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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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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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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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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12:40 |只看該作者
  「咻」,長箭的影子在空中閃過,在一名揮舞大旗的宋軍身上添了個窟窿,旗子脫手落下,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跌落在沾滿鮮血的荒草間。

  宋軍一時啞口,放眼看去:只見城下立著一匹黑馬,馬蹄飛揚,鬃毛忿張,鞍上一藍袍將軍,手挽巨弓,遙指城頭。只聽「咻」的一聲,第二隻箭又到了,這箭射透一名發弩的宋軍,其勢不止,沒入他身後同伴的心窩。

  「又是他!」嚴剛嗔目大喝。

  「豈有此理,他這箭怎麼來得……」王立駭極而呼,要知伯顏所在之地裡城頭約莫六七百步,何況以下抑上,要射到城頭,又要這般強勁,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中的一張十人開的破山弩,尋常強弩休想射出這般遠法。

  王立話沒說完,第三支箭已經到了,白樸眼疾手快,搶上一步,折扇磕上,箭失了準頭,向斜偏出,射穿王立身後一名親兵的腦袋。

  三箭發出,伯顏催馬上前,蒙古大軍大是振奮,發出山崩似的大喊,隨著伯顏的戰馬前進。

  王立號令三軍,矢石有如雨下,蒙古軍隊頂著箭雨,兩度豎起雲梯,死亡的戰士在城下堆起血紅的屍堆,傷者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伯顏時時彎弓出箭,每箭發出,必有一人倒下,斷是度無虛發。但城頭宋軍終究是佔了地利,相持半個時辰,蒙軍漸漸後退。

  向宗道見勢,向王立道:「韃子氣餒,此時若麾軍進擊,定能大勝,請經略使下令,讓屬下率軍出擊,挫挫韃子的銳氣。」

  王立頷首,向文靖道:「千歲以為如何?」白樸站在文靖身後,聞言道:「不可,韃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來去皆有章法,並無氣餒之象。」「不錯。」梁天德也捋鬚頷首:「韃子的陣形並未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二人不過是千歲手下,國家大事,哪有你們插嘴的時候?」王立一心顯示手段,眉頭一皺,乾脆不理他們,逕直向文靖道:「如此良機,稍縱即逝。」

  文靖忖道:「爹爹真是多事,此事與我們何干,由他去吧。」想到這裡,道:「就依向統制之意。」

  白樸見其不納己言,歎了口氣。梁天德見狀,皺了皺眉,突然拱手道:「既然如此,若向統制不棄,梁某願為馬前卒。」

  文靖吃驚,但又不知該如何反對,向宗道望了王立一眼,王立見文靖不語,當他默許,正要說話,薛容也站了出來,高聲道:「我兄弟也學了幾天弓馬,不想後人,求千歲與經略使應允,讓我兄弟跟隨向統制,與韃子見個高下。」王立目視眾人,笑道:「原來我大宋有的是熱血男兒,也好,各位就隨向統製出擊,給韃子皇帝一個下馬威瞧瞧。」

  眾人轟然應命。城門中開,八千宋軍精銳如風掠出,彷彿銳利的刀鋒,剎那將撤退的蒙古大軍切成兩片,兩翼弓弩手箭矢四溢,蒙古人慘叫之聲頓時響徹雲霄。向宗道揮軍變陣,大軍穿插往復,將一個蒙古萬人隊沖得支離破碎,梁天德身披軟甲,一馬當先,手中一支長槍,飄若瑞雪,當者披靡。

  呂德脫口叫道:「好了得的槍法。」城頭眾人見蒙軍潰亂,也眉飛色舞,交口稱讚。文靖卻關心老爹安危,手搭涼棚,仔細觀看,他雖然未經戰陣,但長於觀敵,揣摩對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發現蒙古大軍看似紛亂,卻有意無意,向城下退了過來。

  「不好。」文靖心裡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是……。」頓時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擊,擊潰這支蒙古先鋒,忽聽文靖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開口詢問,忽聽一聲羊角號的激鳴劃破長空,城下大戰發生了巨變,蒙古大軍閃電般移動,兵分為二,伯顏在左,阿術在右,在陣地上劃了兩個光滑的弧線,頃刻間將向宗道的八千大軍與合州城分隔開來。伯顏弓如滿月,一支長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鎖子連環鎧,沒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鎧甲是精鐵冷鍛而成,堅硬異常,這一箭雖然入肉四分,但還不足致命,他忍住劇痛,正欲揮軍突圍,阿術透圍而入,迎面一槍,向宗道血流滿面,栽倒馬下,瞬間被亂軍踏成一團肉泥。

  主將斃命,宋軍軍心大亂。蒙古大軍一左一右,似兩條巨龍,來回絞動,弓箭刀槍所到之處,有如滾水潑雪,宋軍陣勢蕩然無存,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傷無數。蒙古士氣大振,牛皮鼓巨響如雷,合州城也為之震動,城中諸將無不失色。

  梁天德將槍綽在馬上,縱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長,於飛馳中一箭射出,那人應弦倒下。梁天德舉槍長嘯:「隨我來。」

  宋軍被這一輪殺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沒頭蒼蠅,到處亂撞,聽得這聲長嘯,也不管真假,大多隨著梁天德衝了過去,那處的蒙古軍失了首領,一時間略略亂了方寸,梁天德縱馬飛馳,左右開弓,剎那間,連斃數十人,身後宋軍士氣大振,各自拚命,硬是將蒙古鐵桶般的戰陣衝開了一個口子。

  凌厲無匹的羽箭呼嘯而至。伯顏到了!梁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揮弓一絞,竟然將伯顏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別在弓上,然後身子一矮,伯顏第二支箭從他頭頂掠過,頭盔落地,花白的頭髮隨風四散。

  梁天德心驚之餘,也不示弱,俯身之際,就著伯顏射來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顏側身讓過,還未及回手,身後三支羽箭流星般趕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顏虎目寒光閃動,反手一勾,輕輕將三支箭挽在手裡,薛家兄弟齊齊一驚,忖道:「這手法好生眼熟。」伯顏手法若電,不待三人發第二箭,三支箭同時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個人六枝箭同時脫弦,撞在一起,伯顏箭上力道大的驚世駭俗,薛家兄弟的羽箭與它一撞,無不斷折墮地,而且去勢仍然強勁,直奔他三人而來,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閃不及,一箭穿胸而過,當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獵戶,從記事起,打獵練武,起居飲食,都在一起,彷彿三人同體。薛方喪命,另兩人心如刀絞,兩騎斜出,向伯顏包抄過來,箭出連珠,伯顏雙腿控馬,飛馳盤旋,他左手揚弓,右手輕揮,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閃電般搭在弦上。

  「這韃子與那黑衣人是一夥……」薛容終於認出伯顏的「如意幻魔手」,這個念頭還沒完,一支羽箭,勢若奔雷,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灑向天空,眼角到處,薛工正跌落馬下,一隻馬蹄從他的頭上踏過,雪白的腦漿和著鮮血四濺開來。

  梁天德率殘軍突圍,恃著槍法精絕,左衝右突,屢殺大將,邊戰邊退;阿術麾軍迂迴包抄,奮力兜截,自己揮槍,迎上梁天德,他年紀雖幼,槍法卻不容小覷,一支槍如靈蛟出海,詭奇百出,和梁天德鬥了個旗鼓相當,王立見勢,率軍出城救援,數萬大軍在城下殺得昏天黑地,蒙古兵將驍勇,宋軍不敢久戰,緩緩後退,蒙古大將兀良合台在本陣見狀,知道今日再難得什麼便宜,若是趕上,城頭必然亂箭射下,於是下令收兵。這一戰,雙方皆是損傷慘重,但蒙古精銳未到,宋軍八千馬軍就喪了大半,當真雪上加霜。

  眾將立在城頭,看著蒙古大軍緩緩後退,心中好像灌了鉛水,沉得喘不過氣來,王立望著血染衣甲的梁天德,沮喪無地,哀歎道:「今日不聽白先生之言,吃了這個大虧,若非梁壯士力挽狂瀾,只怕……唉……」他向文靖抱拳道:「還請千歲責罰。」

  文靖見老爹無恙,心裡歡暢得很,別說他不敢當真責罰,就算有這個權柄,這會兒也不打算追究了。當下搖了搖頭,逕自下城。

  回了經略府,侍女們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豐盛,文靖嘗了兩箸,將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飯菜不好吃麼?」月嬋小心翼翼地問。

  文靖歎了口氣,道:「你不會明白的。」

  「是為了那個黑衣美人麼?」月嬋口氣中有些酸溜溜的。

  文靖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月嬋輕輕歎了口氣,道:「昨夜千歲叫她時,我聽得清楚,後來千歲分明又想護著她……」

  文靖臉兒發白,道:「我……我……」月嬋輕聲道:「看著千歲這麼不快活,月嬋心裡也不好受,千歲既然喜歡,為何不直接去見她呢?」

  「行麼?」文靖急道。

  月嬋笑道:「怎麼不成,誰敢攔你呢?」文靖一呆,旋即明白:「我糊塗了麼,我現在是淮安王呢!」

  他想到這兒,拔腿就跑,跑出兩步,又折了回來,將桌上諸色點心抱進懷裡,月嬋不解,詫異地看著他,文靖紅著臉,訕訕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沒吃東西的。」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千歲真是有心。」月嬋望著他的背影,搖頭苦笑。

  一路上無人阻攔,文靖到了石牢外,忽見白樸從裡面出來,忙讓到假山旁躲避,白樸蹙著眉頭,似乎有些愁意,歎了口氣,向遠處去了。文靖見他走遠,才走了出來,守門的衛兵見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文靖順著甬道進去,石壁上碧蘚茵茵,牢裡頗為潮濕。透過牢門縫隙,文靖看到玉翎神色委頓,身上纏著三根粗大鐵鏈,兩根縛住雙手,一根縛住雙腳,身邊有些飯菜,果然沒有動過,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來幹嘛呢?我這個假千歲救不得你的。」

  他推門而入,玉翎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文靖呆了一會兒,將點心盒子放在地上,道:「蕭姑娘,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吃點吧,不要餓壞了身子。」

  「無恥之徒!」玉翎怒視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憐。」

  「我怎麼無恥了?」文靖叫屈。

  玉翎喝道:「你還狡辯,你昨晚那個時候,還和年輕女人呆在一起,不是無恥之徒是什麼?」

  文靖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嬋姑娘麼?」

  「月嬋姑娘?叫得好親熱呢!」

  「月嬋姑……不她……她只是給我唱曲子,和……和我……無……無恥有……有什麼干係?」文靖急得口齒不清,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玉翎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沒和她睡覺?」

  「睡覺?」文靖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我……我哪有?」

  玉翎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一放即收,板著臉道:「你們男人都壞的很,那些蒙古王公個個都是無恥之徒,只會欺負女人,逼女人和他們睡覺!」說到這兒,她似乎觸動了心事,眼圈紅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個混蛋逼了,才生下我這個孽種,那個混蛋後來有了許多新歡,百般嫌棄娘,娘上吊自盡,留在我一人,若非有師父,我……」說到這兒,她放聲大哭起來。

  文靖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訕訕地將衣袖伸到玉翎臉下,想幫她拭淚,卻被玉翎一頭撞開,文靖見她哭得哀傷,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急聲道:「蕭……蕭姑娘,我對天發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覺,叫我萬箭穿心,死在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裡看到的廝殺慘象,便發了這麼個毒誓。

  蕭玉翎臉一紅,道:「你……你睡覺與我什麼關係?」文靖不知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問,頓時目瞪口呆,道:「是呀,與你有什麼干係?」

  玉翎本是蒙古人,不拘禮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對這些事情,朦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聽文靖一再傻言傻語,實在忍俊不禁,破涕為笑。

  「你……你笑……笑什麼,我……我是說真的,你……你不信麼!」文靖會錯了意,漲的面紅耳赤。

  玉翎拚命忍住笑,柔聲道:「我信了,你過來。」文靖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來。」文靖依言,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文靖幾乎叫了出來,但又怕驚動門外侍衛,只得忍住,齜牙咧嘴道:「你……你幹什麼?」

  玉翎鬆口,眉眼中帶著笑,道:「我們的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記,我也給你烙一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誰也偷不去的。」

  看著小臂上兩個半月形的牙印,文靖哭笑不得。玉翎將頭靠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體香鑽進文靖鼻孔,讓他熱血上湧,心跳如雷,但又不敢動彈分毫,渾身僵得像塊石頭,只聽玉翎軟語道:「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裡麼?」

  文靖好容易,穩住呼吸,道:「不是來殺人麼?」

  「笨蛋!」玉翎白了他一眼,輕聲道:「其實,我……我是想你。」她頗有大漠情懷,敢愛敢恨,心裡想到,嘴裡就說了出來,直把文靖聽得呆住。

  「你在的時候不覺得。」玉翎輕輕地道:「你走了之後,不知道為啥,我心裡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騙過師兄,四處尋你……嗯,天見可憐,我找了你兩天,總算被我找到!」她說到這兒,笑容浮上雪白的臉頰,就像波中的漣漪,落入文靖的眼裡,在他心中擴散開來,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文靖口齒笨拙地道:「吃……吃些點心吧!」

  「我被捆著,怎麼吃?」玉翎望他笑。文靖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呆子,不會餵我麼?」玉翎忍住笑,說。

  「啊……好……啊!」文靖手忙腳亂,將點心打翻在地,頓時一張臉比黃連還苦:「該死,我真該死!」

  「不要緊,你拿起來給我好了。」玉翎說。文靖搖頭道:「髒了,怎麼能吃?」

  「只要是你拿來的,不論多髒,我都吃。」玉翎俏臉含笑,眸子閃閃發亮。

  文靖一愣,拿起點心,拂去上面的塵土,輕輕送到玉翎嘴邊。

  玉翎一口吞下,差點把文靖手指頭咬了下來,「真好吃,一天沒吃東西,餓死我了。」她十分開心。

  文靖揉著手指頭苦笑,將一塊塊糕點細心弄乾淨,送進玉翎口裡,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相依相偎,一個喂,一個吃,頓時讓這個陰冷潮濕的小小石室燃起濃濃的春意。

  「傻瓜!」玉翎道:「你在悶著嘴作甚?給我說故事吧!」

  文靖正想著怎麼救她出去,卻想不出什麼主意,聽她這麼一說,只好點點頭,說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暢,說故事也分外有趣,逗的玉翎格格直笑。如此這般,兩個男女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時候,當文靖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搖拽,明月在天,走了十來步,「千歲。」白樸從暗處走了出來,神色十分古怪。

  「啊!白先生。」文靖心頭有鬼,道:「有事麼?」

  「昨夜千歲顯露的武功實在厲害。」白樸搖扇道:「不知從何學來?」

  「你師父教的。」文靖也不打算瞞他。

  白樸神色一變,道:「果然沒看錯,難道是『三才歸元掌』麼?」

  文靖點點頭。白樸踱了幾步,仰首歎道:「這門武功我練了一個月,始終無法入門,尤其是那心法,實在玄奧,師父說我天分不夠,練不成這門功夫,沒想到他居然傳授給你。」

  文靖只想走人,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白樸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蹤,梁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讓他掛心。」

  文靖面皮一紅,道:「我省得。」他轉過身,白樸在他身後道:「有那個丫頭在手,對付蕭冷就能容易許多,故而還請千歲不要壞了大事。」

  文靖渾身發冷:「他知道了?!」白樸道:「不過,那丫頭不肯吃別人的東西,只怕還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文靖惱羞成怒。

  白樸嘿然一笑,道:「若非屬下遣走衛兵,千歲哪有這麼自在,屬下只是想提醒千歲,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過分沉迷。」說罷大袖一拂,飄然去了。

  文靖被白樸的話擾的一宿未眠,但又擔心玉翎,次日又硬著頭皮去石牢裡送飯食,月嬋也聰明,早已備了一份。玉翎見了他,自然萬分歡喜,只是纏著他談天說地。文靖面子上強顏歡笑,骨子裡憂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玉翎出去,只覺前途如迷,分外心急。說了一陣故事,突然歎了口氣。

  「呆子!你不高興麼?」玉翎一雙眸子閃閃發亮,神態極是關切。

  文靖不會隱瞞,便把自己心意如實說了。

  玉翎沉默一會兒,把頭埋進他懷裡,柔聲說:「別想那麼多!不說蒙古和宋人誰勝誰敗,我倒是寧願呆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見著你,就算來日挨千刀萬剮,我也不怕……」

  文靖堵住她口,叫道:「別……別這麼說!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著,絕不讓你死……「他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心裡也下了決心,誓死保玉翎周全。

  玉翎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聲道:「真是呆子!」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海嘯之聲。

  「那是什麼?」玉翎疑惑道。

  文靖細細聽了會兒,道:「蒙古人在攻城呢!」

  玉翎打了個哆嗦,緊緊貼著文靖,文靖伸臂摟住,二人默然無語。

  一連數日,阿術都在城外挑戰,宋軍那還敢輕易出擊,死守不出,梁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暫代向宗道之職,約束近萬馬軍。眾人各司其事,無暇來擾他,文靖自然膽大了許多,再之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樂,除了陪陪玉翎,便揣摩「三才歸元掌」的奧妙,這小子不懂什麼武林規矩,也不避嫌,不明之處,竟和玉翎商榷。

  玉翎雖然不懂九宮圖裡的奧妙,但她師父是天下寥寥可數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不十分厲害,在武學上卻見識極高,聽文靖說出難處,她就大致明白關鍵所在,又見文靖如此信得過自己,當下也不藏私,儼然成了文靖的師父,隨意指點,說書說累了,二人便口說手比,推演武功,玉翎為了讓他明白許多關鍵,先將本門武功招式演示出來,然後再與文靖一同思考如何閃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蕭千絕二人勢同水火,便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剋,但陰陽反正,相剋之餘,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的武功,若鬥起來,固然難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則有異乎尋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蕭千絕與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願去想。但此時玉翎文靖不拘門戶之見,將這奇效發揮到淋漓盡致,尤其是文靖,正是進展最快的時候,如此一來,精進之神速,端地超乎想像。

  如此又過了些日子,文靖正與玉翎鑽研武學,忽聽得扣門之聲,吃了一驚,只聽門外白樸道:「千歲,屬下有事相稟。」

  文靖紅著臉出了門,卻見白樸神色凝重,迥異往日。他欠身施禮,沉聲道:「蒙古皇帝到了。」

  附李白《戰城南》一首: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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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天驕鐵血 六、射天狼

  文靖由白樸陪著,步上城樓,只見遠處蒙古大軍的旗幟滿山遍野,遮天蔽日,士兵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列陣若雲,紋絲不動。大江之上,艨艟鬥艦浩浩蕩蕩,順流而下,與宋軍水師遙遙相對。

  城頭上百十口巨鍋,煮著混了火油的金汁,發出讓人窒息的惡臭。巨石滾木,堆積若山,城中數十萬百姓也被驅逐,精壯男子盡皆上城守衛,婦孺老弱推車牽牛,搬運矢石。

  胡笳數聲,悠悠飄起,金鼓雷動,蒙古大軍發一聲喊,彷彿晴天霹靂,山川也為之顫抖。蒙軍水師數百小舟載著乾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順流而下,向宋軍水師衝來,被撞上的大船,迸發耀眼火光,呂德指揮水師,一面滅火,一面移開陣形。

  史天澤站在船頭,仰望宋軍水寨,見其分散,大旗一揮,劉整號令水師,藉著水流之勢,奔騰直下,欲一鼓作氣,衝開宋軍。呂德發令,宋軍箭如飛蝗,火炮巨響,蒙軍士卒頓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帶著箭尾,從船上跌落,幾艘戰艦被火炮鐵砂打的粉碎,在江心打著轉,緩緩沉沒,

  江邊蒙古大軍擺開巨弩飛石,向宋軍水師還以顏色,箭來石去,巨聲震耳。半柱香的功夫,雙方戰船便撞在一處,船上戰士東倒西歪,沒倒的操起弓箭長槍,在大江上廝殺,鮮血橫流,殷紅江水。

  陸上鼓聲更加激烈,蒙古大軍踏著撼動天地的步伐,開始郁動,前方二十人一隊,推著高約五丈,半尺來厚,上面裹著牛皮和毛氈的擋箭牌,向城頭進發,後面是大弩和木製大炮。

  火油塗上了箭矢,火箭點燃了引信,帶著密集的呼嘯聲,向城下傾落,火光伴隨著鳴爆在擋箭牌上閃現,裹著烈火的巨木撞在上面,燒透了牛皮和毛氈,木板在沖天的烈火中變得酥黑,蒙古大軍發出淒厲的喊聲,機括的摩擦聲中,弩炮向城頭打來,二十斤重的石箭頭接二連三地撞在城牆上,發出巨響,地動山搖。

  林夢石傳下號令,破山弩絞起,這張床弩能將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二十人才能開動。悶響聲起,二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煙塵四起,慘叫不斷,擋箭巨牌紛紛破碎。破山弩連發五次之後,蒙古大軍暴露在宋軍的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氣散出繽紛的光芒,每閃過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滾動的人體,皮肉焦枯的臭味瀰漫開來。

  蒙軍拚命發射弩炮,向高不可及的城牆做徒勞地還擊,後面的大軍開始扛著雲梯,前仆後繼,向上猛衝,將雲梯搭上了城頭,蟻附登城。宋軍的巨石滾木落下,在山坡上塗了一層血紅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鍋被鐵鏈吊著傾落,滾燙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燒透了鐵甲,貫肌洞骨,在內臟中沸騰,數不清的蒙古士兵帶著可怕的慘叫聲落下了雲梯。

  近百名蒙軍推著巨大的撞車抵至城下,一鍋金汁伴隨著矢石兜頭落下,撞車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滿金汁的萬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點燃,帶著飛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擋之勢,沿著山坡向下滾落,留下一團一團的肉餅。

  蒙古軍隊不支潰退,這時候,鼉鼓的巨鳴密集地響起,稍稍後退的蒙古人又瘋了般向前猛衝。

  文靖已經看得有些虛脫,嘴裡陣陣發苦,幾欲嘔吐,眼見蒙古大軍後退,正鬆了口氣,哪知一陣鼓響,對方又衝了上來。顫聲道:「怎麼回事?」

  「韃子皇帝到了。」王立眼中噴火,指著遠處,文靖遙目看去,只見一支白毛大纛,迎風招展。

  蒙哥停住西域神駒「逐日」,遙望城下的廝殺,面肌微微抽動,陰沉沉一言不發。

  「大汗。」兀良合台小心翼翼道:「如此攻打,不是辦法,我軍不熟水戰,江上佔不著便宜,合州城又佔盡地利,易守難攻……」

  嗖的一聲,蒙哥的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我十六歲隨拔都汗西征,橫掃天下,攻無不克,區區合州城,哪能擋我?」蒙哥剛毅的臉上透著熾熱的光芒,好像天上的烈日,讓人不敢仰視:「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驍勇?你身為他兒孫,竟然說出這麼沒志氣的話!」

  兀良合台羞愧無比,下馬拜倒,大聲道:「臣下願率軍進攻東門。」

  蒙哥也不回答,望著遠處道:「那個著藍袍的是伯顏麼?」兀良合台掉頭看去,只見伯顏縱馬馳騁,每每開弓,城頭必有一人倒下。

  「正是他。」兀良合台道。

  蒙哥淡淡一笑:「聽說破劍門是他的功勞,今日一見,果然驍勇,我要見他。」

  號令下去,伯顏飛馬過來,翻身叩拜,「抬起頭來。」蒙哥沉喝,伯顏抬頭,蒙哥雙目若電,照在他臉上。

  伯顏不動聲色,安然面對,二人對視良久,蒙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不懼我麼?」

  「臣下問心無愧,又有何懼?」伯顏淡淡地道。

  「好個問心無愧。」蒙哥抬手道:「起來吧,神箭將軍。」

  伯顏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顏頓時明白,蒙哥賜了自己神箭之號,這個稱號,只有當年哲別受過,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騎射平天下,這個稱號可說十分了得了。

  伯顏起身謝過,蒙哥道:「你一路南來,攻城破堅,必定頗有心得,你認為,這城應該如何攻破?」

  伯顏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見,莫如不攻。」

  「不攻?」蒙哥一呆,隨即來了興致:「說來聽聽。」

  「大汗也看到了,這合州城險峻不下劍門,但規模龐大,兵馬眾多,宋之良將精兵,大都在此,若是連續攻打,只怕急切難下。」伯顏侃侃而談。

  「唔!」蒙哥面沉如水。

  伯顏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臣下以為,如今劍門已破,瀘州六分歸我,大可以瀘州為根基,步步為營,謹守險要,斷去合州陸上救援,然後精兵它向,西破成都,橫掃蜀中,取其糧草養我大軍。再於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練水師,水陸並驅,截斷宋人水上援軍,只要如此,合州糧草斷絕,外無援兵,可不戰而下。」

  蒙哥搖頭道:「這雖然是個萬全的法子,但耗時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戰速決的兵法,想當年兩度西征,縱橫萬里,前後也不過數年時光,如果依你的法子,豈不要十年時間,才能破這個宋朝麼?」

  伯顏本想說:「宋朝與西域有所不同。」但見兀良合台衝自己微微搖頭,不由得將一肚皮話嚥了回去。

  蒙哥舉頭凝視著城下慘烈的廝殺,默然半晌道:「無論如何,這些宋人傷我蒙古好漢無數,待得城破,我要屠盡此城,雞犬不留。」他聲音緩慢,但異常沉雄,彷彿天邊響起的悶雷。伯顏與兀良合台對望一眼,心弦微顫,知道他這句話一出,無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頓了頓,喝道:「兀良合台!我再與你三個萬人隊,攻打東門。」

  兀良合台略一遲疑,道:「如今哪裡還能調出三個萬人隊?」

  「我派一萬怯薛軍給你。」蒙哥說。怯薛軍乃是蒙古大汗的親兵,此言一出,眾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麼成?」

  「怎麼不成?」蒙哥望了伯顏一眼,道:「神箭將軍在此,有誰傷得了我麼?」

  伯顏聞得此言,不由心潮激盪,熱血沸騰,拜伏在地,一時之間,唯死靡它。

  「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漲:「將號角吹起來。」

  馬腿骨製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響徹天地,三通鼓罷,巨大的羊角號在空中響起,慷慨悲壯之氣充塞宇宙。阿術停下手中的令旗,遙望遠處飛揚的塵土,「爹爹要攻東門麼?」他心想。兀良合台是他統帥,也是他的父親,可謂真正的父子軍了。

  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術眉頭微聳,明亮的眸子裡帶著愁意:「東門山勢起伏,兵馬不易展開,用數千人馬扼守,乘隙攻打,還可出奇制勝,若是大舉進攻,反而不易。大汗……大汗莫非想孤注一擲嗎?」

  思忖之間,東門已展開激戰,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飛舞,蒙古的戰士提著刀槍,挽著雲梯,開始攻城,東門前十二分的崎嶇不平,城牆與不遠處的小岡形成一個細長的狹谷。宋軍箭矢如雨落下,蒙古大軍開始出現騷動,原來那些怯薛軍都是貴族子弟,精壯是精壯,但平日拱衛蒙哥,少經戰陣,更未攻打過城池,挨了幾下狠的,便有人亂了方寸,一時間,兩萬人亂作一鍋稀粥,擠在狹谷中,前呼後擁,進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牆之上活活擠死,兀良合台見狀,促馬上前,大聲吆喝,欲重振陣形,宋軍見狀,矢石更急,蒙軍死傷慘重。

  李漢生率軍突出東門,乘亂大肆殺戮。梁天德一馬當先,刺殺數人,覷得遠處銀甲晃動,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識得他蒙古大將的標記,拍馬上前,放下長槍,挽開三百石的鐵胎大弓,連發九箭,這一招名叫「龍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見九支箭練成一線,好似一條長蛇奔來,他也是久經戰陣,拍馬急閃,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勁道,到了中途,前後相撞,頓時如天女散花般四處亂竄,將他躲閃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連中三箭,其中一箭貫穿右眼,當即落於馬下……

  漸入黃昏,一輪殘陽罩著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雲空中,罡風怒號,起伏的山巒間,人喊馬嘶。數十萬人在一座無聲的城池下捨生忘死地激戰,灰黃色的城牆被蒙古人的血染成觸目驚心的黑紅。

  蒙哥彷彿一座石像,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騎士不敢驚動他,停馬跪在地上。

  過了半晌,蒙哥才緩緩道:「有事麼?」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還有麼?」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將軍……陣亡了。」

  蒙哥渾身一震,仰望明滅不休的天穹,然後閉上了眼睛,緩緩吐出嘶啞的嗓音:「暫……且……收……兵!」

  初戰不失,給愁雲籠罩的合州城帶來些許生意。李漢生做東,將領們在太守府裡面歡然宴飲,彼此說些恭維話兒。文靖獨坐階上,失魂落魄,盯著手中的酒水發楞,他合上眼睛,眼裡滿是妖艷的血色,他彷彿看到那一雙手,緊緊攀上石垛的手,鋒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鮮血四濺,手的主人發出淒厲的嚎叫,漸去漸遠,最後沒入浪濤一般的喊殺聲中,再不可聞。

  「為什麼呢?」文靖心頭空空蕩蕩:「為什麼那些蒙古人這麼蠢?為什麼沒有人愛惜自己的性命?為什麼要流那麼多血?難道人與人就不能和睦相處,非要彼此殘殺麼?」

  這個古往今來,讓無數大哲費盡心機的難題,文靖思索再三,始終無法索解,庭下的喧鬧讓他睜開了眼,那裡有幾名將領喝得醉了,搶著跟一名舞姬伎摟抱,王立捋鬚微笑,其他人也跟著笑鬧。

  「我累了,先走一步。」文靖站起身來,披上蜀錦織就的披風,在將領們錯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經過冷清清的長街,遠處傳來衛兵們巡邏的腳步聲,文靖坐在軟轎裡,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從骨子裡累了。

  「我師妹呢?」冷冰冰的聲音好像從阿鼻地獄飄起。讓文靖神志一清,通體冰涼。

  掀開水晶簾,只見長街的盡頭,一道幽暗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巡邏士兵的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凝著風乾的血跡。

  白樸翻身下馬,臉色陰沉得可怕,緩緩道:「你這個瘋子!」

  「我師妹呢?」蕭冷的聲音好像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見他麼?」白樸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頭去見她。」

  蕭冷眼中透出鋒利的光芒,一字一頓地道:「一天不見她,我就殺一百人,十天不見她,我就殺一千人,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屠盡這座合州城。」

  守護的衛兵們被他妖異的殺氣奪去了勇氣,一時間竟然不敢出聲。海若的藍焰在夜色中凝結,籠著慘淡的月色,飄了過來。

  錚的一聲,白樸的折扇迎上了刀鋒,兩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間連拆六招,鋼屑紛紛飄落,白樸的精鋼折扇在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離破碎,只好丟了破扇,以空手對敵,他空手出招,卻也不讓蕭冷的凌厲刀法,魚逝兔脫,有攻有守,不時欺入刀光之中,去奪蕭冷的寶刀。

  兩人交手十來合,難分勝負,這邊侍衛們也回過神來,撤刀衝上,還沒走近,便倒了兩個,其他人一愣,繞成一圈不敢上前,只聽白樸喝道:「好傢伙,你還有暇他顧呢?」

  「哼!」蕭冷從鼻子裡冒出聲音,「這種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靈幻形術」最適於群戰,飄忽來去,讓對手防不勝防。

  文靖微微皺眉,不知道是否該上前襄助,忽聽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梁天德、嚴剛、端木、劉勁草一干人正匆匆而來,又聽喧嘩之聲,街那頭湧出不少士兵。劉勁草見了蕭冷,分外眼紅,不待馬到,縱身躍起,松紋古劍挽了個平花,飛刺過去。蕭冷見狀,知道今日難以討好,匆匆擋了數招,縱身躍起,向屋簷上落去,梁天德張弓搭箭,「龍生九子」應弦而出,蕭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團藍汪汪的光輪,擋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終究倉促阻攔,難盡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樓頂,微微晃了晃,白樸也跟著躍到,二人只換了一招,蕭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樸也隨之隱沒。劉勁草與嚴剛也躍上房頂,但已不見二人身影,四處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梁天德縱馬過來,回顧文靖,父子二人凝目對視,文靖低下頭去。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無法單獨相處。文靖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責罵,故意躲他,梁天德就是有滿腹的話,也無法說出,此時忍不住口唇微動,想要招呼,但躊躇再三,終於把話吞了回去。

  文靖被他看得害怕,低下頭盯著腳尖,忖道:「他這眼光好像要殺人似的,若是往日,鐵定被他一頓好揍。」

  屋簷上白影一閃,白樸從屋簷上落下,苦笑道:「那廝好生滑溜,方才白某雖打了他一掌,但還是被他逃了。」

  「無妨!」王立已聞風趕到,弄清原由,道:「讓我傳下軍令,搜索全城,把合州翻個底朝天,就不信逮不著他?」

  「此事不妥。」白樸搖頭道:「如今大戰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擾民過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為然,向文靖道:「千歲以為如何?」

  文靖望了白樸一眼:「白先生說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個釘子,訕訕的縮回頭去。

  白樸沖文靖微微點頭道:「不用搜城,我自有辦法逼他出來。」

  「阿術。」伯顏爬上黑黝黝的山岡,向佇立在山頭的少年輕聲叫道。

  阿術微微一震,回過頭來,「伯顏將軍。」他的臉上掛著淚痕。

  伯顏虎目神光攝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縱橫沙場,馬革裹屍是最好的歸宿,你如果還是個男子漢,就不許再哭,有本事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告慰你父親在天之靈。」

  「嗯!」阿術狠狠地拭去眼淚。

  「還沒吃飯吧?」伯顏從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點燃一堆篝火,細細烤炙,不一會兒,空氣中瀰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顏用銀質小刀割了一塊羊肉,拋給阿術道:「其實,打仗和治國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勢過猛,會烤焦羊肉,火勢過小,會半生不熟。」

  「嗯!」阿術咬了一口鮮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熱氣,驅散山間侵人肌膚的寒霧,「火勢應該恰到好處,才能烤得好吃。」他說。

  「是呀!」伯顏望著燈火通明的蒙古大營,幽幽地道:「大汗性子過於剛強,他這把火,似乎燒的太旺了啊!」阿術停住咀嚼,疑惑地看著他。

  「燒的太旺……」伯顏微微苦笑,將一囊燒酒扔給阿術,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會耗盡啊!」

  蒙哥催動大軍,不分白晝,傾力猛攻,他在合州城下築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頭發射。雙方血戰一日,宋軍以破山弩轟擊三個時辰,才將高台摧毀。蒙哥又命人由東門挖掘地道,但為宋人所覺,李漢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將兩百蒙古士兵溺死其中。隨後,王立遣軍反擊,夜襲蒙營,卻被阿術逮個正著,迂迴包抄,兩千宋軍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戰十餘日,雙方勢成僵持,勝負難分,蒙古軍隊死傷慘重,宋軍也損失非輕;蒙古人固然士氣漸落,合州城中也家家舉孝,人人悲號;但蒙古人越是頑強,城中軍民更知城破之日,慘不可言,於是拚命抵抗,老幼婦孺,皆不落後。

  文靖天天上城督戰,滿眼血肉橫飛,看得他欲哭無淚,心如刀絞。在場時還稍稍好些,回到府裡,每每想到沙場慘象,他就忍不住翻腸倒肚,噩夢連連,到了第五日,終於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戰正值白熾,眾將重任在肩,都只是來點綴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礙著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虧了月嬋,無微不至,服侍了他兩個晝夜,文靖方才退燒。但他不用上城頭,沒有了心病,默運內功,流了一身熱汗,加上大夫藥物補養,月嬋護理得當,三天之後,便去了風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癒,想到這幾日不見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樸也沒來見他,不能詢問,心裡萬分掛念,不顧身子虛弱,趕了石牢,卻見牢中空空,竟然不見一人,不由驚愕萬分。轉了幾個念頭,突地想到:「莫非白樸乘我生病,對她下了殺手?「

  想到這兒,出了一身冷汗,發了瘋似的衝出門外,直奔白樸住處,恰好撞見白樸,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蕭姑娘呢?」

  白樸五指輕揮,在他手腕上劃過,文靖手掌酥軟,頓時鬆了,只是喘著粗氣,狠狠瞪著白樸。白樸見他如此兇惡,不禁眉頭大皺,忖道:「這小子當真著了魔,怎麼會喜歡哪種女子?」眼見他又要撲上,只好後退一步,擺手道:「先別急,聽我說。」

  「你……你是不是殺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著牙說,只要白樸答個「是」字,便要和他拚命。

  白樸搖頭道:「你病這幾日,她確是出了點事情,不過我沒殺她。」

  文靖稍稍鬆了口氣,但聽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麼了?」

  「你這幾日生病,她沒見你,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喝,找了個嬤嬤強餵她吃飯,卻被她咬掉了手指頭,昨夜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了根鐵簪,用它拗開了鐵鎖,脫困而出,幸虧我及時趕到……」

  「你……你傷了她?」文靖滿眼酸楚,心想:「只是這麼幾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這麼多苦頭……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個大蠢蛋。」

  白樸無奈地點點頭,道:「你也知道,那丫頭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別凶狠,若不傷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處?」文靖叫道。

  「這個……」白樸道:「她這次傷得不輕,我請了大夫,在前面西廂房裡……」

  文靖不待他說完,直奔西廂房,推開門一看,只見牙床之上,玉翎面如淡金,鳳目緊閉,床邊站著幾個侍女,但都站的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靠近。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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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16:20 |只看該作者
  文靖走上幾步,看著玉翎,忍不住淚如雨下,冰涼的淚珠落在玉翎臉上,她悠悠醒了過來,看到文靖,黯淡的雙眼頓時亮了,「你……你來了麼?」她軟軟地問,雖然不能動彈,但神色歡喜至極,眉眼含笑,淚水卻跟著眼角滑落。

  文靖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脈脈對視,千言萬語,似乎都在目光裡面,過了好半天,玉翎才開口,柔聲道:「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濕了。

  「啊!」玉翎力圖掙起,但又無力躺下,道:「你……你沒事麼?」

  「沒有,我都好了。」

  「以後再也不許病了。」玉翎望著他說。

  「這個,這個生病怎麼由得我呢?」文靖頗感為難。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許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來。文靖大急,束手無策。卻見一隻手伸了過來,閃電般將一粒淡藍色的丹丸塞進玉翎口裡,入口即化,隨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頓時將那丹藥嚥了下去。

  文靖回頭一看,只見白樸面無表情,站在身後,「呸呸,我……我不吃你這個臭賊的東西,呸呸。」玉翎拚命地想把丹藥吐出來。

  「不要意氣用事,這松韻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樸冷冷說完,向那些侍女道:「統統出去吧。」他也跟著出去了,隨手帶上大門。

  文靖聽得如此珍貴,忙道:「你吃了就好,千萬別再吐出來。」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幫著那個窮酸麼?」

  「不是,我……我是擔心你……」文靜臉紅。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給他個面子。」玉翎覺得胸口舒坦了許多,心想:「這個臭賊的丹藥挺靈的。」她緊緊捏著文靖的手道:「你肯一輩子都陪著我麼?」

  「自然……」文靖道。

  「如果我這次死了,你會不會找其他的女子?」玉翎問。

  文靖忙道:「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你知道麼,你不來看我,他們又不告訴我你的消息,我……我只聽得到蒙古大軍攻城的聲音,以為你已經戰死了……反正……」玉翎一雙大眼熠熠生輝:「只要你死了,我也不活。」

  文靖沒料到她對自己癡心至此,胸口一熱,顫聲道:「好,雖然不能同年生,但求同日死。」

  玉翎將頭偎在他懷裡道:「我總覺得你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我知道,你說得話都是真心的,師父和師兄雖然也說真心話,但他們不大願說,你說對我好,就一定會對我好的。」

  文靖搔頭道:「是麼?我……我……」他突然歎了口氣道:「可惜,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沒有什麼征戰,沒有這張淮安王的皮該多好,我實在很討厭這些打打殺殺,只想找一個沒有殺戮,風光如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帶上我麼?」玉翎問。

  「當然是和你一塊兒去了。」文靖笑道:「還有我爹爹。」

  「一言為定,不許翻悔。」玉翎伸出雪白晶瑩的玉手。

  文靖伸出手,「一言為定。」兩個人正要擊掌。突然聽白樸道:「千歲,王經略使求見。」「哼,這個臭賊又在偷聽。」玉翎忿怒地翹嘴,文靖無奈,站起身來。

  「千歲氣色不錯。」王立客套一番,與眾將坐下:「前幾日千歲生病,一直不好叨擾,但形勢日漸緊迫,蒙古人不顧死傷,攻勢不減,若再被他攻打幾日,只怕……」王立回顧四周,眾人皆不言語。

  文靖也沒什麼主意,望著白樸,白樸沉吟片刻,站起身來,道:「屬下有一計策,或許管用。」

  「白先生請說。」文靖鬆了口氣,但也沒什麼高興的意思。

  「請往城頭一觀。」白樸道。

  眾將上了城頭,白樸遙指遠方光禿禿的山巒道:「韃子狡詐,一則懼我火攻,二則趕製攻城器械,將山上樹木伐了個罄盡,群鳥失了依憑,本該絕跡才是,不過各位可曾注意到蒙古營帳裡時有鳥雀起落,而且成群結隊,數量可觀。」

  「唔……」王立不解其意,捋鬚掩飾。

  文靖卻靈光一閃,道:「莫非鳥雀起落處就是蒙古大營集糧之處?」

  白樸向他頷首,大是讚許,心想:「這小子說他癡呆,他偶爾又有幾分聰明,說他聰明,但……」實在不忍往下想去,道:「千歲說得不錯,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須得糧草飼養,而且韃子皇帝此次親征,驅逐北方漢人兵馬、民夫數十萬,這些人都以粟麥為食,我以為鳥雀起落處,正是蒙古大軍囤積糧草的地方,鳥雀越是密集,那處的糧草就越是眾多。」諸將仔細觀察,果然如此。

  「這七天時光,蒙古大軍數十萬人馬消耗必然極大,若是能夠一把火燒掉他們囤積的糧草,蒙古人就算不退兵,也該鋒芒大減,讓我們喘口氣吧!」白樸眸子閃亮,神采飛揚。

  王立捋鬚道:「說來不錯,但做起來就難得緊,前幾日襲營,就一敗塗地。」

  白樸笑道:「所謂可一不可再,我反其道而用之,蒙古人定料不到我們剛剛慘敗,這麼快又會偷襲,何況這次要辦得機密,不需太多人手,百十人就夠了。」

  王立一愣道:「以百十人入營,豈不是送羊入虎口,正合韃子心意。」

  「所以這百十人必須是武功精湛,能夠高來高去的角色。」白樸道:「如今有不少川中武林豪傑在城中效命,這正是他們立功的時候,白某不才,願打頭陣。」

  王立心想:「區區百十人,死了也不可惜,就由他們去試試。」便道:「好!」文靖沒什麼主見,也跟著叫好。

  「不成。」梁天德道:「那黑衣殺手神出鬼沒,只有白先生才是敵手,若被他趁隙殺人,那就糟了。」

  白樸一驚,尋思道:「這倒是個難題,那廝上次被我們圍攻,傷得不輕,我幾次放出消息,用他師妹誘他出來,但都沒有動靜,必然是尋了個僻靜處養傷去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來?」正躊躇之際。

  梁天德道:「梁某也會一些功夫,雖然不甚精湛,但也還湊合,願代白先生前往。」文靖大驚,心想:「老爹失心瘋了麼?」剛想出言阻止,但梁天德兩道目光逼了過來,他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白樸大喜,更想:「那些武人本是烏合之眾,梁先生有大將之才,正好駕御。」

  「嚴某也願前往。」嚴剛朗聲道。劉勁草等人也上前請命,唯獨端木長歌不動聲色,白樸瞅了他一眼,尋思:「此人武功不高不低,但素來陰氣逼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一去凶多吉少,他既然不願去,我也不好勉強。」商議已定,王立號令全軍,挑出百十武功高手,以梁天德為首,擇日襲營。

  返回竹香園,文靖臉色鐵青,月嬋知道他有不順心事,但又不便相問,試探了幾下,文靖都心神不屬,支支吾吾。

  忽聽梁天德求見,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請進。」月嬋尋思:「這千歲素來皮裡陽秋,懶散的緊,除了那個黑衣姑娘,很少見他這麼著急。」

  梁天德一進門,文靖將他一把拉進臥房,關上大門,「你這麼火燒火燎幹什麼?」梁天德黑著臉道。

  「爹爹,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這實在危險得很。」

  梁天德正要發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口氣一軟,道:「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重在仁義二字,如今合州萬千黎民懸於一線,若是城破,只怕無人倖免,與此相比,為父這點危險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到這裡,雙眉一揚:「想當年……」說到這裡,忽地想起當年因自己一時意氣,累及滿門,妻子紛紛遇害,如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連腦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當場。再看文靖,只見他淚流滿面,更是心頭劇痛,伸手拭去他淚水道:「癡兒,男兒流血不流淚啊!」

  文靖胡亂擦了臉,忍住淚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兒不對,我以後再也不惹爹爹生氣,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說到這裡,眼裡又濕了。

  梁天德搖搖頭,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這些嬌,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得,所以當時也不是十分擔心,你秉性柔弱,擔不得這種大事,實在是為難你了。」他心想這一去生死難料,口氣不禁十二分的慈和,讓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這個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險,若是露出破綻,乃是殺頭的勾當,若我這次失敗,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難保,你……你就換了衣衫,快快離去吧!」梁天德歎了口氣:「我讓你進這個是非場,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了,我這把老骨頭撒在這巴山蜀水之間,也還罷了,你年紀尚輕,日子還長……」他將手中一個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嘯傲沙場的豪氣蕩然無存,眼中切切,儼然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親心意已決,自己無法改變,接過包袱,呆呆站在哪裡,只想大哭一場。「爹爹,你一定要回來。」他最後終於吐出一句話。

  梁天德深深望了他一眼,放聲長笑,推開大門,踏了出去.

  獵獵秋風,掠過城頭,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文靖任憑衣襟在風中飛揚,凝望遠處的蒙古大營,那裡點點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而,遠處一點星火漸漸變得亮了,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好像一輪熾熱的太陽,從北方的天空升了起來。「得手了。」城頭諸將齊聲歡呼。文靖卻知火起後,才是最危險的時候,一顆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白樸看他緊張神情,知他心意,不禁歎了口氣。

  火勢漸大,蒙古營帳中,人喊馬嘶,極是混亂,忽見蒙古營門破開,匆匆二十餘騎,向城頭飛馳而來。一隊蒙古騎兵銜尾緊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樸脫口叫道。

  文靖瞪大眼睛,尋找父親身影,忽見其中一人,反身開弓,數名蒙古騎兵落於馬下,不禁一聲歡呼。

  追趕的蒙古騎兵越來越多,箭如飛蝗,轉眼間,二十餘騎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祇繫在父親身上,見他落在後面,一發數箭,箭無虛發,為眾人斷後,不由得急死,恨不能將自己這兩條腳也接在那馬匹身上,至於是否跑得快些,他倒是沒有想過。

  這些人一前一後,逼近合州城牆,文靖叫道:「打開城門。」

  眾將一愣,李漢生道:「不成,他們後面韃子趕得太緊,若是開門,韃子必然乘勢衝進。」文靖不禁啞口。

  只聽蒙古軍中炮聲響起,蒙古大軍從營帳湧出,滿山遍野向城頭湧來。宋軍舉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韃子馬上就要衝近,一時沒有主意。

  「放下繩索,」白樸大喝,這一下提醒了眾人,十多條繩索從城頭飛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趕到,劉勁草等人從馬上躍起,抓住繩索,幾個起落,便到了城頭,嚴剛也隨後抓住繩索,梁天德以弓箭斷後,落在後面,射倒數名韃子,方才抓住一條繩索。

  蒙古人的箭也到了,箭如密雨,直奔牆頭,嚴剛與三名川中好漢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來,嚴剛傷了手臂,艱難爬起,卻見一名同伴腰間中箭,難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數十名蒙古人一起趕到,亂刃齊下,血肉橫飛。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術,挽著繩索蕩來蕩去,避開飛矢,蕩了數下,離城頭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顧什麼身份,伸手幫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達,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這箭分外勁急,迥異尋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裡避得開,悶哼一聲,被生生釘在牆頭。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氣,拚命拉繩,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覺背心劇痛,雙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朧中看到文靖錯愕萬分的眼神,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耳邊只是山崩海嘯似的人喊馬嘶,嗓子裡發出的聲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裡的一個水泡,瞬間就消失在浪濤深處,雄壯的身軀轟然墮地,四周鋒利的刀槍,蝟集過來。

  文靖看了看繩索的盡頭,怔忡一下,又抬眼向遠處看去,只見一將藍衣烏馬,拈弓搭箭,正向城頭射來。剎那間,他胸口鬱悶,兩眼發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龍涎香濃郁的氣息瀰漫在錦羅鋪陳的臥房。文靖從混沌中驚醒,心頭隱隱作痛,好像被剖成了兩半,他呆呆看著帳頂嬌艷欲滴得牡丹圖,繁華如故,物是人非,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落下,點點滴滴,沾濕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隱隱傳來王立與郎中的說話聲,漸漸去得遠了。一縷曙光透過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嬋在上面發出細碎的腳步聲,走到了床邊,站了一會兒,又帶著細碎的聲息,悄然遠去。

  文靖從床上坐起來,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給他的青布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有套青布衣衫,還有百十兩銀子。他緊緊握住衣衫的一角,腦子裡又出現了父親的影子,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掀開雕花窗,他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文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嗯!」他緩緩道:「爹爹死了,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白樸拂開紛繁的竹葉,道:「還有一個人,你也不管了麼?」

  文靖渾身一顫,冷聲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還留了個後著,想用她來束縛我麼?」

  「只要是為國為民,就算被人指著脊樑罵卑鄙下流,白某也認了。」白樸靜若止水:「如今尚未言勝,你還不能走。」

  文靖衝他呲牙,陰陰笑道:「可惜你還是算錯了一著,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

  白樸見他神色迥異平時,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頭道:「你沒事麼?」

  文靖一閃身,讓過白樸的手掌,寒聲道:「蒙古人殺了我爹爹,我還會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纏著我們,爹爹怎會來這裡,又怎麼會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間的九龍玉令,狠狠扔給白樸,恨聲道:「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他眼中滿是淚水,指著白樸的鼻尖,啞聲重複道:「你們,你們都不是好人。」

  說完一頓腳,快步向林外走去。

  身後傳來白樸的聲音:「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蕭冷已經現身,殺了數十無辜軍民,我已經發出消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師妹換他的性命,若他過時不至,對沒有用的俘虜,我絕不會手軟。」

  文靖渾身微震,隨即冷笑一聲:「與我何干?」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迎著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劃過曼妙的弧線,掠過了一丈來高的牆頭。

  「這小子,武功精進了不少呢!」白樸露出一絲苦笑,將地上的九龍玉令別在腰間,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處走去。

  蒙哥盯著地上猶未熄滅的火花和裊裊輕煙,臉上好像三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

  他一腳踢開燒得焦黑的牛羊屍骸,掃視跪在地上的數十人,那是守衛糧草的大小官兒。

  「你們幹得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猙獰:「敵人怎麼進來的?」

  為首的一人顫聲道:「臣……臣下昨……昨夜午時,還……還巡視了一……一遍,安排好守衛回營睡覺……剛剛睡著……」

  蒙哥不耐,一揮手,喝道:「全都砍了。」侍衛們刀劍齊下,頭顱滾得滿地,鮮血在凹地凝成一個小小血池。

  他陰沉沉地回過臉,又問:「巡夜者何人?」

  一將出列,拜道:「末將那不斡,巡視失職,唯有一死,以謝萬歲。」言罷,拔出腰間彎刀,引頸一割,倒了下去。蒙哥點點頭:「此人敢作敢當,不失蒙古好漢本色,賜他厚葬。」

  又向史天澤道:「現今糧草能用幾日?」

  史天澤拜道:「現今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補給全軍的糧隊要在六日之後才能到達。」

  「三天?」蒙哥微微聳眉,掃視眾將道:「你們認為該怎麼辦?」,眾將見他臉色不善,面面相覷,不敢答應。伯顏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澤一把將他拉住,伯顏看了看他,正自納悶,一將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鐸,職位千夫長,朗聲道:「

  糧草關係軍心士氣,如今接濟不上,還請大汗回駕瀘州,再作計較。」

  蒙哥不置可否,望著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嗎?」他轉過頭,飛身跨上「逐日」,揚塵而去。

  文靖走到城門前,只見城門緊閉,守衛森嚴,停步尋思:「我真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看到他,喝道:「你這廝還不過來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後面大呼小叫,七八個宋軍前來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撞在一處,跌了個莫名其妙,爬起來時,已不見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牆後歇住,只見外面無數民夫被槍矛鞭打著前進,裡面男女老少都有,號哭動天。

  「小子。」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你也是逃抓夫的麼?」一個空了的雞籠子後面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文靖臉上轉悠。

  見文靖點頭,那老頭挪出一隻瘦腳,道:「你不該逃得,老頭子是實在動不了了,既沒有銀錢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只有逃了,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是不能逃的。」

  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負窮困,強人所難,難道這種朝廷也值得為他們賣命嗎?」

  「我不知道什麼朝廷不朝廷。」老頭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進來,會殺我們的男人,淫我們的女人,搶我們的雞鴨,燒我們的房子,宋朝的官兒總還是好的多了,不管他是為誰,總是還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這個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頭兒大概躲了久了,好容易找了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文靖聽到前面半截,已經呆了,後面說了什麼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塊碎銀子,就懵懵懂懂走開。

  他悶悶走了程,腦子裡又冒出那張可人的笑臉來,胸口一痛,揮拳打在牆上,拳頭上流出血來,神志清醒了些,尋思:「我當真放得下她麼?」想到這兒,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見不遠處,一座氣勢恢弘的廟宇巍然矗立,原來他無意之間,還是走到了城東藏龍寺來了。

  「反正都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看看熱鬧是了。」他自言自語,剛剛踏進廟門,便聽見隱約的人語,微微一愣,:「還是不見他們得好。」他繞過影壁,覷見牆邊有棵大樹,一縱而上,寺中虛實盡收眼底。

  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見大雄寶殿一側的花壇前,白樸挺身而立,玉翎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罵對方,她一張利口,罵起人來又無遮攔,弄得白樸十分惱火,偶爾回她一句,卻被她抓住話茬,弄得更是狼狽,只好來個不理不睬,神遊物外。

  文靖見她大耍無賴,不禁臉上浮起笑意,但一現而逝,「我還能喜歡她麼?蒙古人殺了我爹爹,與我不共戴天,我還能喜歡他們的女子麼?」他的心好像陷在滲了冰雪的淤泥坑裡,冷浸浸無力自拔。

  正在天人交戰,忽見大雄寶殿前,一人黑衣藍刃,修然而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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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19:55 |只看該作者
天驕鐵血 七、滿江紅

  「你來了麼?」白樸微微一笑。

  蕭冷看了玉翎一眼,道:「是!」

  白樸折扇指定玉翎頭頂,悠然道:「那你還站著作甚,橫刀自刎罷!」

  蕭冷搖頭。「怎麼,難道要你師妹吃盡苦頭,你才動手?」白樸冷笑。蕭冷道:「如今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你使這些手段,我無話可說。」「嗆啷」一聲,他將「海若刀」丟在身旁。白樸愣住。

  蕭冷雙目神光灼灼,道:「若今日我來,不是蒙哥帳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絕的徒弟,你又當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給蕭千絕的稱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蕭冷視他若神明,只說「黑水一絕」,絕口不提這個怪字。

  白樸雙眉微微聳動。「蕭千絕的徒弟?」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

  「是!我不依仗寶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戰。」蕭冷沉聲道。

  白樸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絕不使詐?」他問。

  「絕不使詐!」蕭冷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白樸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雖然師父不許我用劍,也不認我,」他將折扇丟在一旁,道:「但我白樸心中,自始至終,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請!」蕭冷將黑袍挽起。

  白樸大袖一揮,「請!」

  兩人各自踏上一步,蕭瑟秋風掠過樹梢,文靖不由打了個冷噤。

  旭日初升,霞光滿天,白毛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蒙古大營中響起悲壯的胡笳之聲,三聲吹罷,十萬蒙古大軍,齊刷刷立於山水之間,環繞一座高台,神情肅穆,衣甲鮮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顧,大聲道:

  「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

  十萬人齊聲應道:「是!」聲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孫有打不贏的仗嗎?」蒙哥又問。

  「沒有!」

  「有攻不下的城嗎?」

  「沒有!」蒙哥見眾人回答整齊,氣勢雄壯,不禁血為之沸,說:「宋狗有這樣威猛的戰士嗎?」

  「沒有!」應答聲象陣陣殷雷,滾滾傳出。

  「宋狗派人燒了我們的糧食,想餓死我們。」蒙哥掃視眾人:「你們害怕嗎?」

  「不害怕!」眾軍群情激憤,齊聲高呼。

  「我們還有三天糧食,三天中,能夠砸碎宋狗的烏龜殼嗎?」

  眾軍轟然大笑,紛紛喊叫:「砸碎宋狗的烏龜殼。」

  蒙哥將手一揮,萬眾無聲,只聽他沉聲道:「古時有個將軍,渡過河水,燒了木船,砸了鍋子,只留了三天的乾糧,卻打敗了比他多幾十倍的對手,我的大軍比他精銳十倍,三天之內,一定攻破合州,殺他個雞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古人的士氣達到了極點,齊聲喝道:「對,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哥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羽箭,單膝跪倒,仰望蒼天:「我!勃兒只斤蒙哥向長生天、向大地、向偉大的祖先發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

  他雙手高舉,奮力一折,羽箭斷成兩節。

  蒙古大軍死一般寂靜,唯有山谷幽風,捲過將軍們的帽上的長纓,簌簌作響,一名蒙古戰士跪了下去,隨即,好像大海的波浪,十萬大軍帶起讓人窒息的呼嘯,從山間到谷底,伏拜在地,齊聲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澤跪在地上,心中滿是憂鬱,掉頭看了看身邊的伯顏,只見他濃眉緊鎖,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堅難下,糧草不濟,強行攻城……」

  念頭還沒轉完,蒙哥站起來,目視眾將,道:「安鐸。」

  安鐸出列,「你今早對朕說了些什麼?」蒙哥獰笑道:「再說一遍。」

  安鐸渾身發抖,幾不成聲:「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

  一名上身赤裸,梳著三塔頭的壯漢舉著大斧應聲走出,「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蒙哥一字一頓。

  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到在地,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

  祭師托著金盤,盛起頭顱,向著蒼天,高高舉起。

  蒙古大軍一片歡呼。

  蒙哥舉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著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遙遙一指。

  剎那間,將士的整齊的步伐掩蓋了金鼓的激鳴。

  蕭、白二人翻翻滾滾鬥了百餘招,掌風到處,花木盡摧,「浩然正氣」與「玄陰離合神功」其性相剋,兩種真氣瀰漫空中,激的「絲絲」作響。黑水絕學講究「先發制人。」蕭冷的「如意幻魔手」快的出奇,斷是霆不及發,電不及飛,處處力搶先機,雙手吞吐不定,宛如風吹雲動、星劍光芒。

  白樸則足踏奇步,不動如山,一路「須彌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雙手蝶起葉落,飄然舒緩,似個柔韌萬端的氣囊,敵強則收,敵弱則放,守在方寸之間,卻不失瀟灑氣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賭鬥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馳目眩,心頭急顫,這近月的時光,他已跨過了上乘功夫的門檻,武功上的見識,非是月前那個傻小子能比。他從二人的武功中,漸漸看出一些門道來,邊看邊與「三才歸元掌」相應證,每有所得,心頭便一陣狂喜。

  蕭冷那日身負重傷,剛剛痊癒,此時鬥得久了,隱隱然有復發之兆,掌力減弱,手下也有些遲滯。「這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樸掌力暴漲開來,頃刻間,雙方攻守互易。

  蕭冷生來極是驕傲,生平除了蕭千絕,誰也不在他眼裡,此時在白樸手上落了下風,當真氣破胸膛,眉鋒微揚,招式由極快變成極慢,雙臂一沉,兩拳緊握,「嘿」的一聲,十指倏地彈出,五道刀鋒般銳利的勁氣破空而出,隱隱帶著雷聲。

  文靖一驚:「好厲害,白先生如何抵擋?」這路功夫叫做「輕雷指」,乃是蕭千絕早年的看家絕技,當者披靡,但極耗內力,蕭千絕也很少用過,後來他悟通更厲害的武功,更拋在一邊。蕭冷練功勤苦,但資質悟性都弱了些,蕭千絕的功夫他不過練了五成,練到這個「輕雷指」,便受了阻塞,精進緩慢,但到了這個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敵手了。

  白樸一反方纔的飄然之態,神色肅穆,招式也有變化,大開大闔,如長槍大鉞,虎虎生風,剛猛異常,這是窮儒絕學「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開山破石,比「大開碑手」要厲害十倍。「以力較力麼?」文靖微微搖頭:「笨了些,不過,若是不會『三才歸元掌』,似乎也別無他法。」

  雙方出手雖然較方才慢了許多,但已經到了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讓人眼花繚亂的打鬥凶險百倍,四周樹木紋絲不動,方才瀰漫天地的勁力盡皆收斂到二人掌指之間,筋骨移動,「辟啪」作聲。

  蕭冷本來略勝白樸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傷,傷勢還沒斷根,激鬥之後,居然搗起亂來,此時反而比白樸遜了半分,被對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緩緩後退,「黑水武功天下無敵,我是蕭千絕的大弟子,絕不能敗給窮儒的徒弟。」他心念閃過,口中發出淒厲的嘯聲,使了三招,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勝券在握,也不與他爭鋒,颯然飄退兩尺,蕭冷一步跟上,變指為掌,疾拍過去,風起塵揚,聲勢十分駭人,白樸避無可避,雙臂圈合,「波」,二人各憑實力,對了一掌。白樸只覺對方掌心傳出一股粘力,竟然脫手不得,「啊呀!這廝孤注一擲,要與我拚鬥內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氣,抵擋勢若刀劍的「玄陰離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動內力,狀若石像,唯有鬚髮輕顫,寺院裡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落葉殘枝,隨著掠地的微風,發出颯颯細響。

  漸漸地,蕭冷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白樸面色火紅,兩人合掌之處,汗水化作裊裊氤氳,筆直地升起。

  玉翎見狀,知道這兩個人的內力都已運轉到極致,生死只在轉瞬之間,不禁心頭大急,暗暗埋怨蕭冷:「弄別的不好,怎麼非得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其實也不好受,雖然欺蕭冷傷勢未癒,略佔上風,但如此下去,鬥到最後,蕭冷固然油盡燈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張,觀看敵情,餘光所及,卻見玉翎竭力蠕動身軀,向這邊移過來,「這個丫頭!」他心頭劇震。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雖然手足被縛,但若能一頭撞在白樸身上,外力相加,白樸必然大受干擾,蕭冷趁機而入,白樸不死也要落個重傷,「撞死你這臭賊!」她一邊挪動身子一邊想。

  忽然間,只見蕭冷臉上青氣漸漸發紫,口角溢出血來。不禁吃了一驚:「不好,師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離得還遠,不由急得淚花亂轉,叫道:「師兄,支撐住,我來幫你。」

  「她終究幫著他師兄,幫著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猶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見廟門前閃出一個玄色的人影,端木長歌出現在門前,看著場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與他糾纏,我來助你吧!」

  玉翎大驚,罵道:「無恥之徒,乘人之危,真是下流!」話音未落,只見藍光一閃,端木揮刀向蕭冷腰上刺去。白樸心頭微歎:「沒料到這個大惡人死得如此窩囊……」念頭沒轉完,忽地小腹劇痛,目光到處,是端木長歌猙獰的笑容,「你……」他剛剛吐出一個字,口中鮮血已似噴泉般灑出,噴了蕭冷一臉,蕭冷的內力如山洪暴發,湧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樸好像斷了線的風箏,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獅子上,軟軟癱坐在地。

  這變故突兀異常,其他三人,都已經呆了。半晌,蕭冷拭去臉上血污,目視端木長歌,緩緩道:「我與他公平相搏,你竟然偷襲?」拳頭一緊,殺氣向端木湧了過去。

  端木長歌不動聲色,忽然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文靖一句也沒聽明白。蕭冷卻愣在當場,「你……你會蒙古語……」玉翎驚奇萬分。

  「不錯。」端木長歌嘿嘿一笑:「我本來就是蒙古人,當年奉窩闊台大汗之名,作為死間,潛入宋國,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處南朝,卻無用武之地……」說到這兒,他目視遠處悠悠碧空,神色有些淒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的我好苦啊!」

  蕭冷拳頭鬆了,沉聲道:「淮安王的行蹤,也是你透露的吧!怎麼錯了,害我白忙一場。」

  「誰說錯了?」端木長歌冷笑道:「神仙度上那個才是真的,當前這個淮安王不過是一個傻小子假扮的罷了。」

  「假的?」蕭冷吐了口氣,道:「難怪看著他十分彆扭。」玉翎也驚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千歲麼?」

  「不錯,都是白樸的主意。」端木長歌道:「這個假貨只是一個鄉下小子,適逢其會,我看他傻兮兮的,讓他假扮……嘿」他冷笑道:「遲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陣前被人識穿,對宋軍士氣的殺傷遠比他們早早知曉淮安的死訊厲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樸去了,哼,這個『雙絕秀才』,自以為聰明,其實是自掘墳墓,愚不可及。」說罷,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蕭冷對這些陰謀詭計甚是不齒,冷哼了一聲,端木長歌止住笑聲,捋鬚道:「如今雙方交兵,正在緊要關頭,白樸一死,這城中再無人是你對手,你盡可放手施為,那個假貨不足掛齒,王立、李漢生、呂德、林夢石几個人卻萬萬不能放過,只要這幾員大將一死,合州城形同虛設。」他說慣了漢語,這幾句也用漢語說出,文靖聽得渾身發抖,幾乎從樹上栽了下來,「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這滿城百姓豈不是……」他心如亂麻,太陽穴突突直跳。

  端木眼角微斜,看到白樸滿身是血的屍體,忖道,饒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終究敵不過我一個忍字。想到大宋門戶一開,蒙古大軍便可沿江東下,攬盡江南繁華,哈,老夫便是數一數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處,不由瞅著白樸的屍體,嘿嘿直笑。忽而,一點晶芒在他眼眸裡劃過,端木長歌眼神發亮,又驚又喜:「這令符怎麼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蕭冷殺盡大將,我趁亂用之,合州城當不戰而下。」

  他躍上前,一腳翻轉白樸的身軀,「你幹什麼?」蕭冷與白樸雖是對頭,但他嗜武成癡,三度交鋒,對白樸的武功頗為認可,有幾分惺惺相惜,何況這次得端木襄助,贏得窩囊,見他糟蹋白樸的屍體,忍不住喝了一聲。

  端木長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沒有?」說著彎腰,去摘白樸腰間那枚九龍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內力震碎內臟,哪有生理……咦……」蕭冷神色大變,只見端木長歌臉上神色又似驚恐、又似憤怒,十二分的古怪,雙眼死死盯著胸前一支浸透鮮血的手臂。那隻手從他心口插入,後背貫出。

  喉中格格響過,端木長歌身子一軟,頹然撲到在白樸身上。

  白樸全力護住心脈,只等這垂死一擊,出手之後,全身頓時鬆弛,幽幽吐了口氣,閉目氣絕。

  蕭冷見他如此頑強,心中歎息,一時說不出話來,揮刀割斷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躍起,揉了揉手腕,訕訕地道:「師兄

  ,我……」但要向他認個錯字,又萬萬開不了口。「以後別任性就是了。」蕭冷苦笑一下,從懷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兩粒「血玉還陽丹」,將玉瓶扔給玉翎道:「你也吃些,我辦事去了,很快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辦什麼事?」

  「殺人!」蕭冷話音未落,人已經在寺門之外。

  玉翎拿著玉瓶發了陣呆,忽聽身後響動,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青衣人佇立在白樸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頭,衝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這個假貨,居然騙我。」文靖步子微錯,讓過她的拳頭,冷聲道:「不要煩我。」

  玉翎見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氣什麼?」

  「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著心腸掉過頭去:「我……我不想再見你。」

  玉翎如遭雷擊,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額頭,柔聲道:「你病了麼?」

  文靖不敢看她,別著頭後退兩步,只聽她道:「呆子,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麼淮安王,我都喜歡你。」玉翎會錯了意。

  「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聲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們蒙古人手裡,我……我不能喜歡你了。」他最後一句,說得萬分艱難。

  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你肯丟下你師兄麼?」文靖冷笑:「你肯丟下你師父麼?」玉翎聞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你肯丟下你師兄、肯丟下你師父麼?」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視她。

  玉翎見他這麼兇惡的神情,心中委屈萬分,全無主意,驀地一頓腳,叫道:「我丟不丟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樣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臉色鐵青,退後三步,顫聲道:「我不過是鄉下的窮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師妹、徒弟,我哪裡敢逼你,這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當從來沒認識我……」他眼圈一紅,掉過頭,從白樸腰間取下九龍玉令,在手中握得溫熱,兩點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講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來,但又覺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裡?」

  文靖默不作聲,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攔在前面,噙著淚望著他,「你……」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文靖身形如風,與她擦肩而過。

  「你好狠心。」身後傳來玉翎哀婉欲絕的哭聲,文靖聽得心碎,只想回過頭去,大哭一場,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形,心腸復又剛硬。

  跨出了藏龍寺的大門,他直奔城東太守府,只聽到裡面大呼小叫,一個士兵跌跌撞撞衝了出來,哭叫道:「來人啦!殺人啦!」

  「來晚了?」文靖心一沉,躍上牆頭,只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電般向經略府掠了過去。他知道李漢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細查,飛身跟上,身後士兵呼叫連天,幾支箭從後射來,敢情他也被當作刺客一夥。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帶,神意所至,響聲不絕,羽箭失了準頭,從他身邊掠過,釘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還沒到經略府,刺鼻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越過牆頭,只見遍地屍首。「這廝好生張狂。」文靖心驚:「竟然明刀明槍,直截了當殺進去了。」他徇著屍首,快步追去,隱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一聲嘶啞的慘叫傳來,文靖知道又有人殞命海若刀下,不及繞門而入,躍上房頂,看到經略府內廳前,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具侍衛屍體,林夢石與呂德不在,王立身著重鎧,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裡面的軟甲,雖沒傷著肌膚,卻被這一刀之力震飛,撞在牆邊,口中滿是鮮血,沿著牆根艱難挪動,試圖逃逸。

  場上僅有四名川中豪傑與蕭冷糾纏,這些人平日作為王立的護衛,只在文靖遊目四顧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獨剩劉勁草苦苦支撐。蕭冷已經殺得性起,刀光閃閃,若漫天霜雪,與劉勁草一合即分,劉勁草踉蹌後退,血染衣襟,一條胳膊握著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一丈開外。他臉色慘白,見蕭冷一步跨上,刀光滿目,不禁把眼一閉:「罷了!」

  蕭冷正要斬盡殺絕,身後風聲急起,似有暗器飛來,當下棄了劉勁草,錯步矮身,刀勢一偏,向後劃出,身後青瓦亂飛,細細的塵沙濛濛散開。沙霧中,一道青影若有若無,急閃而至,驀地一頓,好似來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態驚惶,雙手亂揮,疾風驟雨般,鍥入蕭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這招以拙生巧,亂中取勝,蕭冷直覺掌力此起彼伏,重重疊疊,好像鋪天蓋地般湧至,一時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細。不得不施展身法閃避,海若刀連挽了六個光環,環環相扣,護住全身,饒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風掃在腰間,「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數步,看著文靖,又驚又怒,引了個刀訣,喝道:「是你麼?來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動,修羅滅世刀「焚滅天地」使了出來,無邊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虛空,所到之處,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再無半分迷惑,神意隨著遼闊的大地延伸,向無窮的蒼穹瀰漫,天地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掌握之中,當海若刀捲到之時,他終於遁入「鏡心識」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際浮雲,雙臂如挽千縷柔絲,指尖在空中劃出絲絲異嘯,輕飄飄捺入好似沒有窮盡的刀影,蕭冷只覺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絕,海若刀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洩我銳氣,用掌風帶動刀勢,實在不可小覷。」

  他是遇強越強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氣,厲聲長嘯,刀法忽變,「焚滅天地」變成了「氣斷須彌」,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無甚奇處,但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著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羅神威力,剖斷茫茫須彌山。

  這招幾乎是無法可當的招式,威力強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時蕭冷使出,刀鋒遠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覺銳利的刀氣幾欲撕裂衣襟,急退丈餘,所受刀氣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豎,幾乎難以呼吸,只滯得一滯,那刀鋒如電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內,轉瞬間,便要將他剖成兩半。

  藍瑩瑩光華亂閃,一柄短刀,從旁掠至,「錚」得大響,蕭冷的刀勢倏地一頓,來人也當不住他的無儔勁力,短刀脫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這一頓,「修羅滅世刀」第一殺招已經破了。誠然,這一招厲害無比,但好比竭澤而漁,不與敵人餘地,也不予自己餘地,使刀者氣力盡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殼的雞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敵,必然為其批亢搗虛,死無葬身之地。蕭千絕當年以這招殺敵無算,但傳授蕭冷之時,卻說:「這招入了魔道,不可輕使。」

  文靖以神遇敵,只在海若刀一頓之時,自然而然應勢反擊。他腳下本已圓轉如意,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處,此時身影只是一晃,貼著蕭冷的刀鋒,閃電般急進,雙掌一併,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雖然明明白白,毫無花巧,便好似一張拉至極限的強弓,射出了最鋒利的羽箭,「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之氣,盡皆化入歸元一擊,生生印在了蕭冷的胸口上。

  這一掌打得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臉上掛著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著前方那柄藍汪汪的斷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著不遠處;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剎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任憑瑟瑟冷風,拂起衣襟,鮮血順著蕭冷的口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黑袍。

  「為什麼?」蕭冷將湧到口中的鮮血生生吞了下去,望著玉翎,啞聲道:「為什麼?」

  玉翎滿面通紅,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說話,向文靖脈脈看去,眼中滿是婉轉情意。蕭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這眼中的涵義。

  他呆了半晌,又是傷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聲長笑,牽動胸口傷勢,鮮血湧出口外,但他此時心中傷痛,比身上傷痛厲害十倍,萬念俱灰,搖搖欲倒。

  「你喜歡他?」他望著玉翎,慘笑道:「你喜歡他麼?」

  玉翎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點了點頭,眼圈卻也紅了,柔聲道:「師兄,我傷了你,心裡一萬個過不去。可是,你殺別的人,我無所謂,你殺他,我……我萬萬不許。就算師父將我千刀萬剮也好,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殺他……」說到這兒,想到自己如此為他,這個冤家卻對自己那般狠心,不禁萬分委屈,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蕭冷心智已亂,玉翎說什麼,他全沒聽到耳裡,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剎那間,化作一腔怨毒,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他狠狠瞪著文靖,雙眼中噴出火來。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地古怪,叫聲「不好!」,話音未落,蕭冷向文靖衝去,文靖一步閃開,揮掌橫掃,蕭冷微閃,還了一刀,二人刀來掌去,又鬥在一處,蕭冷舊傷未癒,又挨了記「三才歸元」,更添新創,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一緩,文靖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蕭冷打了個踉蹌,跌出五尺來遠,他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知道已不是文靖的對手,不禁嘶聲厲笑。玉翎見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慟,哭道:「師兄,不要打了,我們走吧!」

  「誰是你師兄了!」蕭冷雙目血紅,似噬人的餓狼,向她逼進兩步,文靖攔在玉翎身前。遠處傳來兵馬喧鬧之聲,玉翎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師兄,玉翎求你了!」淚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點點深色痕跡。

  蕭冷看著地上的淚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隱隱有了悔意:「我為何如此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的。」憐愛之心一起,殺機頓去,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而起,向屋頂落去,「不可讓他走了。」文靖身後傳來劉勁草虛弱的聲音,微微一驚,頓足欲追,玉翎閃身攔上。「讓開!」文靖喝道。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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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20:33 |只看該作者
  「你……」玉翎眸子裡閃著淚光:「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文靖看看滿地屍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渾身木然,不遮不擋,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處,心中一痛,終於無力垂下,此時士兵衝進內宅,將二人團團圍在陣心。

  「不得無禮!」林夢石越眾而出,掃視四周慘象,眉頭緊鎖,向文靖單膝拜倒:「末將救駕來遲!請千歲降罪。」文靖默然不語。玉翎望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嘩啦」,眾軍士刀槍一橫,攔住去路。

  「讓……」文靖背負雙手,仰天歎道:「讓她去吧!」刀槍收回,讓出一條路來,玉翎身子輕顫,緩緩邁開步子,沿著刀槍的長廊,向外走去。

  「經略使被這一刀傷了內腑!」劉勁草忍著劇痛,為王立把脈,但見王立面如淡金,雙目緊閉,早已昏厥多時了。

  林夢石臉色再變,欲言又止。「林統制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文靖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凝在他的身上。

  鼉鼓的巨響夾雜著潮水般的叫喊隱隱傳來。林夢石不由微微一窒,「蒙古大軍水陸並進。」他俯首應道:「再次攻城了!」

  文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他聲音平靜的讓林夢石生出一絲寒意,低著頭退了出去。

  文靖放開緊握的拳頭,拂去身上的塵埃,剎那間,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全身為之沸騰。

  穿上鍍金的鎖子甲,文靖繡著紫蟒的披風在微颺中輕輕揚起,月嬋從另一名丫鬟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烏黑的髮髻。文靖看著銅鏡中的玉冠緩緩落下,彷彿其中盛著合州城的萬千生靈。

  「千歲!」月嬋柔柔地喚醒他道:「成了!」

  文靖輕輕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中閃著明淨的光芒。臉上透出月嬋從沒見過的堅毅。

  大炮飛矢在空中交錯,弓弦紛亂的脆響,振蕩著每個人的耳鼓。

  城下的蒙古大軍像秋天裡收割的麥子,割倒了一片,還有一片,又似漫天飛舞的蝗蟲,燒死一群,還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濤,無休無止,拍打著合州的堅城。

  「千歲。」林夢石肩上插著一支折斷的羽箭,鮮血殷紅了半邊鐵甲。「蒙古大軍今日氣勢迥異平日,簡直有進無退,像一群瘋子!」他咬著牙說。

  文靖默然不語,凝視血肉模糊的戰場上,突然,蒙古大軍發聲喊,數十名蒙軍趁著一個缺口未曾合攏,登上了城樓,刀槍橫掃,分外驍勇,阻攔宋軍,無不披靡。林夢石大驚失色,正要指揮圍堵,文靖已如一隻大鳥,翩然趕至,一揚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將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揮槍掃來,他側身讓過,一把抓住槍柄,藉著對方的力道,將那人當空掄起,掃翻六名敵人,隨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劍光帶著血雨掠空而過,一名百夫長張口結舌的腦袋飛下城樓。要知三三步展動,四十五步之內,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軍只見一道人影,在城頭鬼魅般隱現,自己人紛紛落下,不禁齊齊驚喝,聲若雷鳴。

  伯顏看在眼裡,促馬上前,箭發連珠,一連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鏡,看也不看,以神禦敵,前後左右,閃電般移動六步,讓過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長劍挑撥,順勢飛起,在城樓的檁子上釘成一排。伯顏十箭無一湊功,心中驚詫,一時停馬無語。宋軍這些天吃夠了「神箭將軍」的苦頭,見此情形,不由得齊聲歡呼,士氣大振,蒙古人則氣勢一頹,攻勢銳減,缺口頓時堵上。

  文靖灑去劍上濃濃血水,分開士卒,臨風舉劍,以丹田之氣吐出話來:「今日一戰,城在人在,與城偕亡。」城下城上,盡皆聽得清楚。

  宋軍見他威勢,無不折服,聞言不禁齊聲呼應:「人在城在,與城偕亡。」颶風般的聲浪遠遠傳出,在巴山蜀水間呼嘯迴旋,久久不絕。

  白毛大纛緩緩向前,蒙哥仰望城頭,「那是何人?」他問。

  「那人便是淮安王了!」一名漢人書記恭聲應道。

  「嘿!」蒙哥道:「是他麼?這黃口孺子倒有點本事,傳朕旨意,城破之後,務必生擒此人,朕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他一振臂,沉喝:「擂鼓!」

  鼓聲更急,血雨排空。

  巨大的戰船在江面轟然撞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樓船順水而下,攔腰一截,破了個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軍紛紛跳船逃命,蒙軍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紅一片。

  「千歲!」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說:「蒙古水軍勢猛,呂統制抵擋不住了。」

  文靖遙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一呆,飛奔出城,跨上小船。呂德遙望遠處宋軍潰亂的陣形

  ,心如火燒,忽見輕舟破浪而來,顧不得身份,一把將傳令兵揪上戰艦,急聲道:「怎麼說?千歲怎麼說?」

  「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神情迷惑。

  呆了一會兒,呂德恍然有悟,頷首道:「告訴千歲,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師的衝擊下,宋水師潰不成軍,史天澤率軍截殺亂軍,劉整則順江而下,逐漸接近合州水門,架起炮弩,轟擊水門。刺耳的呼嘯聲響起,城頭蓄勢待發的破山弩忽然發動,矢石激射而至,一連六發,蒙古戰艦中者瓦解,方寸大亂。呂德率殘餘精銳從亂軍中突出,與城頭炮弩遙相呼應,三百艘戰船在蒙古陣中縱橫往來,似入無人之境,史天澤只好放過宋軍殘部,拚死援救,雙方大戰兩個時辰,呂德方才退卻。是役蒙古水軍損失慘重,戰船折了六成,十艘樓船全被擊沉,劉整也被一支勁弩貫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將史天澤罵了一通,略一思量,決意集中陸上兵馬,猛攻北門,文靖見狀,斷然下令,兩千馬軍突出南門,迂迴到蒙古大軍側面,以強弓硬弩,殺了蒙古人一個措手不及,蒙哥萬沒料到宋軍還敢攻擊,急令五千阿速軍迎敵。阿速軍是蒙哥從南俄草原上帶來的騎兵,來去如風,十二分的精銳剽悍,但宋軍只是奉命騷擾,佔了便宜,立時繞城退走,阿速軍跟著窮追,追至東門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強弓,剎那間,火炮火箭,滾木巨石一起落下,只聽得人喊馬嘶,那些金髮碧眼的鐵甲騎兵紛紛落馬,死傷慘重,宋馬軍反身以弓弩呼應,阿速軍狼狽萬狀,火速潰退,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軍氣為之奪。

  蒙哥暴跳如雷,變了陣法,著兩個萬人隊防守兩翼,自己親自揮動白毛大纛,督促八個萬人隊,輪流進攻北門。一時間,蒙古大軍如滾滾巨流,向南奔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輪番攻打,北門宋軍死傷狼藉,麻石的城牆彷彿變成了一座巨大砧板,雙方的大軍在上面來回輾轉,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軀體。

  「千歲,滾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將領低聲說。

  「暫且停住!」文靖拭去額上和著血污的汗水,沉聲道:「林統制,呂統制!」

  林夢石、呂德上前應命,文靖峻聲道:「韃子大軍人多勢眾,士氣太盛,必須再洩洩他們的氣勢,你們速速與我選出八百精銳,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於城頭,布成口袋,然後,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個缺口,讓韃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後……」他目光炯炯,直視二人:「你們指揮得來麼?」

  如此戰法,呂德、林夢石聞所未聞,道:「萬一……」

  「如今成敗只在一線。」文靖打斷他們道:「韃子皇帝已經孤注一擲,和我豪賭,與其被他的車輪戰法拖垮,不如試試我的法子,既然是賭博,哪有萬無一失的道理。」他頓了頓,又問:「你們,指揮得過來麼?」

  二人被他這句話激發了生平傲氣,齊聲應道:「那是當然!」

  「好!」文靖舉起令旗,沉聲道:「看我號令!」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心中空靈一片,剎那間,蒙古大軍彷彿蕭冷的刀鋒,雖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經捕捉到那一點流轉不定的鋒芒

  沒有了矢石的威脅,蒙古大軍,開始蟻附攻城。「便要破了!」蒙哥眼裡閃閃發亮。

  文靖令旗展動,城上露出一百來尺的大口子,蒙軍的最凌利的「鋒刃」登上了城頭,身後的蒙古的大軍發出震動天地的歡呼,但這些最英勇的戰士還沒來得及衝殺,只看到對面箭鏃閃亮,一時亂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屍和頭顱紛紛落下,砸在下面戰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人又衝開一個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們爭先恐後,向那個缺口湧去,「恭喜皇上,攻破合州!」群臣跪倒,三呼「萬歲!」蒙哥正要大笑,突見登城士卒雨點似的落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屍,不由轉喜為怒:「怎麼回事?」話音剛落,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覆六次,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文靖令旗所向,誘殺的全是蒙古將士中最驍勇者,蒙古士氣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機命令打下滾木擂石,蒙古大軍頓時出現退卻之勢,八個萬人隊前推後湧,亂作一團。

  屢屢功敗垂成,蒙哥怒火燃到極點,一夾馬腹,那「逐日」神駒甚是靈通,領會主人心意,驟然飛馳而出,一干侍臣,哪裡阻攔得及?蒙哥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士卒,所過之處,後退士卒無不掉頭,迎著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見蒙古大軍士氣驀然轉盛,心頭詫異,凝神細看,只見一名衣鎧華麗的蒙古將軍縱馬揚鞭,一路馳來,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般分開。伯顏也在遠處看到,大驚失色,揮起斬馬刀,強行衝開前方士卒,衝向蒙哥。

  破山弩的機括發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著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飛石迎面打倒,他避無可避,只得將韁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觔斗,倒栽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脫手飛出,伯顏虎口爆裂,跌落馬下。他著地一滾,抱著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視著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歎了口氣,長劍柱地,面向著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著他最美麗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著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忽而陰風慘慘,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縹緲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藥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藥塗得一地。

  蒙哥只覺週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憧憧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乃蠻舊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著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得意處,他從扭傷的脖子裡,發出「絲絲」的笑聲。剎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彷彿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的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著膽子,探他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只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

  帳外寒風更急,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著重傷未癒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林夢石接闕長歌,聲若金石,慷慨激昂:「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諸將和道:「笑談渴飲匈奴血。」氣勢豪壯,欲吞山河。

  堂上一靜,眾人皆望向文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一句當然是由他來唱的。「朝天闕麼?」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的著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說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裡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庭……」大廳中喧嘩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著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聲,越來越是清晰,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剎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迴盪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著細雨掃過她的面頰,「師兄傷的那麼重,去了哪裡呢?」她感到臉上掛著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著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挽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淹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凝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

  「伯顏將軍!」阿術忽忽而來,停在伯顏身後,一雙眸子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阿術!」伯顏掉過頭,一字一頓:「我們還會回來的。」

  「是的。」阿術眼中發出凌厲的光芒:「我們還會回來!」

  伯顏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他勒轉馬匹,與阿術一道,迎著如晦的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紅日高高昇起,桌上豐盛早膳已經冰涼,月嬋輕聲咕噥:「這個千歲,又睡懶覺呢!」她實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臥室門上推出一條門縫,偷偷窺去,不禁呆住,只見室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床上被子疊得整齊,上面放著晶瑩通透的九龍玉令,雕花窗向外開著,窗外鳥聲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陽光,灑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騰激盪,永無休歇,江邊山巒,巍巍矗立,疊青瀉翠,偶爾吐出一點紅葉,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著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不由縱情歌道: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邊碼頭,只見風帆處處,桅桿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

  近處船家見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前來,陪笑道:「客官要坐船麼?」

  「去哪裡?」文靖只覺前程如謎,不由心生迷惑:「去哪裡呢?」

  老者會錯了意,道:「我們這船僅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

  「這是為何?」

  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尋常水流灘涂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兩?」文靖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老者問。

  「此話怎講?」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兩銀子,同乘則是數人同乘 ,當然船費得視人數多少而定。」

  文靖怕合州城來人,只想早點離開,從懷中取出兩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我出十兩銀子!」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這船我包了!」

  文靖聞聲一震,定在當場。

  老者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

  「二十兩。」那人氣鼓鼓地說,老者一愣,「怎麼,還不成,四十兩!」女子繼續道。老者額上滲出汗來。

  「玉翎!」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對?」

  「玉翎是你叫得麼?」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著一個絲綢包袱,俏生生立在江邊,聞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麼你,你說什麼我都不聽。」玉翎冷哼一聲,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別走。」說著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劇痛如裂,頓時縮了回去,身子一晃,擋在玉翎前面:「你聽我說!」玉翎出手如電,一掌拍到,掌風四溢,不容文靖不讓。但玉翎剛要抬足,又見這小子攔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麼?」

  「我……」文靖心裡有愧,不知道如何說起,玉翎一頓腳,雙手一分,向他拂來,文靖借步法閃開,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賴皮鬼!」玉翎惱了,拳腳紛飛,文靖只好閃避,二人在江邊倏進倏退,動起手來,文靖一味閃避格擋,落盡下風,十招不到,只聽裂帛之聲,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來,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裡,驀地想到石牢裡那些如水溫柔,剎那間似遭雷擊,僵在當場。

  文靖見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亂,急步上前,道:「你……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儘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閉上眼睛,擺出「隨你打」的姿勢。

  「你……你這個呆子。」玉翎淚花直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師兄受了那麼重的傷,師父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她哭得淒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脫口道:「我……我要你啊!」

  玉翎淚眼朦朧,抬起頭來。「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已經名動天下,正好回臨安享福,哪裡美女如雲,我又算得了什麼?」

  文靖搖頭道:「就算有萬千美女,傾國富貴,在我心中,也敵不過你一個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這呆子,居然也會油嘴滑舌地騙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紅紅。

  玉翎咬著嘴唇,忍住笑,道:「就算這樣,我還是蒙古人,蒙古人殺了你爹爹,難道你不恨我麼?」

  文靖歎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傷,但昨夜聽百姓痛哭,突然發覺,合州城下,也死了無數蒙古人,他們何嘗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哭斷肝腸,「自古戰者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如此……」他說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歎道:「我還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淚水,道:「好好,別哭啦。」語氣萬分溫柔,只這一句話,二人胸中塊壘盡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這地理鬼,怎麼來這裡的?」文靖含笑問道。

  「不能來麼?」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邊發楞,突然聽到一個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說是有山!」玉翎撒賴,她眨眨眼:「你剛才說得那句算不算數?」

  「那句話?」文靖被她弄得摸不著頭腦。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紅耳赤,對他又捶又打,將一顆螓首,埋入他寬闊的懷裡,只覺平生之樂,莫過如此。

  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文靖仰天長笑,攜著玉翎的素手,向那江邊的蓬船走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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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一章 孤雲出岫


  熏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闊水,平緩緩地流向南方。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首《絕句漫興》為杜甫困居蜀中時所作,專道人事興廢、去留難知之意。吟者乃是江邊一名老儒,他兩鬢早斑,面容愁苦,身後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後已站了許久,聽這詩句,瞅了瞅滿樹瑩潤潤的花朵,驀地焦躁起來:「這一林子鳥花!一個個裂著嘴,笑得好不厭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樹落花如雨,一隻鳥兒驚得躥上天,啾啾盤旋。

  那老儒聽到動靜,回頭一瞧,只見不遠處蹲著個黑漆漆的物事,一對銅鈴大眼泛著綠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時,卻不見半個影子。他呆了呆,驀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撲跌轉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撲通一聲,扎進齊腰深的漢江水裡。

  桃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雖然簡陋,倒也軒敞,店前一名夥計正打呵欠,聞聲睨著叫聲起處,冷笑道:「這葉老頭又發癲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個夥計笑道:「該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們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讀了一肚皮,卻連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緊!「眾夥計忙了一晨,原本十分睏倦,可一聽這些風流事,俱都笑起來,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說起來,葉老頭縱然老醜,他那婆娘我卻瞧過,俊得真不成話!現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個有福的受用了。「一個夥計打趣道:」說起這等福分麼,你灰孫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樓梯上天,沒門啊沒門。「那夥計被他當眾一臊,臉漲通紅,冷笑道:」不消說,咱倆是烏龜笑鱉爬,彼此又彼此……「話未說完,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吆喝:」夥計,再上一罈酒!「那夥計一驚,將髒兮兮的抹布在肩頭一搭,換過笑臉,道:」來哩來哩。「轉身帶起一陣風,蕩過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寫著」宜城老店 「四個隸字。

  店內滿座,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接過酒罈,篤地擱在桌上,滿桌的碟兒碗兒匡啷亂跳。他擺好兩隻青花大碗,斟滿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想那『 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都有說不出的恭謹,就連我韓錚一個遞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兒貴氣……」說著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那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後,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也算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笑道:「羅老哥,常言道『 英雄輩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雲大俠也稱得英雄。且算算,咱們一人抵得十來個韃子,這幾千名豪傑聚在一處,還不給他來個直搗黃龍麼?」說到興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頃刻連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羅姓漢子若有心事,五指敲著瓷碗邊,長歎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幹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委實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道:「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地?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裡瞪出隻鳥來?」羅姓漢子眼皮一耷,伸手扯開衣襟,但見一道黑漆漆的刀疤從他心口拉到腰際,苦笑道:「在合州時,『鎮岳將軍』宗浩,『亂雲槍』艾明,哪個不勝我羅松十倍?後來怎麼著?宗兄死於亂箭,艾兄更慘,使了一輩子槍,卻被亂槍搠死。羅某挨了這刀,躺了大半個月,揀得回這條命,實屬僥倖了……」客棧中吵鬧聲略略一歇,數十雙眼睛投過來,盡落在那道傷疤上。

  羅松合上衣衫,將碗中烈酒一口喝盡,約摸是酒氣上湧,兩眼有些泛紅。韓錚低了頭喝酒,不再吭聲。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卻見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頎長個兒,額寬眉長,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則膚若羊脂,眉眼如畫,雖然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天然風致。她手牽了一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骨碌碌亂轉。

  那美婦一瞥店內,皺眉道:「當家的,腌臢得緊!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 . 正想退出,那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寒聲道:「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忽然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當即賠笑道:「姑奶奶抱個歉,店小人多,惟有尋桌椅補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麵團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 她嘴裡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便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若不嫌棄,且來這裡坐坐。」那男子眸子裡精光一閃,笑道:「兄台美意,區區也就叨擾了。」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料來也是練家子,未知稱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拱手道:「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委實不足掛齒。」 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悅:「這人行事畏縮,忒不爽快!」嘿笑兩聲,將一碗烈酒灌進喉嚨。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倒依稀相似,但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衝,歪眼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來,兄台不是來參加 『群英盟』的囉?」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雜耍麼?」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裡。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臉色陡變,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得這個門去。」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時也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 韓錚見他言辭卑怯,臉色稍緩,心中卻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呀?」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 「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卻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叱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繼而神色陡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氣,甚覺無奈,只得起身,沖韓錚一揖道:「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韓錚冷笑道:「羅兄哪裡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豈有此理?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爹的怎麼當的?「 他說著探過身子,食指頂著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低頭諾諾。

  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忽聽一個粗啞嗓子嗄笑道:「他奶奶的熊,師兄你瞧,這世道真變了,怎就平白多出這麼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傑,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 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極是。」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鬚;另一個黑臉盤,大嘴巴,鷹嘴鼻子,發話正是此公。那白臉道人笑著應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打轉。美婦心生不悅,輕輕一哼,轉過臉去,。

  韓錚一腔怒氣正無處宣洩,聞言繞過桌子,厲聲道:「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試試?」 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老子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未必明白。」韓錚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說完,合身撲上,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那黑臉道士端坐不動,肩頭微沉,卸開來拳,右手酒碗兀自湊到口邊,徐徐啜入。

  韓錚心中暗凜,化拳為肘,撞他面門。黑臉道士左手撥開來肘,笑嘻嘻地道:「憑你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守什麼香陽臭陽?嘿嘿,道爺勸你還是滾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婦兒那張床罷,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談笑間,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攻勢。

  他修道之人說話如此陰損,韓錚怒火越熾,連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時驚愧交迸,發聲大喝,腳出連環。那黑臉道士到底吃了坐著的虧,遮攔不及,「喀嚓」一聲,一條凳腳已被踢斷。韓錚旋身叫道:「給爺爺起來!」伸腿橫掃,三根凳腳盡數折斷。眾人本當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穩坐如山,掌中半碗燒酒平明如鏡,一圈漣漪也無。一時均覺詫異,俯身看時,卻見那道士竟站了個馬步,雙腿牢牢紮在當地。

  韓錚又羞又怒,心知對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當此眾目睽睽,勢成騎虎,一咬牙,伸腳橫掃道士雙腿,心想老子輸便輸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絕,忽見那黑臉道士仰脖朝天,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那黑臉道士右腳倏起,韓錚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錘,悶哼一聲,飛出丈餘,口中鮮血狂噴,昏死過去。

  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視黑臉道士,道:「盤空腿?」黑臉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沒瞎!識得道爺的手段。姓羅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凡事都休,要麼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黑臉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斷八續,變做一塊貨真價實的『羅斷石』。」。

  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七斷八續,也是塊硬錚錚的石頭。足下再囫圇十倍,也是一坨狗屎。」眾人轟地笑出聲來。黑臉道士臉上青氣一閃即沒,嘿笑一聲,一矮身,沖羅松當胸一拳。羅松轉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轉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則如怒蟒掉頭,向後一拖,將他馬步拖動,向那左拳撞去。羅松大驚失色,抬腳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臉道士笑道:「來得好!」手臂急掄。羅松下盤不穩,被他拋在空中。黑臉道士閃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羅松的背心,冷笑道:「師兄,接住了。」揮手便將羅松一擲。白臉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將羅松接下,笑嘻嘻地道:「這皮球扔得好,我也湊個趣兒。」 話音方落,羅松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又向黑臉道士飛去,他堂堂六尺漢子竟被人當作玩物擺佈,當真羞憤欲死。店內諸人雖覺不平,但懾於那兩個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頭。

  黑臉道士接過羅松,嘿笑道:「誰說自己是塊石頭了,嘿嘿,給爺爺做球還差不多。」 他言辭間極盡羞辱,羅松目眥欲裂,忽覺身子一輕,又被擲還給白臉道士。白臉道士笑道:「師弟,咱們不如爭個綵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綵頭。」白臉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羅松頓向店外飛去。二道存心賣弄,動若脫兔,如飛掠出。誰知尚未搶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裡多出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黑臉道士認得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正覺驚愕,不防右腳一緊,被人勾住。黑臉道士正當疾奔,收勢不及,慌忙右足後抬,左足前探,欲要使個金雞獨立,定住身形,誰想那隻腳兒順勢一挑,這一下用勁極巧,竟將他挑得頭上腳下,直摔出去。

  黑臉道士到底武功精強,頭未觸地,便雙手一撐,跳將起來,一張黑臉醬爆豬肝也似,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麼?」轉眼望去,說話的卻是美婦懷裡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幹嘛?」廳中一靜,哄笑之聲大作,幾乎掀掉屋頂。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瞇瞇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它和阿黑一樣呢!」 旁人忍不住湊趣道:「阿黑是誰呀?」小童嘻嘻一笑,說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本就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聽得這話,前俯後仰,笑了個滿堂紅。黑臉道人一張臉透出駭人紫氣,喉間咯的一聲響,驀地雙拳一併,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婦卻笑瞇瞇看著兒子,好似全無所覺。那中年男子一皺眉,倏地放下羅松,搶前一步,扣住那黑臉道士的手腕。那美婦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臉道士右腕被鎖,又使出那招「拋磚引玉」,右拳後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帶之間,對方不但不動,翻掌又將他左腕拿住,黑臉道人不及細思,「盤空腿」飛起。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已踏中他腳背。黑臉道士腳痛欲裂,幾乎昏了過去,欲抬左腳,忽覺兩道暖流從那男子雙掌透來,一時如浴春風,懶洋洋再無半分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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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23:51 |只看該作者
  白面道士見同伴吃虧,悶聲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拍那男子後心。這一掌既狠且快,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閃,剎那間竟與那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雙掌方至,見狀生恐傷了師弟,掌力疾收,誰知一股暖流順他收掌之勢,由黑臉道士後心洶湧而來,直透五臟。那白臉道士只覺一陣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那黑臉道士一前一後,雙雙跪在那男子腳前。

  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恁地多禮,不怕折殺我們當家的麼?」二道羞憤難當,但苦於經脈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視。男子睨了妻子一眼,歎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內力經久不絕,二人兀自四肢酸軟,怎也站不起來。

  白臉道士內力稍強,閉目運氣,驀地沉喝一聲,掙將起來,眸子一轉,死盯著那童兒,冷笑道:「小施主,我師弟招惹這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何強要出頭,絆他一跤?天下事不過一個理字,小施主倒是說說道理。」眾人聞言各各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是那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這童兒。

  那小童一吐舌頭,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麼絆得倒他?」 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道:「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蔑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面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

  那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地寒聲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道,「沒錯,那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歡喜。」那白臉道士一呆,臉上青紅不定。那中年男子卻瞧著那小童,歎了口氣,眼中大有愁意。

  獨有那美婦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這個呆子,竟讓我生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好在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頭微歎:「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

  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後,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遊玩,只覺山光水色,攬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飄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

  八月後,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饒是她武功高強,也被折騰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卻是不哭不鬧,只一味閉眼傻笑,穩婆搔腋窩、捶腳心,諸般法子用過,但孩子就是咯咯笑個不停。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著嬰孩,無比憐惜。誰知那婆子卻連連搖頭,只說從沒見過這麼笑的,十分不祥,還說當地有個俗話,叫做:「兒哭無礙,兒笑有災」。玉翎脾性本就急躁,聽她絮絮叨叨只顧亂說,氣惱已極,也不顧產後虧虛,掙起身來,將那婆子掀了個四腳朝天,揮拳便打。若非她產後氣力不濟,梁文靖又拚死攔著,只怕那穩婆當場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勸住妻子,又賠錢道歉,送走穩婆,返家時,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為人父,瞧著妻兒相擁而眠,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也不顧疲累,引經據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便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

  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歎氣作罷。

  瞧得兒子越發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理,說不準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骨子裡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便不會受欺,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麼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

  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也不講什麼循序漸進,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只盼母親歡喜誇讚。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誇讚。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更加不如,倘若任他這般學下去,到頭來也不過練個花拳繡腿,難成大器。梁文靖心中雖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

  果不其然,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傢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裡的小夥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裡哭訴。其實不獨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端的傷透腦筋。幸好梁蕭年紀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

  這般一味貪多求快,饒是蕭玉翎身為大宗師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覺教無可教,當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所為頗是不以為然,聞言當即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裡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情急智生,想出一條計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含的學問。

  「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惟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獃子,才能一宿貫通。白樸武功遠勝於他,十多年來也未得門徑。梁蕭與父親性子相悖,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講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文靖幾次教他認字,但梁蕭總是望天讀書,轉頭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就計,明說傳授功夫,實則講的儘是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麼學不成這門武功,要麼就得乖乖讀書向學,方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教授他聖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歸化正道。

  梁蕭從小練武,少了許多童真樂趣,對學武一事早就厭煩不堪,只是為博母親一粲,才咬牙苦撐。一聽父親要傳功夫,甚是怏怏。無精打采到得房裡,梁文靖卻是有意刁難,連九宮圖也不擺,張口便說拳理。梁蕭自來練武,都是擺拳扎馬,從沒聽過練武還要學這些古怪學問,真是越聽越覺糊塗,初時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覺乏味已極,耳朵朝著老爹,眼睛卻盯著窗外枝上活蹦亂跳的鳥兒。

  梁文靖見狀,心中大惱:「這小子怎麼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想到這裡,又覺轉錯念頭,對不起妻子,當下自怨自艾一番,說道:「蕭兒啊,你瞧不起這路掌法麼?」 梁蕭撓頭道:「爹爹,這掌法也能打人麼?」梁文靖搖頭道:「這掌法後發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蕭笑道:「媽說打架先下手為強,後動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蕭兒,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萬種,不儘是先發制人。『三才歸元掌 』縱然後發制人,也不輸給先發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武功不是學得很好麼?我這就站著,不動一個手指頭,也能摔你幾下。」

  梁蕭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著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 梁蕭一貫好強,聽了這話,笑道:「好……」話沒說完就撲上來,想攻老爹個措手不及,哪知一撲落空,梁蕭抬眼瞧去,卻見梁文靖斂襟站在原地,笑瞇瞇的,就像從未動過,不覺心中怪訝。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見梁蕭來勢兇猛,身形忽偏,立地轉了個圈兒,輕輕巧巧讓開這一撲。梁蕭一身力氣使在空處,收勢不住,頓然摔了個野狗搶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來又撲。但梁文靖將三三步練到隨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內,梁蕭哪裡沾得上他的影子。須臾間,又被他借力打力,連摔兩跤。梁蕭性子倔強,越輸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鬧到傍晚,蕭玉翎瞧得心痛已極,忍不住將兒子拉到身邊,軟語道:「好啦好啦,蕭兒,今天就到這裡,明日再比過。」梁蕭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鑽進臥室。

  不一時,蕭玉翎聽得房裡傳來嗚咽聲,不由發起惱來,罵道:「死呆子,你幹麼這樣較真,讓他抓住一回,會少了你一塊肉嗎?」梁文靖道:「這孩兒太過好強,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後遇上當真厲害的人物,怎麼得了?」玉翎氣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該由我來磨,誰要你多管閒事。」晚飯也不做了,恨恨返回臥房,將門重重摔上。梁文靖沒奈何,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還在夢裡,忽聽到有人敲門,披衣一瞧,卻是梁蕭。小傢伙二話不說,拖著他就到了院子裡,說道:「我來抓你。」便退開兩步,猛然撲上。文靖只得旋身閃避。就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殘月下,閃轉騰挪,足足鬥了一個早晨,梁蕭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數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稱奇:「這小傢伙雖然頑劣,但也是個鬼靈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餘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難了些呢!」再瞧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心頭一軟,緩下身形,讓梁蕭一把抓住衣襟,歎道:「蕭兒,你贏啦,爹爹輸了。」

  哪知梁蕭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讓我的,我要學你的本事,我要學不動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兒一紅,便要哭出來。梁文靖深感意外,繼而喜之不勝,忙道:「好啊。不過,我跟你說,要學好這門功夫,就得好好唸書。蕭兒,你受得了麼?」梁蕭道:「若能學這麼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繃著面皮道:「那就先從基本學起。上個月村裡請來了夫子,你真想學,明天就去跟夫子唸書。」梁蕭道:「爹爹,我要跟你學。」梁文靖道:「我還要耕田種樹,哪有閒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訴夫子,明日你就上學去。」

  梁蕭無奈,第二天苦著臉前往私塾。臨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連哄帶嚇,讓他尊師上進,愛護同學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讓他去讀書,不是自討苦吃麼?」她有心瞧熱鬧,一時也不點破。

  梁蕭進了學堂,同學的小孩大都吃過他的苦頭,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頓時哭起來,嚷著要換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閃閃,不肯與他同座,夫子是從外村請來得,不明究竟,瞧這情形,甚覺奇怪,但見梁蕭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幾分喜歡,便叫來書桌邊坐著。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書本講解。梁蕭初時興致勃勃,本以為這夫子定會講授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不想儘是說些倫理綱常,孝義仁德。梁蕭聽得莫名其妙,深感與父親所言大相逕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不覺漸漸分了心,聽著那抑揚頓挫的誦讀之聲,睡意漸濃。

  且說那夫子講誦半晌,忽聽得輕細鼾聲,低頭一看,卻見梁蕭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頓時怒從心起,二話不說,抓起戒尺,劈頭便打。梁蕭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來,使個小擒拿手,一把搶過夫子戒尺,擲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膽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雜種」亂罵,一手便將梁蕭按倒,脫他褲子,要打屁股。

  梁蕭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裡原也有些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氣惱,現如今這糟老頭竟然得寸進尺,強脫自家褲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瞧他手來,便依照母親所教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但這等高妙拳理卻是從沒讀過的,當即一個收勢不及,躥前兩步,砸翻了三張課桌,昏厥過去。

  眾小孩素知梁蕭頑劣,見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門外,報與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直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一雙泥腳便趕過來。一進門,便見梁蕭站在桌邊,神色茫然,那夫子則委頓在地,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爹目光凌厲無比,心裡害怕,方要開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揮掌欲打,恰好玉翎也聞訊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只得歎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裡,無奈帶回家中。

  大宋禮法最嚴,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層油皮,又痛又怒,更覺丟了老大的顏面,言明若不嚴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眾嚴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只好來個閉門謝客。

  經過這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梁蕭接生的穩婆當初被蕭玉翎毆打,懷恨在心。此時趁機風傳梁蕭出生時只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閒氣,當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世,以至於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污血糞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閒著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

  這一日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裡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去蒙古好了。」這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麼辛苦,只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裡,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裡風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麼?」

  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地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後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禮,準備遠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並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名為驅邪。梁文靖瞧這情形,也沒了言語,帶著妻兒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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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26:40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二章 雪舞鳳翔

  這日度過長江天塹,進入湖北境內。梁文靖發現漢江上兵船浮動,又見不少攜刀執槍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後,忽必烈打敗幼弟阿里不哥,奪取蒙古汗位,改國號為大元,在北方生息數年,近年聽從宋降將劉整計策,廢六盤山大營,從巴蜀移師襄樊。襄樊宋軍連連告急,不僅朝廷大舉增兵,神鷹門主、「天眼雕王」雲萬程也發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設「群英盟」結成義軍抗敵。

  梁文靖明白緣由,尋思道:「蜀道險峻,佔盡地利。襄樊一馬平川,正是蒙古鐵騎用武之地。再說劉整出身大宋水軍,精通水戰,他在蒙古十年,蒙軍水師不可同日而語,倘若水陸並進,委實難以抵擋……」想到大戰又起,生靈塗炭,不由暗暗發愁。蕭玉翎娘兒倆卻沒這等心機,聽說有熱鬧可看,真有不勝之喜,軟磨硬泡,非要去瞧那個「群英盟」 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後,倦於家國仇恨。何況這等聚會之中,人多眼雜,萬一遇上蜀中故人,徒惹麻煩,初時一百個不許。但挺了兩天,到底耐不住妻兒苦纏,勉強答應旁觀,卻定下規矩:只准旁觀,不許生事。母子二人興高采烈,一口答應。但梁蕭本性難移,前後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惹上了這兩個道士。

  梁文靖見梁蕭闖了禍還振振有辭,心頭好不氣惱。不過在他看來,這兩個道士也不是什麼好貨,吃了梁蕭的虧,也算「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觀。

  白臉道士略一尷尬,掃了梁文靖夫婦一眼,嘿然道:「也罷,你們既敢對道爺無禮,那便留下名號,也讓道爺栽得清楚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應答,梁蕭卻已開口笑道: 「我爹叫展適、我媽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這小子亂七八糟,說些什麼鬼話?卻聽那黑臉道士道:「展適、葛妞、鼻子,嗯,這名兒倒奇怪得緊……」

  梁蕭笑道:「有什麼奇怪,你本來就是個牛鼻子。」眾人一愣,頓時笑了個不亦樂乎。黑臉道士又著了道兒,兩眼瞪起,怒道:「小雜種……」蕭玉翎緩緩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罵誰呀?」她笑容極美,目光卻凜然生寒,白臉道士見勢不妙,一拱手,高叫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位,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扯著師弟,快步出門。

  梁文靖掉過頭來,解開羅松穴道,卻見韓錚牙關緊咬,昏迷不醒,不由皺眉道:「這位仁兄傷勢不輕。」羅松恨聲道:「那賊道士出腳太狠……」說到這裡,神色不勝慘然。梁文靖向玉翎一伸手。夫妻倆萬事照心,蕭玉翎白他一眼,道:「盡裝好人……」嘴裡如此說,仍從懷裡摸出一支羊脂玉瓶,將兩粒「血玉還陽丹」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韓錚「膻中穴」,「浩然正氣」沛然而入,只聽韓錚喉間格格異響, 「啊」的一聲,牙關頓然鬆了,梁文靖將丹藥塞入其口,以內力化解藥性。不到盞茶時分,韓錚面色紅潤,慢慢睜開雙眼。

  羅松喜不自勝,方要謝過,忽見兩道人影掠入店中,為首一人招呼道:「韓老弟好啊!」 韓錚又驚又喜,不顧傷痛掙起身來,叫道:「靳飛兄!」再望他身後一瞧,更是喜上眉梢,叫道,「雲公子,你也來啦?」

  那靳飛約莫三十年紀,國字臉膛,肩闊臂長,當中一站,氣概逼人。他身邊的小後生卻不過十五六歲,容貌俊俏,被韓錚一叫,白淨的面皮一紅,靦腆道:「韓大哥,好久不見。」靳飛見韓錚氣色頹敗,訝然道:「韓老弟,誰傷得你?」韓錚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叫道:「去他媽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方才重傷不醒,此時罵起人來卻是有板有眼,中氣十足,他自己未覺有異,羅松卻十分驚奇,覷了梁文靖一眼,心道:「這人的丹藥端的神異。」

  靳飛濃眉一揚,道:「黑牛鼻子?韓兄說得可是一個黑臉道士?」韓錚詫道:「怎地?靳飛兄與那廝照過面麼?」靳飛搖頭道:「我奉師命來拿他。說起來,那黑臉道士還有幾個同夥,但就數他容貌奇特。這夥人沿途北上,傷了許多與會的同道。家師命我率師弟們四處堵截,務必將這幾人拿獲……」他望了羅松一眼,道,「這位是?」

  韓錚笑道:「這位是羅松兄。」靳飛微微動容,拱手道:「原來是『羅斷石』!久仰久仰。」羅松答禮道:「哪裡哪裡!靳兄威名,方是如雷貫耳。」靳飛正色道:「靳飛好勇鬥狠,賺的那幾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羅兄曾參與合州之役,奮不顧身,殺敵無算,才是當真的了不起。當日家師有事在身,不及趕往合州,至今說起羅兄,都是稱羨不已呢!」 合州一戰,乃是羅松生平得意之舉,只不過他初上戰場便挨了一刀,其後躺了月餘,待得下床時,大戰早已完結,是以奮不顧身有之,殺敵無算卻稱不上,聽了這番贊語,既喜且愧,訥訥道:「慚愧,羅某如此魯鈍,當不得雲雕王金口一讚。」說話間,側目一瞧,見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門,頓時失聲叫道:「不要走了!」

  梁文靖聽說羅松曾在合州參戰,驚得三魂去了兩魂,急忙拽起妻兒離開。聽得羅松一叫,腳下更快,誰知剛走兩步,眼前人影忽閃,那雲姓少年已攔在前面,說道:「叫閣下留步呢,沒聽到嗎?」左手屈指成爪,如風扣向梁文靖肩頭。梁文靖見這一抓來得凶狠,欲避不能,當即肩頭一沉,袖袍鼓動,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覺勁風及體,心口微悶,不由喝聲:「好。」足下一轉,倏地搶到文靖身側,探爪扣出。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聲,寬袖向後一拂,藉著那少年爪勁,飄然前移。少年喝道:「想逃麼?」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隨形般跟在文靖身後,屈爪如鉤,始終不離文靖「腎俞穴」。

  「腎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氣所聚,少年這一抓倘若拿捏不當,便是斷子絕孫的招數。梁文靖心生不悅:「這後生長得文弱,出手卻好狠。」身子陡轉,驀地用上「天旋地轉」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帶得向前一躥,未及站穩,手腕忽緊,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驚,左手運勁猛振,右爪圈轉,扣向文靖胸前「期門穴」。

  梁文靖見他出手狠辣,大違恕道,也不覺動了火氣,當下再不躲閃,揮掌一格。兩人雙掌交接,少年只覺對方掌力有如長江大河,奔騰而來,悶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氣血翻騰,面上便似塗了一層血。

  羅松好容易得了隙,橫在二人之間,高叫道:「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皺眉道:「『三三步』誰教你的?」那雲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錯愕,答道:「鳳翔先生。」

  梁文靖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少年飛身搶上道:「哪裡走?」伸手一攔,兩人倏地撞上,也沒看清梁文靖用了什麼手法,便瞧那少年一個觔斗倒翻回來,面色酡紅,如飲醇酒,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靳飛搶上一扶,只覺力道如山壓來,若非他馬步紮實,幾被帶翻在地,一時心中驚駭,抬頭望去,只見梁文靖攜妻抱兒,早已去得遠了,羅松不由得跌足叫苦道:「雲公子,你怎地如此莽撞?」

  雲姓少年怔道:「他不是黑臉道士一夥的嗎?」羅松回望向韓錚,韓錚面皮泛紅,乾咳兩聲道:「哪裡的話!雲公子誤會了,他實是韓某的恩人!」雲姓少年驚道:「恩人?這……這可從何說起?」韓錚歎了口氣,將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靳飛聽罷,懊惱萬分,瞪著那少年埋怨道:「雲殊,你怎地不問青紅皂白,隨便出手?」雲殊面紅過耳,囁嚅道:「我,我……」靳飛道:「我什麼,還不快追?務必向人賠禮道歉。」雲殊諾諾連聲,這時間,門外忽地撞進一個老儒生,渾身濕答答的,面色慘白如紙,一迭聲叫道:「見鬼,見鬼……」店掌櫃怒道:「葉老頭,你犯什麼呆,見鬼,見鬼,見你媽的大頭鬼。」那老儒一呆,忽地嗚嗚哭道:「真見鬼啦,行行好,給咱一碗酒,好冷,好冷。」店掌櫃揮手啐道:「去去去,你喝了又賴賬,誰沾上你誰晦氣。」

  雲殊本要出門,一皺眉又折回來,掏了一塊大銀,扔給掌櫃,冷笑道:「這塊銀子夠買一碗酒麼?」掌櫃眉花眼笑,伸手接過,連聲道:「儘夠了,儘夠了。」雲殊道:「夠了便好,給這位先生兩碗酒喝,再給他一身乾淨衣服。」說罷轉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著他道:「我……我真見鬼啦,你信不信?」雲殊面皮薄,見他神色癲狂,不覺面皮漲紅,說不出話來。這時店夥計幾步上前,將老儒拖開,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瘋裡瘋氣的,公子不要理會。」

  雲殊瞧了老儒一眼,暗歎一口氣,轉身出門,靳飛三人正候著,四人俱有馬匹,打馬追了一程,卻沒見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飛悻悻停下,問道:「雲殊,那男子臨走時,對你說了什麼話?」雲殊道:「他問我的身法來。」靳飛皺眉道:「是了,你那時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鷹門的武功。」一時目光炯炯,甚是嚴厲。雲殊紅透耳根,低頭道:「那……那是鳳翔先生的武功!」

  靳飛奇道:「誰是鳳翔先生?」雲殊遲疑道:「這個要從去年臘月三十說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馮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飛臉一沉,哼聲道:「又是馮秀才,朱秀才!那兩個酸丁文不能興邦,武不能定國,就會發幾句牢騷,吟幾句臭詩,你跟他們廝混,又能有什麼出息?也罷,你且再說。」

  雲殊紅著臉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凍,雪似鵝毛,咱們踏著亂瓊碎玉到了惠山泉處,只見泉眼竟被凍住。馮秀才一時興起,嚷著要鑿開泉眼,雪中烹茶。於是我拔劍洞穿冰凌,引出泉來。朱秀才見泉水迸出,靈機一動,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勢賦詩一首,哪知剛吟完這句,就斷了才思。我與馮秀才都覺這三個泉字看似平易,實則氣韻充沛,等閒的句子無法匹配。正覺煩惱,忽聽有人朗聲接道:「泉泉泉,迸出個個珍珠圓,玉斧劈出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 」

  羅松雖粗通文墨,聽到這幾句,也不覺一拍大腿,叫一聲:「好詩!」雲殊得他一讚,大有知己之感,衝他微微一笑。卻聽靳飛道:「念詩的想必就那鳳翔先生了?」雲殊點頭道:「師兄猜得對,正是鳳翔先生,我們一聽,當場折服,問過先生的名號,邀他同坐。那鳳翔先生舉止瀟灑,茶來便飲,肉來便吃,高談闊論,令人傾倒。於是乎,大夥兒就在雪地裡燃起篝火,喝茶論詩,唉,真是時如飛箭,不一時便到午時,朱秀才瞧得日照積雪,狂興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語至此,卻又沒了才思!「

  韓錚忍不住笑道:「總是有頭無尾,真是大蠢材一個。」雲殊面色一沉,寒聲道: 「韓大哥,你罵我不打緊,但罵我朋友,我雲殊就要與你計較了。」韓錚一怔,失笑道: 「雲公子莫怪,姓韓的出名的口無遮攔,你就當我這張嘴倒著生的,說話跟放屁一般!」 他說得粗俗,靳飛、羅松卻覺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雲殊聽他如此自責,反覺不安,忙道:「韓大哥休要這般說,沒得叫雲殊慚愧。不過,這寫詩作賦不比耍棍打拳,靈思不到,怎也寫不出來的。「 韓錚、羅松對視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這雲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卻愛舞文弄墨。「

  卻聽雲殊又道:「只說朱秀才吟出這三個雪字,我們都覺出語奇突,萬萬接不上來。只得眼巴巴望著鳳翔先生,鳳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聲說道:」雪、雪、雪,處處光輝明皎潔,黃河鎖凍絕纖流,赫赫日光須迸烈。『「羅松聽到這裡,一拍大腿,讚道:」好大氣魄!「雲殊含笑道:」羅兄說得是,這首詩氣魄之大,委實少有。「

  靳飛出身寒微,粗魯不文,此時早已聽得不耐,皺眉道:「雲殊,你揀緊要的說,那些歪詩熟話,盡都免了吧!」雲殊正當興頭,聞言洩氣道:「是,後來也沒什麼啦,鳳翔先生吟罷這詩,便起身去了。」靳飛奇道:「咦,他這麼走了,怎麼又教你武功?」雲殊笑道:「師兄莫急,我還未說完呢!當時我見鳳翔先生衣衫單薄,怕他受凍害病,便脫了紫貂大氅,施展輕功趕上前去,披在他肩頭。」靳飛冷笑一聲,道:「好啊,師娘親手給你做的貂衣,你就這般送人了?哼,難為你回來瞞騙師娘,說渡江時順水漂走了。這個謊倒撒得好!」

  雲殊漲紅了臉,低聲道:「爹說急人之難。看人受凍,怎可置之不理?」靳飛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麼單薄,卻在風雪中行走安坐、談笑風生,豈是常人可比?」雲殊額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師兄說得是,但我被鳳翔先生風采所懾,當時並未深思。回捨後,我想著白日情形,輾轉難眠,直到次日,我推門看去,仍是大雪滿天,一時心血來潮,披衣出門,獨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見鳳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見鳳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準我會來,一見我便笑道:」你來了啊,哈,昨天你請我品茶,今天我請你喝酒。『說著拿出一個酒葫蘆道:「你給的皮衣,我換成這一葫蘆酒,咱們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師兄,那貂皮大氅貴逾百金,卻被他換作一葫蘆燒酒,直令人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靳飛臉色泛黑,重重哼了一聲。

  雲殊心頭一慌,囁嚅道:「於是乎,我便與他坐下來。對飲一杯,鳳翔先生道:」可惜,有酒無菜,難以盡歡。『他想了想,從袖裡摸出一枚獅頭金印來,笑道:「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愛鑽營求官,憑著貪贓枉法、盤剝百姓,好容易買來這個知府頭銜。恰逢前兩日御使巡察,我便隨手拿了這個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丟失官印者重者砍頭,輕則免官。那狗官這時的模樣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與我對飲一杯。他說得輕巧,我卻聽得驚訝,心想知府衙門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不是來去自如的地方,再看鳳翔先生單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遇上了江湖異人。」聽到這裡,韓錚、羅松俱都啞然失笑,靳飛臉色越發難看,雲殊偷偷瞥了靳飛一眼,臉紅過耳,說不出話來。靳飛冷笑一聲,道:「你做得出來,還怕人笑話麼?後來呢?」雲殊只得道:「大夥兒飲了兩盅,鳳翔先生又拿出一大疊借條地契笑道:」蕪湖牛百萬既貪且狠,不但囤積居奇,亦且大放利貸,利息奇高,引得無數百姓傾家蕩產、典兒賣女。六天前,我將他的地契借條、金珠寶貝盡數捲了,珠寶散給百姓,這地契文書麼? 『說著雙手一搓,借據文書盡都變做細粉,鳳翔先生笑道:「從今往後,牛百萬家財減了九成九,他愛財如命,勢必肝腸寸斷,心痛欲絕,哈哈,借這牛百萬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說罷再與我對飲一杯,我見他露了這手內力,更覺駭異,自忖以爹爹的本事,雖也不難辦到,但卻未必如此從容瀟灑。」

  靳飛沉吟道:「你說得這兩件事,我都是有耳聞的。這鳳翔先生雖說行的是俠義之舉,但做起來卻拐彎抹角,不夠爽快。」韓錚道:「對啊,貪官惡人就該他媽的一刀殺了,何必故弄玄虛?」

  雲殊心中不服,說道:「樊章魁酷愛鑽營,牛百萬愛財如命,丟了官爵浮財,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過。」羅松笑道:「雲公子說得在理。這兩人半生經營,一朝化為流水,那份難過卻是可想而知的?」雲殊得他附和,不由笑歎道:「羅兄真是解人。」靳飛冷笑一聲,道:「羅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們還是長話短說為好!」

  雲殊臉上發白,連聲道:「是,是。如此這般,鳳翔先生每說一件行俠快事,便和我對飲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這時他站起身,趁著酒興,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來,邊走邊說什麼三才之理,先天易數,聽來頗見深奧,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圇跟著學了些,此時既知鳳翔先生身懷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見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閒庭信步一般,卻不知為何,竟帶起團團旋風,將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頭頂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聽到這裡,駭然相顧,皆想:「只憑行走帶起旋風,逼得雪花無法落地,此等武功當真聞所未聞,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這小子信口胡謅、誇大其詞?」一時各各蹙額,均覺疑惑。

  卻聽雲殊續道:「鳳翔先生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停下,笑道:」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幾成?『我如實答道:「一成不到。』鳳翔先生點頭說:」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兩個人,一個本該做我妻子,但她卻不要我,四處躲著我,另一個本該做我徒弟的,但我當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錯過,唉,端的可惜。 『說罷瞧著我道,』既然錯過一次,也就罷了,再錯過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該了。『「靳飛聽得眉頭大皺,羅松卻笑道:」雲公子,可喜可賀,敢情這位鳳翔先生,真有收你為徒的意思。』

  雲殊訕訕道:「羅兄客氣了,我也聽出鳳翔先生話中有話。不過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武林自有武林的規矩,我未上稟父親,如何能擅自拜師?是以默然不語。鳳翔先生大約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罷,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還是尋不著,今年八月十五,我將至燕山白砂嶺一行。「說完一拍雙手,大笑去了。」

  靳飛鬆了一口氣,歎道:「師弟,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先不說擅自拜師與否。就說我神鷹門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虧在尚未入門,若真練好了,也未必輸給那個鳳翔先生。況且此人行為怪誕,不是諄諄君子,還是避而遠之為好。」雲殊口中應了,心中卻想: 「諄諄君子雖好,卻不及鳳翔先生有趣。」

  只聽靳飛道:「羅兄,韓老弟,大會時辰將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罷了。此地距百丈坪不遠,咱們不妨慢慢過去。」羅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個疑慮,不知當不當說。就我看來,那個青衫男子著實……著實像極了一個人!」靳飛奇道:「誰?」 羅松附在靳飛耳邊,低聲說出一個名字。靳飛吃了一驚,脫口道:「豈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麼?」羅松搖頭道:「據我所知,那人當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詞,是以他尚在人間,也未可知。」

  靳飛濃眉一揚,高叫道:「而今朝綱朽敗,奸佞橫行,那人既然活著,為何不挺身出來?」羅松歎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傑總有獨到的心思,豈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夠明白的?」靳飛沉默半晌,說道:「羅兄說得是。既然事關重大,咱們分開來尋他問個明白。不過,倘若誤了結盟,家師面上不好看。故而諸位不要走遠,聽到號響,千萬趕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尋找。雲殊向東搜尋,他怕與梁文靖見了尷尬,故意以信馬由韁,緩行了里許。忽聽遠處傳來管樂之聲,嗚嗚咽咽。雲殊聽得好奇,心道:「這蘆管聲從哪兒來的?唐人道:」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誰教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蘆管為塞北土樂,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這吹奏者吹得恁地傷懷,莫不是遇上了煩惱之事!「他任俠好事,當即循聲搜去。不一時,來到一座土崗前,只見一個黑衣人坐在崗頂,背著自己,面朝南方。

  雲殊跳下馬來,高聲道:「先生笛聲淒苦!可是遇上傷心事麼?」蘆管聲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聲,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爐。人生天地間,誰又逃得脫傷心二字?」語聲平板,無起無伏,叫人聽來甚不舒服。

  雲殊年少識淺,不明人間痛苦,忽聽他說出這麼一番奇談怪論,無從答起,忽聽號角聲若有若無,從遠處傳了過來。雲殊臉色一變,忙道:「這位先生,區區有事,先失陪了。」 倏地轉身,奔出數步,騰身縱起,落向馬背,尚未坐定,便聽嗤的一聲細響,若箭矢破空。雲殊猶未轉念,便聽坐下馬匹發聲悲鳴,癱倒在地。雲殊急急一個觔斗翻出站定,細瞧時,見那馬頸上多了個細小孔洞,鮮血狂湧。轉目四看,卻除了那黑衣人,別無他人,不禁氣惱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平白傷我的馬兒?」那黑衣人冷哼一聲,慢慢直起身來。他背影並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卻有一股頂天立地的氣勢。

  黑衣人略一沉吟,聲音忽而轉沉,答非所問道:「小子,你是雲萬程的弟子,還是老窮酸的門人?」雲殊一怔道:「雲萬程是我爹,老窮酸是誰,我卻不認得?」那人冷笑道:「裝糊塗騙人嗎?你那一縱是神鷹門的『穿雲縱』,哼,但之前那幾步是什麼?」雲殊恍然道:「你說得是鳳翔先生麼?」

  那人怒哼道:「什麼鳳翔先生,雞飛先生?你這小娃兒不老實!」忽地向後跨出一步,立定時已在土崗之下。雲殊見他背著身子,尚能一步數丈,不覺大吃一驚,還未動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雲殊手忙腳亂,揮掌擊向他手臂,這一掌拍中帶爪,凌厲異常。但那黑衣人卻不閃避,雲殊掌緣擊中他手臂,只覺如中堅鐵,匆忙反手扣鎖對方脈門,他的鷹爪力頗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斷麥稈。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塗了一層油脂,奇滑無比,嗖地從雲殊指尖脫出,其速不減,仍向他胸口抓來。

  雲殊急展「三三步」後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來勢如風,任他如何變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將過來。雲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雲殊大喝一聲,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際。不料一蹴而中,雲殊喜不自勝,但覺腳尖所及,軟綿綿的,竟如陷入一團棉絮,尚未明白過來,忽聽那人輕嘿一聲,肌膚倏然彈起,這一陷一彈,快不可言,雲殊只聽喀嚓一聲,劇痛閃電般從大腿根傳來,敢情右腿竟被這一彈,生生震斷。

  雲殊失聲慘呼,向後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卻略是怔忡,喃喃道: 「你只學了這點皮毛麼?」言下頗是意外,驀地抬手,將雲殊一擲在地,厲喝道:「教你 『三才歸元掌』的人呢?」

  雲殊頭臉著地,撞到泥石,鮮血長流,聞言忍痛道:「什麼三才歸元掌?我沒聽過。」 那人冷笑道:「你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窮酸一個德行。哼,你說雲萬程是你爹,對不對?」他初時語聲激動,說了數句,又回復初時那般平板陰森,叫人喜怒難辨。亦且他始終背著身子,雲殊從頭至尾,都沒看清他的樣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誰?和我爹有仇麼?」

  那人嘿了一聲,驀地哈哈大笑,雲殊只覺那笑聲如潮水般湧來,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熱血躥上頭頂,似欲破腦而出。正覺一口氣換不過來,那人笑聲忽止,舉頭望天,冷聲道:「你問我是誰?嘿,看來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將我忘了!」說罷冷哼一聲,高叫道:「今日雲萬程要在百丈坪聚會嗎?」

  雲殊道:「是又怎樣?」那人叫一聲好,說道:「教你武功的窮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 雲殊聽到這裡,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個窮酸,又問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鳳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鳳翔先生未必能勝。做人義為先,鳳翔先生與我義氣相投,我雲殊但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這大惡人越是逼問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當下大聲道:「我的武功都是父親教的,與其他人統統無關,更無什麼窮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動手拷問,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尋思道:「這小子先說什麼鳳翔先生,又說除了雲萬程,再沒人教他功夫,謊話連篇,全不可信。哼,你說老窮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過,那窮酸武功本高,會中又有許多宋人爪牙,貿然闖入,忒多凶險。哼,那又如何?便是龍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裡。」想著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勞什子百丈坪。」

  雲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牽累父親,豈非不孝,但若說出鳳翔先生下落,卻又大大不義。正覺為難,一股腥風忽地鑽入鼻孔,十分難聞,繼而一股毛茸茸的異感從頭頂直移下來,停在腰際。繼而森森寒意爬上雲殊背脊,他只覺每一寸肌膚似都顫慄酥麻起來,但苦於 「膻中穴」被制,無法回視,只嗅得那股腥風越來越濃,粗重的熱氣一陣陣噴在耳邊。霎時間,雲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懼,眼淚奪眶而出,和著口鼻鮮血,滴落地上。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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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29:07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三章 眉間掛劍


  梁家三人抵達百丈坪時,只見人馬來往,哄響得厲害。坪子三面臨山,剩下一方則是黑壓壓的松林,一條黃泥路不寬不窄,穿林而過,印滿了人馬足跡。

  午時已至,三通號罷,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過去,叫嚷聲卻不見歇,只因來得多是久違老友,一時勾肩搭臂,親熱不已。

  梁文靖頭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悶悶不樂,經過酒店之事,他氣惱萬分,本欲就此離開,但終究心軟,拗不過妻兒,無奈就近買了三頂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闊大,蓋住梁蕭的小臉,害他時時用手撐著,大覺累贅。他瞧了片刻,忽道: 「爹,這老頭兒倒挺神氣!」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見木台上立著一名五旬老者,頭戴萬字巾,鷲鼻闊嘴,濃髯烏黑,身上一襲白袍,袖襟處滾了金邊,胸前描繡淡墨山水,雲霧中一隻大鷹張翅探爪,若隱若現。梁文靖頷首道:「這想必就是雲萬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虛傳。」蕭玉翎冷哼一聲,道:「什麼叫名不虛傳,一句話,人要衣裳馬要鞍,改天我也給你做一件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麼一站,哼,包管比這糟老頭神氣。」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見她眉眼彎彎,淺淺而笑,便覺心中溫暖,笑道:「你不常罵我麼,穿什麼衣服都像土包子。」

  蕭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說了你就信啦,我說你是大蠢驢,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爾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罵我比驢還蠢麼?」蕭玉翎欲要發嗔,但見丈夫嬉笑神氣,便啐道:「好呀,你這死呆子也會繞彎子說話了?可你再土再蠢,也勝過那個姓雲的。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城頭,你穿著鎧甲,瞧著比誰都精神……」說到這裡,忽見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願提起舊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這十年來,夫妻二人雖然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唯獨當年守城之事,誰也不願提及。蕭玉翎一時高興,無心說起,梁文靖頓時念起亡父,不勝黯然,忽聽梁蕭叫道:「爹爹,咱們近一點兒成麼?這裡都看不明白。」說著手搭涼棚,極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覺生氣,虎起臉道:「不成!你就是人來瘋,一到人堆裡,鐵定又要生事!」梁蕭撅起小嘴,兩眼瞧著玉翎,想搬救兵。蕭玉翎笑笑,湊近他耳邊道:「乖兒,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觸他霉頭呢。」梁蕭失望之極,又覺納悶:「媽也怕起爹來了?哼,比公雞下蛋還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陣,說道:「玉翎,你說我方才會不會傷了他?」蕭玉翎道:「傷了誰?」 梁文靖道:「就是那個姓雲的少年,我急於脫身,出手忒重了些。」蕭玉翎道:「打就打了,你還怕老窮酸找你算賬?」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來了?」蕭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來?不過我卻奇怪,老窮酸好端端的,為何改叫鳳翔先生?」

  梁文靖道:「這大約是先生遊戲風塵的假名,鳳凰之中,鳳者雄也,凰者雌也……」 蕭玉翎道:「什麼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說,我就明白了,鳳是公的,翔字拆開,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當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幫兇,都該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還記仇在心,無奈笑道:「你要打,儘管打我好了。」蕭玉翎道:「好啊,你當我說笑嗎?」伸手要打,見文靖作勢欲閃,便收回纖手,含笑道: 「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蕭冷眼旁觀,這時忽地插話道:「媽不是不想,是捨不得。」梁文靖不禁滿面通紅。蕭玉翎咬著銀牙道:「小混蛋你懂個屁,我看你才是皮癢欠揍。」說著輕輕打了梁蕭一巴掌。梁蕭咯咯笑道:「我就皮癢,我就皮癢。」 只在她懷裡亂拱。蕭玉翎見有人瞧過來,不由粉頸泛紅,低聲道:「乖乖的,否則我不抱你了。」梁蕭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熱鬧,忙端正姿態,平視前方。

  雲萬程立在台上,瞧著下方人頭聳動,胸中一時猶如火熾:「人說這十年來,大宋過慣了太平日子,只見駿馬肥死,雕弓斷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 遊目四顧,卻不見靳飛、雲殊,心生不悅,冷哼一聲。再看台上,又暗暗發愁:「那三位老友遲遲不來,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兒,時辰已到,不可失信於天下豪傑,不來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頭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飲四碗歃血酒呢!」雲萬程訝道:「老哥哥你又說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兒說話太無興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遲到,是否該當痛罰?若論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滿二無敵「,三人齊至,你敢打他?若然罰酒,又中了他們的下懷。故而老頭子搶先喝了他們的歃血酒,叫他們眼巴巴趕過來,卻沾不得一點酒星子,嘿嘿,活活氣死那個『南天三奇』。」

  雲萬程更覺荒唐,心道:「這歃血酒哪有代飲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詼諧,言語不可當真,只笑了笑,目光掃過人群,雙手揮了揮。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卻聽雲萬程沉聲道: 「諸位遠來辛苦,雲某有失照應,慚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戰,已有十載!當初淮安一怒,天驕下席,實為驚天動地。只可惜賢王駕鶴,不知所終,韃子欺我朝中無人,厲兵秣馬,又起南圖之心。」蕭玉翎聽到這裡,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見他低頭沉吟,心知丈夫又被這話勾起往事,不覺歎了口氣,與他雙手相握。

  卻聽雲萬程續道:「此次韃子蓄精養銳,不來則已,來者勢必雷霆萬鈞。我等雖為草莽匹夫,卻也生於大宋,長於大宋。試問各位,能眼瞧著韃子破我城池,毀我社稷,踐我良田,屠我百姓麼?」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眾豪傑熱血上湧,紛紛叫道:「不能!」

  「好!」雲萬程這一字吐出,如霹靂迸發,將場上叫喊生生鎮住。「拿酒來!」他將手一揮。數十名壯漢精赤上身,抬來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濺,醉人酒香瀰漫開來。

  雲萬程揮刀割破中指,將十滴鮮血分別滴入十口缸中。眾豪傑隨後也都上前割指。這時忽見三騎人馬匆匆馳來,靳飛翻身下馬,幾步搶到台前。雲萬程雙眉倒立,厲聲喝道: 「為何才到?」靳飛一慌,拜道:「師父恕罪,只因事發突然,是以來得晚了。」雲萬程眉頭蹙起,欲要細問詳情,卻又礙於人多,正猶豫間,那個白髯老者已笑道:「罷了,既然事發有因,老雕兒你也不忙計較,靳飛這孩子我瞧著長大的,說話行事從來踏實!」

  雲萬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寵著他。如今尚是結盟,若然交戰,慢得一時半刻,豈不貽誤軍機?」老者笑道:「只怪你門風嚴厲,老頭子看不過去。好好好,這麼說,你要打要殺,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發話,雲萬程不好不買面子,只得歎一口氣,道:「好吧,靳飛,饒你這次,嗯,雲殊呢?」靳飛奇道:「小師弟還沒回來?」

  雲萬程雙目生寒,冷哼一聲,靳飛甚是惶惑,欲替雲殊分辯幾句,忽見雲萬程轉身凝視一個黑瘦漢子,高聲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來結盟的麼?」那漢子一愣,大聲道: 「不結盟幹什麼?」嗓音尖利。雲萬程一哂道:「好說,閣下可有請帖?」那漢子翻起白眼,冷笑:「沒帖子就不能來?你發給我了嗎?」雲萬程眼中芒光一閃,曼聲道:「大宋藏龍臥虎,雲某難免有漏發帖子的時候。不過,閣下就算沒帶帖子,也不必在袖間帶上藥粉吧!」

  那黑瘦漢子細眉一挑,倒退兩步,哈的一聲長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過人群,身法竟是快得驚人。白髯老者厲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麼?」正要縱身,眼前忽地一黑,雲萬程已破空而出,撲那漢子後心。那漢子發聲疾喝,凌空轉身,雙掌回擊。這一招謀之在前、突發於後,老辣狠厲,極見功力。雲萬程被掌風一卷,去勢略滯。眾人不料這奸細武功如此了得,驚呼聲中,只見雲萬程雙袖後振,似蒼鷹折翼一般,從上而下劃了個半圓,繞到對方身後。那漢子雙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變招,便聽得雲萬程一聲大喝:「給我回去。」隨即便覺後心一痛,渾身軟麻,身如騰雲駕霧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飛一步搶上,將他按住,自他袖間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臉上一抹,扯下兩撇假須。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漢子容貌,失聲叫道:「摩天鷂子,是摩天鷂子。」群豪一派嘩然。「摩天鷂子」乃是川中獨行巨盜,輕功高絕,手段狠辣,殺人越貨,一夕千里。川陝五州的俠義道幾次聯手拿他,皆是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細。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聲,道:「鷂子到底是窩在巖洞裡的小鳥兒,連老鷹都及不上,又哪裡見識過大雕的威風。」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況還是雕中之王,飛騰變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雖只是呼吸之間,但其中變化確如大雕捕雀,迅快無倫。亦且適才如此混亂之中,雲萬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細,這「天眼」二字委實不虛。

  不多時,歃血已畢,十大缸美酒殷紅蕩漾。靳飛率神鷹門弟子舀上血酒,分發眾人。雲萬程為發起之人,捧酒向天,朗聲道:「今日此地,雲萬程對天立誓,以此微軀,捍衛大宋,人在國在,與國偕亡。」他念一句,眾豪傑跟一句,千人同聲,氣勢若虹。

  立誓已畢,雲萬程道:「而今結盟事畢,須得選出一名盟主……」話沒說完,便有人道:「我推雲大俠做盟主。」眾人當即附和。雲萬程卻擺手道:「方老哥德高望眾,譽滿江南,不論武功人望,都在雲某之上……」那白髯老者兩眼一翻,叫道:「慢來,說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兒半斤八兩,說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睜眼說瞎話了。老雕兒,閒話不說,這個盟主之位非你來坐不可。」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才德疏淺,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說南天三奇麼,他三人素來散漫。此次公然遲到,叫人寒心。他們做盟主,老頭子第一個不服!」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本是發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還是大家商量一陣,再作定奪。」

  白髯老者吹起鬍鬚,冷笑道:「商量個屁,這事早說早散,老頭兒還等著喝酒呢。」 下方頓然哄笑起來,有人道:「對啊,早說早散,大家痛飲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說,老頭子這次拉來十車美酒,包你們喝個過癮。」眾人聽說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這樣好了,兩位來個比武奪帥,誰厲害,誰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禮儀之幫。怎能學蒙古韃子,唯力是舉。」前面那人抗聲道:「咱都是習武的粗人,不比武功,還比寫字作畫?」 眾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熱鬧,聞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奪帥。」

  白髯老者笑罵道:「由著你們說,反正老頭我就不上當,贏了揀個燙手山芋,輸了沒得丟人現眼。」雲萬程聽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關重大,但如此一鬧,真如兒戲一般?這群烏合之眾,若不以兵法約束,怎麼能上戰場。」

  蕭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奪帥呢,不若咱們也上去比劃比劃,沒準弄個盟主當當。」梁蕭一聽,拍手叫好。蕭玉翎見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說我這模樣,當得了那個勞什子盟主麼……」話未說完,忽聽喀喇喇四聲悶響,又快又急,好似珠炮連響。眾人掉頭看去,只見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齊根而斷。接著折斷松樹如被巨力牽引,疊牌九般堆成兩丈來高的樹牆,將林中的黃泥路堵死。

  眾人心中吃驚,猛然間眼前一花,樹牆頂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虎,兩眼綠幽幽如鬼火跳動,虎口中銜著一人,低頭散發,不知死活。一個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長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紙,八字眉如兩把長劍,由粗而細,去勢凌厲。

  蕭玉翎乍見此人,笑容頓時一僵。梁文靖只覺她手掌變冷,訝然道:「玉翎,你怎麼啦?」卻見蕭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顫抖,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那黑虎又是一縱,從樹牆頂上落到平地,悄沒聲息,向著這方慢騰騰踱來。眾人盡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處,人群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駐足,黑衣人飄身落地,目光如兩道冷電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濃眉一攢,收起詼諧之態,一揚首,朗笑道:「蕭千絕,別來無恙啊?」梁文靖雖已隱約料出來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親口道出,仍覺腦中嗡的一響,臉上失了血色。

  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個?」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瀾,當年在天柱山與閣下有一面之緣。」蕭千絕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記得了。」方瀾老臉一熱,嘿嘿乾笑。

  梁蕭在玉翎懷裡,只覺母親一陣陣發抖。不禁奇道:「媽,你不舒服麼?」蕭玉翎緊咬嘴唇,微微搖頭。梁蕭心中怪訝:「這個黑衣服的老頭兒一出來,媽就樣子古怪,卻不知為何?但那隻大黑貓好不威風,待會兒怎生想個法子,讓媽去跟他打個商量,讓我也騎騎。」他從未見過老虎,更別說這等異種黑虎,只當是長大了的貓兒,瞧著蕭千絕騎「貓」 而來,心底羨慕無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轉,琢磨著怎樣攛掇蕭玉翎去說情,讓自己也騎騎這只「大貓」。

  靳飛瞧著黑虎所銜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覺心跳加快,忍不住喚了聲:「小師弟?」 那人身子一顫,澀聲應道:「大師兄……」嗓子嘶啞,也不知是驚是喜,但叫喊時牽動傷口,鮮血順著額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飛驚怒交迸,舉步便要上前,忽覺肩頭一緊,已被雲萬程扳住。雲萬程將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揚聲道,「蕭先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蕭千絕神色冷厲,仿若未聞,目光掃過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驀地大喝一聲:「老窮酸,滾出來。」聲如雷霆悶響,風起雪山,劈頭貫腦,震得眾人神魂動搖。

  場上一寂,眾人均覺莫名其妙,不知他這一喝意欲何為。蕭千絕半晌不見人應,焦躁起來,又喝一聲:「蕭某人在此,老窮酸,給我滾出來!」這一聲威勢更足,四面群山回聲陣陣,似有無數聲音厲聲高呼道:「滾出來,滾出來……」眾人只聽得耳鳴胸悶,正覺難受已極,忽聽一聲慘叫,掉頭一看,只見韓錚兩眼直瞪,嘴角一線鮮血汩汩流出,驀地向前一躥,撲倒在地。羅松大驚搶上,一探他口鼻,竟爾氣絕了。原來,韓錚早先為黑臉道士所傷,猶未痊癒。乍聞蕭千絕這洪濤滾雷一般的喝聲,頓時內傷迸發,吐血而亡了。

  蕭千絕不聞回應,心頭焦躁無比:「我擺明車馬,那窮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膽子越活越小了?抑或當真不在?」略一盤算,目光轉到雲殊臉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說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光為止。」雲殊咬牙閉眼,仍是不發一言。

  方瀾手摸鬍鬚,笑道:「蕭老怪,你這話說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慚,此間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獨自一人,殺得了麼?」蕭千絕冷哼一聲,那黑虎抬起頭來,將雲殊送到他手裡。

  蕭千絕雖不說話,眾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動起手來,雲殊第一個沒命。雲萬程不自覺雙拳一緊。但他心知此時此地,決計不能示弱,冷笑一聲,方要開口。方瀾卻怕他說出硬話,雙方鬧僵,搶先打個哈哈道:「蕭老怪,你好歹也是當世高手,卻拿一個半大娃兒做人質,不嫌害臊麼?」

  蕭千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囉哩囉唆,好,老夫第一個宰你祭旗。」方瀾見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凜,氣貫全身。蕭千絕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聽得遠處黃泥道上馬蹄特特,蕭千絕心念一動:「來人乘馬之時尚且不失步伐節律,當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聽一聲長笑沖天而起,一個雄渾嗓音朗聲吟道:「烽火連天路,淺草沒馬蹄。」話音未歇,另一個聲音長笑接道:「細雨傷故國,落紅笑我癡。」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聲中透著欣喜。又聽一聲長笑,空中銀光一閃,攔道的四根松木從中折斷,兩匹駿馬一前一後,潰牆而出。當先一人白衣白馬,手持二丈銀畫戟,巾帶齊飛,神威凜凜。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來了兩個?」另一人冷笑道:「兩人僅夠了,沒聽說過麼:南天三奇,滿二無敵……」

  蕭千絕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聲,驀地一手按腰,揚聲叫道:「南天三奇,滿三滿四,都是狗屁!」叫聲遙遙送出。那領頭騎士一聲大笑,那匹白馬竹批雙耳,風入四蹄,來勢快了一倍不止。方瀾見勢不妙,高呼道:「姬落紅,莽撞不得。」話音未落,姬落紅人馬如飛,刮喇喇已到近前,驀地鳳眼生威,大笑道:「蕭老怪,口說無憑,吃我一戟。」畫戟掄出個圓弧,咻咻風生,十丈之內,眾人都覺胸口一窒,無法呼吸。

  蕭千絕左手提著雲殊,瞧著鐵戟掃來,寂然不動。眾人只當他抵擋不及,紛紛露出喜色,張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蕭千絕右手不知何時已將戟柄攥住,雙目陡張,大喝一聲:「止。」身子微晃,雙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紅頓覺一股巨力順著戟桿直透肺腑,繼而傳入坐下馬身。剎那間,骨折聲響,姬落紅雙腕齊斷,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斷兩株蒼松,口血狂噴,殷紅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駒卻兀自前衝,奔到蕭千絕身前三尺處,忽地四蹄一軟,未及哀鳴,竟已倒斃。這時間,眾人方才叫出口來,只不過一聲歡叫,出口時已化作哄然駭呼。

  清嘯如風,第二匹馬上彈起一道灰濛濛的人影,「蟬劍」莫細雨襟袖飄動,御風而來,手中軟劍灑作漫天劍雨。這路「芙蓉夜雨劍」是他平生絕學,便如詩中所言:「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飄飄灑灑,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敗北,雲萬程已是悲憤難抑,又見莫細雨逞強出手,不由失聲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縱起阻攔,卻被方瀾一把拽住,雲萬程詫道:「老哥哥……」方瀾目有痛色,搖頭道:「南天三奇,武功輸了,卻不能輸人!」雲萬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決不容外人相幫,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頹然歎了口氣,停步不前。

  蕭千絕雙足釘在地上,瞧那劍雨飄來,輕嘿一聲,倒提鐵戟,舞將開來。眾人一瞧無不吃驚,敢情他竟以這六十斤的長大兵刃,使出劍法,靈動輕盈之處,不下莫細雨那柄薄如蟬翼的軟劍,「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在他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眾人眼裡, 「裂天戟」彷彿黏蟬的長竿,莫細雨更似在竿頭亂舞的灰蟬,屢屢到蕭千絕身前搶奪雲殊,但均被被蕭千絕迫退。

  鬥了十來招,「錚錚錚」,劍戟三擊,「蟬劍」斷作四截,蕭千絕大喝一聲,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細雨的小腹,不待眾人駭呼,勁力鬥吐,莫細雨連人帶戟飛了出去,當得一聲,戟尾沒入一塊青石,將他釘在上面。霎時間,場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細雨嚥下一口鮮血,雙手一合,竟將畫戟拔了出來,反手插入地中,蹺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蕭老怪,真有你的!」他慘敗之餘,竟然出言稱讚對手。眾人均是一愕,蕭千絕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漠然。雲殊聽得胸中劇痛,失聲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話未說完,淚水已滾滾而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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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29:47 |只看該作者
  莫細雨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傻小子,還記得上次我教你的劍法麼?」說話之時,腹上碗大的創口血如泉湧,已將他身前黑土浸成醬紫色。雲殊不防他奇峰突起,問出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記得,一招也沒忘。」他素好詩文,恰逢姬落紅與莫細雨也好此道,三人時相唱和,甚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懶散,生平未收徒弟,興之所至,便傳了雲殊一些武功,雲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見二人受了致命之傷,一時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細雨一哂道:「傻小子,哭個什麼?人生此世,誰無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領不濟,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紅扶著斷樹,箕坐於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還沒死麼?」莫細雨一皺眉,道:「你老酒鬼沒死,我會先死麼?」姬落紅笑道:「既然沒死,怎就絮絮叨叨,盡說出這些洩氣話兒?」話語一頓,冷笑道:「不嫌害臊麼?」

  莫細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說得在理,但有一口氣在,便可再戰。」姬落紅拇指一挑,讚道:「不錯,這才是好男兒的言語。」說著掙扎起身,挪前兩步,莫細雨見他搖搖欲墮,便拄著鐵戟,將他扶住。姬落紅一挑眉,揚聲道:「蕭老怪,龍老大是否傷在你的手裡?」

  蕭千絕冷笑一聲,道:「龍入海麼?」姬落紅道:「正是!」蕭千絕淡淡地道:「他在黃鶴樓口出狂言,對我無禮,老夫與他對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內力尚可。」姬、莫二人心頭俱各駭然,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綽號「槍挑東南」,槍法獨步當世,掌力稱絕東南。三人本約好在黃鶴樓相會,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見到他時,龍入海僕在黃鶴樓前,昏迷不醒,察其傷勢,似是傷於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傷勢,覓地安置,是以來遲。此時聽蕭千絕所言,龍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實叫人好生洩氣。但殊不知,蕭千絕雄視天下,這「內力尚可」四字,已是極高的評語,當世配得上的,也沒得幾人。

  姬落紅略一失神,掉頭向莫細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動麼?」莫細雨啐道:「什麼話?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把傻小子救回來。」姬落紅笑道:「好,也給龍老大討個公道。」 說罷二人拄著鐵戟,一步一跛,向蕭千絕走了過去。群豪無不露出悲憤之色,人頭湧動,皆欲上前,靳飛更是頭髮上指,跨出一步,雲萬程卻一揮手將他阻住,厲喝道:「不許去。」 他口中呼叫,一隻右拳卻已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紅鮮血。

  蕭千絕瞧著二人逼近,目光一閃,冷然道:「你們定要救這姓雲的小子麼?」姬落紅道:「不錯!」蕭千絕一點頭,忽地揚聲道:「好!給你便是了。」回手一擲,將雲殊擲向雲萬程,雲萬程疑有詭詐,馬步一沉,雙手接下兒子,卻覺並無勁力,頓時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錯愕片刻,姬落紅忽地歎道:「好個蕭老怪。」莫細雨也歎道:「今日當真敗得痛快!」姬落紅搖了搖頭,笑道:「可惜可惜,雖然痛快,卻是無酒。」莫細雨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如此快戰,實當浮一大白!」他二人談笑自若,竟不將生死成敗放在心上。

  方瀾喝道:「靳飛!」靳飛會意,舀了兩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過飲盡,擲碗於地,相視一眼,縱聲長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遺體兀自傍著森森鐵戟,傲然挺立。

  蕭千絕看了二人一眼,眉間透出幾分蕭索之意。他貌似桀驁,實則極具機心,此來先斷木阻路,震懾尋常武人;再以雲殊做質,迫得眾高手不敢聯手圍攻,而後再憑單打獨鬥,各個擊殺,迫使雲殊說出那對頭下落,是可謂計出連環,算之無遺。誰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氣,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將雲殊放回,好讓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來,情勢橫生變化,蕭千絕縱然厲害,卻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卻人多勢眾,更有雲萬程、方瀾等一幹好手,當真拼將起來,結局猶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決,蕭玉翎忽地一咬牙,將梁蕭放在地上,低聲道: 「呆子!」梁文靖還過神來,道:「什麼?」蕭玉翎道:「倘若亂鬥起來,你帶蕭兒先走。」 梁文靖不解道:「為什麼?」蕭玉翎眼圈兒一紅,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師父,若被人圍攻,我能瞧著不理麼?」梁文靖急道:「那怎麼成?既然一同出來,要麼一起走,要麼一起死。」蕭玉翎氣急,啐道:「那蕭兒呢,你拿他怎麼辦?」梁文靖頓時張口結舌,沒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對望,心亂如麻。梁蕭見爹媽咬著耳朵竊竊私語,繼而又露出哭喪神情,甚覺奇怪。再則他站在地上看不著熱鬧,一發急,便往人群裡鑽去,在人腿裡鑽了一陣,擠到前排,探頭張望。

  雲萬程鐵青著臉,解開雲殊穴道,又給他接好腿骨。雲殊心中愧疚無已,囁嚅道: 「爹爹……我……」雲萬程忽地抬手,重重給他一個嘴巴,打了雲殊一個踉蹌,厲聲道: 「混帳東西,你一條賤命,壞了我兩個兄弟。」雲殊被打得懵了,傻在當地。卻聽雲萬程沉聲道:「他口口聲聲要你吐實,你到底知道了什麼?」雲殊嘴角抽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心想若是說出鳳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義,但不答父親問話,便是不孝。

  雲萬程久經世事,見他欲言又止,心中頓時瞭然,擺手道:「若言之不義,不說也罷!」 轉身大步上前,將姬、莫二人輕輕抱起,平放地上,想到與二人煮酒放歌、談文論武的時節,忍不住眼角一濕。轉過身來,一整容色,高叫道:「蕭老怪,雲某不才,請教黑水絕學!」

  眾人怒滿胸膛,紛紛吼了起來,羅松高叫道:「這老賊也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千百個身子,就擠不死他麼?」這一石激起千層浪,雲萬程不及阻攔,場上已是群情洶湧、刀劍脫鞘。羅松當先衝上,還沒出手,便見蕭千絕的袖袍隨風一蕩,羅松眼神呆滯,斜斜衝出幾步,脖子忽地齊根而斷,一顆人頭張口怒目,骨碌碌滾到梁蕭面前,梁蕭吃了一驚,跳開數步,小嘴一張,幾乎哭了起來。

  「大夥兒用暗青子對付!」一人話未說完,便聽一聲吼嘯,那頭黑虎迎面撲來,將他按住,只一撲,便將他喉嚨剪斷。眾人倏地散開,飛刀,梭鏢、五花石、鐵蓮子……紛紛捉在手裡。蕭千絕冷笑一聲,身子晃動,瞬間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將一人的腦袋直拍進了腔子裡。他身處人群之中,眾人怕誤傷同伴,不敢發出暗器,由著他一人一虎縱橫來去,一會兒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蕭玉翎見師父被圍,正欲縱聲上前,忽聽梁文靖惶聲道:「蕭兒呢?」蕭玉翎一驚,低頭看去,哪還有兒子的影子,一時驚慌已極,覷眼望去,卻見梁蕭在人群中左滾右爬,身上裹滿塵土,狼狽萬分。幸得他人小個矮,眾人忙於廝鬥,一時倒未留意。蕭玉翎急得流出淚來,叫道:「糟啦,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卻見梁文靖身形一閃,穿入人群,展開「三三步」,雖於亂戰之中,卻似入無人之境,霎時間搶到梁蕭之前。將他一把摟起,又如行雲流水,飄然退出。

  蕭千絕斜眼瞧見,目有訝色,待要轉身追趕。忽見白影晃動,雲萬程凌空抓落。蕭千絕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風四溢,雲萬程倒翻回去。蕭千絕雙眉擰起,一手扶腰,厲聲道:「好,全都過來,老夫殺個痛快。」哪知雲萬程雙臂一橫,高叫道:「罷手。」聲如響雷。群豪紛紛停下刀劍,大感詫異。

  蕭千絕冷笑道:「怎麼?」雲萬程掃視群豪,揚聲道:「以眾凌寡!不是好漢行徑。今日之事,全在雲某一人身上,誰若插手,便是與我神鷹門為敵。」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氣,群豪氣勢盡皆一餒,垂下手中兵器。蕭千絕冷笑一聲,未及說話,卻聽方瀾笑道: 「老雕兒,有我這盟主在此,何曾輪到你說話了?」說著嘻嘻一笑,道,「蕭老怪,來來來,咱們先過兩招。」雲萬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瀾笑道:「方某既為盟主,凡事自當爭先。若連我也輸給蕭老怪,你們更加不是對手,那麼今日怨仇暫且揭過,大夥兒練好本事,約期再戰。蕭老怪,你不答應?你若不答應,所謂蟻多咬死象,嘿嘿,說不得,咱們只好並肩齊上,跟你血戰到底。」

  蕭千絕尋思自己一時興起,放了雲殊,自此再也不好與他為難。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殺一氣,叫那對頭知曉。那人既與雲殊有舊,聞訊必會來尋自己晦氣。只不過殺這些平庸之輩,忒也無味,須得多殺高手,方顯本事。盤算已定,目視眾人,冷笑道:「也好,螻蟻之輩,殺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覷,手按刀劍,怒氣更盛。

  方瀾一撩袍子,正欲動手,卻聽雲萬程揚聲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 方瀾一口氣吹得鬍鬚紛飛,瞪眼怒道:「老雕兒你什麼記性?不是你叫老頭子做盟主麼?怎麼,盟主說話,你還不聽。」

  雲萬程笑道:「小弟是發起之人,論正理,這盟主該由我來做才是。」方瀾啐道: 「你這點子年紀,做勞什子盟主,懵了眼還差不多。」群豪見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讓,如今卻又爭起盟主之位,無不奇怪。只有少數聰明的猜出他們的心思。原來,蕭千絕此來無故殺戮與盟人士,又叫人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但若群起而攻,死傷必多,亦且說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單打獨鬥,卻無一人是他敵手。方瀾仁俠襟懷,見雲萬程欲要出頭,不忍他再步雙奇後塵,索性豁出這把老骨頭,暫且了結此事,來日尋到高人助拳,再圖報復不遲。雲萬程瞧出他的心思,豈肯答應。

  蕭千絕見他二人各不相讓,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併成全便了。」方瀾見他眼露凶光,心念數轉,哈哈笑道:「好,老雕兒,咱們比武奪帥。」說罷使招「嘯風驚雲」,左拳象龍,右掌形虎。雲萬程足下急撐,縱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身後一面大旗被掌風摧成兩段。雲萬程叫了聲好,雙臂舒張,一爪攫向方瀾肩頭。方瀾縮身讓過這招 「禿鷲探爪」,使招「閒雲野鶴」,雙拳上擊,一時拳爪相擊,勁氣四散。

  兩人皆是南武林的翹楚,此時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鷹搏老兔,難解難分。場下眾人看得神馳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機,喝彩聲如潮。「神鷹門」的功夫最重氣勢,氣勢佔優,招式便如長江大河,勢不可當。雲萬程深得個中三味,高居臨下,處處壓著對手,幾個盤旋,便逼出方瀾的破綻,身形當空一閃,雙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過來。

  方瀾被頭頂爪風迫得窒息,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擊,聲如木石相撞,又悶又沉。雲萬程體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壓,力道千鈞。只聽喀喇一聲,方瀾腳下木板竟敵不住二人較力,豁然洞穿。方瀾雙足深陷,急欲掙起時,便聽雲萬程在耳邊輕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瀾脫口怒道:「臭老雕……」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歎息,「老夫這把年紀,你還與我爭什麼?」

  雲萬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轉,高叫道,「靳飛聽令!」靳飛越眾而出,向雲萬程拜倒。雲萬程從懷裡取出一隻鐵鑄蒼鷹,沉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鷹門』第九代掌門!」 靳飛身子陡震,抬起頭來,虎目蘊淚,卻不接令。雲萬程濃眉一挑,厲聲道:「要抗命麼?」 靳飛一咬牙,接過鐵鷹令牌,澀聲道:「弟子發誓,決不有負師父教誨!」雲萬程見他決斷迅快,心中暗歎:「說到大將之風,飛兒終究勝過殊兒許多。」轉眼瞧去,只見身旁的神鷹門弟子齊齊跪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欲哭卻又不敢,正自黯然神傷,忽聽雲殊高叫道:「蕭千絕,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鳳翔先生的下落告訴你,他八月……!」

  雲萬程臉色陡變,一腳將他踢翻,厲聲道:「好個懦夫,他早先逼你,你為何不說?」 雲殊一愣,低頭喃喃道:「他……他是鳳翔先生的對頭,孩兒雖然魯鈍,卻不能出賣朋友。」 雲萬程神色稍緩,一點頭,沉聲道:「不錯,你牢牢記住這兩句話,至死也莫忘了。」雲殊聽得又羞又愧,一邊點頭,眼角卻淌下淚來。

  卻說梁文靖將梁蕭帶回,蕭玉翎一把摟過,心驚膽戰,連聲問道:「蕭兒,你傷著了麼?」梁蕭竭力壓住劇烈心跳,揚著灰撲撲的小臉笑道:「還好。」蕭玉翎氣道:「好個屁,你這孩子,就不知害怕麼?」梁蕭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卻已將內衣濕透,嘴裡卻道: 「才不怕呢。」蕭玉翎六神無主,說道:「當家的,怎麼好呢?師父定已起疑,咱們溜了吧?」梁文靖兩眼不離鬥場,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瞧個始終才好。」蕭玉翎見他神態古怪,頓生疑念。

  原來梁文靖見蕭千絕如此草菅人命,不覺動了義憤之心。只苦於妻兒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聽雲萬程與愛子相別,驀然想起,當日在合州城中,父親與自己訣別時的情景,熱血一湧,舉步跨出。蕭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麼?」梁文靖回頭一看,只見妻子神色驚懼,美目中淚光漣漣,頓時胸口一痛,豪氣大消,再一轉眼,卻見兒子臉上儘是茫然,剎那間,他雙腿一僵,頹然止步。

  雲萬程深深看了雲殊一眼,驀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蕭先生,請了!」蕭千絕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衝你這份膽氣,老夫讓你三招。」雲萬程微一冷笑,轉眼瞧向方瀾,只見他箕坐在地,滿眼關切,不由得喉間一哽,發聲清嘯,凌空縱起,爪出如風,向蕭千絕罩落。

  靳飛瞧得精神一振,脫口叫道:「鷹魂九大式!」雲殊忙問道:「大師兄,什麼叫鷹魂九大式?」靳飛道:「是乃我神鷹門鎮派絕技,你內力不濟,還未學到。」他臉色一凝,緩緩道,「這是第一路『落雁式』。」

  雲殊凝目看去,只見雲萬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隱含掌法,一招未畢,一招又起,綿綿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鷹拍翅,搏擊長空。但蕭千絕卻只冷冷瞧著來爪,左一步,右一步,似進還退,只在雲萬程爪前弄影。眾人瞧得心驚,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見鬼啦?」蕭玉翎聽到,低聲道:「呆子,這便是師父的境界,幽靈幻影,白晝移形……」文靖點頭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無跡!」想到這裡,不由為雲萬程擔心起來。

  雲萬程足不點地,一口氣攻出十餘丈,沒沾著蕭千絕一片衣角,卻只覺胸悶氣促,血湧面頰,情知勢竭,大喝一聲,頓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滿天亂抓、十指破空有聲。蕭千絕繞他身形遊走,轉得數轉,雲萬程眼裡竟幻出三五個蕭千絕的影子,匆忙收攝心神,爪下再變,宛如魚鷹戲浪。這路「沉魚式」勁力蘊在指尖,攻中帶守,隨機應變。

  蕭千絕冷笑一聲,高叫道:「三招已過!」雙手從袖間吐出來。方瀾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兒,小心。」雲萬程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蕭千絕雙手蒼白,越變越快,初時如白蓮綻放,轉瞬間搖成一片花海。雲萬程看得舒服,動了生平豪氣,張口長嘯,爪下連變,「棲巖式」、「衝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撲跌抓拿,縱躍如飛。蕭千絕卻悠閒依舊,出手全無火氣。二人忽進忽退,拆解到精妙之處,眾人連珠價叫起好來。

  梁蕭見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驚訝無比。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尋常的武功,梁蕭早已學過,亦且蕭千絕早已練到化境,舉重若輕,條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讓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蕭練了武功,從未當真用過,即便和母親拆解,蕭玉翎也是處處容讓,不曾動過真章。此時突見有人用自家武功與人生死相搏,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激動,不由得將蕭千絕當作自身,幻想自己身臨其境,如何與雲萬程拆招,如何克敵制勝,一時眉飛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聽到梁文靖歎了口氣,道:「勝負將分,雲萬程便要輸了!」

  梁蕭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沒準,我瞧黑衣人比較吃虧……」此時雲萬程使到 「鷹魂九大式」最後一路「換日式」,雙爪內抱,正要向外疾吐,忽聽蕭千絕厲笑道: 「鷹魂九式,不過爾爾!」這一喝如平地驚雷,震的眾人耳中嗡鳴。雲萬程眼前一花,蕭千絕已雙手成爪,劈面抓來,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陣響,雲萬程只覺劇痛鑽心,十指盡碎。蕭千絕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聽雲萬程「喏呀」一聲,向後踉蹌跌出,立定時,兩道細細的血線自他眼中流淌下來,掛在臉上。

  梁文靖心中慘然,閉目不忍再看,誰知梁蕭忽地大叫一聲:「好一個『挑字訣』呀!」 此時奇變突生,眾人均是屏息觀戰,場上一派寂然,這一聲既是突然,又是童聲,越顯清亮。別人不明其意,蕭千絕卻明白之極,他挑瞎雲萬程雙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霎時間,他倏然駐足,掉頭看來。

  蕭玉翎驚得魂不附體,閃到文靖背後,渾身顫抖,她平日裡不信鬼神,此時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師父別將自己看見。梁蕭瞧不見場中情形,正要埋怨,蕭玉翎早已伸手,將他小口摀住。梁文靖也措手無策,夫妻二人背靠著背,都覺對方心跳甚劇,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蕭千絕卻只瞧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轉身便走。雲萬程雙眼血流如注,但兀自側耳細聽,聽他離去,不由啞聲叫道:「蕭千絕,你為何不殺了我?」蕭千絕頭也不回,冷聲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廢了你一對爪子,點瞎你一雙招子,看你還拿什麼到江湖上混去?」足不點地,便如一隻黑色大蝶,飄然去遠,那頭黑虎低嘯跟隨,一人一虎轉眼化作兩點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雲萬程茫茫然立著片刻,忽地呵呵慘笑起來。雲殊心中慘然,扶住他,淒聲道:「爹爹,你別動,我叫大夫去。」轉身叫道,「誰有金創藥,誰有金創藥啊?」一眾豪傑還過神來,紛紛探手入懷,去摸傷藥。這時間,忽聽撲得一聲沉響,雲殊心一緊,回頭看時,只見雲萬程腦漿迸裂,鮮血四濺。敢情他性情剛烈,無法忍受斷指失明之辱,趁著雲殊轉身詢問之際,揮掌自碎顱骨,立斃當場。眾人見此情形,俱都驚得呆了。

  雲殊一愣,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靳飛伸手按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方瀾穴道已解,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忽地一揚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雲殊,厲聲道:「哭什麼,哭得死蕭千絕麼?」又瞪了靳飛一眼,「你也是,從今以後,你便是一派宗主,當臥薪嘗膽,苦練武功,為你師父報仇才是!」他素來詼諧,此時疾言厲色,竟也威勢逼人。靳飛一呆,咬牙拭去淚水,道:「前輩教訓得是!」雲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繼而又落淚道:「爹爹都勝不了那個大魔頭,我們又怎麼勝得了他?」他這麼一說,靳飛也覺洩氣。

  方瀾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兒爪功縱然凌厲,但還稱不得當世絕頂兒的高手。」 雲、靳二人一聽,均有不服之意,但轉念想到蕭千絕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瀾瞧出他們的心思,說道:「你們別要不服,老頭子說得可是實話,你們聽說過『凌空一羽,萬古雲霄』這句話麼?」靳飛對武林掌故知之甚詳,聞言道:「方前輩,你說得莫不是窮儒公羊羽?聽說此人武功極高,但性子古怪,難以親近……」

  方瀾頷首道:「說起來,公羊羽脾性雖怪了些,卻是蕭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敵手,若聽說蕭千絕出山,此人勢必按捺不住,尋著他,或許有些法子……」靳飛微一皺眉,但覺此事太過虛妄,莫說公羊羽行蹤飄忽。即便尋著他,又能如何,師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顯得神鷹門弟子無能。正胡思亂想,忽聽雲殊在喃喃道:「鳳翔先生,鳳翔先生……」 語聲微微發顫。靳飛瞧他呆然絮語,生怕他悲慟得傻了,歎道:「雲師弟,還是節哀為好 ……」不料雲殊一言不發,忽地轉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馳而去。方瀾、靳飛見狀齊聲叫道:「雲殊,你上哪裡去?」雲殊頭也不回,只是打馬狂奔,頃刻間去得遠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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