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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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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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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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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18: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回 友情


  阿飛卻還在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方纔那小姑娘……她是誰?」

  李尋歡道:「她叫鈴鈴,也很可憐。」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很會說謊。」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並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對你很關心。」

  李尋歡道:「也許……」

  阿飛搶著道:「你現在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卻根本沒有問你是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她還沒有機會問。」

  阿飛道:「女孩子若是真的關心一個人,絕不會等什麼機會。」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難道怕我會上她的當?」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李尋歡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萬要相信女人對你說真話。」

  阿飛道:「你認為每個女人都會說謊?」

  李尋歡不願正面回答他這句話,道:「你若是個聰明人,以後也千萬莫要當面揭穿女人的謊話,因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會有很好的解釋,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釋,她還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說謊。」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你若遇見了一個會說謊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裝作完全相信她,否則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飛凝注著李尋歡,良久良久。

  李尋歡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阿飛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說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已知道。」

  望著阿飛的背影,李尋歡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愉快。

  這倔強的少年畢竟沒有倒下去。

  而且,這一次,他說了很多話,居然全沒有提起林仙兒。

  愛情,畢竟不能佔有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生命。

  阿飛畢竟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若是覺得自己活著已是件羞辱時,他就寧可永不再見他所愛的女人,寧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為他覺得已無顏見她。

  但阿飛真能勝得了呂鳳先麼?

  這次他若又敗了,呂鳳先縱不殺他,他還能再活得下去麼?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咳出了血。

  呂鳳先還在那裡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人的確很沉得住氣。

  只有能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在身上揉著。

  酒杯的碎片又刺人他肉裡。

  血,即使在如此淒迷的夜霧中,看來還是鮮紅的!

  只有鮮血才能激發人原始的獸性——情感和仇恨,別的東西或許也能,但卻絕沒有鮮血如此直接。

  阿飛彷彿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呂鳳先望著他漸漸走近,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他忽然覺得走過來的簡直不是個人,而是隻野獸。

  負了傷的野獸!

  「仇敵與朋友間的區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區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存的法則。

  「寬恕」這兩個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實際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飛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顫抖,但他的手,卻越來越堅定。

  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酷。

  呂鳳先永遠無法瞭解這少年怎會在忽然間變了。

  但他卻很瞭解阿飛的劍法。

  阿飛劍法的可怕之處並不在…「快」與「狠」,而是「穩」與「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地,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會出手。

  所以他必須「等」!

  等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現在,呂鳳先似已決心不給他這機會。

  呂鳳先看來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彷彿都是空門,阿飛的劍彷彿可以隨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人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

  李尋歡遠遠地瞧著,目中充滿了憂慮。

  呂鳳先的確值得自傲。

  李尋歡實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飛有任何希望能勝得了他——因為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夜更深。

  荒墳間忽然有碧光閃動,是鬼火!

  吹的是西風,呂鳳先的臉,正是朝西的。

  有風吹過,一點鬼火隨風飄到了呂鳳先面前。

  呂鳳先鎮靜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像是要拂去這點鬼火,卻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決鬥中,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

  只不過他的手雖沒有動,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這「要動的念頭」

  而緊張起來,已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這當然不能算是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

  只要有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他的劍已出手!

  這一劍的關係實在太大。

  阿飛今後一生的命運,都將因這一劍的得失而改變。

  這一劍若得手,阿飛就會從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敗的羞辱。

  這一劍若失手,他勢必從此消沉,甚至墮落,那麼他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變得如呂鳳先說的那樣——生不如死。

  這一劍實在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但這一劍真能得手麼?

  劍光一閃,停頓!

  「嗆」,劍已折!

  阿飛後退,手裡已只剩下的半柄斷劍。

  另半柄劍被夾在呂鳳先的手指裡,但劍尖卻已刺人了他肩頭。

  他雖然夾住了阿飛的劍,但出手顯然還是慢了些。

  鮮血正從他肩頭流落。

  這一劍畢竟得手了!

  阿飛臉上彷彿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輝——勝利的光輝!

  呂鳳先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只是冷冷地瞧著阿飛,斷劍猶在他肩頭,他也沒有拔出來。

  阿飛也只是靜靜地站著,並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積鬱和苦悶已因這一劍而發洩。

  他要的只是「勝利」,並不是別人的「生命」。

  呂鳳先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能從他這種人嘴裡聽到這句話,就已是令人覺得振奮,覺得驕傲。

  但他在臨走前,卻又突然加了句:

  「李尋歡果然沒有說錯,也沒有看錯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尋歡曾經對他說過什麼?

  呂鳳先的身影終於在夜色中消失。

  李尋歡的笑臉已出現在眼前。

  他用力拍著阿飛的肩頭,笑道:「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那點打擊決不會令你洩氣的,世上本就沒有常勝的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何況人?」

  他笑得更開朗,接著又道:「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對你更有信心了……」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認為我從此不會再敗?」

  李尋歡笑道:「呂鳳先的武功,已絕不在任何人之下,若連他也躲不過你的劍,只怕世上就沒有別人能躲得過!」

  阿飛道:「可是……我卻覺得這一次勝得有些勉強。」

  李尋歡道:「勉強?」

  阿飛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尋歡道:「誰說的?」

  阿飛道:「用不著別人說,我自己也能感覺得出……」

  他目光還停留在呂鳳先身影消失處,緩緩接著道:「我覺得他本可勝我的,他出手絕不該比我慢。」

  李尋歡道:「他武功的確很高,甚至也許比你還高,但你卻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這才是別人絕對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勝!」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呂鳳先雖敗了,也並沒有不服,連他這種人都對你服了,你自己對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

  阿飛終於笑了。

  對一個受過打擊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比朋友的鼓勵更珍貴!

  李尋歡笑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該慶祝……你喜歡用什麼來慶祝?」

  阿飛笑道:「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麼別的?」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當然是酒,慶祝時若沒有酒,豈非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

  阿飛笑道:「那簡直比炒菜時不放鹽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的確很奇妙,有時能令人興奮,有時卻又能令人安眠。

  這幾天,阿飛幾乎完全沒有睡過,縱然睡著也很快就醒,他總想不通自己在「家」時怎會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豬。

  等阿飛睡著,李尋歡就走出了這家客棧。

  轉過街,還有家客棧。李尋歡突然飛身掠入了這家客棧的後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這家客棧中來做什麼?

  已將黎明,後院中卻有間房還亮著燈。

  李尋歡輕輕拍門,屋裡立刻有了回應,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呂鳳先。

  他怎會在這裡?李尋歡怎會知道他在這裡?為什麼來找他?

  難道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麼秘密的約定?

  呂鳳先嘴角帶著種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來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道:「我早就說過,只要他答應,就絕不會失信。」

  站在呂鳳先身後的,竟是鈴鈴。

  鈴鈴怎會和呂鳳先在一起?

  李尋歡究竟答應過什麼?

  燈光昏黃,李尋歡的臉卻蒼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進屋子,突然向呂鳳先深深一揖道:「多謝。」

  呂鳳先淡淡道:「你不必謝我,因為這根本是件交易,誰也不必謝誰。」

  李尋歡也淡淡地笑了笑,道:「這種交易,並不是人人都會答應的,我當然要謝你。」

  呂鳳先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你要鈴鈴對我說時,我的確吃了一驚。」

  李尋歡道:「所以我才會要她解釋得清楚些。」

  呂鳳先道:「其實用不著解釋,我也已很瞭解,你要我故意敗給阿飛,只不過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來,莫要再消沉。」

  李尋歡道:「我的確是這意思,因為他的確值得我這麼樣做!」

  呂鳳先道:「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卻不是,……我簡直想不到世上會有人會向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來。」

  李尋歡道:「但你卻終於還是答應了。」

  呂鳳先目光刀一般盯著他,道:「你算準了我會答應?」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這種非凡的人,才會答應這種非凡的事。」

  呂鳳先還在盯著他,目光卻漸漸和緩,緩緩道:「你也算準了他絕不會要我的命。」

  李尋歡道:「我知道他勝了一分就絕不會再出手的。」

  呂鳳先突然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他,也沒有看錯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應你讓他勝一招,那意思就是說,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有這把握?」

  呂鳳先厲聲道:「你不信?」

  兩人目光相視,良久良久,李尋歡突又一笑,道:「現在也許,將來卻未必。」

  呂鳳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該答應你的,讓他活著,對我也是種威脅。」

  李尋歡道:「但有些人就喜歡有人威脅,因為威脅也是種刺激,有刺激才有進步,一個人若是真的達到『四顧無人』的巔峰處,豈非也很寂寞無趣?」

  呂鳳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但我答應你,卻並不是為了這緣故。」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

  呂鳳先道:「我答應你,只因為你交換的條件很優厚。」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沒有優厚的條件,怎能和人談交易?」

  呂鳳先道:「你說,只要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會答應我一件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但你卻沒有指明是什麼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目光突又變得冷酷起來,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尋歡神色不變,淡淡道:「以我的一條命,換回了他的一條命,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說著,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就彷彿他的生命本就不屬於

  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關心。

  鈴鈴的身子卻已顫抖起來,忽然撲倒在呂鳳先面前,嘶聲道:「我知道你絕不會這麼樣做的,我知道你也是個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呂風先的嘴緊緊地閉著,連瞧都沒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視著李尋歡,緊閉著的嘴角,顯得有種說不出的冷酷、高傲。

  這種人本就不會將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鈴鈴望著他的嘴,臉色越來越蒼白,身子的顫抖越來越劇烈。

  她很瞭解李尋歡。

  她知道這張嘴裡只要吐出一句話,李尋歡立刻就會去死的。

  他既然能為別人活著,自然更可以為別人而死!

  死,往往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瞭解呂鳳先。

  別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暈了過去。

  因為她不願,也不敢從他嘴裡聽到那句話。

  暈厥,其實也是上天賜給人類的許多種恩惠之一,人們在遇著自己不願做、不願說、不願聽的事時,往往就會以「暈厥」這種方法來逃避。

  李尋歡從不逃避。

  他始終面對著呂鳳先,正宛如面對死亡。

  也不知過了多久,呂鳳先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這種人,阿飛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是福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對他瞭解得多些,就會知道我能交到他這種朋友更福氣。」

  這是何等深摯,何等偉大的友情!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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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19: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回 承諾


  呂鳳先冷傲的眸子裡,突然露出一種寂寞之意——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著友情。怎奈真摯的友情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呂鳳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能為他死,他也會為你死,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呂鳳先聲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準了我不會殺你,至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殺你,是不是?」

  李尋歡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兩種意思——默認和抗議。

  呂鳳先瞪著他,臉孔漸漸鬆弛,突又歎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會殺你……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呂鳳先已接著道:「因為我要你永遠欠著我的,永遠覺得我對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為我若要殺你,以後還有機會,但這種機會以後只怕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心裡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換得李尋歡的友情?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還有機會。」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我還要求你做一件事。」

  呂鳳先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還未付出代價,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這算是什麼樣的交易?」

  李尋歡道:「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呂鳳先臉色雖很黯,眼睛卻在發著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為何要答應?」

  李尋歡微笑著,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誠。

  他凝視著呂鳳先,微笑著道:「因為這是我求你的。」

  這句話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這本不像李尋歡平時說的話。

  但呂鳳先卻沒有生氣,心裡反而忽然覺得有種奇特的溫暖之意,因為他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裡看到了一絲友情的光輝。

  這也許就是惟一能驅走人間寂寞與黑暗的光輝。

  這是永恆的光輝,只要人性不滅,就永遠有友情存在。

  呂鳳先喃喃道:「別人都說李尋歡從不求人,今日居然肯來求我,看來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尋歡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呂鳳先又笑了,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說,學做生意最大的學問就是要懂得如何欠帳,看來你本該去做生意的。」

  李尋歡道:「你肯答應?」

  呂鳳先歎了口氣,道:「至少我現在還未想出拒絕的法子,你趁此機會,趕快說吧。」

  李尋歡咳嗽了幾聲,神情又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你若在兩年前遇見阿飛,我縱不求你,你只怕也要敗在他手下。」

  呂鳳先沉默著,也不知是默認,還是抗議。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議,也已很不容易。

  李尋歡道:「你若在兩年前見到過他,就會發現那時的他和現在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呂鳳先道:「只不過短短兩年,他怎會改變得如此多?」

  李尋歡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個人。」

  呂鳳先道:「女人?」

  李尋歡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許只有女人才能改變男人。」

  呂鳳先冷笑道:「他不是改變,而是墮落,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墮落,這種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尋歡歎息著道:「你說得也許不錯,只因你還未遇到過那樣的女人。」

  呂鳳先道:「我遇見了又如何?」

  李尋歡道:「你若遇見了她,說不定也許變得和阿飛一樣的。」

  呂鳳先笑了,道:「你以為我也是個沒見過女人的小伙子?」

  李尋歡道:「你也許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是她……她卻絕對和別的女人不同。」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曾經有個人將她形容得很好……她看來如仙子,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呂鳳先目光閃動,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說的是誰了。」

  李尋歡歎道:「你本該猜到的,因為世上只有她這麼一個女人,也幸好只有一個,否則只怕大多數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呂鳳先道:「有關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說,我的確已聽到過不少。」

  李尋歡凝注著自己的指尖,緩緩道:「阿飛現在總算已振作起來,我不能眼看著他再沉淪下去,所以……」

  呂鳳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殺了她?」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飛永遠莫要再見到她,因為只要一見到她,阿飛就無法自拔。」

  呂鳳先又沉默了很多,緩緩道:「你本可自己動手的。」

  李尋歡道:「只是我不能。」

  呂鳳先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得很淒涼,道:「因為阿飛若知道了,必將恨我終生。」

  呂鳳先道:「他應該明白你這是為他好。」

  李尋歡苦笑道:「無論多聰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會變成呆子。」

  呂鳳先用手指輕敲著下巴,道:「你為何不找別人做這件事?為何要找我?」

  李尋歡道:「因為別人縱有力量能殺她,見了她之後只怕也不忍下手,因為……」

  他抬起頭,凝視著呂鳳先,緩緩接著道:「我本就很難找到一個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兩人目光相遇,呂鳳先心裡忽又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他似已從李尋歡的眸子裡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惟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瞭解這種寂寞是多麼淒慘,這種悲痛是多麼深沉。

  呂鳳先突然道:「她在哪裡?」

  李尋歡道:「鈴鈴知道她在哪裡,只不過……」

  鈴鈴已暈過去很久,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來。

  李尋歡瞧了她一眼,緩緩接著道:「你若想她帶你去,只怕並不容易。」

  呂鳳先笑了笑,悠然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飛醒來時,李尋歡已睡著。

  在睡夢中,他還是在不停地咳嗽,每當咳得劇烈時,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痙攣……

  陽光往窗外斜斜照進來。

  阿飛這才發現他頭上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年輕的。

  每當他閉上眼睛時,就會顯得很憔悴、很蒼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陳舊殘破,已有多日未洗滌。

  又有誰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僂的軀殼裡,竟藏著那麼堅強的意志,那麼高尚的人格,那麼偉大的靈魂!

  阿飛瞧著他,熱淚已盈眶。

  他活著,本就是在忍受著煎熬——各式各樣不同的煎熬,折磨、打擊。

  但他卻還是沒有倒下去!也並沒有覺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有溫暖,就有光明。

  他帶給別人的永遠都是快樂,卻將痛苦留給了自己。

  阿飛的熱淚已奪眶而出,流下面頰……

  李尋歡還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說來,幾乎也變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飛雖然急著想回去,急著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臉,但還是不忍驚動他,悄悄掩起門,悄悄走了出去。

  天還很早,陽光剛照上屋頂,趕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裡很靜,只剩下一株頑強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風中傲然獨立。

  李尋歡豈非也正如這梧桐一樣,雖然明知秋已將盡,冬已將至,但不到最後關頭,他們是絕不會屈服的。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慢慢地穿過院子。

  梧桐的葉子,已開始凋零,一片片飄過他眼前,飄落在他身上……

  爐火猶未熄,豆漿,慢慢地啜著。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讓這微溫的豆漿自舌流人咽喉,流人胃裡——一個人的胃若充實,整個人都彷彿充實了起來。

  他一向喜歡這種感覺。

  自半夜就起來忙碌的店夥計,到現在才算空閒了下來,正坐在爐火旁,在慢慢地喝著酒。

  下酒的雖只不過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燴」,喝的雖只不過是粗劣的燒酒,但看他的表情,卻像是正在享受著世間最豐美的酒食。

  他顯然很快樂,因為他已很滿足。

  世上也惟有能滿足的人,才能領略到真正的快樂。

  阿飛對這種人一向很羨慕,心裡實在也想能過去喝兩杯。

  但他卻控制著自己。

  「也許,今天我就能見到她……」

  他不願她聞到自己嘴裡有酒氣。

  這世上大多數人本就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恨的人——這兩種人都同樣痛苦。

  這世上真正快樂的人本就不多。

  風很大,沙土在風中飛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飛抬起頭,目光移向門外時,正有兩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兩人走得並不快,行色卻似很匆忙,只管低著頭往前趕路,連熱豆漿的香氣都未能引動他們轉頭來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個身形佝僂,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手裡提著管旱煙,身上的藍布衫已洗得發白。

  後面跟的是個小姑娘,眼睛很大,辮子很長。

  阿飛認得這兩人正是兩年前他曾見過一次的「說書先生」和他的孫女,他還記得這兩人姓孫。

  但他們卻似沒有瞧見阿飛,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他們若是見到了阿飛,所有的一切事也許都會完全不同了。

  阿飛喝完了豆漿,再抬起頭,又瞧見一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人身材很高,黃袍,斗笠,笠簷壓得很低,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也沒有轉過頭來瞧一眼,行色彷彿也很匆忙。

  阿飛的心跳突然快了。

  荊無命!

  荊無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彷彿正在追蹤方才走過的那「說書先生」,並沒有發覺阿飛就坐在路旁的小店裡。

  阿飛卻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帶上插著的劍。卻沒有看到他那條斷臂——用布帶懸著的斷臂。

  只要看到這柄劍,阿飛的眼睛裡就再也容不下別的。

  就是這柄劍,令他第一次嘗到失敗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這柄劍,令他幾乎永遠沉淪下去。

  阿飛的拳已緊握,掌心的傷口又破裂,鮮血流出,疼痛卻自掌心傳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緊張了起來。

  他已忘了荊無命的斷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荊無命再決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別的。

  荊無命也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阿飛緩緩站起,手握得更緊。

  痛苦越劇烈,他的感覺就越敏銳。

  坐在門口的夥計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襲來,轉過頭,就瞧見了阿飛的眼睛——一雙火焰般熾熱的眼睛,卻令人自心底發冷。

  「噹」,店伙手裡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這酒杯還未跌在地上,阿飛突然伸手,已接在手裡。

  誰也瞧不清他如何將這酒杯接住的。

  店夥計整個人都被嚇呆了。

  阿飛慢慢地將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飲而盡。

  他心裡忽然充滿了信心。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過去。

  這人也是黃衫,斗笠簷也壓得很低,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蒼白的臉,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飛!

  阿飛並不認得上官飛,但一眼就看出這人必定和荊無命有很密切的關係,而且顯然正在追蹤著荊無命!

  上官飛身材雖比荊無命矮些,年紀也較輕,但那種冷酷的神情,那種走路的姿態就好像是荊無命的兄弟。

  他為什麼也在暗中追蹤荊無命呢?

  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轉過這條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蹤。

  阿飛走得很快,始終和上官飛保持著一段距離。

  前面走的「說書先生」早已瞧不見了,荊無命也只剩下一條淡黃色的人影,但上官飛也還是走得很慢,並不著急。

  阿飛發現這少年也很懂得「追蹤」的訣竅。

  要追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氣。

  前面有座土山,荊無命已轉過山坳。

  上官飛的腳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後追上荊無命。

  等他也消失在山後,阿飛就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沒有失望。

  荊無命從未感覺到恐懼——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目中竟帶著種恐懼之意。

  他怕的是什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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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21: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回 絕招


  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殺。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並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隻手裡,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彷彿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後,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注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孫老兒,就是在做戲,因為你根本沒有追蹤他們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麼,我追蹤他們為的是什麼?」

  上官飛道:「為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著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只因你並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並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

  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為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只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後,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裡也明白並不是為了這緣故,那只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乾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彷彿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這兩字自他嘴裡說出來,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並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為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著,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為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無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作出追蹤孫老頭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孫老頭,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後我才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著,接道:「只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為你根本追查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上官飛並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只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著荊無命,厲聲道:「因為你現在已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還無法瞭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像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麼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的。」

  上官飛道:「什麼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為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著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這件事的確像是很可笑。

  一個殘廢了的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麼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回答很簡短,也很妙,只有兩個字。

  「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

  如此簡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你,用的就是這隻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著道:「這隻手……你這隻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只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著「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拚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人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著。

  這一著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只一閃,已刺人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人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將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麼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格」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濺。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

  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拚命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後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人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麼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餘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屍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麼奇特,彷彿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裡。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並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著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拉住了他。

  這是只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飛回過頭,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對生命熱愛的眼睛。

  能拉住阿飛的並不是這隻手,而是這雙眼睛。

  阿飛終於垂下頭,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李尋歡道:「你只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李尋歡道:「為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你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錯了,你必能勝過他。」

  阿飛沒有問,只是在聽。

  李尋歡接著說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尋歡道:「但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最主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為什麼不必?」

  李尋歡道:「因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著,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但既已不必,為何又不能?」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阿飛道:「你說他是為的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你認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這秘密?」

  李尋歡道:「絕不會知道。」

  阿飛道:「怎見得?」

  李尋歡道:「荊無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劍取那上官飛的命,上官飛本無還手的餘地。」

  阿飛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他卻偏偏要等上官飛先出手,然後再拼著以左臂去挨上官飛的雙環,他又何苦多此一舉。」

  阿飛沉吟著,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廢,再多挨一次也無妨。」

  李尋歡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飛等著他說下去。

  李尋歡道:「他這麼樣做,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我不懂。」

  李尋歡道:「他當然很瞭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將任何人都當做工具,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上官金虹就會殺了他。」

  阿飛道:「這點上官飛也說過。」

  李尋歡道:「荊無命生怕上官金虹也會這麼樣待他。」

  阿飛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會這麼樣對他?」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並不知道!」

  阿飛道:「他為什麼不告訴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因為他和上官金虹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極奇異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對他好,並不是為了他的劍,而是為了他的人!」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所以他現在就想去試探試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斷了後,上官金虹對他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對他。」

  阿飛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想大概已經明白了。」

  李尋歡道:「上官飛說得不錯,荊無命現在的確有種恐懼,但他恐懼的並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與輕蔑。」

  阿飛道:「如此說來,他這人豈非也有情感?」

  李尋歡道:「他對別人雖無情,但對上官金虹卻例外,因為他這一生本是為上官金虹而活著的。」

  阿飛歎息道:「這世上能完全為自己而活的又有幾人?」

  李尋歡道:「他可以為上官金虹去死,卻不願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飛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練右手的劍法。」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拼著命去挨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

  李尋歡道:「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飛道:「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阿飛沒有再說什麼,目光卻漸漸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觸及了什麼隱痛。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為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招,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說不定會使出來的,因為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就不會再有顧慮,也不會再留著不用,所以荊無命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阿飛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大聲道:「可是,無論如何,上官金虹總是荊無命的父親。」

  李尋歡道:「絕不是。」

  阿飛道:「剛才上官飛明明……」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只不過是上官飛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對。」

  阿飛道:「那麼,他說的那些話,難道也是假的?」

  李尋歡道:「那些事自然不會假,但他的看法卻錯了。」

  阿飛道:「看錯了?」

  李尋歡道:「他說,自從荊無命一去,他父親就開始對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麼做,為的只是愛他。」

  阿飛道:「既然愛他,為何疏遠?」

  李尋歡道:「因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阿飛思考著,黯然道:「不錯,一個人若只為了殺人而活著,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我說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麼做,所以才將武功傳給上官飛。」

  他長笑了一聲,接著道:「只可惜上官飛並不能瞭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

  阿飛突然道:「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於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李尋歡道:「一個人的希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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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斷義


  秋林,枯林。

  穿過枯林,就是條很僻靜的小路。

  阿飛遙指著小路盡頭處的一點孤燈,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這個字聽在李尋歡耳裡,竟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阿飛的目光還在遙視著那點燈火,接著道:「燈亮著,她大概還沒睡。」

  小屋中,一燈瑩然,一個布衣粗裙,蛾眉淡掃的絕代佳人,正在燈下補綴著衣衫,等候自己最親近的人歸來……

  這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圖畫。

  只要想到這裡,阿飛心裡就充滿了甜蜜和溫暖,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他本是孤獨而寂寞的人,但現在,他卻知道有人在等著他……他最心愛的人在等著他。

  這種感覺的確是幸福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擬,也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飛那充滿了幸福光輝的臉,他忽然有種負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飛失望。

  他寧可自己去背負一切痛苦,也不願阿飛失望。

  但現在,他卻必須要使阿飛失望。

  他無法想像阿飛回去發現林仙兒已不在時,會變成什麼模樣?

  雖然他這樣只是為了要阿飛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個男子漢。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阿飛。

  「長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飛能很快地擺脫痛苦,很快地忘記她。

  她既不值得愛,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個人往往會偏偏去愛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因為情感本就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無法控制,誰都無可奈何。

  這本也是人類最沉重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間永遠不斷有悲劇演出。

  燈亮著,門卻是虛掩著的

  燈光自隙間照出,照在門外的小徑上。

  昨夜彷彿有雨,路是濕的,燈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亂的腳印。

  男人的腳印。

  「是誰來過了?」

  阿飛皺了皺眉,但立刻又開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兒,他確信她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李尋歡遠遠地跟在後面,彷彿不敢踏入這小屋。

  阿飛回頭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燉的湯裡沒有放筍子,你也可以喝一點,才會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還好。」

  李尋歡也笑了。

  又有誰知道他笑得是多麼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湯裡若沒有放筍子,李尋歡也許還不能完全發現林仙兒的秘密,那麼,今天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完全不同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一個女人,怎能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來欺騙一個如此深愛著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嘗不是在欺騙他?」

  「我為什麼不敢告訴他,林仙兒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引起的?」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飛說道:「你若肯在我這裡多住些時候,咳嗽也許就會好些,因為這裡只有湯,沒有酒。」

  他永遠不會知道,「湯」對他的傷害,遠比酒還嚴重得多。

  門裡沒有人聲。

  阿飛又道:「她一定在廚房裡,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否則她一定早就迎出來了。」

  李尋歡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門,終於被推開。

  小小的客廳裡,還是那麼乾淨。

  桌上的油燈並不亮,但卻有種溫暖寧靜的感覺。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

  他終於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畢竟沒有令林仙兒失望。

  但她的人呢?在哪裡?

  廚房裡根本連燈光都沒有,更沒有菜湯的香氣。

  林仙兒住的那間屋子,門也是關著的。

  阿飛回頭向站在門口的李尋歡笑了笑,道:「她也許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尋歡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聽到一陣陣的呻吟聲,女人的呻吟聲。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聲正是從林仙兒的那間屋子裡傳出來的。

  阿飛的臉色立刻也變了,一步衝過去,用力拍門,大聲道:「你怎麼了?請開門!」

  沒有回應,甚至連呻吟都停止。

  她顯然是想回答,想呼喚,卻已發不出聲音。

  阿飛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頭撞開了門。

  李尋歡黯然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飛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個人見到自己心上的人正在作垂死的掙扎,會有什麼的表情?

  李尋歡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但門被撞開後,就再沒有別的聲音。

  阿飛難道受不了這可怕的打擊,難道已暈了過去?

  李尋歡張開眼,阿飛還怔在門口。

  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只有驚異,卻沒有悲慼。

  那屋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怕李尋歡永遠想不到的。

  血。

  李尋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後,他就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遠也想不到這倒臥血泊中,作垂死掙扎的人竟是鈴鈴!

  李尋歡的血已凍結,心已下沉。

  阿飛靜靜地瞧著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麼?

  他並沒有問:「這小姑娘是怎會到這裡來的?」

  他只是冷冷問道:「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這裡等你?」

  李尋歡的心似被割裂,撲過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鈴鈴,試探她的脈搏和呼吸——他只希望還能救治她的一條命。

  他已絕望。

  鈴鈴終於張開了眼睛,看到了李尋歡。

  她眼睛立刻湧出了淚,是悲哀的淚,也是歡喜的淚。

  她臨死前畢竟還是見到了李尋歡。

  李尋歡也已淚水盈眶,柔聲道:「振作些,你還年輕,絕不會死。」

  鈴鈴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斷續著道:「這件事,你錯了。」

  李尋歡慘然道:「是我錯了。」

  鈴鈴道:「你該知道,世上本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心殺她。」

  李尋歡的聲音已嘶啞,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鈴鈴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對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尋歡道:「他?」

  鈴鈴淚落如雨,道:「他騙了我,我……我卻騙了你。」

  李尋歡道:「你沒有……」

  鈴鈴的指甲,已刺人李尋歡的肉裡,道:「我騙了你……我早已失身給他,在等你的時候……我只恨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

  她話聲忽然清楚了起來,彷彿已有了生機。

  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只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鈴鈴若非還如此年輕,一定無法活到現在。

  鈴鈴淒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掙扎著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只要你能瞭解,我死也甘心。」

  李尋歡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該好好保護你的……」

  鈴鈴忽然點了點頭,道:「他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恨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也會得到報應,比我要慘十倍的報應。」

  李尋歡道:「是,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阿飛突然用力推開了他。

  阿飛瞪著鈴鈴,——字字道:「你帶呂鳳先到這裡來了?」

  鈴鈴咬著嘴唇。

  阿飛道:「是他要你帶呂鳳先到這裡來的?」

  鈴鈴忽然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大叫了起來,道:「不錯,是他,但你可知道他為的什麼?你可知道他曾經為你做過什麼事?為了你,他不惜……」

  說到這裡,她聲音突然嘶啞。

  她呼吸已停頓。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聲音。

  若非還有風在吹動,連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機,變成了一座墳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墳墓。

  但風也是淒涼的,風聲聽來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卻沒有面對著李尋歡。

  他似已不願再瞧李尋歡一眼,只是冷冷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句話李尋歡本來很容易回答,但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出來,不但令自己傷心,也令別人難受。

  阿飛還是沒有回頭,慢慢地接著道:「你以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為只要她離開了我,我就會振作?……但你可知道,沒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騙,只希望你能找到個你所值得愛的人,那麼……你會將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記。」

  阿飛的胸膛起伏,聲音已有些激動,道:「你認為她在騙我?你認為她不值得我愛?」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自從一開始,她帶給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飛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還是不幸?」

  他猝然轉過身,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這些話,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

  世上絕沒有任何別的話能更傷李尋歡的心。

  阿飛咬著牙,道:「就算她帶給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帶給人什麼?林詩音一生的幸福已斷送在你手裡,你還不滿足?還想來斷送我的?」

  李尋歡的手在顫抖,還未彎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良久良久,徐徐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的咳嗽還未停,掙扎著撲過去,擋住了門。

  阿飛道:「你還想幹什麼?」

  李尋歡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著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你絕不能去!」

  阿飛道:「誰說的?」

  李尋歡道:「我說的,因為就算你能將她再找回來,也只有更痛苦,她遲早總有一天要毀了你……我絕不能眼看著你毀在這種女人手上。」

  阿飛的手本已握得很緊,李尋歡每說一句話,他就握得更緊一分。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臉色更蒼白,雙目中充滿了紅絲,正如一條條燃燒的火焰。

  李尋歡道:「現在你們分開,你固然難免痛苦一時,但你們若在一起,你卻要痛苦一生,你別的事都看得很清楚,為什麼這件事……」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但以後卻不是了!」

  李尋歡的面色慘變,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卻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尋歡慘然道:「你認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飛道:「我一直忍受到現在,因為我們一直是朋友,但以後,你若再侮辱她的一個字,這侮辱就得要用血來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接著道:「無論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都得用血來洗清!」

  李尋歡彷彿驟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踉蹌後退,退到門邊。

  他又在咳嗽,卻沒有聲音,因為他的牙咬得很緊,嘴也閉得很緊。

  鮮血,又從他緊閉著的嘴角沁出。

  阿飛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嗄聲道:「現在我就去找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來,千萬莫要跟來,否則你必將後悔終生!」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出去。

  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淚本是鹹的。

  但有些淚卻只能往肚裡流,那就不但鹹,而且苦。

  血,本也是鹹的。

  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自心裡滴出的血,就比淚更酸苦。

  李尋歡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紅。

  他的腰似已無法挺直。

  地上有個腳印,是血染成的腳印。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門外那些零亂的腳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飛一定能找到她。

  因為林仙兒會故意留下些線索,讓他找到。

  他並不需要太多的線索,阿飛血液裡天生就像是有種追蹤的本能,甚至比野獸還靈敏,還直接。

  但追到了以後呢?

  阿飛勢必要和呂鳳先一決生死——林仙兒本就喜歡看男人為她拚命。

  想到這裡,李尋歡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飛現在還不是呂鳳先的對手。

  能救阿飛命的人,只有李尋歡,可是……

  「你千萬莫要跟來,否則就必將後悔終生!」

  阿飛說出的話,一向永無更改!

  何況,現在夜色更深,李尋歡又沒有阿飛那種追蹤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機會能追到。

  李尋歡掙扎著,站起,將鈴鈴的屍身抱上床,用床單覆蓋。

  無論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決心。

  就算阿飛已不再將他當做朋友,但他依舊永遠是阿飛的朋友,他的友情絕不會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愛情一樣,縱然海枯石爛,他的心永不會變。

  「詩音,詩音,你現在活得還好嗎?」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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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25: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回 禍水


  李尋歡一想到林詩音,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

  但他並不想去找她,因為他知道龍嘯雲一定會好好地照顧著她——龍嘯雲雖善變,對林詩音的心卻未變。

  只要他對詩音的心不變,別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諒。

  此刻龍嘯雲的心情,真是說不出地愉快。

  再過兩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錢幫的第二把交椅,成為當今天下最有勢力的人的結拜兄弟。

  就連龍小雲的氣色看來都像是好得多了。

  惟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為什麼不肯跟我一起來?為什麼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絕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願望是金錢,有些人最大的願望是權勢,這兩種願望若是能滿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龍小雲正凝視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龍嘯雲拍了拍他肩頭,道:「你想這次上官金虹會不會親自來迎接我?」

  龍小雲回過頭,說道:「當然會,而且儀式一定很隆重。」

  龍嘯雲也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麼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給我面子,豈非也正如給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來接我時,你想我是該稱他幫主,還是該喚他大哥?」

  龍小雲道:「當然該稱大哥,孩兒今後也要改口,喚他一聲伯父了。」

  龍嘯雲仰面大笑,道:「有這樣的伯父,真是你的運氣,只怕……」

  他笑聲突又停頓,皺眉道:「李尋歡既然未死,他會不會食言反悔?」

  龍小雲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發了出去,他再反悔,豈非自食其言,以後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龍嘯雲又笑了,道:「不錯,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隨,現在他就算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範圍,已越來越廣了。

  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越來越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

  他絕不信任任何人。

  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手,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

  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只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的身後。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頭,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面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彷彿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係。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

  淡黃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紅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為信上只有幾個字:

  「老地方等候,呂鳳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靜靜地站著,似在沉思,然後就立刻下了決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荊無命還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著的侍衛,走到陽光下。

  殘秋的陽光就像是遲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節律己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並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麼,兩人的距離卻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並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裡,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深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松林。

  林間雖幽暗,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松木的清香。

  林仙兒斜倚在樹上,緊握著呂鳳先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無比溫柔的眼波,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呂鳳先的臉。

  呂鳳先的臉更蒼白,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多了些。

  秋風入了林,也變得溫柔起來。

  林仙兒柔聲道:「你不後悔麼?」

  呂鳳先點了點頭,道:「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會覺得後悔。」

  林仙兒「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裡,輕輕道:「我真的那麼好?」

  呂鳳先摟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當然好,比我想像中還好,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動,又向下……

  林仙兒的呼吸開始急促,嬌喘著道:「現在不行……」

  呂鳳先道:「為什麼?」

  林仙兒咬著嘴角,道:「你……你還要留著力氣對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動著,彷彿在閃避,又彷彿在迎合……

  呂鳳先的手停了停,卻又開始移動,帶著笑道:「我對付了你,還可以再對付他。」

  林仙兒道:「你千萬莫要看輕了他,他絕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對付。」

  呂鳳先冷笑道:「你認為我不如他強?」

  林仙兒道:「我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她輕咬著呂鳳先的耳朵,柔聲道:「你只要殺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們的了,以後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你現在何必著急。」

  親密的耳語,在清風中似已化作歌曲。

  呂鳳先的心已軟了,手卻摟得更緊,柔聲道:「想不到你真的這麼關心,我——」

  他語聲突然停頓。

  林仙兒也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

  密林中已傳來一陣奇特的腳步聲——其實這腳步聲也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卻令人聽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腳步聲已停頓。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邊一株松樹的陰影下,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呂鳳先的呼吸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字問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還是戴著頂大竹笠,壓住了眉目,道:「呂鳳先?」

  他非但沒有回答,而且還反問。

  呂風先道:「是。」

  他終於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後,就立刻後悔,因為他自覺在氣勢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人已佔取了主動!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呂鳳先總算還值得我出手。」

  呂鳳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殺你!」

  他說了這句話,又後悔。

  這句話雖也充滿了冷傲之意,但聽來卻像是跟上官金虹學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沿下射向林仙兒。

  林仙兒還倚著那棵樹,溫柔的眼波已漸漸變得熾熱——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歡看男人們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過來。」

  林仙兒彷彿怔了怔,瞧了呂鳳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呂鳳先冷笑道:「她絕不會過去。」

  林仙兒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現在已必須在兩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這就像是在押寶,這一注她必須要押在勝的那一面。

  但勝的會是誰呢?

  上官金虹還是靜靜地站著,彷彿充滿了自信。

  呂鳳先的呼吸卻已有些不勻,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兒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剛在暗中吐了口氣,林仙兒卻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終於作了選擇。

  她相信自己絕不會選錯!

  呂鳳先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嘗到了羞侮的滋味,也忽然嘗到了失敗的滋味——這是雙重的痛苦!

  這也是雙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著他,忽然道:「你已敗了!」

  呂鳳先的手抖得更劇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轉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兒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回眸向呂鳳先一笑,柔聲道:「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這一戰呂鳳先還未出手,就已敗了。

  他心裡先已承認自己敗了。

  這一戰他雖未流血,但整個生命與靈魂卻已全被摧毀,信心和勇氣也已被摧毀。

  望著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沒有勇氣追出去。

  上官金虹雖未出手,卻已無異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活著,的確已很無趣了。

  呂鳳先突然仆倒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林仙兒趕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聲道:「現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殺人出手雖然快,但你卻比他更快十倍!因為……因為你殺人根本用不著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現在我還未遇著一個人配我出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悠悠道:「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確實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遠

  都不會倒下去,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君子?呆子?還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對他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對他有興趣,因為我不願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興趣,日子久了,也會漸漸變淡的,但對自己的敵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著上官金虹,道:「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誰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興趣也有很多種,你是恨他,怕他,還是愛他?」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現在好像也漸漸變得會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飛呢?」

  林仙兒嫣然道:「他當然也會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問你,你為何不殺他?」

  林仙兒道:「我也想問你,荊無命為何不殺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難道不忍?」

  林仙兒眨著眼,道:「要殺人很容易,若要一個人甘心聽你的話,那就困難多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他那麼樣聽話的人。」

  她忽然倒人上官金虹懷裡,柔聲道:「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殺他,以後的機會還多的是,我一定聽你的話。」

  沒有人能對她發脾氣。

  她就像是一隻最乖的小貓,就算偶爾會用爪子抓抓你,但你還沒有感覺到疼的時候,她已經在用舌頭舐著你了。

  上官金虹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臉在淡淡的夕陽下看來,彷彿用手指輕輕一觸就會破,連最溫柔的春風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頭也漸漸垂下……

  他的嘴唇已將觸及她,她突然從他懷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收縮了起來,但他的姿勢還是沒有變,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也沒有去瞧林仙兒一眼,只是冷冷地瞧著面前一片已枯黃的草地。

  地上什麼也沒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現出了一條人影。

  有人來了!

  夕陽將這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沒有腳步聲,這人的腳步聲輕得就像是一隻正在獵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還是沒有回頭,倒在地上的林仙兒卻已開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後。

  一人緩緩道:「我從來不在背後殺人,但這一次,卻也是例外!」

  這人的聲音本是冷酷而堅定的,此刻卻已因緊張與憤怒而發抖。

  這的確是種準備要殺人的聲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變,連一個字都沒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裡有劍,劍卻遲遲未刺出,突然厲聲道:「你還不回頭?」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後殺人,也一樣能殺得死的,又何必回頭?」

  這句話說完,呻吟聲也已停止。

  林仙兒的眼睛已張開,突然失聲而呼:「阿飛!」

  呼聲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衝了過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接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著地上的兩條人影,忽然開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這兩條人影。

  阿飛手裡的劍已跌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正反反覆覆地低語:「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就只這兩句話,她已不知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輕、更緩、更柔和、更甜美。

  這種聲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飛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緊張、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回去見不到我,一定會很著急,一定會找我。」

  看到阿飛蒼白憔悴的臉,她眼圈也紅了,淒然道:「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飛的聲音也已有些哽咽,緩緩道:「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不錯,只要能找到她,無論付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無論什麼他都可以忍受。

  「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九個字,只有九個字,但這九個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縱然用九十萬個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間,劍光一閃。

  跌落在地上的劍突然被挑起,劍光如靈蛇一閃,落入了一個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劍鋒——這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是阿飛在半途中從一個鏢客身上「借」來的。

  但上官金虹卻像是對這柄劍很有興趣。

  只要有林仙兒在身側,就沒有別的事再能吸引阿飛。

  直到現在,他再想起這裡還有個人——他本來想殺的人。

  此刻他的劍卻已到了這人手上。一隻穩定得出奇的手,這種手只要握住了劍柄,就隨時都可能將劍鋒送入別人的心臟。

  這柄平凡的青鋼劍似也突然變得有了劍氣,殺氣!

  阿飛厲聲道:「你是誰?」

  上官金虹沒有回答,也沒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劍鋒上,嘴角彷彿帶著一絲微笑,輕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著:「你就想用這柄劍來殺我?」

  阿飛道:「這柄劍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這柄劍不能殺人。」

  阿飛道:「無論什麼樣的劍,都可以殺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這卻不是你用的劍,你若用這柄劍,只能殺得死你自己。」

  劍光又一閃,劍已倒轉。

  上官金虹手捏著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微笑著道:「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阿飛的手雖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緊張。

  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人面前,始終總是被動的,在別人面前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他緊張得連胃都似乎在收縮,似已要嘔吐。

  但他又怎能不將這柄劍接過來?

  他的手終伸出,剛伸出,劍柄已被另一隻手搶了過去——一隻柔若無骨,春蔥般的手。

  林仙兒的眼中似已有淚,道:「你要殺他?你可知道他是誰?」

  林仙兒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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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27: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利用


  阿飛道:「恩人?」

  林仙兒道:「呂鳳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說到這裡,她的淚已流下。

  阿飛怔住。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報答他的,可是現在,現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殺人,也是許多種報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兒轉過頭,道:「你……你要他去為你殺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條命,為何不該將另一人的命拿來還我?」

  林仙兒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債就是他的債,是麼?」

  林仙兒轉回頭,凝注著阿飛。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她的債,我還!」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債?」

  阿飛道:「從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準備用誰的命來還我?」

  阿飛道:「除了一個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誰?」

  阿飛道:「李尋歡!」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殺他?」

  阿飛目中充滿了痛苦,道:「我不敢,因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會欠我。」

  阿飛道:「你要我去殺誰?」

  上官金虹慢慢地轉過身,道:「你跟我來。」

  夜已臨,阿飛並沒有挽著林仙兒的手,因為他心裡突然感覺到一陣奇異的不安,卻說不出是為了什麼。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沒有回頭。

  可是阿飛總覺得自己彷彿還是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心裡總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走得越遠,壓力越重。

  天邊已有星月升起,四野空闊,風已住。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音,連秋蟲的低訴都已停止。

  天地間惟一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阿飛忽然發覺自己也有了腳步聲,而且彷彿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腳步配合,一聲接著一聲,配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

  一隻蟋蟀自枯草叢中躍出,竟似被這種奇特的腳步聲所驚,突又躍了回去——連這腳步聲中都彷彿帶著種殺氣。

  這是為了什麼?

  阿飛走路一向沒有聲音,現在他的腳步怎會忽然重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阿飛垂下頭,突然發現了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後一步之間。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錯過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開始時,當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現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腳步也不由自主跟著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無法擺脫得開!

  阿飛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又覺得這種走法很舒服,覺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已放鬆。

  他身心都似已被這種奇異的節奏所催眠。

  這節奏竟似能攝人的魂魄。

  林仙兒顯然也發覺了,美麗的眼睛裡突然露出一種混合著警惕、恐懼和怨恨的惡毒之意。

  阿飛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飛。

  她絕不許任何人從她這裡將阿飛搶過去!

  荊無命還是站在那裡,站在方纔他腳步停下來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臨、星升起……

  他的人沒有移動,目光也沒有移動,遠遠停留在路的盡頭,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從此處消失的。

  現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處出現。

  荊無命首先看到他那頂寬大的斗笠,寬大的黃袍,看到他手裡的青鋼劍,劍光在星光下閃動。

  然後,荊無命就看到了阿飛。

  若是別人遠遠見到,一定會以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後的人是荊無命,因為兩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誰也想不到阿飛竟已取代了荊無命的位置。

  荊無命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黎明前將曉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沒有生命,甚至連「死」的味道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的臉卻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滯。

  上官金虹漸漸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飛的腳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遙視著遠方,並沒有瞧荊無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荊無命腰帶上插著的劍,淡淡道:「這柄劍你已用不著了。」

  荊無命道:「是。」

  他的聲音也空洞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

  上官金虹手裡還是捏著那柄青鋼劍的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道:「這柄劍給你。」

  荊無命慢慢地伸出手,接過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現在你反正用什麼劍都沒有分別了。」

  他的人已走了過去,自始至終,從未瞧過荊無命一眼。

  阿飛也走了過去,也沒有瞧他一眼。

  林仙兒卻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死,難道真的很困難麼?」

  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

  突然間,霹靂一聲,暴雨傾盆。

  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濕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還是淚?

  荊無命又怎會流淚?

  不流淚的人,通常只流血!

  劍,薄而鋒利,也沒有劍鍔。

  燈光很穩定,劍光閃動,青光。

  窗子是關著的,窗外雨如注,屋子裡沒有風。

  阿飛在穩定的燈光下,凝注著這柄劍,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動。

  上官金虹卻在凝注著他,悠然道:「你看這柄劍如何?」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更輕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拗,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冷漠的眼睛已熾熱。

  阿飛道:「我的劍如此一拗,已斷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劍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斷,如削腐竹。

  阿飛忍不住脫口誇道:「好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的確是柄好劍,雖輕而不鈍,雖薄而不脆,剛中帶柔,柔中帶剛,只因這柄劍看來雖粗劣簡陋,其實卻是當今鑄劍的第一高手古大師的精品,而且是特地為荊無命淬煉的。」

  他忽然向阿飛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劍路,彷彿和荊無命相同,是麼?」

  阿飛道:「有幾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雖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卻比他更穩更準,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這柄劍你用來可能比他更合適。」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劍本無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將劍遞過去,目中閃動著一種奇特的笑意,道:「現在,這柄劍已是你的了。」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只有這柄劍,才是你的劍,因為只有用這柄劍,你才能殺得了別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說不定也能殺得了我。」

  這一次,阿飛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為我殺人,我給你殺人的劍,這本就很公道。」

  阿飛終於伸出手,接過了劍。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這柄劍,明天你的債就可還清了!」

  阿飛道:「你要我殺誰?」

  上官金虹緩緩道:「我要你殺的人,絕不會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未說完,他已走了回去,掩起門。

  只聽他語聲在門外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誰也不許打擾。」

  現在,屋子裡又只剩下阿飛和林仙兒兩個人了。

  林仙兒坐在那裡,頭始終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這屋裡也呆了很久,始終沒有瞧過她一眼。

  她也沒有開過口,只有在阿飛伸手去接劍,她嘴唇才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卻又忍住。

  現在,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林仙兒忽然道:「你真的要為他去殺人?」

  阿飛歎了口氣,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應。」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殺誰?」

  阿飛道:「他還沒有說。」

  林仙兒道:「你猜不出?」

  阿飛道:「你已猜出?」

  林仙兒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要你殺的人,一定是龍嘯雲。」

  阿飛皺眉道:「龍嘯雲?為什麼?」

  林仙兒笑了笑,道:「因為龍嘯雲想要利用他,他卻一向只會利用別人。」

  阿飛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龍嘯雲本就早該死了的!」

  林仙兒道:「但你絕不能出手。」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為什麼要你替他下手?」

  阿飛沉吟著,道:「要別人去殺人,總比自己去殺容易。」

  林仙兒道:「但上官金虹要殺龍嘯雲,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況,金錢幫門下高手如雲,莫說一個龍嘯雲,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金錢幫還是一樣可以殺得乾乾淨淨。上官金虹縱然自己不屑出手,為何不令他屬下出手?」

  阿飛道:「你知道這原因?」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再過兩天,就是初一了。」

  阿飛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兒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個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龍嘯雲結為兄弟。」

  阿飛皺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兒道:「他自然不屑和龍嘯雲結為兄弟,卻又不願背上『失言背信』的惡名,所以,惟一的法子就是將龍嘯雲殺了。」

  她微笑著,緩緩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結為兄弟的,是麼?」

  阿飛沒有說什麼。

  林仙兒道:「但兩人既已有結義之約,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動用金錢幫的力量,所以才會來利用你。」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要殺龍嘯雲,你的確比任何人都合適。」

  阿飛道:「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你不是金錢幫的人,卻是李尋歡的朋友,龍嘯雲對不起李尋歡,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歎了口氣,接著道:「所以,你殺了龍嘯雲,別人一定會認為你是在替李尋歡出氣,誰也不會懷疑到上官金虹頭上。」

  阿飛冷冷道:「就算不為任何人,我也不容這種人活在世上。」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殺了龍嘯雲,上官金虹就會殺你。」

  阿飛默然。

  林仙兒道:「他殺你不但是為了要滅口,還要別人認為他是在替龍嘯雲復仇,認為他很夠義氣。」

  阿飛目光移向手中的劍。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測,你……你絕不是……」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投入阿飛懷裡,柔聲道:「趁他不在,我們趕快逃吧。」

  阿飛道:「逃?」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從不逃,但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飛道:「不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也不能?」

  她的聲音已發抖,淚已將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飛卻沒有瞧他,目光彷彿已到了遠方,緩緩道:「就因為你,我才不能這麼樣做。」

  林仙兒道:「為什麼?」

  阿飛緩緩道:「為了你,我絕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

  她終於伏在阿飛胸膛上,痛哭起來,繼續著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愛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著,陪著我。」

  阿飛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將融化,輕撫著她的柔髮,道:「我現在不是在陪著你麼?」

  林仙兒道:「可是明天呢?以後呢?……」

  她緊緊摟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磨擦,道:「只要你這一次依了我,我以後什麼都依你。」

  阿飛的手忽然縮回。

  他目光忽然間又恢復了堅定,一字字道:「我什麼事都可以依你,只有這件事不能。」

  林仙兒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飛道:「活也有很多種方式,你若真的為我好,就該讓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兒道:「活就是活,總比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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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怒火


  阿飛道:「以前我也認為如此,但現在,我卻已知道,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這話簡直不像你說的,就像李尋歡說的,只有像他這樣孤獨的人才會說得出這種可笑的話。」

  阿飛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認為這話很可笑?」

  林仙兒道:「當然可笑,假如每個人想法都和他一樣,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該去死了,別人既然都不……」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林仙兒凝注著他的臉,幽幽道:「我發現你對他比對我好,是麼?」

  阿飛的嘴閉起,閉成了一條線。

  林仙兒黯然道:「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他總是要你為他殺人,我只不過是要你為我活下去,我對你難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飛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是,我不能讓他覺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會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阿飛道:「我想的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越簡單,變化就越少。

  林仙兒抬起了淚眼,盯著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只要到了這裡,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裡,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歎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係,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為了上官金虹而活著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著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著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只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麼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為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兒道:「李尋歡對你好,只因為這世上惟有你才能真正地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麼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樓上的手忽然握緊,道:「回過頭去?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著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瞭解它的意思。」

  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但終於還是回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瞭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麼你都只有聽著,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後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了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麼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只因為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

  她可以要他為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麼?我在聽著。」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

  阿飛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抬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只因為他要走,並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記著。」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著,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良久。

  他心裡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彷彿生怕沾著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裡,眼睛瞧著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麼?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為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為什麼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麼?

  夜深,更靜。

  阿飛閉著眼,呼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著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著,因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只要一沾著枕頭,就立刻睡著。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只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而柔軟的胴體。

  但他卻控制著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著甜香的呼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制。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慾望就像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捲了過來。

  他不斷地在忍受著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裡的魚。

  他怎麼能睡得著!

  林仙兒的呼吸彷彿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地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注著阿飛。

  零亂的頭髮,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彷彿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後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為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只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回,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輕輕喚道:「小飛你睡著了麼?」

  阿飛沒有回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這麼晚了,她還要到哪裡去?

  阿飛心上彷彿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針,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眼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只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著他,「噗」,手裡提著的鞋子落下去一隻,又落下去一隻。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為你已發現阿飛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可靠,你若還想活著,活得很好,就只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麼?」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後,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赤裸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著,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著門。

  「砰」,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闖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像。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裡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只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還是勾著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裡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唇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裡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於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麼……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只因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著,接道:「你只要稍微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麼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幹什麼,你都只有看著。」

  阿飛的眼睛裡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已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彷彿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為什麼要來呢?

  人們為什麼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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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3:32: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回 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只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什麼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來,將方纔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復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

  她決心還要試試。

  甬道的盡頭,有道門檻。

  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裡,忽然絆到了門檻,撲地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地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麼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裡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殘,乾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嚥了下去。

  粗澀乾燥的泥土,慢慢地經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地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裡,取出了那柄劍。

  「哧」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劍鋒,在他面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

  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屍體就會像野狗般腐爛在陰溝裡。」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若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都不如。」

  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地瞧著他。

  阿飛的眼睛血紅,嘴裡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麼還不出手?」

  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

  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

  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

  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

  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始終沒有流淚。

  不流淚的人,只流血!

  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歎息,歎息著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裡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噁心。」

  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裡有什麼人?

  上官金虹為什麼將他帶到這裡來?

  阿飛根本不去想。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懼?

  屋子裡有七個人。

  七個絕頂美麗的女人。

  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

  阿飛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是麼?」

  少女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住了阿飛的手。

  脂粉中還有酒香。

  屋角堆著幾隻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隻箱子,燈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裡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這麼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著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只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話。」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飛面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麼?」

  阿飛將一壺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

  他抱得這麼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

  笑聲不停地從門裡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

  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幹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氣!

  飛沙、塵土、長街。

  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快馬,自「如雲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沙。

  他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裡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

  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裡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龍嘯雲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並沒有喝酒。

  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

  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請到這裡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彩。

  只可惜來的人並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

  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雲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後的龍小雲立刻倒了杯茶過來,賠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雲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麼?」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雲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龍小雲已倒了杯水過來,雙手捧上,道:「這是清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時候才喝水,現在我不渴。」

  龍嘯雲臉色已有些發苦。

  龍小雲還是面不改色,賠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龍小雲將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緩緩道:「古人歃血為盟,以示高義,老伯與家父都是通達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燭之禮卻總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燭又有什麼用?」

  龍小雲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來祭我,我為何要祭他?」

  龍小雲笑道:「不錯,像老伯這樣的蓋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為何要敬我?」

  龍小雲咳嗽了兩聲,賠笑道:「那麼,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著臉道:「是令尊要和我結拜,還是你?」

  龍小雲道:「當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麼你就站到一邊去。」

  龍小雲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龍嘯雲臉上卻已有些發青,勉強道:「犬子無禮,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厲聲道:「這樣的兒子,怎能說是犬子?」

  他忽又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兒子。」

  龍嘯雲呆在那裡,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只見一條濃眉環目的大漢匆匆奔了進來,匆匆磕了個頭,轉到上官金虹的身後,躬身低語道:「令已傳去,只不過……」

  上官金虹道:「只不過怎樣?」

  大漢的聲音更低,道:「看來他已醉了,醉得很厲害。」

  上官金虹皺了皺眉,道:「用冷水潑,若潑不醒,就用尿。」

  大漢道:「是!」

  他心裡實在佩服極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絕沒有連尿也潑不醒的人。

  龍嘯雲也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試探著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誰配要我等?」

  龍嘯雲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為何還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貴庚?」

  龍嘯雲道:「虛長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該叫你一聲大哥才對?」

  龍嘯雲趕緊離席而起,賠笑道:「年無長幼,能者為師,大哥千萬

  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該聽我的。」

  龍嘯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來喝酒……先敬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這裡喝酒,簡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沒有動過筷子,別人也覺得手裡的這雙筷子彷彿有幾百斤重,哪裡吃得下去。

  只聽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來,不吃就是浪費,我最恨浪費,各位請。」

  七八雙筷子立刻同時伸了出去。

  龍嘯雲賠笑道:「這魚還新鮮,大哥為何不也嘗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餓的時候才吃,現在我不餓。」

  他一字字接著道:「不餓的時候吃,也是浪費。」

  立刻又有幾雙筷子放了下來。

  其中一人面白身長,手上戴著好大的一塊翡翠扳指,綠得耀眼,腰邊懸著的烏鞘長劍上,也鑲著幾塊翡翠。

  這人雖也一直沒有說話,但眉目間卻已隱隱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氣,只後悔這次為何要來。

  他本不該來的。

  「碧華軒」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寶生意的一聽到「碧華軒」三個字,就好像練刀的人聽到「小李飛刀」一樣。

  「碧華軒」的少主人西門玉,更是從小就被人像鳳凰般捧著,他要往東,絕沒有人敢說西。

  他要練劍,立刻就有人將能請得到的名劍客全都請來,又有人設法替他找來一柄「松紋古劍」。

  十歲的時候,西門玉就用這柄劍殺過人。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想嘗嘗殺人是什麼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個人來讓他殺。

  像這麼樣一個人,現在卻坐在這裡受這種氣,豈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沒有動過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著西門玉的眼睛。

  西門玉本來也想扭過頭,去瞧別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若盯著一個人,那人竟也只有被他盯著。

  被這種目光盯著,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門玉只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冷,從指尖開始,一直冷人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裡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酒菜中有毒!」

  西門玉勉強笑道:「怎會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無毒,你為何不吃?」

  西門玉道:「在下不餓,不敢浪費幫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餓?」

  西門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費還可原諒,說謊卻不可恕,你明白麼?」

  西門玉的火氣也忍不住要上來了,道:「這種小事,在下又何必說謊。」

  上官金虹道:「說謊就是說謊,大事小事全都一樣。」

  西門玉道:「不餓就是不餓。」

  上官金虹道:「現在已過了午飯時候,你怎會不餓?」

  西門玉道:「也許在下吃的早點還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點是在城南『奎元館』吃的,是麼?」

  西門玉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一個人要了一碗麻油雞,一碗爆鱔魚面,外帶一籠肉包,雞吃了兩塊,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七個,是麼?」

  西門玉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想不到幫主將在下的一舉一動都調查得如此仔細。」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這些東西既然還未消化,想必還留在肚子裡,是麼?」

  西門玉道:「想必還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臉,道:「好,剖開他的肚子瞧瞧,還在不在?」

  大家雖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門玉的麻煩了,卻未想到麻煩竟如此大,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門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幫主莫非是在開玩笑?」

  上官金虹連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個黃衫人走了過來。

  西門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劍,動作乾淨利落,大家雖然還未看到他出手,已知道他劍法必定不弱。

  誰知他長劍還未出鞘,突聽「哧」的一聲,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飛起,已打在西門玉左右雙肩的「肩井」穴上。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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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武學巔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測,誰也沒有看到過他出手——現在還是沒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沒有動,只不過在桌上輕輕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門玉身子已軟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帶下去,看仔細。」

  黃衫大漢一伸手,已將西門玉身子抄起。

  西門玉嘴唇在動,卻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東西若真的還在你肚子裡,我賠你一條命,否則,你就白死!」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動。

  每個人都好像坐在針氈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濕透。

  只聽一聲慘呼,過了半晌,那黃衫大漢垂手而人,躬身道:「已看過了。」

  上官金虹道:「有沒有?」

  黃衫大漢道:「沒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緩緩自每個人面上掃過道:「在我面前說謊的人,就是這種下場,各位明白了麼?」

  大家拚命點頭。

  上官金虹道:「各位現在莫非也不餓了?」

  大家搶著道:「餓……餓……」

  每個人都搶著夾了塊菜,放在嘴裡,怎奈牙齒打戰,哪裡能咬得動,只有苦著臉,整塊地嚥下去。

  突然間,一個人濕淋淋地闖了進來,倚在門口,充滿血絲的眼睛呆滯而遲鈍,茫然四下轉動著,喃喃道:「穿紅衣服的人……穿紅衣服的人在哪裡?」

  阿飛!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

  阿飛的眼睛這才轉到他身上,道:「原來是你。」

  他目光雖已呆滯,神情雖然狼狽,可是他的手上還有劍!

  只要他手上有劍,已足以令龍嘯雲心寒膽喪。

  龍嘯雲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阿飛已撲了過去。

  劍光在閃動,他的腳步也和劍光同樣不穩。

  但龍嘯雲只看到他的劍,轉身就逃。

  阿飛踉蹌著追了過去,人還未到,已傳來一陣撲鼻的酒氣。

  龍小雲臉色本已變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腳一勾,將龍嘯雲本來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擋住了阿飛的路。

  阿飛竟沒有瞧見,「噗」的,人已被椅子絆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劍也脫手飛出。

  他竟連劍都拿不穩了!

  龍嘯雲一驚,一喜,轉身拾劍,劍光一閃,逼住了阿飛的後腦。

  但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因為他忽然瞧見了上官金虹的臉色。

  上官金虹臉色陰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他不動,就沒有人敢動。

  龍嘯雲賠笑道:「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當殺!」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門外有條狗,你瞧見了麼?」

  龍嘯雲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條。」

  上官金虹道:「若要殺這人,還不如殺那條狗。」

  龍嘯雲又怔了怔,賠笑道:「大哥說得是,這人的確連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龍嘯雲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卻連他都不如,狗見了他,也不會逃的。」

  龍嘯雲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掃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們肯和狗拜為兄弟麼?」

  大家立刻應聲道:「絕不。」

  上官金虹道:「連他們都不肯,何況我……」

  他眼睛忽又盯著龍嘯雲,緩緩道:「我看你和那條狗倒真是難兄難弟,不如就和它結為八拜之交吧。」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但這種羞辱誰能忍受?

  龍嘯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龍小雲忽然走過來,拿下了他掌中的劍,緩緩道:「這主意本是晚輩出的,卻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禍及家父,晚輩既無力為家父洗清此辱,本當血濺當地,以謝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猶未盡孝,不敢輕生……」

  說到這裡他忽然反手一劍,將自己左手齊腕剁了下來。

  大家都不禁為之悚然動容。

  龍小雲已疼得全身發抖,卻還是咬著牙,將斷手拾了起來,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著牙道:「幫主可滿意了麼?」

  上官金虹神色不變,冷冷道:「你是想以這隻手贖回你父子的兩條命?」

  龍小雲嗄聲道:「晚輩……」

  一句話未說完,他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龍嘯雲當然也是神色慘然,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兒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後最好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阿飛終於站了起來。

  他彷彿根本已忘了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瞧見別的人,目光茫然轉動著,忽然發現桌上的酒壺,立刻撲了過去,一把抓在手裡。

  他抓得那麼緊,好像這酒壺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聲,酒壺卻突然被擊碎。

  酒流下。

  阿飛的手還是抓著酒壺的碎片,但手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酒是給人喝的,你不配!」

  他隨手摸出塊銀子,遠遠拋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買去。」

  阿飛抬起頭,茫然望著他,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過去。

  銀子就在他腳下。

  他呆呆地瞧著這塊銀子,良久良久,終於慢慢地彎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比不笑更殘酷。

  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閃電般飛來,將這塊銀子釘在地上。

  阿飛的臉一陣扭曲,抬起頭,整個人突然僵硬。

  一個人站在門口,瞧著他,柔聲道:「這裡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還有一壺酒。

  這人竟真的走過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飛面前。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已停頓。

  上官金虹竟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瞧著這個人。

  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舊,兩鬢已有了華髮,看來只不過是個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著他倒酒,眼看著他將這杯酒送給阿飛,非但沒有阻止,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上官金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但這次,他的命令在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變為無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飛手裡。

  他癡癡地望著這杯酒,兩滴晶瑩滾圓的眼淚,慢慢地從眼睛裡流了出來,滴在酒杯裡。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淚一向比血更珍貴。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濕了,熱淚已盈眶,但嘴角卻還是帶著一絲微笑。

  這微笑竟彷彿使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變得輝煌明亮了起來,無論誰也想像不到一個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偉大。

  他也沒有說話。

  他的微笑和熱淚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得出來。

  阿飛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聲,將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轉身衝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聽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遲疑著,腳步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緩緩道:「既然要走,就不該來;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錯,既然來了,又何必走?」

  他始終沒有瞧過上官金虹,現在才慢慢地轉過身。

  他的目光,終於觸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裡卻都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心都突然震動了起來。

  上官金虹的眼睛裡就彷彿藏著雙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這人的眼睛如同浩瀚無邊的海洋,碧空如洗的蒼穹,足以將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納。

  上官金虹的眼睛是刀。

  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這雙眼睛,沒有一個人再認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猜出他是誰。

  只聽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飛刀!

  看到了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是李尋歡!

  李尋歡畢竟來了!

  手,出奇地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

  這隻手看來,拿筆遠比拿刀合適,但卻是武林中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隻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這隻手裡,這把平凡的刀,也變得有了種逼人的鋒芒,殺氣!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李尋歡對面。

  現在,他距離李尋歡已不及兩丈。

  可是他的手卻還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懾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見過他的雙環出手。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雙環的可怕,卻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現在,他的環是否已在手中?

  每個人的眼睛都從李尋歡的刀上,轉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終於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尋歡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在。」

  李尋歡道:「在哪裡?」

  上官金虹道:「在心裡!」

  李尋歡道:「心裡?」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李尋歡的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所不在,無處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靈魂中。

  直到你整個人都已被它摧毀,還是看不見它的存在!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這正是武學的巔峰!

  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別人不懂,李尋歡卻懂得的。

  別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數人,都要看到那樣東西,才肯承認它的價值,卻不知看不見的東西,價值遠比能看得見的高出甚多。

  在這一瞬間,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輝,似已將李尋歡壓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李尋歡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尋歡道:「妙滲造化,無環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尋歡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這兩人說話竟似禪宗高僧在打機鋒。

  除了他們兩人外,誰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懼。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後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尋歡,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李尋歡果然是李尋歡。」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風流翰林,名第高華,天之驕子,又何苦偏偏要到這骯髒江湖中來做浪子?」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還能走?」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請出招!」

  李尋歡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脫口問道:「在哪裡?」

  李尋歡道:「在心裡,我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縮!

  誰都看不見上官金虹的環在哪裡,也看不見李尋歡的招在哪裡。

  但環已在,招已出!

  每個人都似已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們雖然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但卻似已進人生死一發的情況中,大家雖都已退入角落中,卻還是能感到那種可怕的殺氣!

  每個人的心都在收縮!

  阿飛全身的血都已沸騰!

  他狂奔著,既不知在想什麼,也不知要做什麼。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裡去呢?逃到幾時?

  他永遠也逃不了的!

  因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尋歡和上宮金虹仍然在對峙著,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每個人都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膚上流過。

  因為他們只要一有動作,就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動作。

  決戰隨時都可能爆發,每一剎那都可能爆發。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剎那間終止。

  在這剎那間,這兩人中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誰呢?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二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避過小李探花的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雙環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兩個人都很鎮定。

  兩個人彷彿都充滿了自信。

  世上又有誰能預料這一戰的結果?

  阿飛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著,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茫然四顧,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裡。

  這裡是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顫抖。

  迴廊上朱簾半卷,小門虛掩,碧紗窗內悄無人聲。

  這正是他昨夜瘋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又到了這裡。

  虛掩的門開了,一個人探出了半邊嬌美的臉,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轉,臉又縮了回來。

  這正是昨夜曾經陪他瘋狂沉醉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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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神魔之間


  阿飛突然跳起來,衝過去。

  「砰」的門竟關了,而且上了閂。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應聲:「誰?」

  阿飛木然道:「我。」

  門裡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裡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這裡的主人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麼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衝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都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著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麼要去拿?這裡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都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地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裡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只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只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樑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麼?」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裡。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麼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谷。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只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悚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麼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薄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得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麼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只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麼?」

  沒有人回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回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颼颼地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志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面面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只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人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四人竟將這口棺材筆直抬人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個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裡有位上官老爺麼?」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麼?」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官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賠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麼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裡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面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面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麼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裡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份量不輕,裡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剎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整張臉卻彷彿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面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麼一張面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面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麼呢?

  棺材裡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現場。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裡出現了?

  是誰掘出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裡來的?有什麼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面具卻似越來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己被洗得很乾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只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李尋歡歎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面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麼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裡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裡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志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像是一柄鐵錘,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面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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