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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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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 01:01:57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五章 同樂

  殿內苦戰的御前侍衛還剩十幾個人,突然看到從地底下又沖出來一個無魚師太,全都愕立當堂。
  
  施蕭曉出聲解釋:「無魚師太被奸人冒充。」侍衛中有人認出了他來,無豔大師在南理佛徒中也很有些名望,他開口替無魚辯白,侍衛立刻就信了七成。
  
  宋陽卻毫不留情,沉聲傳令自家精兵:「統統殺掉!」命令一出,眾人都有些吃驚,就只有無魚,似乎能明白宋陽的顧慮,當即搖頭道:「無妨的,石牢的設計巧妙、氣路特殊,下去再多的人也不會被悶死,更不受禪院大火的影響。」
  
  的確,宋陽的擔心就在於此,地宮的面積不算太大,雖然能容下殿內眾人,但空氣是有限的,待會還要封堵入口,多下去一個人,就多出一張嘴呼吸。
  
  無魚解釋後,宋陽才點了點頭,手指暗道入口,等著那些侍衛道:「不想死就把刀子扔了,人下去。」說著,對施蕭曉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幫忙。
  
  地宮的兩層石門,『對外不對內』,控制開闔的機括都在外面,這樣一來,就算有人自願被火燒死來幫同伴關門,將來下去的人也會被困在其中無法出來,何況,懂得如何控制機括的就只剩下青木一個。石門指望不上,宋陽帶著施蕭曉跑向大殿佛龕。
  
  佛祖像先前被陳返一箭射爆,但巨大的泥石蓮花座還在,待其他人都進入地宮後,兩個青年好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蓮花座推向暗門,掩到只剩尺餘縫隙,宋、施二人也跳到地下,跟著眾人合力,從下面又推又拽,總算是封嚴了暗門。
  
  等他們忙活完,不過片刻的功夫,火焰吞噬大殿時的劈啪怪聲就響了起來。
  
  青木被無魚帶下地宮,她胸口要害受制,身體四肢全都無法動彈,連咬牙都做不到了,不過宋陽還是怕她會服毒自盡,跳下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捏她腮幫子,逼著她張口,稍一檢查果然發現毒牙,當下伸手進去,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毒牙拔出。
  
  跟著宋陽又去看羅冠,在確定大宗師的傷情穩定後長出一口氣,但並不停手,再次拈起銀針給他治傷,一邊忙碌著,他開口問道:「怎麼著,是你自己說,還是等我們逼問?」
  
  宋陽在低頭幹活,不過誰都明白,他的話是對誰說的。
  
  青木吃力地搖頭:「我不會說。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
  
  宋陽冷曬,暫時不去理她,逼供是意料中的事情。毒門高人全都是用刑好手,宋陽不喜歡折磨人,但不代表他不會辣手酷刑。
  
  施蕭曉一直都有個疑問,也不管青木會不會回答,就逕自問道:「抓我後把我留下做什麼?為何不殺我?」
  
  沒想到的,青木應了他的問題,轉目望向施蕭曉,:「你還小的時候,你師父常常和我誇讚你的。」
  
  施蕭曉一愣:「我師父?」
  
  「阿泰,三師兄阿泰。」提到這個名字,青木忽然笑了:「包括師父在內,雷音台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三師兄在外面收下了一個得意弟子,唯獨我瞭解。」
  
  話題忽然涉及恩師,施蕭曉不知該說什麼了,青木繼續笑著:「阿泰在你身上傾注無數心血,我實在不捨得就這麼把你毀了。可放了你可能會壞了師父的大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先把你關起來,等事情完結後再說。」
  
  話剛說完,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巨響,地宮被震得簌簌發抖塵土瀰漫,大殿受不住烈焰的焚燒,轟然坍塌。而一層地宮裡的空氣也變得乾燥燒喉,呼吸時明顯能感覺到肺中火燒火燎得難受。
  
  眾人再次轉移,從一層下到二層,果然清涼了不少,但週遭也完全黑暗下來,施蕭曉又問青木:「你和我師父…很要好?」

  青木沒回答,也不用回答。若不是真正親近,又怎麼知道阿泰在南理還有個弟子。
  
  施蕭曉繼續道:「那你可知,我師父死於燕頂之手?你與師父要好,為何還要再幫……」
  
  不等他說完,青木輕輕笑了一聲:「阿泰是你師父,國師卻是我師父。我身受師父大恩,阿泰又何嘗不是如此。師父要殺他,他只會甘心而去,絕不會反抗逃走…我和阿泰要好是一回事,師父殺阿泰是一回事,我為師父忠心辦事又是另一回事。」
  
  「能明白麼?我不會因為阿泰忤逆了師父去恨他;也不會因為師父殺了阿泰就反叛。一件事歸一件事,不要混到一起。」
  
  施蕭曉沉默了一陣,再開口時聲音裡又帶上了一貫的從容語氣:「明白了。另外…你未殺我,多謝了。」
  
  這個時候坐在石室另一端、正抹黑為羅冠敷藥的宋陽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有紅波衛還道他又察覺到危機,關切問道:「侯爺,怎了?」
  
  施蕭曉卻笑著接口,替宋陽回答:「他是覺得沒法逼問青木、拿不到口供,所以心中鬱鬱。」
  
  阿泰曾經幫尤太醫逃離南理,最終是為了遮掩尤離藏身小鎮的事情,才被國師懲處,奪去性命;施蕭曉是受恩師之命,進入奇士隊伍保護宋陽,又因師父被燕頂所殺,所以要對付大燕;青木效忠國師,也和阿泰交好,關鍵時候不惜違背師命也要饒下了施蕭曉的性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所在,這些關係亂七八糟,理都理不清,但這裡牽扯出阿泰之後,宋陽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逼供青木了。
  
  宋陽沒法再從青木那裡得到更多有關國師的信息,當然怪彆扭。
  
  反倒是青木對此無所謂的,對宋陽冷冷道:「你想逼供就儘管來,無妨的。」
  
  「剛才算我說錯了還不成麼。」宋陽苦笑,說完,又不甘心地勸了句:「其實大夥都是熟人…你好歹說兩句?」
  
  青木不搭理他,宋陽無奈,岔開話題:「無魚師太,估計大火熄滅,我們出去的時候,外面的人少不了,你是不是…收拾一下?」
  
  無魚一笑:「貧尼正有此意。」說著,找身邊紅波衛借了一柄快刀,在黑暗中摸索著、開始給自己淨髮刮頭。
     
  別來禪院的大火從白天一直燒到了夜初,火道人的手段越來越純熟,這場火當真是救無可救。趕來附近的重兵能做的,也僅僅是隔絕周圍,努力防止火勢蔓延,至於禪院內部,只能等大火自行熄滅。
  
  上至靖王任唐、下到普通百姓,整個鳳凰城都被大火驚動,禁軍封鎖了附近所有道路,靖王親自坐鎮……任瑭心中憋悶。謀逆事進行到現在,幾乎一切順利,用不了幾天就能徹底定局,大事圓滿。而無魚的位置實在太重要,這個節骨眼上容不得她有絲毫損傷,她要是真被大火燒死了,雖然到不了前功盡棄那麼誇張,但後面無疑要大費周章。
  
  聽說禪院起火,靖王放下手上的所有事情,帶領侍衛、禁軍趕來,由此也親眼目睹了火勢由生到滅,由強至弱的全部過程,王爺家都有些絕望了,這樣的大火,裡面根本不可能會有人倖存的。
  
  不過沒見到屍體,總還會有一線僥倖。好容易等到火勢頹然,靖王立刻派人進入火場搜索……

  天色已晚,京中宵禁,任何人都不許上街,但是在禁軍封鎖之外,仍有一大群人不肯散去,無一例外,留守在此的都是佛門弟子,既有京中寺廟的出家人,也有不少苦行僧……不久前這些苦修持還聚集在禪院內,今早『無魚』自宮中返回禪院,雙方得以見面,苦修送上敬意後就此散去,不料還沒來得及離開京城,就聽說禪院失火,他們又聚攏了回來。
  
  因為都是修行者,身份地位特殊,靖王法外開恩,允許他們暫時留在附近等待消息。
  
  靖王就在火場之外,火勢雖弱但尚未完全熄滅,明日皇者不肯置身險地,就在街上來回踱步,焦躁不安。在他手中還捧著一碗茶,週遭空氣被大火燎得又乾又嗆,逼著人非得多喝水不可,正著急的時候,忽然一個進入火場搜索的心腹手下,面帶歡喜快步趕來,躬身道:「王爺,大喜,找到師太了,她老人家仍健在,而且毫髮未傷!」
  
  啪地一聲脆響。
  
  狂喜中,靖王不自覺手上用力,畢竟也是行伍出身,曾領兵作戰,手上力道不小,一把捏碎了茶杯,瓷片割入手上,鮮血和著茶水滴答流淌,侍衛、屬官、下人都是一驚,忙不迭擁上前要替王爺包紮,靖王哪顧得上這點小傷,伸手退開旁人,對送信手下道:「快請師太法駕…不不,帶路,本王去見師太。」說完邁步就走,幾步之後又笑著傳令:「把好消息傳出去,讓外面等候的僧眾放下心!」
  
  師太還活著……這樣說來這場大火非但不是災禍,反而是個『福緣』。
  
  如此驚人的火勢都能倖免於難,更說明無魚師太的神奇,靖王能想到,明日坊間流傳最快的一道傳言就是:無魚師太有神佛護體,水火難侵。
  
  可以預見的,經過這一場大火,無魚在鳳凰城、在南里百姓間的威望會再上層樓。她的聲望越高,對靖王登基的助力就越大,靖王喜上眉梢,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了,他要在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傳出去。
  
  與民同樂,這不就是天子應該做的事情麼,靖王心中暗想。
  
  可是他的這道命令……如果宋陽在此,會很疑惑地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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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 01:02:22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六章 保佑

  其他人全都留在了石牢內,來自紅波府、左丞相、刑部和慕容家那些精銳戰士自不必說,都聽奉宋陽差遣,不讓出去暫時就按兵不動。至於那些御前侍衛,他們想動也動不了…雖然在獲知真相之後,他們都顯出了倒戈之意,但宋陽信不過他們,一點沒客氣,給所有人都種下劇毒,明言此事徹底瞭解前,他們都會被看押,等事情結束,會再還他們自由、給他們解毒。
  
  陪同無魚的只有宋陽一個人。
  
  他們倆先動了一步,在禁軍進入火場前就搬開封門泥石座,大殿坍塌碎石沉重,普通人絕沒可能再重見天日,不過這些障礙對勁力充沛的高手算不得什麼,就是瓦礫灰燼滾燙,著實是個麻煩,宋陽和師太掙出來,身上、手上都被燙傷,還好宋陽有火創靈藥。
  
  兩人返回地面,跟著把暗門封堵回原樣,剛忙活完,外面就傳來腳步聲,禁軍入內搜索,愕然發現老師太卓立於焦糊廢墟之中,除了被熏了一臉黑煙,竟然毫髮無傷。
  
  無魚並未移步,仍留在後殿廢墟之中,很快又是一陣嘈雜腳步響起,靖王率領心腹與大隊衛士趕來。
  
  見面之下靖王老淚橫流,連聲道:「當真是佛祖顯靈、佛祖顯靈了!」走到近前,靖王見師太身旁還有個面目可憎的漢子,微微皺了下眉,為師太:「這位是……」
  
  無魚應道:「師門淵源,他雖是俗家,但是我的師弟,從遠處特意趕來助我,今天才剛到。」
  
  靖王對宋陽微笑點頭,繼續對無魚寒暄笑道:「以前可從未聽師太提起過師門,還道是……想不到傳承仍在,人才輩出。」
  
  宋陽心中微微一動,事情不對頭的。『無魚』是國師門徒,介紹宋陽是她的師弟,那宋陽自然也是國師門徒,可靖王對自己的態度…只點頭笑笑,沒有一句問候,甚至連名字都沒問一聲,這也太簡慢了些吧。再聽靖王對無魚說的話,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青木的身份來歷似的。
  
  或者靖王這麼說只為試探眼前的師太,究竟是無魚還是青木?
  
  這倒是在情理之中,禪院失火,任哪個知情人都會懷疑,眼前這個無魚到底是真是假。
  
  要說青木模仿無魚,也的確是下了真功夫的,就是因為以前她模仿得太相像,所以現在旁人難以分辨是否『調包』。既然從外表、聲音都無法判斷,只能靠出言試探。
  
  可是宋陽轉念一想,又否定了『試探』之說。
  
  這周圍都是靖王的心腹禁衛,靖王也不需要試探,如果有懷疑,直接辨明真偽即可,若是青木皆大歡喜,若被調包便立刻斬殺,他只需要問一句:昨天晚上在宮裡我請你吃的啥齋菜?立時就能有結果。
  
  剛才在得知靖王趕來的時候,宋陽本來已經準備好先發制人了……
  
  無魚也覺得有些異常,但她不好說什麼。
  
  而宋陽暫時也不敢肯定什麼,擺出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自己往外摘話題,笑道:「我可沒想到,剛到鳳凰城,迎頭就趕上了一場大火,幸虧…」說著他伸手指了指地面,同時稍加停頓,舉目望向靖王,見對方露出了疑惑神色,宋陽換上了副驚訝神情:「王爺不曉得,這禪院是有地宮暗殿的?若非藏身地下,這次這要被燒死了。」
  
  靖王臉上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怎麼會知道』,隨口應道:「還有地宮麼?怪不得,怪不得。」
  
  不知道地牢,自然也就不知道地牢裡關著的犯人……這個時候禪院外突兀傳來一片震天價的歡呼聲,靖王笑著解釋道:「外面還有無數僧侶聚集,剛剛我已命人把師太無恙的好消息傳了下去,應該是他們聽聞喜訊的歡呼,師太無恙,當真是南理幸事,當真是百姓之福。」
  
  無魚和宋陽對望了一眼,兩人都顯出了一份笑意。
  
  事情算是真正坐實了,這個靖王壓根就不知道有『真假無魚』那麼一回事,更不曉得青木真正的身份。否則在辨明真偽之前,他又哪會冒然就把『無魚毫髮未傷』的消息傳遞下去。

  青木、天祛、靖王任瑭三人同為國師手下,彼此勾結篡逆南理王位,這是絕不會錯的,不過親疏不同遠近有別,前兩人都是國師的親傳弟子,不存『信任』問題,靖王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叛臣,國師收他只是看重了他的身份地位。
  
  任瑭身為堂堂王駕、皇室嫡傳,居然投靠外敵,賣國賣親賣祖,人品可想而知,除非國師瞎了心眼否則哪會信任他,不過是個利用關係罷了。
  
  是以,青木、天祛都知道國師的全局安排,但任瑭只知道天祛的身份,並不瞭解青木的來歷,有關圖謀,在前期都是天祛代為聯絡,到了現在,靖王也以為是天祛說服了無魚師太出關來助自己成事。
  
  在靖王的腦海中,根本不存『真假』無魚這個概念,又哪會想到還有『調來調去的調包』這麼檔子事……任瑭不怎麼信佛祖,聽說無魚還活著,他心裡念叨的是:列祖列宗保佑!
  
  果然,南理皇室先祖,對他保佑得很了。
  
  任瑭環顧已經化作灰燼的禪院,低聲問:「師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無魚的臉色沉了下來:「有逆賊衝擊禪院,欲置我於死地,禪院護法與諸位侍衛大人奮起而戰,逆賊見無機可乘,便放出了大火同歸於盡。這件事,王爺最好能查清楚,還別來禪院一個清靜,還我佛弟子一個公道。」
  
  任瑭臉上怒色畢現,點頭同時沉聲應道:「師太放心,本王會著力追查,幕後主使…一個也活不了。」最後六個字他咬得極重,幾乎一字一頓。
  
  跟著,他又問道:「那現在……」
  
  不等他問完無魚就搖頭道:「只有我們生還,別人盡數殉難。不用再搜索什麼了,等過一陣,直接清理掉這片廢墟即可。」說著,無魚雙手合生,面色虔誠低聲誦經。
  
  任瑭大概能明白,這禪院中說不定藏著什麼秘密,無魚不願外人得知,所以不許搜救。靖王只要師太助自己登基,其它的閒事他才不會去管,當即點頭答應。
  
  片刻後一段往生咒唸完,無魚再度抬頭:「還請靖王通融,喚外面的佛家弟子進來,貧尼想請動諸家師兄一起做一場法事,超度火場喪身的亡魂…三天法度。」
  
  「現在就做?」任瑭問道。
  
  師太點頭,聲音雖輕,但語氣毋庸置疑:「現在。」
  
  任瑭當即傳令禁衛,放外面佛徒進來,現在的佛家事情與他沒什麼相關,又著實慰問、寒暄幾句,就此告辭而去,臨行前傳令禁衛小心戒備四周,另外又留下了一營精銳兵馬,以防『逆賊』再行兇傷人。
  
  當晚,由無魚師太親自主持,數百僧侶參與,就在廢墟中辦了一場浩大法事,等到天明時,僧眾數量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些,鳳凰城內外各大寺聞訊,都派遣僧侶加入。
  
  無魚修為深厚能堅持,但絕大多數的僧、尼都是普通人,何況還有不少年長僧侶身體羸弱,哪能跟住三天不眠不休的法師,大都也就是跟著禪唱一陣,盡上自己的一份力,從一炷香的功夫到時辰長短不一。由此禪院廢墟的法事,是個不斷有人加入、也不斷有人離開的局面。也是藉著人來人往,到了第三天夜裡,藏身於地宮眾人完成分批撤離,全都離開了這片危險之地,在家主的安排下,或重回府中值守,或消散於市井。
  
  至於所有俘虜、以及鳳凰城中幾乎人人都認識的漂亮和尚,全被慕容家的門生接應了過去,這個時候,朝中所有要員都被任瑭派人盯梢了,同樣,像紅波府、左丞相、杜大人這些『有心人』,也發動眼線啟用暗樁,去盯梢靖王一脈的勢力,互相刺探彼此監視,乾脆都亂成了一團,哪位大人的府上都談不上安全,反倒是黑道力量更穩妥……
  
  宋陽是『師弟』、也是俗家弟子,由此既不用去唸經,還可以守在師太身邊。
  
  法事休息時,無魚問宋陽:「你和燕國師有仇?很深?」
  
  宋陽應道:「你死我活的那種。」
  
  無魚點了點頭:「我記得施蕭曉說過,你有一片封邑方圓五十里。我想和你商量兩件事。一個是等鳳凰城事了,我想去你封邑。」
  
  宋陽笑道:「這還用商量?求之不得,我給您專門請個炒齋菜的廚子!」
  
  無魚精修佛法,但為人並不刻板,聞言也露出個笑意,繼續說出第二件事:「再就是,我想在你封邑中建蓋廟宇。」
  
  宋陽現在是『有古墓』的人,以後不會缺錢,當即應承下來:「建一座大寺供師太清修,這也不算事情,錢由……」
  
  不等他大包大攬下來,無魚就搖頭微笑:「這個地方不是給我清修用的。它也不是一座普通寺廟,而是連綿禪林、一個妙香吉祥地。」
  
  宋陽不解:「妙香吉祥地?」
  
  這次無魚想了下,但一時沒能找到合適措辭,乾脆舉例子:「你知道大雷音台吧?我要建的就是便是南理的大雷音台……妙香吉祥地,南理佛家弟子心中淨土,心中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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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 20:23:29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七章 舍利

  妙香吉祥地,南理的大雷音台。言外之意,無魚師太要一統南理佛宗!
  
  對師太的話,宋陽還是不太能理解,不是她說得不夠明白,而是……這個牛皮吹得實在有些太大了吧。
  
  燕頂是什麼人?少年時遭遇慘禍,卻因禍得福,拜入天下第一等的奇門,他本人更是天縱奇才,不過十來年的光景,就成為天下用毒第一人、天下武功第一人、天下機括第一人。而他的出身又和大燕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燕朝傾全國之力助他行事,這才有了後來的大雷音台,有了中土最最神秘的燕國師。
  
  無魚師太上下嘴唇一碰,就要起身直追燕頂的成就?即便她現在聲望了得、在南理佛徒中影響不小,想憑一己之力就把南理佛宗全部掌握手中,也還是太好高騖遠了。
  
  宋陽措辭了一陣,才委婉開口:「師太,您現在的狀況,和青木不太一樣的。最要緊的,假貨身後有燕頂的全力支持。」
  
  對這個話題無魚顯出了興趣,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宋陽繼續說下去。
  
  「青木冒充師太,助靖王搶下龍椅,再之後靖王多半會封她一個『護國法師』的頭銜……」這是早就和胡大人討論出來的結論,八九不離十,應該不會錯的。而再之後,朝政、君權自不必說,靖王就是國師的傀儡,說得難聽點就是任瑭這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做了個兒皇帝。燕是父邦、燕帝和景泰是他父皇。
  
  至於神權方面,青木會幫國師主持,這裡分作兩種結果:
  
  最理想的,青木利用無魚威望和靖王支持,把南理佛宗擰成一股繩,變成一股雄厚力量,就好像燕國現在的模樣。但是南理佛徒散漫多年,比著燕國和尚純粹得多,要他們真正臣服永遠忠心聽令,難於登天;
  
  第二種結果,退而求其次。國土有界而佛法無疆,燕國和尚來南理唸經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大批燕國高僧奉燕頂法旨,來到南理,直接替青木來開創一個全新局面。反正南理的佛徒是一盤散沙,既然無法凝聚就不去白費力了,有什麼事情幹脆由大燕高僧代勞……
  
  宋陽自己估計著,這兩重情形,第一種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倒是第二種結果,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宋陽說得異常仔細。
  
  他這些分析,都是在給無魚潑冷水,不料無魚卻笑著點頭:「年輕人能有這樣的見識,算是不錯了,難怪年紀輕輕就得了豐隆賞識,封作常春侯。」說完,她又繼續先前的話題:「那你再幫我想一想,我要想建成妙香吉祥地,該如何行事?」
  
  宋陽洩氣,剛才那些話全都白說了…他和無魚接觸時間不長,不過怎麼看也不覺得這位師太像是缺心眼的樣子,但是她偏偏就在這件事情上矯情個沒完。
  
  無魚是長輩、同伴、戰友,也是施蕭曉敬仰之人,宋陽不好去敷衍她,仍是認真應道:「師太要想成事,非得有朝廷相助不可;但光有朝廷支持還遠遠不夠,往上幾百年,從前朝到現在南理歷代國君對佛家事情都不予干涉,現在想要強出頭只怕會適得其反,至少,師太得先有個自己的局面,朝廷才好添出一份力氣。這個局面,不是指您老現在的威望,我的意思是真正擁戴、死心臣服……」
  
  宋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無魚有好名聲、現在人氣高,南理和尚憑著一時熱情幫他做些事情不難,可真要諸多名寺方丈、大德高僧站出來,宣佈擁戴無魚做『聖法師』,奉她法旨以為佛號,何異痴人說夢。
  
  說完之後,宋陽又補充了句:「您老莫誤會,您說的這個事情,我巴不得它能辦成,可我總得實話實說才行。」
  
  無魚示意瞭解,又微笑著說:「你可知,南理古時,也曾出過燕頂似的人物…而且還是一下子出了兩個。」
  
  宋陽眨巴眼睛,話題轉換得太突兀,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無魚則繼續道:「南理佛徒中出現兩個絕頂人物,他們的法號就不提了,姑且喚作阿貓、阿狗吧。佛學精湛、心智通天、手段犀利…阿貓阿狗都出色到不得了,幾百年都不會有一個真正奇才,在三百年前一下子生出來兩個,偏偏兩個人都胸懷大志,都想一統南理佛家。」

  「阿貓被信徒冠以聖僧之名、阿狗則被擁躉當做羅漢轉世,後來兩人的勢力越做越大,開始互相傾軋,從暗鬥到明爭,兩人才智相當,手段伯仲,誰也奈何不了誰,今天你贏了,明天我勝出,這一鬥便是幾十年,那時可還沒有南理國,整個西南境內的佛門幾乎盡數牽涉其中,本應清靜安寧的世外淨土被兩人攪得烏煙瘴氣,與黑道、江湖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了…當然,這是我的說法,當時、當世的信徒們可不怎麼認為,所以參與之人都覺得自己在衛道護法,投身其中捨生忘死。」
  
  「阿貓和阿狗雖然共生於世,但歲數畢竟還是不一樣的,阿貓比著阿狗大二十歲,兩個人鬥得天昏地暗,可終歸鬥不過天,阿貓沒輸,但老得不行了…九十歲了,壽數將近死到臨頭,想不輸也不可能了,臨死之前他獨自一人來到阿狗的大本營,菩提禪院。死之前阿貓想見阿狗一面。」
  
  「阿狗已經勝券在握,不過他明白阿貓是輸給了天,不是敗在他手上。阿狗心裡不怎麼痛快,但是對阿貓,他也當真是佩服的,而天生對頭、畢生大敵在臨死前來找他,又何嘗不是一份尊重。阿狗不顧門徒勸阻,親自迎了出去,把阿貓接進禪院。」
  
  阿貓命不久矣,沒了爭鬥之心,在隨後三天裡,阿貓阿狗談經論道,暢說佛理,再沒了爭執只是各抒己見,要知道他們兩個都是當世大德,各有精彩見識,相談之下歡暢無比,當世菩提禪院的僧侶常常能見到兩個老和尚談到興起時,會開心得放聲大笑、手舞足蹈……
  
  等到第四天清晨,阿貓的精神開始萎靡、倦怠,大限已到活無可活了,阿狗就守在他身前,黯然嘆道:「若可以,我願分你十年壽數,你我再鬥上十年,然後攜手並肩同登極樂,豈不快哉。」
  
  阿貓不屑:「你就能肯定,你會如我這般長壽,活滿九十壽數?」
  
  阿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阿貓則繼續道:「你我已經多鬥了幾十年,你當知足了!」
  
  阿狗又愣住了:「鬥了就是鬥了,什麼叫『多鬥』?」
  
  「你不如我的。」阿貓聲音虛弱:「不是說才學心智,而是…師門。」
  
  阿貓出身名門古剎,阿狗則是野廟長大,論起出身兩人相差極遠。可阿貓這麼一說,阿狗卻笑而搖頭:「你有師父教誨,有前輩見解可供修習,我卻全靠自己摸索參悟,到最後你我旗鼓相當,這麼算來,還是我比你更聰敏些。」
  
  阿貓倦得很,不再辯駁什麼,只是吃力笑道:「我有件禮物送你,過陣子才能送到了……與你相爭半生,痛快得很…我不後悔…先不說了,出去出去,莫擾我睡覺。」
  
  很快阿貓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回來。
  
  阿狗以同門師兄之禮待之,召集弟子大做法事,阿貓弟子想來參與一概通融,到阿貓死後十天,他留給阿狗的禮物終於送到了菩提禪院,是一份地契。
  
  阿狗狐疑不解,找到了地契所在之處,更讓他意外的是,那是南理佛家名山鏡兒崗腳下的一處池塘,面積不大,加起來不過三畝水域,他圍著池塘轉了一陣,表面看不出什麼,乾脆脫衣入水,潛下去看。
  
  到他一入水,就驚訝察覺,池塘中的水奇寒徹骨。
  
  鏡兒崗山中溶洞,洞深處有一座冰寒深潭,在南理佛宗之中極富盛名。不用問,這座池塘是和山中的寒冷水脈相連。阿狗知道阿貓留給他的地契必有深意,在冷水中咬牙潛游,所幸他本身也是宗師高手,這才能勉強堅持,若是普通人一下水就會被凍僵。
  
  池塘很小,阿狗潛入水底不久就發覺了異常,池塘泥底正中,居然坐了一口大缸,湊到缸口一看,其中有一隻青色小塔,被鐵鏈固定在缸底。
  
  在看到那隻小塔時,阿狗只覺得腦子裡嗡得一聲悶響,幾乎立時就明白阿貓臨終前所說的『師門不同、多鬥了幾十年』那些話的意思了……
  
  南理受佛香熏染,禪宗興盛千年,前後出過不知多少聖僧活佛,名人不計其數,但是要說起最最有名的那個,並非阿貓阿狗,更不是無魚師太,而是遠古時一位喚作瓶陀的高僧。

  講經時引得金龍現身、說法中天現祥光、修行過處白蓮不敗……有關瓶陀的傳說不計其數,到他圓寂時據說他真身現世,得蓮花寶座破空而去,直到那時天下人才知道他是佛祖親傳弟子、座下優波額黎尊者轉世。
  
  聽到這裡宋陽又想笑,而無魚師太乾脆已經笑了起來:「的確是有些離奇了,可還不是最奇的。」
  
  瓶陀圓寂後,他的弟子拆看遺言,原來師尊生前就已經得知自己真身,前生今世所有輪迴都被他參破,甚至連自己死後,會留下一枚舍利骨都算到了。
  
  法旨明言,命弟子將舍利骨以青塔封印,沉入鏡兒崗溶洞冰水潭,有朝一日優波額黎尊者還會再入輪迴重返人間,屆時他會取回自己的舍利。
  
  弟子遵從師尊法旨,請南理無數高僧共鑑,將舍利置入小塔內,再將青空舍利塔沉入鏡兒崗寒潭。
  
  最關鍵的是,這個傳說細節豐滿,有關青色塔、頂舍利的描述詳細異常,根本無法被仿造,有心人想造個假的出來,也無法魚目混珠、瞞天過海……
  
  當時阿狗一見青色塔就大吃一驚,從缸中取出青塔,返回地面後將其打開,果然,其中安放著一枚頂骨舍利,光潔圓潤、如明珠璀璨。
  
  無論是塔還是舍利珠,都與傳說中一般無二。
  
  聽到這裡宋陽茅塞頓開,而三百年前的阿狗也恍然大悟。
  
  瓶陀或許真是位高僧,但他那些口吐蓮花、尊者轉世的故事,完完全全都是被人編造出來的。重要的不是瓶陀這個人,而是傳說中的:誰能從寒潭中取出青空舍利塔,誰就是佛祖座下優波額黎尊者轉世。
  
  至於瓶陀傳說的編造者,便是阿貓的師門了。
  
  或許是前輩高僧早有預見,後世裡的南理佛門會有紛爭亂世;或許是擔心,將來佛門中會橫生妖孽,蠱惑信徒去做邪魔勾當。所以阿貓的師門前輩,編織傳說,設下了這樣一個騙局,並世代相傳下去,真有一天佛門內亂,他家弟子只需先到池塘中取出青空舍利塔,再廣邀高僧作證,藏好寶貝進入深潭潛泳一圈,等他再上岸,便是轉世尊者了。
  
  尊者重返人間,南理佛徒歸心,不管當時有什麼樣的紛爭都能被他輕易解決,自然風平浪靜。
  
  為了這件事,阿貓的師門前輩花費的苦心根本無法計算。炮製一個傳說不難,但想要讓這個飄渺傳說變成南理佛徒心中一個根深蒂固『印象』,就絕不是件容易事,非得積年累月的去傳講、一代一代不停去宣揚才有可能成功;把舍利塔養在鏡兒崗水脈下,也同樣是一份良苦用心,傳說中的舍利塔藏於寒潭,經歷無數年頭,從青塔到舍利都侵潤水色飽蘊寒意,非得如此,將來取用時才不會引來懷疑。
  
  看著手中的青空舍利塔,阿狗忽然笑了,不是開心得意,而是自嘲…在與阿貓相鬥時,他還曾多次動過心思,想要利用這個傳說,找出或者偽造這件寶貝來拉攏信徒,不過都因難度太高不得不放棄,他可當真沒想到,舍利塔竟然一直都在阿貓手中。
  
  再反過來想,阿貓如果肯動用青空舍利塔,阿狗早就一敗塗地了,哪還會有幾十年的糾纏苦鬥…他始終沒動用寶貝的原因已經不得而知,可能是阿貓覺得眼前局面不值得浪費這件寶物;可能是為了一己之私辜負師門苦心,讓他心中有愧;也可能阿貓不求勝只好鬥,棋逢對手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既不想靠借助外力也不願結束『棋局』吧。
  
  阿狗自己更傾向於最後一個說法。幾十年中,他時時刻刻都在求勝,為了對付勁敵絞盡腦汁,直到阿貓老死了,他得勝,但毫無開心而言,當然也沒有太多難過,不喜不怒,只是覺得天地一下子廣闊了,而自己卻變得渺小了……空落落,無所依,談不到寂寞,卻稍有孤單。
  
  這盤棋下完了。
  
  阿貓沒作弊,但卻實實在在的讓了阿狗。
  
  阿狗設身處地,如果他是阿貓,應該也會這麼做吧。
  
  捨不得結束的棋局終於還是結束了,沒了對手,雄心壯志似乎也失去了著落,眼前空有一座世界,可阿狗卻再提不起興趣做什麼……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阿貓死前仍對他喃喃咒罵、他寧願阿貓死前沒去過他的菩提禪院。
  
  所以他改了廟名,菩提禪院易名別來禪院。
  
  阿狗把青空舍利塔又放置回原位,就此返回禪院,放下所有事情,靜靜作於佛堂,三年之後老僧面帶笑容,沒和任何人交代一聲,起身離開禪院,再不知所蹤。
  
  阿貓阿狗的事情講完了,宋陽眸子鋥亮,緊緊盯住師太:「別來禪院?」
  
  無魚一笑:「不錯,別來禪院。阿狗是我師祖。」
  
  宋陽的神情變得有些緊張了:「那個青空舍利塔……」
  
  無魚點頭,笑容不變:「我知道它在何處,我還知道有關尊者轉世的傳說,如今仍在南理佛徒中流傳著,份量很重……如非如此,你覺得燕頂為何會找上我?青木為何一直捨不得殺我?就憑無魚那點薄名,冒充過來能有多大用處?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那座青空舍利塔。」
  
  師太稍加停頓,又繼續道:「還有禪院地宮,氣路遠遠地修出去,因為地宮本來是做『避難地』,阿狗當初怕阿貓會殺上門來,就給自己撿了個地宮,但是出入機關被青木改動了,這才變成後來的樣子。」
  
  宋陽才不去關心地宮,追著上個話題說道:「您老知道寶貝舍利塔的下落,是絕密之事,燕頂又如何知曉?」
  
  無魚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他從何處瞭解到的,不過不重要的…要緊的是他想奪這座塔、想要南理佛徒盡數為他所用,我豈能讓他如願。佛門弟子慈悲為懷,與世無爭,但邪魔橫生時,除魔衛道也是我輩本色。這也是阿貓師門前輩做這個局的本意吧。」
  
  宋陽聞言興致陡增:「師太這是要…要動用那件寶貝了?」
  
  「燕頂以我佛之名行邪魔之事,當為天下佛徒之敵。而邪魔勢大,南理的佛門弟子不過一盤散沙,若不能齊心協力,又如何護法除魔,青空舍利塔沉寂千年,該是喚醒它的時候了。」無魚坐直了身體:「用不了多久,轉世尊者就會重新世間,妙香吉祥地便是他的修行之處,我選你的封邑是因為,你和燕頂有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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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 20:24:21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八章 髒水

  宋陽喜上眉梢,之前有關『師太要建南理大雷音台』的顧慮一掃而空,有了那座寶貝塔,尊者轉世信徒歸心,師太立刻就會有個『局面』,就算朝廷不幫忙,妙香吉祥地也會成為南理的佛家聖地,不過宋陽貪心,忍不住還有些小小遺憾:「可惜,要是燕國的僧人也信這個傳說就好了……」
  
  「尊者傳說在大燕,不如南理的影響那麼深,但也並非全無影響的,」師太聲音清淡,語氣裡帶少少的一點笑意:「真要追究到古時,南理禮佛還在燕國之前,現在燕國不少古剎大寺,追溯淵源還是我西南僧侶赴北傳教時建立的,千百年裡兩地僧侶往來也從未間斷,等尊者轉世的消息散播出去,未必沒有燕國高僧前來朝拜。」
  
  宋陽哈哈大笑,除了開心還是開心,在沒啥可說的了,對著無魚師太長身而揖:「末學後輩,拜見優、優…梨尊者。」
  
  「優波額黎尊者,」無魚失笑,繼而搖頭道:「這個尊者……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自己來做的。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倒是不分男女的,不過佛前尊者轉世成一個老尼姑,終歸還是會讓覺得有些古怪。」
  
  「再就是托青木的福,讓老尼姑有了份不錯的名聲,除了平叛還能用來做些其他事情,比如…轉世尊者總不能自己去拉攏信徒吧,但我可以幫他;再比如,憑著我現在這點薄名,若率先認可轉世尊者,多少能讓事情更順利些……至於尊者有誰來做,我也有個上好人選。」
  
  宋陽當然知道這個人選是誰:「施蕭曉?」
  
  「白衣無豔生俱妙相,精通佛法少年揚名,轉世尊者非他莫屬。」無魚早已盤算好了一切:「在地牢時我和他說過此事了,他已經答應下來。」
  
  漂亮和尚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接人待物都隨和得很,真有被人罵了打了他多半也不會計較的,但是心裡認定了什麼想法,怕是九個大宗師也拉不回來,他『貪戀紅塵』還俗了,宋陽本來還有些擔心,怕他不肯再踏入佛門,沒想到無魚已經把他說服了,當即大笑:「您老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笑著半截,宋陽開始眨眼睛,琥珀說讓施蕭曉幫『兒子』三年,他答應了;無魚要施蕭曉再次出家,他也答應了…宋陽心裡琢磨著:漂亮和尚喜歡聽老太太的話麼?
  
  無魚哪知道宋陽的胡思亂想,繼續說道:「有關琉璃塔、尊者轉世,老尼姑只是提前和你打個招呼,眼下的要緊事是如何平息叛亂,需要我做什麼,還要你多動心思。」
  
  宋陽立刻點頭,拿下靖王幫老丈人扳回局面才是當務之急。
   
  別來禪院三天法事,地宮中隱藏的同伴、俘虜分批撤離,宋陽也曾離開過幾次,地牢中有兩個人他不放心,一個是國師弟子青木,她由施蕭曉負責看守,本來不用旁人操心,可她身上還牽扯出了阿泰,宋陽生怕漂亮和尚受不住蠱惑,會一時心軟放了她。
  
  也是因為阿泰的關係,宋陽打消了對付青木的念頭,但也僅僅是不逼供、不虐待,要就此放了她是萬萬不可能的,特殊時期,若青木得脫自由匯合了靖王,立刻就有滅頂之災降下。為此宋陽反覆叮囑施蕭曉,直到施蕭曉以佛祖之名應承下來:絕不自作主張釋放青木。
  
  宋陽擔心的另一個人自然是重傷在身的羅冠。親自護送羅冠離開,在紅波衛的接應下,宋陽把大宗師送到安全之處,又靜下心給他完成醫治,最後留下藥方,對負責照顧羅冠的紅波衛仔細叮囑用法、用量等注意事項,這才放心離開。
  
  羅冠這次傷得不輕,換成旁人早就死了,好在他本身修為了得,又有宋陽及時醫治,此刻已經真正穩定下來,只要調養得當,過一段時間便能恢復如初。
  
  地牢中的事情處理妥當,宋陽又在慕容家的幫助下,約見了左丞相和刑部尚書,商討對策。
  
  左丞相府內外都被靖王派人監視,靖王身邊當然也有胡大人的眼線,不過能探到的有用消息並不算多,其中比較重要的一條,是青木曾與靖王商定,近期會再做一場為南理求福請平安的法事,屆時將祈願仙佛,得出『靖王當立』的預示。

  聽胡大人說完,宋陽直想笑:「這也用打聽?咱倆上次就猜到過吧?您老真派探子了?」
  
  胡大人咳了一聲,擺手笑道:「少貧。我問你,無魚知道什麼時候做法事、知道青木和靖王商量的法事具體細節是什麼嗎?這些若都不知道…不怕再見靖王時他會懷疑麼?」
  
  宋陽立刻不笑了:「這些也探來了?時間、細節,快說來聽。」
  
  「不知道。」老頭子回答得理所當然,宋陽氣得攥拳頭。
  
  左丞相笑得更開心了:「不光老夫不知道,靖王也不知道。青木只是說盡快做法事,沒說具體時間,至於其中的細節,雙方也尚未確定…照我估計,靖王快等不及了。」
  
  地牢被困四天、禪院法事三天,宋陽一下子就耽擱了七天功夫,據說鎮西王已經得到消息,從西關急返京師。邊關重地,兵馬都為防禦外敵而設,王爺啟程時並未領兵。
  
  不過南理國偏西部分都算是王爺的勢力範圍,邊關之後仍有大隊軍馬效忠,王爺未從邊關領兵回來,不代表他抵達鳳凰城時身後沒有大軍。雖然現在的探報是鎮西王身邊不過數百衛兵,但西邊已經開始有了兵馬調動的跡象。
  
  所以京師中的叛賊、平叛兩方,現在都著急上火…靖王一定要趕在鎮西王返京之前定下大統完成登基,這才能名正言順地對付鎮西王;左丞相、杜大人等人不願南理內亂,鎮西王一回來很可能就會東西開戰,他們都希望能在王爺返京之前扳倒靖王任瑭。
  
  對於雙方來講,時間都緊張得很。
    
  鳳凰城中寺廟無數,當然不止一位師太,無魚的的性子與施蕭曉有幾分相似,心中有佛而修持隨意,做事不拘小節;孤石則正相反,她是京師之內,最最刻板的老尼姑。
  
  孤石人如法號,孤僻保守,幾乎沒人見她露出過笑容,她主持的蓮宗庵不許男子踏入半步,對女子也有諸多規矩,妓、伶不准入,名聲不佳不准入,嬉笑不敬不准入,甚至改嫁者也不准入,蓮宗庵在她掌管下,不像來者不拒有緣則度的寺廟,倒更像一座貞潔祠;她對待門徒也異常苛刻,近乎自苦的修持,諸般功課不得絲毫耽誤,否則必遭嚴懲。
  
  別來禪院的法事過後,無魚師太就暫時住進孤石的蓮宗庵。
  
  即便無魚名望極高,孤石對她也不假顏色。無魚師太來時,正值晚課時間,孤石冷冰冰道:「師兄入駐蓮宗庵,就當遵從此間規矩,無論輩分身份,身為我佛弟子,不得耽誤修持,你盡快收拾一下,隨我上殿……」
  
  她的話還沒說完,無魚就搖頭道:「晚課不急。」
  
  孤石眉頭大皺,正想在說什麼,不料無魚忽然顯出了一副警惕神情,閃身到門口,向外張望。孤石不悅道:「你這是做什麼?蓮宗庵嚴謹修持,沒人敢來這裡搗亂,更不會有宵小夜探。」
  
  「事關重大,不敢不防。」說著,無魚關上房門轉回身,對孤石雙掌合十,認真道:「無魚有事,求師兄相助。」
  
  孤石天生是個生冷性情,所以對無魚沒什麼好態度,但她冷著臉孔,不代表也冷著心思,孤石是虔誠佛徒,對無魚的所作所為她和旁人一樣,都是打從心底欽佩的。
  
  聽無魚這樣說,孤石愣了愣,明白對方一定是有大事要說,她不善言辭,不會說客氣話,只是點頭應道:「你講。」
  
  「幾天之前,宮中出榜,詔告四方百姓中秋巡遊慘禍,師兄見過榜文了吧?」無魚開門見山,待對方點頭之後,她又繼續道:「榜文所說屬實,我親自查過萬歲屍身,確是邪魔附體…可是有一點很不對頭。」
  
  中土佛法中,本來就有除妖降魔的功課,不過這門功課不是誰都能學到的,孤石也沒有這個資格,對此只是一知半解,雖然能聽懂無魚所言,但腦筋裡卻轉不出什麼念頭,孤石目光有些茫然:「哪裡不對頭?」
  
  無魚拉著老尼姑一起坐了下來:「豐隆正值盛年,年輕力壯,行事也算端正,既無劣跡也不存邪念,不是那麼容易被侵欺的;何況他住的地方…皇宮內院,每年都會請高僧祈福,又有供奉開光佛祖,邪魔避猶不及,怎麼會跑去那裡作祟?」

  孤石更糊塗了,說話也不講究措辭,毫不客氣:「先前說皇帝中邪的是你,現在說皇帝不會中邪的也是你,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皇帝中邪,這一點絕不會錯;但他為何會中邪,才是疑竇所在。」無魚耐心得很:「我在皇宮檢查豐隆屍體的時候,在附近也大概查探了下,幾樣闢邪法器都有移動過的痕跡…最要緊的,寢宮一棵盤龍柱下的跟腳處,殘留了些硃砂印記,盤龍柱是紅色,硃砂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算得上隱秘。印記便如這樣…」說著無魚取過紙筆,刷刷點點,畫出了些奇怪符號。
  
  孤石接過圖畫,看了一陣茫然搖頭,顯然不認得這些畫符。無魚認真給她講解道:「師兄請想,寢宮是什麼地方,豈容旁人隨便涂畫符篆?有人處心積慮做賊,事成後一定還要設法毀滅痕跡,只不過我發現的地方沒能被完全清理乾淨,所以…我畫出來的印記是半個法篆。」
  
  一邊說著,無魚伸手,輕輕按在印記旁的空白處。
  
  經她提醒,孤石又再仔細端詳,神色終於一變:「這是乜羅咒字?」
  
  無魚沉穩點頭:「不錯,應該能肯定的,宮中有妖人施展了乜羅邪術。」
  
  『乜羅』是個人名,吐蕃人士,曾拜入高原上一位活佛門下,修行密宗法度。十幾年後不知為何離開高原來到中土修習禪宗佛法,到中年時再度叛出師門,去了西南巫蠱山鄉隱居。又過幾年乜羅重新入世,那時此人已經走火入魔,先自創邪術,再自立邪教,搞出了不少風雨,最後被官家剿滅,這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乜羅邪教被連根拔除,但他的邪術在民間仍有流傳,從來都被官家和佛徒都視為異端,一旦發現立刻剷除。
  
  乜羅秘術融合密宗、禪宗和巫蠱法門,其中最有名的一項便是『走鬼上身』的邪法。
  
  這種通幽引冥的邪術,到底靈不靈驗誰也不知道,不過中土世界上,從高原到沿海、自冰原到莽林,百姓全都信奉鬼神之說,當年乜羅邪教勢力頗大,他的邪術自然也不乏信徒。
  
  說到現在,孤石哪還能不明白無魚的意思,皺眉道:「師兄的意思…是有人施展邪術,加害了豐隆萬歲?會是誰?」
  
  宋陽救出無魚,成功翻盤的機會大增,但具體做事的時候,也多出了一個小小的麻煩:無魚的威望。
  
  之前青木搞風搞雨,把無魚師太的名聲打得無比響亮,脫困後真無魚坐享其成。而完成平叛,還有一件『尊者輪迴』的大事要去做,屆時還要用到無魚的盛名,所以在平叛時,無魚也好、宋陽也罷,都要保住這份好名聲。
  
  真相當然不能公佈,若南理百姓得知神佛般的無魚自己被人家關在地牢裡七年、名頭被人冒充去了做忤逆惡事,無魚又哪還會再有聲望。
  
  前後兩次調包都不能為外人所知,現在的無魚也不能推翻以前假無魚說過的話,只有將計就計,順勢而為。
  
  「具體是哪個,之前我說不好,只能肯定是宮中有人搞鬼。」無魚聲音低沉:「所以之前那份榜文裡,只說了其然,未說其所以然。不止榜文,懷疑有人施展邪術這件事,只在我心裡盤算,還不曾告訴任何人,師兄是第一人。」
  
  孤石與有榮焉,但也只是心裡暖和,臉上仍是冷冰冰的,繼續正題:「不難猜的,豐隆遇害,誰最可能登基,誰便是兇手了吧。」
  
  對此無魚不置可否,又另起話題:「別來禪院的慘事,也有不尋常之處…師兄當知,靖王為護我安全,給我指派了一隊宮中侍衛吧。」
  
  孤石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是那些侍衛要殺你?」
  
  無魚搖了搖頭:「侍衛個個忠勇,捨命護佑於我,最終以身殉法。」說著,師太面露悲憫之色,雙手合十低聲誦經。孤石也隨她一起唱起咒文。
  
  片刻之後,無魚再度開口:「闖入禪院的的兇徒來歷不明,但訓練有素,單靠侍衛遠遠抵擋不住,所幸,因非常時期,白塔寺天祛師兄率門下武僧提前進駐禪院,有了他們相助,才讓兇徒未能得逞。激鬥之中,一位宮中侍衛首領打掉兇徒護面,他認出了對方…靖王門下禁衛。」

  鋪墊得差不多了,無魚開始直接給靖王潑髒水,孤石卻糊塗了:「派侍衛護你的是靖王,派兇徒殺你的也是靖王?」
  
  無魚編出的這些事情,其實思路清晰得很,不過對平日裡只知吃齋唸佛的老尼姑孤石來說,還是稍稍有些複雜,好在孤石的腦筋並不混沌,略作思索就想通其中『關鍵』:「宮中侍衛不是靖王的自己人,殺你的事情不能交給他們做…護你是真的,殺你更是真的…兇徒實力遠超侍衛,你必死無疑…派自家好手殺你是為了要你死;派宮中侍衛保護你是為了洗脫他自己的嫌疑。」
  
  無魚頷首:「當如師兄所言。蒙佛祖庇佑,我逃過追殺與大火,也逃過了下一劫。」
  
  孤石不解:「下一劫?」
  
  「大火熄滅後,靖王親自帶人搜索廢墟……」無魚起了個頭,孤石就恍然大悟:「果然險得很!」
  
  無魚繼續道:「所幸,諸位師兄不棄,就守在不遠處,我於火中倖存的消息被洩露出去,靖王找到我也沒法再動手了。」靖王要是能知道自己『與民同樂』的大好心思被無魚篡改成『無法動手』,怕是當真會破口大罵了。
  
  孤石思路也變得更清晰了:「你在宮中檢查豐隆屍體,特別是懷疑有人利用邪術陷害萬歲的時候,露出過什麼破綻沒有?」
  
  「真相駭人十足,突然想到時,顯出過一陣驚愕……」
  
  孤石冷笑了一聲,老尼姑明白得很:「你懷疑有人引鬼陷害豐隆,靖王看出你的懷疑,所以才派人殺你,這是滅口。」
  
  無魚嘆氣:「出家人青燈古佛為伴,總也見不過人間的欺詐…可說到底,還是我禪定之心不夠,遇事時不夠從容,若是師兄在場,便不會有後面的麻煩了。」
  
  這句話孤石深以為然,老尼姑成天板著臉來著,沒別的表情,自然不會洩露心事……她口中還算厚道:「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瞎話說完了,無魚把話鋒一轉:「靖王包藏禍心,趁著禪院三天法事時,我仔細想過了,有一個辦法,但憑我一人之力……」
  
  話說半截,孤石就打斷道:「除魔衛道義不容辭;庇佑百姓義不容辭;同門援手義不容辭,直接說你想到的辦法吧,孤石自當竭盡全力。」
  
  「很快我會再辦一場法事,為南理祈福……」無魚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與孤石密談。孤石時疑惑、時點頭、偶爾還會插口問上幾句,兩個人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孤石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點頭道:「明白了。」
  
  無魚的神情又復輕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親手沏一杯茶奉到孤石面前:「多謝師兄。」
  
  孤石擺手,又是幾句『義不容辭』之言,把茶杯接到手中,輕輕喝了一口,甜滋滋的……這個時候,外面忽然有小尼姑來傳報,庵外來了一位公公,說是來請無魚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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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 01:13:35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九章 邪魔

  今天禪院法事結束的時候,靖王就派人來請無魚了,當時無魚找個理由推脫了,約好這個時候入宮見面。
  
  孤石神情警惕,問無魚:「入宮會不會有危險?」
  
  無魚微笑搖頭:「宮中反倒安全,眾目睽睽下靖王不敢如何,否則他又何必等我返回禪院在動手。無妨的。」說完,見孤石一下子放鬆下來,無魚心裡暗嘆一聲『師兄愚鈍』,又不著痕跡地補充道:「就算靖王要再對付我,也不會在宮中……」
  
  孤石總算想到了什麼:「去皇宮的路上不安全,我送你過去。」說完,當即傳令,集結庵中所有弟子,隨同無魚一起趕赴皇宮。
  
  蓮宗庵周圍有禁軍的嚴密部署,隨太監同行的也有大群侍衛,靖王又哪會知道無魚已經從幫他統攝南理的活菩薩變成了要拿他老命的真閻王,仍盡心盡力地保護師太,不敢有絲毫大意。
  
  公公、侍衛們見闔庵女尼全都隨行,先是略顯驚訝,但轉念一想就釋然了,無魚師太的地位擺在那裡,佛門弟子遠送高迎也算正常。
  
  一行人才剛出門,從蓮宗庵鄰間民房中,宋陽閃身而出,侍衛們反應奇快,若非無魚及時喝止,一片勁弩就射出去了。
  
  等宋陽來到火光下,有禁軍、侍衛認出他是無魚的『遠房師弟』,自然允他與無魚同行。
  
  禪院法事的時候,孤石也曾到場,不過那時宋陽不在,是以老尼姑不識得宋陽,無魚代為介紹,把宋陽的身份講清楚,示意孤石他是自己人。
  
  宋陽上前見禮,小捕給他易容了一副『不要臉』的臉,孤石看他就不順眼,不還禮,語氣生冷:「只在外面守候就好,若有事找無魚師兄,記得由知客通報,蓮宗庵不容男子踏入。」宋陽不計較,笑著答應,站直身體的時候,和無魚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輕輕一點頭。
  
  來接師太法駕的侍衛隊伍帶了車輦過來,或許是夜色清涼無魚不願登輦,執意步行前往,大隊人馬就此啟程。
  
  無魚身處護衛中央,腳步不急不緩,孤石神情冰冷緊隨其後,默默而行……
  
  從蓮宗庵到皇宮,刑部、大理寺、肅政台三司衙門是必經之處,三司毗鄰而建,坐落於同一條大街。而這附近的幾條街,不論白天戒嚴,或者夜中宵禁,都不是京中禁軍掌管,而是由刑部差官負責。
  
  中秋過後,有關京師防務諸事都被靖王把持,杜大人不曾稍有微詞,但刑部周邊卻是他的底線,不容碰觸。
  
  時局未穩之際,靖王也不和他計較那區區幾條街,有什麼事情都等自己登基之後再說。
  
  在走入刑部勢力範圍後,隨行侍衛明顯緊張了些,這是『別人的地盤』,而且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侍衛中不少人都懷疑別來禪院的大火與刑部有關,畢竟,當時禁軍趕去救援的時候,遇到了刑捕官員的阻撓。
  
  這個時候無魚忽然低低地『咦』了一聲,孤石立刻搶步上前,問道:「怎了?「
  
  無魚的臉色異常古怪:「師兄有沒…有沒有覺得冷?」
  
  孤石茫然:「冷?不曾覺得。」
  
  無魚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是又不敢確定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繼續前行。
  
  但是再走不久,老尼姑孤石突然覺得,一股陰冷之意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出現,自內而外,從自己的四肢百骸向外散出,激得她全身毛孔都是一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伴隨陰冷,還有莫名心慌、煩躁,老尼姑孤石吃驚不小,這是急病之兆,但她一生修持,雖然過得是清苦日子,不過作息嚴格飲食清淡,身體從來都健康得很,又哪會說病就病。
  
  孤石咬牙,只盼堅持一陣就能好轉,可事與願違,越往前走,體內寒意與胸中煩悶就越甚,耳朵裡開始轟轟亂響,腦子一片混沌,只覺得一陣陣的眩暈,老尼姑再也撐不住,伸手抓住無魚,想要她暫時停步,不料無魚師太的手腕竟冰冷異常……

  無魚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眼神也不再清透,變得渾濁散亂,孤石一看她,也大概能明白自己現在的樣子。
  
  無魚聲音很低,如臨大敵:「師兄也察覺到了?」
  
  孤石不明白她的意思,察覺到什麼?她只是覺得冷,冷得要死……
  
  兩個老尼姑同時停步、出現異狀,沿途護送的侍衛、尼姑全都緊張起來,隊伍停步,在長官號令下襬出防禦陣勢,引路太監滿臉焦急趕過來詢問:「兩位師太怎麼了?」
  
  宋陽也湊上來,目光裡既有關心也有警惕,他不理孤石只看無魚,伸手抓起師太手腕想要給她掌脈,但雙手才一相觸,他就駭然脫口:「這麼冷!」,跟著又皺眉問:「會不會是中毒?」
  
  即便身體痛苦,孤石聞言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無魚剛剛一直呆在庵中,她要是中毒,難道是我下的毒麼?何況,就算我要下毒,會連自己一起毒了麼。
  
  而無魚也搖了搖頭,翻腕卸開了宋陽的手,搖頭道:「不用擔心,不是毒也不是病,而是…」說到這裡,她突然住口,轉過頭對侍衛們說道:「收起武器,都到我身後來。」
  
  侍衛們莫名其妙,他們護衛師太職責在身,可是聽無魚的意思,好像是要保護他們似的。
  
  宋陽也是一臉迷茫,開口問道:「到底怎麼…」
  
  不等他說完,無魚就搖頭打斷,聲音少有的嚴厲:「他們不懂,你怎會還不明白?!」
  
  宋陽一愣之後,恍悟與驚懼兩種表情同時湧上臉龐:「莫不是…是那個…」
  
  無魚不耐煩,顯然沒有心思去解釋,只是厲聲催促:「速速退後,到我身後來。」
  
  侍衛首領還想再說什麼,宋陽靠上前去,語氣堅定:「聽師太吩咐!」隨即又放低聲音,說道:「咱們對付不來,非得師太親自出手不可。」說著,伸手拉起愕然中的侍衛首領,站到了師太身後。
  
  主官一動,其他侍衛也都隨其退後,無魚聲音凝重:「不論看到什麼,都不得出一聲,更不能抽刀動武,否則連我在內,誰也活不成。」
  
  稍作停頓,她轉目望向侍衛首領:「有勞將軍,待會若有人躁動,務必立即格殺,免得他害死旁人,需記得,不可見血。」
  
  皇帝被惡鬼附身慘死,鳳凰城中本就人心惶惶,神鬼之說盛傳,唯一有本事降妖除魔的無魚師太此刻煞有介事,侍衛首領哪敢怠慢,當即點頭答應;而無魚對他好像還不夠信任,又對著宋陽點了點頭,意思再明顯不過:侍衛首領不下手,你就動手。
  
  吩咐過後,無魚列位隊首,緩緩坐倒在地,回頭看了孤石一眼:「師兄助我。」說著,雙腿盤起結跏趺坐,左手攤開掌心向上,橫放於左腳上,右手覆於右膝中指觸地,穩穩坐好。
  
  孤石根本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又何談相助,但是看了無魚的坐姿……
  
  左手結定印,示禪定之意;右手結觸地印,這是佛祖成道相,以地為證,能降服一切諸魔,是以觸地印又稱降魔印。無魚結出這樣的手印,她要對付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至此,孤石恍然大悟,為何自己會心煩意亂、體感陰冷?不是生病更非是中毒,而是自己修持深厚,佛根於心,當有邪物靠近自然而生的反應……倒是真有這麼個說法,可老尼姑以前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當然也沒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明顯的很,無魚師太和自己一樣的反應,應該是不會錯的,在佩服無魚佛法精深、見識廣博的同時,孤石也略略有些得意…對邪物有所感應,這種事別說凡夫俗子,就是大德高僧都未必能行,這可是修持精深、佛根於心的證明。
  
  孤石也不廢話,忍著身體難受,也坐倒在地,學著無魚的樣子結出一樣的身印和手印,孤石不知道自己『靈不靈』,但是能提前感應到邪物,那結出的佛印肯定也會有些威力吧。
 
  不料無魚卻輕輕一搖頭,對她道:「師兄,請『施無畏』與『施願』兩印。」
  
  孤石納悶,無魚讓她結的兩印是給予印、慈悲印,是佛祖對信徒的祝福和幫助,怎麼能在對付邪物的時候使用。
  
  無魚明白她的疑惑,輕聲解釋道:「雖是邪靈,但未必不可度,慈悲為懷。」孤石皺了下眉頭,心中對無魚『對邪物也要講慈悲』不以為然,不過還是聽從吩咐,換過了印相……
  
  子夜時分,寂靜長街,週遭萬籟俱靜,兩位師太捏印而坐,門徒與侍衛列隊身後,每個人心中都說不出的緊張,一時間也真都覺得,不知從哪吹起了陰風,順著衣領袖口侵襲身體,不寒而慄。
  
  蓮宗庵還跟來了幾十個女尼,她們『修持淺薄』,沒法向兩個長輩提前察覺邪物,當然也幫不上什麼忙,正不知所措,無魚出聲:「往生咒,不得停。」
  
  這樣的時候有經可念似乎都變成了一件幸運事,女尼們立刻端坐合十,齊聲念起經文。梵音一起,長街上的氣氛也就『濃』了些,無魚再度沉聲傳令:「掌火燭。」
  
  侍衛裝備精良,夜差時都隨身帶了精緻火把,不過皓月當空,趕路中他們一個百人隊打上二十餘根火把足矣了,此刻人人為氣氛所攝,聽了師太的話,侍衛們不敢稍有怠慢,動作迅速點亮火把,轉眼間火光大作,把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無魚又對老尼姑孤石道:「師兄請『金剛般若波羅蜜』,仍是萬萬不可停。」後者明白是要自己也唸經,二話不說,當即開始念唱起經文。
  
  所有人都佈置妥當,無魚師太深深吸了一口氣,雙目如炬一眨不眨,緊緊盯住長街盡頭。
  
  很快,一陣凌亂腳步聲傳來,從前方黑暗處衝出來一隊刑部差官。
  
  本以為是鬧鬼,沒想到跑來一夥捕快,侍衛首領眉頭微皺,他職責在身,正想出聲喝止對方停步,無魚師太就轉頭向他低聲叱到:「噤聲,不可妄動!」
  
  等捕快們距離稍稍近了些,從侍衛到尼姑,就全都看出他們不對勁了……沒人見過這麼狼狽的官差,一個個跑得帽歪衣邪,逃跑中不停回頭看,彷彿正被什麼可怕東西追逐著。這些官差一邊跑,一邊張大嘴巴,看樣子是在大聲呼喊,可是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他們根本喊不出一個字,而真正駭人的,官差們自己卻茫然不覺,還在邊跑邊喊,不知是在呼救還是想傳訊,很明白的,他們能聽見自己的『喊聲』。
  
  片刻後大夥就看得更明白了,捕快們臉色蒼白,雙目卻殷紅如血,完全是中邪的樣子。
  
  即便侍衛訓練嚴格,尼姑們修行刻苦,看到眼前的景象也覺得毛骨悚然。
  
  不止『無聲吶喊』,而且『目中無人』!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雖然雙方距離不遠、侍衛這邊火光耀目,但是在那群捕快眼中,這條長街根本還是黑漆漆的、空蕩蕩的,他們看不到有人,更沒有停步的意思,若不加阻攔非得直接撞上不可。
  
  捕快們越跑越近,無魚卻始終無動於衷,她的『遠房師弟』卻沉不住氣了,踏上一步擋在兩位師太面前,大袖揮動擺了個古怪架勢,分不清是想打架還是要除妖。
  
  他本來就站在兩位老尼姑身後,縱身躍上之際,險險就把袖子抽在孤石臉上,孤石面色憎惡,鼻子裡卻嗅到一抹清香,由此她心中對宋陽更加厭煩了,堂堂一個大男人,衣服還要用香料熏染……
  
  無魚也開口斥責:「不可,退後,莫壞我法事!」
  
  『遠房師弟』不敢違命,悻悻退回原位。
  
  無魚依舊紋絲不動,眼睛緊盯刑捕,直到雙方只差區區丈餘距離、領頭的捕快再邁一步就會踢到無魚身上的時候,她終於有所反應,開口一串梵音大吼!法咒鏗鏘浩蕩,雷霆一般直接夯入眾人耳鼓深處,任誰也想不到,身材瘦小的老師太,竟能發出這般響亮的大喊,連她身後的火把都被聲壓震動,同時一暗,旋即又復明亮起來。
  
  咒言到處,中邪的捕快們身體齊齊一震,彷彿突然被長夜凍住,仍保持著奔跑姿勢,一動不動僵在原地,而下一刻,肉眼可見的,從他們眼中、耳中、口中,淌出細細血線,鮮血滴落在地…不過噠噠的輕響,卻比之前師太的吼聲還要更刺耳些。
  
  隨著污血流淌,捕快們臉色迅速回覆正常,眼中血色也悄然退散,顯然附在他們身上的邪術被無魚驅散。
  
  幾息過後,捕快們回覆過來,乍見眼前景象,全都是一副驚訝神情,為首那個想要說什麼,可嘴巴動了動,還不及出聲,身體突兀一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不知是死了還是昏厥。
  
  不止一個,所有捕快都是如此,中邪、甦醒、摔倒……無魚對身後人說道:「無妨,只是昏迷。」
  
  說完,還不等大夥鬆一口氣,她又沉聲警示:「不可鬆動,正主來了!」
  
  眾人都以為事情了結,哪想到還沒開始,聞言心中打了個突,又重新緊張起來,而無魚的警告剛剛落下,一陣『蒼蒼朗朗』的怪響,又從前方的夜色中傳來。
  
  聲音不難分辨,鐵鏈拖在地面的摩擦響動。
  
  很快,一個人影走出黑暗,中等高矮,看身形像個青年,遠遠望過去,除了頭髮有些散亂、衣衫略顯腌臢、雙腳縛著長鐐之外,也不見得有什麼特殊。眾人都有些疑惑,唯獨無魚師太如臨大敵…不止無魚,另一位老尼姑孤石,口中的『金剛般若波羅密』咒文突然變得響亮異常!
  
  孤石察覺到了異常。
  
  不是對面的那個人有何不妥,而是『正主』現身之後,孤石恍然發覺,自己體內的陰冷、煩躁迅速消散,不止如此,自血脈深處還瀰漫出陣陣暖意,舒適且愜意。
  
  本應如此、理當如此……當有穢物靠近,大修持者會察覺,身體有所不適,雙方距離越近,不適感覺也就越甚。但是陰寒難受不應該從頭持續到尾,真要見到穢物,行者難受到坐都坐不穩,那樣的話還不如普通人,修持又有何用?
  
  是以,不適只是一種警示,等到雙方『碰面』時,警示結束、難受感覺消散,換而修持中積攢的業力自然升騰,這便是『法力』,孤石自忖,自己修行得還不夠,沒辦法主動調運法力;不過自己修行得也還不錯,力量自發自覺運轉開來,否則又怎麼感覺身輕如燕,精神爽朗。
  
  因為自身變化,由此孤石斷定:『正主』兇猛。
  
  可是在那些凡夫俗子看來,『正主』到來,還不如前面的那隊中邪捕快來時的情形詭異,也不見陰風冷雨、聽不到鬼哭狼嚎,與其說他是邪物,倒不如說是剛從刑部大牢中逃出的囚犯,如果非得找出些奇怪之處的話,也僅在於他走路的『狀態』。
  
  行跡狼狽、腳帶重鐐之人,在走路時卻挺胸疊肚,步態從容且驕傲,彷彿在檢閱雄兵的大將軍,又好像接見使臣的萬歲爺……等他漸漸走近,身形樣貌徹底暴露在火把光芒之下的時候,在場的每一個御前侍衛無一例外,臉色陡變。
  
  旁人不識得,他們又怎會認不出,正緩緩走來的那個年輕人,分明就是萬歲。
  
  死在中秋巡遊時、死在萬人矚目下的九五之尊,南理豐隆皇帝。
  
  皇帝來了……這邪物果然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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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3 01:13:54
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章 鬼話

  對長街上火把卷揚的熊熊火光,豐隆毫不在乎;對大群負弩跨刀的虎狼武士,豐隆目含不屑。臉上掛著譏誚笑容,從容漫步緩緩靠近,彷彿眼前森然長街便是他宮中的御花園。直到他的目光轉到兩位師太身上,腳步才微微一窒。
  
  不過也只停留了一個瞬間,他便又復邁步。步步靠近。
  
  侍衛們手心沁出冷汗,對上陰喪穢物,沒人能夠不緊張。不過身為護國武士,堅定心志是最重要的一項訓練,真要在執行任務時遇到什麼狐仙怨鬼的阻撓,他們怕歸怕,但絕不會退讓。可是眼前的這個……
  
  內廷侍衛是榮耀之衛,他們驕傲、沉穩、仔細、出手無情、忠於職守,而所有這些品質歸根結底都來源自一個信條:吾皇至高無上。
  
  每個鳳凰宮衛士烙印在骨子裡的信仰,就是眼前這個鬼皇帝。
  
  不能動手更不敢動手,勇氣消散後,心中只剩恐懼。
  
  鬼皇帝卻根本不再看那些昔日的忠心鐵衛,逕自走到兩位老尼姑面前三丈處停步,用一副挑選蘿蔔白菜的目光,在無魚、孤石之間轉來轉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邪異。或許是孤石的手印比較柔和些的原因,最終豐隆望住孤石,嘴巴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麼。
  
  孤石不知對方在說什麼,這不奇怪,聽不到亡魂鬼話,只能說明她的修持還不夠。不過孤石不害怕,此刻她四肢百骸都沐浴在燻燻暖意之中,佛光普照於內,又何懼身外之魔!
  
  老尼姑手上穩穩捏住法印,口中咒唱不停,緊緊守住心神,對豐隆的鬼話無動於衷。
  
  鬼皇帝嘴唇動個不休,顯然是長篇大論,可足足『說』了一盞茶的功夫,孤石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也漸漸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氣,而從始至終,萬歲爺始終把一份餘光留在宋陽臉上。
  
  宋陽站在原地不曾稍動,但他『忙得很』,大半心神用來監視身後侍衛,萬一有哪個莽撞之徒露出『打鬼』的意思,他就得搶先出手壓制;另外還有份心思系在孤石身上,他在默數時間……
  
  鬼皇帝又『說』了半盞茶的功夫,余光中的宋陽輕輕一點頭,豐隆立刻換上惱怒神色,好像再沒耐心和孤石談下去了,猛地一甩袖子,幾乎同個瞬間裡,老尼姑突然覺得體內舒適暖意陡地強烈萬倍,剛剛的『柔軟陽光』轉眼化作腐魂噬骨的熾烈岩漿,遊走五內讓人痛不欲生。
  
  身體絕無法承受的痛苦,就算再修持百年也無法稍加抵擋,孤石身體猛顫,噗地噴出一口黑血,由坐姿中硬生生地躍起半尺,身子一挺,還不等摔回地面就昏厥過去。
  
  宋陽動作奇快,搶上半步伸手接住孤石,把她搶回到自家陣中。一位師太被惡鬼打到,眾人齊齊驚駭,無魚立刻沉聲傳諭:「不得妄動!」
  
  沒人敢動。
  
  鬼皇帝又恢復了笑容,緩緩轉頭望向無魚。
  
  與之前專心唱咒垂首唸經的孤石不同,無魚目光坦然,坐在地上昂首與鬼皇帝對視,目光清澈神情端重。
  
  豐隆嘴巴動了動,仍是凡人聽不到的無聲鬼話。
  
  侍衛們心裡苦笑,估計無魚師太的下場比起孤石也不會好多少,可意料之外的,當鬼皇帝一句話說完,無魚忽然搖了搖頭,嘴唇嗡動,竟也無聲說了句什麼,鬼皇帝明顯地臉色微變,嘴唇再動……
  
  不僅能聽,還能說,眾人驚訝之餘,心裡一下放鬆了許多,『有的談』的前提是要先能談,無魚師太的修持果然更加精深。而宋陽暫時顧不得去救治孤石,轉身面向同伴們,滿臉焦急地比劃著手勢,示意大夥千萬不可放鬆、更不能稍動或者出聲。果然,侍衛、尼姑們才稍一放鬆,鬼皇帝的目光也隨之虐戾,不再理會無魚,舉目望向了他們。
  
  無魚雙眉緊皺,嘴巴急動不休,不知是現在勸告還是說起『正題』來分散惡鬼的精神,萬歲爺寬宏大量,沒再去和『小的們』計較,目光垂下,繼續去和無魚交涉。
  
  無聲的鬼話裡,豐隆的神情不停變化著,時而不屑、而是冷笑、而是憤怒、時而專注;而無魚的表情始終那麼鄭重,柔和卻堅定,與鬼交談時,並不見和她平時說話有太多區別,雖然聽不到、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所有人都從無魚的神色中領略到一味清靜…她這個人,本來就是清靜的。

  足足半晌,橫跨陰陽兩界的交談終於結束了,無魚就此閉口,鬼皇帝眉心微蹙,低頭沉思著,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柱香的沉默。
  
  半柱香,在旁人眼中,卻漫長過幾輪寒暑……鬼皇帝忽然笑了。
  
  豐隆在笑,但從他的笑容中看不出絲毫歡愉,可他偏偏笑得無比誇張,無聲地仰天大笑,再不發一言,背負雙手轉身就走,步伐依舊從容、腳鐐拖在地上摩擦刺耳、肩膀顫抖著顯然大笑不停。
  
  無魚師太收起手印,沉沉長嘆一身,費力站起、躬身合十相送。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沒人知道鬼皇帝以後是否還會作祟,但是可以肯定的,因為無魚的竭力斡旋,眾人總算過了眼前這一關。
  
  忽地,撲通一聲悶響,一位侍衛跪倒在地,對著鬼皇帝的背影遙遙一拜。
  
  一人之後,便是第二人、第三人,長街上所有侍衛都跪拜在地,沒有無魚吩咐他們不敢出聲,但這一拜足勝千言萬語。豐隆不是個出色皇帝,才華普通又年輕氣盛,南理在他手中不曾欣欣向榮;可他是個好人,熱心爽朗,不敢驕奢不敢放縱、不會賺錢就只好拚命省錢……
  
  豐隆聽得到背後的動靜,雙目盈淚,腳步不停更不敢回頭,今天過後,他就真的『死』了,堂堂一國之尊,陽間的孤魂野鬼!
  
  別來禪院的法事尚未結束時,通過杜大人的安排,宋陽去了趟刑部大牢,探望豐隆皇帝。
  
  豐隆住在牢裡,食、宿精緻,周邊也早都清理,雖然暗無天日但也清靜得很,最重要的是這裡安全,不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比著藏身民居時精神了許多。
  
  一見宋陽到來,皇帝精神大振:「怎麼這麼久才來,平逆之事做得如何了?」
  
  宋陽沒隱瞞,把自己這幾天的經歷大概講了遍,隨即說明來意,請皇帝上街裝鬼……裝鬼嚇人,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宋陽講解步驟安排的時候,豐隆一邊聽一邊笑。
  
  可是等宋陽把所有事情都說完之後,豐隆並沒急著點頭,對侍候在身旁的李公公揮了揮手:「扶著逸風出去走走,朕和常春侯有話要說。」
  
  待兩人離去之後,豐隆才淡淡開口:「宋陽,朕還沒傻到那個份上。」
  
  宋陽歉意地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想要誅殺逆賊、扳倒叛臣的法子不止一個。」豐隆無意去細說、解釋,只是直接說出結果:「不管用哪個法子,都能殺掉靖王,區別僅在於……平復叛逆之後,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是誰。」
  
  被忠心臣子接入大牢,脫離險境之後,豐隆鎮定了許多。沒了隨時降臨的殺身大禍,心神平穩之後思路自然也就清晰了,這幾天裡皇帝想了許多。
  
  豐隆的目光穩穩盯住宋陽:「若去裝鬼,朕就越發『死的實在』了,你的法子,歸根結底是在助鎮西王登基。」
  
  話說得有很含糊,但宋陽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豐隆是有機會『重見天日』的。比如當逆賊伏誅、一切都告平息的時候,朝廷宣佈『真相』:中秋前萬歲被叛逆綁架、囚禁,死在巡遊中的那個只是個替身。
  
  微服貪玩,結果給了叛賊可乘之機,害死太后皇后,這是皇帝任性咎由自取,丟民心、不合格;遭遇綁架則是『被動』,這個解釋勉強能說過得過去,雖然會讓皇帝聲望降低,但影響遠遠小於前者,豐隆還能重新返回帝位,再坐回龍椅中。
  
  宋陽沉默了片刻,說應道「自從瞭解叛亂真相,我就打定了兩重主意,最重要的一重,無論如何,不能讓燕國的圖謀成功。這一重,你我是一樣的心思,這是最大的前提,我幫你,也是為了幫自己。」
  
  待豐隆點頭之後,宋陽繼續道:「第二重主意,便是你剛剛說的事情了,平判之後誰來做皇帝?這個事情…沒太多可猶豫的,在你重新坐回龍椅和鎮西王執掌南理之間,我選後者。不過…我以前聽初榕說過,鎮西王忠心耿耿,他要想奪位的話,早就是南理帝王了。」

  宮廷秘聞外人不可知,但事情與鎮西王有關,又怎能瞞得過任初榕。豐隆繼續點頭,宋陽所說確有其事,先帝駕崩時鎮西王若想有所作為,豐隆根本就沒機會登基。
  
  「我也確定不了鎮西王到底想不想當皇帝,那我這邊要做的,就是在扳倒靖王的同時『維持現狀』。」說到這裡,宋陽還怕豐隆聽不太明白,又特意解釋了句:「我說的『現狀』,指的是『大家都以為豐隆已死、但豐隆還有機會公示『綁架真相』、重返龍椅。』」
  
  話很拗口,宋陽說得有些吃力,好在豐隆聽懂了,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維持住『現狀』,這樣一來,鎮西王返京後,可以自己當皇帝,也可以扶持你再重回皇位…誰做皇帝我不去管,怎麼選就都隨王爺的心意,他會很從容。」
  
  豐隆語氣不善:「以前沒看出來,你倒真是個好女婿,替老丈人做事周到的很啊!」
  
  宋陽才不是衝著老王爺,他做這些都是衝著初榕、筱拂兩人,不過這種事情他自己瞭解就成,犯不著和旁人解釋,口中繼續說正題:「所以我之前都沒想過要用扮鬼這樣的辦法。可是…從別來禪院脫險、救回真的無魚師太之後,我有了另一重新的打算: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無魚的赫赫聲望。假無魚說過你鬼上身,你就不能再『活』回來了,否則真無魚的威望全失。」
  
  「我仔細想過,你要是活著回來了,不論編出什麼樣的『真相』,無魚師太的威望都會大受影響,沒法兩全的,可是鎮西王我控制不了,他返京後若一意助你重返帝位,就會傷到師太的名望,所以我不能讓你再『活』了。」
  
  不讓豐隆再活,當然不是現在就要殺掉他,宋陽指的是把皇帝的死訊坐實再坐實,抹掉公佈『真相』的機會,不給豐隆重新『活』回來的藉口。
  
  牢房中的設施比不了寢宮,但該有的也樣樣都有,宋陽起身給豐隆倒了杯茶,遞到他的手上,隨即坦言道:「明白了?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和最初已經有所不同了,我得在殺靖王、平叛逆的同時,再一次次地把你的死訊坐實,不能再讓你做皇帝。」
  
  豐隆冷曬:「所以來請我扮冤魂厲鬼?我的鬼魂都跑出來遊蕩了,天下人更當我死得再徹底不過了。」
  
  宋陽先點頭,再搖頭:「是有此意,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對付靖王的步驟之一,兩件事是一起做的。」
  
  說完,宋陽沉默片刻:「其實…你已經賺了,不是麼。」
  
  豐隆不置可否,繼續問:「朕若裝鬼,你會怎樣;朕不答應,你又會怎樣?」
  
  「陛下要是答應幫忙,此間事了我會帶你去燕子坪,從此奉若上賓,性命擔保你此生富足無憂;不幫忙的話,」宋陽搔了搔後腦勺,真挺苦惱的,笑道:「你做皇帝的時候,我真敢下手毒你;現在你落難了,和我也算熟人,下不去手了…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先前說的那樣,對付靖王才是頭等大事,你要不肯給我幫忙,我也不能就甩手不管、由著大燕佔了南理…嘿,總之麻煩得很。」
  
  不料豐隆卻笑了:「不用苦惱了,就照你說的辦吧,你把扮鬼的步驟細節,再給我講一遍。」
  
  皇帝的話,反倒把宋陽給懵住了,直接問道:「為什麼?」
  
  「便如你所說,朕已經賺了。要不是遇到了你,現在我多半已經死在破屋寒窯裡了,更談不到報仇、平叛,雖然你的心思不怎麼正經吧,但總歸救下了朕。往大里說這就是天意,往小處講這也是重恩,豐隆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宋陽笑:「場面話,說正題。」
  
  豐隆擺了擺手,好歹也是皇帝,才不會去和宋陽矯情『朕會不會報恩』,繼續道:「第二條,朕信不過你!你現在說什麼和朕相熟,不忍下手……」豐隆倒是相信,不管他幫不幫忙,宋陽都會出手平叛。宋陽背後有西部強援、京裡有紅波府、左丞相、杜尚書、慕容等諸多勢力策應,最要緊的,宋陽手裡還握著無魚、皇帝兩張大牌,想要扳倒靖王的辦法有的是。這次豐隆不肯扮鬼,他大不了再去換別的法子對付靖王。

  扮不扮鬼無所謂的,真正重要的是,萬歲『重返人間』,會影響師太聲望,影響他下一步的圖謀,事情真到了『不能兩全』的當口,豐隆可吃不準眼前這個惡漢能做出什麼來。
  
  豐隆若已重返皇位,自然不把宋陽放在眼裡,可眼前的情形再明白不過,宋陽不會讓自己再回去,他真要動手,又哪會等皇帝重掌大權。
  
  自己不合作,沒準到平叛之後、鎮西王進京前一天,就會毒發暴斃……豐隆斜忒著宋陽:「還有,剛才聽你話裡的意思,你以前還對朕下過毒麼?」
  
  宋陽笑著搖頭:「沒有的事,你太多心…不說以前只說以後,事情沒你說得那麼不堪,我不想你再登基不假,但『下不去手』也是真的,實在不行的話,我估計到時候多半會把你綁了送燕子坪去。」
  
  豐隆一擺手:「還不是一樣,反正有你在我就做不成皇帝了。」說完,話鋒一轉,又拉回原題:「我答應給你幫忙,第三個原因是…我兒子還活著,我信得過鎮西王。」
  
  太子還在宮中。靖王怕落下口實,並未剪除豐隆的幼子,反正那個小娃娃沒了太后、皇帝、皇后撐腰,空有身份卻沒有力量,完全不會影響什麼。
  
  宋陽純粹是有些好奇:「真對鎮西王這麼有信心?你看人…呵呵,我也不覺得太準。」
  
  豐隆喝了口水,笑道:「是父皇說的,他看人很準,所以我信。」
  
  豐隆談不上才幹,但他父皇、上一任南理皇帝是真正的英明天子,安撫山中蠻、融合國內多族的國策不是他制定的、卻是從他手中完成的,南理國內能有現在的安定局面全賴豐隆父皇。
  
  父皇信任鎮西王,所以豐隆也對鎮西王有信心。豐隆放下手中茶杯,放鬆身體,舒舒服服地依靠在後牆上:「等鎮西王返京,會扶持我兒登基,全力輔佐,我雖做不得皇帝了,不過由我兒統攝天下,也談不到不甘心了。」
  
  宋陽點頭,重複道:「誰來做南理皇帝我不管,全憑鎮西王做主。」
  
  豐隆點點頭:「若我信錯了鎮西王,我想請你幫忙,幫我把娃娃救出來,不過還是個孩子,別傷他性命了。」
  
  對此宋陽痛快點頭,而豐隆繼續道:「最後,還想再提個條件,若真是我兒登基,常春侯……」
  
  不等他說完,宋陽就接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我會保他。」
  
  豐隆的笑容無奈:「不敢指望你會保他,只求你別坑他就好了。」
  
  形勢逼人,豐隆低頭,他拉出一條又一條的緣由,但心底最深處、也是最最重要的那個原因,卻不曾出口:騙天下人容易,騙自己困難。鬧成現在的局面,固然是內賊外鬼互相勾結、處心積慮布下陰謀,但是和他自己也有脫不開的關係。
  
  若不貪玩、不私訪、不曾給自己弄面鏡子,敵人根本無從下手。
  
  太后、皇后都因自己而死。為報仇豐隆不怕千刀萬剮;可說到再做皇帝,豐隆當真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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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一章 起勢

  靜夜,長街,鬼皇帝漸行漸遠,不久後徹底消失於夜色。
  
  無魚又等了好一陣子,確定豐隆消隱妥當,這才呼出了一口長氣,對眾人揮揮手,示意危機已過,來領路的太監急忙跑過來,顫聲問:「師太,剛剛那是……」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猛得醒悟這種事哪怕再怎麼好奇,也萬萬不可追究真相,急忙閉上嘴巴不敢再問,目光轉動了兩下,很快看到師太滿臉疲憊、身上的僧衣都被汗水徹底打透,又驚呼道:「您老趕快歇歇。」
  
  無魚擺出一副疲憊無比的樣子,混不成體統地直接坐在地上,抬頭望向『遠房師弟』:「孤石師兄如何?」
  
  孤石得了宋陽的救治,此刻悠悠轉醒,但氣血尚未理順,胸口窒悶得很,無法開口。宋陽似模似樣,代為回答:「師太無妨,休息一會便能恢復如初。」
  
  這場戲十足辛苦老尼姑孤石了,宋陽賣力幫她吹牛:「邪魔兇猛,煞氣侵襲,所幸孤石師太修持精深。若是修持不夠,當場就得化作一灘枯骨血肉。」一邊說著,一邊嘖嘖搖頭:「想不到鳳凰城中,除了您老,還有孤石師太這等精修高人,真心了不起。」
  
  無魚搭腔送人情,正色道:「那隻冤魂傷害師兄,自己也受反噬,這才收斂了許多,沒再繼續作惡。」
  
  孤石聽了心頭美滋滋,當時感覺胸口也不那麼悶了,宋陽再落在眼中,好像也順眼了不少。
  
  無魚顧不得鬆一口氣,口中吩咐不斷,請侍衛們立刻把昏厥在地的捕快送往大薦福寺去救助,佛家也有驅魔扶正的手段,這些捕快所中『邪術』都已得開解,只缺個調養功夫,該怎麼做幾乎是個和尚就曉得。
  
  至於孤石師太,現在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沒法繼續隨行了,乾脆由弟子護送了,先返回庵中休養。
  
  安排好這些事情,無魚不再耽擱,在宋陽攙扶下登入車輦,再度啟程直奔皇宮。坐在車裡,無魚一邊擦汗一邊問宋陽:「還好?」
  
  宋陽點頭:「好得很,您老是演技派的…不止您、豐隆、孤石…你們都是演技派。」
  
  中土沒這個詞,不過就從字面去想也不難理解,無魚笑著搖搖頭:「旁人都好說,就是苦了孤石師兄,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先被騙又被下藥,然後再下藥再騙,最後還嘔血傷身……」
  
  宋陽也不落忍,不過沒辦法,這場戲光無魚、豐隆兩個人演對手有些太單薄了。
  
  鳳凰城的佛徒人人都知道,孤石師太的性情又冷又硬,脾氣又臭又橫,對誰都沒有一點好顏色,但也有一點共識:此人恪守禪訓嚴苛自持……出家人不打誑語,無魚師太不會說謊騙人。
  
  尼姑、侍衛、捕快深夜遇冤魂,無魚鬼話勸退死皇帝,這種事情太玄,想要傳遍坊間不難,但想要人真正相信就不難麼容易了,所以非得把孤石師太拉進來不可。
  
  道理無魚完全明白,她做事不拘小節,不過孤石的情形還是略有不同,孤石不是自願幫忙,而被他們連哄帶騙不明就裡便被拉上賊船,說得淺白些就是被無魚和宋陽利用了,無魚師太心裡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師兄。
  
  宋陽勸道:「被騙也好、自願也罷,孤石做的終歸是好事;此事孤石幫了咱們的忙,咱們也送了個她一份真正的好佛名;再就是那個藥物,雖然激得她嘔血,看上去挺嚇人,但是對她有利無害,是益方好藥,就是勁力霸道了些,會讓人難受一陣,過後受益無窮,師太放心好了。」
  
  無魚不矯情什麼,岔開話題:「若非親眼所見,還真不知道你用毒下藥的本事如此精湛。」
  
  宋陽哈的一聲笑:「我從小就跟著名師學,不算什麼,難得的是師太,第一次出手就大功告成,天分了得,進了佛門沒進毒門,著實可惜。」
  
  無魚早就得了宋陽給的藥物,在出門前給孤石沏的茶中下了第一份藥,讓她在走上大街不久之後開始覺得身體發冷、心煩意亂,這才有了見鬼前的『不適』;

  當中邪刑捕衝來的時候,宋陽上前阻攔,藉著甩袖把第二份藥散入孤石呼吸,老尼姑體內陰寒盡去,身體薰暖,開始『佛光照於心』,不過到最後這份藥力會有一個兇猛爆發,老尼姑被鬼皇帝擊倒在地……孤石老尼姑不會武功,不懂江湖門道,又不存防備,想要毒她再容易不過。宋陽這次用藥全無難度可言,唯一一點要在意的僅僅是算準時間。
  
  無魚也笑了,沒理會宋陽的玩笑話,逕自說道:「心思不錯,武功不俗,精擅毒術藥理,身旁還有大宗師相助,難怪敢和燕皇帝、燕國師作對……很不錯。」
  
  「我的經歷有些特殊,生出來的時候就佔了便宜,不過我能學到這些本事、能找到今天這些朋友,大都是拜一位親長所賜,」宋陽收斂了笑容:「所以我和燕國的那兩個人誓不兩立。」
  
  無魚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道:「有本事是好事,只是根骨中戾氣太重,你若有心,回頭我找幾本書給你看。」
  
  「經書?」宋陽失笑搖頭:「還是算了,我無心向佛,還是別給他老人家添麻煩了,倒是…等此間事情瞭解,到了燕子坪之後,我想請師太做兩場超度法事,一個是我那位至親,他入土之後,我還從未做過什麼。」
  
  無魚當即答應,又問:「另一場法事給誰?」
  
  「同類。」宋陽沉默了一陣,開口回答。
  
  此時蘇杭已經哄著小宋陽一起沉沉入睡,要是醒著,不知道會不會打個大大的噴嚏。
  
  談談說說,一行人抵達皇宮,進門不久靖王就匆匆趕來,他得了呈報,剛剛知道來路上遇到的事情,老頭子臉色驚慌,揮手屏退閒雜人等,只留下自己的心腹護衛,這才壓低聲音問道:「師太來時路上,遇到…豐隆了?」
  
  靖王當然知道豐隆未死,此刻得知長街鬧鬼、萬歲現身,心中如何能夠不驚,只待無魚一點頭,他就會立刻調遣心腹去緝拿皇帝,哪怕是杜大人的地盤、與刑部衝突也在所不惜。雖然靖王也不覺得真豐隆還能再掀起什麼風浪,不過『有備無患』,有機會的話是一定要把那顆龍頭摘下來的。
  
  敢讓豐隆出來裝鬼,自然提前就想好了說辭,無魚笑容輕鬆:「王爺不用擔心,不是真的。」
  
  宋陽不管規矩,從旁邊接口笑道:「要是真的倒好了,直接捏死一了百了。」
  
  靖王神情狐疑,看了看宋陽,又轉目望向無魚,後者微笑著解釋:「假皇帝,假冤魂,早就安排好的,所為不過兩字:起勢。為祈福法事起勢,為靖王當立起勢。」
  
  「邪魔現身京城,連帶刀差官都被鬼術所攝,鳳凰城百姓心中惶恐,自然盼著有一場祈福法事;鬼皇帝深夜遊蕩,心有不甘皆因龍椅空置、國家無主所致,人人都盼有一位賢德君王、一位受我佛庇佑君王登基大寶,震懾妖魔。」無魚不急不緩,把早就編好的理由說清楚,跟著又歉意道:「貧尼自作主張,累得王爺憂心,乞請恕罪。」
  
  篡位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把神鬼之說拉進來做噱頭,無魚為後面的法事又弄出個鬼魂來造勢,再合適不過的理由。靖王聽說不是真豐隆,心裡就長長鬆了一口氣,搖頭笑道:「師太言重了,您為國為民,何罪之有?非但無罪反而有功。天大功勛!」靖王疑慮盡去,當即起步帶著師太前往偏殿密談。
  
  不是靖王沒有心機,而是起事前天祛曾向靖王他講過,無魚絕對可以信任,又在『檢驗皇帝屍體』等事情上共謀,大家同坐一條船,靖王想不出無魚會背叛自己的理由,到了現在早已把她當做真正同黨…靖王對無魚毫無防備,歸根結底,他倒霉就倒霉在不知道有一真一假兩個無魚,勘不破『掉包』,他就休想能從這個坑裡再爬出去。
  
  密談的內容是祈福法事。
  
  靖王這邊所有的準備功夫都已經做好,只等法事後師太宣佈『靖王當立』,他才好進行『後事』。

  無魚胸中早有成議,一步一步細節和盤托出,對於這些佛法事情的步驟、過程,靖王並不在意,他關心的是『時間』,要求也只有兩個字:盡快。一番密探,直到天色大亮,師太和宋陽在宮裡吃過了東西,這才告辭離開。
  
  這個時候,昨晚在刑部衙門附近發生的事情,已經散播開來……傳言是從大薦福寺流入坊間的。
  
  九塔清寧寺與大薦福寺是鳳凰城中香火最旺的兩座大廟,雖然同為鳳凰城知名大寺,兩者區別卻不小,前者是『定國禪院』,得皇家供奉、地位超然,受到朝廷的特殊照顧;而大薦福寺走得則是『親民』路線,僧侶不止在廟裡唸經,常常會走街入巷,對平民講經布道,若是趕上什麼活計需要幫忙,和尚二話不說就會上前,忙得滿身大汗之餘,和主家一起喝上井中打上來的涼水,說說笑笑隨口拉些家常,建寺二百年來代代僧侶皆是如此,漸漸博出善名,這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如今大薦福寺場面了得、地位不低,但僧侶依舊恪守前輩教誨,隨和親近,街坊鄰里誰家有事不請自到,口中不止談論佛法,家常裡短和那些無傷大雅的坊間趣聞也是他們的話題。
  
  昨夜那一隊捕快被送來時,有蓮宗寺女尼隨行,把發生的事情如實相告,等到黎明時分,刑捕們先後轉醒,可他們無一例外,全都記憶模糊,對夜裡的經歷,就只記得:巡邏到肅政台大門口時,突然趕到一陣徹骨陰冷,再之後就發生什麼便全不記得了。
  
  若是刑捕們醒來,立刻口若懸河說起中邪經歷反倒不對勁了,他們沒了記憶、啥也不曉得、自己比旁人還要更迷糊才是正常狀況,這一來大薦福寺的和尚們先就信了個十足十。
  
  後面的事情不出所料,今天大薦福寺一開門,『豐隆陰魂未散』、『鬼皇帝三司巡遊』、『兩師太四印衛道』等諸多說法就傳了出來,只可惜譚圖子不在京城,否則又會有一部好書問世。
  
  皇帝的鬼魂回來了,這是何等『刺激』的消息,比著常春侯當年的大笑苦主像可轟動得多了,不多時便街知巷聞,人人議論。
    
  無魚師太離開皇宮,並未直接返回蓮宗庵,而是取道大薦福寺去探望中邪的捕快們,表面看是慈悲為懷掛念傷者,可實際裡刑捕們都是龍套,他們身上所有異象,要麼是宋陽的好藥,要麼是他們的演技,又哪用得著關心,她有此一行,乾脆就是去證實傳言都是真的。
  
  不過這次發生的事情...老尼姑當街和惡鬼打起來了,未免太離奇了些,傳的人多但信的人少。還是有好事之人,壯起膽子厚起臉皮,跑到蓮宗庵去向另一位當事人、孤石師太求證此事。
  
  出乎意料的,一貫孤僻的孤石師太,這次面對好事者的詢問居然一反常態,並未甩動大袖冷語斥責,而是淡淡點頭,確認了此事……雖然沒能打過那個鬼,可至少她老人家還有資格『動手』,這是畢生修持、刻苦修行的證明,這份榮光孤石實在捨不得不要。
  
  點頭的時候,孤石師太臉孔依舊是冷冰冰,不過心裡喜滋滋的……忍著,不笑。
  
  大薦福寺的高僧們親口所說,煞有介事;無魚師太雖不曾明言,但出宮後腳步匆匆去探望中邪捕快;而最最有份量的是最恨傳言、不僅自己從不去聽也不許弟子信徒去傳『趣聞』的孤石,竟也點頭承認了此事,如此一來,坊間真正轟動了。
  
  以往不管街頭巷尾流傳什麼謠言,大夥都只當就茶水的小菜來對待,充其量只是圖個熱鬧、滿足個好奇心,可是這一次,皇城是真格鬧鬼了,與巡遊時的『附體』慘禍不同,現在皇帝陰魂還在,而且據說怨鬼兇猛得很,兩位師太聯手都未能降服,這倒難怪,人家活著的時候是萬歲爺,死後變得喪物也會更可怕些。
  
  事情就發生在身邊,誰敢說鬼皇帝再出來遊蕩,不會跑到我家院子中來?京城內人心惶惶,一時之間各大寺廟人滿為患,不管平時為人是善是惡,不管以前對和尚是敬是躲,更不管這樣臨時去抱佛腳會不會管用,總要請一尊佛像回來才夠安心。

  探望過捕快,無魚師太留在大薦福寺,找到主持方丈交談一陣,不久方丈傳出兩道法旨,一是派出大批僧人,去請京中大小寺廟主持來此間商討祈福法事之事;另則是吩咐門下僧侶,再與百姓說起昨晚鬼事的時候,記得要強調一處:無魚師太以佛名擔保,鬼皇帝不會滋擾凡間,更不會傷害平民百姓。
  
  第一件事自不必說。第二件事乍看上去,是安撫民心的舉措,出家人不管政事,但傳言引起恐慌,無魚師太出言作保、驅散眾人心頭的恐懼也算是分內事。
  
  不過話傳出去後,坊間即起疑問,鬼皇帝要做什麼事情,無魚師太管得了?若真能管得住,昨晚乾脆直接收了對方便是了,又哪用『斡旋』。
  
  百姓之中不乏聰明之士,很快就猜出了答案。不外兩種可能,一是無魚和鬼皇帝於昨晚達成了什麼協議,怨魂應承師太不傷百姓;另一種猜測則更有心機一些了,事情要從頭來看,豐隆回魂遊蕩京城,他最應該去的地方是哪裡?自然是皇宮,『退而求其次』,也應該是自己喪生之處,可是這兩個地方他都不去,反而去了三司衙門,夜巡的刑捕是在肅政台門口中邪……這便更值得玩味了,肅政台是什麼地方?專責監察官署、懲治官員的衙門,從不如品的小吏到一品大員再到皇親國戚,犯了案子全都要送去肅政台審理,鬼皇帝去哪裡做什麼?
  
  不過這第二種猜測,隱隱約約有些犯忌諱的危險,只是私下流傳,沒什麼人在街面上肆無忌憚地去談論。
   
  下午時分,接到無魚邀約京中各座寺廟的主持,基本只要能動的都悉數到場,眾僧云集大薦福寺,彼此打招呼就用去了大半個時辰,也就是無魚的和善性子能夠忍得,換成孤石怕早就不耐煩了。等眾人落座之後,無魚開口說明目的,想要和京師諸寺之力,辦一場重大法事,為南理祈福。
  
  這是大事、好事、盛事,無魚又明言在先,此事由皇家牽頭、朝廷支持,在場所有高僧當然痛快應允,不過在無魚接下來宣佈法事要在四天之內舉辦,大夥不免又吃了一驚,幾乎集合京城所有出家人的重大法典只有四天準備時間,未免太倉促了些。可是沒辦法,現在誰都等不及了,無魚不聽勸,毫不動搖,就得是五天之後,旁人也只有咬牙答應的份。
  
  接下來無魚列出法事流程、細節,京裡的駐廟僧侶沒有不會做法事的,大家都是輕車熟路,不外是唱香贊、鐘聲偈、信徒請法;跟著大座講經和供佛齋天;接下來便是重頭戲唱讚誦經祈福。
  
  無魚把祈福部分作了三個環節,先為國家百姓祈運,再為護法檀那求福慧,後則是為國廷皇室唱福。
  
  按照正常道理,做完這一項,整個法事就要進入收尾,不料無魚師太搖了搖頭:「尚未完結,還有一項,由貧尼與孤石師兄共同主持,屆時還要請諸位師兄、法師相助……」直到她提到孤石之名,在場的僧侶們才恍然發覺,老尼姑孤石並未到場。
  
  孤石中午過後就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她要聯絡另一批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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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二章 稻草

  由無魚師太牽頭,鳳凰城中八十三座大小寺廟、百餘位知名高僧率同三千佛門弟子,要舉辦一場浩大法事為南理祈福……當天黃昏時分消息從大薦福寺傳出,皇城上下盡做歡顏。
  
  靖王一脈只等這場法事為引,後面便著手登基諸事;平叛眾人就要在法事中發難、徹底了結這場內亂;至於尋常百姓,或許察覺不到朝中暗流湧動,但至少明白最近怪事不斷局勢緊張,尤其是惡鬼、怨魂作祟,攪得人心惶惶,大夥都盼著能夠驅逐邪靈、盼著朝廷重整秩序、盼著戒嚴快點結束,重回以前安樂生活。
  
  所有人都等著這場法事。
  
  祈福道場就設在鳳凰宮前的廣場上,從確定法事當天,大隊禁軍與勞力被派駐到宮前,陳鐘設鼓、搭台置佛,日夜趕工忙碌不休,佈置道場。
  
  四天之後,八月廿九,豐隆皇帝慘死後第十四天,祈福法事的正日子終於到來。靖王特意傳告全城,當夜宵禁提前兩個時辰結束。這場法事不同於普通慶典、集會,參與者都能在祈福時得福慧,這是大有好處的事情,人人都希望能得到神佛護佑。宵禁接觸時正是半夜時,百姓們就早早起床,大人抱著孩子,老人拄著枴杖,從三三兩兩到涓涓細流再到匯聚成潮,從城中各處向著宮前廣場匯聚。
  
  天還不亮,僧眾尚未到場,廣場附近已經人潮洶湧,幾乎全城百姓都集中過來。
  
  此刻道場中正在做最後的佈置,先以淨水沖地再鋪撒花瓣,引出一陣陣清香沁人心脾,讓人總也忍不住深深呼吸。不久之後,宮門大開,南理國眾多貴人來到道場,為首的正是靖王爺任瑭,似模似樣的、手中還領著豐隆幼子。
  
  皇室嫡系和朝中重臣當然不用和百姓們去擁擠,宮前廣場足夠廣闊,單獨給他們開闢出一塊區域,周邊有忠心侍衛的重重保護,安全無虞又毗鄰道場。
  
  又等了一陣,就在天邊曙光初透、黑夜再無力持續之時,先行來到道場的護法僧赤膊而出,來到場中數十柄巨大戒鼓之前,擎起鼓槌雙臂揮舞如風,轉眼間隆隆鼓聲震徹天空,而下一個瞬間裡,從鳳凰城四面八方,傳來悠揚洪鐘,城中所有寺廟都敲響法鐘,和應鼓聲,這也是眾僧啟程離寺、趕赴道場的訊號。
  
  南理皇城法鐘戒鼓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把黎明染得莊嚴肅穆,人人都不自覺收起笑容,心中和著雄渾鐘鼓默唸佛偈……
  
  近百座寺院分佈城中各處,偏遠些的要走上個把時辰才能抵達道場,和尚趕路又不能撒腿飛奔,否則成何體統。而莊嚴法事,自然不能等著一幫一夥的僧人稀稀拉拉地趕來,眾僧早就被安排在附近的幾座大寺中,鐘鼓一起便啟程出發,按照八吉祥之數分作八支隊伍。各隊前行的速度也有些差別,距離稍遠隊伍的腳下步伐略快、距離較近的則緩步而行。
  
  提前算好時間,當戒鼓三醒、法鐘九回,同時寂靜時,八隊僧侶同時現身於道場之外。來自正東方向的一隊,領隊首腦正是無魚師太。
  
  不等禁軍開道,百姓們就自動讓出道路,眾僧邁步前行,口中輕唱法咒。無數百姓擁擠在街邊,卻沒人發出一點聲響,人人都被僧侶莊嚴所攝,生怕會擾了他們口中的咒、擾了自己心中的佛。
  
  偌大廣場,只聞三千法咒,梵音隨風遙遙瀰漫全場,遠不若之前鐘鼓嘹喨,但莊嚴之意更有過之。
  
  進入道場後八支隊伍散成小隊,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細節,追隨著自家師長找到位置,以七寶吉祥海之勢圍攏法壇,無魚獨自一人高登法壇,結結跏趺大坐。待她一落座,眾僧口中咒唱同時停歇,換而一聲壓抑已久的歡呼,自圍觀百姓群中,猛地爆發而起。
  
  這時候靠的近、眼睛尖的百姓發現,在眾多僧侶之中混著有一夥『特殊』人物。
  
  盛事大典,所有僧侶都身著盛裝,唯獨那一夥人,大概有四十幾個,衣著樸素赤足披髮,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也是佛徒,但不駐廟、無居所,都是苦修持。
  
  雖然同為佛門弟子、苦修與普通禪宗弟子擁有同樣信仰,但雙方追求信仰的道路大不相同,苦修的方式無疑更加極端,他們認為人生來有罪,要以自苦方式來恕罪,身體越痛苦內心也就越純潔。這也並不是說苦修比著普通和尚更虔誠,只是大家對修行的理解不一樣,因而產生了不同的修行形式罷了。
  
  即便是自苦行者,也分作不同流派,林林總總難以細數,不過南理最主流的苦修,把修持分成三個境界:一是人生苦、二為天地苦、三做繁華苦。具體教義不提,這三重苦劃定了三個階段的修行。先要在人世間修持,斬斷感情牽絆;有所悟後開始第二個階段,出世進入荒山莽林,觀察自然、感受萬物之爭,去領略天地之苦;最後再重新入世,在瞭解人生、天地兩重苦楚之後,重新審視人間,以求真正大領悟。
  
  第三重修行,非得是真正的繁華大城不可,由此能在鳳凰城中停留、長住的苦修,大都是有高深修持的苦修。來參與祈福法事的苦修皆在此列,他們最不求的就是虛名,可實際上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一份名氣。
  
  今天到場苦修的領頭人,赫然是最近在鳳凰城中盛名大增、坊間傳說南理法力第二、僅次於無魚師太的老尼姑孤石……
  
  對無魚師太,苦修持們也敬佩的很,否則也不會在無魚破關後積聚到別來禪院,苦等幾天只為致以問候。
  
  只是,以前從未有過苦修持參與禪宗弟子法事的先河。
  
  敬仰歸敬仰,如果無魚出面,未必能請動苦修到場,這是孤石老尼姑的功勞。
  
  以孤石的性情,一直覺得苦修持要更純粹的多,若非早年答應過師父守住蓮宗庵,老尼姑早就拿著根棍子去做苦修了。所以孤石雖然身為禪宗弟子,但是和附近各大寺的出家人都沒什麼交情,倒是和城中那些修持高深的自苦修持們往來密切……
  
  鐘鼓再起,無魚端坐高台,引領所有僧侶高唱香贊,南理禮佛已久,城中信徒無數,會唱香贊者不計其數,盡數開口附和,佛唱之聲四散遠播,就連城外駐防牙門軍都清晰可聞,就在浩蕩禪聲之中,盛大法事拉來序幕。
  
  雖然是臨時起事準備倉促,但法事流程清晰,各種相關細節道場中的和尚也都了然於胸,眾僧抖擻精神,與無魚師太配合無間,而無魚師太有應變大才,即便場中出了些小小的岔子,她也都能從容應付、輕易敷衍過去。
  
  法事中一個個環節銜接有序,到祈福時真正進入高潮,隨著佛偈越發響亮,南理國不分四季永遠那麼毒辣的太陽彷彿也真就變得和煦起來,照耀在身上不覺炎熱,只有燻燻暖暖的舒適……
  
  南理國都陽光明媚。
  
  而中土天下另一座漢統皇城陰雨連綿。雨不大,但飽蘊秋寒。
  
  從四天前開始,雨水淅淅瀝瀝始終不停,一遍又一遍沖刷著睛城的大街小巷,越洗,睛城就越冷。
  
  或許是這場雨下得太久,當屋脊瓦楞、街上青石被沖洗得一乾二淨時,這一方中土升龍之地反倒沒了靈秀之意…活力不見,又何談靈秀,睛城只剩深深蕭瑟,甚甚寂寞。
  
  沒有人願意在這種天氣出門的,街面上冷冷清清,街邊的商舖依舊開門做生意,可是沒有主顧上門,從掌櫃到活計,一個一個都沒什麼表情,坐在櫃檯後,誰也提不起精神。
  
  燕頂也和他們一樣,提不起一點精神。
   
  當年一品擂後,大雷音台被徹底掏空,闔寺精銳傷亡殆盡,等國師重返睛城後,又從二十一座須彌禪院選調精銳充實到雷音台,人數比著以前還要更多上幾成,可是換了人,氣氛也就變了。
  
  這種感覺很古怪。有關現在和以前的區別,燕頂直接的判斷就是:這裡變得死氣沉沉了。可在仔細去琢磨,真相又並非如此,早午晚三次功課、武僧按時出操訓練、高僧齊聚一堂講經論道、四方信徒不遠萬里趕來朝拜…以前什麼樣,現在仍舊什麼樣,又哪裡死氣沉沉了?

  想了許久,燕頂才恍惚明白,較之以前,此刻變得『死氣沉沉』的,或許不是大雷音台,而是他這個燕之國師吧。
  
  死氣沉沉的燕頂站在雷音台大殿門口,靜靜望著面前這場雨,獨手背負身後,黑色的鱗皮手套中捏著一張字條。雨水打中屋簷,滴答滴答的輕響……這個時候,忽然一陣沉重腳步踏碎雨水聲音,一個獅子般碩壯老者穿過空曠大院,健步向他走來,花小飛。
  
  在他身後,還跟隨著一個青年。
  
  燕頂精神一振,不顧天上的細雨,不管自己的身份,邁步迎了上去,腹語聲音模糊:「來的早了。」
  
  景泰大病之後,每到秋末冬初之時,國師都要花上一份大工夫為他行針走穴,增強經絡也體質,但燕頂只剩一條胳膊,自己無法完成,這套施為涉及到的針術高深繁雜,就只有花小飛能幫他,所以每年花小飛都會來一次睛城。
  
  從四十多年前,燕頂身中奇毒、拜入琥珀兄長門下開始,花小飛就不用再對他行禮了,直接應道:「今年冬天來得早,我怕你會提前給他行針,也就早來幾天。」
  
  燕頂笑著點點頭,他的笑容被面具擋住了,不過沒關係,花小飛能從他眼中讀出笑意。燕頂轉目,望向跟在花小飛身後的那個後生。
  
  花小飛道:「以前和你說過的,我那個徒弟。」說完又轉回頭對後聲道:「還不拜見國師。」
  
  話音未落,還不等後生跪拜,燕頂就先笑了起來:「不是國師,是大伯。」
  
  放眼大燕,燕頂只和兩個人不講究自己的國師身份,花小飛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對著花小飛的弟子,也一樣如此。
  
  花小飛的情形和琥珀有些相似,學藝卻未入門,燕頂當他是兄弟而並非同門。
  
  後生依著參見本門長輩的禮數,跪倒在地:「稻草叩見師伯。」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國師知道花小飛收過一個弟子,但詳情從未詢問過,聞言略顯錯愕:「你叫稻草,這麼古怪的名字?」說著,仔細打量這個子侄,片刻後搖頭而笑:「果然是根稻草。」
  
  稻草乍一看上去,從身材到長相再到舉止神態都平平無奇,可是認真端詳之後就會發現……他是真的毫無特徵,即便你用心去記他的長相,如果接觸時間稍短,仍是記不住的,把他丟在人群中,只眨眨眼就再也休想找到了。
  
  或丑或俊,即便是普通人,在五官相貌上也會有些醒目之處,但稻草沒有,完全沒有。稻草真的是稻草,冬天黃色、春天綠色,風水時低頭,雨落後滋潤,藏身於無數同類之中,永遠不會被找到。
  
  燕頂忽然開心了起來,不用問,又是一個好子侄,否則花小飛也不會帶他來見自己。不過真正讓燕頂高興起來的,並非身邊又多出個靠得住的幫手,而是那份青年人身上才有的活力…自己老了,但他們長大、長壯,這才是真正安慰吧。
  
  見禮過後,燕頂命心腹弟子帶上稻草去四處轉轉,自己則對花小飛笑道:「來得好,我正無聊著……」
  
  話沒說完,花小飛就搖頭打斷:「不只是無聊,什麼事情不順利?」
  
  燕頂失笑搖頭:「是不是我一有苦惱,身上就會發臭?為何從來瞞不過你。」早在燕頂中毒之前,花小飛就伴在他身邊了,兩個娃娃一起長大的,燕頂心中有什麼事情,花小飛一眼就能看出來,從小時候便是這樣,到現在亦是如此。
  
  花小飛搖頭:「就算真有氣味,也是香味。」
  
  燕頂一愕,隨即哈哈大笑,花小飛說得可不是什麼好話,更不是恭維話,國師全身腐爛不休,平時全靠香料遮掩身上濃濃惡臭,再有什麼臭味都會混在腐爛味道里聞不出來,除非是冒香氣……花小飛的話簡直大大不敬,不過老友之間小小的挪揄,國師又哪會計較,一邊笑著,一邊把手中的紙條遞給花小飛:「你自己看吧。」
  
  雀書,密函,來自鳳凰城任瑭。
 
  花小飛讀信的時候,國師言簡意賅,把南理發生的事情大概講了下,他說完的時候,花小飛也看完了雀書,皺眉道:「你又為何煩悶?」
  
  雀書上密密麻麻,既有謙卑之詞,也有奉承之意,再就是最近一段鳳凰城中的情勢說明,示意事情完全順利。上面說的全是好消息,所以花小飛不明白了。
  
  「雀書是昨天收到的,提到別來禪院大火,天祛喪生無魚倖免。」燕頂緩緩搖頭:「可是我只收到任瑭的傳書,卻未收到天影的隻言片語……天影若真的倖免遇難,應該會及時傳書回來。」
  
  花小飛反應不慢,立時便明白:「現在的無魚是那個真的?」
  
  燕頂語氣淡漠,四字回答:「任瑭完了。」
  
  雀書一次來往,少說半月光景,就算國師立刻放出雀子告知任瑭真相,也完全來不及了。花小飛雙眉緊鎖,認真思索了一陣,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辦法的,只能任由靖王被無魚蒙著、牽著、一頭栽進大坑。
  
  花小飛勸慰國師:「剛聽你講過,本來『鏡子』就是撿來的機會…偶得,現在丟了也不算可惜。折了的內應和弟子,以後可以再找、再派,不用掛懷了…不過事情為何會突顯波折,總得查一查的,或者派稻草去一趟鳳凰城?就當是次歷練,對他有好處的。」
  
  燕頂點頭,表示同意花小飛的建議,讓稻草去追查事情緣由,腹語則接上花小飛的上半句話:「南理暫時還不在我的眼中,機會來了我就去抓,機會沒了就再等,這次沒能成事,我也不覺得有多麼可惜,不過……」說到這裡,燕頂忽然把話鋒一轉:「燕皇帝三九之慶就快到了,你知道吧。」
  
  花小飛回答:「這個當然知道,我還備了份禮物。」
  
  「本來我也備了份禮物的。」燕頂嘆了一聲:「我答應把南理送給他當賀禮…現在送不成了,我心煩的是這個。」
  
  國師沉沉嘆氣,花小飛卻突兀地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與大雷音台中的肅穆、神聖格格不入,顯得異常刺耳。
  
  燕頂腹語的語氣很古怪,好像帶有些『沒好氣』的味道:「笑個什麼?」
  
  最最簡單、也是最最普通的原因,花小飛放聲大笑,僅僅是覺得國師現在很好笑……堂堂燕頂,竟然會為了一份禮物悶悶不樂。
  
  笑過之後,花小飛也不知道該說啥,只能敷衍著勸道:「別想太多了,忙好眼前事情吧,鳳凰城那邊,或許任瑭足夠精明,能扳回危局呢?」
  
  燕頂恨恨:「任瑭連局在哪都不知道,又何談扳回……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花小飛又笑了,補充了句:「死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裡。」
  
  燕頂擺手,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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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三章 祈福

  鳳凰城中法事過半。
  
  三千僧侶先為國家百姓祈運,再為護法檀那求福慧,兩次祈福之後,隨著無魚師太一道法旨,道場內在座僧侶盡數起身,腳步輕輕錯動,之前結做的『七寶吉祥海』之陣分出一條通道。
  
  靖王領著豐隆幼子,率同皇家嫡系子弟和朝中重臣一起走入『七寶跡象海』,來到法陣中心站穩腳步,無魚師太也走下法壇匯入大陣,口中高宣佛號,眾僧再度邁步,龐大法陣開始緩緩轉動。
  
  三千盛裝僧侶分作七七四十九重,圍攏著靖王環繞不停,梵唱聲聲鐘磬齊鳴,場面蔚為壯觀,皇子娃娃瞪大了眼睛,烏溜溜的眸子裡儘是好奇,靖王則神情肅穆,這樣的場合不能輕易發笑……雖然他心裡早都樂得開了花。無聊站了這大半天,總算快等到關鍵時候了。
  
  穿花蝴蝶般的眾僧、讓人煙花繚亂的法陣,足足轉了半個時辰,繽紛絢麗又不失神聖莊嚴的儀式終告結束,眾僧散開無魚獨自上前,引領諸位貴人佛前上香。
  
  給貴人祈願後,貴人們要還香於佛,即表虔誠謙恭也算是個『答謝』之禮,這是必不可缺的程序。
  
  法事準備的時間倉促,來不及在宮前廣場坐落金身大佛,只是臨時從大薦福寺請來了一尊半人高的銅佛,雖然有些不夠威風,但好在佛祖只問叩拜之人是否『心誠』,不會計較自己的身形大小,權且將就了吧。
  
  論身份輩分,第一個佛前上香的自然是靖王任瑭,但是靖王要向城中百姓顯示謙和,故而搖了搖頭,笑著拍了拍小皇子的肩膀:「快去,給佛祖敬香。」
  
  小皇子脆聲答應著,從無魚師太手中接過清香,按照以前學過的樣子,恭恭敬敬地跪拜磕頭,全沒什麼異狀,做好全套功夫後歸隊,小臉上本來還有些自豪,可隨即又想到,上次做這套禮數的時候父皇還在身邊,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靖王看著小娃娃的樣子,口中安慰了幾句,心裡說不出的厭惡。
  
  老頭子不怎麼信佛,但一點點敬畏之心還是有的,坑掉豐隆一家的就是他,小皇子現在佛前抽泣裝可憐,生怕佛祖不會見怪降責麼?當真討厭得很了。
  
  此刻無魚師太又取過清香,捧於掌心恭敬高舉,口中輕聲道:「靖王請。」
  
  靖王不再理會小傢伙,從師太手中接過香燭,恭敬禮拜後,把三株清香獻上。他所施的禮數週到恭謹,從叩拜到上香都無可挑剔,但是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還是稍稍有些不對頭,他的動作好像快了一點,雖然也是一絲不苟,不過彷彿身後有人催他似的。
  
  當然沒人催促靖王,他自己催自己……無魚師太囑咐過他,在燃香後十息之內,一定要把清香敬上,其實時間是充裕的,只是靖王稍有些心虛吧。
  
  旁人都沒注意他『趕時間』,只有無魚師太留意到,但這個場合也不能提醒什麼。
  
  清香敬上,靖王還不能起身,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彷彿禱告實卻等待,現在他也曉得自己的動作快了些,沒辦法,等會吧…等十息。
  
  敬香後祈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沒有任何懷疑,可是片刻後,任誰都不曾想到,隨著靖王默默禱念,剛剛插入爐中的三株清香,陡地加快了燃燒…情形並不誇張,並非一把明火燒起來那麼嚇人,更像是『有關那柱香的時間』悄然變快了十餘倍,沙沙的灼燒細響中,肉眼可見的清香寸寸化灰,前後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一炷香竟燒完了。
  
  誰都不曾見過燒得這麼快的香,而那炷香燎著起的的青煙,形質也殊為驚人,青煙並不飄散瀰漫,直直向上,儼然一條青青直線,直奔天空!直到一陣微風掠過,它才不著痕跡地化開,轉眼消散不見。
  
  忽見異象,場中眾人全都大吃一驚,無魚和靖王也不敢例外,都做出個目瞪口呆的驚駭樣子。
  
  過了一陣,眾人都回過神來,僧侶和貴人們不能喧譁議論,百姓們可不管那套,彼此交頭接耳,場面變得有些混亂了,無魚師太輕輕咳嗽了一聲,暫時也沒多說什麼,重新取過清香,請下一位貴人佛前敬香,靖王就此起身讓開……從皇室代表到朝上重臣,前後數十人依次上香,都是同一套『程序』,但異象再不曾出現過。

  等所有人都上香過後,無魚師太略作沉吟,舉目望向靖王:「請靖王再祈一株香。」
  
  百姓們立刻來了興致,誰都想看得真著些,擁擠著情不自禁向前靠攏,負責場中秩序的禁軍官兵立刻大聲呵斥,很快制止了騷動,靖王故意擺出一副敬畏的神情,遲疑片刻才點了點頭,又從無魚手中接過清香。
  
  無魚對他用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別再向上次那麼『匆忙』。果然,這次靖王從容了許多,心中默默計數,把時間掐得剛剛好,清香才一離手、入爐,立刻又現異狀,仍是和剛才一樣,燃燒奇快煙霧不化。
  
  哄得一聲,道場內外議論再起……無魚的神情也有所變化,但仍是不肯多說,直接來到佛前,先對銅佛合十禱告,請恕過不敬之罪,跟著起身從香爐中,選出三根長短不一、不知先前是誰敬上、現在仍在燃燒的殘香,合併到一起轉頭遞向靖王:「王爺再請敬香。」
  
  靖王面露不悅:「殘香不敬。」
  
  「心誠則敬。」無魚對靖王正色道:「古時禮佛本有傳香接禮一說,此舉絕無不敬之意…事關重大,王駕不可怠慢。」
  
  事關重大,究竟重大的是何事,在場百姓若有所悟,臉上、眼中都顯出濃濃興奮,無魚、靖王更是心知肚明。
  
  靖王聞言不再辯駁,重整儀態,接過三柱殘香敬奉我佛……
  
  藥是火道人配的,侏儒一輩子都在研究一個『燒』字,要配出一劑讓長香速燃、煙霧凝聚藥粉,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宋陽也精通藥理,但要麼下毒、要麼救命,除了這兩樣其他領域他一竅不通,非得火道人出手不可…不過用藥的手法,是宋陽傳給無魚的。
  
  宋陽以前的玩笑話還真不曾說錯,無魚師太對下毒的功夫,當真有些天分的,下藥於長香的手法稍加演練便能純熟施展,雖處於眾目睽睽下,可是藉著大袖遮掩,加之動作迅速,完全不被察覺……
  
  第三次敬香,異象再現。
  
  道場周圍的議論聲更響亮了,異像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下來,經由靖王之手供奉佛前的清香燃燒迅速……任誰想來都只有一個結果:相比旁人,佛祖更願受了靖王供奉。這便是說佛祖認可靖王。
  
  意料中事,無魚師太面露笑容,伸手解下自己的海青法衣,將其披于靖王身上,跟著退後一步,雙手合十躬身施禮。
  
  師太不曾多做評論,但她的舉動足以說明一切!
  
  靖王的神情恰到好處,惶恐之中帶了些意外,意外之中又藏些猶豫…小皇子根本不明白眼前這些事情到底意味著什麼,看看神佛又看看靖王,目光裡趣味盎然,覺得這個戲法當真好看…右丞相和靖王一脈的親信全都露出了笑容,靖王的表演精彩而無魚師太的『無聲送袍』更顯老到,這一下當真就水到渠成了,班大人轉目望向左丞相、杜尚書那些一直都不曾表態的朝臣,想看看他們現在還能有什麼辦法…左丞相也在笑,但笑紋可當真僵硬地很,杜尚書一如既往的沒表情,不過因為抿起雙唇,那張苦瓜臉顯得更加苦澀…場內眾多僧侶此刻面面相覷,小字輩的弟子只覺得此事稀奇,那些大德高僧、寺廟主持眼中則露出了一份恍悟…道場外無數百姓更加興奮了,誰當皇帝於他們而言無關緊要,但是受神佛認可之人登基大統,南理富強指日可待!
  
  從內到外,眾人的表情、心情各不相同,靖王暗笑之餘,心中有多出了個念頭:在南理做師太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可從不知道,每逢重大法事的時候,比丘尼披著的海青法衣看似輕薄,不料披在自己身上才發覺它原來如此厚重。
  
  南理的天氣,披著一件這樣的衣服,熱得人著實難受。
  
  無魚師太長吸一口氣,雙手輕輕一揮,示意自己有話要說,很快周圍安靜下來,無魚這才朗聲開口:「今日法事,待皇廷眾敬香後本就該結束了,可異像現出……由此貧尼覺得當延一道祈福,為靖王祈福。」

  這便是道場中高僧們剛剛恍悟之處了,四天前在大薦福寺無魚召集各寺主持商討『廿九法事』的時候,就曾明言當所有環節都結束後,還會再加一項法事,要大家配合,但是加在最後的法事究竟是給誰做、做什麼,她並未透露過。
  
  現在老僧們明白了,無魚要為靖王祈福……既然這場『臨時添加』的祈福是早都安排好的,老僧當然能想通,剛剛靖王上香是的異象也不是佛祖顯靈,至多只能算作江湖戲法。
  
  歸根結底,無魚是鐵了心要輔佐靖王登基,甚至不惜以神佛為戲愚弄百姓。
  
  百餘位高僧之中,半數微笑以對,半數無動於衷…出家人不理朝政,誰做皇帝都好,反正大夥都知道,如今京師都由靖王做主,他要登基,憑著幾個和尚又哪攔得住,乾脆悶聲不理明哲自保就是了,就算有朝一日鎮西王殺了回來倒霉的也是無魚,和自己不相干;只有少數幾個露出不悅之色,恨無魚把佛陀當做兒戲,可是也不敢就此起身退走,不是誰都能像孤石那樣乖張傲慢。
  
  師太的提議立刻就得到了響應,不用問,百姓中最先喝彩出聲的,都是靖王早就安插入人群中的心腹,宋陽也算一個,把一聲『再好不過』喊得無比響亮。
  
  無魚師太威望在前、靖王敬香異像在後,百姓不明真相,真就以為佛祖垂青靖王,南理未來錦繡如畫,很快也都出聲喝彩,亂糟糟的歡呼。靖王還得矜持著,忙不迭擺手搖頭:「這可如何使得,怎敢勞動師太法駕、勞動諸位大德為我一人祈福……」
  
  靖王不停推辭,無魚執意相邀,假戲真做之下,還真有些僵持味道,直到一旁的孤石師太等得不耐煩了,皺眉訓斥靖王:「法事的確是為你而作,但卻是為南理天下求福慧,並非你一人之事,不要再推脫了,莫辜負了萬萬百姓。」
  
  話說到這個份上,靖王才不敢再推脫,勉強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可依舊惺惺作態,非得拉上小皇子一起。
  
  他要邀買人心,無魚由著他去,當即吩咐了一聲,眾僧的陣列又高變化,普通僧侶盡數退後,四十餘位自苦修持走上前來,最後的法事,無魚師太早都交代清楚了,由無魚、孤石兩人主持,四十餘位苦修結法求佛,百多位禪宗高僧外圍配合,至於那些普通弟子,就不用再參與了。
  
  高僧重修持輕世事,但也不乏精明心竅,前面想通了無魚要幫靖王,此刻就弄懂了為什麼要找苦修來做法事…還不是為了『獨霸』未來的皇帝,把大功勞全都攬到自己身上,所以在最巴結、最奉承的法事裡,把京城中有地位有實力的高僧都踢開。只是想不明白的,無魚用了什麼手段,把生熟不近的孤石給拉攏了。
  
  對無魚看輕又看輕、蔑視再蔑視,但還是初時那個道理,現在離開不光是對無魚不滿,還是對靖王甩臉色,高僧們都不願得罪這位京中主掌,也就忍下一口氣,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樣子,列位在外圍,準備進行法事。
  
  而眾多高僧之中,心裡最不痛快的那個,當屬無羨法師。
  
  雖然法號和無豔差不多,不過兩個和尚差別天地,無豔名頭響亮可只有一座小廟容身,勉強不算是野和尚,無羨的『家業』則了不起的很,放眼南理也未必能再找出比他家更大的寺廟了……他是大薦福寺的主持。

  打從無魚透露出要操辦法事的消息,他就跟著忙前忙後,儼然也是『主辦』之一,功勞苦勞都高高在上,不成想到最後也成了個『龍套』,要知道在場所有高僧,當初可都是他派小沙彌請來的。如只是吃力不討好也就算了,但不難想像的,以後他身上少不得會背上來自『同行』的嘲笑……
  
  無羨大師一肚子怨氣,也和其他高僧一樣,隨著無魚師太法咒響起,開始有氣無力地長氣經文…可是過了一陣,看著前面苦修們的法陣,他就再顧不得生氣了,換而滿腔疑惑。
  
  今日到場的一共四十八位苦修持,算上孤石四十九人,法事時分作七隊,每一隊七個人,按照七傷、七苦、七報、七覺、七寶、七佛、七方便列陣,圍住靖王和小皇子遊走轉動誦經祈福。
  
  以這樣的陣勢來祈福,全無任何問題,可是苦修們轉著轉著,不知是不是自己轉昏了頭,他們的陣勢漸漸有了變化,本來七人一行的隊伍散亂了,不知不覺裡變作了六人一組,原來的七支隊伍隨著人數變化,衍變到八個組,孤石脫陣而出,與無魚並肩站立陳坐地面,口中咒念不絕,手中穩穩結印。
  
  當新的陣勢成形,無羨迷惑不再,換而大吃一驚。
  
  自苦修持的方式,最早見於高原,後來才慢慢傳入漢境,是以南理苦修的功課,融合了大量密宗佛法,他們此刻擺出來新陣就來自密宗。
  
  六個人一組,應得是六字大明真言;八個組也有講究,各組的排列都不相同,無羨只能看懂兩組:三人一排、分作兩排平行,代表馬頭明王,能除一切眾生之災;另一組六人結成『拐』,代表大威德明王,能斷除一切魔障,摧伏一切毒龍……其他幾組雖然不認識,但不用想也能知道,也分別象徵其他明王。
  
  六字真言、八大明王。
  
  幾十年前,大薦福寺收容過一位高原來得密宗佛徒,當時此人病得極重,寺中師長就派還是小沙彌的無羨去照顧。高原佛徒沒能活太久,但是斷斷續續地,也和無羨說了些話,其中就提到過這道大陣。
  
  具體的名字無羨早都忘記了,但他記得明明白白,這座明王真言的陣法只有一個效用:鎮滅乜羅邪術。
  
  乜羅早就死了多年,邪法雖有流傳,但危害比起當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專門用來對付妖人邪術的密宗陣法也早就退出歷史,無羨萬萬沒想到的,今天竟能得以一見。
  
  無羨驚得連經文都快念不下去了,目光駭然,不停打量著陣中的靖王和小皇子,心中猜測著,苦修們擺出這一陣,究竟是要對付哪個?
  
  此刻天色將晚,小皇子的精神居然還不錯,眸子亮亮的,饒有興趣地看著苦修們圍著自己轉來轉去;
  
  至于靖王的狀況,表情肅穆、目光鄭重,身板也站得筆直,乍一看老頭子既有恭謙也帶威嚴,當真有些帝王風度,可是若在仔細看看……滿頭滿臉的大汗,他很熱麼?
  
  南理一貫炎熱,不過今天的天氣還算不錯,是個難得的『透爽』天氣,溫度雖然不低不過沒有平日裡的窒悶。無羨皺了下眉頭,特意感受了下現在的環境,的確不涼快,但是熱成靖王那個樣子,好像就有些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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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四章 欲仙

  無魚以前有過一件好衣服,真正的好衣服……海青法衣。
  
  說起來,還是她當年在草原遊歷、傳道時,犬戎單于雖不受教但也敬其虔誠和刻苦,賜下了這件海青衣。
  
  這件法衣是個神奇寶貝。手感滑膩薄若蔥皮,看上去比著普通的綢緞要輕柔得多,可是穿在身上卻暖和異常,保暖效果比著上好裘皮都毫不遜色。據說,法衣是由傳說中的火蠶絲織就而成,放眼天下也難尋到第二件,至於犬戎單于從何處得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在草原布道,最痛苦的莫過於隆冬時能把靈魂都吹散的浩浩寒風,再高深的修為也沒有用處,幸虧有了這件法衣,師太才能在草原深處逗留多年。
  
  等她回國後、閉關前,恰逢南理東部洪澇成災,農田被淹家園不再,出現大批災民,朝廷全力抗災力有未逮,佛門也號召信徒募捐賑災,這時京中有位神秘人士找到無魚,捐出了一筆巨款。對方不願公開姓名,無魚便把這件法衣送給對方以示謝意,再到別來禪院失火、超度法事的時候,她又請宋陽去找對方,暫時把法衣借回來一用。
  
  此刻這件海青法衣就披在靖王身上。按照宋陽上一世的認知,現在靖王的狀況差不多就是在攝氏二十八九度的天氣裡,裹了件裘皮大衣,站在夕陽下一動不動…就在靖王心裡念叨著『做尼姑不容易』的同時,宋陽也暗中笑著:當反賊也挺難的。
  
  兩位師太主持的祈福法陣悄然調整,這一點當然逃不過靖王的眼睛,不過他沒當回事,只道這是正常的佛法變化,靖王完全信任無魚,而且他對佛家事情本來也不太瞭解……就算他懂也沒用,偌大一座道場,數千禪宗弟子,除了無魚、孤石和四十多位苦修持外,真正能認出這道法陣寥寥無幾,絕大多數和尚充其量只是有些疑惑而已。
  
  靖王熱。身上大汗淋漓,可法衣是無魚親手給他披上的,往大處說這是來自南理佛徒的認可,往小處想也是一份無上榮光,無論如何也不能脫掉它,再熱也得忍,只盼著最後的祈福法陣快點結束。
  
  不過,靖王肯定要失望的,他熱得受不了的時候,鎮滅邪魔的密宗法陣才剛剛開始。
  
  『真言明王』法陣,是無魚早年在吐蕃精修時學到的,至於她請孤石去找苦修持來幫忙,原因有很多:
  
  最基本的,苦修持有密宗背景,法度事一通百通,能迅速掌握這道專門用來對付『乜羅邪術』的陣法;禪宗講求平和、密宗追求極致,就鎮妖伏魔而言,密宗的法術更加剛猛霸道;苦修一貫嫉惡如仇,是天下最最不在乎強權之人;最重要的…苦修沒有勢力、潔身自好,別人拉攏不了他們,他們也不受拉攏,這夥人裡不會有靖王或者燕頂的臥底暗樁。
  
  不知不覺裡,苦修持的咒唱聲變得用力,他們可不知道無魚那件輕薄法衣厚實堪比重裘,他們只看到在伏魔陣中,靖王大汗頻出、臉色潮紅目光渙散…魔物淪入密法大陣,又豈能再保持從容?靖王這幅樣子,分明是妖人了。
  
  見到靖王情形有異,苦修的心境更加堅定了,全力施法之中,心思漸漸空明,所有的力量都注入法陣……從黃昏到天黑,大半個時辰過去,法陣非但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運轉得更加迅速了。
  
  靖王苦苦堅持著,汗水不知流了幾斤,從頭髮到衣袍乃至鞋襪,全都被汗水打透,整個人彷彿剛從水中撈出來似的。入夜時分,飄來了一重烏雲,沉沉壓住鳳凰城的天空,由此空氣又復窒悶,雖然沒有了太陽,卻比著白天更顯悶熱。
  
  可是靖王的感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分明就感覺到:清涼了。
  
  隨著夜色降臨,一陣陣涼爽之意不知從何處而來,從肌膚一直透入肺腑、遊走四肢百骸。
  
  是夜涼麼?
  
  靖王眨了下眼睛,卻突然失去了再撩開眼皮的力氣,思維也是如此,全然顧不得再去想什麼了……燥熱之後的這份涼意來得太愜意,幾乎在瞬間裡,那種只能用快樂來形容的舒適感覺就散入全身,讓他慵懶、讓他倦怠,完全不想費力去思量什麼,所有心神都不由自主地去享受。

  靖王情不自禁,咯咯地一笑。
  
  苦修的法咒驟然響亮,梵鈴取在手中,法陣越轉越急,幾乎是在奔跑縱躍。
  
  靖王充耳不聞。
  
  面前江山如畫,麾下千軍萬馬,背後皇廷輝煌,盛世風流一代天驕,左邊是群臣與萬民的朝拜,右邊則是無魚師太率領天下佛徒經的敬禮…無法言喻的快樂。只有在靖王意識深處裡,略略覺得有些不妥,可又想不到到底哪裡不妥,這感覺很像夢中某刻,明知自己在做夢卻無力醒來,靖王也不想醒來,這是個好夢,讓他飄飄欲仙。
  
  這道方子的名字,便叫做『欲仙』。
  
  尤太醫身負高深毒術,得了師門傳承後,並不拘泥古方固步自封,自己創出了數不清的毒方,琥珀自然也不例外。
  
  尤離性格木訥,為人呆板,他研創的方子毫無花俏可言,都是從實用出發,比如『不餓』、『焚毒』;琥珀則不同,性情女子,追求飄渺之心,不願務實只求寫意,便如這道『欲仙』,只讓人忘記身處何處,徹底墜入虛幻享受無盡歡愉,藥力救不了人也殺不了人,就是有一點負效:藥力會影響眼睛,讓雙目變得血紅,等藥力解除之後,會有三兩天視力模糊,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害處……這樣的方子尤太醫連看都懶得看,卻是琥珀最最得意的獨門秘製。
  
  與『璞玉』的傳遞方式相同,『欲仙』也是通過毛孔滲入皮膚,可是這樣的場合裡,宋陽沒機會出現,空有一身下毒本領卻無從施展,無魚初學乍練難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把讓藥粉沾染到靖王身上,所以兩個人設計了一個辦法:欲仙藥粉是下到海青法衣上的。
  
  師太事先服食過解藥,全然不受藥力。而法衣厚重暖和,靖王又沒有師太內斂守元的修持,心浮氣躁之中穿上這麼暖和的一件衣服,自然免不了流汗,等衣服濕透,『欲仙』也經由汗水沾染到皮膚,靖王爺飄飄『欲仙』。
  
  法事不停,本來坐在地上的無魚師太緩緩起身、站起,對著周圍做了個手勢,梵文咒唱驟然消隱,苦修們繼續追踩陣位,但都閉上嘴巴,從開聲咒喝變成心中梵唱,外面的諸位禪家高僧也都告收聲,道場中轉眼安靜下來,無魚又等了片刻,這才深深吸氣,開口:「為何發笑?」
    
  不知身在何處,忘記身外世界,所有的感覺都已投入這一場帝王美夢,再談不到心防,靖王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正快樂的時候,不止從哪裡,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為何發笑?」
  
  穩重、莊嚴卻不失親切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只是一時之間靖王想不起聲音的主人是誰,不過他能感覺到對方是自己信任的,真正信任。何況這本就是一場大夢,夢中又何必隱瞞:「即將登基,統攝天下,當然要笑。」
  
  說著,靖王又笑了起來…果然是在做夢,靖王沒覺得自己開口說話,只是心中作答,但耳朵裡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是份新鮮感覺,很有趣的樣子。
  
  迷幻時的心裡話,現實下的口中言,不光靖王自己聽的到,剛剛安靜下來的道場周圍的,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除了最核心的法事中人,其餘眾人聞言全都吃了一驚,靖王要登基已經是擺明了的事情,但就那麼光明正大的說出口,終歸不妥當的。
  
  小皇子仰起頭,眼巴巴地看著父皇、母后和太后死後,自己最最信賴的靖王爺爺,娃娃嘴唇顫抖著…還不懂事,但帝王家的孩兒,再小也能明白龍椅的份量。不過不等他說什麼,孤石師太就把他攬到了懷中,示意他不可多言。
  
  道場內的班大人應變奇快,靖王先是大汗淋漓繼而陶然詭笑,這些失態異狀早都引起他的疑惑了,此刻聽到問答的味道不對,當機立斷,立刻叱喝道:「賊尼施展妖法,速速拿下!」幾乎就在他開口的同時,與他地位相同的胡大人也揚聲道:「心中坦蕩,何懼夢話!神尼驅邪為國為民,妄動者罪同謀反!」
  
  左右丞相同時出聲,兩隊內廷侍衛也採取了截然相反的行動,第一隊人數眾多,隨主官『衝陣』叱喝立刻抽刀上前;另一對人數較少,氣勢上卻毫不遜色,主官沉沉喝了聲:「護陣!」百多人面色堅決橫隊攔住了去路。

  要衝陣的是靖王心腹,自不必說;而護陣的百餘人,無一例外都在四天前的深夜裡見過鬼……他們親眼看到兩位神尼擋住皇帝鬼魂,救下了所有人的性命,心中自然把無魚奉若神明。但僅僅靠著那點崇拜、感激還不夠,此刻他們能挺身而出,就要歸功於胡大人了。
  
  以現在京中的形式,胡大人也沒機會直接約見內廷侍衛們,只是讓他在宮內的內線給侍衛首領帶去了四句話:
  
  內宮法度森嚴,闢邪吉祥器無數,為何豐隆會被惡鬼附身;
  
  萬歲為何魂魄不散,要在三司附近遊蕩;
  
  師太已經從萬歲陰魂中獲知真相,祈福法事時真相會大白天下;
  
  求請將軍,護國、護法、護民、護我南理福慧……
  
  兩隊內廷侍衛利刃相向,而道場內外的局勢,又豈止侍衛對抗那麼簡單;
  
  道場內的僧侶中,十餘人的一夥,不知是靖王心腹還是國師眼線,口中大喊著『賊尼施展妖法』,個個如狼似虎急撲過來;一個中年和尚突兀轉出,一雙大袖隨風飄擺,穩穩攔住他們:「你等,止步。」聲音響亮、語氣認真,一如當年邊關澇疫時,在燕軍破山營時那句斷喝…易容的施蕭曉。
  
  道場外的百姓人潮中,有的高呼『賊尼邪法』煽動無知,而另一端針鋒相對,叱喝『神尼施法驅邪』。不止靖王有心腹,紅波衛、左丞相、刑部和慕容家也在人群中光置暗樁,喊聲同時,不止多少人同時動了起來,最簡單也是最慘烈的對抗,彼此暗中刺殺。
  
  而道場周圍,還有兩萬重兵,今日法事關系重大,京內禁軍主力都被派駐到此維持秩序。
  
  這支精兵中沒有任何人的舊將,只是豐隆死後皇室由靖王把持,他們便聽命于靖王,見到法陣中的情景,大軍當即靠攏過來,但並未衝鋒砍殺,主將心裡也在猶豫,他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想要聽靖王說下去……
  
  宮前眼看就要大亂,怕用不了一個呼吸便會橫生慘禍,就連一向沒有表情的孤石師太都目露焦急,場中只要一亂,所有心血都要付諸東流,無魚卻不慌不慢,單手揚起穩穩扣住了靖王的咽喉!
  
  眼前的亂局早在意料之中,過不去眼前這一關,又談什麼圖算?
  
  何況解這一題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一伸手就好了……天大慈悲,何妨殺人?無魚師太神情從容,舉目環視四方。
  
  靖王一脈的勢力分作兩重,一是多年裡暗中培養的心腹、羽翼,這夥人或許不若紅波衛精銳,但論及忠心絲毫不差,一見主人的老命就在師太的三指之間,他們投鼠忌器,立刻不敢再動;
  
  另一重實力則是以右丞相為首、被他拉攏的朝臣大員,右丞相等人對靖王並無太多忠誠可言,大家只是合作關係。此刻靖王神志不清,隨時可能暴露叛逆真相,班大人哪肯和他一起去死,心中的想法明確:寧可讓師太殺掉靖王,也不容事情再繼續發展下去。
  
  可惜,只有想法是沒用的……今日盛典全由靖王一手操辦,班大人隻身前來,他手下的忠心武士都被留在府中,這樣做是為了避嫌、免得靖王猜忌什麼。事先右丞相又哪想得到事情會突然變化成這樣,憑他一個老頭子,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別說衝陣製造混亂,要是沒人攙扶著,他想走到法陣中心都困難。
  
  不過班大人不死心,總還要試一試,拼出所有的力氣,對著不遠處陣法中心的靖王大吼:「王駕,醒來!」
  
  靖王無動於衷,很奇怪的,他能聽到無魚的聲音,但是對於其他所有動靜都毫無反應。
  
  班大人不再徒勞,又抬頭望向禁軍主將與侍衛首領,聲音沉穩且威嚴:「靖王被妖人挾持,南理福祉懸於一發,諸位將軍只是站著看戲麼?」右丞相一開口,搗亂的立刻就來了,左丞相語氣莊重:「局面複雜,穩字當先。萬事當由將軍自主,我等不通軍事,全賴將軍了。」
  
  京中武力自成體系,特殊時刻有專責獨斷之權,不受朝臣之命,左丞相的意思再不明白不過,就是告訴將軍們:不用聽老班的,他管不了你們。

  而此刻一向不喜歡說話、從來不肯主動出頭的刑部杜尚書也告開口,聲音輕飄飄的:「若無魚不可信,天下便再無可信之人。」
  
  禁軍主將先轉回頭低聲傳令,再望向無魚森然喊喝:「太祖皇帝立律,皇脈子嗣不受脅迫,不惜玉石俱焚。限你一刻之時,若不放出王駕,格殺勿論。」
  
  兵馬陣勢再變,逼得更近了些,神射手彎彎弓搭箭,形成逼壓之勢但仍未衝陣……中規中矩的辦法,到哪都說得過去。
  
  班大人聞言,心中暗暗嘆息一聲;左丞相和杜尚書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笑了。
  
  一個時辰分作四刻,一刻工夫,足夠譚圖子講上一回『宋奇士揮刀一品擂』了。
   
  靖王完全不知道身外事情,更不曉得自己的咽喉要害被師太拿住,他仍沉溺『欲仙』之夢無法自拔。在沉寂了一段之後,熟悉聲音又從耳邊響起了:「恭喜萬歲。」那個的聲音帶笑,真心在替他高興的語氣,繼續問道:「做漢人的皇帝?」
  
  靖王又想笑,笑發問之人愚鈍:「朕是漢人,自然做漢人的皇帝,吐蕃、回鶻、犬戎的狗位白給朕朕也不要。那些蠻夷番邦,統統殺個乾淨就是了。」
  
  「這麼說,陛下是大燕皇帝了?」
  
  靖王笑呵呵地搖了搖頭:「大燕是父邦啊……」
  
  此言一出萬眾變色!只是生怕攪亂了師太的問話,只能把那聲驚呼奮力吞回去,胸口說不出的憋悶。
  
  而靖王的話還沒說完:「朕視燕國師如師,不可忤逆的。不敢覬覦燕土,他老人家若有差遣,任瑭莫敢不從。」
  
  「陛下不是大燕皇帝…」那個聲音終於瞭然了:「原來是您是南理國的皇帝。」說完,稍加停頓,語氣了又顯出了疑惑:「可南理國有皇帝啊,萬歲豐隆正值燦爛之年,身體強壯精力充沛……」
  
  靖王的笑聲變得響亮了,不等對方說完,就接口道:「豐隆是個煞筆!」
  
  在場之人以數萬計,眾人仍是忍住呼喝,不敢出聲打擾,但粗重呼吸聲應匯聚一起,夜中氣氛壓抑無比,不知何時就會爆裂開來……
  
  靖王笑得酣暢無比,繼續道:「即便到了現在,怕是豐隆也還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中秋巡遊是陛下的妙計,坑了豐隆不算,還得毀掉太后和皇后?」無魚插口打斷了靖王的夢話,豐隆未死的消息不容公開,不能讓靖王說下去,師太的反問措辭講究,在外人聽來皇帝已經慘死,落在靖王耳中也言中其實。
  
  靖王閉著眼,挑起了一根眉毛,得意樣子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有些扭曲了:「不如此,朕又如何登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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