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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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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6:57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一章 護法

  大雷音台中只有三千僧兵,人數不算多,但無一不是精銳。嚴格的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國師的心血。
  
  個人修習的內功功法、每三天一次服食的藥物、每季一次浸泡煉體的藥酒等等,都是由國師安排的,但這些並不重要,真正要緊的:只要國師在人在大雷音台,無論手頭上的事情多忙,都會抽出時間,親自帶領闔寺僧兵做晚課,雷打不動。為他們講解佛法,和他們談論禪味……每一堂功課都是悉心準備的,日復一日,轉眼幾年,不知不覺裡,三千僧兵已經把國師當成了父親、當成了聖人、當成了行走在世的仙佛。
  
  在宋陽的上一世,對國師所做事情,有一個專用的名詞:洗腦。甚至連這三千僧兵自己都不曾察覺,他們以為自己信奉的是佛祖,其實他們崇拜的是燕頂。
  
  僧兵拜的是佛念的是經,信仰無以倫比地堅定,他們可以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但只要國師一個命令,他們寧願捨棄輪迴、永墜阿鼻地獄……只要國師一個命令。
  
  生死於他們不過是一場空空,而國師口中隨便一兩個字,就能成為皮囊與靈魂的全部價值。
  
  不懂生死、心志堅定、武功高強、訓練有素,精銳中的精銳,國師的鎮寺重器。
  
  三千僧兵,分作修羅、魔羅兩院,前者在明後者在暗,當護法洪鐘震撼睛城,修羅院兩千武僧結隊衝出大雷音台,上身赤裸,抹遍金粉,左手搭持念珠,右手背擎長棍,在首座帶領下直撲睛城北門!
  
  修羅,經中有『端正』之意,行公正之事從不會匿藏行跡,他們的行動如風疾火烈,速度奇快更惹人注目,每一位修羅弟子都在行軍途中宣唱法咒,兩千個強壯聲音匯聚一起,壯嚴而煌煌。
  
  大雷音台中負責統帶僧兵的,是國師的第九位親傳弟子。阿九武功稀鬆毒術平平,佛法更是不值一提,他只有一個本事:精擅兵事。
  
  僧兵雖然精銳,可比起城中燕軍數量實在差得太遠,常理看來這麼大張旗鼓地去奪重中之重的城門,無疑取死之道……但阿九明白,『僧兵』除卻自身實力,還有另一個兇猛之處:人心,城中百姓的心。
  
  叛軍、亂民,城中已經亂作一團,但還不夠,還有無數人躲在家中,其中會有多少虔誠信徒?阿九要把他們喚出來,能喚出多少就喚多少。
  
  洪鐘、金身、行軍時高宣的法咒,所有都是做給睛城百姓看的、聽的,它是一個訊號……
  
  大雷音台召喚四方信徒護法!
  
  除去修羅,闔寺上下所有不會武功的普通僧侶,也都身著法衣走出大寺,穿梭大街小巷,陣陣法螺飽含佛祖之怒……
  
  大雷音台召喚四方信徒,護法!
  
  而寺中另一路精兵,早在『兩千修羅』之前,就已經在阿九的帶領下,悄然隱入夜色,直奔皇宮方向去接應國師。
  
  幾乎就在宋陽等人聽到大雷音台鐘聲響起的同時,廣場前沿的禁軍忽然大亂,連之前洶湧亂民都無法沖垮的防線,在片刻間就被突破。
  
  從天而降的精兵,右手長刀左手軟盾,鋒銳上塗抹劇毒,狙殺時行動奇快且進退有度,每一個都武功了得。黑色軟甲、黑巾蒙面纏頭,幾乎把他們嵌入了夜色之中,還有他們的靴子也經過特製,奔跑縱躍中不留一絲聲息——魔羅精銳。
  
  魔羅,經中的兇殘鬼怪。
  
  若要衛道除魔,就要先化身魔鬼!
  
  駐防前沿的燕軍,幾乎是在他們衝到面前、把劇毒利刃切入自己身體的時候,才發現敵人來襲……這個時候,國師遙遙對宋陽照了照手,示意他們過去。
  
  宋陽招呼同伴一起上前,二傻忽然問他:「咱們要走了是麼?」
  
  待宋陽點頭之後,二傻又問:「能帶上劉五麼?」大鳥也被帶來宮前,但從頭到尾都被鎖在籠中,直到現在。
  
  宋陽搖了搖頭:「帶不回國,但能把它送出城……」說著,正想再安慰他幾句,二傻就『哦』了一聲:「我知道了。」說完,轉身跑去鐵籠,把劉五放出來,伸手抱住凶禽粗大的脖子,神情戀戀不捨……
 
  就在宋陽等人與國師匯合的同時,阿九也帶領精兵趕到。一千魔羅僧殺不光在場所有燕軍,但他們足以控制住一片區域,讓敵人攻不進來。
  
  阿九是個胖子,快步跑到國師龕前,跪拜在地:「弟子護法來遲,祈求恩師降罪。」
  
  國師咕咕地悶笑了幾聲,從龕中走下來,伸手拍了拍阿九的肩膀:「你很好。真的很好。」
  
  再平常不過的誇讚,甚至可以看成是客氣話,阿九卻顯出由衷喜色。但現在是緊張時刻,他也不顧的再表上忠心,地上爬起來,語氣急促開始說起城中的形式,剛說了兩句,國師就搖頭打斷:「你記得,事急人不急,從容說,才能說得清。渴不渴,要不要先喝些水?」
  
  阿九先點頭再搖頭,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果然從容了許多,簡明扼要:「睛城本就囤積重兵,現在亂得不像話,全因事發突兀、被打得措手不及。」
  
  「京師真正的衛戍,分作內外兩層,真正雄厚的力量來自城郊駐紮的四座兵馬大營,此刻已在救援途中,最快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
  
  「至於城中,永恆不變的五處重兵衛戍之地:四門以及皇宮。皇城自開國後就開始經營,牆厚垛高,易守難攻,亂民手中沒有攻城重器,十天半月也休想打進宮內。」
  
  「四門距離遙遠,民變起時他們未受衝擊,等亂民想到要去攻佔城門時,他們早已做好準備…照我看,打不下來的,何況打下來一兩座沒用,非得四門全佔,才能把援軍擋住。」
  
  「另外,以弟子想來,現在城中的其他軍馬不會專門去鎮壓叛亂,而是分作兩重,一重去支援、把持四門,另一重會盡快突入護佑皇宮,怕是很快就會到了。至於那些亂民,就先放任他們先胡鬧好了。等城郊大軍殺到,動亂頃刻會被鎮壓。」
  
  「只剩個把時辰,亂民打不進皇宮,也沒可能把四門全部奪下,終歸掀不起太大風浪,輸定了、死定了。」
  
  阿九一口氣把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宋陽聽得眉頭大皺,灰心喪氣!城中亂成這個樣子,對景泰來說卻不過是一時之患,燕帝仍勝券在握?
  
  其實實情就是如此,如果是普通城池,早就救無可救了,可睛城是大燕的心臟,多少代王侯將相的苦心經營,又怎會是一次暴動能夠摧毀的。
  
  亂民人數眾多製造混亂足矣了,但說到打仗,他們差得實在太遠。至於那一隊叛軍,的確是精銳,可是和僧兵一樣,人少。譚歸德臥病多年,實力大不如前,臨時間能調動一支禁軍就不錯了。
  
  而真正讓宋陽納悶的是,阿九說來說去,完全是叛軍亂民與大燕軍馬的情勢、對比,既不曾把他手中的僧兵算進去,也沒有聯絡叛軍、與他們合兵圖謀大事的打算,彷彿大雷音台不會參戰,至多要只是護送著國師逃走。
  
  果然,阿九稍加停頓,最後又道:「正北方向的燕營路途稍遠,比起其他三個方向的援軍可能慢一點,我已著修羅僧已經去攻打北門,當會有我佛信徒相助,再加上我們的一千魔羅弟子,有望在北方援軍趕到前打穿大門離開睛城,機會在七成以上。」
  
  國師並未反駁,腹語沉悶,但語氣清淡:「兵家事,全有你做主,我跟著你走,即便一路走入阿鼻地獄,你我仍是師徒。」
  
  阿九咬著嘴唇,奮力點了點頭,正想傳令時,宋陽忽然開口:「且慢。」
  
  和尚臉色微微一變,森冷轉目望向宋陽。
  
  宋陽的『媽』、阿九的『師父』悶笑著給兩個小輩打圓場,對阿九道:「聽聽他說的,無妨。」
  
  國師一開口,阿九的眼神迅速謙和下來,對宋陽微笑:「施主請講。」
  
  「如果把景泰逼出皇宮呢?和你我之力,只要事先設伏……捉了他,再怎麼打這一仗都贏定了。」宋陽還有一把大火,景泰的龜殼再硬,大火到時他也得往外逃,到時大把機會擒殺他。
  
  等他說完,不止阿九,在場的所有和尚,臉上都顯出了一份古怪表情,讓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表情。
  
  阿九看了宋陽一眼,轉目望向國師,似乎要徵詢師父的意見,可是和尚們之前的神情已經落入了琥珀眼中……國師悶笑了起來。
  
  腦子轉不過來、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時候就笑,這是干壞事時亙古不變的道理。
  
  笑聲過後,琥珀對阿九開口:「你來說吧。」
  
  沒去問『你看呢』,而是吩咐『你來說吧』。琥珀做事不理因果不看利害,只問自己心性,冒充國師固然是為了報仇,但也摻雜了另兩個字:好玩。既然好玩,就好好玩,全副心思都沉浸其中,每句話出口前都有仔細思量。
  
  「十年前『佛吉祥日』,恩師主持法事為大燕祈福,當時立戒,凡大雷音台弟子,不得與燕帝景泰為敵、不得存叛逆之心,不得傷吾皇毫髮。立戒後,恩師錐骨傳旨:有朝一日,若我所傳法旨、諭令中,有傷害景泰之意,便說明我走火入魔、失心瘋狂,凡我門下弟子,立刻誅滅於我。」說話時,阿九換上一副肅穆神情:「自那以後,每逢佛吉祥日,恩師都會要我們重複重複此戒、此誓……恩師嚴令,弟子永不敢忘。」
  
  說完,佛龕周圍所有和尚,對琥珀合十。
  
  宋陽聽得神情聳動。國師和景泰究竟是什麼關係,才會讓他為了皇帝,頒佈這種不留絲毫餘地的法旨。
  
  阿九不想再耽擱下去,忍不住開口催促國師:「請恩師法駕,弟子這就護送您家出城。」
  
  國師伸手一指宋陽和他身後大群人:「他們隨我一起去。」
  
  宋陽身後,不止羅冠、蘇杭、胡大人、奇士,連同禁衛和整座南理使節團,另外回鶻的隊伍也隨他們一起走,阿夏已經得了宋陽的暗示,留在宮前會被燒成碳美人……
  
  國師要帶使節走,自然有他的計較,對此弟子們並未懷疑,隨著阿九沉聲傳令,魔羅僧循令而動,護送著國師,與兩國禁衛一起開拔。
  
  廣場上的燕兵之前擋不住魔羅僧的突入,此刻也攔不下他們的離開,『國師』率領隊伍,急匆匆向著睛城北門趕去。
  
  近兩千之眾,魔羅強悍自不必說,南理、回鶻的護衛也都選自國內精兵,何況其中還有羅冠、宋陽、國師親傳護法弟子這些高手壓陣,途中遇到的小股燕兵全擋不住他們的衝殺,而禁軍的大隊,也正如阿九的估計,分赴皇宮與四門協防,不再城中穿插。至於亂民,更不會來打擾國師的隊伍。
  
  行進異常順利,但是在剛離開皇宮數里時,不知從何處突然爆發出一連串轟蕩悶響,聲聲如雷綻裂夜空,整座睛城都在可怕的聲壓下簌簌發顫。突如其來的可怕動靜,轉眼掃淨滿城嘈雜,無論叛軍亂民還是大燕禁軍,一時間全都煌煌無措,停下手中動作茫然望天,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九也大吃一驚,揮手暫停隊伍前行,目光警惕戒備四周……就只有宋陽、侏儒、南榮這幾個人,臉上猛地顯出狂喜之色,久等了,當真是久等了,那場大火!
  
  為了確保大火能夠迅速燒起,反賊在需要放火的宅院中早都儲備了大批火油,此刻同時點燃,巨大的爆炸聲,就是火燒燕皇宮的先兆。
  
  巨響未落,一道道烈焰就已妖嬈衝起,好像貪婪而猙獰的巨蛇,要去舔舐空中的星月!
  
  侏儒的身形隨著大地一起顫抖著,眯著眼睛遙遙觀看火情,片刻後一把拉住鬼谷子的褲腳:「瞎子,風勢如何?」
  
  不用他吩咐,早在巨震突起的時候,瞎子就讓二傻把自己扛起來,雙手張開仔細感受……現在瞎子太高,侏儒要跳著才能勉強抓他褲腳。
  
  很快瞎子跳回地上,臉上儘是歡喜:「妥妥的,妥妥的!」
  
  侏儒哈的一聲笑:「那就沒問題了。」
  
  宋陽想笑想跳,打從心底湧起的濃濃喜悅,湧出口時卻只有一個字……燒!

  要燒得爭氣,他正看著!
  
  阿九沒注意這伙子反賊的異常,見只是城中起火,還道是亂民所為,也沒再多想什麼,傳令隊伍繼續突進。這個時候南理護衛的首將,走到宋陽跟前,聲音壓得很低:「宋陽,你給我句實話,我們這三百兄弟,當真回不去了麼?」
  
  宋陽心中微微一沉,如實回答:「有個方便法子,但帶不了太多人,習將軍和麾下兄弟,要化整為零,或有希望潛逃回南理……」
  
  習將軍笑了。
  
  他們是精兵,身體強壯作戰勇猛,但他們的本事都在戰事中,不會高來高去、隱形潛蹤的江湖手段,回家之路萬里迢迢,沒有裝備沒有接應甚至連張地圖都沒有,只有燕人全力追捕…回不去了,宋陽不過說得含蓄了些吧。
  
  稍稍想了下,習將軍又問:「三百兄弟,除了打通北門……其實打穿北門,憑著僧兵和亂民,還有大宗師的掩護,基本也就夠了,我們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吧。」
  
  宋陽不知該說什麼。
  
  可很快,習將軍的眼睛又亮了:「我們這三百人,沒法活著回去了,留下來也沒太多用處。我們的下場,要麼就死在逃亡途中,要麼就死於城中兵亂。所以…我是這麼想的,剛才你不是對和尚說,能把燕國皇帝逼出宮,預先設伏就有機會殺了昏君麼……」
  
  說著,習將軍伸手按住了宋陽的肩膀:「宋兄弟,這件事你還做不做?」
  
  習將軍目光明亮,眼中帶笑,可他說話的時候,在咬牙:「本來我們在紅城就該死了,毒源是景泰的…現在去殺,就當給自己報仇了。」
  
  活不了了,能不能在死前拉上一個墊背。
  
  宋陽眼角一跳:「好!」
  
  忽然,一個清淡聲音插口:「好是好,可你知道該去哪裡埋伏麼?」南榮就在宋陽身邊,說話時沒什麼表情。
  
  不等宋陽再開口,她就繼續道:「我知道該到哪裡設伏,但有個條件,不管事情成敗,你逃走時,把我家尊主帶走。」
  
  宋陽反應很快,略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了:「顧昭君已經去設伏了?」
  
  有關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是反賊們精心策劃的,憑那幾頭狐狸的心思,又怎會想不到,把景泰從皇宮裡燒出來的時候,是狙殺他的大好機會。
  
  南榮笑了一下:「成功的可能很小…李明璣和帛胖子都覺得不可行,我家尊主卻覺得,又叛軍、又暴亂、又大火,都這樣了要還不刺景泰一下,就好像吃過涮羊肉卻沒喝最後一碗肉湯,總覺得少點什麼。你們要去就跟我來。」
  
  宋陽哈的一聲笑:「老顧懂得吃!」
  
  宋陽與國師耳語了幾句,後者點點頭,低聲道:「我會守住北門,兒子不回來,娘不會走。」嗓音,字字如吞刀,劇烈疼痛。
  
  回鶻人未同行,景泰若死燕勢必大亂,最得便宜的是吐蕃和犬戎兩個宿敵,刺燕帝其實是傷回鶻,宋陽明白這個道理,乾脆都沒去和阿夏提及此事;施蕭曉未同行,他受宋陽所托,留下來儘量護住其他同伴。
  
  羅冠隨行,但有言在先,他不會主動出手,隨行只為護住宋陽的小命。
  
  宋陽、羅冠、三百死士離隊,在南榮帶領下趕赴反賊們早就選好的設伏之處。
  
  等大火燒過來,景泰一定會棄宮出逃,刺殺的大好機會,但真的是個『機會』麼?景泰不會一個人跑出來,宮中禁軍、大內高手、貼身侍衛,護他出逃的會是一支精銳大軍……不過宋陽根本沒想這些,他就是覺得,九月八,這一夜過得實在太有趣!
  
  如果天天都過九月八,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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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二章 燒天

  急怒攻心嘔血昏迷,看似嚴重其實無妨,這種急症宮中御醫完全能夠應付得來。
  
  景泰被護送回寢宮時就醒了,只是他不想睜眼。閉著眼睛不看,就沒有『眼前事』,什麼事情都和自己無關吧。
  
  他不擔心什麼,不過是民變罷了,大不了殺光了事,人頭落地,風輕云淡…只是景泰心裡彆扭:以前國師在,自己隨便怎麼發瘋都沒關係,大燕還是一天一天的強盛起來;國師才一不在,就算自己強忍著不發脾氣不胡鬧,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
  
  雖然吞服了清心寧神的良藥,可一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景泰還是氣的渾身發抖。尤其那句:恭喜萬歲,此行南理大功告成,燕頂被碎屍萬段……景泰陡地大吼了一聲,從榻上跳起來,一腳踹翻正圍在身旁的御醫:「外面怎樣了?」
  
  立刻有大臣迎上來,把城中情形呈秉皇帝,正向殿外走去的景泰腳步一亂,轉頭瞪向大臣,目光如血:「叛軍?鎮國公的旗號?」
  
  大臣小心翼翼地回答:「正是,因為有叛軍作祟支援亂民,才讓城裡局勢一時難以收拾,另外大雷音寺的妖僧也趁機蠱惑民心……」
  
  「譚歸德不是燒死了麼?怎會還有他的旗號?」不等大臣說完,景泰就出口打斷,而後稍停了片刻,突然聲嘶力竭地嘶吼:「羅冠!羅冠!!」不知道前因後果,但羅冠是他親自安排、去『保護』譚歸德的高手,這件事和姓羅的當然脫不開關係。
  
  譚歸德還活著、他反了…這個消息比著城中的暴亂要更嚴重的多,景泰覺得喉嚨裡又湧出了血腥氣。
  
  大臣不敢再提這些『壞事』,說不定提著提著就把自己的腦袋提下去了,當即換過了話題:「萬歲息怒,皇宮固若金湯,就憑亂民、叛軍,絕攻不進來,萬事無憂。睛城四門都在掌握之中,京郊四營已在趕來途中,等他們一到,亂民賊子個個不得好死。」
  
  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景泰絲毫提不起興致,又問:「蘇杭呢?人在哪裡?」
  
  大臣放低了聲音:「她隨國師、南理等人一路,已經離開了,向著北門方向……」
  
  正說著半截,景泰突然想起了什麼,重重一跺腳:「傳書!快快傳書『天權』,馳援京中不急,立刻轉向奔赴明日山莊!」
  
  京郊四座兵馬大營,均已『天』字為冠,正北方向的喚作天權營。
  
  大臣一愕,還有什麼能比回京平亂更重要的,為什麼要轉攻明日山莊?還不等他應命或者提問,景泰就一輪耳光打了下去:「蠢材!明日山莊有飛天之器,反賊亂黨的首腦都會搭乘火氣球飛天逃遁!」
  
  大臣不是內侍,可殺不可辱,這個時候還能湊到景泰身邊呈秉機要的自然是重臣,挨了一記耳光臉色陡變。
  
  可沒想到的,景泰馬上又回手抽了自己一掌,臉色瘋狂依舊:「不該打你,你不知道火氣球的事情,朕打自己還你。」
  
  大臣滿臉通紅,雙目含淚立刻跪倒在地,聲音顫抖:「萬歲保重龍體。萬歲如此,讓老臣情何以……」
  
  景泰懶得聽廢話,把他抓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城中叛亂,四個大營隨便回來一兩個就夠用了,不差天權的人。傳令下去,讓他們不用急著趕來,攻下明日山莊,駐紮、設伏!」
  
  說到這裡,景泰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他們要出了城就亂跑,抓起來還真有些麻煩,現在可好,反賊頭子、南理奸徒還有那個假冒國師都會去明日山莊,跑不掉了。
  
  「告訴天權主官,要是守株待兔都抓不到人,就自刎謝罪吧!」說著,景泰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些,心情也放鬆了不少,總算有個好跡象了。可是等他再度登上皇城城樓,往睛城中略一張望,臉上的笑容陡然凝結住了!
   
  魔羅僧護送國師等人離開後,廣場外圍的燕軍又重整隊形,再度組織起防線。他們的任務就是阻止叛軍,雖然皇城堅固,全不怕來自亂民的衝擊,但此處是皇帝的家、城牆就是所有禁軍的臉,只要能提前擋下,就絕不容騷擾

  很快又有城中友軍趕來馳援,現在的防線固若金湯,禁軍們總算鬆了口氣,可不久前,睛城著火了。
  
  著火算不得什麼,全城都亂了套,平時老實巴交的百姓全都瘋了,不放幾把火反倒奇怪了,但面前這把火……所有防線中的禁軍心裡都湧起了一個念頭:有鬼!
  
  那場巨響之後,火焰衝天而起,燒得雖然可怕,但它們東一處、西一處燒得全是民居商舖,距離皇城遙遠,完全談不上威脅。
  
  可是沒一會功夫,彷彿有只看不見的大手能夠操控這些『火苗』似的,本來雜亂無章的火焰,不知怎麼漸漸結連,一層層的推進過來,此刻已經化作燒天之勢,正向著皇宮席捲而來。
  
  若不是有鬼,怎麼會這樣?
  
  防線禁軍已經能感覺到烈焰的溫度,人人都被烤得口乾舌燥……他們是精兵,就算面前衝過來一千頭老虎,他們也會拔刀溺戰不會退縮半步,可面前正『衝殺』過來的,是一場大火啊。
  
  救火麼?連天空都快被燒化的大火,救無可救!或者堅守崗位,站著、等著被燒死?
  
  士兵看長官,長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費力地吞嚥著口水,聲音嘶啞地傳令,指揮著戰線一步步後退。
  
  城頭景泰如何看不出眼前的火勢,除非龍王駕到潑灑暴雨,否則皇宮不保。
  
  中土沒有龍王,只有一顆妖星!
  
  景泰渾身都在打哆嗦,本就通紅的眸子,在火光映襯下,完全變成了血色,轉頭望向一直跟在身邊的大臣:「朕記得,你剛剛說過,皇城固若金湯,朕可萬事無憂?」
  
  老臣完全被眼前的火勢驚呆了,嘴唇顫抖著,全沒了措辭的心思:「萬歲…逃、逃…」正說著,景泰忽然嘶吼了一聲,一把抓住他狠狠扔下城頭!
    攝人心魄的慘叫聲中,大臣重重摔落在地,血漿潑濺城牆,觸目驚心。
  
  而景泰卻哈哈大笑,伸手指著熊熊火光,勢若著魔聲音瘋狂:「燒得好,燒得好,賭輸了睛城本就不是我的了,你不燒朕也會燒,燒、燒、燒啊!」
  
  狂笑不過一句,又忽然變作嚎啕大哭,聲音依舊歇斯底里:「景泰對不起祖宗、祖宗!」
  
  連皇宮都保不住的皇帝,當然對不起祖宗……而痛哭也僅只一句,又變作劇烈的咳嗽,景泰摔倒在地,咳中嘔血,撕心裂肺的劇痛,疼得他滿地打滾。
  
  一品擂失利、國師被人冒充、全城子民暴亂、大雷音台叛走、譚歸德死而復生…還有現在、現在這場燒爛了天空、即將吞沒皇宮大火!咳嗽、吐血、嘶嗥,景泰不明白,景泰想不通,所有這些事情究竟從何而起。怎麼會這樣,為何會這樣!
  
  只想死,真正想死!
  
  重臣、侍衛、太監、御醫一擁而上,有的手足無措有的痛哭失聲有的大聲勸慰,皇宮再無法待下去了,能做的只有逃。而陛下的貼身太監小蟲子卻一反常態,遠遠站在一旁,對萬歲爺的打滾哭號無動於衷,歪著腦袋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貴重之物顧不得了、雜役下人管不了了,但列祖列宗的牌位、數不清的機要文案、所有象徵著皇家威儀的信物,這些東西一定要帶走,還有宮中諸位貴人也不能落下,這個時候千萬不能亂,萬歲不能千萬不能發瘋啊!
  
  喊叫、傳令聲嘈雜、碰到桌椅打碎瓷瓶的銳響、後宮女人的驚慌無措、士兵奔跑的沉重腳步、戰馬的躁動嘶鳴……千萬不能亂,可仍是徹徹底底的大亂,原本象徵著東方威儀的燕皇宮,此刻像極了被頑童一桿打落的蜂巢,無序、混亂、痛心而絕望。
    
  宮中亂成一團的時候,睛城北門很安靜。
  
  城門守軍已經得了探報,大雷音台召喚信徒,派遣兩千『金身修羅』,正攻殺而至。
  
  燕國境內,沒有人想和大雷音台為敵,衛戍北門的燕軍也不例外。不是因為和尚厲害,事實上也沒人知道僧兵究竟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但他們是『信仰』。燕兵也是人,篤信佛祖的為數不少。
  
  有誰願意與自己的信仰開戰?
  
  沒有辦法吧!軍令到處莫說只是和尚,就算是真的佛祖要過北門,也得把他身上的金漆刮個乾淨,兵就是兵、戰就是戰,將軍戰刀指向,便是我軍威風之處!
  
  城頭勁弩上弦,城下長纓斜指,還有一隊鐵騎蓄勢以待。守門將軍在犬戎前線打了十五年,他今天的地位、功勞是用蠻子的人頭積累起來,曾身經百戰,待會會發生什麼他清楚得很:僧兵會用驅使信徒先上來送死,再趁亂奪門。
  
  燕軍則要先發動重騎,輕鬆沖散那些瘋狂信徒,說不定還能一鼓作氣踩進僧兵陣勢,騎兵需要衝刺的距離,遠於弓弩射程,所以要先發動;接下來,僧兵散亂衝近,會迎頭趕上箭雨;真正有機會衝到城門前的和尚,還能剩多少呢?
  
  就算他們真有佛祖保佑,全沖上了也不用怕什麼,守軍人數遠勝僧兵!
  
  不過兩三個步驟,穩贏的。不過…和尚沒來,或者說來晚了,按照探報,早在兩炷香之前他們就該殺到了。
  
  也是從兩柱香之前,所有派出去的探子就再沒有過任何回音了。
  
  城中遠處的火光、喧嘩,卻更顯得北門寂靜……就在狐疑時候,終於,一個身影緩緩出現在長街盡頭,金身、念珠、長棍,修羅院首座。
  
  中年僧人走得很穩,目光裡不存一絲殺機,神情平和而安詳,口中唸唸吐字清晰,每踏出一步、說一字:我之信仰,天圓地方;我之侍奉,山正水平;我之心願,四隅公道。
  
  僧人的步子極大,三句話二十四步,長街過半,而接下來,就那麼毫無徵兆的,僧人表情突顯猙獰惡相,身法展開縱躍追風!
  
  首將毫不猶豫,厲聲叱喝:「射殺。」
  
  絞弦嗡鳴箭矢破空,箭雨蕩起的連片銳響中,修羅首座的聲音也陡然提高,大吼如雷鏘鏘綻裂:
  
  我之所在,修羅所在!
  
  修羅所在,法度所在……金身修羅,現身護法!
  
  箭雨之中,交擊亂響不停,僧人把長棍舞成一團疾風,撥打箭矢。修羅院的修煉,是以童子功為基、最最純正的外家橫練功夫,首座更是全院翹楚,中品武士手執利刃砍在他身上,不過只留下一道血痕。
  
  首座身中數箭,但都入肉較淺。唯獨一箭插在了眼睛上,雖然及時甩頭卸力,免去利箭貫腦的厄運,也還是讓他受傷不淺,可他落地時根本不管自己的傷勢,長棍破風狠狠砸下,單槍匹馬直衝敵陣。而那長街盡頭,沉重腳步轟碎寂靜,兩千金身修羅盡數現身,疾奔而至!
  
  僧兵並未驅使信徒打頭陣,端正之力不會行歪斜之路,兩千僧兵自己來打頭陣,咒唱之聲震徹四方,佛之殺,氣焰衝天。
  
  守將用力猛揮戰旗,早已蓄勢而待的千餘鐵騎口中呼嘯,馬蹄踏出奔雷,轟轟烈烈直迎僧兵!
  
  金身修羅腳步整齊,全無退縮之意,彷彿眼中正迎面而來、連大山都能撞塌的重甲鐵騎不過幻象幻影,當雙方排頭相距不過數丈距離時,修羅僧忽然吐氣開聲,每相鄰的兩個和尚,都會伸手相握…握住同伴的念珠,下個瞬間裡右邊的和尚旋轉、發力,把左邊的同伴好像鏈錘一般,狠狠拋向前方。
  
  整整一千個金身修羅,真的是飛過來。從天而降,直入城門前敵陣!
  
  城頭箭手剛剛把第一輪箭矢送給了修羅院首座,此刻正重新絞弦裝箭……按照正常『順序』,時間完全能趕得及的,可誰又想得到和尚『會飛』啊,等箭手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城下殺聲已經震天而起。
  
  長街上的另一千修羅,在拋飛同門後,前幾排僧兵身形就此打轉,轉過一圈手中長棍已經借勢揮舞而起!那個剎那裡,數十道悶響同時衝起,好像裝滿水的瓶子被打碎的聲音……馬頭。
  
  直到這一棍轟出,燕軍才真正明白,什麼是金身修羅!
  
  重甲騎兵,馬匹也有甲防,馬頭頂著鐵葉簾子刀劍難傷,且馬匹頭顱堅硬遠勝人顱,可什麼都沒用,修羅一棍,駿馬連哀鳴的機會都沒有,腦袋就被打了個粉碎。
  
  馬匹死了,但前衝的餘勢還在,沖在隊首的兩百僧兵在拚力一擊之後無暇再躲閃,被沖了個正著,這份力道何其猛烈,再好的橫練功夫也擋不下,骨斷筋折口中狂噴鮮血,只要被撞到的就再也沒希望活了。
  
  他們不白死。
  
  重甲鐵騎笨重,一旦跑起來根本無法急停,而城中巷戰,本來就不利騎兵,長街寬敞是對行人而言,對騎兵的衝鋒來說就太過狹窄了,為求力量騎兵們擁擠著前衝,彼此幾乎不留緩衝距離。當第一排重騎同時摔倒,立刻引得後面人仰馬翻,幾個呼吸的功夫,前衝之勢就徹底散亂。
  
  此刻殺聲突兀大振,隨金身修羅同行而來的信徒,手執棍棒、柴刀、斧頭蜂擁而至……大象一旦跌倒,就再也站不起來,這些重騎又何嘗不是如此,即便不倒也無濟於事,重甲加身讓他們太笨拙,沖不起來的時候戰力還不如最普通的刀盾兵。
  
  長街上剩餘的八百修羅僧,從重騎縫隙中穿插而過,如果順手就揮起長棍打爆幾顆頭顱,如果不便也不計較,不曾稍加停留,後面自有信徒和騎兵拚命,他們還要急速前衝,再靠近些才行。
  
  城頭命令傳遞,催促箭手迅速準備,在長街那伙敵人沖上前,一定還會有一輪箭雨洗禮!可還不等城頭箭手再舉起勁弩,他們自己竟迎頭趕上了一場箭雨……
  
  是八百金身修羅太醒目,還是藏在他們身後的黑暗魔羅太隱秘?城頭箭手分不清了,他們只看到,自那些氣焰驚人的金色和尚身後,忽然飄出一片『影子』,手執勁弩向城頭扣動機括。
  
  一弩三擊。黑色的弩箭,破空無聲,射程比起燕軍手中的單發勁弩更遠、殺傷也要更強得多!
  
  修羅院僧兵『遲到』了兩柱香,因為他們在約定地點等待與國師匯合。本就敵眾我寡,又怎能再分批衝殺?阿九不會犯這麼愚蠢的錯誤。兩軍匯合之後,魔羅就成了影子,守軍並不知道的存在。
  
  燕頂精武、善毒、長煉,師門的三項本領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煉之一道,不是掌握工藝、學會控火就能打造出好器的,需要的原始材料一樣重要,如果沒有星鐵,二十個國師外加六十個蕭鐵匠,也鍛不出一把龍雀。就是這個道理,月刃機括他只能打造出兩件,魔羅手中的夜弩也不過弩四百架、箭兩千隻,連僧兵的兩成都不夠,又何談裝備燕軍。
  
  打掉騎兵與城頭弩箭,剩下的便是血腥廝殺了,數千信徒在撕碎重騎之後,又洶湧而來,如瘋如狂,在高唱慈悲佛號同時,揮刀殺人。
  
  散沙似的『施主』們,也只有近身肉搏才能有戰力可言,阿九不讓他們打頭陣,就是為了現在。
  
  阿九守在『師父』身前,眯著眼睛緊盯眼前的戰局……便如所料,相差還是有些懸殊,攻佔城門幾乎不可能,但打穿它、送師尊出城還是綽綽有餘的,半晌之後,阿九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望向身後的諸多護法高僧合十道:「諸位師兄請準備好。」但圍攏在『國師』身邊的和尚都是好手。
  
  跟著阿九有對『國師』道:「師尊,差不多、可以走了。」
  
  琥珀點了點頭,腹語道:「我聽你命令。」說完,她把不遠處的蘇杭喚到跟前:「孩子,你跟我走。」
  
  蘇杭露出了一個笑容,走上了前。
  
  阿九則不再多言,繼續盯住城門的混戰鏖戰,片刻後突然開聲:「就現在,快快快!」
  
  話音未落,諸多高僧簇擁國師,迅速向前衝去,隨行使團緊隨其後。
  
  穿越戰場,所有人都使出渾身解數,混戰中的修、魔兩院同時大吼,拼出所有的力量,硬生生把戰場劈開了一條道路!琥珀等人從刀光血雨中穿身而過,腳下踩的是早已凋零的性命!
  
  可任誰也想不到的,當國師總算走到門下,眼看就要成功出城的時候,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不止停步,甚至還坐了下來,再不向前走。
  
  阿九又是吃驚又是駭然:「師尊…您、您為何停步?」
  
  「等人。」腹語中,帶了些許笑意。說完,琥珀轉目望向身後的使團,對左丞相等人招了招手:「不能打的,都到我身邊來吧。」
  
  姑奶奶的突然停步,幾乎閃了所有人,這是什麼地方?城門洞子靠前些的位置,重地中的重地,不得不說,琥珀選地方的眼光還是毒辣的……
  
  可國師至高,他要停步,麾下的弟子、僧兵就只有遵從的份,阿九咬了咬牙,指揮兩院武僧變陣,睛城北門前的惡戰也因此完全變了個樣子,從之前的『打通就走』變成了結陣守護,可連『攻下城門』都是妄想,又何談現在的『守住城門』。
  
  一時半會或許還行,但絕撐不住太久,阿夏本來不想直接參與與燕軍的惡戰,可現在也跟著陷了進來,秀眉蹙起與使團主官商量了幾句,隨即大聲傳令,回鶻禁衛齊聲應和,抽出彎刀加入戰團,以求死守拖延。
  
  阿九又跑回到姑奶奶身邊,低聲問道:「師尊,要等到什麼時候?」
  
  琥珀沉沉地回答:「等到他來。」話音剛落,忽然人影晃動,兩個護法老僧閃身而上,看樣子想要抱著國師強行離開,並非忤逆而是忠心,國師性命事大,一時冒犯也顧不得了。可他們才剛剛把人架起來,突然哀聲慘嚎,兩個人同時栽倒在地,身體抽搐片刻,臉皮變得漆黑,就此氣絕。
  
  琥珀要等兒子,誰不讓她等她就不讓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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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7:53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三章 無妨

  單以毒術而論,除了下落不知的燕頂,還有誰強得過琥珀?花小飛也不行,宋陽更差得遠。
  
  琥珀的聲音低沉:「我受了傷,動不了武,但下毒的本事總算還在。」說完,她看了阿九一眼,淡淡道:「就這樣吧。」
  
  阿九不敢再多說什麼,轉回身又去指揮戰陣……
  
  北門附近鏖戰不休,琥珀卻坐得很穩,周圍打得再怎麼兇狠都無所謂,她要做的事情很簡單:等。
  
  僧兵、護法、回鶻戰士全都加入戰團,拼出性命去阻擋燕軍的瘋狂反撲;胡大人、二傻蕭琪等等這些不能打的,則聚集在國師身邊,臉色蒼白目光驚慌。蘇杭也不例外,她害怕。歸根結底也還是個普通女人,置身於戰場核心,眼中血肉橫飛、耳中慘叫哀嚎,又有誰能不動容。
  
  不過害怕也沒能耽誤蘇杭的好奇,蹲到琥珀跟前:「你在等宋陽?」
  
  琥珀點點頭,反問:「你喜歡宋陽?」
  
  蘇杭毫不猶豫:「這個世上我就喜歡他。」
  
  琥珀笑了:「那我也喜歡你。」
  
  蘇杭的眸子亮晶晶的,上下打量著國師,片刻後露出個笑容,燦然而嫵媚:「你要總能幫他,我就會喜歡你。」
  
  琥珀、蘇杭,一個全身籠在罩子下顯得神秘恐怖,一個奇裝異服身體還在輕輕打顫,但語氣帶笑低語不休,兩個妖精聊得挺融洽。
  
  可一旁指揮僧兵的阿九,額角上早已滲出密密麻麻地冷汗。北門開打鬧出的動靜不小,附近游散的燕軍聽到聲音,正陸續過來馳援,可最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城外,天權。
  
  天權大營快到了吧?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死……等人?等誰?等閻王爺麼?阿九急地有些糊塗了,忘了自己是修佛的,真要死了也不歸閻王管。
  
  時間彷彿凝固,每時每刻都分外漫長,可偏偏,一眨眼就是一條人命凋零,一呼吸就是幾顆頭顱落地,快慢之間的反差,讓人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種荒謬感覺……本來以為最不值錢的是時間,此刻才明白,原來是性命。
  
  鏖戰良久,信徒幾乎被屠戮殆盡,僧兵傷亡慘重,追隨國師法駕的護法高手也傷得七七八八,可『城門仍在』、琥珀端坐!宋陽那邊進展的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座城門是兒子的命,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就不能容它關閉!
  
  『師尊』沒有要起身離開的跡象,阿九心急如焚,暫時顧不得再指揮兩院弟子,跑到一個重傷撤出混戰的老僧跟前:「六師兄,你修為好,幫我聽一聽,城外馬蹄聲距離還有多遠?」
  
  阿六擅『聽』,傷得不輕但五感仍在,聞言趴在地上仔細傾聽片刻,抬頭應道:「哪有馬蹄聲?城外全無動靜。」
  
  阿九『啊』了一聲,語氣裡濃濃納悶,他一直默算著時間,這個時候城北天權營肯定到了,怎麼會全無動靜,又不甘心道:「師兄再仔細聽聽?」
  
  「聽個…阿彌陀佛。」阿六傷口疼得要命,沒心思和師弟廢話,擺手道:「絕對不會聽錯,外面靜得很!」
  
  阿九滿面疑惑,尋思好一陣終於恍然大悟:一定是師尊。怪不得他敢坐下來、等下去,原來早就化解了北門天權援軍。至於怎麼『解』的,師父神仙手段,不是弟子能夠能揣度的。
  
  琥珀化解個屁,她正問蘇杭那身『春麗裝』是從哪個裁縫鋪子裡出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遽然一聲長嘯穿透夜空!獵獵而鏗鏘,飽含決戰之意,一人聲音,幾乎把整座的喧鬧全都壓碎。隨長嘯,幾個人從城內方向急撲北門。
  
  不過是幾個人,可他們掀起的聲勢,彷彿大群虎狼到場!
  
  長嘯之人雙鬢染霜,手中長弓震顫不休,每一動弦,必有一蓬金光綻放,大宗師羅冠,彈指七射引蕩風雷。
  
  青衫老者,臉上滿滿噹噹的和善笑意,雙手對揣衣袖,步伐極穩,每一步落地,身邊人都能感覺地面微微一震。顧昭君…平時行走他『輕』得不能再輕,好像隨風飄動的影子,但戰時,又變得真正沉重,所有敢於靠近、殺向他的燕軍,都被他彷彿要夯裂大地的腳,踢斷!

  無論是刀槍還是活人,都是兩斷,蘇杭遙遙望著,親眼看到一個燕軍將領向顧昭君撲去,旋即被一腳踢中胸膛,一條壯漢就那麼折腰而斷,上身飛出、兩條腿還留在地上。
  
  南榮緊隨主人身邊,她在跳舞,與以往唯一不同的,此刻她手中多出一條鏈子,長餘丈、十一截銀棱所串,隨她曼舞而起,所到之處血蓮盛放,豔豔之紅襯著她的舞。
  
  還有帛先生,胖子赤手空拳,殺人時全無花俏,只是樸實、實用的擒拿錯骨,但手法奇快,他只抓脖子,『喀』地一聲輕響,就是一條青壯性命,沒有慘叫,寂靜而死……
  
  而一行人中,最驚人、最駭人、也最最氣勢煌煌的那個,宋陽,龍雀!就那麼轟轟烈烈的衝來,只有血腥也只剩血腥,擋他面前的支離破碎、留他身後的一路血漿之路!
  
  蘇杭看得頭暈目眩,身體搖晃著幾乎坐不住了,琥珀彈指在她鼻端一抹,送上一份安神清心的藥粉,笑著問:「怎了?」
  
  蘇杭定了定神,笑著敲了敲自己的腦殼:「我一直以為他很笨…不知他這麼兇猛,還有這麼多厲害朋友。」說話時,她始終注視著宋陽,聲音很輕:「我喜歡他。」
  
  聽著漂亮女子誇讚自己的兒子,琥珀開心:「他還有個更厲害的媽。」說完,腹語傳令:「接應!」
  
  阿九大喜過望,等的人終於到了,大聲呼喊著催促所剩不多的手下再次變陣,把宋陽一行接應進來。蘇杭第一個迎上去,可什麼都沒說,只是拉起了宋陽的手,放在自己臉頰。
  
  琥珀笑著:「回來了?很好。」
  
  兩個女人都沒問宋陽此行成果如何,只要他回來…就好。
  
  別人不問,宋陽自己說,神情歡愉:「沒辦成,打到最後才知道,他沒跟著一起跑出來。」
  
  北門前打得如火如荼時,宮中也草草收拾完畢,由青牛、羽林兩衛精兵護送著,打開宮門開始逃難…在睛城西郊,三十年前建起了一座皇家別苑,雖然比不得燕宮氣象,但也基本能當做『備宮』來用,大隊人馬出宮後向西而行,結果正中埋伏,迎頭趕上叛軍與亂民的大隊,混亂廝殺中;顧、帛、李率領精銳直擊要害,就憑他們的力量還是不夠;所幸還有宋陽率領著三百死士…他們這一路不止宋陽、人人都是瘋狗!
  
  讓人失望的,只是一座空輦,景泰沒隨大隊一起出宮,反賊們用人命鋪路打了進去,但正主不在……
  
  行刺的行動,反賊只是一時得勢,畢竟兩衛精銳且勢大,在混亂一陣後穩住陣腳,幾個賊頭見勢不妙、且景泰不在,打殺一陣就聯袂撤走,趕來北門,李明璣則返回漏霜閣,前後所有的行動,她都遮面容、變身形,並未暴露形跡,她打算繼續蟄伏睛城。
  
  二傻不知道宋陽幹啥去了,不過也擋不住他納悶:「沒辦成你還這麼高興?」
  
  不料,宋陽忽然笑了,他滿身滿臉的鮮血,一笑異常猙獰,不止他,顧昭君、帛先生兩個也一起笑了。
  
  二傻都急死了,一個勁地追問笑什麼,宋陽最後也只說了句:別問了,不是有趣的事。可他一說完,居然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外面血腥廝殺,反賊相顧大笑,琥珀不再等,一聲令下,武功好的背起不會武的,開始撤逃。瞎子只覺得肩膀一緊,被人背負起來,忙不迭謝道:「多謝大俠救命之恩。」
  
  南榮的左手拉著侏儒、右手扶著蕭琪,口中淡淡回答:「不用謝,你幫我放火,我救你應該。」
  
  女子身上本來有芬芳香氣,可南榮剛剛衝殺回來,全身鮮血腥羶刺鼻,所以瞎子沒聞出她是誰。聽她一出聲瞎子無可抑制地打了個哆嗦,睛城日子裡著實被她恐嚇慘了,結結巴巴道:「南、南大家,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阿九再度傳令,殘餘的兩院僧兵與國師護法,拼出全力掩護『師尊』出逃,隨後又結做肉盾阻擋城中追兵。他們對國師的忠心,遠遠不是能用性命衡量的。

  出城之後,琥珀身邊還跟了寥寥幾個和尚,琥珀心情不錯沒取他們的性命,只是命他們就此止步,等混亂過後再回大雷音台。
  
  阿夏手下的武士幾乎打光了,但逃到安靜處就和宋陽告別了,與北門燕軍開戰可以算作是『亂城中的誤會』,但就此逃離大燕,就讓『誤會』無法解釋了,阿夏和回鶻主官要留下來。
  
  告別的空子裡,二傻紅著眼圈吹響口哨,把劉五放進郊野,大鳥目標太大,根本沒法和他們一起逃難。最終宋陽這一行,就只剩下奇士、反賊、蘇杭琥珀、胡大人和手下倖存下來的幾個使節官吏……蘇杭被宋陽攬住腰,幾乎足不沾地,由他帶著向前飛縱,仰頭看著他的下頜:「你在笑?」
  
  待宋陽點頭,她嘆了口氣:「景泰還活著,你不該開心。」
  
  宋陽的笑容卻更盛了些:「我盡力了,可有些事情就是辦不成,和算計、能力全沒關係,誰也怪不得…無妨,來日方長,下次再來就是了。」
  
  伏在宋陽背上的琥珀嘶啞一笑:「我兒子!」
  
  這時,負責押隊的羅冠忽然吐氣開聲:「何人!」叱喝同時長弓已滿,遙指前方,所有人都停下腳步如臨大敵。
  
  悉悉索索的草葉響動,一個臉上塗滿白堊、身著華麗衣裙的男人從草叢中站了起來,姥姥。
  
  姥姥顧不得理會旁人,目光轉動半晌總算找到了主人,臉上儘是歡喜:「杭姐兒沒事,這可託了佛祖的保佑。」
  
  蘇杭笑嘻嘻地,從宋陽懷中跳回地上,對身後同伴道:「我的人,咱們都跟他走。」
  
  景泰本來是要隨大隊人馬出宮的,大火燒過來皇宮會化為灰燼,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哭鬧過後勉強打醒精神,帶人去做出逃前的準備,這個時候不能再講究帝王尊貴了,越是皇帝,就越得壓得住,不料他剛下城樓,太監小蟲子忽然跑到身邊:「呼唄啊喝呀呢嘿噗……呸!」
  
  護在皇帝身旁的青牛衛主官當時就急了,前面他一個字沒聽懂,但最後一聲分明是啐萬歲,當即呵斥:「發瘋了麼,滾開!」說著,揚起大手欲打,如果面前不是皇帝貼身太監,他就拔刀子了。
  
  但意料外的,景泰聽到這串怪話,神情陡顯驚訝,伸手阻止侍衛,低頭吩咐小蟲子:「你再說一遍。」
  
  一字一頓,小蟲子重複。
  
  從頭到尾全是語氣詞,每個字都沒有實際意思,九個字串在一起更不存任何意義。但就是因為沒有意義、毫不相干,絕不會被誤打誤闖地說出來,除非刻意去背記。
  
  一樣的『咒語』,景泰也會背,從小就會、好像記事開始,他就背得滾熟了…國師說:有朝一日遭遇圍困,對你講出這九個字的人完全可以信賴,他會帶你活命。
  
  景泰愣住了,還算不上生死關頭吧,他沒想到『那個人』會來,更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小蟲子。
  
  小蟲子有些怯生生地看了侍衛們一眼,小聲對景泰道:「萬歲,您跟我走。」
  
  在和禁衛主官、幾位朝中重臣、內宮主事打過招呼之後,大隊人馬依舊打起皇帝的旗號浩蕩出宮,景泰自己卻隨著小蟲子走了,甚至連一個侍衛都沒帶。小蟲子說得明白,帶多人都可以,但除了萬歲一個,其他人跟來多少、死多少。
  
  大火自南而至,已經燒過了圍牆……小蟲子站在御花園青蓮池旁,對身旁的景泰道:「萬歲等我片刻。」說完,撲通一聲跳進水池。
  
  皇帝家園子,水池決不能太深,平日這裡來來往往都是貴人,萬一哪個失足落水,淹死了可不得了,小蟲子不過是個孩子,身材矮小,但在水裡還能露出肩膀。一隻手捏住鼻子,沉下水去在池底摸索片刻,彷彿找到了什麼機括,用力一掀,只聽紮紮的悶響,水位迅速下降,只片刻功夫小小池塘就被傾瀉一空,泥濘池底,正中央露出一隻大洞,藉著火光,隱約可見一排長滿青苔的台階,彎彎曲曲不知通往何處。
  
  小蟲子招了招滿是泥巴的小手:「請萬歲移駕…」
  
  景泰笑了:「逃難呢,少文縐縐了!」說完,也不顧龍袍威嚴,跳進泥沼,沿著濕滑台階向下而去,小蟲子斷後,跟在皇帝身後下了幾階,又從石壁上摸索出只鐵環用力一扭,紮紮聲再起,入口關閉,同時池水源頭開閘,很快青蓮池又被注滿,恢復原狀。
  
  小蟲子三步並兩步跑到皇帝身前想去點燈,可他個子矮搆得費勁,此情此景景泰哪還會忌諱什麼主人奴僕,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說出那九個字,對景泰而言當真就是個親人了!
  
  景泰上前幫忙,在小蟲子的指點下,一邊走著,一邊點燃牆壁上的油燈,燈油九成滿,顯然平時有專人打理、養護。同時打量著周圍,密道不算狹窄,能供三個胖子並肩而行,這一路都在蜿蜒向下,深入地下,潮濕陰冷。
  
  小蟲子在頭前引路,笑嘻嘻地說:「師父給我講過,這條密道……」
  
  剛說了幾個字,景泰就打斷問道:「師父?」
  
  「師父就是當朝國師,盛景大法師!」小蟲子的語氣自豪而虔誠,隨即又繼續剛才的話題「這條密道是他小時候在園子玩的時候無意發現的,直通西郊,應該是前朝留下來的,本朝無人得知,三十年前師父要先帝爺在西郊修建別苑,就是為了這條密道呢。
  
  「師父仔細查過,這條密道修建巧妙,有通風有洩渠,又這麼潮濕,基本不懼水火,萬歲大可放心,進來了也就安全了。還有,這一路上都有師父早就佈置好的劇毒,除非從小服食解藥,否則只要進入其間,就必死無疑。」
  
  密道是留給皇帝逃難用的,國師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他算不出今天的情形,只是按照常理推斷,一旦要用到這裡,景泰身後多半會有追兵…毒,是用來扼殺追兵的。至於景泰、小蟲子,早在幼年時就被國師喂服過特殊藥物了,能夠解消密道中的劇毒。
  
  走著,景泰皺起眉頭:「他…為何不告訴我?」
  
  小蟲子聲音清脆應道:「師父說,這點小事用不著萬歲費心,由我們惦記著就可以了。」
  
  回答的全沒問題,不過他誤會了景泰的意思,皇帝嘆了口氣:「我不是說密道,我是說你…還有,小豆子是不是也和你一樣?」
  
  小蟲子點了點頭,回答仍是千篇一律的『師父說』:「師父說,怎麼用人、用什麼人他心裡有數,自會安排,萬歲就做隨心所欲的皇帝就好了,要是提前知道了咱們的身份,不捨得打了也不捨得罵了,反倒容易引起別人猜疑,小豆子和我一樣,他是我師兄……」
  
  說著,小蟲子撅起嘴巴,語氣難過:「他死的可真冤枉。」
  
  小豆子死得的確很冤,景泰是殺他是因為對他說了他『不能聽的事情』,卻不知道小豆子根本都是國師的心腹。
  
  景泰不在意這份小小的忤逆,搖頭苦笑:「是啊!殺錯了,怪我。」
  
  密道蜿蜒曲折,不過沒有岔路,走起來全不用擔心,景泰不會武功、今夜前後兩次吐血,但他身體極好,每年盛夏時,隔三五天都會到東郊大湖中去游泳,一遊一個下午不見疲憊。現在氣血漸漸順暢,步子也越走越快,小蟲子幾乎要跑起來才能跟得上,密道中走了良久,終於開始緩緩向上,最終的出口不在別苑,而是別苑十里外的一個莊戶人家的菜窖。
  
  出來時,景泰隨手扯了一根酸菜葉嘗了嘗,扔掉……而對他的到來,莊戶家中的人完全無視,就彷彿這突然冒出來的兩個人根本不存在,小蟲子熟門熟路,引著景泰到一件靜室休息。
  
  才一踏入其間,景泰就站住了。
  
  靜室陳設簡單,只有一床、一案,由此牆上懸掛的一副字也就愈發醒目了。
  
  沒有落款,筆力稀鬆,甚至有些歪歪斜斜,景泰認得這是國師的手書。國師的手爛著,寫不好字,很少動筆,平時法旨都由阿一代筆。
  
  牆上六個字:無妨,來日方長。
  
  看得出,紙張微微泛黃,已經掛在這裡有些年頭了……此刻,雄雞高唱、天邊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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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19:01:39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四章 大辱

  稍事休息,小蟲子又把換過普通衣衫的景泰帶往三里外的一處人家,隨後道:「小蟲子去請諸位大臣來迎駕,萬歲安心靜養,這裡都是咱們的人,安全得很。」待會大臣們就會過來,所以才要把皇帝換個地方,密道的出口不容旁人知曉的。
  
  說完,小蟲子走到門口,可又站住了腳步,猶豫了片刻,轉回身跪倒在地:「萬歲,有幾句話不是我該說的,可我忍不住,您別怪我。」
  
  景泰起身上前:「以後獨處時,不用跪、不用謝、不用小心翼翼,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就算朕…就算我聽著生氣,只會殺別人洩憤,不會責怪你。」
  
  國師的親信愛徒,落在景泰眼中就是親近的自己人。
  
  說著,景泰把小蟲子拉起來:「說吧,什麼話。」
  
  「師父離開了這麼久,昨天夜裡又有人冒充他…我知道,您擔心他老人家,怕他、怕他回不來了。我也擔心,可我不怕!師父是誰?堂堂大燕國師,中土第一人!或許他不小心會遭了宵小的暗算,身邊有麻煩一時脫不開,但師父一定不會有事,能傷他性命的人,根本就還沒生出來呢!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小蟲子等著。萬歲,您也別怕。」說話時,眼淚順著他的臉頰吧嗒吧嗒地滴落,小蟲子用袖子抹去,轉身跑出大屋,從農莊裡牽了匹馬,趕往別苑喊人去了。
  
  過了一陣,隆隆馬蹄聲傳來,朝中一眾重臣急匆匆趕來,而出乎意料的,景泰並沒有眾人想像中的震怒或者頹喪……國師只是下落不明,連太監小和尚都認定國師能回來,自己又哪能那麼沮喪?花小飛還沒回來,現在就絕望,未免有些太『心急』了吧!
  
  景泰的確是振作了許多,群臣見到皇帝這個樣子,自然也覺得歡喜,齊齊跪拜高呼萬歲,景泰擺了擺手,賜眾人平身,大臣們趕忙跳著好消息報上來,京師叛亂徹底平定、如今完全安定、大軍鎮守四方等等,但沒人敢提皇宮大火尚未熄滅、以及倉皇出宮的隊伍遇襲等事。
  
  景泰大概聽了聽,就撿著自己最關心的問道:「天權有消息麼?明日山莊怎麼樣了?」
  
  明日山莊已經順利攻佔,之後就沒再有過什麼消息,大營不可能會出事,想來是沒什麼可呈報的吧…景泰大不耐煩,命令手下:「馬上傳令過去問,到底堵到反賊了沒有!」
  
  而後,他也不問自己的家眷逃難是否順利,從跪在面前的人群中掃視一圈,伸手點向其中一個武官:「諸葛小玉,你跟我來!」
  
  當年謝大人死後不久,朝廷撤掉了他的常廷衛,另立武夷衛取而代之,諸葛小玉是不久前剛剛上任的主官,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消瘦目光陰鷙。
  
  戰戰兢兢地隨景泰轉入後間屋,還不等皇帝開口,諸葛小玉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臣有失職守,罪不容赦,求萬歲責罰。」
  
  睛城民變、反賊起事,武夷衛負責刺探民間,事先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也脫不了罪責。
  
  不料景泰聞言愣了下,隨即笑道:「你不說,朕還真沒想起來,你罪過大得很呢!」
  
  諸葛小玉心裡嘀咕了句『你早晚能想起來』,口中則沉聲應道:「臣有罪,無可辯,求聖上降罪」
  
  「罰的事情一會再說,你先起來。」景泰擺了擺手,待諸葛起身後,繼續道:「追查叛黨什麼的,不用朕吩咐了。另外有兩件事要去你去辦,一個,昨晚所有參與暴亂的亂民,三代之內一個都不能活,我不管爺爺遠在山中還是孫子寄養鄉下,反正都要死。」
  
  民變現在已經被徹底鎮壓,無數人死在鐵蹄下,但更多人會逃回家,人太多,皇帝一定會傳旨大赦,可景泰一想他們還能活,心裡就千萬個不舒服。
  
  諸葛小玉咬了咬牙,躬身答應下來。
  
  「第二件事,朕不想這天下,還有人姓羅,這個姓氏你給朕抹去吧。」景泰語氣清淡。
  
  諸葛小玉先是一愣,而後一驚!
 
  一品擂敗,在場燕民心生怨恨,要不是這個原因,亂民嘩變的規模至少會小一半,一想起『羅冠』這名字,景泰恨得咬碎牙齒,將來要打下南理,以後再無羅姓漢人,從此斷了姓羅的根!
  
  饒是諸葛小玉陰沉性子,喉嚨裡也有些發乾:「萬歲…朝中就有三位羅大人…」
  
  「不想還有人姓羅,很難懂?」景泰目光炯炯,盯住諸葛小玉:「怎麼?做不來?當年有件差不多的事情,常廷衛的謝大人做得四平八穩,漂亮得很。」
  
  諸葛小玉長長吸氣,沉聲應命。
  
  景泰哈哈一笑,伸手拍他肩膀:「前罪的話…罰你三年俸祿,另外降官兩品,職位不變容你戴罪立功。新差兩年為限!需要什麼跟朕說,朕調運給你,但需牢記八個字:大燕皇帝,愛民如子!」
  
  同樣的八個字,十八年前傳旨屠戮妖星時,他也對謝胖子說過。
  
  諸葛小玉當然明白其中含義,再次躬身,領下口諭。
  
  景泰明白得很,這兩道諭令,是連昏君都不會去做的事情,可九月八這一夜太壓抑,即便因為小蟲子的話,他振作了許多,可心裡仍是堵得難受,逼著他發瘋,不發瘋就不行!
  
  發瘋之後,心裡果然痛快多了,景泰返回正屋:「都起身,回別苑去,還有大把事情要忙,誰也別想在這裡偷懶。」
  
  直到大隊啟程,景泰才注意到,來接迎自己的是西郊天璣營的軍馬,並非羽林、青牛兩衛,而且太子居然也沒來迎駕。皇帝詢問旁人,可大人們面帶難色、回答的支支吾吾,還是小蟲子抓了個空子,低聲道:「萬歲,兩衛的主官都在別苑,等到了地方您親自問他們吧。」
  
  景泰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暫時沒多問什麼,就是一會的路程,還是直接去問正主好了……
  
  別苑的規模比起皇宮差得遠,不過也算『五臟俱全』,從寢宮到朝殿該有的全都有,景泰才一進大殿,就看見兩衛主官跪在正中,臉上鮮血淋漓,從額頭到下頜,皮肉翻捲、傷口觸目驚心。
  
  景泰皺了下眉頭,他也能大概想到發生了什麼,說道:「遇伏了?反賊處心積慮、有心算無心,設伏也再正常不過。」
  
  說話功夫,走到兩人面前,兩個將軍重重磕頭,跟著各自托上一個簿子:「請吾皇過目。」
  
  不用太監傳手,景泰直接接過來,翻開一看,是兩本花名冊,其中不少名字他都知道,是青牛、羽林兩衛的軍官名冊,從將軍、中郎到屬官、兵曹全都記錄在冊,而所有軍官的名字上,都有硃砂一抹、斜橫打槓。
  
  景泰吃驚不小:「所有將官都死了?打光了?反賊的兵勢如此強大?」若非如此,怎麼會所有軍官全都被勾掉了名字。可就算設伏,要是反賊真有能力能把兩衛徹底打掉,現在睛城也絕不會安靜下來,一定還在鏖戰。
  
  果然,將軍搖頭,語氣沉痛:「萬歲所見名冊,並非戰中陣亡,而是自問罪責深重,無顏再見萬歲,唯有自裁謝罪。」
  
  兩衛的確是出了大簍子。
  
  名冊上的軍官不都是心甘情願地自殺,但人人知道景泰殘暴,自裁或許能免去誅連之罪……兩位主官的臉也並非作戰受創,是自己動刀剖面以示無顏見君。
  
  景泰深吸了一口氣,京師大亂初定,朝中人心不穩,兩衛主官也的確是良將,景泰努力鎮靜了些,只要皇后、太子沒死,他還不打算殺兩個將軍,容他們帶罪立功,應該能給其他大臣吃下顆定心丸的。
  
  景泰走回到龍椅,端坐,心情微微散亂,也沒心思措辭,就直接白話相問:「太子死了?皇后死了?」
  
  將軍搖頭,還不及說話,景泰就先輕鬆了下來:「沒死就好,這麼說是被傷到了?或者其他皇兒傷了?」
  
  羽林將軍咬著牙,鼓了幾次勇氣,總算是開口了:「諸位殿下性命無恙,諸位貴妃娘娘也、也還好……」
  
  景泰更輕鬆了,甚至帶了些笑意:「這麼說,他們就是受了些傷、受了些驚嚇?無妨的,朕要守這大燕,還要打這天下,他們是朕的眷屬,這時見識下刀兵厲害,也不見得是壞事!說吧,他們傷得怎樣?昨夜具體情形如何?」
  
  「太子殿下右腳腳筋被逆賊所傷……諸位殿下都是如此,只有四、七、九三位殿下倖、倖免。」
  
  景泰的笑容陡然僵硬!
  
  半晌過後,景泰再開口時,聲音明顯變得陰狠:「你說『都是如此』,是什麼意思?」
  
  這是宋陽的主意、帛先生的手藝,斷腳筋對帛胖子而言比著吃一根面條還要更容易、更快,遺憾的是當時場面太亂,最後落下三個。
  
  除了三個,其他都斷了一根腳筋?
  
  景泰『啊』的一聲怪叫,整個人幾乎是從龍椅上彈起來的!
  
  皇家富貴,瘸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也不用他們幹活,都能養的白白胖胖直到終老。可這是莫大侮辱啊!燕國祭祀、慶典、朝會等等無數儀式都要所有皇子列席,以後景泰一出來,身後拉了兩排瘸腿兒子,還全是往一頭瘸的,豈不讓天下人都笑掉了大牙!
  
  暴跳如雷,真正暴跳如雷,可比著『莫大』要更大的侮辱還在後面:昨夜混戰時,有幾位貴妃、貴人被剝光了衣裙、光溜溜地扔出了駕輦。
  
  這是顧昭君的主意,李明璣的手藝……老顧想看看皇帝的女人,比起漏霜閣來會不會更好,結果大失所望,李明璣下手利落且清楚,只剝衣衫不動鳳冠,被扔進亂軍後身份一目瞭然。
  
  斷腳筋、剝衣裙,要是二傻也在殿上,就該明白在城門洞子裡,宋陽、老顧、帛胖子幾個人提起行刺,為何會哈哈大笑了。
  
  刺王殺駕,何其嚴重的一件事情,卻被這些瘋狗狐狸當做成最最不要臉的流氓打架來對待,果然是從青樓妓館裡商量出來的主意。
  
  景泰瘋了,真氣瘋了,哪還記得『安撫人心』,光想著安撫別人,誰他媽來安撫朕!跳腳咆哮著:「金瓜,殿上打,在朕面前打死!」
  
  別人誰敢相勸?護殿武士抄起金瓜錘一擁而上,景泰面皮抽搐神情猙獰,只是看著無論如何也無法洩憤,跑上前搶過一柄金瓜,掄起來向著兩個將軍瘋狂亂打。
  
  他一動手,跟在他身旁的太醫跪著爬上前,口中顫聲呼喊:「萬歲息怒…萬萬不可再動大肝火,龍體要緊…」話沒說完,瘋魔般的景泰伸手向他一指,叱喝武士:「把他也打死!」
  
  沉沉金屬砸爛皮肉、砸斷骨頭的悶響和淒厲慘叫充斥大殿,良久方歇……
  
  景泰拄著沾滿血漿的金瓜,站在大殿中央粗重喘息,心口憋悶異常、胸肺中氣血翻湧,他大概知道,自己又要吐血了,嘶啞著傳令:「拿酒、給朕拿酒來。」
  
  殿上鮮血橫流,三個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出形狀了,太醫和青牛主官當堂慘死,羽林衛古將軍還勉強存了一口氣,呼吸時口鼻間供出一片片血沫子,聲音虛弱,斷斷續續:「臣罪責難逃,百死無怨。但還不敢死,留、留下一口氣,只求萬歲看在古家代代忠心的份上,開恩饒過臣的家小,來世臣在做牛做馬,侍奉我主、永奉我主。還有名冊上的兄弟們……」
  
  說著,古將軍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看樣子是在拼出所有力氣,想要再跪起來叩頭。
  
  「來世?不用了,來世朕給你做牛做馬。」景泰忽然笑了,依舊猙獰,聲音很低,只有古將軍能聽到:「父四、母三、妻二,你古家九族,七日內所有男丁,從祖爺爺到重孫子全部凌遲處死、所有女眷不管八十還是八歲,一律充作營妓,不止你,名冊上所有人都是如此,你下去找閻羅告朕的狀吧,告朕殘暴、告朕兇狠,看閻羅敢不敢管這門官司!」
  
  古將軍想哭想罵也想拚命磕頭求情,可身子裡哪還有半分力氣,而景泰說完,再度掄起金瓜,破風之後嘭的一聲悶響,震人心頭。古將軍腦漿迸濺伏屍於地。
  
  殿上再無半點聲息,所有大臣都屏住呼吸,這時有內臣取了酒,急匆匆地給景泰送上,來得正是時候,景泰只覺得血已經湧到喉嚨了。昨夜已經兩次嘔血,景泰不想再有第三次,這天底下能有什麼事值得朕吐血三次!一把搶過酒壺大口灌下,硬生生地把湧上來的鮮血,和著烈酒又吞回到肚裡。

    朕,不能被你氣得吐血!
  
  另一位太醫見狀,神情驚駭,嘴巴動了動可終歸沒敢出聲,那位同僚就躺在不遠處,身體都被搗爛了。
  
  屍體搬走、淨水沖地,等大殿處理乾淨,城北天權大營的消息也傳到了別苑,昨夜他們順利佔下明日山莊,沒遇到一點抵抗,天權迅速設伏、布下天羅地網…但一直等到現在,根本不見有人回來。
  
  景泰吞過烈酒之後,心胸裡果然暢快不少,沒了再嘔血的感覺,聞言皺眉道:「那火氣球呢?是不是還在山莊之內?」
  
  天權的呈報頗為詳細,有關山莊的緊要事宜都有記載,負責呈秉的大臣點頭道:「已經拷問過山莊中的工匠,最近幾個月他們忙碌趕工的那個氣、氣球就攤在後院裡,可是…所有人都覺得,它不像能飛的樣子,按照工匠估計…莫不是還要用上什麼仙法才會飛起來?」
    
  回到一千多年前,學商貿英語專業的女孩子,得了皇帝的支持,造得出一隻真正的熱氣球麼?
  
  不知道。
  
  能確認的僅僅是:蘇杭沒那個本事,她造不出來。
  
  自從第一次放棄之後,她就大概明白了,雖然道理差不多,但熱氣球和孔明燈的區別還是挺大的,那以後就再沒動過靠著氣球飛天的念頭。
  
  有關嘩變、反叛、大火,宋陽要做的這些事情,蘇杭一概不清楚,不過五月初七南理使節燕宮面聖時、有關『亡國之道』的事情蘇杭都聽說了,再聯想景泰為人,以她對這個瘋狂皇帝的瞭解,很快就想明白了:南理不派武士而遣『奇士』赴擂,如果是別家帝王或許一笑而過,但景泰不會,南理奇士們會死在睛城,宋陽也不例外。
  
  如果有能力,為了救宋陽,蘇杭會殺光這個天下的。可實際裡她能做的不多,前面都要靠宋陽自己,就只有最後的逃跑,她能幫上一點忙……他那麼笨,我又哪能不幫他呢。
  
  宋陽等人衝出睛城,與姥姥匯合之後,並未趕去明日山莊,而是就此轉向,轉向東方逃跑。
  
  東邊有海,海上有船,蘇杭的船,大燕國唯一一條能夠遠航深海的大船。
  
  蘇杭的小算計。
  
  熱氣球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蘇杭想得挺好,如果宋陽能夠活下來,自己一定要上前與他相認、當著景泰的面前相認,然後一起逃跑,景泰會暴跳如雷派兵追趕,皇帝知道『熱氣球能飛了』,多半會猜她要靠飛天逃走,會派人往明日山莊去追……自己則帶著宋陽逃向東方,乘船出海。
  
  蘇杭絞盡腦汁,想得頭疼,也就這麼一點能做的。其實如果沒有叛軍、暴亂,她的算計根本就行不通,景泰手底下又不是只有一個人,別說一個障眼法,就是一百個假目標,皇帝的人手也足夠分配。
  
  可是九月八當晚,反賊們諸多謀劃、一波又一波的攻勢發動,再把蘇杭這個漏洞百出的算計嵌入其中,竟一下子變得完美了。就是那隻飛不起來的熱氣球,把來自北方的平亂大軍引去了明日山莊,也正因此攻打北門的琥珀才能堅持到宋陽回來。
  
  若非如此,宋陽回去前,天權就會殺到北門……
  
  而景泰認定熱氣球真能飛,純粹是慣性使然,蘇杭從不騙人,一貫如此。
  
  這世間之人沒什麼值得蘇杭去騙的,可惜景泰之前沒分清,不屑騙和不會騙是兩回事。
  
  蘇杭找到了唯一一個同類,她喜歡他。只要為了他,她隨時都可以變成騙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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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19:02:42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五章 妖言

  從睛城到南理萬里迢迢,正常趕路要一個月的功夫,沿途關卡重重,宋陽一行倒有大半不會武功,真要往南逃,即便有老顧手下和謝門走狗的接應,他們能躲過通緝、逃回國的機會也不過兩三成罷了。
  
  可是從睛城向東,抵達海邊……蘇杭上次出海回來,登岸時是五月初一,南理使節五月初四抵達睛城,當晚宋陽去明日山莊殺她的時候,她已經到家了。
  
  充其量,三五天的路程,只要上了船,景泰就只剩下望洋興嘆的份了。
  
  路程一下子縮短了五六倍,成功脫逃的機會隨之猛增。
  
  蘇杭的安排,就連宋陽也是在皇城下見到她的時候才知道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要坐船出逃,不過短短幾天的逃亡,人人都振奮起來。帛先生問道:「景泰知道我們和蘇小姐同路,在明日山莊撲空後,一定會想到我們要用船的……」
  
  姥姥神情驕傲,替蘇杭回答:「杭姐早就著我準備海船出航,昨個兒正午,大船已經起錨出海了,昏君現在再去控制碼頭、監視大船,晚嘞!」雖然提問,但這個答案對帛先生也不算意外,就算二傻來籌劃此事,也不會安排大夥去碼頭登船,胖子也就是隨口一問,聞言點頭而笑,一連串恭維話送上,
  
  蘇杭沒客氣,高高興興地把所有稱讚全都收下。逃亡的線路是早就設計好的,由姥姥領著,一行人在穿梭於荒野間,道路曲折難行,但燕兵的盤查搜索也少了許多,並未遇到真正危險,宋陽開始忙碌起來,一邊趕路,一邊給琥珀處理猛藥腐爛的皮膚,這些傷勢不會致命,按照琥珀自己的意思不用著急醫治,等到了船上再說。
  
  的確不致命,可痛苦異常。經過九月八當晚,或許把琥珀當娘還不夠,但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她再受折磨……
  
  行走時,望著蘇杭『眼巴巴的好奇』,宋陽也不用隱瞞什麼,把有關睛城動亂的大小事情、前後計劃都和盤托出,蘇杭聽得大眼睛一霎一霎,俏臉上儘是驚奇:「全都是你算計的?」
  
  宋陽搖頭笑道:「我自己哪做得來!好多能人湊到一起才商量出來的,到最後還是靠杭姐兒的手段,咱們才能活命!」提及此,自然也就想到北門之戰,宋陽又轉頭望向琥珀,認真道:「不該等的,差一點點就害了你。」
  
  刺殺景泰的機會,宋陽一定不會放過,但他也的確沒想到,琥珀竟會真的停下來等自己,母子之談他沒當真,而真正母親在那時,會做的也不過兩件事:或拉住兒子不讓他離開;或死等他回來否則不走。
  
  「該不該等你說了不算。」琥珀無所謂,且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轉頭去問蘇杭:「我兒子怎麼樣?」
  
  蘇杭輕輕呵氣,又拉起宋陽的手貼近臉頰:「我沒想到…姐姐一直以為你是個小笨蛋啊。你要總這麼兇猛,說不定真會愛上你了,那可麻煩得很。」說著,搖搖頭,甩開心緒,踮著腳尖湊到宋陽耳邊:「這些事聽得我想要你了!」
  
  身體軟軟的,大半份量都依到宋陽身上,不過她總算還沒瘋,轉目又看了看左右,嘆道:「還是等上了船再說吧。」
  
  怪失望的神情,蘇杭深呼吸,跟著又笑道:「還有其他故事沒,說來聽聽…阿姨怎麼能冒充國師這麼像?」
  
  後半句是對琥珀說的,『阿姨』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琥珀倒不覺得什麼,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說話吃力,讓兒子給你說吧。」
  
  幾十年前的往事算不得什麼,就算是機密也是國師的,和宋陽等人沒半點關係,宋陽把它當成故事來講,不過略去了自己與尤太醫的那段。
  
  名人秘辛,沒人不感興趣,隨著宋陽講述,總會有人嘖嘖稱奇,忍不住議論兩句,直到他全部說完,大夥才呼出一口長氣,可這個時候,姥姥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蘇杭見他神情有異,還道是逃亡的事情有什麼紕漏,關心追問:「怎了?」
  
  姥姥一邊琢磨著,一邊開口:「杭姐兒知道,我以前在宮裡當差,而且做得挺高的。」也不是隨便個太監都有機會得罪皇帝,姥姥原來在宮內身份不算差:「宮裡有些隱秘事,外面不知道的,咱們也不能隨便說,不過總有些嘴賤的,會不小心漏出口。哎,也難怪的,做太監的,從來都沒什麼指望,私底下嚼嚼舌頭根子,也就這麼點有趣事情了,只要不再傳……」

  顧昭君從一旁聽著,忽然笑了,對身邊的帛先生說:「你要沒什麼事,不許和姥姥說話。」姥姥的這份嘮叨,比著帛胖子怕也不相上下了,他倆要是聊到一起去,大夥誰也受不了。
  
  「咳,我這份碎嘴頭子,惹顧先生笑話了,」姥姥也笑了,可說的話依舊囉嗦:「我還當差的哪會兒,宮裡有個快死老太監,也沒什麼人搭理,可他長得有點像我爹,我就時不時去照看一下,處得久了從他嘴裡聽說了一檔子事,說話得是四十多年前了,那會康平皇帝還在,後宮出了件邪性事。」
  
  康平是景泰的爺爺。
  
  四十幾年前,康平在位,幾個兒女那時已經長大,後宮爭鬥永遠都離不開『奪嫡』兩字,其中最有希望繼承大統,一個是『資歷最老』的大皇子,另一個則是康平最喜歡的、還是少年的七皇子,結果一天七皇子突然怪病……蘇杭撇嘴,對宋陽笑:「跟電視劇似的。」
  
  有關七皇子的怪病,那個老太監也是道聽途說,具體症狀就只能說出個『潰爛』,可如何個爛法他並不瞭解,姥姥自然也就不從得知。七皇子病倒後不久,皇家就宣佈七皇子不治身亡,風光大葬。至於他為什麼會患上要命惡疾,沒人敢說,不過大夥都有個想法。
  
  又過幾年老皇去世,新皇登基立號延光,本來一切安好,可隨後三五年裡,不知延光皇帝命犯哪路煞神,膝下幾個孩子,除了年方八歲的老九,都相繼染病、去世,下人心裡偷偷的想,萬歲爺這是要絕後了,莫不是七殿下的冤魂回來報復了?
  
  只剩下一個了,延光皇帝不敢不仔細,親自趕赴卜陀山金頂拜佛祈願,並把老九送到大寺中,『吃齋修行』兩年年,以求佛祖庇佑。兩年後,在九殿下回來之前,原先近身的下人全都被逐出宮去,沒人知道到底因為啥。再後來,延光皇帝始終無後,所幸九殿下茁長成長,直到先帝駕崩,九殿下作為唯一子嗣,理所當然繼承帝位,年號景泰。
  
  姥姥呼出口長氣:「那個老太監告訴我,九殿下未被送走前,他雖然沒機會見到,但聽說他長得虎頭虎腦、漂亮可愛。可咱們的景泰帝,他的長相……」
  
  侏儒聽得投入,從一旁插口:「老九住寺的時候被人換了?可他回來的時候,爹媽怎麼會看不出來?」
  
  帛先生聞言隨口應了句:「一定能看出來的,不過是妥協了吧,否則又何必把老九的貼身下人全都換過。」
  
  姥姥把事情說完,最後還不忘嘮叨著笑道:「這些陳年往日,咱家…我可不保得準,其中少不了那個老太監自己的亂猜度、瞎琢磨,大夥就當個笑話聽著。」
  
  旁人先聽過燕頂來歷、再知曉舊日宮中秘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低聲議論,倒是宋陽,表情輕鬆得很,顯然聽過就算了,根本沒走腦子、更沒去多想,蘇杭有點納悶,拉了下他的袖子:「看你不怎麼關心的樣子,他們不是你的大仇麼?」
  
  宋陽笑了笑:「我知道他們是仇人就成了,他倆什麼身份、什麼關係,還真不怎麼關心,愛是誰是誰!」
  
  逃難的路線,少不得繞路,行路艱苦自不必說,但總算有驚無險,七天後的清晨時分,眾人在姥姥的帶領下,爬上一座高山,登頂之後,視線豁然開朗,東山崖下,就是蔚藍大海。
  
  天空晴朗萬里無云,姥姥站在峭壁邊緣,極目遠眺,看過一陣,伸手指向前方,笑道:「杭姐兒,咱家的船就在那裡。」
  
  隨他手指望去,一艘大船隱隱可見,正停泊在天海交界之處!
  
  有關逃亡,早都提前安排好,荒蕪人際的懸崖,一枚巨石上被人牢牢綁了一根粗繩,直垂到峭壁之下,再向下仔細看,崖下礁石灘上,還放著幾條小船。
  
  終於抵達海邊,能到此、便說明性命總算是保住了,大家都欣喜雀躍,唯獨蘇杭,一個人站在峭壁邊緣,目光複雜、神情痴迷……宋陽踏上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還沒到八月十五,飛出去沒用的。」
  
  幾乎就在宋陽等人看到大海的同時,景泰也終於見到了他的『燕皇宮』…皇宮沒了,只剩一片殘垣斷壁。足足燒了六天七夜的大火,此刻才剛剛熄滅,靠得稍稍近些還能感覺到灼熱撲面。
  
  景泰的臉色陰沉,隨手抓過酒壺喝了一口。
  
  這幾天裡,酒壺始終不離皇帝左右。景泰很忙、打醒精神著力處理諸般政務,其中以整頓臣心、安撫民意為重中之重,可無論他如何忙碌,心中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場慘敗,每念及此,胸中便會氣血翻湧,以他的性子根本沒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景泰倔強,絕不肯再吐一口血,憋悶時就以烈酒鎮壓。
  
  烈酒霸道,真能壓住攻心逆血。
  
  沒人敢勸他,太醫能做的就是努力開出補身健體的方子,儘量去彌補下。
  
  燕皇宮源自前朝、而前朝皇宮也源自前朝……前後快六百年的歷史,其間幾經戰亂,但每一位新打下江山的帝王,無一例外地捨不得睛城靈秀、更捨不得如此宏偉的宮殿,三朝定都於此,經過代代帝王的修葺、擴大,皇宮氣勢恢宏、規模驚人,比起天宮裡的凌霄殿怕也不遜色了,結果被宋陽一把火燒了。
  
  大火是自外而起,層層遞進,殃及了小半京師;而九月八當夜的暴亂,更涉及到睛城六成人家,如今大亂初息,昔日中土天下的點睛之城,如今滿目蒼夷。行走在街上,目光之內儘是悲涼,哪還有半分靈秀。
  
  還有大雷音台,佛家聖地、莊嚴之境,如今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國師苦心經營的三千僧兵、悉心提拔的諸多護法高手,幾乎盡數戰死在北門,寺中那些不會武功的高僧,也在暴亂當晚損失慘重。
  
  景泰沒追究大雷音台,只是傳旨下去,命各州兵馬把二十一座須彌禪院控制起來,不容和尚們再造反,但也不許官兵隨便出手傷人。
  
  所幸,須彌禪院沒反起來。
  
  景泰進城,是為了安撫睛城民心,一路上臉上都掛著親切笑容,甚至還親自到受大火殃及的災民積聚處,喝了碗粥、吃了個饃,隨後吩咐官吏要夾肉……不過,當他靠近皇宮時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嗅著刺鼻的焦糊味道,景泰深吸了口氣,回頭喚過心腹重臣:「錦遷,你覺得如何?」
  
  皇帝的話有些沒頭沒腦,溫錦遷只有追著眼前的情形來回答:「回稟聖上,京師受創不輕,但於我大燕的根本並無太多傷害,日後四方援建,至多幾年功夫,睛城定能重現往日繁華」
  
  「幾年功夫,就能重建皇宮麼?」景泰的語氣冷漠。
  
  溫錦遷如實回答:「這個……重建聖宮殿,完全復還的話,不是朝夕的功夫,要慢慢來的。」
  
  景泰搖了搖頭:「就算皇宮眨眼重建也沒用!臉已經丟了,朕的臉,大燕的臉,被人一把火燒得稀爛。」
  
  溫錦遷不敢回答,垂首肅立默不作聲。
  
  景泰則繼續道:「你剛剛也說了,大燕的根基未損、實力仍在。」
  
  「是!上上大燕,仍是舉世無匹的強國,其實這場災禍,單以損失而論,還比不得七年的中原蝗災。」
  
  景泰沒心思去計較這些,冷曬道:「朕有大把銀錢,有百萬雄兵,臉丟了沒關係,有拳頭就能再把它找回來!明天早朝,朕要你增一項朝議:兩年之內大燕版圖上,要多出一個南理州。」
  
  不是打一打就算了、不是殺幾萬人就回來,這一次景泰要砍豐隆的頭。
  
  憑著對自家皇帝的瞭解,萬歲說出這樣的話,溫錦遷並不意外,但職責所在,他還是要搖頭規勸,哪怕說的話不好聽:「睛城之亂舉世皆知,且二十一座須彌禪院蠢蠢欲動,讓人擔憂的不是那些僧兵,而是國內四方無數信徒……何況外面還有吐蕃、犬戎,臣請萬歲三思,這個時候,對南理小小的打上幾仗,有益無害;但若真的大動干戈,禍患無窮。」
  
  出乎意料的,景泰沒發脾氣,反而笑了起來:「所以才要朝議,朕要穩民心、要拒虎狼,但也要屠滅南理,三件事要兼得……辦法你們去想,否則朕養著一群大臣何用?哪怕暫時讓西、北蠻子暫時佔些便宜都無妨,總之後年重陽,朕要煮熟豐隆的人頭,聞聞味道到底是香還是臭。」
  
  溫錦遷動了動嘴唇,還想再勸,就在這個時候,負責組織軍兵、準備進入皇宮殘骸搜索的主將匆匆上前,神情躊躇,似乎有什麼事情,想說又不敢說。
  
  景泰開口:「有事就說,不用把眉頭皺得這麼深,朕不愛看。」
  
  「廣場地上發現了些字跡,應該是反賊留下來的……」
  
  反賊留字,好像藏了些『玄機』,看上去應該涉及什麼秘密,如果皇帝不在場,將軍說不定真就傳令手下封口、毀掉字跡不上報了,以免被遷怒或者被滅口,但景泰此刻就在不遠處,將軍又哪敢瞞報。
  
  景泰眉峰一挑,森然冷笑:「引路,朕要看!」
  
  大火過後,地面上一片焦糊,由此,幾排銀色的大字,也顯得異常醒目,字跡歪歪斜斜難看得很,措辭更無章法可言:
  
  救譚歸德,奪一品擂,反雷音台,亂睛城眾,燒燕皇宮。
  
  景泰四年五月七,
  
  天降妖星亂大燕。
  
  萬歲爺,您漏殺了一個。
  
  萬歲萬歲萬萬歲,祝身體健康。
  
  可惜,宋陽寫『便簽』的時候,還沒開始行刺,否則非得再第一句裡加上『瘸你兒子、看你媳婦』這八個字……不倫不類的留言,前一句是『邀功』,尾一句是威脅,不過中間那三句話,旁人看得都有些糊塗。但景泰看得懂,這便足夠了。
  
  萬萬想不到,九月八禍亂睛城的罪魁禍首,竟是十八年前的降世妖星!他後來不是跟我說明真相,妖星之說只是無稽之談麼?不是不用再去惦記、惶恐了麼?
  
  他的那道占卜、那道語言就是個玩笑啊……又怎麼會成真!
  
  心情激盪之下,景泰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可意料之外的,隨著這一聲咳嗽,竟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而咳嗽不停、嘔血就不停,景泰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顏色,意識轉瞬抽離而去,再也站立不穩,重重摔倒在臣子懷中。
  
  不是下毒。留了字讓人看一眼就中毒,那是仙術,宋陽沒這個本事。.
  
  是景泰自己的毛病。他的身體好,九月八日兩次嘔血,都沒什麼大礙,其實氣血翻湧之際,把淤血嘔吐出來,是身體的自我保護,只要別吐起來沒完,日後再安心休息、不妄動肝火,調養一陣也就無妨了。
  
  但景泰肝火太重,性子又倔強,先打死了勸阻他的太醫,從第三口血開始就用烈酒鎮壓,一連幾天屢屢如此,每鎮壓一次,就是對五臟六腑猛烈衝擊一次,即便真是頭牛也受不了。此刻見宋陽留字,氣血又告湧動,脆弱心肺再受不了重壓,大病陡然發作!
  
  小蟲子是國師弟子,但他最大的任務就是『密道』,平時不跟在師父身邊,毒術、醫術或者武功一概不會,壓根也不知道景泰喝酒會毀掉身體。
  
  護駕眾人皆盡大驚,急喚太醫診治,手忙腳亂把景泰送走,而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全城。
  
      百姓不辨緣由,且信鬼奉神者眾,聽說留言中有『妖星』字樣,越傳也就越離譜,到下午時,有關景泰昏厥的『真相』就變成了:反賊中有兇猛妖人,通過留字施下邪門法術,旁人看了都無恙,唯獨萬歲一看,立刻中咒吐血……
  
  話是這麼說的,但更多人心中想的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留言的不是妖人而是神佛,施展的不是妖法而是仙法,景泰殺慈悲國師,招來仙人懲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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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19:03:25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六章 路上

  十月初七,立冬,與立春、夏、秋,合稱四立,漢家大節。
  
  南理沒有冬天,但『立冬』大典依舊隆重,豐隆親率眾臣,至鳳凰城北郊祭壇,主持迎冬之禮,除了迎接冬氣,每逢此日,皇家還會辦上另一場祭祀,酬謝為國捐軀者的在天之靈,請亡人庇佑生靈,之後皇帝會頒佈恩旨,撫卹烈士家小,藉以鼓勵臣民抵禦外辱。
  
  歲歲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任筱拂、小捕不僅是王爺眷屬,她們本身也都是有封號在身的貴人,這樣的大節重典一定要參加的。
  
  祭典莊嚴,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皇家威儀,隨著禮官唱號,自豐隆以下所有人都一絲不苟地行禮、拜祭,唯獨任小捕,從頭到尾的走神……『九月八、一品擂、睛城亂、燕宮火』震驚天下,紅波府早都得到了消息,可她全不關心這些,只想知道宋陽的下落。
  
  妹妹的情形,全都落在任初榕眼中,承合郡主心疼,而且…她也擔心,發動大燕的有用眼線,竭盡全力,最終打探來、有關宋陽的消息也僅僅是:下落不明。
  
  出事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按照路程計算,若還活著,是不是應該逃到折橋了?可是沒消息。
  
  任初榕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妹妹。
  
  小捕轉回頭,一貫明媚閃亮的眸子暗淡無光。冬天都到了,你還不肯回來。
  
  儀式冗長而無聊,直到天色漸暗,禮官高唱宣佈『迎冬』終告結束,可大家還不能走,還剩最後一道程序,皇帝要與眾人分食祭祀用的羊肉。
  
  而南理習俗裡,立冬時,家家戶戶也都是要吃上一頓羊肉的……所以這幾天裡,還在船上的二傻總在念叨:再不回去,就耽誤買賣了。
  
  以往每年此時,都是劉大人生意最好的時候。
  
  宋陽就在二傻身邊,正倚在船舷上遙望落日,口中無奈安慰:「今年就不用想了,明年冬至能回家就不錯了。」
  
  二傻不高興:「你這是安慰人麼?」
  
  東逃入海,讓逃亡的路程大減,一上船就真正安全了,但也是因為海航,讓他們回去的時間大大延長。一是行船別無其他動力,只能靠風航駛,速度緩慢得很;另一則是南理東南並不與大海相接,而是大片蠻荒山野、熱帶雨林,他們靠岸後還有大段艱苦跋涉,前後耗時一年當真不是什麼新鮮事。
  
  大海異常平靜,夕陽斜映清波,船上笛聲悠揚……
  
  一個月裡,蘇杭與其他人早都混得熟稔了,除了宋陽、琥珀之外,她和施蕭曉最聊得來,不是因為和尚懂得多、長相好,而是他精通音律。基本,只要蘇杭能哼出的調子,施蕭曉都能用笛子吹起來。
  
  此刻船上飄揚的笛聲來自輪迴中的另一世界。
  
  「前塵紅世輪迴中,誰在聲音裡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始終難解的關懷……」隨著笛聲,蘇杭輕聲哼唱著,偶爾會望向宋陽一眼,送去一個只有他能看懂的笑容。
  
  一樣的海不一樣的天,她能帶過來一首歌,卻帶不過來一個世界。
  
  笛聲反覆,悠揚飄渺,蘇杭卻唱得煩了,搖頭不再繼續哼唱,問施蕭曉:「和尚,笛子,心上人?」
  
  和尚有事沒事都會把玩笛子,誰都能看得出來。施蕭曉笑了,沒否認。
  
  「說說吧,從沒聽你提起過。」宋陽走了過來,蘇杭握住他的手,拉著他一起坐了下來。
  
  施蕭曉沒急著回答,反問:「這是什麼調子,詞是什麼?」
  
  「歌叫追夢人!」蘇杭痛快回答,說著,從自己的挎囊中翻出了紙筆,很快寫好歌詞,值得一提的是她有『鉛筆』,燕國木匠的手藝,把碳條刮成鉛芯粗細,再粘裹木皮上去,著漆時蘇杭還不忘在筆桿上畫了幾頭小鹿。
  
  蘇杭把歌詞遞了過去,笑道:「你要喜歡,我們教你唱。」和尚看了看蘇杭遞上的紙張,搖了搖頭。歌詞是美的,可落在『千多年前』的施蕭曉眼中,還是顯得太古怪了些,他不想學。

  不過施蕭曉還是把歌詞摺疊、收好,低頭思索了一陣,忽然開口:「凌暖棠。」說著,指了指手中短笛上的『棠』。
  
  說出這個名字,施蕭曉彷彿一下子放鬆了,還有…輕柔了,從目光到神情,都變得輕柔了:「凌韻,棠笛。」
  
  「我知道。」南榮右荃就在不遠處,本來在凝神聽和尚的笛子,此刻施蕭曉說話聲音雖輕,但並未刻意壓低,剛剛那四個字她聽得很清楚,就此接口:「凌家世代傳承,精於琴、蕭、笛三器制藝。」
  
  蘇杭聽得似懂非懂,試探著問:「做樂器的世家?」
  
  南榮點了點頭,她擅舞,對音律事情也瞭解頗多,『凌韻』起於南理,蜚聲漢境,本就是個金字招牌,她早有耳聞,走上近前加入閒聊:「凌家年輕一代中,制笛以凌暖棠為冠,由她經手的笛子都會落上一個名撰,稱作『棠笛』,我聽說…她的年紀和施先生差不多。」
  
  說話時,她臉上笑意滿滿。南榮也好、蘇杭也罷,不管多大的本領多古怪的性子,骨子裡都和小九一樣,一沾上『八卦』就打從心眼裡那麼開心。
  
  四年前,紅城那條繁華大街,『凌韻』新鋪開業,距離施蕭曉清修的破廟不過幾步之隔,而凌家派下主掌這間新鋪的,就是凌暖棠了。
  
  有南榮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黑口瑤,阿伊果攥拳、咬牙,分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凌暖棠,你娃睡過她沒?」這種諢話也就她能問得出,不過隨她問題出口,另外兩個女人也都眼睛一亮,顯然對答案無比好奇。
  
  施蕭曉是高人,不以為意,只是搖了搖頭:「不是你們想的樣子,我只和她說過六個字。總之…見過了,心就亂了,沒道理的。」
  
  有關細節施蕭曉並未多說,所有人能篤定的僅只是,和尚看不破的『心中色相』姓凌。
  
  阿伊果眉頭緊皺,對於這種不清不楚不乾脆的故事大是無奈;南榮心中升起濃濃好奇,只因幾次注目,就讓自幼修禪、慧根早種的無豔大師破掉心境,這樣的女子究竟會是什麼樣子;蘇杭卻有些失神,語氣輕飄飄的:「做和尚不好麼?四大皆空了無牽掛,比著你現在要更快活吧。」
  
  施蕭曉笑了,卻不開心:「做和尚很好,我喜歡做和尚。如果沒有她,我現在仍是無豔,可有了她,我便什麼都不是了…我不知道。」
  
  這個時候,船上鑼聲響起,這是開飯的訊號,讓逃亡眾人略感驚喜的是,今天的晚飯不再是魚,而是羊肉。蘇杭面帶得意,早在策劃出海時她就準備好的,雖然是在海上,但冬至就是冬至,總要吃頓應景的。
  
  與船上的晚飯大同小異,南理家家戶戶,也都圍坐在一起,每逢佳節都是犒勞自己的日子,平時過得再怎麼辛苦,立冬時都要開開心心,吃上一頓羊肉……羊肉的香氣,一個勁往國師的鼻子裡鑽,讓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
  
  不知名的小小村落,國師已經藏了整整三天。
  
  斷了一條胳膊,肚子上被豁開猙獰傷口,還被紅袖貫穿左胸,在燕子坪上,國師傷得極重。
  
  修為駭人、毒術驚世,但歸根結底燕頂也還是人,他不是神仙。受了這麼重的傷,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藏身於大山,隱忍、等待,直到秋末,他才能勉強移動。
  
  僅僅是『移動』而已,一身修為現在能用的還不到半成,就是幾個莊稼漢,也能用扁擔把他打死。
  
  所以燕頂很小心,從大山走出來只是躲開了蠻人的追殺,他不知道在南理,還有多少人正在搜捕自己,幾天前,進入這座村落後,他就潛伏下來,偷到了一點點吃的,耐心等待著。之所以不再繼續前進,有兩個原因,左胸的創傷不僅沒能痊癒,反而有了惡化的趨勢,照這個樣子,他堅持不了太久了;另外,村落邊緣有一座小廟。
  
  仔細觀察了三天,確定這座荒村與外界並沒太多來往,小廟裡的兩個和尚也都是老實人,每天只是拜佛唸經,燕頂終於橫下了心,儘量用穩住的腳步,走到廟前、叩門……轉天清早,廟中一個和尚,懷裡揣著一封信,腳步匆匆出門去了,趕往百里外青果鎮的大廟。

  國師精通佛法,想要騙過兩個沒什麼見識的老實和尚很容易,對方完全信了他,只道他是苦行僧侶,在深山中染上怪病。我佛慈悲,對潦倒路人都要施以援手,何況同是我佛弟子的高僧,小廟僧侶當即答應為他傳書送信,去請高僧的同門過來。
  
  當天夜裡,國師被人救回青果鎮,荒村小廟卻莫名失火,兩個僧侶慘死火場…身處敵境,國師的行蹤決不能洩露出去的。
  
  七天之後,花小飛趕到青果鎮。
    
  臘月三十,除夕之夜。一品擂之劫已經過去快三個月,睛城恢復了不少生氣,鞭炮聲隆隆,家家戶戶都拋卻煩憂,把全副心意都沉浸在喜慶之中。
  
  西郊別苑也張燈結綵,宮女太監身著吉服忙碌來去…可是與宮闈紅燈不符的,在他們臉上難見絲毫喜氣。自從巡視睛城、『中咒』昏倒後,景泰就重病不起,任憑太醫絞盡腦汁也都於事無補。
  
  病情日益加重,任誰都覺得,萬歲要堅持不住了。皇帝快死了,又有誰敢面帶笑容。
  
  每天裡,景泰至多清醒片刻,目光只是呆呆望著門外,好像再等著誰,他不理會旁人,更不會去提及『後世』,至多也就和小蟲子喃喃說上幾句什麼。
  
  大臣們已經開始商議『新帝』的人選了,原先景泰所立的太子,現在變成了瘸子,被悄然排除在外。上上大燕,若選了個瘸子來做皇帝,將置皇家威儀於何處?對外會會招來無數恥笑,對內怕也難得到百姓擁戴。
  
  基本都瘸了,就剩下四、七、九三位殿下,可老四自幼瘋狂,那股勁頭比著景泰猶有過之;老七卻又太老實了,心理好像有些毛病似的,即便貴為皇子,在和旁人說話的時候,目光都是游散、躲避的,如何能承擔起社稷之重;至於老九,倒是聰明機靈,可惜年紀有點太小……
  
  新春佳節普天同慶,有漢人的地方都是一派歡喜景象,唯獨東苑皇宮中,死氣沉沉。
  
  突然,直通東苑的官道上揚起一片塵土,不過片刻馬蹄聲傳來,一輛大車速度奇快,拉車的六匹駿馬飛馳如電。趕車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雖然年歲大了,但任誰看到他的樣子,心裡都會浮現出兩個字:獅子!
  
  身形雄闊、體態健碩,鬚髮隨風張揚,五官不怒自威。
  
  新提拔、上任不久的禁軍主官接報,當即皺起了眉頭,南苑遠比燕宮簡陋,但衛戍卻更加森嚴,從幾十里外就有駐軍,層層盤查閒雜人等休想靠近,卻容這輛大車從容通過?
  
  等主官趕到宮門時大車也到了,還不等主官出聲喝問,老者就從懷中掏一隻金燦燦的牌子,扔到他懷中:「看仔細!」
  
  與威風長相一樣,老者聲音猶如悶雷,震得人耳根發麻。
  
  主官拿著金牌,才一端詳就吃了一驚。
  
  先帝延光,曾賜下一枚『如意金牌』,持有者到處如朕親臨,臣民當跪拜,以見駕之禮相迎;本朝景泰,也頒下過一枚同樣的金牌,老者手中的正是其中之一。禁軍將領鑑定過確屬真品後,立刻跪倒在地,雙手高舉金牌奉還原主。
  
  老者言簡意賅:「開門、引路、見駕!」
  
  宮門大開馬車駛入,由主官親自引領,一直來到景泰寢宮跟前老者才帶住韁繩,躍下車轅快步走到車廂後,隨手撕碎車簾。車廂裡竟然停著一頂轎子,老者也不用別人幫忙,一個人輕鬆負起小轎,大步向著寢宮走去。
  
  禁軍主官職責所在,搶步攔住,問道:「轎子裡……」
  
  還不等他說完,轎簾一晃,又是一枚金牌飛出,正落入他手中……第二枚如意金牌!
  
  兩枚金牌,分別在老者和轎中人之手,主官再沒半句廢話,立刻讓開了道路,待進入寢宮,老者高舉金牌,吐氣開聲:「所有人退出去!」說完,又轉目望向小蟲子,聲音輕了些:「你留下來。」
  
  所有人離開,寢宮之內就只剩下老者、轎中人、小蟲子和昏迷在床萬事不知的景泰皇帝,片刻之後,忽然傳來了小蟲子的大哭之聲,不過這哭聲裡,滿滿都是喜悅!

  除夕夜,景泰奄奄一息,國師重傷歸來!
  
   不知來歷的壯碩老者,『失蹤』已久的如意金牌,很快大燕群臣就得了消息,紛紛趕來南苑,齊聚於寢宮前,但大門緊閉,皇帝的貼身太監小蟲子跪在門前,雙手高舉過頂,把兩塊金牌捧在手中,把所有人都攔在了外面。
  
  大屋內,兩個絕頂人物聯手救治景泰。
  
  國師傷勢仍在,且只剩下一隻手,救人時必須有人幫忙,這個世上他最好的幫手,非花小飛莫屬。
  
  隨著嘶啞的命令,花小飛手法奇快,運針、用藥、或以內力打通要穴、鬆動淤血…看上去一切都有條不紊,完全是『勝券在握』的樣子,不過,兩個老人額頭滲出的冷汗,足以說明病情的凶險了。
  
  直過了六個時辰,日上三竿時,景泰的身體忽然篩糠般顫抖起來,就那麼躺在床上,一連噴出幾口惡臭黑血,繼續再度沉睡了下去。而國師的目光,也終於變得輕鬆少許。
  
  花小飛長出了一口氣,坐在床邊,對國師露出個笑容:「總算及時,若再晚回來三天就沒救了。」說完,他又稍稍壓低了聲音:「不過……」
  
  國師醫術造詣比花小飛要高上許多,當然明白他想要說什麼,當即點了點頭:「我知道。」景泰身體本來強壯,但經過這次重創體質大大降低,現在救活了,可無法避免的,會大大折損壽命。花小飛不再多說什麼,取來清水,抹去污血替景泰收拾乾淨。
  
  再過四個時辰,夕陽西沉,一眾大臣都還留在原地,焦急等待著,終於,吱吱呀呀一串門軸聲響,寢宮大門打開。讓所有人都為之一驚的是,開門出來的人,竟是當今萬歲、昨日此時還是個等死之人的景泰皇帝。
  
  面色仍顯虛弱、目光略有黯淡,但臉上的神情已經變得活潑了,眉宇間洋溢著一份勃勃生氣,景泰很開心的樣子,一出寢宮,還不容大臣們問安,他就搶先長身一揖:「這些日子,辛苦諸位了!」
  
  這個禮數如何敢當,大臣們忙不迭跪倒在地,不管真假人人痛哭流涕,拜謝先祖保佑,萬歲龍體無恙。景泰一反平日的跋扈,不顧身體虛弱,親自走上前一一攙扶,臉上始終笑容洋溢,打從心底深處泛起的開心,讓他神采飛揚!在他去扶諸葛小玉的時候,低語道:「朕先前命你做的那兩件事,先不用辦了,放下吧。」
  
  跟著,景泰把溫錦遷也拉了起來,笑道:「那項朝議也暫緩,不用再提了!」
  
  諸葛小玉與溫錦遷面面相覷,兩人都不知道對方領受的密旨,但也都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自家這位皇帝,大病過一場後,好像真的轉了性子……
  
  而此時,寢宮深處,外面人看不到的陰影中,花小飛對國師低聲笑道:「這孩子無法無天,就聽你的話。」
  
  「性子有些瘋癲,不過總算還不傻,天下和報仇,應該是什麼順序,他自己比誰都明白,就是一發脾氣便不管不顧了。」國師也笑了,隨即轉開了話題,嘶啞的嗓音:「這一次辛苦你了。」
  
  花小飛本來笑呵呵的,聞言忽然鄭重了許多,回應:「殿下言重了。」
  
  國師的臉始終腐爛著,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渾濁的眸子深處,顯出了一份認真:「一定要謝的……小飛,你可知,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說完,也不等花小飛回答,燕頂就沉聲自答:「白頭送黑髮。這世上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我還活著,他卻死了。」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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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一章 一年

  南理境外東南方向,『號稱』十萬洪荒。
  
  山丘起伏接海連天,這裡氣候濕熱,植被異常茂盛。密林遮天藤蔓糾纏,不知不覺裡,把一座座丘都織成了『牢籠』,風不透雨難浸,落葉殘枝落入地面,就層層腐爛,千萬年中化作數不清惡臭沼澤……山沼之間蛇蠍滋生,毒獸橫行,時常還有毒瘴肆虐,這樣惡劣的環境,連山溪蠻都不願去的,寧願留在南理,與他們深惡痛絕的漢人住得近些。
  
  而十萬蠻荒之中,還有成群結隊的可怕怪物,來去如風兇殘嗜血。這不是以訛傳訛的鬼怪神話,而確有其事。
  
  三百年前荒蠻深處地火噴發,怪物們受到驚嚇,一窩蜂的跑出蠻荒深入人境,惹出無數殺戮。前朝飽受其害,痛定思痛,效仿古時帝王築磊長牆,想要一勞永逸把災禍永遠擋住,但工程太過浩大,不等築到一半前朝就傾覆滅亡,工程也就夭折了。
  
  三百年風吹雨打,昔日殘牆大都塌方,但也有幾處堅固堡樓得以保留,年年修繕,平日裡派有駐軍,也不指望他們能擋住來襲的怪物,只要留心觀察、一有動向立刻上報就足夠了。
  
  白鼓樓便是其中之一。
  
  被派駐到此,聽上去讓人頭皮發麻,可實際上……怪物的確可怕,但它們也只是三百年前殺出來過一次,之後就再沒有過動靜了。此間無戰事,加之補給充沛、俸祿優厚、山高皇帝遠軍紀鬆散…除了稍稍有點寂寞,能來白鼓樓戍邊,絕對是件美差。
  
  白鼓樓守將華嚴不寂寞,兩年前他就把老婆孩子偷偷接過來了,由此他的差事也真正完美了,華將軍恨不得永遠都不陞遷,一輩子守在這裡得了。
  
  華嚴不是個只顧自己不想著兄弟的人,幾次上書朝廷,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拳拳報國之心躍然紙上,彷彿只要吾皇把目光向山中望去,他便立刻殺入十萬蠻荒,為南理開疆闢土。而大義之中,戍邊軍人之苦也隱顯於字裡行間,淡淡感慨下藏著血淚斑斑,其中悲涼實不足為外人道……終於,一年前朝廷頒下恩賜,隨著補給一起,給他們送來了幾個營妓。長相實在有些不敢恭維,但總算是年輕女人,這一來便皆大歡喜了,白鼓樓戍邊雄兵士氣如虹,夜夜排隊……
  
  這天黃昏,營地中點起篝火,烤叉上架著各色野味。每隔十天半月他們都會出『關』打獵,深山老林陰森恐怖,但都在遠處,只在山林邊緣打獵不會有什麼危險。
  
  眼看著野味被火焰灼出油脂、滴落、發出茲茲的輕響,白鼓樓眾兵個個笑逐顏開,這時候堡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嗚嗚號角。士兵們本能地發出一聲歡呼,向著篝火一擁而上,可是才剛邁出一步,他們就反應過來,召喚開飯的應該是鐘聲,怎麼換成號角了?
  
  號角聲,幹什麼用的?一息之後,眾人終於恍然大悟,繼而人人變色!
  
  號角主戰,這是警戒之聲。
  
  轟的一聲,營中大亂,校尉大聲呼喝,命令手下士兵負刀持弓,華嚴將軍臉色鐵青,快步跑上哨台,急聲追問:「為何鳴號?」雖然軍紀鬆散,但差事還要是要做的,無論晴雨白鼓樓的哨台上,永遠都有人值守,當值軍官伸手指向前方,聲音乾澀:「大人請看,是、是野人?」
  
  循著手指望去,只見一行二十餘人,衣衫襤褸滿身泥污,頭髮鬍子一把抓,髒得完全看不出相貌了。
  
  尤其讓人心裡發慌的,這些人遠遠看見塔樓,齊刷刷地爆發出一陣歡呼,抱在一起又笑又跳,不知道是個什麼儀式,莫不是覺得這裡有新鮮人肉,所以才會如此開心?
  
  華將軍心裡無盡後悔,千不該萬不該,就在營盤裡燒烤野味,一定是熟肉香氣把他們引來的,傳說野人都長著一隻狗鼻子,以前還不信,現在遭報應了。

  華將軍大聲傳令,塔樓戰鼓隆隆,所有士兵入防,嚴加戒備。
  
  前方野人只是一個小隊,但說不定,林中就藏了成千上萬的大軍,華將軍不敢怠慢,翻手抽出戰刀,遙遙指向野人,厲聲叱喝:「南理莊嚴之境,就此止步,若再前行萬箭穿身!」雖然從未想過會打仗,可真要打,華將軍寧死不退。
  
  隨將軍大吼,白鼓樓眾兵齊聲喝應,兩字往復:退散、退散、退散!
  
  只有跟在華嚴身後的副官,對將軍低聲耳語:「怕是他們聽不懂漢話吧……」
  
  意外十足的,一行野人中,突兀炸起一個響亮聲音,壓過所有軍卒的喊叫,字正腔圓漢人官話:「南理國當朝豐隆皇帝駕前左丞相胡大人在此,爾等不得無禮。」
  
  說話之人踏步而出,把同伴擋在身後,他手中也擎著一柄長弓,目光森嚴而冷漠。還有另外一人,和他並肩上前,看不清楚樣貌,不過從身形上看,應該是個年輕人,尤其古怪的,他背後居然負了個棺材板似的大傢伙。
  
  直到青年人將其解下、握在手中,華將軍才看出來,哪是什麼棺材板,金色長柄、赤紅刀身…分明是一口殺氣凜凜的巨大戰刀。
  
  這個時候,『野人』中的一個老者說了句什麼,他的聲音傳不過來,由持大刀的青年代傳道:「前方白塔樓,華嚴將軍可在?幾年前老夫巡查南邊時,曾與他見過一面。」
  
  傳話之後,青年又笑著加了一句:「莫誤會了,咱們不是野人怪物,全都是南理人士。」
    
  此時中秋已過,又近九九重陽。
  
  宋陽一行先在大海上漂流三個多月,蘇杭只把他們送到陸上,卻並未與他們同行,宋陽想說什麼,她只送上一個軟軟暖暖的擁抱,在他耳邊輕聲道:「隨你走,去看那些我不想看的事情?」
  
  蘇杭搖了搖頭,擁抱很緊,身體卻用力後仰,直到她能直視宋陽眼睛:「現在知道了,你一點也不笨,我放心的。」
  
  聲音輕輕、笑容輕輕,一吻輕輕,蘇杭放開宋陽,又去抱了抱琥珀,最後對他們笑道:「這趟我都出來了,找不到巧克力我就不回來…萬一能回來,請你們吃糖!」
  
  目送大船再度揚帆遠去,宋陽等人辨明方向,轉頭紮入莽莽洪荒。
  
  洪荒的可怕,一在野獸兇猛,二在毒物肆虐,但一行人中,既有羅冠這樣的大宗師,也有琥珀這樣的毒術、醫術聖手,而帛先生、顧昭君、施蕭曉、南榮都是身手強悍之輩,另外還有毒、武兼備的宋陽,安全上根本沒什麼可擔心。
  
  行程艱苦卻平靜,就是到了羅冠該『壽終正寢』的時候,情形挺尷尬來著,半年已過,羅冠對自己還活著這事挺納悶,皺著眉頭去問琥珀,琥珀連脈都不給他搭,直接應道:「沒死啊…心紫熱這種病,千萬患病人中,也說不定有一兩個能不藥而癒,沒道理可講,你是萬中無一,不錯。」
  
  羅冠信任琥珀,但他也不是傻瓜,聞言又眯起眼睛,轉目望向宋陽。宋陽假裝沒看見,一連好幾天都不和大宗師目光接觸,淡著他。
  
  莽林之中也真有『怪物』,宋陽他們一路走來,數不清遭遇了多少,其實也都是些未開化的野人罷了,身體比著漢人矮小不少,像猿更多過像人,因為生存條件不同,手爪和牙齒進化得異常鋒銳,動作靈敏力量也不錯。
  
  通常情形,它們並不會主動攻擊,畢竟宋陽等人在他們眼中體型龐大,充滿危險,能不打就不打,只是監視、跟蹤,等到宋陽一行、等他們離開自己的領地也就算了。
  
  一路走來,耗時七八個月,可是,好容易抵達洪荒邊緣,即將重返人間的時候,琥珀卻不肯再走了,把宋陽喚到身邊,笑容親切:「你們走吧,我想留下。」
  
  宋陽大吃一驚,可不等他說話,琥珀就繼續道:「走了幾個月,忽然覺得…這裡的景色別有味道,想多留一陣好好轉轉,放心,我不是永遠不出去,等玩得開心了,自然會回去找你,燕子坪,我記得。」

  琥珀的脾氣比著蘇杭還要更執拗,她又是長輩,決定下來的事情完全不容別人勸阻,說完,她從挎囊中取出了一個冊子,笑意更濃:「本想親手交給公主兒媳,現在…由你轉交吧。你也能看,小兩口一起練最好,算起來,這也是混蛋尤離的本事。」
  
  雙修秘籍,寶貝中的寶貝。
  
  修習雙修和懷孕並沒有衝突,但關鍵是,想要娃娃就不能按照秘籍『運功』,『兩件事』不能同時進行,只要錯開來,就不會反噬。
  
  琥珀忽地嚴肅起來:「先前給你開下的方子,記在心裡了沒有?等你回到南理,一定要記得,按方抓藥、按時服食,不可有絲毫偏差。」
  
  宋陽曾經大病過一次,剛剛入選奇士、返回燕子坪省親時,三關迸發寒氣全身僵硬無法稍動。遇到琥珀之後,宋陽的心思全都用在造反上,等上船起航,才就這樁病症請教琥珀。
  
  親兒子病了,琥珀無比重視,不過再仔細檢查過就放鬆下來,他的病是被強突三關、暴漲修為後的反噬,並不算太嚴重,琥珀開下了一張方子,只要按方服藥,就不會再有事。
  
  跟著,琥珀又把羅冠、施蕭曉兩個人單獨叫到僻靜處,低聲囑咐半晌,不知在託付些什麼。
  
  該交代的全都說完,琥珀不容挽留、也不容旁人追隨,就一個人,轉身走向荒蠻深處,腳步輕鬆笑容快樂,『十萬蠻荒』,世人聞之變色的窮凶極惡之地,琥珀眼中的遊樂場。
   
  四年前,胡大人曾奉旨巡視南界,左丞相有個出色之處,見人幾乎過目不忘,即便職位、身份天差地別,又時隔已久,老頭子一看到白塔樓的『招牌』,還是立刻想起了華嚴這個人。
  
  很快核實了『野人』的身份,白鼓樓再度大亂,嚴將軍頭大得幾乎都快把帽盔撐裂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啊,胡大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微服暗訪、調查邊關麼?就算真是如此,也應該從『裡面』過來,怎麼會從『外面』來了?尤其不巧的,營地裡還架著無數野味……
  
  二十幾個『野人』進了營地,先顧不得廢話,見了淨水比什麼都親,洗漱了一番這才回到大帳,落座後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腳步聲響,一個七八歲的娃娃,舉著把木頭刀,口中大喊著『野人在哪裡』,猛地衝進屋子。
  
  華將軍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衝進來的是他寶貝兒子。其實平日裡,娃娃和母親都住在距離兵營一里外的地方,華嚴膽子大,把老婆孩子接到邊關,但終歸不敢讓他們住在營中。
  
  可今天剛剛打獵歸來,有好事的親信下屬特意去把母子都接到了營中,剛才貴人入關,白鼓樓亂成一團,誰也沒注意小娃娃。
  
  不等華將軍說話,胡大人就把娃娃拉過來,笑容慈愛:「要是真有野人,你怎麼辦?」
  
  孩子不懂事,但畢竟是將門之後,回答響亮:「持刀舉箭,來一個殺一個!」
  
  胡大人笑著點點頭,轉目望向華將軍:「邊關重地,戒衛軍營中,怎麼會有個娃娃?」
  
  華將軍吞了口口水:「他、他是營妓的兒子。」
  
  話音未落,門簾又是一晃,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婦人,慌慌張張地衝進了……華將軍真正想死了,這次進來的是他媳婦。華氏知道事情嚴重,說不定貴人一聲冷笑,兒子夫君就都會被砍頭,可當娘的不能丟了兒子不管,跟著衝進來就是準備一家人死在一起了。
  
  胡大人指了指華氏,再問華將軍:「她又是誰?」
  
  華將軍背脊上冷汗橫流,畢竟是個男人,能說兒子是『營妓之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自己的媳婦是營妓,情急中胡亂回答:「她是老鴇子!」
  
  從沒聽說過營妓還配老鴇的,胡大人先是一愕,旋即哈哈大笑,把娃娃送到華氏跟前,揮手笑道:「趕快下去吧!」跟著對華將軍吩咐道:「傳訊前站準備接應,再備車馬,飯後直接起程,我們這就回京。」
 
  不久之後,宋陽一行蹬車上馬,臨別之際,胡大人彷彿閒聊似的,對一直都有些惴惴的華將軍笑道:「你的兒子,像爹爹比著像娘親多些。」
  
  咕咚一聲,華將軍直接跪倒在地,胡大人的笑容消散不見,聲音冰冷:「軍令如山,身為將領帶頭違反,真以為朝廷那麼容易欺瞞麼?你自己去兵部領罪吧。」
  
  隨即,胡大人語氣又稍稍緩和了些:「持刀舉箭,來一個殺一個……就是你家娃娃的這句話,救了你們兩口的性命,我會關照一句,留住你們的性命,戴罪立功,盼著華將軍不會辜負了本官。」
  
  說完,左丞相一聲令下,車隊連夜啟程,趕往鳳凰城,自始至終,他都沒再多看華嚴一眼。
    
  行至半程,帛先生和顧昭君就離開了隊伍,兩個人都是一方首領,一年沒回來,手下指不定擠壓了多少事情,要盡快聯絡下屬瞭解狀況。羅冠也隨他們一起告辭而去,不過他並未遠離,只是從明裡轉入暗中,依舊跟著宋陽等人。羅冠『反叛』一品擂,他的身份太敏感,萬一有天景泰逼豐隆交人,大家全都為難,還是讓他半路『逃脫』了比較好。
  
  從白鼓樓出發二十天後,鳳凰城遙遙在望,使團眾人都興奮得很,途中胡大人早已打探清楚,大燕並未揮師南下,甚至連一封責問國書都沒有過,就好像一品擂從未發生似的。倒是南理,幾次往折橋、紅城增兵,緊張得不能再緊張。
  
  既然大燕沒有發難,南理朝廷就只有給使團、奇士記功的份,奇士們立功而歸,自然開心快活。
  
  這個時候,前方城門中,忽然衝出十餘騎,赤甲紅纓絢麗醒目,獨特裝扮南理只此一家,不用看旗號就知道,他們是紅波家將。
  
  一群紅波衛中央,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直直迎上使團的隊伍,年輕女子下馬,對左丞相斂衽施禮:「初榕拜見胡叔叔,胡叔叔此行彰耀國威,一路操勞辛苦,紅波府上下無不敬仰,家父特意從西關傳書回來,命初榕一定要接迎出城,代至敬候。」
  
  左丞相遠行歸來,京中權貴迎接出來不算意外,從昨天早上開始,使節們就迎上了一撥又一撥的京官問候,任初榕代表紅波府趕來也算正常,不過看她身邊的紅波衛,個個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目光從奇士之中找來找去,怎麼看怎麼像是來打架的。
  
  胡大人打了個哈哈:「王爺這樣周到,著實羞煞老夫了,鎮西王督戰西線、率領將士浴血奮戰,讓番子難入南理半步,這才是為國為民的真正功勛,老夫差得遠了!」
  
  郡主和胡大人隨口寒暄著,來來往往不外彼此吹捧,說笑了幾句,任初榕把話題一轉:「胡叔叔恕罪,初榕還有件小事相求……」
  
  胡大人眼光精明,早看出紅波府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哈哈一笑,擺手道:「要找誰郡主請便,不過時間別太長了,萬歲早有旨意,著所有人入京後即刻去宮中見駕。」
  
  老頭子沒想到承合郡主想找誰,就是看紅波衛的架勢,怕是要打死一兩個才罷休似的,所以才舉起『聖旨』的金字招牌。不管怎麼說,現在他還是使節主官,紅波府的晚輩小小鬧一下無妨,但真要把誰帶走,胡大人絕不會答應的。
  
  任初榕笑眯眯的,眼睛好像月牙兒:「謝謝胡叔叔成全,初榕曉得分寸,還請您老稍等片刻。」說著,又是斂衽一禮,再起身時笑容不變,望向隊列之中:「宋陽宋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胡大人則打了個手勢,帶領著其他人繼續前進,到城門下去等宋陽歸隊。
  
  等使團隊伍走得稍遠些,任初榕伸手一指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宋陽,脆聲喝令手下:「打他!」
  
  一群紅波衛如狼似虎地撲出來,倒是都沒拿兵刃,宋陽見狀笑了一聲,面無懼色,撒腿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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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二章 神話

  宋陽要是不想打,這一架還就真的打不成……再說承合郡主帶來的紅波衛都是心腹親信,對宋陽和初榕、小捕兩姐妹的關係多少都瞭解些,也都從秦錐口中聽說過,這位逃跑的氣勢比衝鋒毫不遜色的宋公子,在紅城救下滿城百姓且重重反挫燕兵,由此誰都不會真潑出性命去打,追了兩下就站住腳步,回過頭眼巴巴地去看任初榕。
  
  宋陽又耍無賴,可任初榕這一次沒笑,咬牙揮手對一眾手下道:「你們回來。」跟著又側頭對守在自己身邊的醜漢秦錐道:「你上!狠打!」
  
  秦錐愕然,但郡主開口,他也只有聽令的份。
  
  果然,一見秦錐上來宋陽就不跑了。
  
  能看得出任初榕這次真的動氣了,宋陽欠任初榕的人情次數不算多,但一次比一次更大,加起來幾乎都能糊住鳳凰城的半個天空,真要挨幾下讓她出氣不算什麼。可是讓那些不相干的衛士打,小瘋狗還是不甘心,不過出手之人是秦錐的話,心裡就舒服多了。
  
  承合郡主神機妙算,若非早算到這一重,又何必把小捕的貼身護衛調來幫忙……
  
  秦錐快步上前,口中先低低地說了聲:「得罪兄弟了。」說著,一個黑虎掏心,直接掏到了宋陽的胳膊上。秦錐百戰餘生,他的功夫都是硬橋硬馬戰場本事,力道著實不小,宋陽被打得胳膊發麻。
  
  跟著秦錐插拳錯步,同時繼續道:「公主病了,郡主心疼…」轉回頭,又一招魁星踢斗,本應該踹向心窩的一腳,仍提到宋陽的胳膊上。
  
  拳重力猛,秦錐打得虎虎生風,招招不離宋陽的胳膊,打了沒一會任初榕就看不下去了,既不顧忌身份,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個羸弱女子,邁步向著戰團走去。
  
  拳腳無眼,秦錐生怕誤傷郡主,立刻收手不打。任初榕徑直來到宋陽跟前,當胸就是一拳,不過憑她的力道,落在宋陽身上,全當一場清風了。
  
  宋陽直接問她:「小捕病得如何?」
  
  「三個月前病倒的,性命無礙,但身體虛弱得很。」任初榕認真回答,瞄準了、運足力氣又是一拳,然後繼續道:「她擔心你,偷偷又動用那個本事,結果看到一群猴子似的鬼圍著一個鶴髮童顏的妖精拚命磕頭,轉過天來她就出事了:去渾儀監上值途中,一間房子在她經過時忽然坍塌,筱拂被砸了個正著!」
  
  說到這裡,任初榕的眼圈紅了,淚光隱現,第三拳更用力了些,打在宋陽身上:「險險就喪命了,幸虧醫救及時,可是外傷好了,她卻一直病著下不了床,心病!我妹妹一向身子康健,就是因為擔心你,現在形銷骨瘦。」
  
  任初榕的性子外柔內剛,咬牙之下,努力收回了欲垂之淚,嘭的一聲第四拳打了上去:「宋陽,混賬!只記得自己報仇,何曾真想過我家筱拂。」
  
  「還有,大夫說,大喜大悲都會是劇烈刺激,說不定就會出大事。你回來的事情,小捕還不知道。」任初榕的第五拳已經沒太多力道了,可宋陽忽然覺得疼,疼得很。
  
  五拳之後,任初榕把紅紅的拳頭收回袖中,停手不打了,重新站好,又變回矜持郡主:「筱拂的病還好,再容她調養兩天,身體有了起色,到時再告訴她你回來了,多半也就沒事了。另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五個月前,帶和親之議的使團出發趕赴回鶻,現在人還沒回來,但和親之事已經有了結果,正在赴京途中,快到了。」
  
  說著,郡主的眼角又跳動了起來,粉拳攥緊,可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沒再打下去……
  
  宋陽點了點頭,對任初榕道:「等見過豐隆皇帝,我就去你那給小捕看病。」
  
  任初榕皺了下眉頭,宋陽知道她擔心什麼:「我去之前先易容,不會讓她認出我,也不會刺激到她。」說完,稍作停頓,又補充道:「小捕很快就會好,你知道,我治病的手段比起你府上的大夫強許多。」
  
  說話的時候,宋陽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
  
  這一世裡,有這樣一個女子,我走時她不曾拉住我不放,可如果我不回來,她真的會死去……任筱拂。

  宋陽深吸了一口氣,收住心緒,對任初榕點點頭:「還有你,瘦了好多,氣色很差,我對不住你。」他的『對不住』指的是『小捕因為我生病,卻讓三姐擔心著急』,本來再普通不過的意思,任初榕卻輕輕一顫,剛剛收起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宋陽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啥,眼睛歇斜著飄向秦錐,後者不出聲,輕輕比劃著口型:快走。
  
  宋陽斯斯艾艾地留下句:「你…別生氣了。」說完轉頭跑了,真正落荒而逃。
  
  歸隊之後,胡大人沒急著啟程,而是笑眯眯地打量著宋陽,片刻後說道:「聊幾句?」隨即把宋陽拉到一旁,開門見山,也沒有花哨措辭:「你和承合,有情有義的樣子。」
  
  胡大人明白得很,年輕人臉皮薄,多半會搖頭否認,所以根本不給宋陽搖頭的機會,加快語速:「真要論及封號,常春尉倒也能勉強配得上郡主,可論到家世就麻煩了,紅波府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我是這樣想的,若你不嫌棄,老夫倒是真心想收下個義子,成全了這段美好姻緣。」
  
  任小捕受傷在前大病在後,宋陽憋了滿心的愧疚;任初榕突然流淚,宋陽一肚子莫名其妙;現在胡大人亂點鴛鴦,又把宋陽給氣笑了:「胡大人忘了,我還有個乾媽呢,她要知道我問都沒問就給她找了個伴,非得大發雷霆不可,指不定會毒死誰。」
  
  胡大人還真把琥珀這事給忘了,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點啥,可很快就反應過來:「這都哪跟哪,不是一碼事…」無奈笑著,暫時也不再多說,揮了揮手,示意隊伍繼續前行,就此進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鳳凰城百姓對這支出使隊伍的歡迎,盛況空前!
  
  有關大燕一品擂的事情,早就在坊間傳開,南理奇士大展神威,宋陽帶隊籠中苦戰,逼得大燕主將棄箭投降、最終與回鶻武士握手言和,共享殊榮並稱一品。而後睛城萬民嘩變,就連燕皇宮也被一場大火燒了個乾淨,南理使團就此失蹤。
  
  南理臣民都道使節、奇士遭遇不測,百姓扼腕嘆息。可誰也沒想到,不久前又有新的消息傳來,那支使團從十萬洪荒中歸來……
  
  消息傳出,鳳凰城上下轟動。
  
  左丞相和奇士們都還活著?向北方出訪的隊伍,時隔一年,竟然從南方回來了?天下奇聞!人人都是又驚又喜又駭然,這是完全沒法解釋的事情……有位反應夠快的說書先生,在聞訊三天後就編出一套新書:
  
  九月八當夜烏云蓋頂,點睛之城烈焰焚天。萬民暴動之中,胡大人率領奇士左突右衝,殺得伏屍遍地血流漂杵,可最終寡不敵眾,被困大雷音台,胡大人長袍染血,滿目疲憊,放下手中長劍面南長拜:「臣有負萬歲重託,未能……」正長嘆時,忽聽得一聲斷喝:「胡老丞相切莫悲傷,待我等施法,離開這殺戮之地!」話音響起處,十位奇士並肩走到胡大人跟前,個個掐起手印、口中法咒唱響睛城,法術到處金色祥云綻放,明王法相現身睛城,接引眾人……
  
  玄乎其玄、活靈活現,一套書編的有頭有尾,有暴君有猛將、有神仙有妖怪,所有奇士的離奇身世、連這一年裡他們去了哪裡、為何會在十萬蠻荒現身都有個完整交代,轉過天才一開講,當即火爆全城。
  
  既愛聽神鬼誌異,更愛戴為國爭光的奇士,這套書來把兩下合在一處,來得正合時宜,想不紅都難,就連豐隆皇帝都聽說了。
  
  途中千萬百姓夾道歡呼,指指點點,哪個是得了明王指點、欽賜不敗金身的宋陽;哪個是菩薩轉世三弟子無豔;哪個是一雙盲眼洞穿幽冥、左手五指算盡天下的鬼谷子;哪個是得三昧真髓,七聲法咒火靈應命的火真人;哪個是平日裡嘿嘿傻笑與人為善、發怒時在萬軍叢中三入三出、坐擁千人之力的劉二……
  
  一年前,一品擂時睛城燕民山呼海嘯的怒罵;一年後,返回家鄉時南理子民驚天動地的歡呼。
  
  連胡大人都有些失神了,恍如隔世。

  穿街過市,在無盡榮光之中,胡大人率眾入宮覲見。拋去繁文縟節不提,豐隆皇帝異常開心,對能活著回來的眾人著實褒獎了一番,過後會有朝議,對一行人論功行賞。
  
  嘉獎過後,豐隆又賜眾人殿上落座,皇帝還年輕,心思活潑得很,笑道:「最近城中出了一套新書辭,好聽得很,你們也聽一聽!」說著,對外一揮手,那位編出奇士書的先生上殿叩拜……時間有限,說書先生只挑選最激烈的一回來講,小半個時辰之後等他講完,連二傻的臉都紅了。
  
  豐隆皇帝聽得意猶未盡,但橫是不能讓他一直說到明天早朝,賞賜了茶博士後,又對奇士、使節嘉獎了幾句,揮手示意眾人先下去好好休養,同時道:「左丞相且留下,隨朕來。」
  
  胡大人隨皇帝一直來到御書房,在屏退所有侍奉內臣之後,把他所經所見、有關睛城當夜發生的所有事情,仔仔細細全都說了出來。
  
  在聽的時候,豐隆眉飛色舞,幾次都笑出了聲音,不過等『故事』講完,他的神情也隨之冷靜,開口道:「照你的說法…宋陽是個惹禍精?」
  
  「睛城那場暴亂,與宋陽脫不開的關係。那個假扮燕國師的人,就是他的義母,足見一斑了。」胡大人對豐隆皇帝不會隱瞞,就算他想瞞也瞞不住,又不是只有他和宋陽兩人倖存返回。胡大人繼續道:「萬歲說的『惹禍精』再恰當的很,不過…宋陽惹的是大燕的禍。」
  
  豐隆又問道:「宋陽身後,牽扯著燕國反賊的實力,照你看,那些反賊的實力如何?」
  
  胡大人搖頭:「具體的不得而知,但能把睛城在一夜間攪亂,逼得景泰棄宮出逃,即便有諸般機緣和巧合,也足見燕國反賊們的實力了…在返程途中,臣曾一度與顧昭君、謝門走狗、琥珀同行,這些人的確都是厲害角色,且個個恨景泰入骨。不過他們對我南理倒是無害、無妨。」
  
  豐隆沉吟了一陣,才再度開口:「依你看,如果有天景泰向朕要人,要宋陽,朕給還是不給?」這句話他早就想問了,根本不用思索,不過豐隆最近一段,新添了個『沉吟』的毛病,萬歲覺得,這樣會顯得他精明、他深思熟慮。
  
  咕咚一聲,胡大人忽然跪倒在地:「老臣之言,或有逆聖聽……」
  
  不等他鋪墊完,豐隆就擺手道:「起身,坐。說,無妨。」
  
  「若還是幾年前,宋陽只是個無名小卒,景泰向萬歲要人,交給他便是,全沒什麼要緊…可現在,重臣心知肚明,宋陽救下紅城、重挫燕騎、搶回毒源;子民則盡數知曉,宋陽揚威睛城、為國奪下一品殊榮。在臣、民心中,他都是有功之人、大功!無論什麼原因,把他交給大燕都會讓臣子心灰、萬民意冷,此事萬萬做不得。」
  
  豐隆算不上英明君主,但這些基本道理還是明白的,而胡大人所說,也正是他想聽的,笑著點頭:「那萬一…景泰真喪心病狂,發兵來攻我南理呢?」
  
  說完,皇帝覺得自己有些示弱,又趕緊冷笑著補充了一句:「朕才不怕他大燕,只是一動刀兵,生靈塗炭百姓流離,朕於心不忍。」
  
  「萬歲慈悲心腸,順天愛民神佛共鑑!」胡大人高聲讚頌,而後轉回正題:「這件事。老臣是這樣琢磨的…不把宋陽交給燕國,給了景泰一個開戰的理由;可要是把宋陽交給大燕,就會給景泰一千個攻我南理的藉口。」
  
  胡大人說得稍稍有些隱晦,豐隆眨巴眼睛,不願承認自己聽不懂,也不想就那麼糊弄著點頭。所幸,左丞相清了下嗓子,接著向下說道:「逆賊宋陽招供,九月八之亂受南理皇帝指使;逆賊宋陽供述,南理皇帝派遣大批奸細入境,挑唆百姓作亂;逆賊宋陽供認,燕國境內反賊得南理朝廷資助……萬歲,一旦宋陽落入景泰之手,什麼說辭都任由那個昏君去編了。」
  
  豐隆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書案,怒色畢現,不過很快又想明白了,剛才那些話都是胡大人的推講,不是人家景泰說的。

  而胡大人的話還沒說完:「景泰昏庸殘暴,但在駕前也有幾個聰明人,他們又何嘗不明白,奇士使團是我南理的有功之人,事關國威國體,怎能平白因為個『莫須有』之罪把他們移交別國法辦?要真有一天,他們敢開口來要宋陽,便說明他們狼子野心,已經準備好南侵我朝。給不給宋陽,他們都會打過來,但對我朝來說,宋陽在或不在,區別卻大得很了。」
  
  豐隆聽懂了,笑道:「不錯,宋陽和燕國反賊關係不淺,燕國若真的打來,他的作用還不小呢。」
  
  左丞相說得頭頭是道,豐隆聽得頻頻頷首,可皇帝之前從未想到過另一重:在『燕國要人犯』這件事情上,胡大人是一定一定會護住宋陽的。
  
  單以一品擂而論,宋陽算是南理的主將,而胡大人是實實在在的使團主官,在景泰眼裡,姓宋的和胡老頭乾脆是一個份量的,他要殺宋陽,又哪會放過胡大人。
  
  胡大人如果同意豐隆把宋陽交出去,就等若慫恿皇帝:你把老頭子我也綁了送給景泰去吧。
  
  豐隆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又問道:「那有關宋陽的封賞……」
  
  「臣以為,應論功行賞。宋陽立了多大的功勛,就封給他多大的賞賜,不用刻意迴避什麼;當然,也不用大張旗鼓,以免刺激了北方的那個暴君。總之…」胡大人放緩了聲音:「萬歲派出的使團,是為了赴五國之約,九月八睛城暴亂是他們燕國自己的事情,和我們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由此,使團載譽而歸,理應受賞。」
  
  「不過…」胡大人說完,稍稍停頓了下,又把話鋒一轉,拉回到剛才的話題:「朝中重臣,還有些人看不透景泰的瘋狂心思,只因都是漢統,便一味親近大燕。如果有天,燕國書傳來,指摘宋陽諸般罪惡,要萬歲交人的話,怕是他們都會同意。」
  
  豐隆不屑冷笑:「朕說不給,他們還要吵鬧麼?」
  
  胡大人笑了:「他們當然不敢再說什麼,可萬歲又何必把自己推上前呢…這一年多里,臣和宋陽朝夕相處,數不清多少次,聽宋陽和旁人說笑時提及紅波府,剛剛在南門前,還親眼看到一樁妙事。」
  
  隨即胡大人眉飛色舞,把任初榕和宋陽『先打再哭』之事講出來,跟著又笑道:「照臣來看,承合郡主和宋陽早就結下情誼了,若宋陽做了紅波府的女婿…到時候誰要還同意交人,就得先想想鎮西王的脾氣。」
  
  「何況常春尉、郡主本都是青年才俊,本來就是樁美事。只是…小兩口之間,家世相差懸殊,就憑著宋陽自己去提親,多半會被王爺打出府去。」
  
  「鎮西王忠心耿耿,若能結成良緣,宋陽也會盡心為國出力。當真是一舉數得的好事啊。」
  
  胡大人鐵了心,一定要把宋陽和南理綁起來,這樁姻緣如果成真,景泰就絕不可能再把宋陽要走了。
  
  其實不全是私心,平心而論,左丞相也覺得宋陽不錯,其他都拋開不論,至少在紅城時還有過一次救命之恩,要真能成全了他,老頭也挺開心來著。
  
  豐隆眉花眼笑:「你的意思…是要朕來做一回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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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章 骨勇

  皇帝和胡大人在御書房商討「國家大事」的時候,一眾奇士都返回驛館,宋陽沒閒著,直接去找南榮,請她幫忙給自己易容。

  不知是對鳳凰城的氣候有些不適應,還是對南榮的易容藥物過敏,宋陽沒完沒了地打噴嚏,「有人念叨你!」南榮的心情似乎不錯,少有地笑了。

  南榮右荃的易容本領著實了得,宋陽這次要扮大夫,在她妙手之下,當真就是個名醫模樣,花甲年紀,沒道理可講,任誰一看過來,都會覺得:哦,郎中。

  不止抹去本來面目,連身形都改變了,扮好後宋陽匆匆出門,直奔紅波府,任初榕早都在等候了,可是在見到他的時候還是略顯遲疑,扮得的確出色,承合郡主完全吃不準,來人究竟是不是宋陽……

  隨承合進入紅波府,輾轉來到後宅、任小捕的房間,才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小捕睡著,身上蓋著一方薄被,真的是形銷骨瘦,上次見面時還是俊秀健美的女子,此刻藏在被子下,只有那麼淺淺的一團。宋陽放輕腳步,悄然上前,輕輕搭住了她的脈……問診並未花費太多功夫,思勞成疾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治的病症,病根最終是落在宋陽身上的。

  現在宋陽回來了,最難解的那一步已經迎刃而解,只要先助她行血強氣、增強一點體質,再把好消息告訴她,繼而再稍稍調養小捕很快就能恢復。

  終歸不會有事。愧疚不曾稍減,但心緒輕鬆許多,宋陽對任初榕點點頭,示意兩人出去再開方、說話,以免打擾了病人,可就這個時候小捕醒了。

  毫無徵兆的好像感覺到什麼,她睜開眼睛,手腕一翻,拉住了宋陽還按在她腕子上的手。

  任初榕上前一步,微笑著對小捕說:「這位是新請來的大夫,給你看病,乖了,沒事再睡一會。」說著,伸手去輕撫妹妹的頭髮。

  小捕略顯失望,手放鬆,對宋陽露出個歉意笑容:「剛做夢了,唐突先生,失禮處還請……」說到這裡她望到了宋陽的眼睛,整個人都隨之一愕,口中說話戛然而止。

  只一個瞬間,小捕的神情變了,恍惚、吃驚、不敢置信、還有濃濃濃濃的委屈,小小的身體都在顫抖著,另隻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伸到宋陽面前,仿彿想要去摸他的目光。

  下一刻,小捕忽然笑了:「是你。」

  宋陽易容了,沒人能認得他。可她認得,沒道理可講,她就是認得,她就是知道,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真的摸到了宋陽的目光。那樣的幸福,眼前的晦暗在剎那中崩碎,一切陡得明亮、炫目,誰照亮了這個世界呵。

  小捕的笑容還來不及完全散開,積壓在心底、把她整個人都徹底壓垮的沉重擔憂,就完全爆發開來,小捕從床上掙扎著爬起雙手死死纏住宋陽的脖子再不肯絲毫放鬆,想在他耳邊說些什麼,只是所有的想念到了口中,全都變成哭聲。

  拚命壓抑著,在他耳邊大哭,會吵得他頭疼吧……可哪又壓抑得住。

  小捕嚎啕大哭,毫不計較這樣激烈的情緒,真的會要了自己的性命。

  手上微微用力,壓住脖頸間的大筋,小捕很快昏厥在宋陽懷中,雙臂卻仍抱著,沒有絲毫的放鬆。

  抱了一會,宋陽把小捕放回榻上,順勢抹掉了自己的眼淚,轉回頭對任初榕道:「我開方、你抓藥,現在就治病……」說著,停頓片載,他又輕聲勸道:「你也別哭了,沒事。」

  一向穩重大方的承合郡主,此剩也哭成了個淚娃娃。

  宋陽與小捕重見紅波府的時候,燕國兩路反賊的魁首,顧昭君與帛胖子,已經抵達南理北界,兩個人都手下都已趕到,接應到各自的首領。

  兩個人各有事情要忙,一進大燕就會分道揚鐮,道別之際,帛先生笑得客客氣氣:「顧老爺,您走南闖北、見識廣博,看人的眼光那是決計不會有錯的。」

  對顧昭君而言,直到此刻與手下匯合,這一年多的流亡日子才算真正結束,心情著實不錯,笑著應道:「論起看人,帛先生只有比我更強的份,不用客氣了,你有話就直接說。」

  「我們這些大狗小狗,聞聞嗅嗅還成,鼻子不算差,可眼晴就差遠了。」帛先生一貫是要客氣到底的:「顧老爺認識宋陽的時間長,對他瞭解多,我就是想問問,您老怎麼看我家姑爺?」

  顧昭君雙手揣在袖中,稍稍尋思了下:「骨勇。」

  古時先賢,將天下勇士劃分四等,最低等是「血勇」,心中憤懣、一怒拔刀潑命於仇,但怒火沖頭時全無理智可言,有勇無謀,市井之中大把這樣的人,匹夫之勇,只能敵一人,不入流;

  『氣勇』更高一籌,能在發怒同時保持清醒,做出有效判斷,不過『氣』一消『勇』也就散了,鼓舞時能勝出,但終歸勇氣有限難以持久,校尉之勇,堪於一戰,算是中品;

  『骨勇』再上一階,常人中極為可貴,顧名思義,這份勇氣是烙印在骨頭中的,不因氣血而變,不因情勢而變,長久之勇,無論因何而戰,只要不達目的就不會罷休,真正上品,可做將帥大用。

  至於最高品的『神勇』,代表的不再是勇氣,而是境界了,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甚至勘破世間萬象,萬物不縈於懷,簡直是登雲入聖,神仙心懷了。

  宋陽只是凡夫俗子,猝然臨之他大驚失色,無故加之他馬上翻臉……顧昭君說他骨勇是極高的讚譽了。

  平日裡顧昭君少引經據典地說話,但是不說不代表他肚子裡沒貨,挑起話頭之後,他也來了興致:「宋陽的兩個仇人,燕國師、燕景泰,都是中土世上的極位者和他們相比宋陽有什麼?乾脆就是一隻螞蟻。」

  「差的這麼多,根本沒法去報的仇,可你看宋陽,他灰心麼?只要有機會他就搬弄是非、只要有可能他就猛追不放,穿針引線、籌謀忙碌……所有能用的人全被他使喚了、所有能耍的手段也一個不落,結果還真被他在燕子坪上伏擊了國師、在晴城痛打了景泰。且不說燕子坪,帛先生仔細想想就晴城大亂,你我都出力不少,可光憑著你、我、李大家三個,這件事根本就連影子都模不到。」

  「燕子坪、九月八,兩場大戲血腥十足,結果全他娘的功虧一簣。國師剩著一口氣逃了,景泰沒隨隊出宮躲過一劫,兩個天大的好機會啊,都這麼從手邊溜走了。我都想捶胸頓足指天罵地,可你再看宋陽他有一絲抱怨、失望的意思麼?這才是最最關鍵,也是最最有趣的……為什麼不抱怨,不失望?」

  「因為他就沒把那兩個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仇人就是仇人,僅此而已。他不覺得皇帝有什麼不能殺、殺不了的。所以來日方長,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下次不行還有下下嘛……有命就有戰,活著就勇敢,這都不算骨勇、什麼才能算作骨勇。」

  「有個骨勇之人做仇敵,滋味可實在不怎麼樣,不過有這樣一個戰友」顧昭君眼睛很亮、似笑非笑:「也算是福氣。」

  帛先生笑了,這次不是寒暄虛偽,而是眯起眼睛,從眼到心,顯出一份真真切切的笑意:「只要景泰不死,姑爺就沒完沒了?這可好得很了,我還真有些擔心怕他只是少年氣盛一股勁過了就算了。另外,我還有個念頭想請您老給指點下。」

  「謝門走狗平日裡做的,都是些殺頭的勾當,我們這些大狗小狗自然不在乎什麼,不過在我們上面,還有位五小姐。她的安危帛胖子可不敢稍有疏忽。但再怎麼仔細,只要她人在大燕,就永遠脫不開危險,前陣不久出事了麼,幸虧姑爺及時趕到。由此,我最近在想,要是把小姐送到姑爺身邊……一是到了南理,比著大燕安全得多;二來,憑著姑爺的手段、本事,和他在南理的勢力,照應小姐安全無虞。」

  其實宋陽在南理,現在還談不到『勢力』二字,但帛胖子並不瞭解,他只知道去年夏天,宋陽在燕子坪搏殺了國師一行和一支南理馬騎營,理所當然覺得,自家姑爺,在南理羽翼豐滿、力傾一方。

  帛先生和聲細語,嘮嘮叨叨,絲毫沒有覺得自己話太多的意思:「第三麼,先不說十八年前的婚約現在還做不做得數,就我這雙狗眼看著,覺得兩個娃娃般配的很,讓兩個娃娃先處著看看,要是能成,可也算了卻謝大人、付大人生前的一個心願不是。」

  好一番囉嗦,帛先生又恢復常態,對顧昭君點頭哈腰地笑道:「我心裡的主意,您老看,沒什麼不妥吧?」

  帛先生要把謝孜濯送到南理安身,這是謝門走狗自己的事情,又何必問顧昭君的意見?老顧的心思轉得快,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帛胖子不是在向他徵詢什麼,而是遞過來一個信號,經過九月八前後、以及隨後一年逃亡中的觀察,帛胖子已經『接納』了宋陽,謝門有意與付黨聯手。

  顧昭君不算付黨,但他和付黨是真正的狼狽關係,聞言喜上眉梢,點頭笑道:「沒有不妥,哪裡不妥,簡直是天大的好事……簡直是天作之合!」最後四個字,他咬得極重。

  兩個人相顧大笑。

  宋陽幾乎都不記得這世上還有謝孜濯這麼個人。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小捕的病上。突然甦醒、認出心上人讓小捕情緒激動,宋陽及時出手讓她昏厥過去,並未造成惡果。

  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宋陽把其他事情全都拋開,不曾離開紅波府半步,專心給小捕治病。所幸,她病得雖重,但解開心結的那個人已經到了,加之這一年裡,宋陽得琥珀指點,用毒和用藥的本事又猛漲一截,三天之後,小捕的眼睛就恢復了神采躺在床上笑眯眯地著看宋陽:「洗去吧,洗去吧,看著彆扭。」她指的是宋陽的易容。

  最近朝中、府中都沒什麼事情,任初榕也始終守著妹妹,聞言立刻搖頭:「不能洗去,否則成何體統。」

  一個老頭子郎中,因為病情寸步不離患者身旁在南理還能說得過去;要是個青年才俊成天呆在公主房中,先別說外面會如何,就紅波府裡的王妃、長輩們非得翻臉了不可。

  「那我只看你眼睛,不看你臉。」心願未遂,可小捕依舊開心。

  再過七天,不用再行針用藥了小捕已經病患盡去,只剩身體虛弱,尤其可喜的是,玄機公主又會覺得餓了,躺在床上美滋滋地:「胃。火燒火燎的。」餓得十足難受,但守在宋陽身邊,怎麼就那麼開心,說什麼都是歡喜的。

  任初榕笑道:「我這就給你盛粥去。」

  「想吃肉。」小捕可憐巴巴,說話時嘴巴都癟了,委屈的要命,大病初癒飲食要清淡,這些天裡她光喝粥了口說完,還嫌不夠似的,鍥而不捨的重複:「想吃肉啊。」

  任初榕望向宋陽,目光徵詢。宋陽點頭:「那就配隻雞腿吧。」

  還不等郡主點頭小捕趕快插口:「想吃兔子肉,特別特別想吃。」

  宋陽笑了:「那就兔子腿。」

  小捕大喜,兔子腿比雞腿可大不少,不用問,肉也多得多。

  可還不等任初榕轉身去吩咐,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很快有下人傳報,鎮西王回來了。任初榕略顯意外。前陣她接到傳書,知道父王督軍事畢,從西關返京不過算下時間,比著正常趕路足足快了三天。

  小捕平日裡沒心沒肺,根本沒察覺不對勁,歡呼一聲,顧不得身體還虛弱、更顧不得免子腿,由三姐扶著一起去迎接父王。

  出乎宋陽意料的,鎮西王統帥西線兵馬、常年身處前線軍功卓越、勇武之名冠絕南理,卻並非一個碩壯之人。

  長得瘦小枯乾,五官還好但目光渾濁,完全沒有威風可言,且一條腿在戰場上受過重創,走路一瘸一拐,帶了幾分可笑。若非王府相見,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堂堂西線大元帥,南理鎮西王。

  見愛女病情大大好轉,鎮西王喜形於色,等他一開口,宋陽又吃了一驚,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想不到,單憑老人瘦小的身板,聲音竟然洪亮如斯,說話彷彿爆竹一般,乾脆有力、字字鏗鏘。

  待任初榕給王爺引見了『老大夫』,鎮西王著實褒獎了幾句,吩咐下厚重賞賜,隨即散去眾人,只把任初榕留了下來。

  遠行歸來風塵僕僕,但鎮西王全無更衣洗漱的意思,直接問郡主:「最近京裡、朝中出了什麼事?」

  任初榕立載搖頭:「沒什麼值得關注的,稍值得一提的,也就是胡大人率隊歸來。」

  這個消息鎮西王早就知道了,聞言皺了下眉頭,說道:」我回京途中,忽然接到宮中雀書,皇帝著我火速返回,說有要事相商。」

  任初榕眯起雙眼,又仔細想了一會,可實在想不出最近發生了什麼要緊事,值得父王,火速回京,。

  鎮西王打聽不到什麼,也不再多待,立或出府趕赴皇宮,而他前腳剛剛離開,就有一個,要緊消息,傳到任初榕手中:遠赴回鶻的和親使團,傳回的呈報就快抵達鳳凰城了,最遲今晚就會送到皇帝眼前。

  小捕會不會被選去和親,今晚就會有個結果。

  任初榕找來宋陽,把消息轉告給他。雖然早就有了準備,可聽到這件事宋陽還是覺得不痛快,模棱著眼珠子,心裡琢磨著等有了機會,要給『那個把我媳婦送去和親的豐隆』一個好看。

  任初榕知道宋陽的任性脾氣,搖頭苦笑道:「別胡鬧,萬一惹出禍事,我可再不幫你收拾,是這樣,有關和親的消息,我已經差人『買』到了李公公,只要一有定論,他會立刻告知於我。如果回鶻同意了這樁親事,沒的說,只能動用新涼了。」這些天裡,宋陽早已把『新涼』交給了郡主,

  「可萬一……萬一回鶻沒答應,那便再好不過了,你為朝廷立下大功,等擴賞下來,身份會扶搖直上,真要明媒正娶我家筱拂,也不是沒可能,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

  只是『萬一』,回鶻九成九是會答應下來的。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晚上,任小捕就會『猝死』,剛好她前一陣大病不起,現在死掉都不用鋪墊了,也不會惹人懷疑。

  可宋陽不能再待在紅波府,否則他給公主治病十來天,公主突然死了,鎮西王非得把他千刀萬剮不可。

  宋陽靜下心,又把小捕『死後』,如何救她離開的諸般細節和任初榕再仔細核對一遍,確定不會有疏漏之後,就此告辭,返回驛館去等候消息。

  任初榕送他到門口時,忽然笑了起來,靜靜望著宋陽,恬美而安逸,目光暖暖的:「新涼也好、娶親也好,你都要記得,再不能像這一次,讓她那麼擔心受怕,你不懂,很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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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章 和親

  宋陽一連十天都不見人,回到驛館,和他要好的幾位奇士都來詢問他去了哪裡,宋陽隨便扯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回到自己屋中開始等待承合郡主的消息。

  沒想到,到了晚上紅波府那邊還沒有消息,卻有宮中太監趕來驛館,皇帝傳召宋陽覲見。

  太監客氣得很,但向他打聽皇帝為何召見,他搖頭不肯回答,不過回宮的一路上,太監都在衝著宋陽笑,好像有什麼大喜事似的,把宋陽笑得心裡發毛。

  不久之後抵達南理宮,宋陽被領著,穿過層層大殿一直來到御書房,而出乎意料的,書房裡並沒有皇帝,只有身材瘦小的鎮西王,正站在屋子中央,背負雙手看著牆上的一幅字。

  聽見腳步聲,鎮西王轉回頭,渾濁地眸子上下打量了宋陽,引路太監似乎早就知道會這樣,並沒有絲毫驚訝,給兩人引薦過後躬身退了出去。

  鎮西王也不用宋陽施禮,直接開口,聲音響亮:「宋陽?長得還不錯,武功如何?」

  宋陽如實回答:「上品丙字,如果刀趁手,還能更強些。」

  鎮西王不置可否,又問:「會打仗麼?」

  宋陽搖頭,行軍佈陣、兩軍對壘,這些事情他全不瞭解,前生今世從小到大也沒讀過一本兵書戰策,他打架還行,打仗可差遠了。

  鎮西王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第三個問題:「殺過多少人?」

  對一個後生小子王爺不用講究禮貌,宋陽並不計較什麼,不止因為他是小捕、初榕的長輩,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泰錐。紅波衛上下都是好漢子,能讓他們甘心效命、赴死,足見鎮西王的為人了。一直以來,宋陽對這位鐵血王爺印象很好,此刻認真回答:「親手殺過的不多,但沒數過;因而我死的很多,數不清」,

  邊關奪山營之戰、燕子坪伏擊國師又晴城九月八爆動……三場亂戰添出的亡靈以數萬計,每一條性命都和宋陽脫不開關係。

  「沒數過、數不清?」對這個答案王爺似乎還算滿意,神情裡總算有了一絲鬆動,稍稍點頭,隨即轉回身去又去看牆上的字畫。

  初次見面,鎮西王問過,武功如何、會打仗麼、殺過多殺人,三個問題,之後他就不再說話了宋陽被問得滿頭霧水,心裡琢磨著,王爺這是打算把自己收到麾下去麼?

  沉默一陣,鎮西王再次開口:「本王戎馬一生,一共受過五次重傷。前面四次,每個仇人都被本王手刃,只差最後一個,本王也曾折箭立誓,必親手殺他不可——扎西平措。」

  王爺轉回身:「本王的仇人、我必殺而甘心之人,卻死在了你手上……」老頭子神情不善,目光陰鷙,穩穩盯住了宋陽,可片刻之後,他忽然笑了起來聲音依舊響亮,但語氣卻輕鬆了許多:「一品擂的情形本王早得傳報,籠中數十武士戰死,其中只有三個被你斬殺,偏偏扎西平措就是其中之一,本來我還以為是巧合,心裡老大不痛快……剛剛才想通,原來不是巧合!那個吐蕃番子……是初榕讓你殺的吧?」

  豐隆皇帝大事沒主意小事很熱心,急匆匆地給鎮西王傳書,命他趕快回京有要事相商這個『要事』就是:保媒拉線。

  萬歲爺還從未做過媒人,以前也不覺得如何,沒想到一做了,這行,還真挺興奮來著,別人都不著急就他等不得,恨不得趕緊撮合成了,要不心裡癢癢得難受。鎮西王比著宋陽早入宮一個多時辰,乍一聽說此事,腦子裡也懵了一下,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可胡大人說得煞有介事,繪聲繪色地把『小兩口』城門相見的那一幕講出來。

  鎮西王再一聯想他所知道的細節……什麼事情都先入為主後再胡思亂想,越想也就越亂:

  選賢時從青陽上來的大宗師陳返,到了鳳凰城之後陳返患了腦疾,初榕一力承擔、親自安排,把他安頓好照顧好,初榕沒事找事做這個幹啥?王爺好像聽下面的衛士提到過,陳返是宋陽的長輩吧。

  任筱拂那個丫頭,平日裡光知道玩要胡鬧,從未見她對渾儀監的差事上心過,去年春末忽然變得熱心了,親自帶隊跑去紅城主持南理夏祭。平時她和三姐最要好,而初榕平時都離不開晴城,會不會是代替姐姐去給宋陽踐行呢。

  還有扎西平措!宋陽這個不殺那個不打,在籠子裡閒了半晌,才一出刀第一個就砍了那個番子,哪會這麼巧!誰指點的他?為什麼要指點他殺扎西平措?初榕的孝心肯定不會錯的,但是孝心之中會不會另外還藏了一份小心思呢……比如,讓心上人討好未來的老丈人?

  王爺越想就覺得越像那麼回事,對宋陽這個人,他也早有耳聞。

  這兩年裡,南理國內最出風頭的人,就要數十位從民間選拔上來、赴大燕張揚國威的十位奇士了,在十位奇士之中,最出色的那個無疑就是宋陽,當得上『青年才俊』這四個字的評價,單以人才而論,倒不會辱沒了承合郡主。

  而最重要的,這個人是初榕喜歡的。王侯之家兒女輕賤,道理是不會錯,但王侯也是人,也會疼愛兒女,鎮西王更不例外,最最喜歡的兩個女兒,一個是穩重初榕,一個是胡鬧筱拂,後者先不說了,前者任初榕曾立誓不嫁,留在紅波府中替父王主持內務,當爹的看在眼裡,欣慰之餘又怎會沒有些心疼,若她真對誰生出了情意,且『那個誰』又能像回事的話,王爺歡天喜地地嫁女兒。

  如果在『上一世』,做父母的一定先回家問問女兒;即便在這一生兒女婚事父母做主,當爹的也大都不會太武斷,總要先探下女兒的心意。

  可鎮西王從一連串的小事上已經分析得明明白白、再加上左丞相陳述之事,王爺篤定兩個娃娃情投意合。而且他瞭解自家姑娘,知道任初榕外柔內剛,以前又立下過誓言,真要攤開了去問,她一准搖頭否認,既然如此還問個什麼,當爹的做個主,也不見得是多大的事,反正女兒心裡會高興。

  對方是人才,兩個孩子有情意所差的就是『身份』了,王爺的女婿、郡主的夫君,當然不能太差勁,謁者台給事郎肯定是不成的,但無妨,皇帝還有封賞。

  宋陽來之前鎮西王一直在和豐隆討價還價,幫未來女婿爭取擴號、封賞……這個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皇帝這次『皇帝不急太監急』,打從心眼裡想把這樁大媒保下來,對宋陽的賞賜當真不差勁。

  宋陽再多長出一個腦袋也想不到事情會這樣,聽王爺忽然提到『受初榕指使殺扎西平措』之人,不自覺愣了下,可他的神情落在鎮西王眼中,老頭子心裡就更確定了,老臉上升起笑意。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笑聲傳來,豐隆皇帝、左晝相胡大人和皇帝的貼身太監李公公走進御書房。依著規矩,宋陽對豐隆施禮。

  皇帝心情好,又不是正式場合,揮手笑道:「免禮吧」,隨即又吩咐太監:「賜座鎮西王、胡大人、常春侯都落座,咱們坐著聊。」

  宋陽轉目望向胡大人,後者明白他的疑問,笑著解釋:「一品擂上宋先生為國再立新功,萬歲又擬恩旨,恭喜侯爺了。」

  以前南理只有常春尉,根本沒有『常春侯』這回事,是豐隆皇帝新封出來的稱號,出爐到現在不到一個時辰,還冒著熱氣了。其實兩者之間也沒什麼差別不過封邑又再擴出一些,由三十里變成了五十里,仍是個虛賦閒職,不領真正政務,但名稱變得好聽了,再怎麼說也是個『侯』,剛好配得上郡主的身份。

  豐隆不用宋陽謝恩,只是笑眯眯地問他:「常春侯家裡還有長輩麼?」

  宋陽糊塗、搖頭,宴帝伸手敲著桌子,皺起雙眉略作沉吟:「總要有個長輩的。」

  左丞相從一旁進言:「老臣有個想法,或者,請東閣大學士張大人……」話沒說完,豐隆就點頭道:「不錯!就請老師再收個記名學生!」

  東閣大學士早年曾任帝師,豐隆就是張大人的學生,丞相、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讓張大人收宋陽做個記名弟子,宋陽成了,皇帝的同學……不止是身份,這下連輩分都對上了。

  皇帝龍顏大悅:「事情定下來了!傳旨渾儀監,挑選良辰吉日,朕要大大地辦這場喜事!」李公公笑容歡暢,胡大人神情得意,鎮西王面帶嘉許,唯獨常春侯一頭霧水,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還是胡大人看不下去了,笑道:「是你和承合郡主的喜事!萬歲開金口為你保媒,鎮西王更愛惜你的人才,已經答應下來。恭喜常春侯,不止大喜,還有莫大榮耀,放眼天下,能請動萬歲做媒的,可就只有侯爺一人,老夫只是聞聽此事,都與有榮焉!」

  宋陽耳朵裡轟隆一聲巨響,而他一身霸道修為,內勁隨心而動,自然激發,喀嚓的脆響裡,宋陽把繡墩震了個粉碎,一屁股摔坐在低聲,完完全全地傻眼了,腦子裡刮成一團,此載除了臭揍胡大人一頓,再沒有別的想法了。

  豐隆心情好得不得了,見狀哈哈大笑:「常春侯果然好武功!快快起來,把一顆心收回肚子裡,放心吧,此事由朕親自主持,再不會更改了、定下了!」

  旁人也都道他發懵是因為大喜從天而降,全笑了起來,尤其鎮西王的笑容最歡暢:這小子能高興成這樣,也足見他對初榕的情意不假。

  李公公腳步輕快,幾乎是飄著跑過來,一邊攙扶宋陽,一邊張羅著再重新備座,宋陽表情還僵硬著,但嘴巴裡已經開始泛苦水了,正琢磨著這事該怎麼辦。忽然有內臣通稟,出使回鶻的和親使團送回的呈報到了。

  小捕和親算是樁重大國事,最近豐隆一直在惦記著,聞訊暫時顧不上再理會宋陽,道:「傳上來。」片刻之後,呈報置於龍書案上皇帝親手撕掉封鑑,挺長的一個摺子,上面寫得密密麻麻,豐隆剛看了個開頭,就笑道:「和親之事,回鶻答應了!」

  說著,正想再往下看又有太監稟告,西關有要緊軍情急報入宮。

  比起和親,軍情無疑更緊急了些,豐隆心中一驚,顧不得再看和親呈報,先瞭解軍情。此時,李公公躬身退下。南理宮中祖律,內臣不得參與政事,而軍情密報,太監們連聽都不能聽,以防洩密。

  屋子裡另外三個人,鎮西王不用說、胡大人也不用離開,宋陽本想告退,但王爺示意他留下來……自己人,瞭解些西線軍務也是必要的。

  雖說是緊急軍務 ,但也不算太過嚴重,這些年裡,高原上的冬天越來越冷大雪成災,現在又近冬至,吐蕃軍馬調動頻繁,看來是有掠劫的打算,邊關將領不敢怠慢,及時傳報回京。

  不過鎮西王剛剛從邊關督軍回來,自西關苦水之下,南理將士也都備戰充分,時或警惕。基本可以斷定的,如果今年再冷下去,吐蕃可能會來搶糧搶錢,但並非真正入侵,真要打起來,規模也不會太誇張,憑西線的準備,完全能夠應付得來。

  看過軍情,再聽完王爺的分析,豐隆放下了心,對吐蕃番子咬牙切齒地咒罵了一番,重新換過心情,再度拿起了和親呈報仔細閱讀。

  可這一次,等他把摺子看全了、看細了,臉色也變得古怪了……足足過了半晌,豐隆露出個啼笑皆非的神情,先看了看王爺,而後轉目望向宋陽,問道:「你是回鶻的王爺?」

  小捕和親定下了,自己和任初榕的婚事也他娘的定下了。宋陽現在一肚子懊惱,心不在焉,一時沒顧上禮儀,聞言搖了搖頭沒吱聲。

  豐隆也有點失神,沒在意宋陽的小小無禮,皺眉道:「你不是?摺子上可寫得明明白白,說南理有個叫宋陽的奇士,和回鶻的薩、薩……」豐隆把手指頭按在奏摺上,一字一字的念:[ 薩默爾烈奇諾可汗身份等同,雖然你是南理人士,但於回鶻而言,也如薩默爾汗王駕一樣尊貴。」

  心思亂了,反應也跟著慢了,得了豐隆的提醒,宋陽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有一塊『日出東方』送的火芯玉,兩人算是按照回鶻風俗拜過把子了,奏摺上這麼說也算正常,不過宋陽還有些迷糊,不明白和親的呈報中,怎麼會出現自己的名字。

  宋陽沒提與薩默爾汗在鳳凰城的相遇,只說在晴城時兩個人接下了些交情,一時興起時換了貼身信物。

  胡大人皺眉搖頭:「這麼大的事情,你好歹告訴老夫一聲啊。」

  宋陽聳了下肩膀:「就是份私人交情,沒覺得會怎樣。」

  話音剛落,豐隆就接口道:「你覺得是私人交情,人家回鶻王爺可重視的很!嘿……」語氣古怪,分不清萬歲是在笑還是在嘆,同時把手中的奏摺遞給胡大人:「你看看吧。」

  胡大人一目十行,很快,老頭子的臉色也變了,驚訝,還有……好笑,和萬歲剛才的反應一樣,放下皺著後,抬起頭先看看王爺,又看看宋陽,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事情不對勁,鎮西王哪能察覺不出,他才沒耐心去逗悶子,聲音響亮,追問胡大人:「怎麼了?呈報上還說什麼了?」

  胡大人才不去當這個大頭,搖頭不說話,轉目望向豐隆。後者咳嗽了一聲,開口:「玄機公主和親之事,回鶻一口答應下來,近日將派出使團,準備豐厚聘禮,從護衛、奴隸、侍女到金銀寶物一應俱全,隨我國使節一起來南理。」

  鎮西王面色明顯緩和,對方越重視,他的公主女兒就嫁得越風光。

  可豐隆的話還沒完:「不過…………是和親沒錯,但是不用把玄機公主嫁到回鶻去……薩默爾汗說,他們在南理就有一位王、王呢…………筱拂嫁給宋陽。」

  豐隆目光複雜,又望向了宋陽……宋陽才剛重返人間,什麼事情都不瞭解,更母論萬里外大國回鶻的局勢。

  上一次奪取毒源失敗後,薩默爾汗沒再去管一品擂,而是直接回國,究其原因,還是回鶻大可汗病情惡化,爭權最最緊要的時刻,他哪還能在外流連。過了一年,到現在大可汗雖然還有一口氣在,但已無法管理國政,回鶻大權盡數落入薩默爾汗之手。

  和親這種事大夥都明白,南理公主不是嫁不出去、回鶻王公也不缺媳婦,真正的意義僅在於兩個國家的態度、關係。只要回鶻同意和親,兩國就是親戚了。

  而回鶻人脾氣火爆、心思直率,尤其重視朋友義氣……日出東方,也不例外,他當然不知道小捕和宋陽的關係,但是對他來說,和親成了就行,要不要南理公主這個人倒是無所謂。萬里迢迢的嫁過來還得大辦盛典、又浪費又麻煩,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她「送給」南理的好兄弟……兩國聯誼成功;回鶻省了許多事情;又送給宋陽一份大禮、回報他前後兩次救命之恩。

  回鶻的意思:把玄機公主嫁給宋陽王駕吧!

  南理不嫁還不好……宋陽等若薩默爾汗,他就是回鶻的王爺,嫁了和親成功;不嫁和親失敗,前面的提親、出使都變成了戲耍回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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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3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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