大歡喜女菩薩道:「藍蠍子和我,若要你選一個,你選誰?」

  游龍生似乎又想爬到她腳下去,笑嘻嘻道:「當然是選我們的女菩薩。」

  大歡喜女菩薩撫著肚子大笑起來,格格笑道:「好,這小子總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場!」

  她忽然指著自己的咽喉,道:「來,往我這地方刺一劍,給李探花瞧瞧。」

  游龍生道:「那不行,若是傷了女菩薩,那怎麼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大歡喜女菩薩笑罵道:「小兔崽子,憑你也能傷得了我,放心刺過來吧!」

  她居然抬起了頭,伸直了脖子在等。

  看游龍生遲疑著,眼珠子不停地在轉,突然道:「好!」

  這「好」字出口,他劍也出手!

  但見寒光閃動,如驚虹,如掣電。

  游龍生劍法之快,雖不及阿飛,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頂尖的高手,李尋歡曾經和他交過手,對他的劍法自然清楚得很。

  大歡喜女菩薩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居然連動都不動,她若是個男人,倒真像一尊彌陀佛。

  劍光已閃電般刺入了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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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女巨人


  游龍生不但劍法快,手裡用的「奪情劍」也可算是柄吹毛斷髮的利器,李尋歡對這柄劍的鋒利也清楚得很。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軀能擋得住這一劍!

  只聽一聲驚呼,游龍生的人竟突然彈了出來,跌坐在李尋歡身旁的一個胖女人身上。

  這女人吃吃地笑著,摟住了他。

  再看那柄劍,還插在大歡喜女菩薩的咽喉上。

  但大歡喜女菩薩卻還是好好地坐在那裡,笑瞇瞇地瞧著李尋歡。

  李尋歡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這位大歡喜女菩薩,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將這柄劍夾住!這種功夫別人非但沒看到,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只聽她吃吃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處,這話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劍柄一直在不停地顫動著,到此刻才停止。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女菩薩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

  這一點也不得不承認,因為誰也沒有她那麼多肥肉。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我也聽說過你的飛刀百發百中,連我那寶貝乾兒子都躲不開你的一刀,你自己當然也覺得自己蠻不錯了,是嗎?」

  李尋歡沒有說話。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就是仗著你那手飛刀,才敢到這裡來的,是嗎?」

  她緩緩將夾在脖子上的劍拿了起來,帶著笑道:「但你那手飛刀能殺得了我麼?」

  李尋歡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殺不了。」

  大歡喜女菩薩笑了,道:「你現在還想不想將藍蠍子帶走?」

  李尋歡道:「想。」

  大歡喜女菩薩臉色也不禁變了變,但立刻又笑道:「有趣有趣,你這人真有趣極了,你想用什麼法子將藍蠍子帶走呢?」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慢慢地想,總會想出個法子來的。」

  大歡喜女菩薩眼睛又瞇了起來,道:「好,那麼你就留在我這裡,慢慢地想吧。」

  李尋歡笑道:「這裡既然有酒,我多留幾日也無妨。」

  大歡喜女菩薩道:「但我這酒可不是白喝的。」

  李尋歡笑道:「你想要我怎樣?」

  大歡喜女菩薩瞇著眼,笑道:「本來我還嫌你稍微老了一點,但現在卻越看你越中意了,所以,你也用不著再想別的法子,只要你留在這裡陪我幾天,我就讓你將藍蠍子帶走。」

  李尋歡還是在笑,悠然道:「你不嫌我老,我卻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將身上的肉去掉一兩百斤,我就算陪你幾個月也無妨,現在麼……」

  他搖了搖頭,淡淡道:「現在我實在沒有這麼好的胃口。」

  大歡喜女菩薩面上驟然變了顏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好!」

  她忽然一揮手。

  坐在李尋歡四側的幾個胖女人立刻站了起來。

  她們的人雖然胖,但動作卻不慢,腿一伸,人已彈起,從四面八方向李尋歡包圍了過來。

  這幾人中最瘦的一個,身子也有兩尺寬,一尺厚,幾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道肉牆,連一絲空隙都沒有。

  屋頂很低,李尋歡既不能往上躍,也不能往外衝——看到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簡直一看就噁心。

  但這些女人卻越擠越近,竟似想將他夾在中間,他的飛刀若出手,縱能擊倒一人,別的人照樣還是要衝上來的。

  若是真的被她們夾住,那滋味李尋歡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大笑道:「李尋歡,我知道連少林寺的羅漢陣都困不住你,但你若能破得了我這『肉陣』,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她笑聲越來越大,整座小樓都似已隨著她的笑聲震動起來,小樓下的木架,也被壓得「吱吱」發響。

  李尋歡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了鈴鈴。

  鈴鈴根本沒有上樓。

  她自然不會眼看著李尋歡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

  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整座樓都垮了下去,只聽「哎喲,噗咚」之聲不絕於耳,滿屋子的人也隨著跌了下去。

  屋頂也裂開了個大洞。

  李尋歡身形已掠起,燕子般自洞中躥出。

  他以為大歡喜女菩薩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四百斤,這一跌下去,縱然能爬起來,至少也得費半天勁。

  誰知這大歡喜女菩薩不但反應快得驚人,輕功也絕不比別人差,李尋歡身子剛掠出,就聽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大歡喜女菩薩又將屋頂撞破了個大洞,就像是個大氣球似的飛了出來,連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

  小樓還在繼續往下倒塌,灰土迷漫,瓦礫紛飛。

  李尋歡頭也不回,「平沙落雁」,掠下地面。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格格笑道:「李尋歡,你既已被我看到,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笑聲中,她整個人已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李尋歡只覺風聲呼呼,就彷彿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壓下。

  他的手突然向後揮出。但見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終於出手!

  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鮮血飛泉般自大歡喜女菩薩臉上標出。

  這一次李尋歡飛刀取的並非她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飛刀一出手,就知道絕不會落空。

  他有這信心。

  但大歡喜女菩薩的笑聲卻仍未停頓,笑得李尋歡有點毛骨悚然,他忍不住猝然轉身回頭。

  只見大歡喜女菩薩正一步步向他走了過來,面上的鮮血流個不停,飛刀還插在她眼眶裡。

  但她卻絲毫也不覺得痛苦,還是格格笑道:「李尋歡,我已看上了你,你就跑不了的,你還有幾把飛刀,一齊使出來吧,像這麼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裡大嚼起來。

  一柄精鋼鑄成的飛刀,竟被她生生嚼碎。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了。

  這女人簡直不是人,簡直是個上古洪荒時代的巨獸,若想要她倒下,看樣子真得用上一兩百把刀才行。

  但就在這時,突聽大歡喜女菩薩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吼,整個樹林都似已被這吼聲震得搖動起來。

  李尋歡只見到一點碧森森的劍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著,就有一股鮮血暴雨般飛濺了出來。

  然後,他才見到游龍生雙手握著奪情劍的劍柄,一把三尺七寸長的奪情劍,已全都刺人了大歡喜女菩薩的後背。

  劍尖自後背刺人,前心穿出。

  大歡喜女菩薩狂吼一聲,將游龍生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飛過她頭頂,「砰」,跌在她腳下。

  她的人跟著倒下,恰巧壓在游龍生身上。

  只聽「喀嚓,喀嚓」之聲一連串地響,游龍生全身的骨頭都似已被她壓斷,但他卻咬緊牙關,不出一聲。

  大歡喜女菩薩牛一般地喘息著,道:「是你……原來是你!」

  游龍生也在喘息著,道:「你想不到吧……」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我對你不壞,你為何要……要暗算我?」

  游龍生臉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咬著牙道:「我一直沒有死,就為的是在等著這麼樣的一天……」

  他已被壓得連呼吸都已將停止。眼前漸漸發黑,只覺得大歡喜女菩薩身子一陣抽搐,忽然滾了出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李尋歡那雙永遠都帶著一抹淡淡憂鬱的眼睛,他也感覺到有一雙穩定的手正在替他擦拭著額上的冷汗。

  這雙手雖然隨時都可取人的性命,卻又隨時都在準備著幫助別人,這隻手裡有時握著的雖是殺人的刀,但有時卻握著滿把同情。

  游龍生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失敗了,只能掙扎著道:「我不是游龍生。」

  李尋歡默然半晌,才沉重地點了點頭,道:「你不是。」

  游龍生道:「游龍生早已……早已死了。」

  李尋歡黯然道:「是,我明白。」

  游龍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見到游龍生。」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別的我都不知道。」

  游龍生嘴角終於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嗄聲道:「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實在是運氣,我只恨……」

  他只覺一口氣似已提不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我只恨為何不死在你手裡!」

  黎明。

  楓林外添了三堆新墳。是游龍生、藍蠍子和大歡喜女菩薩的墳——掘墳的正是她自己的門下。

  她們對大歡喜女菩薩的死,竟絲毫也不覺得悲哀,顯見這位女菩薩並非真的有菩薩心腸,活著時也並不討人歡喜。

  使這小樓倒塌的果然是鈴鈴。

  她自己也覺得很得意:「我只不過弄鬆了一根柱子,小樓就倒了下來,若不是我見機跑得快,就要被活活壓死。」

  見到大歡喜女菩薩的門下一個個全都走了,她又覺得很奇怪!

  「她們為什麼沒有替師傅報仇的意思呢?」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這也許是因為那位女菩薩只顧著拚命填她們的肚子,卻忘了去照顧她們的心。」

  鈴鈴笑了,道:「不錯,一個人的肚子若太飽,就懶得用心了。」

  她又皺了皺眉,道:「但你為什麼就這樣放她們走了呢?」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養不起她們。」

  鈴鈴咬著嘴唇,沉默了半晌,用眼睛瞟著李尋歡,道:「若是只養一個人,你養得起嗎?」

  她眼珠子一轉,接著又道:「那人吃得並不多,既不喝酒,也很少吃肉,每天只要青菜豆腐就行了,而且她還會自己煮飯,自己炒菜,菜做得好極了,你晚上睡覺,她會替你鋪床,早上起來,她會替你梳頭,」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樣的人,她自己一定會活得很愉快,用不著跟我受苦。」

  鈴鈴的小嘴嘟了起來,恨恨道:「我知道你心裡只有藍蠍子,她的腰比我細。」

  李尋歡苦笑道:「你認為我心裡只有藍蠍子?」

  鈴鈴道:「當然,為了她,你不惜冒那麼大的險,不惜去拚命,其實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著你為她操心。」

  李尋歡歎道:「她活著時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

  鈴鈴道:「那麼……我難道就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道:「當然是。」

  鈴鈴道:「你既然肯為死了的朋友去拚命,為什麼不能替活著的朋友想想呢?」

  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揉著眼睛道:「我本來就沒有親人,現在連家也沒有了,你難道真能眼看著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飯吃?」

  李尋歡只有苦笑。

  他發覺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會說話了。

  鈴鈴從指縫裡偷偷瞟了他一眼,悠悠地接著道:「何況,你若不帶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麼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飛?」

  阿飛正在喝湯。

  牛肉湯,燉得很香,很濃。

  阿飛捧在手裡慢慢地啜著,眼睛茫然直視著湯碗的邊緣,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彷彿根本辨不出這碗湯的滋味。

  林仙兒就坐在對面,手托著腮,溫柔地望著他,柔聲道:「最近你臉色不太好,多喝些湯吧,這湯滋補得很,你快趁著熱喝,冷了就不好吃了。」

  阿飛仰起頭,將一大碗湯全都喝了下去。

  林仙兒輕輕地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

  阿飛道:「好。」

  林仙兒道:「還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

  阿飛道:「要。」

  林仙兒嫣然道:「這就對了,最近你飯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該多喝幾碗湯。」

  屋子很簡陋,卻是新粉刷過的,連廚房裡的牆都還沒有被油煙燻黑,因為他們剛搬進來還不到兩天。

  林仙兒又添了碗湯,捧到阿飛面前,帶著笑道:「這地方雖不大,菜市場卻不小,只不過賣肉的有點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錢。」

  阿飛低著頭喝了兩口湯,忽然道:「明天我們不喝牛肉湯了。」

  林仙兒眨著眼道:「為什麼?你不喜歡?」

  阿飛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喜歡,可是我們喝不起。」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你用不著為錢發愁,這幾年狐皮衣服正風行,上個月你打的狐狸,我一共賣了二十七兩銀子,到現在還沒用完。」

  阿飛道:「總要用完的,這地方又沒有狐狸可打。」

  林仙兒道:「等用完時再說吧,何況,我還有些私房錢。」

  阿飛道:「我不能用你的錢。」

  林仙兒眼圈兒立刻紅了,低著頭道:「為什麼不能?這些錢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是我替人家縫縫補補,用十根手指頭辛苦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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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各有安排


  林仙兒說著說著,眼淚已流了下來,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 那些錢,都已聽你的話分給人家了,你難道不信?」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不是不信,只不過……我應該養 你的,我不能讓你受苦。」

  林仙兒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伏在他身上,流著淚道:「我知道你 是真心對我好,從來也沒有人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們兩人既然已這麼好了,你就不該再分什麼你的,我的……連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了,你難道不知道?」

  阿飛閉上眼睛,將她的一雙手緊緊握在手裡,只要能永遠握著這雙手,他再也不要什麼別的。

  阿飛終於睡著了。

  林仙兒將自己的手輕輕地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她站在床頭,靜靜地瞧了這少年半晌,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那麼美,卻又那麼殘酷。

  然後,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關起了門,回到自己屋裡,從一隻簡陋的小木箱裡,取出了個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從木瓶中倒出些閃著銀光的粉末,就著茶吞下去,這些銀粉她每天都不會忘記吃的。

  因為這是珍珠磨成的粉,據說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駐。

  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怕老,總要想盡法子,來保住青春,卻不知青春是無論什麼法子也留不住的。

  望著手裡的小木瓶,林仙兒又不覺笑了。

  「阿飛若知道這瓶珍珠粉值多少錢,一定會嚇一跳。」

  她發覺男人都很容易受騙,尤其容易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欺騙,所以她一向覺得男人不但很可憐,也很可笑

  她還未遇到過一個從不受騙的男人。

  也許只有一個——李尋歡。

  一想起李尋歡,她的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尋歡是不是已死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門外是一條很僻靜的小路。

  繁星,無月,遠處的燈火已寥落。

  遠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矯健的青衣少年抬著頂小轎健步如飛而來,就在門口停下。

  過了半晌,林仙兒悄悄走了出來,掩起門,坐上轎,將四面的簾子都放落,竹簾並不密,別人雖瞧不見她,她卻可瞧見別人。

  轎子已抬起,向來路奔去。

  他們走的並不是大路,轉過兩三條小徑,連寥落的燈火都已見不到了,轎夫的腳步才漸漸放緩。

  四野靜寂,寂無人聲。

  再往前走,就是片木葉還未凋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個小小的土地廟,右面是一堆堆荒墳。

  轎子就在這裡停了下來。

  前面的轎夫,自轎底取出了個燈籠,燃起了燭火,高高挑起,燈籠是粉紅色的,上面還畫著一朵朵鮮紅的梅花。

  燈籠一燃起,樹林裡,墳堆間,土地廟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現人影,分在四個方向,向轎子這邊奔了過來。

  這四人腳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顯得很興奮,但發現除了自己外還有別人時,四個人腳步都立刻變了,腳步也緩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帶著些警戒之色,還帶著些敵意。

  從樹林裡走出來的是個臉圓圓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華麗,看來就像是個買賣做得很發財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動卻很矯健,武功的根基顯然不弱。

  從墳堆間走出的有兩個人,右面的一人短小精悍,滿身黑衣,看來彷彿有些鬼鬼祟祟的,輕功卻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來絲毫不起眼,無論誰瞧見這種人,都絕不會多加注意。

  但他的輕功卻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還高一籌。

  從祠堂裡走出的一人年紀最輕,氣派也最大,雖施展輕功,但腳步沉穩,目光炯炯,武功也顯然比別人高。

  他穿著件寶藍色的長袍,腰邊懸著柄綠鯊魚皮鞘,黃金吞口的長劍,看來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兒顯然知道來的是這四個人,也沒有掀簾子瞧一眼,更沒有下轎子,只是銀鈴般笑了笑,道:「四位遠來辛苦了,這裡也沒有備酒替四位洗塵接風,真是抱歉得很。」

  四個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來彷彿想搶著說話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閉上了嘴。

  林仙兒柔聲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話要說,但誰先說呢?」

  那模樣最平凡的灰衣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不敢和別人爭先。

  那藍衣少年皺了皺眉,背負著雙手,傲然轉過了頭,他顯然不屑和這些人為伍,是以也不願爭先。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臉上堆滿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請。」

  黑衣人倒也不客氣,縱身一躍,已到了轎前。

  林仙兒已笑道:「兩個月不見,你的輕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賀。」

  黑衣人陰鷙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過獎了。」

  林仙兒道:「我求你做的兩樣事,想必定是馬到成功,我知道你從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寶慶那一帶的賬都已完全收齊了,這裡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兩,開的是山西同福號的銀票。」

  林仙兒自轎子裡伸出一隻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將那疊銀票全都接了過去,似乎先點了點數目,才笑道:「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還盯在林仙兒的手方才伸出來的地方,似已看得癡了,這時才勉強一笑,道:「謝字不敢當,只要姑娘還記得我這人也就是了。」

  林仙兒道:「但那說書的孫老頭和他那孫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們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頭,訥訥道:「我本來一直跟著他們的,但到了關中道上,這兩人就忽然失蹤了,關中道上的朋友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麼樣的兩個人,這兩人就像……就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

  林仙兒不說話了。

  黑衣人輕笑著道:「這兩人的行蹤實在太神秘,表面上雖裝做不會武功,但我絕不相信,只要姑娘再給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們的來歷。」

  林仙兒又沉默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們的,這件事你雖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會兒我還有要求你幫忙的事。」

  黑衣人這才鬆了口氣,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話了。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這才向另兩人抱了抱拳賠笑道:「失禮,失禮……」

  他一面向轎子這邊走過來,一面不停地打恭作揖。

  林仙兒嬌笑道:「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你現在真不愧是個大老闆的樣子。」

  這人一揖到地,滿臉帶著笑,道:「我只不過是姑娘手下的一個小夥計而已,姑娘若不賞飯吃,我就得捲鋪蓋,大老闆這三字,我是萬萬不敢當的。」

  林仙兒柔聲道:「說什麼老闆,講什麼夥計,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這生意總有一天是你的。」

  這中年人滿面都起了紅光,彎著腰笑道:「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他一連謝了好幾遍,才從懷中取出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這裡是去年一年賺的純利,也開的是同福號的銀票,請姑娘過目。」

  林仙兒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實可靠,而且人又能幹……」

  她早已將銀票接了過去,一面說話,一面清點,說到這裡,她口氣忽然變了,再也沒有絲毫笑容,冷冷道:「怎麼只有六千兩?」

  中年人賠笑道:「是六千三百兩。」

  林仙兒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兩。」

  林仙兒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訥訥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萬多。」

  林仙兒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買賣越做越回去了,照這樣再做兩年,咱們豈非就要貼老本了麼?」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這兩年不興緞子衣服,府綢的賺頭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就一定會有轉機了。」

  林仙兒默然半晌,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道:「這兩年來,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該回家去享幾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驟然大變,顫聲道:「可是……可是那邊的生意……」

  林仙兒道:「那邊的生意我自然會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滿面驚恐之色,吃吃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後退,話未說完,突然凌空一個翻身,飛也似的向暗林那邊逃了出去。

  但他剛逃幾步,突見寒光一閃。

  慘呼聲中,血光四濺,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藍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鋼長劍,劍尖猶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好劍法。」

  藍衫少年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將劍上的血漬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個劍花,「嗆」,劍又人鞘。

  灰衣人靜靜地站著,也不說話了。

  他等了很久,見到這藍衫少年並沒有和他搶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轎子前走了過去。

  林仙兒也許早已知道這人不是兩句好話就可以買動的,也沒有跟他客氣,一開口就問道:「龍嘯雲已回了興雲莊?」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個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歸胡瘋子之外,還有個姓呂的,據說是『溫侯銀戟』呂鳳先的堂弟,用的也是雙戟,看樣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兒道:「那賣酒的駝子呢?」

  灰衣人道:「還在那裡賣酒,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誰也猜不透他的來歷,龍嘯雲已到他那小店裡去了兩三次,看樣子也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林仙兒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聽出一點來了,無論那人是什麼變的,要瞞過你這雙眼睛卻困難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那駝子必定和說書的孫老頭有些關係,說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壓不倒』的孫老二。」

  林仙兒似也覺得很驚異,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你再去打聽打聽,明天……」

  她聲音越說越低,灰衣人只有湊過頭去聽,聽了幾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張臉上竟也露出了歡喜之色,點著頭道:「我知道……我記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時候,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了。

  林仙兒的確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著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給他一刀。

  但這時林仙兒已又從轎子裡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蔥般的手,在夜色中看來更是瑩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癡了,癡癡地走了過去。

  林仙兒柔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後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邊說了幾句話。

  黑衣人滿面都是喜色,不停地點頭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會忘記?」

  他走的時候,人似已長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藍衫少年才走了過來,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有什麼法子呢?他們可不像你跟我……我總得敷衍敷衍他們。」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這少年的手,柔聲道:「你生氣了麼?」

  藍衫少年板著臉,道:「哼。」

  林仙兒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個孩子似的,快上轎子,我替你消氣。」

  藍衫少年本來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淒厲的慘呼……

  聲音是從樹林裡傳出來的。

  灰衣人本已走人了樹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來,他一步步往後退,鮮血也隨著一滴滴往下落。

  退出樹林,他才轉過身,想往轎子這邊逃。

  夜色中,只見他滿面俱是鮮血,赫然已被人在眉心刺了一劍。

  黑衣人也正想往樹林裡去,瞧見他這樣子,臉色也變了,剛停住了腳,灰衣人已倒在他腳下。

  他莫非在樹林裡遇見了鬼麼?

  殺人的厲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一伸手,拔出了靴筒裡的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那黑黝黝的密林,嗄聲道:「是什麼人?」

  樹林裡寂無人聲,過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高而頎長,穿著件杏黃色的長衫,長僅及膝,頭上戴著頂寬大的笠帽,緊壓在眉際,遮去了面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態很奇特,佩劍的法子也和別人不同,只是隨隨便便地斜插在腰帶上。

  劍不長,還未出鞘。

  這人看來也並不十分兇惡,但黑衣人一瞧見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發起冷來,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這人身上竟似帶著種無聲的殺氣。

  荊無命。

  荊無命既然還活著,死的自然是李尋歡。

  林仙兒笑了。

  但她只是笑在心裡,面上卻像是怕得要命,將那藍衣少年的手握得更緊,身子一直在不停地發抖,顫聲道:「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藍衣少年勉強笑了笑,道:「不管他是誰,有我在這裡,你還怕什麼?」

  林仙兒透了口氣,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絕沒有任何人敢來碰我一根手指。」

  藍衣少年挺起胸,道:「對,無論他是誰,只要他敢過來,我就要他的命!」

  其實他也已被荊無命的殺氣所懾,手心裡已冒著冷汗,只不過他還年輕,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荊無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裡雖握著柄匕首,他用這柄匕首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將這柄匕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荊無命那雙死灰色的眼睛。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手裡這把刀能殺得死人麼?」

  黑衣人怔住了。

  這句話問得實在有點令人哭笑不得,但別人既已問了出來,他也沒法子不回答,只有硬著頭皮道:「自然能殺得死人的。」

  荊無命道:「好,來殺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勉強笑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荊無命道:「因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臉上的冷汗一粒粒往下落,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閃電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既然敢用這種短兵器,就必定有獨特的招式,出手也自然不會慢。

  但他的匕首剛刺出,劍光已飛起。

  接著,就是一聲慘呼,很短促,他的人已倒下,再看荊無命的劍已又回到鞘中,彷彿根本沒有拔出來過。

  「好快的劍!」

  藍衣少年也是使劍的名家,自己一向覺得劍法已夠快了,從來也不信世上還有人的劍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

  林仙兒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動,忽然放開了他的手,道:「這人出手太快,你……你還是快逃走吧,用不著管我。」

  藍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歲,就一定會聽話得很,一個人活到四五十歲時,就會懂得性命畢竟要比面子可貴得多。若有人說「生命固可貴,愛情價更高」,這話一定是年輕小伙子說出來的。

  說這話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歲。

  藍衣少年咬著牙,嗄聲道:「你用不著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氣還不十分堅決,也並沒有衝過去的意思。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不……你不能死,你還有父母妻子,還是趕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擋著他,反正我只是孤零零一個人,死了也沒關係。」

  藍衣少年突然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林仙兒又笑了。

  一個女人若要男人為她拚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他知道她是愛他的,而且也不惜為他死。

  這法子林仙兒已不知用過多少次,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這一次不但心裡在笑,臉上也在笑。

  因為她知道這藍衣少年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了。

  劍光如雪。

  這藍衣少年不但劍法頗高,用的也是把好劍。

  剎那之間,他已向荊無命刺出了五劍,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早已看出無論說什麼也沒有用。

  荊無命居然沒有回手。

  藍衣少年這五劍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處刺過去的,也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個空。

  荊無命忽然道:「你是點蒼門下?」

  藍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劍再也刺不出去,這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彷彿根本就沒有看他。

  他實在不懂這人怎會看出他的師承劍法。

  荊無命道:「謝天靈是你的什麼人?」

  藍衣少年道:「是……是家師。」

  荊無命道:「郭嵩陽已死在我劍下。」

  他忽然無頭無尾地說出這句來,前言不對後語。

  但這藍衣少年卻很明白他的意思。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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