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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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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19:29:0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九章 該死

      日出東方明白阿夏的疑惑,並沒急著解釋,而是反問:「妳還記著不,前陣子有一天,我召集重臣深夜入宮商量出兵犬戎的事情?」

  阿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目光裡掩飾不住的開心快樂……她當然聽說了此事,那晚大可汗尋死覓活,非要揮兵東進,去草原尋找義弟不可。見她笑著點頭,日出東方又問:「你可知,那天晚上我大鬧那一場的本意何在?

  阿夏臉紅了,目光柔軟聲音嫵媚,輕輕點頭道:「借宋陽王駕的願望,提出我的婚事…你對我好,我很開心的。」

  不料日出東方搖了搖頭:「我要娶你為正妻,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誰也休想阻攔。不過那晚我的用意卻並非如此。」

  阿夏目光迷惘,望向大可汗。

  「宋陽在草原上失蹤,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平安歸來,二是客死他鄉。」提到宋陽,大可汗的神情沒太多變化,唯獨眼中劃過一抹精芒,一閃即滅:「當時他下落不明,我能做的只有光派人手上草原去打聽、去找人…但是我得跟自己弄明白一件事:萬一他真死在草原上了,我這個做兄長的能做什麼?」

  阿夏仍有些納悶,輕輕皺起眉頭,並未接口插言,大可汗則繼續道:「那晚找眾臣來,我說要出兵草原尋找宋陽只是個幌子,我真正想探的是:有朝一日宋陽死訊傳來,我能不能興兵報仇。」

  宋陽生死未卜時。大可汗不會妄動刀兵。畢竟宋陽不是普通人,或親眼所見、或聽阿夏轉述,日出東方瞭解自己這位結拜兄弟的本領,說句心裡話,他也不太相信宋陽真就會死在草原上,那時候貿然出兵,惹來積年累月的兵災戰禍。結果宋陽卻安然逃回南理。大漠武士們非得造反推翻了大可汗這個糊塗君王不可;

  可如果宋陽的死訊坐實呢?自己該怎麼做?

  「那晚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大臣的心思,結果倒也不出意料,他們不同意…他們不會為了找人開戰,自然也不會擁護我為了報仇出兵。」日出東方伸手在阿夏的臉上捏了一把,接著說道:「既然是試探。總不能鬧得太僵,總得有個台階收場不是,我就提了提娶你的事情。」

  阿夏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安慰道:「宋陽王駕的心思、身手都是上上之選,又精通毒術醫術,不會有什麼大事,早晚能回來的。」

  「回不來了。我已經接到燕子坪的傳書,他們探到追殺宋陽的狼卒已經完成任務……完成任務,嘿,傻子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不過現在還沒找到屍體罷了,宋陽已死。不用在心懷僥倖了。」日出東方沉沉嘆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十天之後,長明宮會遭遇大火,千古聖殿毀於一旦。」

  回鶻建國不過百餘年的光景,但拜奉神火的教法由來已久,傳承了何止千年…古時回鶻先民曾在一處綠洲常駐,前後花費百餘年的時間。建成一座侍奉奉聖火的宏大宮殿,喚作長明宮,幾百年後流經此處的河流改道,曾經的綠洲很快荒蕪,回鶻先民不得已遷徙離開。長明宮卻沒辦法帶走,只能留在沙漠之中。

  後來回鶻勢力漸漸發展。又經過數百年的光景,終於一統大漠,開宗建國,這其間回鶻人早就修葺了新的神殿來供奉聖火,當年的長明宮卻廢而不荒,被當做祖先留下的偉大遺蹟保留下來,至今已經千年之久,雖然沒有了宗教意義,但那座宮殿依舊是回鶻人的圖騰。

  乍聞永明宮要被燒掉,阿夏大吃一驚,身子都不自覺的繃緊了,後者拍了拍她光溜溜的背脊,示意她放鬆下來:「最近我讓塔格準備的,就是這件事。」

  阿夏目光駭然,愣愣盯著大可汗:「你…你為何要燒長明宮?」

  日出東方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搖頭道:「錯了,不是我燒的,是混入大漠的犬戎奸細所為,狼子毀我先祖神蹟,這是所有回鶻子民的奇恥大辱,除了開戰別無選擇。我傳召全疆勇士集結備戰時,你家就搶先出擊,先拔頭籌。不論成敗都是大功一件。」

  阿夏終於明白大可汗的意思了,他已經下定決心和狼主開戰,為求一個藉口和重臣的擁戴,不惜自會神殿嫁禍犬戎。

  瞭解了日出東方的用意,阿夏只覺得心都快從胸中跳出來了:「我們打犬戎…吐蕃趁勢偷襲該怎麼辦?」

  「中土又不是只有回鶻、吐蕃、犬戎這三國,吐蕃東面有大燕、東南有南理,妖僧博結也有他自己的顧慮……妖僧真要不管不顧,大不了就是個天下大亂」說著,他笑了起來:「中土五國裡,誰最不怕天下大亂?」

  雖是問句卻不用阿夏回答,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唯我回鶻!」

  日出東方會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如果真的掀起大戰,回鶻有可能會吃敗仗,但其他幾座強國想要他亡國滅種,無疑難若登天,回鶻是黃沙之國,疆域內大片沙漠就是他們最大的依仗,不論漢人的軍旅、草原的狼卒還是吐蕃的僧兵,都難在沙漠中長途作戰,回鶻的地利優勢實在太突出。

  這便等若一隻腳先立於不敗之地,如果要玩『玉石俱焚』的把戲,回鶻還真是最最不怕的那個。

  阿夏起身、下床,這次取來的不是水,而是一缽顏色鮮紅的葡萄美酒,遞到大可汗手中後又問道:「出兵草原,痛擊犬戎,只是為了給宋陽王駕報仇?」

  大可汗嗜酒,一口氣灌下去半缽,這才舒了口氣,搖頭笑道:「意氣用事陷子民於水火,那是昏君所為。這次打狼,我有三重用意。先說第一個,你知道的,宋陽手上有一件寶貝…為此我還曾帶著你去鳳凰城冒險。」

  「屍體毒源?」阿夏當然記得此事。

  日出東方點了點頭:「我和宋陽共享一切,他的長輩就是我的親人,自然不能再打那具屍體的主意,可宋陽已死。他活著的時候。我該做的都做到了。如今他不在了,火芯玉前見證的誓言也就此消散,那個毒源,我還會再拿到手的。不過我不會派人去找、去偷、去搶,至少現在不會。」

  「現在燕子坪的主事。是南理皇帝賜婚給宋陽的一個郡主,宋陽死後,這位郡主最大的心願就是報仇,她想我能出兵殺狼子。那我便出兵,但事後我會向她要那具屍體。」日出東方始終對澇疫毒源唸唸不忘,可他根本不知道,尤太醫的屍體在地下埋了許久,早都沒了效用,否則又哪會等到他去要,燕國師早都出手了。

  阿夏問道:「這是出兵的條件?南理郡主應允了?」

  「沒有,我還沒跟她說呢。等打完了犬戎才向她去要。」

  阿夏眉頭輕皺:「那時她會答應?」

  日出東方被她問得有些不耐煩:「我這個人做事你又不是不清楚。不管什麼事情,我都會先做好我這一份,到那時我已經打過了犬戎,問心無愧,不算欺負兄弟留下的寡婦。她要是明白事理,肯把毒源交給我最好,要是不答應。我再派人去尋找、搶奪不遲。」

  阿夏怎麼聽怎麼覺得這不是個高明主意,不過也不敢再說什麼。

  日出東方又把大手按在了阿夏的胸上,一邊摩挲著一邊說道:「第二重緣由,是為了你。他們不是說你家若立下大功,我便能娶到你麼?那我就給你家功勛。可是不打仗,又哪來的大功勞。」

  不提是否一廂情願。單從道理而論,大可汗向犬戎開戰的第一重理由還勉強站得住腳,畢竟『澇疫』這種大殺器若能被大可汗掌握,回鶻的實力立刻便能提升一個檔次;可他的第二重道理,為了幫阿夏家裡攫取功勛而開戰,就是實打實的昏君所為了……偏偏阿夏,在聽前一個理由時面色躊躇、聽第二個理由時卻神情興奮,彷彿日出東方是絕世明君似的。

  阿夏眉飛色舞連連點頭,又追問道:「第三重緣由呢?」

  前兩個理由大可汗侃侃而談,但是在說到第三個理由時他忽然閉上了嘴巴。沉默半晌,日出東方忽然對阿夏道:「穿衣,拿酒。三缽。」

  後者也不多問,先幫心上人穿戴整齊,跟著自己也著好衣裙、用金缽取來美酒。

  日出東方肅立屋中,面前几案三缽美酒陳列,第一缽酒被他緩緩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他與阿夏一人一缽,端起來一飲而盡。

  從酒來到飲盡,日出東方都沒再說過半字,可第一缽灑在地上的美酒是敬給誰喝的,任誰都能明白……敬過宋陽一杯,大可汗放下金盃,再度開口:「宋陽這個人,身邊能人不少,在南理的實力不小,他出事了自然會有厲害人物為他報仇,本來輪不到我出手…可他死在了草原上。」

  「狼子說已經把南理使團送過來了,但我們沒見到人,不用問了,使團是被犬戎害了。宋陽之前脫團,不過最後也沒能倖免…那他的仇人是誰?是犬戎。仇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國,一座草原。」

  說到這裡,大可汗再次收聲,神情平靜而目光陰鷙,靜立了片刻後才徐徐呼出一口長氣,終於對阿夏說出了發兵草原的第三重緣由,一字一頓:「這世上,這天下,除了我,就再沒別人能為他報仇了。」

  說到最後,興兵開戰的根由仍是報仇……
 
 從番邦到漢境,中土世上不知道出過多少皇帝、君王,有些是率眾造反終鑄大勢、更多的是『子承父業』一出生便龍袍加身。且不管他們用什麼方式、通過什麼途徑成為九五之尊,若去問他們一句:你為何要做皇帝?帝王無數,但答案不外兩個:為自己;為天下福祉。

  而兩個答案之中,真正能捫住心口、直視神祇,面不改色地答出第二個答案的帝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有的皇帝聰明,為了自己以後能在龍椅上做得更穩當、為了祖宗基業和子孫福祉,在處理政事時會勤勉些、認真些,由此成就一代明君的英名;有的君主任性驕奢,只求眼前之樂不理明日災禍,弄得天怨人怒,落下了昏君的罵名。而明主也好、昏君也罷。歸根究底。他們做的一切,還是為了他們自己吧,只是目光長遠或短淺的差距罷了。

  日出東方本心率直、性格開朗,算得上是個好人,可他做皇帝也是為了自己。真心不曾想過『為人民服務』的。若在戰場上,他可以和同族戰士並肩浴血、雖死無憾;但坐於聖火宮內,回鶻的千萬兵馬,就變成了他心中的籌碼、他手中的本錢。

  唯一的救命恩人、結義兄弟客死異鄉。若不聞不問他和自己交代不過去,至於這麼做會惹來的後果,他不怕,因為他有這個本錢。

  江湖中,重義之人萬眾敬仰;龍椅上,看重情義的那個多半卻是個昏君。

  至於日出東方……是不是昏君都由後世評說,他不在乎,他只是覺得。宋陽幾次救過自己的性命,如今自己是唯一能幫他報仇的人,要是不打這一仗,這個大可汗做得還有什麼味道。

  阿夏咬了咬嘴唇,俏臉上嫵媚消隱,盈盈跪倒在日出東方膝前:「求請大可汗,阿夏願隨我家戰士一起東去。進擊草原。」

  雖是嬌娘,但也是英豪名將,阿夏的身手,在回鶻穩穩能排進前十。

  阿夏還怕心上人不同意自己去冒險,繼續道:「此戰不同以往。有報仇之意。你是宋陽的王駕的兄弟,我是你的人…和宋陽王駕也算是半個親人。報仇之戰,第一次出征,當有親人在場的。何況…雖然高攀,但我和宋陽也是朋友。」

  日出東方痛快點頭,歇了這大半晌,早就回過氣來,現在正經話說完,他又想做『正經事』了,嘿嘿笑著踏上了一步:「你…先不用起身。」
  阿夏媚眼如絲,吃吃地笑,紅唇嬌豔。
  
  回鶻聖火宮中春色無邊,吐蕃神殿金頂上冷冷清清。

  國師入城時天剛黃昏,活佛派人請他來柴措答塔宮相見。等他帶著稻草登上七層金頂後,又被神殿管事告之,大活佛現下有事,請他們在大殿外的偏房稍等。

  一等就是幾個時辰,此刻長夜過半,大活佛仍不見蹤影,偏房中空空蕩蕩,連把椅子都沒有,管事只在他們初到時奉上了兩杯灰乎乎、味道古怪的茶水,然後就再沒露面過。

  茶水放到現在,早都冰涼了。

  國師不以為意,就席地而坐,和稻草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開始的時候稻草神情還算自然,但是等得久了,眼角眉梢不自覺挑起了一絲殺氣。國師見狀,語氣仍是不緊不慢:「你這樣不好。不過不怪你,換成小飛的話怕是早就動怒了,你是他的弟子,難免。」

  稻草聲音很輕:「欺人太甚。」

  國師不置可否,又問道:「如果沒有我,只是你自己等,你應該還能沉得住氣吧。」

  稻草愣了下,隨即點了點頭……論起武功、毒術這些江湖本領,花小飛僅次於燕頂,能排進當世前三的人物,能被花小飛如此看重,稻草當然不簡單。當初在鳳凰城中大開殺戒,處事冷靜、殺手無情且絕不貪心,也足以證明稻草的厲害之處了。

  稻草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正如國師所說,如果現在只是稻草獨自等待,對方就算再怎麼刁難,他也不會動氣。但國師在場就不同了,他是在替長輩委屈、生氣,因而動了殺心。

  「所以我剛才說,你這樣不好。真正的冷靜,在於心神收斂,不為外因所動。是我帶你來的沒錯,可於你而言,我也不過是一重環境罷了,你不該被我擾了心思。」說著,國師忽然笑了起來,又揮手道:「不過是嘴巴上的道理罷了,話是這麼說,又有幾個人做得來?把你換成那個人,我現在也會生氣。」

  稻草是親近嫡系,知道國師口中的『那個人』是誰,聞言後笑了笑,仍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句:「多謝師伯指點。」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動靜,一個密宗弟子推門而入,大活佛不知是睡醒了還是吃飽了,總算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傳請國師。

  兩人起身向外走,密宗弟子卻伸手一攔:「大活佛只見國師一人。」

  稻草正想停步,國師伸手輕輕推開密宗弟子橫欄的胳膊:「我走到哪裡都會帶上他,或者兩人同去,或者就此告辭。」

  密宗弟子猶豫了下,沒再堅持什麼,帶著兩人離開偏房。

  金頂神殿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國師和稻草被人引領著直入其中,大活佛正居中而坐,見國師來了不起身、不開口,只是微笑著看著來人。

  大殿上不止大活佛一個,烏達也跪坐、侍奉奉在側。

  引路的密宗弟子搶前一步,對大活佛先施禮、再覆命,而後站起身來,冷目望向國師:

「見過大活佛,為何不跪拜……」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一頭栽倒在地。

  大活佛神情不變,依舊一言不發,烏達則一躍而起,飄身上前伸手在師弟的身體上迅速探了幾下,跟著搖了搖頭,雙手合十低聲唸誦了一段超度咒言,顯然此人已死。

  唸過經文後,烏達站直了身體,淡淡問國師:「師弟是中毒身亡,國師可知是何人所為麼?」

  「是我下毒,他曾伸臂攔我。」燕頂的腹語帶笑,輕鬆回答:「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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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章 規矩

  對大活佛烏達恭敬而謹慎,但面對國師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直視國師:「此間不是大雷音台,國師以為的該死之人,說不定性命比著國師還更值錢些。」
  
  國師應道:「我覺得他該死,現在他死了,這樣很好。你若想治罪,大可現在動手把我綁了,你若只想責問…責問有用麼?我不明白,你站上前來,到底想做什麼呢。」
  
  烏達正想再說什麼,高高在上的大活佛忽然開口道:「桑吉的確該死,我只請盛景一人上殿,他卻多帶了一個上來,只憑這一重他便活不了了,國師代為出手,無過,不用追究了……只是這一重不追究了。」桑吉就是地上躺著的那具屍體。
  
  大活佛說的是吐蕃話,即便他明知國師能聽得懂,也沒去看國師一眼,目光只盯住弟子烏達,他的話是說給烏達聽得。
  
  烏達對博結施禮、領命,這才轉回身對燕頂道:「大活佛慈悲,師弟之事不再追究了,國師也莫掛懷。」
  
  燕頂點了點頭:「柴措答塔宮馭下森嚴,親傳弟子犯錯也要領受重罰,盛景敬佩得很。」
  
  「國師莫誤會,只是師弟身死之事不用再提了。但桑吉是被你毒死的。」烏達把『毒』字咬得極重,還特意稍作停頓,才繼續道:「國師身帶毒物登上金頂,是對佛祖心懷不敬、對大活佛暗藏禍心,這一重罪過,還是要追究的。」
  
  燕頂聲音平平,既非抗議也不存辯解,只是就事說事:「我少年時為奸徒所害,身中劇毒奄奄一息,後為高人所救保住了性命,但身上劇毒沒能盡數拔出,我自己就是個劇毒之物,還用再藏毒麼?若是這金頂上不允毒物上來,那只能請大活佛換個地方和我談了。」
  
  說完,燕頂好像又想起了什麼,稍稍停頓後繼續道:「對了,還有個事情要說下,登上金頂途中,有幾個密宗弟子上前搜身。他們在我的袍子上摸索,也是該死的,再見不到明日日出了……從大活佛這邊看,他們讓我把毒物『帶』上來了,就和這個桑吉一樣,有虧值守,死得其所,不用道謝了。」
  
  烏達的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前後幾個月的光景,燕頂被活佛派人領著,在高原上轉來轉去,始終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從未多問過半句,更不曾用出什麼手段,可誰都沒料到的,他一到柴措答塔就變得陰狠霸道,不管是誰也不管因為什麼,只要冒犯到他便……該死。
  
  身後的大活佛沒表態,烏達明白『藏毒』上殿之事也無可追究了,向後退開了幾步,示意自己不再阻攔,揚聲唱道:「金頂之上,大活佛法駕在此,請國師上前參拜。」
  
  堂堂大燕國師,又豈能對吐蕃佛主跪拜叩頭?果然,燕頂站在原地不動。
  
  烏達又沉聲質問:「允你覲見大活佛,為何又不肯叩拜。」
  
  「大活佛若到雷音台,見我不用叩拜。我來柴措答塔,見他也不會磕頭。」燕頂應道。
  
  烏達冷曬:「燕皇帝景泰去到大臣家中,見到臣子用磕頭麼;臣子登上朝堂,再見到你家皇帝,就能夠不行禮了麼?」
  
  用皇帝、臣子來比活佛和國師,烏達話中之意不言而喻,燕頂聞言卻笑出了聲音:「剛才我就不明白你走上前想做什麼,現在更糊塗了。既然你問我便答,我說的是我的念頭,你覺得中聽或者無理我都無所謂的,更不會再和你多做解釋。你總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師父,犯不著給你講道理;我不是你的同門,也不會和你辯道理,如此而已。還是那句話,你責問也好、詰問也罷…你覺得有用處麼?」
  
  從進入大殿到現在,大活佛都不曾和來客說過隻言片語,彷彿國師配不得他的身份,一直都是弟子烏達在前面講話,燕頂倒無所謂的,和烏達有來有去說得還挺開心的樣子,但稻草有點看不慣,上前一步想要插話。
  
  對方以弟子做口舌,明擺著身份尊貴了一重,稻草的想法很簡單,自己是國師的晚輩,上前去和烏達說話才算『門當戶對』。他這邊才剛剛一動,國師就對他搖了搖頭,笑道:「尊卑之別,不在開不開口,若如此,聾啞之人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
  
  烏達本已經無話可說,但是看到國師轉頭和稻草講話,他又伸手一指稻草:「盛景大法師自重身份也就罷了,這個年輕人見到大活佛,也不肯行禮參拜麼?他是國師的晚輩?烏達多嘴了,大雷音台的家教,讓人不敢恭維。」
  
  國師耐心奇好,只要烏達有問他便有答,笑道:「你說他?的確是我的晚輩,也算是我的親人。在雷音台他見到我不用行禮,所以走遍天下,不論見到哪個,只要他不想磕頭,就不用跪。」
  
  神山金頂之上,燕頂一掃往日低調,猛然變得張狂了,所有一切都以自己為衡量、都按照他的規矩來,尤以這最後一句回答為甚,因為他不用稻草磕頭,所以稻草在這世上,見了誰都不用行禮。
  
  究竟平時的低調是國師本色,還是此刻的張揚是燕頂的真正心性,金殿上沒人知道。而燕頂的心情看上去好極了,甚至轉過頭稻草笑道:「大活佛高高在上,反正他不會計較,你不想行禮就算了,但是這個烏達,按輩分算起來是你師兄,他說了這半晌的話著實辛苦了,你總得打個招呼吧。」
  
  稻草踏上一步,對著烏達一抱拳,笑道:「見過師兄。」
  
  烏達猶豫了下,針鋒相對不假,但金頂之上、大活佛駕前,風度還不能丟掉,當即對稻草點點頭,起手還了一禮,跟著他又望向國師:「這位師弟是國師的親人?」
  
  也不等國師回答,烏達就繼續道:「國師上殿來,就一直在講你自己的規矩,所以殺了冒犯你的密宗弟子,見到活佛法駕不拜,縱容晚輩無禮。師尊念在大家都是我佛弟子,統統都不予追究了。可國師要知曉,柴措答塔也有柴措答塔的規矩,其中一條便是:未經傳召擅闖金頂大殿者,罪同行刺,治剝皮罰。」
  
  說著,烏達望向了稻草,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忽然一縮,笑了起來:「師弟不請自來,犯罪了。」
  
  送了稻草一個笑容後,烏達再度轉目諸事燕頂:「之前國師的那些規矩,大活佛都成全了;如今柴措答塔的規矩,國師是不是也該遵從...烏達以為,國師帶著師弟快向師尊請罪吧,師尊有大慈悲,或會為國師破例一次、通融一次。」
  
  「請罪就算了,什麼我的規矩、柴措答塔的規矩,都不用對我說,這個事情不歸我管,」燕頂仍在笑著:「我這個晚輩你別看他年紀小,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規矩,真正碰到麻煩的時候,他就不聽話了,凡事都得按著他自己的規矩來!」
  
  烏達的笑容不變,語氣親善和藹:「在這裡講他自己的規矩?他配麼。」說著,他揚起雙手,輕輕一拍。
  
  『啪』地一聲輕響,從雙掌間綻起。而下一個剎那裡,本應慈悲和睦的神聖佛殿上,陡然蕩起凜冽刀光,十一個密宗武士從國師立足處附近的擎殿大柱後突兀現身,刀勢煌煌直取稻草。
  
  金頂密談,大殿內外並無僧兵侍奉,但是殿上暗藏的好手,足以應付所有突發狀況了。
  
  神殿侍衛並非專門調來對付國師的……從出生的第一天起,他們就活在這座大殿裡,如果沒有意外,到死他們也不會踏出大殿半步。
  
  一輩子都在這裡生、這裡長,在這裡修習上乘武技,在這裡被西域密藥洗煉身體,他們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守護這座大殿。幾十年的刻意培養,讓他們早就變成了這座大殿的一部分,彷彿趴在草葉上的螳螂,彷彿倒掛柳枝的毛蟲,與環境完美相溶。沒現身時,就連國師都沒能發覺他們的存在。
  
  武士們朝夕相對,修煉密宗神秘心法,讓他們早都心有靈犀;這些人單打獨鬥或許不值一提,但做夢時都在演練的怒尊降魔大陣,讓他們的合擊之力冠絕天下。若全力死守,即便千軍萬馬突擊,也要在他們面前停步片刻;若聯手攻殺,即便兩三大宗師也不存逃命的機會。
  
  燕頂的確沒發覺埋伏在哪裡。但沒發覺不代表不知道。之前大殿上算上那具屍體,不過才五個人,除非大活佛是傻子,否則怎會不設埋伏、而冒險獨自接觸天下最神秘的燕國師。
  
  因為知道有高手潛伏,所以早就在等待了。
  
  神殿武士來得奇快,眨眼間欺身上前,就在手中利刃堪堪切入稻草衣衫的瞬間,武士眼前突然人影一晃,那個全無反應、只能用待宰羔羊來形容的年輕人,身形忽然模糊了下,旋即他們駭然發現,年輕人已經不見了,置於他們的包圍中、刀鋒下的竟變成了燕國師。
  
  稻草飛出去了……
  
  撲出來的十一護衛本來都分出了一份精神放在燕頂身上,若他有異動,殺陣就會立刻變化,把他也一併圍攏起來,可是國師的本領遠超想像,他的動作更快、反應也出乎意料,他沒拉著稻草一起逃,沒從側面襲擊戰陣救人,而是搶入包圍,擲出了稻草,把自己留在了包圍中,領下敵人的攻勢。
  
  燕頂寧可自己置身險地,也不容身邊晚輩受傷。
  
  趁著敵人剛剛發動、合圍尚有空隙時,國師能搶進來、把要救的人扔出去,可等他做完這件事,怒尊伏魔殺陣已呈完美之勢,就此發動開來,即便以國師的本領,也休想在從容離開。
  
  陣法發動,入陣武士也無法立刻停下,燕頂想要活命,非得先接下眼前的合擊不可。

  自從國師抵達金頂,殺人時毫不留情、言辭間寸步不讓,看上去是笑呵呵地挺客氣,實際卻囂張到無以復加了,本來大活佛還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偏偏國師自己把『軟肋』帶來了。
  
  殺稻草,是為了挫下燕國師的銳氣,可烏達沒想到,大活佛也沒想到,燕頂竟會為了救身邊晚輩而自赴死地。
  
  大活佛當然沒想過殺燕頂。若國師真死在了金頂大殿,豈不是幫了仇敵景泰的大忙,另外還會惹來大燕萬萬佛徒的仇恨,而最要緊的是,博結要圖謀天下,這個時候他還得用到燕頂。
  
  可是博結顧不得去喝令神殿護衛刀下留人了,此刻他自身難保……稻草被扔出戰團,根本沒打算回去幫燕頂,甚至都不曾回頭去看國師一眼,而是借力向前急速縱躍,直直撲向博結!這是個瘋子麼?竟敢在金頂神殿中弒佛。
  
  縱躍途中,稻草也並非張牙舞爪擺出一副拚命架勢,他在做一件怪事:脫衣服。
  
  先甩掉身上的長袍,跟著拉住內衫的衣領奮力一抽…顯然這套動作他曾苦練過無數次,在飛躍中脫衣毫不影響速度。
  
  稻草抽出來一條線。燕頂和尤離的師門傳承毒、擊、器三藝,煉器之術雖然只是三藝之末席,但也足以稱絕人間。
  
  這條『線』還是琥珀的大哥當年採集古怪金料親手鍊制、送給花小飛的。平時被藥物拿著,貼肉時綿軟,它就是布線,可一旦離身、抖掉藥粉,便會繃得筆直,變得鋒銳。是線,也是針,更是劍。
  
  真正要命的是,這條『線』是透明的,外人不可見,又何談防備?所以烏達在驚駭、跌坐之際,先後看到了三個詭異場景:一是國師移形換位;二是稻草縱躍脫衣;三則是稻草揚手一揮,好像在發暗器,可他手中明明什麼都沒有。
  
  最先撲出去的十一個人是神殿護衛中最強的,但並非所有的,另外還有不少人分散四周,或監視來人、或保護大活佛。事情變化突兀,但其他護衛反應也不慢,就在稻草出手之際,他們已經撲了上來。
  
  下一個刻三件事同時發生:
  
  大活佛開聲震喝,抬手一拳轟出,他打得是『空氣』。密宗以除魔為己任,自古教內就有絕頂功法傳承,修習武藝是歷代大活佛必修的功課,博結看不到暗器,但他能感受到一道陰寒直襲小腹,如果要躲非得從椅子上一個跟頭翻出去不可,他是大活佛,好像耍猴似的翻跟頭,他丟不起這個人。他的拳力修到金剛不動的境界,博結自信,不管飛來的是什麼都只有被自己一拳打碎的份;
  
  國師陰聲一笑,硬抗下伏魔殺陣的兇猛一擊,單臂負後昂首立於原地,十一個武士則好像喝醉了似的,個個雙眼無聲,腳步虛浮晃來晃來。國師的目光平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獨手無名、尾指兩根手指骨折了,國師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燕子坪受重創、斷一臂,雖然早已盡數恢復,但武功還是打了個折扣,若是幾年前對上這個殺陣,即便未帶鱗皮手套也不會受傷的

  稻草就最簡單,被斜刺裡衝出的武士一刀砍翻在地,刀鋒砍中腰際,關鍵時他避開了要害,口子豁得很大,一時間難以爬起來,但總算保住了性命。
  
  咕咚一聲,烏達跌坐在地上,大驚失色。
  
  雖然看上去大活佛無礙,可竟然有人在大殿上對佛主做出撲擊、刺殺之勢,這還了得,烏達不等爬起來就伸手指向稻草,喝令護殿武士:「碎屍萬段,把這邪魔碎屍萬段。」
  
  氣急敗壞中總算他還明白,燕國師身負重任,現在還不能殺,是以只傳下誅殺稻草的命令。
  
  稻草重傷,現在是說不出什麼了,燕頂則好整以暇,連語氣中的笑意都沒變,對烏達道:「你怎麼到現在還沒不明白啊。」
  
  幾乎同時,大活佛終於開口了,對正要動手行刑的護殿武士道:「這個人先留下,都下去吧。」
  
  從未有過的,對大活佛的法旨,烏達顯出了不解、不甘,翻身跪倒在地,不過還不等他開口,大活佛就笑道:「國師說的沒錯,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他和這個後生一起上殿,是兩個人沒錯,但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剛才國師與稻草『移形換位』,寧可用自己把殺陣中的稻草換出來,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還是大活佛看得更透徹些,『兩個人,一條命』,要麼都活著離開,要麼一起死在此間,絕不會獨活一個的。
  
  說過了弟子,大活佛望向燕頂,好像很關心似的:「你可受傷了?」
  
  國師的手仍負在身後,點頭:「傷了,不輕。」
  
  大活佛挑了下眉毛:「哪裡傷了?我怎麼沒看到?」
  
  國師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一把斷刀,旋即一甩手,將其盡數插入自己的肩膀,直沒刀柄。
  
  大活佛見狀卻哈哈大笑了起來:「大家都受傷了,算是切磋了個平手,誰都不吃虧,還不錯,還不錯!」說著,他伸出左手,在自己右手拳眼上摸索片刻,緩緩抽出了一條『線』。
  
  長刺染血,透明不再。
  
  博結的鋼拳沒能打飛稻草的劍,反而被其順著拳頭直直刺入手臂,尺餘長刺貼骨沒入胳膊,自然會傷及經絡,大活佛傷得不輕不重。
  
  博結單手把玩著長刺,笑道:「漢人的花樣就是多,這個小東西設計的著實精巧。」他又把長刺湊到鼻端嗅了嗅,問國師:「有毒麼?」
  
  國師搖頭:「它平時是軟的,都靠藥物拿著,不能在另外喂毒,放心吧。」說著邁步上前走到稻草跟前,運指如風封住傷口周圍大穴,減緩失血的勢頭,隨即又對他皺眉道:「你的規矩不是『誰殺你你就殺誰』麼,明明是烏達傳令,你怎麼跑去對付大活佛了?」
  
  「烏達師兄是替大活佛做事,他要殺我也是大活佛的意思吧。」稻草勉強應道:「我撲向大活佛,才是真正的『誰殺我,我便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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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一章 鑑寶

      較真講起來,『誰殺我我便殺誰』不能算是稻草自己的規矩。這個規矩是花小飛給他立下的。
  
      稻草出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鳳凰城大開殺戒,臨行前花小飛特意囑咐道:「在外面闖蕩,要仔細記得:誰殺你,你便殺誰。」

  當時國師在場,聞言笑出了聲音:「哪有你這麼教徒弟的。」

  花小飛一向都很重視燕頂的話,認真想了想,又對徒弟補充道:「對了,有兩個人是例外,一是我,我要殺你,你不能還手,不過可以跑;另個是他,」花小飛指了指旁邊的國師:「他要殺你,不許還手,也不許跑。」

  說完,花小飛轉頭問國師:「現在行了麼?」

  國師無話可說:「你覺得行就行吧。」

      不過稻草還有問題,問師父:「如果是燕皇帝要殺我呢?」

  花小飛一時語塞,國師從旁邊應道:「景泰算是你的兄長,他知道你是自己人,歡喜還來不及,絕不會動你一根頭髮的,這一重你絕對可以放心。如果真有一天你犯下大罪,他非殺你不可,我也不會讓他兄弟相殘,那時殺你的差事我會領下來,」說到這裡,國師笑了起來:
「然後我會再把這差事交給小飛,你還是可以逃跑的。」

  稻草瞭然,點頭應下······博結貴為西域佛主,論身份論地位,都不比燕頂遜色,可他不在『兩個例外』之列,他要殺稻草,稻草就去殺他。

  金頂大殿之內,兔起鶻落,連番變化的惡戰只發生於片刻之間,幾個重要人物幾乎個個帶傷,尤其國師,雙指骨折但他性子倔強,不肯直言相告,寧可自刺一刀。

  因為博結受傷了,所以燕頂自傷肩頭,當是還了稻草刺博結的那一劍。

  奉博結法旨,神殿武士悄然退散,重新隱匿於暗中,與國師交手的那十一個人此刻也清醒了過來,他們在合擊時受國師渾厚內勁反挫,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奇經八脈都受重創,一身本領算是廢了,彼此攙扶著也告消隱。

  國師也不假手旁人,親自出手替稻草療傷,動作奇快,轉眼功夫就處理妥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死不了,先在這趴會吧。」

  挨了一劍之後的大活佛也變了個樣子,笑容親善笑聲爽朗,對燕頂道:「這個後生有些意思,能有這樣一個晚輩跟在身旁,是你的福氣······他不會是你的兒子吧?」

  國師也在笑:「你說是,那就算是吧。」

  大活佛瞪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叫算是?莫得糊弄我」語氣質問、表情責怪,可目光裡卻笑意滿滿,彷彿兩個人是多年老友,在拿對方打趣。

  國師滿眼認真:「我有個朋友,要好得和我就彷彿一個人,我朋友把他當兒子,所以他也算是我兒子,的確『算是』,我又哪敢騙你。」

  大活佛故作驚奇:「你還有朋友?」隨即又惋惜道:「能和你做朋友,此人一定有趣極了,怎麼沒一起帶過來,讓我也認識認識。」

  國師搖頭而笑:「我那個朋友無趣之極,脾氣壞得很,做人又一根筋,他要是看到你打我,非得和你拚命不可,你還是別盼著見他了。」

  博結放聲大笑:「你這人,看事情怎麼如此偏佞呢,我何曾打你了,明明就是切磋嘛,博結有幸,能在有生之年見到盛景大法師,又哪能失之交臂?不切磋一下,怕是我後半輩子都會懊悔。」

  國師目光帶笑語氣輕鬆:「你從小就是轉世靈童,獲高僧大德悉心指點,無數經典秘卷任你翻看,長大後更成了密宗之正、西域之君,佛學精湛修法通天,我萬萬和你比不來。可不管怎麼說,我也做了半輩子和尚,翻爛過十幾本佛經,敲碎了幾十隻木魚,資質再怎麼愚鈍,多少也受了些佛法熏陶······你要真想分個高下,不妨直接和我說,我認輸就是了;可你不言不語,忽然來找我切磋···看,這可不都受傷了,以後還是少切磋吧,我就剩下一條胳膊,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燕頂的話云山霧罩,一旁的烏達全沒聽明白,但是大活佛能懂,國師把動手較量說成了佛法切磋,囉里囉嗦了半晌,傳過去的只有一個意思:大活佛既是皇帝,也是佛主,我燕頂不過是個大燕禪宗的和尚頭,無論如何比不過你,可真要是相拚相撞,最後免不了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於你沒有半點好處。
   
  博結的笑聲更響亮了:「我又不是個武瘋子,切磋過一次也就是了,哪能沒完沒了?你不嫌煩我自己還嫌煩嘞,怎麼樣,你的傷勢用不用先看一下?」

  燕頂給稻草療傷,和博結談笑,但始終沒看自己的傷勢,那把短刀現在還插在肩頭。國師低頭看了一眼,應道:「先不拔了,就這樣吧,估計你看著也高興,全當送你份開心。」

  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小氣似的,大活佛眉飛色舞:「看你身上插著一把我密宗的刀子,我這心裡···還真是高興。趁著大夥都高興,要不說說正經事?」

  金頂上大家各展手段鬥一場,究其原因不過是你想壓我一頭,我不讓你壓我一頭,『切磋』一番後落了個平手之局,國師則自損一刀,算是認了個下風。現在鬧完了,也該說正經事了。

  國師點頭嘆道:「可算等到你這句話了。」隨即直切正題:「望谷鬼兵已經準備就緒,隨時都能起兵東進,大燕這邊我也安排妥當,戰事起後一段時間裡,鬼兵所向披靡、燕軍一觸即潰······大活佛答應下的八萬兵馬,不知準備好了沒有。」

  在兩人圖謀中,吐蕃叛軍望谷鬼兵襲擊大燕,國師先做內應,讓鬼兵無往不利,由此燕國內亂,大雷音台再火上澆油趁勢而起,吐蕃還要借給國師八萬精兵,做起事之用。待國師穩固了勢力,再轉頭滅掉鬼兵,既是幫吐蕃剷除叛軍,也能為燕頂在國內更添聲望。

  另外燕頂『請客』,出金百萬買犬戎十萬狼卒,配合吐蕃兩面夾擊回鶻,這麼做倒不是為了滅掉回鶻,主要是為了在大活佛與國師圖謀大燕的時候牽制住回鶻,為吐蕃免去後顧之憂;另則是給大活佛出氣,報復回鶻辦登基大典、與吐蕃的七七大慶唱對台戲。

  博結沒急著回答,而是反問:「犬戎的事情怎麼樣了?我聽說你送給狼主的金子在邊境上出事了。」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感慨:「這麼多的金子,被燕兵繳了去···景泰平白發了一筆大財,真讓人羨慕。」

  百萬兩黃金分做三十萬定、七十萬本金,其中的大頭被帛夫人和譚歸德劫走了,而被大雷音台置於邊關重鎮的三十萬黃金,帛夫人沒能力去劫,但她也沒閒著,把這件事『告密』給燕國的邊關大將······這還是宋陽在飯館後院給他們療毒後出的主意。

  燕頂的所有算計都不瞞景泰,皇帝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可邊關的將軍又哪裡會曉得,還道成功阻止來路不明的一筆巨款流入敵國是大功一件,給搶了回來上繳國庫了。景泰曾還為此事暴跳如雷,險些誅了那位將軍的九族。

  百萬黃金出了岔子,但燕頂犯不著和博結詳細解釋,是以大活佛不曉得這筆錢實際是被兩伙人劫走,只道都被燕國收繳了去。

  「出事後我就傳令弟子,再重新籌集金銀,勉強還算是應付下來了,如今定錢已經送過去了。」重新籌集巨款,比起第一次要更小心的多,但過程一帆風順。究其原因,謝門走狗的主事、高手全都趕赴草原救人去了,沒人在和國師搗亂事情自然也就順利了。

  燕頂說完,抬頭看了大活佛一眼:「這件事你清楚得很,何必明知故問?」

  錢是國師掏的,但『買家』是吐蕃,與賣家回鶻聯繫的也都是大活佛的人,對於舊款被劫、新款到位、犬戎向西關增兵,這些事情博結都一清二楚的。

  博結伸手搔了搔光頭:「也不算是明知故問,主要是我挺好奇的,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剛才又不好意思直接問,總得先抻出來個話頭。」

  燕頂腹語沉悶:「小門小戶,三瓜兩棗,不值得大活佛掛心。」

  博結哈哈一笑,暫時沒再追問,暫時轉開話題,回答了燕頂剛才的問題:「你要的八萬兵早就列於東疆了,什麼時候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不過···他們的身價,你沒忘記吧?」

  「折損一人,賠金二十兩,大活佛放心,我記得牢靠。」見博結總是在錢上打轉,燕頂的語氣漸漸變得清淡了。

  博結一本正經地解釋:「不是我矯情,也不是我小氣,主要是幫你辦事非得出盡全力不可,給你的這八萬人,真正是我高原上的精銳,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哪怕折損了一個,我都會心疼上幾天。」

  燕頂沒和他兜圈子,直接問道:「想加些價錢?」
   
    博結眼睛一亮,身子前傾:「你也這麼想,那可好得很了······」

  不等說完燕頂就冷笑了一聲:「二十兩金子一個人,不算少了,大活佛走遍天下,也找不出這樣的價錢。」

  燕頂的語氣堅決,博結呵呵笑道:「不加就算了,你也不容易,算了算了,不提了,仍是原議,死一個人你就賠我二十兩金子······對了,以前都沒提過,這筆錢怎麼給?」

  說著,他還伸手一拍光頭:「我這個人,一沾到銀錢事情就心裡煩躁,難免想得不周全,莫見怪啊。要說你也有不對,你的心思比我細緻多了,我沒想到的,你該提就得提出來,哪能樣樣事情都要操心。」

  燕頂不理會他的廢話,只是追著正題,淡淡道:「什麼叫做這筆錢怎麼給?你給我八萬兵,最後我還回來七萬,就再加二十萬金,差了多少人,我作價補還給你,如此是了。」

  博結『哈』地一聲笑:「幸虧我問了一句吧!不妥不妥,簡直大大地不妥。你看啊,這八萬兵隨便你怎麼用,不打仗的時候你要讓他們唱高原調子給你聽,也由得你…可是我又有什麼依仗?萬一連你都回不來了,我豈不是白白扔掉了八萬兒郎?你把人領走了,總得給我留下個『保證』吧?你這個結賬的法子不成。」

  大活佛語氣商量,說出了自己的辦法:「你放下心,我不會加價,不過是過程變一變,一個人二十兩,八萬個人一百六十萬兩,你先把錢送過來,然後再把人帶走,等將來你登基大統,還我兵馬的時候咱們再算賬,少幾個人我就扣下幾個二十兩,剩下的還給你,當然了,你要是一個都不少的還給我,我敲鑼打鼓地把錢如數奉還。這是兒郎們的賣命錢啊,我可真不忍心去掙。」

  燕頂冷笑不語。

  博結等了一會,見他還不出聲,又關切問道:「怎麼不說話?可是囊中羞澀?哈哈,不能夠,你有錢······咳,算了算了,念在同時佛門一脈,我再退一大步,不用你把全部價錢都押過來,直接削掉一半,你先押五成,八十萬兩,可以了吧?」

  說著,博結的口氣忽然冷了下來:「不能再少了,否則我都沒法向他們交代,我們高原兒郎不比你大燕子民那麼順從,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火氣,若你太計較這幾兩金銀,惹怒了他們不肯跟你去,我也沒辦法。」

  燕頂目光平靜:「鬼兵枕戈以待,大事圖謀在即,八十萬兩黃金,一時半會我湊不出,你若一定要見錢才肯借兵,我們便不用談了。這就散了吧,你去忙你的七七大慶,我去告訴望谷不用攻燕了,他們以前做什麼,以後就藉著做什麼去。」

  一旁的烏達立刻厲聲叱喝:「大膽!」

  國師緩緩轉頭,看了烏達一眼,目光裡忽然透出了一抹笑意:「你千萬別再開口了,切記,切記。」

  鐵面生冷,詭異而僵硬,唯獨那雙昏紅的眸子裡透出笑意,烏達心上一冷。

  博結對弟子揮揮手,用吐蕃話呵斥了兩句,隨即又轉向國師笑道:「你看你這人,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一轉眼就急了,好歹你也是佛門弟子,總得有些涵養功夫不是…沒現錢不妨事,你慢慢湊,一年半載的無妨,我等得···不過大事不等人,耽誤不得,或者這樣,你先給我寫個條子?有張白紙黑字的文書,我至少能給兒郎們一個交代。」

  這次國師猶豫了下,點了下頭:「紙筆拿來。」

  博結一個勁地擺手:「不急不急,話還沒說完呢,我們吐蕃習俗,將士出征前,要先行犒賞激勵士氣,他們替你去打仗,這筆錢總不該由我出······」

  不等說完,國師就打斷道:「我給你打一張百萬金的借書。」

  博結命人擺上筆墨紙硯,國師紙筆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封借書,落印落款一應俱全,大家都是明白人,細節上也休想能隱瞞,燕頂沒私藏小小心機,最後不忘摘除手套,畫上了一抹膿血,他的獨門 暗鑑。

  博結看過借書,滿意而笑,待筆墨和血跡都晾乾後,將其收在自己懷中,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對國師道:「剛才不是說要講一講正經事麼,結果怎麼就拐到出兵、打仗這些煩人事情上去了。」

  原來剛剛說的那些都不是正經事,燕頂無所謂地搖搖頭:「你的正經事,是什麼事?」

  博結興致勃勃:「我的七七大慶,你是貴客中的貴客,又是中土第一號的大財主,我實在忍不住想問問你,給我帶來了什麼禮物。」

  大活佛的竹槓越敲越響,燕頂笑了起來,單手重負背後,正視博結,緩緩說道:「盛景和尚祝大活佛萬壽無疆、開創吐蕃亙古未有之盛世。」

  說完,燕頂收聲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禮物麼,就是這一句不咸不淡的祝辭。

  彷彿不甘心似的,大活佛又等了一陣,總算是明白了燕頂的意思,毫不遮掩臉上的失望,用明知燕頂能聽懂的吐蕃話咒罵了兩句,隨即又復喜色充盈:「拜領國師好意,有你這一句話,可比得上百萬黃金的重禮了······」假惺惺的半句客套,博結又把話鋒一轉:「最近我得了件寶貝,可惜旁人見識短淺,大都不識貨,給他們看也沒意思,難得國師法駕光臨,正好來請國師一起賞鑑。」

  說完,放開聲音吩咐了幾句,一個金殿武士走出來,手中捧了一隻錦緞包袱,恭恭敬敬擺放在大活佛與國師之間。

  大活佛走下寶座,親自動手打開了包袱······包袱裡是一張皮子。隨著博結手腕一抖,皮革盡數展開,四肢齊全,五官仍在,赫然是一張『手工精湛』、完美剝下的人皮。

  就連烏達也不知道師尊的用意何在,抬眼望向人皮,依稀覺得有些眼熟,運足目力再仔細觀看,心中猛地大吃一驚!雖然已經變成皮子、沒了充實人形,但此人生前的特徵全部得以保留,臉上的紅痣、胳膊上的胎印、還有左腳少了一根尾趾······果然是熟人,基恰堪布。

  大活佛座下兩個最信任的人,心腹弟子烏達、柴措答塔宮大總管基恰堪布。

  最近幾天裡烏達都沒見到基恰堪布,還道外出公幹未歸,哪想到他竟被大活佛活剝了人皮。只是烏達還有些糊塗,大活佛把基恰堪布的皮當做寶貝、給燕國師看是啥意思。

  不過烏達的心思不慢,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隨即又驚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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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19:30:3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二章 一文

      博結抖了抖手中的『基恰堪布』,問國師:「怎樣?」

      一張人皮,而且應該還是國師不認識的人皮,他卻沉沉一嘆,點了點頭:「果然是件寶貝。」

      博結追問:「你看值多少錢?」

      燕頂反問:「你肯賣?」

      博結笑了起來:「只要價錢合適,沒有我不賣的東西。」

      燕頂豎起了一根手指,緩緩道:「一文。」

      博結眉頭大皺,可語氣裡仍藏著笑意:「大好門徒,在你眼中就值一個大錢?他若泉下有知,未免心灰意冷,下輩子怕是不會再追隨你了。」

      燕頂平靜回答:「出家人四大皆空,最不值錢的就是這副臭皮囊,一個大錢不少了,我出這個價錢也只是覺得,若『一文不值』未免太難聽了些。至於下輩子…不用他追隨我,我去給他做牛做馬報恩。」

      博結還有些不甘心似的:「一個大錢實在太少了,不夠工錢不夠料錢……」不等他說完,燕頂就接口道:「要再算上我花費在他身上的心血,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了,可惜,只剩一副皮囊,不值錢了。」

      博結一甩手,忍痛割愛的樣子:「罷了,賣了,誰讓你我投緣來著。」

      燕頂真就從身上摸出了一文錢,扔給一旁的烏達,隨後從大活佛手中接下人皮,小心疊好重新放入包裹。

      做成了一筆生意,博結好像很開心似的,問燕頂:「還有麼?」,可明明他才是賣家。

      燕頂笑了起來,沒回答博結,而是轉回頭去看烏達。

      烏達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響……剛才那筆『買賣』他看得清清楚楚,大活佛兩大心腹之一的基恰堪布竟然是燕國師的門徒,被大活佛察覺秘密處以剝皮極刑,這張人皮只賣了一個大錢,怎麼看怎麼是賠錢的買賣,但博結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過,同時也是一記響亮耳光,狠狠打在了燕頂臉上。現在師尊問『還有麼』,燕頂卻望向了自己,他是啥意思不言而喻。

      這麼低級的挑撥離間連小孩子都不會上當,可是莫忘了,大活佛是天下聞名的『心胸狹小』,別人不動疑,說不定他就會心存芥蒂。

      烏達對燕頂怒目而視,冷哼了一聲,但沒說什麼。大活佛則對燕頂笑道:「你這人,怎麼比我還小氣?不說了不說了,天都快亮了,馬上早課沒工夫閒聊了,回去好好休息,無聊的話隨時來找我聊天。」

      燕頂不廢話,把人皮包袱塞給稻草,又用獨臂扶起他,就此告辭。稻草的傷勢不輕,但是得了國師的親自護理,而他本身也是非常人,此刻已經行動無礙,能夠自己行走,但不容他開口,國師扶著他胳膊的手微微一緊,示意他不用推辭……

      兩個人才剛剛走動大殿門口,大活佛忽然又叫住了他們:「有個事情本來輪不到我擔心,不過我實在是有些擔心…替國師擔心、替國師的大燕擔心,就算你罵我多事,我也還是得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提防犬戎?」

      按照兩個人的算計,不久後燕國就會戰亂四起,外有番兵入侵內有佛徒作亂,大好機會擺在眼前,犬戎豈會坐視不理?狼主調動去突襲回鶻的十萬兵馬不過是佯攻,與國力、軍力牽扯不大,幾乎可以確定的,燕國一亂,狼主必會再調大軍南下,為自己來搶一份實惠。

      「活佛忘記了,大燕現在還不是我的。」燕頂轉回頭,輕輕鬆鬆地應了一句。他要造反,謀求的是亂局,犬戎攻燕對他來說反倒是好處更大些。

      「國師就不怕,引狼容易驅狼難麼?」博結的神情似笑非笑。

      燕頂哈哈一笑:「景泰不死,我就沒有明天…連早飯都沒有著落的人,還顧得上午飯吃什麼嗎?」說完再度告辭,離開金頂返回驛站。兩人走後,博結對適逢一旁的烏達用吐蕃話吩咐了兩句,後者立刻起身,老臉上透出些開心,下去辦差了。

      稻草在地上趴了半天,精神養得倒是挺足,一邊走一邊問:「師伯,我有點不明白,見到博結的時候,您是不是有點太…太…」

      「太矯情了?」燕頂知道他想問什麼,接話一笑,又反問道:「我們來金頂見大活佛,是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有不俗修為,說話的聲音控制得恰到好處,出得我口只入你耳,身前引路身後侍奉的番僧只知道他們在交談,卻聽不到一個字。何況兩個人說話時用的是當年琥珀大哥的山中俚語,別說粗通漢話的吐蕃人,就是土生土長的大燕人士也聽不懂他們在說啥。

      似乎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問題,稻草卻張口無言,等他想回答的時候才發現…是啊,見博結一面,究竟是為什麼?以前書信往來,有關鬼軍、借兵、請客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已經談妥了,這次見面你擺威風我講規矩,打過一場再談及正事,也沒見什麼特別新鮮或者特別重要的,不過是大家又親口確認了下。

      倒是大活佛收穫頗豐,從國師手中拿到了一張百萬黃金的借書,又賣給了他一張只值一文的人皮。

      「沒有什麼非得見面才能敲定的事情,可是這一面卻非見不可,不止今天,我留在仁喀城這段日子,不知道還要被博結召見多少次。他沒興趣找我閒聊天,更沒什麼正經事要說了,但還是要常常見面,原因僅在於兩個字:證信。博結信我和景泰已成水火之勢、也信我要造反,但他不信我這個人。」

      直到望谷鬼兵打入大燕、吐蕃精兵進入燕境之前,燕頂都會留在仁喀城內,這是他和博結早就議定的事情。

      「博結擺出的架子,抖起的威風,還有那些銀錢、借書亂七八糟的要求,我統統不在意。但是從今天開始直到事情落定,在大活佛面前我非得有個『樣子』不可。我現在是個窮途末路、架子仍在、自己還把自己當個人物、又自詡這樁交易對雙方都有利的落魄國師……所以小事上我都得斤斤計較;但真要是那些有份量的大事,我又得咬牙忍氣,不敢真的惹惱了最後的依仗。說穿了吧,我得入戲,或許不能打消博結的顧慮,但至少不能讓他再添新的疑心。」

      國師不貪心,沒想過能真正取信博結,他只要博結不再增添新的懷疑、讓事情繼續按照計劃行進下去便足夠了。

      稻草吐了下舌頭,笑道:「大概明白了,落魄國師就的有個落魄國師的樣子。」笑了兩聲,他又問道:「那犬戎狼卒趁亂襲擾我們,您有辦法應付?」

      「為了對付吐蕃,結果讓犬戎佔了我大燕半壁山河?這種事情你會做麼?」雖然是責問,但語氣並不苛責,更像長輩對不開竅晚輩的玩笑話:「要是沒把握拖住犬戎,我也犯不著和吐蕃費心費力來做這些事情。」

      稻草好奇追問:「您老怎麼拖住犬戎?」

      「草原上可不止犬戎一族。」國師一笑,輕輕一句話帶過,沒做仔細解釋,他無意多說稻草自然不會再囉里囉嗦地追問下去,捏了捏手中的人皮包袱,神情略顯躊躇,稻草吃不準自己的下一問會不會惹國師生氣。

      只看他的表情和動作,燕頂就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也不用稻草開口,就淡淡說道:「這也是算計之中的事情,但這件事情我做的不開心,你不用多問了。」

      這個時候稻草忽然覺得手中多了一隻小小的藥瓶,不用問,是師伯悄悄塞過來了,燕頂繼續道:「待會下山後,你不能回驛站,找機會你自己逃。博結傷在你手上,他又成天擺出一副小氣樣子,多半不會就此罷休,在金頂上當面鑼對面鼓,他不好再做什麼,後面必會派人去驛站,殺你後就往盜匪反賊身上一推,木已成舟我也說不出什麼來,他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怎樣,你自己能行麼?」

      人家的地頭,國師又不能離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應付不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殺,難以保護稻草周全。

      稻草哈哈一笑,隱形潛蹤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而且吐蕃人和漢人在長相上並無明顯差異,自己逃走全不是什麼難事。

      兩人又悄聲約定了聯絡方式,燕頂對稻草認真道:「對不住的很,帶你上殿其實是讓你涉險,我再怎麼相護,也不如不讓你來得更安全…可是我沒辦法,第一次見面,我和博結之間非得有個緩衝不可,否則我太被動了。」

      稻草這才恍然大悟,也不太講究規矩,驚奇道:「我還道您老帶我上殿是為了讓我長見識,敢情是把我當箭靶子?」

      國師先是重複了那句『對不住的很』,跟著說道:「我不會讓你白白涉險,等回去後自有補償,說說看,是想要件好兵器,還是想學上幾個毒方子?」

      稻草眨了眨眼睛,又變得嬉皮笑臉:「幫師伯做事是分內事,哪能再要賞賜。就是回家後,您老能不能跟師父說說,他以前給我立下過另一重規矩,其實我覺得不是很妥當的,最好是能把它廢掉。」

      燕頂納悶:「還有規矩?什麼規矩?」

      「師父說我二十四歲前不能近女色。不是功法緣故,他是怕我心志不穩,會因為女人誤事…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為了我好,不過實在多慮了,我這才剛二十二,還得再熬兩年多......」

      不等他囉嗦完燕頂就哈哈大笑:「不用去問小飛了,這重混賬規矩我現在就幫你廢掉,但腰上的傷勢痊癒前不許胡來。」

      稻草霍然大喜……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烏達返回大殿,重新匍匐大跪於博結面前,恭敬道:「弟子前來覆命,人手已經安排好了,武士們已經改裝出發,只等那小妖回到驛站就動手。」

      燕頂所料絲毫不差,即便只為了保住『小氣』之名,博結就不會饒過稻草。

      博結點了點頭,殺稻草不過是小事一樁,並不放在心上,而是問烏達:「你對這個盛景和尚怎麼看?」

      來自師尊的任何一個問題,烏達都會用盡全力去思考,先皺起眉仔細回憶了從燕頂上殿到離開後所有過程,這才認真回答:「可恨。」

      似乎覺得弟子深思熟慮後的答案不過如此:「賣國之人,不可恨倒奇怪了,我是問你,他可疑麼?」

      烏達又要再回憶一遍,博結卻忍不得,不耐煩擺手:「直接說,這種事想破了頭也白搭。」

      烏達不敢再多想,實在應道:「可疑的話…弟子不曾察覺。」

      博結一曬:「你這是在替他說好話麼?」

      這句話問得著實不輕,烏達如何能承受得起,大驚抬頭,可大活佛又搖頭道:「好話壞話都沒關係,只要是實話就成了。」

      不像普通的弟子、下人那樣,烏達並未追著大活佛的話去強調自己剛剛說的就是實話,他知道大活佛喜歡『虔誠』,而對師尊的信任就是『虔誠』,他不用辯白,大活佛也不喜歡辯白。

      烏達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沒多說什麼。大活佛則話鋒一轉:「基恰堪布的事情,你不好奇麼?」

      烏達如實回答:「想問,但不敢問。」

      「基恰堪布比你聰明,處事也比你更靈活,算是個得力幫手。以前始終都覺得他不錯,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疑,但是最近和盛景聯繫多了,他就有些不對勁了,每次我和他說起燕國師,有意無意裡,他總會數落些盛景的不是、反覆提醒我小心中了對方的奸計。」博結說話時面帶微笑,但眼中卻全無笑意,任誰發現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是內奸也不會真正開心:「乍看上去,他是對盛景充滿戒心、是為了我好……可凡事都有個度,一旦越了線,便是過猶不及了。」

      「我的手下,若總為盛景說好話固然值得可疑;但他總是沒道理地去說盛景的壞話,聽得久了我難免就會想:他生怕我會覺得他和盛景很要好麼?那我就試一試、查一查吧……結果就試出來,好好的一個基恰堪布,偌大高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基恰堪布,就變成了張皮子。」

      大活佛沉沉一嘆,雙手結印喃喃念唱了一段咒文,以此來平復心情,排解鬱鬱。

      半晌過後,博結對烏達揮了揮手:「還有事麼?沒有的話便退下吧。」

      烏達猶豫了下:「弟子還有一件事,那份借書…師尊是不是該盯緊些,弟子以為容他拖得久了,以盛景的為人……」

      「你怕他會賴賬?」博結笑了起來:「逼著他寫一份借書,本就不是為了錢,多一份把柄、做一次試探罷了:有謝表,有借書,燕國師賣燕國的事情就算是真正坐實了;盛景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若非真到了窮途末路,這份借書他絕不會寫的。」

      正說到這裡,金頂上晨鐘悠揚,天色破曉,沉寂一夜的中土世界,又復甦醒回來。

      與大燕、吐蕃正相反的,南理境內並非晨鐘暮鼓,而是天亮打鼓入夜敲鐘。別國鐘聲蕩蕩時,南理境內鼓聲隆隆,燕子坪封邑中也設有晨鼓,但今晨並未敲響……昨晚任初榕傳令封邑,天亮時不許敲鼓,以免打擾了妹妹休息。

      不過即便今晨無鼓、封邑一片寂靜,小捕還是醒來了。

      天生就貪睡、又失血過多體質衰弱、且還服下了安眠藥物的任小捕,只睡了小半夜便告甦醒,她心裡有事,惦記著一個人,她睡不下去了。

      傷口很疼,全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力氣,可那件事還是要趕緊做的,她等不及。任小捕穩了穩心思,努力集中所有精神,開始了她的占卜……

      任初榕不知道妹妹在做什麼,她在門外守候了整整一夜,精神萎靡昏昏欲睡,忽然屋內傳來『咕咚』一聲,一下子把她驚醒過來,忙不迭起身進屋,推開門一看,妹妹不知為何從榻上摔倒了地上。

      任小捕臉色淒苦欲絕,淚水橫流。她有『未卜先知』,但是這一次,她什麼都沒看到。有關宋陽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沒能看到,什麼都沒有!

      初榕大吃一驚,急忙招呼僕從把小捕重新擺上床,又傳召大夫趕來。

      見到了三姐,小捕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但她沒說實話,咬著牙、流著淚、哽嚥著:「我疼,疼死我了。」

      真的是疼死了。

      就如初榕不敢想筱拂得知他的死訊會如何、所以不敢對她說出實情一樣,小捕也不知該怎樣去向初榕說出自己看到的事情……即便小捕明知三姐知道了什麼,她仍沒法去問、去說,那個結果實在太可怕,寧願今生今世永墜夢魘,小捕也不願更不敢直面。

      真想抱著妹妹大哭一場,可任初榕還得堅持,強笑:「睡覺都不老實…你最耐不得疼……」淚水是最最沒辦法忍住的東西,任初榕也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醫生趕來,看過,幸好這一跤並未掙裂傷口。

      半晌過後,小捕呼吸平穩彷彿又復睡著,眾人退出房間,就只有小捕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她拼出所有的心思,找出了兩個理由:草原距離燕子坪太遠了,我的本事沒那麼大,所以看不見;我受傷了,精力不夠用,所以看不到。

      是我看不到,不是他不在。

      可惜,即便找到了理由,卻仍沒辦法安慰自己,任小捕大哭,卻不敢出聲。

      小捕的未卜先知、劉二的親近飛禽、蕭琪的相馬天賦,這許都沒辦法去解釋,但卻真實存在。世事玄虛,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一套系統的理論去解釋,所以小捕不知道的,她『看不到』宋陽,僅僅是因為他失去了記憶……現在的宋陽,並非以前的小仵作、南理奇士、常春侯。

      在恢復記憶之前,宋陽不再是宋陽,她努力尋找以前的宋陽,只剩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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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三章王旗

  宋陽睜開眼睛,藉著帳篷的縫隙向外一看,天色漆黑。
  
  沙民生活簡陋,除了大祭司手中有一個沙漏之外,全族再沒有準確的計時工具,平時都是看日月位置,陰天下雨的時候就沒轍了,只能做大概估算。但宋陽有準確的作息,記憶沒了,前面二十幾年養成的生活習慣卻沒丟,醒來的時候,應該正是黎明時分。
  
  宋陽伸出頭看了看帳外,不見星月、更沒有朝陽,只有漫天烏云,沉甸甸地壓在荒原上。
  
  黑云極低,彷彿只要登上帳篷頂子,再一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的確已經破曉,但陰霾蓋頂,遮住了天光。
  
  宋陽從外面轉了一圈,和早起的沙民打著招呼,說笑幾句,反正誰也聽不懂對方說得到底是啥。不過這倒不影響他的心情,或許是前生今世的名字裡都帶了個『陽』字,他很喜歡清晨時萬物復甦、蠢蠢欲動的感覺,新的一天開始,或許不過是昨天的無聊重複,或許會跳出來些意想不到的奇遇,誰知道呢?期待就是了。每到早上,他總是會有一個好心情。
  
  再回到帳篷的時候,瓷娃娃還在呼呼大睡,以前想睡都睡不著,可那個叫做宋陽的小子回來之後,在不知不覺裡她就變得貪睡了,長大後、出事後再沒有過的踏實,讓她恨不得就死在被窩裡得了……宋陽過去輕輕推她,笑道:「起床,要不錯過早飯了。」
  
  瓷娃娃睡眼朦朧,勉強張開看了下,一看天還黑著,喃喃嘟囔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懂的夢話,伸手一拉毯子,呼地一聲,乾脆把自己全都包裹起來了,看樣子是不打算搭理宋陽。
  
  睡了小小的片刻,一隻熱熱軟軟的手又從毯子下伸出來、找了找,然後找到了宋陽的手,拉進毯子、抱在懷裡,睡得更舒服了。
  
  宋陽的手不老實,瓷娃娃全不理會,反正就是不起床,宋陽又等了她一陣,估摸著再不起真就得耽誤早飯了,揚起另隻手隔著毯子照著她的屁股一拍,全不料『啪』地一聲過後,外面的天空上陡然炸起了一聲轟隆隆的沉悶巨響,一道神雷驚懼四方,連地面都被可怕聲壓震得微微發顫。
  
  宋陽嚇了一跳,心裡念叨著不就是拍了下自己媳婦的屁股麼……瓷娃娃也終於一驚而醒,猛地坐起身體,愣愣問宋陽:「打雷?」說著匆匆穿好袍子,走出帳外。
  
  驚雷已起,但暴雨未至,空氣窒悶得讓人呼吸都有些費力,任誰都能看得出,不久就會有一場暴雨降臨。瓷娃娃看了看天色,忽然轉回身,用力抱住了宋陽,聲音裡帶了一點點顫抖:「待會…你千萬要小心,生死相搏容不得絲毫心軟,一定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活著回來,然後帶我走。」
  
  自從宋陽『歸隊』,白音沙族就從未遇到過雨水,直到此刻……大雨便是天水。
  
  按照沙民的習俗,今天便是洗罪之日;按照沙王的約定,只要宋陽脫罪,就會在沙民的護送下離開。
  
  在白音,宋陽是貴賓也是罪犯,沙民對他尊敬且友善,但不容他離開。何況,身處於莽莽荒原,宋陽帶了一老一弱,即便能逃出白音的大營也無路可走,九成九會被困死在荒原上。
  
  可是如果通過天水洗罪,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洗脫了罪人身份,白音會派人送他到犬戎與回鶻的邊界,只要踏入回鶻,便真正逃出生天了,所有人的夢魘也都會隨之消散。
  
  瓷娃娃開心的有些忘形,終於等來了天水、終於等來了離開的機會…這個時候在他們身旁傳來了一個冷冰冰、陰測測的聲音:「先別高興的太早,我已經問過沙王,天上的烏云壓得太低,必是大雨但未必會下的太久,能不能用來洗罪還得看情況。」
  
  白音沙王答應過的,會選一場持久大雨來為宋陽洗罪,如果還不等沙漏走完雨水就告停歇的話,罪人們根本沒有角鬥的機會,直接就會被問斬。
  
  瓷娃娃立刻變了態度:「我們去找沙王。」
  
  班大人愣了下,問瓷娃娃:「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了?一定讓宋陽冒險洗罪?」

  瓷娃娃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趕忙搖頭道:「不是,反了,我找沙王是告訴他,既然沒把握確定是長雨,今天就不能洗罪,不用看情況了,什麼時候篤定是長雨什麼時候再洗罪……或者乾脆等到冬天吧,性命大事不可冒險。」
  
  冬日的大雪也是天水,可以用來洗罪。雨水多變,長短難以預料,片刻前或許還是雷電交加、片刻後也許就云散天青;但北地大雪就穩定得多了,一般不會立刻停歇,洋洋灑灑數日不停。
  
  班大人一貫的沒有好臉色,冷曬道:「你當白音沙民是謝門走狗,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謝孜濯不理,拉上宋陽一起去找沙王,她心裡就一個念頭,絕不容宋陽在長短難以預料的雨水中冒險洗罪。沙王倒是好說話,在瞭解瓷娃娃的來意後痛快點頭,笑道:「這是我早就應承過的事情,放心便是……」話還沒說完,忽然有沙民進來呈報要事。
  
  沙王聽過呈報,眉頭皺起沉吟一陣,用蠻話吩咐了幾句,手下領命而去,片刻後嗚嘟嘟的號角聲響徹整片營地,剛剛吃過早飯,正準備開始勞作、繼續建設家園的白音沙民聽了號角,先是齊齊一愣,隨即扔掉肩膀扛著的諸般工具,撒腿跑回自家帳中,大聲招呼著家裡的女人幫忙,開始換著皮甲佩戴武器。
  
  沙王也不例外,在胖王妃的幫忙下,換上只有平時只有祭祀或者慶典時才會王駕盛裝,寬大的斗袍下內襯皮甲,腰間也掛上了戰刀。
  
  他穿戴整齊走出帳外時,白音青壯也已全副武裝,大隊人馬集結於營地正中,人人面色肅穆,目中鬥志昂揚,等候著沙王的命令。
  
  自從做了俘虜,謝孜濯等人還從未見過白音排出這樣的陣勢。
  
  沙民備戰,至於敵人……不用問了,這個地方犬戎騎兵不會過來,能讓白音如此緊張的,就只有沙民大族。
  
  果然,沙王對宋陽低聲解釋了句:「前方傳報,沙主親率大族軍馬正趕來,他們列出來的是真正打仗的陣勢,如果談不妥就會打……一定不會談妥的。」
  
  沙主的目的,所有白音都明白、所有白音都不能接受的。
  
  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宋陽開門見山:「我幫你打。」
  
  沙王搖頭:「這是沙民自己的爭鬥,與你無關,不用幫忙。你保護好自己的老人和女人就是了。」隨即不再理會宋陽,邁步走到自己的隊伍前列。
  
  稍稍出乎意料的,沙王並未長篇大論,他只抽出長刀虛斬三次,又說了一句蠻話,氣貫中元呼喝響亮,便換來了千萬戰士的嘶聲怒吼!
  
  班大人從一旁給小兩口翻譯道:「只八個字:自由之族、自由之戰。」
  
  自由之族、自由之戰。
  
  而後沙王大手揮動,一桿桿大旗從軍中緩緩豎起,號角聲陡然激昂,全族戰士按照事先佈置,在長者帶領下有序穿梭,隨著沙王一起走向營地邊緣,準備迎接強敵。
  
  白音抵達營地不過才四天工夫,沙王要把營地建設成一座大陣的想法還遠遠沒法實現,甚至連個基本的輪廓都未能搭建出來,不過一些最基本的工事業已建設成形,多少為他們提供了些依仗。
  
  白音族內可戰之兵不足三萬,其中兩萬按照臧青留下的兵策結成戰陣、穩穩紮住陣腳,餘下數千或進入工事,或化作小隊游弋陣外掩護大軍,各司其職絲毫不亂,相比於漢家兵馬,相差的也不過是因為沒有統一制式的甲冑、軍器而略顯軍容不整,但沙民的強壯體魄、飽滿鬥志,也凝成了另一番氣勢、殺勢。
  
  頭頂陰云密佈,空氣粘稠窒悶,但大雨始終未下,剛剛那一盞驚雷過後就再沒了動靜,誰也不知道老天爺究竟在醞釀著什麼……
  
  男人幾乎盡數上了戰場,而族中那些肥壯女子並未遠退,分作千百支小隊就停在陣後不遠處。
  
  女人們的身旁放置著簡陋的擔架,一旦開戰她們要承擔起就傷重任,她們也是這場大戰的一部分,不久後就將穿梭於戰場,搶救傷病、運送箭矢或補給;女人們的腰間也都掛著、別著長長短短的刀具,如果、萬一男人打光了,就該她們頂上去了。
  
  女人也是白音,自由白音。
  
  剩下來的老人和孩子此刻不用旁人指揮,老人們護著孩子集合到一起,數以萬計、黑壓壓的人群寂靜無聲,或坐或站靜靜望著擋在他們身前的父母、兒女。在他們的腳下四周,同樣散落著各種武器,只要一彎腰就能撿起來,殺人。
  
  對這些老弱病殘而言,白音的生鐵武器有些太沉重了,憑他們的力氣沒辦法久持,所以就把它們放在腳旁。
  
  宋陽把謝孜濯和班大人送進了人群,意外看到了小阿斗,小娃的眸子亮晶晶的,見到宋陽眨了眨眼睛,目光好奇,彷彿覺得這傢伙有點眼熟,經過身邊的時候宋陽隨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小娃老大的不高興……
  
  安頓好一老一弱,宋陽面色有些猶豫,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瓷娃娃見狀一笑:「想去就去吧,我在這等你。」說著走上前,今天早上第二次、當著無數人的面前給了他一個軟軟的擁抱。
  
  宋陽也笑了,他本來還怕她會阻攔,對瓷娃娃點點頭,俯身撿起一個沙民老人身旁的沉重戰刀,同時對對方道:「老爺子,借你的刀用用。」
  
  班大人代為通譯,沙民老漢呵呵笑道:「拿去,我還有另外一把!」說著從腰間抽出了把匕首,對著宋陽揮了揮。
  
  宋陽最後對著瓷娃娃、班大人點了點頭,提起戰刀向白音軍陣跑去。
  
  等他跑遠了,班大人才問瓷娃娃:「你怎麼放他去了?不擔心他會被打死麼?」
  
  謝孜濯坐了下來,蜷起雙腿雙手抱膝,把自己縮成一團、她最喜歡的坐姿:「他曾為了燕子坪的安危冒險追查蠻人血案;為了救一個蠻人的遺腹子身受重傷;為了些不相干的沙民小娃獨闖蜥巢……他這個人天性便是如此,他把白音當成了朋友,朋友要打仗他會坐視不理麼?我攔也攔不住的。何況我也不想攔,他要做的事情,我都只有支持的份,不會阻撓。」
  
  「你當心慣壞了他。」分不清是警告還是嘲笑,班大人不咸不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他這個人不會被慣壞的,其實他也不用慣,」謝孜濯忽然笑了:「早就壞得無藥可救了。」
   
  對宋陽一邊說著『借過』,一邊擠過軍陣來到自己身邊,沙王略顯意外,側頭看了他一眼:「真要打起來,別指望我照顧你。」
  
  宋陽笑道:「我懂,你說反話呢。」
  
  沙王被他氣笑了,沒去接他的貧嘴,隨口岔開了話題:「沙民的戰刀比著你們漢家的要沉重很多,用的習慣麼?」
  
  「我覺得還太輕了。」不是逞強、不是矯情,他只用得慣龍雀,放眼天下,除了龍雀再沒有一把刀子會讓他覺得趁手、覺得不輕。
  
  大戰在即,宋陽心中又怎會不緊張,由此他比著平時廢話也就更多了些,回頭看了看白音軍中一盞盞高聳大旗,提醒沙王:「讓兄弟們把旗子放倒吧。」
  
  沙王瞪眼:「不行!事關兵家氣勢,還沒開打就先自倒大旗,這仗還怎麼打?」
  
  宋陽也有自己的道理:「你看看這天氣,隨時會雷電交加;你再看看這地勢,一馬平川連棵樹都沒有,你的大旗待會再招了雷劈,這一仗就更不用打了。」
  
  沙王不講科學只講迷信:「不可能,自由之族得上天眷顧,絕不會有雷亟之噩!」說完,他話鋒一轉:「再說沙主那邊也大旗招展的,真要挨劈也不會就我們一家。」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宋陽,心裡琢磨了一會:「你們沙民有沒有統一的旗號?」
  
  白音沙王點了點頭。當年沙民各族是一片散沙,但長年混居,與犬戎惡戰時統一對外。為了方便指揮、也是象徵全族和睦是一個整體,各個部族在有自己旗號的同時,也統一侍奉一面大王旗。
  
  大王旗就是沙主的旗號,不過以前的沙主只是個像征,並非真正的王,他的旗號代表的更多的是沙族各部的團結對外,而並非大王威望。
     
  宋陽又問:「這面大王旗,你還有麼?」
  
  待沙王再次點頭後,宋陽的壞主意來了,拉著白音沙王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後者愣了愣,旋即笑了起來,蠻話傳令下去,侍立身後的一群白音壯漢立刻忙碌起來,很快,一盞尤其高大,遠勝其他的大旗被豎立於陣前,上面懸掛的正是沙主的大王旗。
  
  這個時候忽然掛起來敵人的旗幟,白音戰士都面露疑惑,沙王好整以暇,舉頭仰望大王旗片刻,又轉目望向身後的戰士,氣息陡漲吐氣開聲,響亮問道:「誰能告訴我,同樣一盞大旗,如今它代表了什麼?在幾十年前它又像征著什麼?」
  
  不等戰士出聲,沙王就揚聲自答:「這盞旗幟,現在代表著沙主高高在上,代表著他是主人,所有沙民都是他的奴隸……可真相並非如此,就在幾十年前,同樣是這盞旗幟,它象徵了沙民各族如兄弟般團結、如親人般和睦!那時每個部族都是自由之族、每個沙民都是自由之人,我們有首領,有兄長、有手足、有朋友,唯獨沒有主人。」
  
  「可惜現在,這盞旗幟下什麼都沒有了,就只剩下了一個主人。是誰讓這桿曾經象徵著團結與榮譽的大王旗蒙受羞恥!」
  
  「今天我挑起這面旗幟,是因為害怕沙主強大,所以低頭服輸麼?錯!讓這桿大旗迎風飄揚,是因為我們知道它的本意!白音要用這盞王旗告訴所有沙族,白音始終把他們當做兄弟,始終不曾背叛。即便曾經遠離,但我們仍在這古老的旗幟之下。如果他們有難,白音當赴死相救;如果他們需要幫助,白音當捨命以償。我們能為他們付出一切,唯獨自由不能割捨!」
  
  「同族相殘,不是體面之戰。」說著,沙王提起刀,緩緩在自己臉上劃出了一道口子,以示『無顏』之意,而接下來他的聲音陡然又提起了一個高度,鏘鏘大吼:「但自由之戰,白音無愧兄弟、無愧天地,白音,無愧這面大王旗!」
  
  轟的一聲,白音戰士盡數放聲嘶嗥……
  
  「夠能說的。」宋陽神情肅穆,語氣鄭重,落在不解漢語的白音戰士眼中,彷彿他在激昂請戰。
  
  沙王神情激動,滿目戰意:「你能聽得懂?」
  
  宋陽舉起手中戰刀,指向敵人將要來臨的地方:「聽不懂,但是大概能看明白大夥的反應。」
  
  沙王也揚刀,與宋陽並指前方:「沒辦法的事情,好端端立起一面敵人的旗子,總得給大夥一個說法。」
  
  轟地又是一聲大響,白音數萬戰士,全部抽刀遙指敵人方向,厲聲怒吼,群情激昂中白音戰士都忽略了一重:陣前的沙主大王旗遠高於其他白音旗幟,待會如果真要打雷下雨,最先挨劈的肯定是這桿旗子。
  
  一盞王旗,兩重含義,到時候就看沙王怎麼說了。
  
  若它挨了雷劈,不用問,那就是沙主不義,遭來神靈怒火;如果沒打雷,那就是白音永遠牢記手足之情,佔住了道義再說自由不容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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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8 20:28:34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四章 衝鋒

      白音陣前剛剛豎起大王旗不久,視線盡頭就揚起沙塵.....沙族大軍來到。

      又過了一陣,沙塵滾滾幾乎瀰漫整座地平線,但對方仍隱匿於沙中,即便宋陽也看不到他們的軍容。

      沙民以『沙』為名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喜歡在沙中前進、在沙中攻襲,除非雙方接近到可以衝刺決戰的距離,否則敵人都休想能夠把他們看清楚。

      白音沙王蠻話傳令,簡單有力:「起沙!」

      陣後早就有所準備,一支兩千餘人的白音隊伍立刻忙碌起來,轉眼營地中壯漢呼喝牲口嗚叫,塵土層層而起、漸漸瀰漫,沒多長功夫這邊也變得沙塵滾滾遮天蔽日。

      區區兩千人,就能把容納近十萬人的、偌大一片營地盡數籠罩於塵沙之內,只有那桿高高豎起的大王旗,立於沙層之上,正迎風招展。

      起沙又名『趕沙』,是沙民祖傳的手藝,如果換成漢人或者犬戎來做,就是人數再翻十倍也休想能用揚起這麼多的沙土;但是話說回來,若非最近乾旱無雨、泥土乾燥而鬆軟,又或者讓沙民換個地方、去水草豐茂的草原或漢境去趕沙,累死他們也休想能趕出這麼大的聲勢。

      就在白音起沙的同時,族中婦女也開始忙碌起來,把一壇壇劣酒送到陣前,不知有什麼用處

      兩支大軍都把自己藏在風沙中,大族徐徐靠近、白音凝立不動,雙方誰也看不清楚誰。而白音沙王則邁步向前,走出了沙塵範圍,在他身後只有二十名強壯武士跟隨,白音大軍仍留在原地不動。

      畢竟是同族,開戰之前還要先說上一陣子話,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待大族軍馬靠近到一定程度,沙主也會走出來,兩方首腦談判。

      宋陽也跟著白音沙王一起走出來,沙王又看了他一眼,宋陽趕忙解釋:「裡面太嗆,我還是跟你一塊出來吧。」

      沙王猶豫了下,不過還是點點頭:「待會我和沙主說話,你莫開口,這是沙民的事情,你跟著攙和不好

      宋陽自然滿口答應,另外還不忘抱怨一句:「你們沙民打仗可真夠髒的......不對啊,我根本聽不懂你們說啥,何談插口,除非你們用漢話談判。

      沙王咳了一聲,仲手敲了敲額頭,笑了....明日此時,眼前的大片曠野和身後的初建家園中就會鋪滿屍體,現在看上去再怎麼從容鎮定之人,心中也暗生緊張,沙王也不例外,這才會失神說錯話。

      除了緊張之外,沙王心中還另藏了一份愧疚

      遷居到此的確是不得已的選擇,但是他以為,白音實力不俗,自己又頂了個『神眷武士』,的名頭,沙主應該不會輕易開戰。按照他的估算,回來後雙方使者往來,總要先扯皮一陣,而此時已近深秋,用不多久凜冬降臨。

      從大族居處邊緣到白音營地,最快行軍也許要三天兩夜的功夫,敵軍必須要在野外過夜,要知道荒原上的冬天可不死兒戲,只要第一場雪落下,地面就會凍得堅逾鋼鐵,到那時根本根本挖不動地面,沙民的帳篷又擋不住嚴寒,且他們生活艱苦,能夠禦寒的皮裘數量有限,做不到人手一件暖裘,兩宿下來就算不凍死,也沒什麼戰力可言了。

      除非沙主發了失心瘋就想吃敗仗,否則不會在冬天動兵。

      沙主不會知道白音按照軍陣來佈置營地,他不會在乎多等一個冬天,但於白音來說,等到漫漫長冬過後,他們的大營就能初見規模,即便不算白音女子,只以青壯戰士而論,沙主再想攻陷這座有三萬悍卒把守的堡壘似的營盤,沙主得把多少人投進來?

      沙主投不起這樣的本錢。

      而最讓白音沙王想不通的是,就算沙主不肯多等,非得要搶在冬天來臨前進攻白音,至少也得再過十來天才能殺到。

      沙民是人人皆兵之族,但換一種說法,人人皆兵也是人人都不是兵,沙族條件艱苦,養不起專門的軍隊,平時青壯都要勞作,到戰時扔掉耕具拿起軍器就變成了戰士。待沙主統一全族後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不過也日常維持的,能夠隨時調用出征的兵馬不超過三萬,有危難時靠他們先頂上一陣還可以,可就憑著這些人,想要征服將近十萬白音,那是做夢。

      沙主敢來,就說明他有必勝把握;他自忖必勝,就非得有大軍不可。集結軍馬、調運輜重,再加上三天的行軍路程,最快最快也得十幾天時間才能殺到白音面前。

      可是到現在為止,白音不過才抵達此間四天。這樣算起來,幾乎是白音紮營同時,沙主就揮兵而進打過來了。對方哪來的時間?彷彿沙主早就集結好了軍隊專等他們過來似的。

      如果是長久經營,四天和十幾天沒什麼區別,但在白音落足未穩時,其間的差異就大了,最簡單的,十幾天功夫,至少能讓他們把前沿陣地修整完畢,可是現在......這一仗打起來,基本就是平原對沖的格局。

      沙王嘆了口氣。

      宋陽還有話想問,不過見沙王愣愣出神,他就一直沒出聲,此刻見他回過神來,伸手指向遮掩大族的沙塵問他:「能看出對方有多少人麼?」

      白音沙王搖了搖頭:從面上看,是萬人趕沙的規模,至於裡面藏了多少,除非現在下雨打掉飛沙,否則在外面休想辨清楚。」

      只趕沙之人就上萬,只能用鋪天蓋地形容的沙團,其中有可能藏了十萬重兵,又或者.....就只有那一萬人故弄玄虛?宋陽搖頭一笑,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吧。

      大族的沙團越來越接近,白音沙王也不冉乾等對身後手下打了個手勢,後者會意,舉起腰間號角,傳起三長、三短六聲號令,示意對方停步、請首領出來詳談。

      大族的沙團中響起了一片催戰鼓作為回應。

      沒有顧念同族之誼、不曾遵循古老戰例沙主根本就不想和白音交涉直接擂鼓開戰!

      隆隆巨響頃刻震動荒原,對面鋪天蓋地的沙團猛地炸碎,潮水般的大族沙民揮舞手中利刃,就此發動衝鋒。
      
      包括沙王在內,所有白音人都告一愣,並非反應遲鈍或者被嚇得失神,而是這樣的事情在沙民中絕不可能發生。白音以為,即便信仰不同、即便絕無妥協餘地,可大家畢竟來自同一民族就在幾十年前,他們的父輩還以兄弟相稱,哪怕最終會生死相見,在之前至少彼此應該見上一面,向彼此敬上一杯辭別酒。

      白音已經備好了酒,但用不上了。

      倒是宋陽反應最快,漢人可沒有白音那麼樸實的心思,一見大族開始衝鋒,伸手拉起仍自發愣的白音沙王,轉身就往自家陣中跑去。

      可宋陽萬萬沒想到的,白音沙王被他拉住就只向後退了一步便回過神來,當即佔住腳步、手上用力一甩掙脫宋陽,隨後翻手抽出了長刀,非但不再後退,反而大吼一聲,拔腿衝向正蜂擁而至的敵人。

      敵人衝鋒,他也衝鋒;敵人鋪天蓋地他只孤零零一個。一個人的逆襲。

      宋陽功力未復,力量本就不如他大,加之猝不及防被沙王猛甩立足不穩摔倒在地,不過屁股才一挨上地面便腰腹發力彈躍而起,看看身後又望瞭望前面的沙王,宋陽一咬牙又追了上去,與沙王並肩,邊跑邊問:「不用指揮你家兒郎排出的戰陣了麼?」

      剛問過一句,身後遽然傳來鏗鏘號角,先前那二十名同沙王一起走到陣前的白音武士,在追隨殺王身後一起衝鋒的同時,舉起了腰間的短號

      沙王跑得並不算太快,但步履沉著神情穩重,隨著奔跑手中長刀緩緩揮動,挽出一枚枚刀花:「戰陣早就演練得純熟了,不用我去指揮。」

      宋陽「哦」了一聲:「所以你就上去送死?還是你們沙民打仗族長都沖在第一個?」

      沙王笑了一下,好像有些無奈:「如果開戰,我非得沖在第一個不可,和我是不是沙王無關。你忘記了?我是神眷武士。永遠沒有後退的道,我是白音的圖騰,若我逃回去了,兒郎們心裡不舒服,會影響士氣。」

      「不過,」沙王的聲音裡又多出了少少的興奮:「也有好處的,只要我敢沖,我的人就敢瘋。」

      話音落處,身後的號角聲停歇,號令傳入白音,換來萬眾嘶嗥,轟隆隆的大響之中,籠罩營地的沙團崩裂四方,所有白音戰士縱躍而去,追隨著自家的沙王、追隨著族中的圖騰與驕傲,逆衝向強敵!

      沙王最先起步,相對狂奔之中,與敵人迅速接近,沙王對宋陽道:「現在你退回去,沒人會怪你,此戰於你無關。」

      「要是真有退路,我也未必會跟你來。」宋陽的回答簡單明白。若大營被敵人攻陷,宋陽不以為自己和媳婦、老班還能在亂戰中存活下來。此戰他與白音並肩,但卻是為自己打的。

      沙王哈哈一笑,不再廢話,伸手在懷裡一摸,把一樣東西塞進口裡。

      宋陽還有些納悶,抓緊最後的時間問了句:「吃什麼呢?」此刻他已經能清晰看到對面敵人臉上的痦子。

      沙王沒回答,只說了一句:「跟在我身後!」說話同時腳下陡然加速,彷彿一頭發了瘋的野牛,一頭衝入敵陣!

      沙王之後是宋陽,宋陽身後是二十位白音戰士。而白音的大軍還在百餘丈外,他們腳下跑得再快、臉上神情再如何淒厲,手中利刃揮舞得再怎麼用力,終歸是落後了一大段,沒辦法在第一刻就掩殺到位。衝在最前面的二十二個人,像極了二十二隻小蟲子,明知什麼都攔不住,卻還張牙舞爪、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對面湧來的浩浩潮水中

      宋陽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一個陣前卒、而且還是二十二個對抗數萬大軍的陣前卒之一;他更沒想到的,死而復生後第一次衝鋒竟然是『倒退著』殺入敵陣的。

      沙場搏殺永遠沒有誰照顧誰之說只有彼此協作、互相保護,沙王讓宋陽跟在自己身後,既是替宋陽擋下前面的攻擊,同時也是把背後交給了夥伴。

      所以宋陽轉身、與沙王背背像依,所以宋陽是倒退著衝鋒、殺入敵陣的。

      真就彷彿扎進洪水的螞蟻而且是漿糊洪水。甫一進入敵陣宋陽只有一個感覺:束手束腳。

      龐大的壓力,看不見卻猶若實質,它來自萬千敵人的殺心真就彷彿扎進洪水的螞蟻,而且是漿糊洪水。甫一進入敵陣,宋陽只有一個感覺:束手束腳。

      龐大的壓力,看不見卻猶若實質,它來自萬千敵人的殺心、殺意、殺氣;它來自敵人口中的嘶嗥與手中利刃揮舞時激盪起的風聲,所有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此刻盡數化作冥冥之力,難以碰觸卻真實存在,死死壓在宋陽身上,讓他呼吸困難、移動困難、什麼都困難!生死須臾之中,卻有力使不出的壓抑。

      可又有什麼辦法啊?想活命就得先拚命、拚命廝殺;想要不被敵人殺死,就得堅定心志、不為外物所動、調運起本應屬於自己的力量。

      每個兒郎都曾幻想過沙場鏖戰,斬殺敵寇無數、裹蕩血雨腥風。宋陽也不例外,雖然記憶不再,可前生今世的夢中幻想仍保留於意識之中,但是等他真正衝入戰場才猛地發現,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竟不是殺敵,而是保命。

      四面八方,長戈短刀,宋陽看不到兵刃的主人,他只知道周身無數兵刃遞上來,每一件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小命,能做的只有拼出所有的力氣,手中戰刀揮舞如風死死護住身體,把這些刀槍統統擋開。

      手中戰刀揮舞如風,金鐵交擊的聲音早已連成一片,彷彿永遠不會停息。

      只能抵擋、無法躲避。根本無處可躲,且他也不能躲,自己的後背還依著另一個人,我若踏開半步他就會變一朵血蓮蓬。

      不過短短的片刻功夫,卻彷彿七生九世般漫長;不過是揮舞戰刀,卻彷彿傾覆三江五湖般吃力,但真正讓宋陽難以忍受的,卻並不是生死一線、幾乎毫無希望的困境,而是胸中的重重憋悶。

      龍雀霸道,講求血性張揚、殺中問道。大開殺戒才是它的進取之路、血海揚帆才是它的本性所在。宋陽記憶丟了,但這門凶戾功法並未消散,仍在他身體中蟄伏,此刻宋陽只求保命顧不上殺人,與『龍雀』本意背道而馳,胸中不覺憋悶才怪。

      宋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甚至他隱隱懷疑,在敵人利刃加身之前,自己的胸口就會先爆裂開來,那份鬱鬱越結越重,壓得他心慌氣短。

      就在此刻,眾人眼前猛然炸起一道強光,狂風捲揚而起,吹得人幾乎站不住腳,旋即一聲驚雷砸碎昏黑天地,天上巨響轟鳴,彷彿天兵騎陣從頭頂隆隆踩過;云下爆雨轟動,其間還夾在冰雹,打在身上、臉上錐般刺痛。

      反常天氣,冰雹只有夏天才會有,何曾在秋天降下過,可更讓人吃驚的是,雷聲滾滾之中,陡然一道紫弧探出烏云,不偏不倚直直轟中白音不久前豎起的那桿大王旗!

      旗杆的哀鳴盡被雷霆怒吼遮掩,瞬間化作飛灰,只剩下焦黑半截。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白音戰士腳下微緩,更讓大族沙民驚駭欲絕……大旗豎得奇高,實在太醒目了,即便沙民大族在衝鋒前都隱於沙團、目力受到影響,他們也能清晰看到那桿王旗。

      沙主的軍隊當然不知道白音豎起大旗的用意,當他們遠遠看到大王旗時,心中大都理解成:白音有意投降,不敢、至少不願和沙主大軍交戰,若決意死戰又何必掛起我們的王旗?

      不過在以為白音投降時,沙主大軍並不覺得如何振奮,倒是欣慰更多一些。傳承了千百年的同族之誼,不是幾十載光陰就能盡數抹掉的,打從本心而論普通的沙民戰士也不願和白音開戰,如果白音能投降,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沙主的命令出乎意料,對方明明露出『臣服之意』,還是傳下了屠滅之令。

      屠殺『投降』的同族讓人費解,大軍雖然奉命行事,但每個人的心思裡,都藏了一份不痛快…而此刻大戰剛起一聲驚雷斬落王旗,便是神靈之怒吧!

      趁著身旁敵兵疏神、手上的攻殺之勢稍頓的空子裡,白音沙王皆盡全力,以蠻話疾聲大吼:「沙主無道天雷譴責。殺!」

      不需要激昂言辭,只消一個簡單解釋。剛剛那一道驚雷便足以將所有白音戰士的熱血煮沸。幾個呼吸過後,虎狼白音終於衝到近前,一鼓作氣殺入敵陣!

      士氣此消彼長,沙主大軍的前鋒幾乎一觸即潰,圍攏在宋陽和沙王身邊的敵人很快被白音戰士沖散,兩個人壓力大減,算是暫時保住了性命,可還不等宋陽鬆一口氣,白音沙王忽然趴到了地上,摸摸索索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宋陽納悶:「牙掉了?」

      沙王一貫有問就有答:「剛才喊的太使勁,把哨子給啐出去了。」

      宋陽不知道什麼哨子,想要再問忽然一個敵卒不知從哪裡衝出來,手中長戈如蛇,直刺向他的心口,宋陽想也不想,腳下跨步避開長矛,跟著手中戰刀一揮,將其砍翻在地。

戰爭殘酷,每一條被困於戰場的性命都變得微不足道,敵卒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慘死,而在白音眼中一向脾氣溫和、心眼善良的宋陽,在刀鋒染血、終於殺死一個敵人之後,卻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真正的情不自禁,斬殺一人,心胸忽地爽快萬分,鬱鬱一掃而空,宋陽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但他聽得清清楚楚,自己這一聲輕笑,仿若惡魔般邪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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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0 20:58:34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五章 入魔

  在衝入敵陣之前,白音沙王把一樣東西放進了口中,當時宋陽還曾問他『吃啥呢』,並非什麼吃食,而是一隻娃娃小指粗細、長不過半寸的木頭哨子。
  
  哨子很小,含在口中也不影響說話,但剛才沙王心情稍有激動,吼喝全族時一不小心把哨子給吐了……
  
  差不多就在宋陽為殺人而歡喜詭笑同時,白音沙王也從地上摸到了哨子,好歹就著雨水沖了沖又重新塞回到口中,起身後還不忘皺眉問宋陽:「怎麼笑得這麼邪?」
  
  此刻白音戰士層層推進,已經護住了沙王和宋陽,兩人暫時脫險,這才能說上幾句話。
  
  宋陽也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聳了下肩膀:「我也不曉得…你吃的到底是啥?」
  
  沙王用牙齒咬住哨子末端,咧開嘴巴對宋陽一笑,等若把哨子展示給他,宋陽更好奇了些:「哨子?這麼小的東西,吹得響麼?」
  
  舌頭一卷,沙王把哨子壓入口中:「響亮的很,就算漫天驚雷也壓不住它的聲響…不過你們都聽不到!」也不解釋什麼,又把話題轉到宋陽身上:「殺人以後,你笑得很快活的樣子,還殺不殺?」
  
  戰場廝殺只有你死我活,哪有什麼正義邪惡?全不用矯情什麼,宋陽只問本心,聞言笑逐顏開。沙王見狀哈哈一笑:「隨我身邊,一起殺!順便比一比。」
  
  說完,沙王轉頭對身邊的戰士傳令幾句,集結於附近的白音立刻整隊起身,藉著先前振起的氣勢,繼續向敵陣發起猛衝,頂在在隊伍最前列的,正是沙王和宋陽兩人……
  
  神眷武士必須衝在最前,正如白音沙王自己所說,他敢沖,兒郎們就敢瘋!
  
  不久前的一聲驚雷,閃電怒劈大王旗,讓兩軍士氣判若雲泥,由此第一次對沖,沙主軍隊立刻潰敗下去,可是被白音沖碎的,充其量不過是人家的前鋒而已,真正大軍還在後面。沙場決勝,士氣固然重要,但遠非唯一要素,沙主這次有備而來,大軍人數遠勝白音,且人家也是彪悍沙民,這一仗還遠遠不曾打完。

  沙民天性熱情,不過他們世世代代居於荒原、不曾走出去過,外人又很難進來,所以千百年來,他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極少與外界接觸。很簡單的道理,就算再主人家再怎麼熱情好客,沒有客人來訪也是白搭。
  
  他們對外沒有貿易,一切都靠著自給自足,荒原上有什麼他們就用什麼;反過來也是一樣,荒原上沒有的東西,沙民便無從發展…落在軍事上,最重要的一重便是:沙民沒有箭陣,因為荒原上樹木做不成強弓。
  
  雖然黃羊和野狼的筋是上等弓弦的材料,可是他們沒有製作弓背的合適木料。沙民手中的弓都很軟,難以及遠更毋論力量,平時對付些小獵物還可以,用到戰場上則幾乎沒有用處。
  
  這麼多年裡,沙民被牧民死死壓住,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手中無弓,趕沙能夠掩護自己但無法殺敵,終歸比不得震天蔽日的箭雨,打起來沙民太吃虧。
  
  現在的沙民內戰,雙方都沒有弓箭、都不善騎戰,就只有最原始、最野蠻也最直接的步兵鏖戰。而越是這樣的情形,兵陣戰法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沙主大軍也有些樸素的戰法,可沙民自己總結出來的那一點點打仗的道理,又如何能和集結無數名將心血沉澱出的中土兵策相提並論?
  
  兩軍相較,高下立判,沙主大軍的手段不外是集合猛士發動突擊、或依靠優勢合圍;而白音則以一支八千人的精兵作為主隊,餘眾化作兩千、一千甚至幾百人的多支小隊,各有精戰長者帶領,彼此配合、互為掩護,在敵人的大軍中穿插不停,每當敵人想要以人數優勢合圍總會被幾支白音割碎得七零八落潰不能戰;每有沙主的精兵猛士衝陣,總會不知不覺陷落在白音局部優勢的兵陣中無法脫身……即便如此,白音沙王還老大的不滿意,滿臉都是焦急神情,懊惱自家兒郎平時練習得要比現在更好。
  
  畢竟,白音也沒能力供養軍隊,他們的戰士也只是普通的青壯族人,不過以前經常操練戰陣罷了,第一次用於實戰,難免會有不足,但是用來對抗眼前的強敵,差不多夠用了。
     
  高昂士氣和精妙戰法,彌補了人數上的劣勢,白音硬是擋住了近三倍於己的敵人……如果說沙主大軍如洪水般撲來,白音戰士便是屹立在滔滔濁浪中的猛獸。洪水與猛獸的滾滾惡鬥,來自同族、曾經在世世代代中兄弟相稱、同甘共苦的兩支大軍,在荒原中、在暴雨中鏖戰不休。
  
  果然,如白音沙王所料,空中的烏云壓得太低,不會是持久大雨,這一場雨來勢兇猛無匹,且伴有雷暴與冰雹,但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終結。
  
  雨停、天未開。等頭頂的烏云散開,大家才恍然的發現,在云上仍有云,依舊陰霾密佈,天空不見往昔顏色,只剩灰濛蒙的一片,雖然高遠無及,可注目稍久就會把一份沉甸甸的抑鬱直接壓入人心;
  
  雨停,戰不休。十萬人的惡戰已經陷入膠著,無論白音還是大族沙民,都已經殺紅了眼睛,有哪會管什麼雨停雨歇。宋陽也一樣,沒去理會天氣。
  
  不過與其他人不同的,沙民知道大雨已經停了,只是不予理會,繼續作戰;宋陽則是根本不知道雨停。不止天氣,他甚至連戰場上的情形都不存於目、不存於心,他只專注於一件事:殺人。
  
  殺第一個人後宋陽開心怪笑,殺掉第二個人時他興奮得頭皮發麻,殺第三個只覺得心神舒暢,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到現在他自己都沒法數清殺了多少,之前那種因殺人而起的快樂感覺也已無存,換而全身心的投入殺戮。
  
  他殺得認真無比。
  
  嚴格算起來,殺人也是一門手藝,這世上真就有人沉迷此道。
  
  比如大活佛手下最得力的『皮匠』,追求讓別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界』。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人皮完完整整地活剝下來,然後在把皮子擺在尚未斷氣、被活剝之人面前,問一句:你看還好麼?
  
  又比如南理刑部杜大人手下有一位盧姓劊子手,此人每天都用鬼頭刀砍人腦袋,但卻又是個虔誠佛徒,是以他追求的殺人手藝是『快、全』兩字。他行刑的時候,一刀下去必會從頸椎第二與第三節的縫隙間切進,不等割碎咽喉就先切斷了脊髓、經絡和神經,犯人從不會覺得疼痛,也不會有一刀沒砍死的狀況,犯人充其量只是覺得脖子一涼便告歸西,這是他的『快』;而『全』指的是全屍,不論犯人是壯如熊羆的大漢還是瘦若蘆柴的老弱,在他刀下都不會人頭落地,他的刀子只切進『半個』脖子,絕不會在多進一分。
  
  脖子是個『圓柱』形狀,從後面只砍進一半,犯人已死,但入殮時躺於棺內,從正面看不出一絲傷痕,至少是落下個完整屍首。所以這位盧爺雖然做著砍人頭的行當,卻在南理得了生祠供奉,得了無數罪人眷屬的祝福。
  
  不過宋陽現在的專注,與皮匠或者劊子手都不同,他的刀直劈橫斬,全無規律可言,更談不上什麼節奏、記憶,被他斬殺的敵人身上傷口猙獰,個個死得悽慘無比,這絕不是什麼手藝或者造詣,更像是個瘋子的發洩……真讓他全神貫注的並非如何殺人,而是『殺人』本身吧。
  
  殺死眼前這個,再去殺下一個。
  
  他不在乎對方是如何死的,『殺人』與對他來說,不是一項本領、一門技藝,而是一個態度。
  
  一心只想著殺人,宋陽完全沉溺於龍雀的霸道,雨收云散與他無關、兩軍勝敗和他無關,甚至整座天地都與他無關,在他眼中就只有敵人,何處敵人密集他就向哪裡衝去,所有他的行動都由殺心做主!
  
  自從尤太醫慘死、宋陽攜刀走出小鎮之後,前後經歷過不少苦戰,但真正心性入魔的經歷就只有過兩次,第一次是初識陳返時,被對方逼入絕境以至走火入魔衝破三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
  
  突兀一聲大吼,始終在沉默中殺人的宋陽振聲斷喝:「死到臨頭!」聲音落處戰刀斜起,自下而上把面前一個敵人斬殺。
  
  刀鋒是倒起的,先入敵人左胯而後一路斜斜向上,最終從腋下劃出,血漿噴濺,慘叫半聲,又是一具兩截屍身。
     
  當第一聲大吼過後,宋陽的廝殺就不再沉默,但也別無其他言語,反反覆覆只是這鏗鏘四字,他每落下一刀、每奪去一條人命,戰場上便會響起那一聲『死到臨頭』.
  
  龍雀之威,每一擊都是孤注一擲,每一戰都是你死我活,每一次揮刀都是死到臨頭!既然狹路相逢,總有一人會倒下,奉上『死到臨頭』一聲大吼,既是給你也是給我自己。
  
  這天下,再沒什麼詞彙能比這四字箴言更準確來形容龍雀。
  
  死到臨頭,僅在你我之間!
  
  宋陽不知道,他第一次被陳返逼入魔道、苦戰時口中呼喝的也是這四個字。宋陽只知道,現在這一聲聲大吼,每次出口都能讓呼吸更順暢、能讓力量更強大一點、能讓心中的霸道執念更堅定一些,這便足夠了。
  
  此時此刻,往事真的不重要了,恰恰相反的,正是因為沒了記憶的牽絆,沒了那許多恩怨情仇的縈擾,讓他的心性也變得更加單純,更容易直問本心;
  
  而另一重,失去記憶之人,無論再怎麼樂觀向上,也總難免迷惘。找不到來時的路,也看不清去路的方向,便如置身迷霧,時間久了連自己彷彿也變得輕飄飄的,眼前沒了目標、生命沒有了重心,好容易就會被風吹走。但記憶不存、龍雀仍在,一逢腥風血雨,它便綻放爍爍光華….現在的宋陽,像極了一個迷失在暗夜森林中的旅人,忽然見到前方閃爍起璀璨之光,自然快步追逐下去。
  
  宋陽又一次入魔,甚至比第一次更徹底,更忘我,拔身於天地之外,由殺心指引,追逐龍雀本意。
  
  早在大雨未停時宋陽就脫離大隊了,不再與白音沙王為伍,一個人在戰場中遊蕩,隨心隨性而行,殺死每一個出現在眼中的敵人……
  
  白音沙王率隊逆戰是要配合友軍一起發動軍陣的,自然不能隨著他亂闖瞎跑,戰場紛亂嘈雜,每個人都把一隻腳邁進了鬼門關,誰還能顧得上誰?沙王有心無力,不再理會宋陽,凝神指揮白音戰士衝陣殺敵。時間緩緩流動,惡戰依舊膠著,沙王心中暗嘆,這許久都沒再見到宋陽,怕是他已無幸。
  
  對宋陽的本領,沙王還是瞭解的,知道他刀法了得應變驚人,但耐力有限難以持久,打到這個時候他早就該脫力了,陷於沙場之人,脫力便等若死亡…可是沙王萬萬沒想到的,當他率領主隊精兵迎頭截擊一隊沙主麾下猛士、正咬牙惡戰時,突然耳中傳來了一連串『死到臨頭』的怒吼,宋陽一人一刀,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與白音並肩而戰,仿若瘋魔般殺敵!不久後其他幾支白音隊伍迂迴過來,徹底擊潰那股敵軍,沙王對宋陽笑道:「你跑去哪裡了?
  
  不料宋陽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認識似的,一甩刀上的血跡,轉身跑開又沖向別處殺敵去了。
  
  隨後一段時間裡,沙王又見到宋陽兩次,一如之前,他還在專心致志地殺人,沒有脫力,倒更像力氣多得用不完,否則他又何必每一刀都砍得如此賁烈,否則他又何必用上足以斬殺犛牛的力量去殺一個人?
    
  連天地都被宋陽拋開了,時間自然也隨之消彌,宋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久,他根本沒去想這件事。不過也不是所有外物都無法干擾他的心境,至少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串串尖銳的鳴叫,好像夏天夜裡蝙蝠飛舞時偶爾發出的怪叫,很刺耳,聽了會讓心裡不舒服;但也有很熟悉,宋陽記不起以前從哪裡聽到過,但是這種聲音帶給他一個感覺:被困於死地,逃生無路,活命唯一的指望就是殺光它們!
  
  那是沙民的哨聲,沙王口中就喊著這樣一個哨子。
  
  沙民是異族,看上去也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和漢人、犬戎沒太多區別,但他們天生耳力特殊,按照宋陽前生的說法,人類的聽力範圍是有限的,聲音波長如果超出這個範圍人便聽不到了,沙民的聽力範圍比起漢人要稍稍寬廣些。所以沙民的哨聲,漢人聽不到,但落在沙民耳中則異常清晰,即便雷暴大雨也無法遮掩。
  
  惡戰中無暇開口,就算能大吼聲音也會湮滅在混亂戰場中,但哨子的聲音,每個沙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是以沙民在作戰時,都會口含木哨用以聯絡。
  
  又要歸功於尤太醫的煉血之術,讓宋陽耳聰目明,沙民的哨聲他也能勉強聽到,上次他聽到這個聲音,還是在花海的黑沙暴中。經歷忘記了,可感覺還保留在意識中,那次耳中充斥哨聲時,宋陽一行正被困於絕境,先是羅冠護住所有人,而後宋陽又做殊死之戰……此刻哨音又起,又把宋陽帶回從前。
  
  而花海死戰的感覺,對他現在的入魔非但沒有影響,反而更扣合了『死到臨頭』的心境,乾脆就是一重促進。
  
  不知不覺裡,天色漸漸沉黯,已是黃昏時分了,兩軍的廝殺仍未分出勝負,這個時候沙主大軍的後營中,傳出一陣陣悠長號角,包括白音在內所有沙民都能聽得懂的號令,沙主在向白音徵詢:天黑罷鬥,明早再戰如何。
  
  其實不用徵詢,雖然是兩陣對沖,但白音終歸是守勢,他們能夠不讓敵人靠近營地,可也無力徹底沖垮對方。很快,白音方面也回應號角,又過了片刻,兩邊大營同時響起清脆鑼聲,片刻前還在做殊死搏鬥的戰士,聽到收兵號令,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廝殺,轉身返回自家陣營。
  
  龍雀有殺性,但它的霸道來自惡戰,不是濫殺無辜。當刀兵亂戰時會激發它的凶性,不過所有人都疲憊罷手時,龍雀之威也會隨之收斂。
  
  宋陽看了看手中早已卷刃的戰刀,長長地一個呼吸後,目光又恢復清明,分辨了下方向,一路小跑著回家吃飯去了……
  
  戰士們下去休息了,雙方各自派人打掃戰場,收斂大戰中陣亡的屍首,而沙主那邊還有古怪動作,一群工匠模樣的沙民跑上前,在滿是鮮血泥濘的戰場上、選擇距離雙方陣營的中央位置忙忙碌碌,竟是在搭建一座華麗大帳,同時沙主那邊派來信使,傳信沙王:
  
  今天請白音好好休息,沙主以神靈之名發誓,絕不會趁夜偷襲;
  
  另外,明天黎明時份,請白音沙王到那座正在興建的大帳中一敘,沙主把酒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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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六章 大喜

  齊尚嘬起嘴唇,口中『嘖嘖』有聲,甩著手走來走去,圍著大夥繞圈子。
  
  被困在花海谷底這麼久,憋瘋一兩個也不算奇怪,沒人搭理他,由著他自己犯病......可他從中午一直轉到了黃昏時分,還沒有停步的意思,阿伊果都被他繞暈了,實在不耐煩了,皺眉道:「嘖嘖嘖,嘖嘖嘖,你娃喂雞呢還是逗鳥呢?」
  
  齊尚停步,擺手:「我招呼泥鰍怪呢。」
  
  阿伊果沒好氣:「招呼它們做啥子?莫得你娃想給怪物大王做女婿?」
  
  齊尚『咳』了一聲,得意笑道:「你們都沒注意吧?最近這段日子,泥鰍來探望咱們的次數越來越少,剛下來的時候,隔不了一時片刻就會鑽出來幾條看看咱,後來差不多一兩個時辰才來兩次,昨天整整一天,可就來過一條,今天就最清淨了,乾脆一條都沒見到。」
  
  阿伊果還沒明白他的意思,撇嘴道:「今天最清淨?今天最不清寧了!你轉來轉去比著泥鰍煩人多了,生怕老子不得閒咯。」
  
  看來對這場鬥嘴勝券在握,所以齊尚一點不生氣,繼續笑道:「你是擺弄蟲蛇鼠蟻的行家,怎麼連這都不懂,我問你,南理的蟲兒、蛇子,到了冬天都不冬眠麼?」
  
  阿伊果一下子來了精神,氣焰簡直都要衝到裂谷之外去了:「我也問你,南理也有冬天咯?」           
  
       齊尚一愣,他還真沒想這事,不過並非人人都像阿伊果那麼混不吝、為了鬥嘴就罔顧重點,南榮從一旁插口,直切正題問他:「你的意思,天氣冷了,泥鰍都沉入淤泥開始休眠了?」
  
  齊尚立刻點頭:「否則怎麼不見它們出來活動?但要想確定,非得試試不可。」
  
  巴夏一躍而起,言簡意賅:「我跟你去!」
  
  被困此處不是大家爬不上去,而是泥鰍當他們是魚卵宿主,不許他們離開。
  
  所以一定得等羅冠徹底恢復,才能帶著大夥殺出重圍。
  
  如果沒有泥鰍的阻攔,大家隨時都能離開此處,齊尚和巴夏這就去往裂谷邊緣,先爬個試試,看泥鰍們是否還是一股腦鑽出來。
  
  事情突然顯出希望,一群年輕人誰又能耐得住性子,一窩蜂似的起身和七上八下一起去試,剛剛還和齊尚打嘴仗的阿伊果跑得最快,就只有羅冠最沉穩,留在原地未動……
  
  半個時辰之後,齊尚巴夏、小婉和南榮四人又跑了回來,都是滿眼喜色,齊尚遠遠地就對羅冠大聲笑道:「給您老道喜,泥鰍們真的是冬眠去了,阿伊果和小古已經上去了,都沒受阻攔,咱們回來接您。」
  
  眾人陸續離開裂谷,泥鰍真就沒出來,所有人都心情大好,齊尚背負著羅冠,一邊向上爬一邊和他商量:「上去之後我是這麼想的,馬上聯絡我家在草原上的同門,您老身子不妥,謝門走狗會安排您先回燕子坪,其他人想回去的話也和您同路……」
  
  話沒說完,也不等大宗師說什麼,跟在他們身旁攀爬的小婉立刻表態:「我不回去,謝家妹子和班老頭都算是我朋友,好歹要找到她們。」說著,她的目光忽地一暗,少有地嘆了口氣:「而且...宋陽死了,我回去了也不知道怎麼和筱拂說。」
  
  這個時候羅冠忽然笑了起來,搖頭道:「宋陽的那份心,就不用你擔著了,說不定他正在燕子坪給你上香呢。」
  
  羅冠語出驚人,聞者齊齊大吃一驚,南榮右荃的表現最最誇張,手上一鬆險險就摔下去了,幸虧小婉就在她旁邊,一伸手抓住了她,巴夏則眉頭大皺,對羅冠道:「不可能,我親眼看宋陽入土。」
  
  「入土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死掉,即便死掉了也未必就不會再轉活回來…宋陽本來就要經此一劫。」羅冠的回答云山霧罩。齊尚聽得心裡著急,叉催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老倒是說清楚了啊。」
  
  羅冠笑了下,懶得解釋什麼,只應了四個字:「問琥珀去。」
  
  齊尚沒見過琥珀,但早就聽說過這位『宋陽娘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妖婆,聽羅冠的意思,宋陽這次『死而復生』怕是和她脫不開干係了。
  
  羅冠一行終於從裂谷脫困,爬上來天色已經漆黑一片,此刻,燕子坪常春侯府一片寂靜。
  
  從僕從到侍衛,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最近氣氛異樣,公主殿下又於昨晚負了重傷,這個時候沒有人敢大聲喧嘩。
  
  小捕趴在榻上,睜著眼睛目光空洞,望著地面。黃昏時分姐姐和大夫來過,給她傷口換過新藥,姐姐喂著她喝了半碗粥,又幫她掖緊被角,重新退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小捕的心思很平靜,不煩、不亂。
  
  空的心,又怎麼會亂。宋陽已死,小捕心中空空如也。
  
  靜靜望著地面,過了不知多久,小捕緩緩呼出一口氣。對她而言,這世上從不缺少快樂,好吃的太多了,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也太多了,一直以來她總是能自得其樂……可是現在她才突然發現,若他不在,所有所有的一切,真的是淡然無味。
  
  真的是淡然無味。
  
  任小捕不哭、不鬧、不傷心,早上發覺宋陽已死,到了晚上就再沒了感覺。她只是,不想活了。
  
  生死大事啊,她甚至沒有經過什麼掙扎、沒有感覺太多痛苦,連做出這個決定的過程都可以忽略不計。他死了,我也不活,彷彿最最順理成章、彷彿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他不在黃泉路等我、不在奈何橋駐足,我便追到下一世吧,我總要去追上他的。
  
  沒太多割捨不下的,父王權傾南理、母親居樂於王府,小捕不擔心什麼,唯獨那個小榕兒,她也喜歡宋陽。
  
  從公主新涼詐死、宋陽哭靈大鬧王府那次,小捕就知道了姐姐的心思,說句心裡話,她拉著姐姐一起嫁進來,她分給初榕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她自己的快樂,從小到大,只要是妹妹想要的東西,任初榕就一定會給;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只是小捕無論如何捨不得把宋陽全部送出去,沒辦法,只好兩個都嫁了。
  
  不過情愛事,所有人都一樣:我喜歡一個人時,便絕不相信這世上還會有人比我更愛他。小捕也不例外,她不覺得、不相信也不希望三姐會像自己這樣,追著宋陽一起離開。
  
  以後小榕兒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了,小捕很擔心,可這份擔心還遠不足以讓她留下來,她以為只要過一段時間,三姐還是會高高興興的過活,為了證明這一重,小捕強忍傷痛,拚命集中精神,在今天裡第二次,問天。
  
  這次她問的是任初榕。
  
  『未卜先知』不能隨便亂用,否則災禍會降臨到宋陽或者小捕自己身上,可是現在…無所謂了。
  
  任初榕還守在門外。從秦錐到小九,不知多少人來勸過她去休息一陣,公主交由旁人代為守候,她總是不肯,即便心力交瘁,她也不想去休息,只想守著妹妹,雖然隔著一層門戶,但姐妹兩個還是在一起
  
  突然,就像今早一樣,屋子裡猛地又傳出咕咚一聲悶響。
  
  任初榕關心妹妹,聞聲心裡一驚,琢磨著『不是又掉下來了吧』,趕忙推開門進去一看,果不其然小捕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初榕快步搶到跟前,輕輕拉住妹妹的手,聲音略帶顫抖:「筱拂,快醒來……」
  
  丫鬟婢女一擁而入,七手八腳把公主殿下抬起來重新送回軟榻,大夫再度跑來,稍作檢查便對任初榕道:「郡主放心,公主只是昏厥,並無大礙…不過,加個床欄柵吧,總這麼往下摔不是個事。」
  
  任初榕點點頭正要傳令,不料小捕暈得快醒得也快,這個時候就甦醒回來了,她傷在肩背,只能趴在床上,無比費力地抬起頭,好像只小烏龜似的看看左右,眸子從迷茫到清透,跟著忽然又『咯咯』地發出一串笑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小捕雙手亂擺,邊笑邊道:「三姐留下來,其他人都退下去,統統退下去,快退快退。」
  
  公主最大、病號最大、七小姐最大,旁人不敢違背,就此退出房間,最後離開的丫鬟知道姐妹倆有話要說,不忘輕輕掩上房門。
  
  轉眼大家走了個一乾二淨,任初榕坐到小捕床頭:「沒摔疼吧?」
  
  小捕不答話,眼睛裡笑意昂昂,望著任初榕道:「喊聲姐姐來聽聽。」
  
  任初榕還道自己聽錯了,略顯愕然:「什麼?」
  
  「你」小捕的手指指了指三姐,又勾回來指自己的鼻子:「喊我一聲姐姐。」
  
  任初榕擔心。小捕先重傷、再昏倒,醒後就怪笑連串,現在又讓自己喊她姐姐,郡主伸手去摸公主的額頭:「莫不是真得摔壞了?」
  
  任小捕得意忘形,『四腳朝地』的哈哈大笑,不過這次動作稍大,一下子觸動了傷口,又疼得哇呀怪叫,她這個樣子也太嚇人了些,任初榕乾脆不再廢話,站起身向外跑去,想要再找大夫來,卻被小捕一把拉住:「站住,不許跑。」
  
  初榕生怕會再扯到她的傷口,立刻停下腳步,柔聲道:「我不跑,我就出門去說一句話,馬上回來。」
  
  聽著三姐的語氣,是真把自己當成失心瘋了,小捕眨了眨眼睛,正想要解釋什麼,可她張開嘴巴剛說一句:「我看見你....」竟然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控制不了的,就是想笑啊,的確是瘋了,開心到瘋了。
  
  任初榕也快被她弄瘋了,平日裡執掌四方,千頭萬緒無數事情都被她處理得井井有條的南理才女,此刻眸子裡都現出了淚光,神情慌亂無助:「任小七,你、你別再嚇我。」
  
  任小七不敢再笑了,拼出小命忍住笑聲,使勁呼吸了好幾次,總算稍稍平復了些情緒,先說了句『我沒瘋你別擔心』,跟著轉入正題:「剛才我想看看你以後過得怎麼樣,你猜我看到啥了?」
  
  任初榕先是一愣:「看我以後過得怎麼樣?」話問出口便恍然大悟,又急又氣:「你又動用那項本事了?怎地就這麼不聽話,說好的以後再不去用……」
  
  宋陽已死,以後過得如何,任初榕當真不太關心的,但『未卜先知』會為妹妹惹來天譴,她不能不擔心。
  
  「你先聽我說完,」任小捕又搖頭又擺手,繼而又笑了起來:「任初榕,我看到你做新娘子了,還被你娶進門的那個新郎官,賊眉鼠眼滿目竊喜…是宋陽!」
  
  想看看三姐以後過得如何,不料正預見她的大喜之日。
  
  任小捕看到的是一副『場景』,自己被帛夫人按在太師椅上不許動,身穿吉服一副新娘子打扮的三姐被阿伊果、李紅衣簇擁著齊尚、老顧、帛先生等人從一旁起鬨,說什麼入門分先後,非得要做姐姐的管妹妹喊姐姐.........『這幅畫』不難猜啊,即便小捕也能想明白,一定是自己先嫁宋陽,三姐進門比自己晚,喜事上被一幫子不正經傢伙起鬨。
  
  而最最關鍵的、讓小捕之前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宋陽也在這幅畫中身穿著大紅吉服,樂呵呵地站在一旁看著,假裝沒事人不勸也不問。
  
  絕不會認錯,身形相貌、眼神笑容,明明白白就是宋陽!
  
  之前看不見,因為宋陽不再是宋陽;如今又看見,則是因為不管宋陽還是不是宋陽,他都會娶下這雙姐妹。
  
  黎明時分沒能看到他,小捕從榻上跌落;入夜不久看到了他,小捕再次摔落地面,一天時間裡,從淒苦欲絕到生無所戀再到歡喜成狂任小捕死去活來,真好像從六道輪迴中跑過了一個來回的感覺,這世上、這天下,能讓她如此的,就只有那個宋陽
  
  「啊?」任初榕眉頭微皺,聲音很輕似乎聽不懂小捕的話似的,喃喃著重複:「你看到我完婚,嫁給宋陽……啊!」
     
  任初榕的第二次『啊』,哪還有什麼矜持,哪還是什麼語氣輕輕,簡直刺痛耳鼓,又驚又喜又瘋又狂!而尖叫過後,郡主殿下兩眼一閉,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額頭磕中堅硬地面,鮮血長流。
  
  她知道妹妹的本事,小捕看見了他,便說明他還在人間,由此她也更信了宋陽的神奇,而連日悲苦、操勞,早就把她的身體淘空,此刻乍聞喜訊,人就再也堅持不住了。
  
  外面的侍衛、丫鬟聽到屋中的驚叫還道出事了,嘭地一聲悶響,房門被撞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次暈倒的居然是承郡主。彷彿時間倒流似的,一切又重來一遍,大家一擁而入,搭起貴人召喚大夫……承合沒有大礙,不過身體虛弱外加頭破血流,大夫沒有立刻救醒她,這般昏厥與沉睡無異,對她身體有好處的。
  
  鬧了一陣,承被抬回到自己的臥房休息,小捕屋中又重新安靜下來,小鋪趴在床上,笑著,沒完沒了地笑,好一陣子之後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雙手費力盤過頭頂,擺出合十禮佛裝,心中唸唸有詞:「佛祖明鑑,今天第一次『未卜先知』我沒看見人,不能算數的,可我先給了錢,第一次沒見到,自然還得再看第二次,不能另收錢了,非要再收一次的話,請您大發慈悲,還是算在我身上,別去找宋陽、千萬別去找他。」
  
  祈禱過後,小捕還想再笑一會,太開心了,她捨不得睡,心裡盤算著,要用睡覺的時間來想他,好好的想他。可惜,身體不爭氣,還沒來得及怎麼想,腦中一切便漸漸模糊,死去活來的一天終告結束,任小捕沉沉睡去。
  
  宋陽洗淨了、吃飽了、喝足了,精神奕奕地坐在篝火旁,班大人坐在他對面,老頭子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宋陽,你了不起。」
  
  宋陽不明所以,不過也能聽出來對方不是在誇他:「您有話就說。」
  
  「和沙王兩個人去沖千軍萬馬的敵人,沒死成還不甘心;又脫開大隊,一個人在戰場上跑了一天,一邊殺人一邊怪叫,竟然還能活著回來,我第一次見到嫌自己命長的人,佩服得很。」晚飯的時候班大人聽沙王說起了宋陽的勇猛,聽說了宋陽送死似的打法,老頭子憋了一肚子氣。
  
  宋陽笑了:「開始跟沙王一起衝陣是覺得他還不錯,把他自己扔上去不太合適,後來...我自己殺起性子了。」說著,他伸手搔了搔腦袋,入魔後心性偏執,只求一殺成狂,但入魔並非發傻或者犯癔症,發生的事情他都還記得。
  
  一撓腦袋,剛洗淨的頭髮被拂亂了,身邊的瓷娃娃立刻站起來,十指芊芊幫他重新梳理頭髮。
  
  「你的死活你自己做主,我犯不著廢話,不過我記得,你還答應過謝孜濯,要帶她回家去。」到了右丞相這個年紀,看重的事情不多了,但在沙民的土牢裡喝酒聊天的日子,是他一生裡難得的安詳,不免對瓷娃娃高看了一眼,盼著她能有個好歸宿。
  
  說完,老頭子又皺眉看了謝孜濯一眼:「你怎麼也不說他。」
  
  瓷娃娃微笑應著:「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只要回來就好,我真沒什麼可說的。」
  
  老頭子大大的不高興:「這次回來了是命好,明天他要再發瘋,就未必回得來了!」
  
  瓷娃娃想了想,覺得有理,輕輕點頭,伸手輕撫宋陽臉頰,聲音清寧卻認真:「明天也要回來啊。」
  
  班大人大概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是在對就彈琴,冷哼一聲,懶得再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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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0 20:59:2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七章 感覺

  宋陽回來之後,有關他今天在戰場上的表現,瓷娃娃一句都沒問過,也許是對他太有信心所以不用去問;也可能是太過擔心所以不敢去問。直到剛才班大人說起戰況,瓷娃娃才知道,宋陽曾經脫離大隊,自己在戰場上四處遊蕩。
  
  很快,瓷娃娃幫宋陽梳理好頭髮,又重新坐回到他身旁,問道:「打了一天,看你好像一點也不累的樣子。」
  
  內力蟄伏、記憶不再,這是重活回來的宋陽面臨的最大兩重麻煩……而今天從早上到黃昏,幾個時辰的來回衝殺,早已突破平時耐力的極限,可現在的宋陽非但不覺得疲憊,反而神采奕奕。
  
  這其中的道理宋陽還模糊得很,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不累,甚至他都分不清,支持他做一天衝殺的,究竟是內力復甦,還是身體中又添新力。
  
  他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瓷娃娃能看出他的心意:「我不打擾你,你仔細琢磨。」她站起身,拉著班大人一起離開,給了宋陽一個安靜空間。不過她才剛走不久又回來了:「有件事情差點忘記,或許對你有些幫助。我們來時你向一位宗師前輩請教功法事情,當時他曾指點:你的武功要以殺悟道,若想有所突破,非得大開殺戒不可。還有,你的殺法喚作龍雀,名字和氣勢一樣威風。」
  
  說完,她靜靜退去。
  
  空氣窒悶,天上陰霾不散,白天那場大雨似乎只是老天爺的下馬威,真正天水大雨,還在緩緩醞釀之中。
  
  宋陽一個人獨坐,靜靜望著篝火。最遲明天,還會有一場苦戰,他想要盡快弄清自己的力量與功法,本來也是為了武功才會有這場靜思,可是他自己都沒法控制的,想著想著他就走神了。不知不覺裡,他的心思從『武功』挪到了『感覺』。
  
  戰刀在手,睥睨四方的感覺;孤注一擲,死到臨頭的感覺;木哨刺耳,陷於絕境的感覺…所有這些感覺都因殺戮而起,可它們牽扯的絕不止武功這一件事。
  
  龍雀之勢是尤太醫給他鑄成的;上次嘶吼死到臨頭時,陳返助他打通三關;還有那古怪哨聲裡,羅冠橫身護住所有人…每一重感覺,都牽扯著宋陽的過往,都是他生命中曾經歷過的重大轉折,都是他最最重要的『回憶』。
  
  就是回憶、藏於腦海深處的回憶,正因那些熟悉的感覺而蠢蠢欲動,只差一線,卻又彷彿相隔天地,似乎很快就要想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找出一點頭緒,完全沒法形容的嘈雜、混亂讓宋陽覺得煩躁不已,他甚至有些懷疑,如果這次還不能盡起記憶,或許自己會就此瘋掉。
  
  他必須全神投入思考,集中所有心思去突破最後一層障礙,宋陽需要絕對的安靜…可惜,事與願違,瓷娃娃是親人、白音是朋友,都不會來打擾他,敵人卻不管那套,宋陽沉思不久,遠方沙主陣中忽然傳來了陣陣響亮號角,旋即亂鬨哄的歡呼聲也隨風飄至。
  
  白天沙主不談判直接開打,就已經背叛了沙民的傳統,他說今晚不會進攻,白音自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就信了,對面一有動靜,白音立刻加強戒備,宋陽也不敢怠慢,拿了戰刀一躍而起,趕赴沙王大帳。
  
  對於敵軍傳來的聒噪,沙王倒還顯得比較從容,早在收兵時他就安排好了哨崗和探馬,緊密監視敵軍一舉一動,見宋陽來了,對他說道:「不用緊張,不是敵人打過來……說錯了,別人都緊張,對你應該說別太高興才對。」
  
  白天在戰場上,宋陽殺人的樣子沙王可全都瞧在了眼裡,荒原中求生存的民族從不會對生死看得太重,但以前可也沒見過這種殺人魔王。
  
  沙王暗中很有些慶幸,幸虧這個怪物是自己一撥的。真要算起死在宋陽手裡的敵人數量,於這場大戰來說不值一提,可白音陣中有這樣一個遊走於戰場、痴迷於殺人的魔鬼,對沙主大軍的士氣,何嘗不是一份沉重打擊。
  
  白音沙王幾乎可以猜到,今晚在沙主大軍的營內,不知有多人會面帶恐懼,與戰友們議論著一個穿梭在沙場中的殺人王,就如此刻白音戰士們,正在津津樂道著宋陽的勇猛一樣。
       
  宋陽也沒啥可解釋的,笑著搖搖頭,追問道:「那沙主的軍隊在鬧什麼?」
  
  沙王一聳肩膀:「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前面有人監視,等一等就該有回報了。」
  
  果然,兩個人閒聊幾句,沒過一會功夫,前方的探報便傳遞迴來。能讓敵人歡呼吵鬧的事情對白音自然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沙王心中已經有所準備,可是在聽過探馬帶回的消息後,他還是沉下了臉,對宋陽道:「沙主還有援軍。」
  
  如果是白天,即便在白音陣中也能夠看到,遠處地平線上,又揚起了大片風少……新的沙團中,藏著新的兵團。
  
  沙主大軍的數量本就遠勝白音,白天打了個勢均力敵對白音已屬勉強,此刻人家又添生力軍,明天再開戰,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沙主的援兵並沒有和前軍直接匯合,而是在行軍鼓緩緩的催動下,一路向前再向前,直接走進了白天的戰場,走進了白音沙民的視線之中,而後猛地散去黃沙,目光之內,無數利刃劃破夜色,割得人眼睛都隱隱作痛!
  
  新軍數量,與白天的大軍相若。
  
  沙主沒有背誓,他的新軍不曾越過禁區,只是亮了個架勢給白音看,做足了威嚇功夫後便徐徐後退、在前軍的護衛下開始安營紮寨。
  
  這一來,雙方本就明顯的優劣之勢變得更加誇張了。
  
  可是事情還不算完,兩個時辰後,苦戰一天的白音戰士都已陷入熟睡,天地間一片寂靜之時,沙主大營處又傳來陣陣歡呼,他們的援兵不止一支。
  
  第二隊援兵也是一樣,一直走入戰場,向白音展示軍威後又緩緩退走。
  
  所有白音人幾乎都被驚醒,敵我懸殊到已經不用去計算了…因為計算清楚也毫無意義,這一仗勝負已定、毫無懸念了。
  
  白音沙王靜靜坐在大帳中,神情上看不出什麼,但目光卻黯淡異常,心中反反覆覆,只在咀嚼著是三個字:不可能。
  
  三支軍隊,前後加起來,總共快三十萬大軍,這幾乎是沙民大族全部青壯啊。沙王為了對付白音傾巢而出不值得奇怪,真正讓白音想不通仍是先前那個疑惑:沙主怎麼可能在短短半天裡就集結了全族戰士,完成出征所有的準備,跟著直奔白音營地而來?
  
  他怎麼可能在白音剛剛紮營四天後,就帶了大軍前來。
  
  第一道先遣、白天開打的那八萬多人能趕到已經是個奇蹟了,誰又能想到,他帶來的遠不止如此......
  
  戰?絕無獲勝的希望,對面是近十倍於己的大軍,單兵素質相近、沒有地勢可用、不存堡壘依託,唯一的指望僅在於嫻熟軍陣,但莫說是軍陣,就是仙家陣法,也擋不住十倍強敵。
  
  逃?敵人只要趁勢一攻,白音幾乎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剩潰敗後被屠戮的下場;何況荒原莽莽,急切間又到哪裡去找合適的宿營地,過不多久凜冬降臨,全族都會被活活凍死在雪中。
  
  只求兩敗俱傷的話,倒是還有一線希望:派出一隊精兵撤離營地,急行軍三天直撲沙民大族的住處,燒殺搶掠一番……莫說沙主不可能不做防備,就算大族真不設防,白音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那些後方婦孺不是異族,不是犬戎,她們都是沙民。
  
  白音沙王沉沉一嘆,方寸已亂。
  
  王者尚且如此,何況族人?悄然裡,白音大營內鬱鬱壓抑,戰士們在各部長老的催促下返回帳內休息,可是沒有誰還能再睡得著;女人們全都守在孩子身邊,呢呢喃喃,說著除了她們自己外誰也聽不清的愛語;老人自發聚集到大祭司的帳前跪地祈禱,祈求神靈相助,讓白音度過難關,如果可以讓孩子們繼續快樂生活,他們願意獻祭自己的性命。
  
  似乎覺得白音還不夠落魄似的,天上的烏云中,隱隱透出閃電光芒,提醒著所有人,尚有一場大雨未落、正壓在你們的頭上。
  
  不久後,忽然又有一個沙主信使趕到,來到白音陣前放開嗓門高聲大喊:「沙主提醒白音沙王,莫忘記了黎明時的會面,白音是否還能存於天下最後的機會,請沙王珍惜,務必,務必!」
  
  連喊七次,信使收聲,轉身跑走了……
  
  宋陽早就從沙王處回來了,在自己的帳篷前許久不動,靜靜佇立,抬頭昂著天空,也不知道再想些什麼。
  
  瓷娃娃說過不打擾他,可是以眼前的形式來看,明天宋陽上了戰場,或許真就再也回不了了,如此算來今天是大家共處的最後一夜了,瓷娃娃猶豫再猶豫,還是走出帳子。
  
  宋陽正抬頭看天想得出神,沒留意她的靠近聽到動靜,瓷娃娃不停步,一直走到了他身邊,伸臂抱住了他的胳膊:「想起什麼了?」
  
  宋陽搖了搖頭。瓷娃娃也隨他一起仰望夜空,烏云鋪滿蒼穹,暗夜不見星月,視線中只有無盡晦暗。
  
  瓷娃娃仰望片刻,把目光轉回到宋陽的臉上,輕輕嘆了口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現在時間不多了,可我還是不想主動告訴你,你…不會怪我吧。」
  
  有關宋陽的回憶,謝孜濯一直都沒給過太多解釋,她主張讓宋陽自己回憶,一是宋陽的背景複雜、想要說清楚不是件容易事;另則宋陽此生『事為輕情為重』,他的幾乎所有重大作為都因人情而起,感情這種東西別人說再多也沒有用,非得他自己找回感覺不可。
  
  以前謝孜濯不說往事,現在大家死到臨頭,再隱瞞也沒了任何意義,按照普通人的想法,死前做個明白人總比死後當個糊塗鬼要強。可謝孜濯還是不想說。
  
  不說往事的話,宋陽心裡就只有她一個……若非死不可,謝孜濯很想能成全了自己這份小小的私心。
  
  宋陽當然猜不透她的心思,甚至他都沒太把謝孜濯的話聽入耳,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繼續仰望天空。
  
  又是一份熟悉感覺:週遭氣氛壓抑、大雨隨時落下、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
  
  這個時候,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響起,班大人右手抱著個小酒罈、左手拿著幾個碗走了出來,問宋陽和謝孜濯:「要不要喝一杯?」
  
  瓷娃娃笑而點頭,宋陽也沒拒絕。
  
  劣酒酸苦嗆吼,即便天天喝,班大人還是沒能習慣它的味道,兩口下去又開始咳嗽,一如以前的樣子,不許瓷娃娃幫他捶背,自己咳了半晌,才勉強穩住氣息,喘著對宋陽道:「你不記得一對姓曲的夫婦了吧?」
  
  宋陽茫然搖頭。
  
  「當初和你一起從青陽州選上來的奇士,兩個唱歌的…尤其有一首調子,雖然難登大雅之堂,卻豪邁十足,靈性十足。我著人查過,詞是你寫的,難得你這個妖星,還能寫出這樣的詞來。」班大人死聲死氣地說話,明明是誇讚人,卻透出一股陰森味道。
  
  宋陽心不在此,隨口追問:「什麼詞,什麼調子?」
  
  難得之極的,班大人對宋陽露出了一個笑容:「死到臨頭時,我忍不住就想唱的調子、忍不住就想念的詞。」
  
  說著,班大人不等宋陽再問什麼,開口哼唱……甫一開口,宋陽臉色驟變!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老頭子的聲音從低到高,他自己開心,渾不在乎是否會打擾了附近白音戰士的休息。這首詞便有這樣的力量,若能咀嚼其中真味,短短幾句就能讓人張狂忘形!班大人眉飛色舞,舉起手中酒罈咕咚咚地又給自己灌了口酒,正欲高聲再唱,沒想到喉嚨不爭氣,大咳了起來。
  
  此刻,沉沉夜空之中,一道紫弧陡然探出,隆隆雷霆轟碎沉寂,大雨瓢潑而落。
  
  北方、荒原、深秋,雨水何其冰冷,打落在身上,瓷娃娃猛地打了個寒顫,一手拉了宋陽一手抓住班大人,正想把他們拉進帳篷去避雨,可她萬萬沒想到的,還不等她邁步,身邊忽然響起一陣歌聲!
  
  同樣的調子,但卻更旺盛的氣勢,更雄壯也更豪邁的味道,接著班大人沒能唱完的詞,繼續唱了下去。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
  
  半闕將進酒,宋陽唱罷卻不收聲,反過頭來再重頭唱起,一遍又一遍地重唱,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不知不覺裡,雄渾你內勁漸漸浸入歌聲,歌聲也從幾乎微不足聞變成即便漫天雷霆也遮掩不去,再到最後甚至壓過了暴雨轟鳴,與白音營地內來回衝蕩。
  
  而越唱,宋陽的神色就越發清明,但瓷娃娃看得清清楚楚,暴雨傾落在他臉上,沖得走眼淚,卻洗不去眸中血紅。
  
  將進酒,杯莫停!
  
  半具屍體深埋土下,天空暴雨醞釀,澇疫隨時爆發,周圍所有人都在沉默……環境截然不同,但一樣的雨云壓頭,一樣的壓抑氣氛,一樣的生死未卜。剛剛下雨前營地中的感覺,與當日紅城眾人等待大雨時的心情何其相似。
  
  前生今世裡,那一天裡他從未有過的痛苦;那一天裡他經歷過最冰凍的雨水。
  
  而此刻落在身上的雨水,又何嘗不是寒意逼人、陰冷難耐?
  
  最近一段時間裡,回憶本就在蠢蠢欲動;白天惡戰時,諸多熟悉感覺的刺激;夜裡營地中,似曾相識的氣氛;在加上那首從前生帶到今世,若能再有輪迴宋陽還會繼續唱到下一個世界的『將進酒』,一次次對衝擊與震盪,終於驚醒了他的回憶。
  
  宋陽醒了。
  
  其實即便沒有今天的經歷,再過上一段時間他的記憶也會自然恢復,不過額外的刺激,能讓這個過程縮短一些。
  
  一首歌唱得驚天動地,終於收聲後,宋陽轉回頭,望向班大人和謝孜濯。
  
  老頭子冷冰冰的和他對望,冷曬道:「唱得不錯,好大的聲音。不過唱得再好也沒用,明天如果開戰,還不是得死。」
  
  對宋陽,班大人一貫沒好話。
  
  「萬一要沒死…您老又肯答應不再聯絡舊黨門生的話,我不想把您留在回鶻了,大家一起回南理,就在燕子坪養老吧,就是您平時得避諱點李大,不管怎麼說您都是反了他的。」
  
  班大人一愣:「當真?」隨即又是一聲驚呼:「你醒了?」
  
  宋陽笑著點頭:「當真。」
  
  老頭子在世最後的一點執念莫過終老故土,立刻就想點頭答應,可那張老臉還有些放不下來,雙手對揣揚起下頜:「我是無意在和以前的學生聯絡什麼,可他們要來看望長輩,我也不會避而不見。」
  
  宋陽擺手笑道:「他們又不知道您在燕子坪,就算知道也沒事,誰來看你我就打誰,打兩次就沒人來了。」
  
  說完也不管老頭子的反應,轉目望向了謝孜濯。
  
  瓷娃娃已經懵掉了,站在雨水中愣愣望著宋陽,目光異常忐忑……他醒了,便會知道我算不得他的妻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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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1 11:43:1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八章 賭鬥

      宋陽笑了,對謝孜濯。

      以前謝孜濯一定會還上他一個笑容,可這次她沒能笑出來,帶了幾分心虛、幾分遲疑、還有幾分戒備地問:「你…笑什麼?」

      「一覺醒了過來,再看你好像不一樣了。」宋陽口中應著,邁步向她走去。最近這一段時間,謝孜濯早都習慣了和宋陽親親密密地狀態,只是現在他醒了,謝孜濯忽然間就沒辦法再確定,自己究竟是他的什麼人。

      下意識的,她向後退去,小小的身體瑟縮於冷雨,後退,彷彿不敢面對宋陽,口中還逞強地應著:「哪有不一樣。」

      她又怎麼能躲得開宋陽,才後退了兩步,雙臂就被宋陽握住,那個剎那裡,謝孜濯真就覺得,四肢百骸中再沒有了一點力氣,退不開了、說不動了、站不住了,就連全身的重量也都他的雙手帶走。

      其實宋陽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不過他至少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瓷娃娃被他橫腰抱起,隨即只覺身體一輕,扶搖而起,一『飛』衝天。

      他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瓷娃娃一個她最最開心的飛天。

      尖叫只半聲,就變成了咯咯的脆笑,瓷娃娃有一點點想哭,但眼睛的小小酸楚瞬間裡就被心底滿滿綻放的歡喜沖散得一乾二淨,一個一飛衝天,足足當得千萬解釋,心意盡在其中,實在不用多說什麼了。

      隨著記憶盡起,宋陽當然也想起了任小捕、任初榕甚至不知下落未卜生死的『同類』蘇杭,可失憶中和瓷娃娃的一段相處也同樣鐫刻心底,抹之不去……

      暴雨中,謝孜濯飛起、落下、被接住,歡快笑意和濕沾在額上頰上的長髮分明對比。宋陽也笑:「怎樣?」


      「再來。」瓷娃娃想都不想。

      「好!」

      「混賬!」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班大人氣急敗壞,從一旁惡聲訓斥:「打雷下雨,胡鬧也不看看天氣,你再扔啊、你在飛啊,看看會不會劈死誰!」

      宋陽趕緊把謝孜濯放下來了,下雨天玩這個的確有點找死的意思。

      班大人還意猶未盡,倒是不罵人了,改成冷著臉甩閒話:「剛醒回來,便又復恢復了本色,做事只圖痛快不計較利害,我都想不通你怎麼活到今天的。」

      瓷娃娃維護心上人:「他都答應帶您回南理了,您就莫在罵人了。」

      老頭子才不吃那套,冷冰冰地應道:「他該罵,我便罵,在荒原上如此,回了他的地頭也是一樣,若不想聽我廢話,趁早別帶我回去。」

      老頭子沒耍脾氣,他就是這樣的脾氣。宋陽搖頭而笑:「扯遠了,不相干。」說著拉起兩個同伴鑽進帳篷,總在大雨裡澆著也不是個事。恢復了記憶,前生今世所有的事情都重新回到腦海,由此,回到帳內宋陽第一件事,就是追問花海惡戰後其他人的下落。

      謝孜濯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們下落不明,都在風暴中失散了,憑著他們的身手應該不會有事,現在怕是正滿荒原的尋找咱們。」

      瓷娃娃說謊了,原因很簡單:大難當頭,與白音精誠合作都難以脫險,若在心存芥蒂,真就只剩死路一條了,以宋陽的性子,誰也保不準他聽說同伴被沙王扔進裂谷喂泥鰍之後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

      尤其被扔下花海眾人中還有一個羅冠。救譚歸德、找到琥珀、奪一品擂、救無魚斗青木…他曾給宋陽幫過無數大忙,在加上陳返的關係,羅冠算是宋陽的長輩、朋友、親人,此人殉難,就算沙王對宋陽再好十倍,宋陽也一定會報仇。

      謝孜濯當然不怕宋陽殺了白音王,但她心裡還想著明天到了戰場上,白音王能夠照顧一下宋陽。

      白音沙王自然不會知道瓷娃娃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幫他免去了個大麻煩,他正在佈置後事:白音族內重要人物此刻都聚集在王帳中,沙王穩穩當當,把一條一條的任務指派下去……等到黎明,他要去赴沙主之約,萬一回不來的話家裡總得有人做主。

      幾乎所有長老都勸沙王別去,沙主心狠手辣,此行危險不言而喻,但白音王並不理會。他又何嘗不明白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只衝著『白音能存於世上的最後一份希望』,他就非去不可。
   
       在沙王心裡,白音存亡遠勝一己安危。

      把事情交代完也差不多到時候了,沙王不顧族人最後勸阻,帶上護衛精壯護衛直出營地,去往沙主在戰場中央剛剛搭建的華麗大帳……

      在白音王的印象裡,沙主是個身體壯碩、獅鼻闊口、神情張揚的彪形大漢,可這次相見時他才恍然想起,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白音出走時,沙主已經五十多的年紀,但因大業將成心情豪爽,外加身體格外強壯,讓他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如今這二十年過去,沙民大族在他的統御下漸漸強盛,但沙主卻老了,長髮花白、身體佝僂、臉上滿滿皺紋、顧盼之間再不見當年威嚴,只剩下木訥與呆滯。

      帳篷寬大敞亮,但只擺了兩張矮几,沙主坐於其中一張之後,几案上只有一杯清水,倒是他對面不遠處那另張桌上,陳列美酒擺滿肉蔬,見白音王來了,沙主露出個僵硬的笑容,顫巍巍地站起來迎上前,以沙民禮節做貼面擁抱,隨即伸手指了指對面幾上的美食:「請坐、請用。」

      白音王也不客氣,落座後伸手撕肉便吃,跟他一起進帳的白音護衛眉頭大皺,低低地提醒了句:「小心有毒。」

      白音王哈哈一笑:「他要想殺我,用不著下毒那麼麻煩。」

      雙方首領見面的大帳,沙主特意選建在戰場中央,距離雙方陣營都是差不多的距離,以示平等談判之意,不過這座帳篷畢竟是沙主建下的,四周駐紮了數百精壯武士,隨時聽奉沙主號令,就憑這些人已經足矣留下白音一行的性命了。

      沙主沒什麼表示,低著頭小口喝水,動作很慢。

      白音王吃喝了一陣,對身邊護衛笑道:「看,沒事吧,你也來吃,味道好得很!」沙民的毒藥只有寥寥幾種,從荒原的毒蠍或毒苔中提煉而成,味道強烈效果霸道,幾乎入口便死,白音王吃到現在還沒事,便足以證明酒肉乾淨了。白音護衛不客氣,邁上一步從桌子上抓了兩條肉,又退回到首領身後,一手扶住刀柄一手往嘴巴裡塞肉,同時目光戒備來回巡梭……

      又吃了幾塊肉,乾下一大杯美酒,白音王摸著肚皮滿意而笑,望向沙主:「吃飽了,有什麼事情現在就說吧。」

      沙主點了點頭,不提正事,而是問道:「白天一仗,你們白音死了多少人?」

      白音王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不理會對方的問題。

      沙主也不以為意,緩緩說道:「我這邊一萬郎命喪白音刀下,照我的算計,你家戰死的青壯,大概是這個數吧。」說著,他伸出四根乾枯的手指,遙遙對著白音王一晃。

      白音王仍自斟自飲,不予理會。

      「我死萬餘,你才亡四千,白音果然是善戰之族,了不起的很。不過…」沙主話鋒一轉:「我再多損十倍,手下還能再集結出二十萬大軍,你若再傷兩萬,白音就真的要被滅族了。何況又哪用再多十倍?只要拼掉白音五六千人,你的戰陣便運轉不開了吧,到時候至多是一個拼一個的局面,白音完了。」

      白音王望著沙主:「你到底想說什麼?」

      「莫著急,聽我說完。」沙主微笑搖頭,跟著又另起話題:「你是個人才。」

      沙主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掛起我的大旗,露出示弱之意,用當年的同族之誼來動搖我的軍心;把我的旗幟挑的那麼高,借雷雨天氣勾引雷霆,振奮你白音的軍心;學習了漢人的兵法,以戰陣彌補人數;還有你小時候裝病裝體弱……你不會真以為,我會信你是天眷武士吧?不過那個時候別人都信了,我也不能再多說什麼。」

      說到這裡,沙主好像想到了什麼,抬頭問白音王,又一次轉開了話題:「對了,你有沒有奇怪,我怎麼會來得這麼快?我哪來的時間集結大軍,在你才剛紮營四天就趕了過來?」

      白音王應道:「疑惑得很,就是這件事,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

      「你不走運!」沙主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如實回答:「我集結大軍要做遠征,正準備出發時突然聽說白音回來了……你們走了二十年,雖然心有不甘,但我真的已經不想再對付你們,就讓白音在荒原上自生自滅好了,可是沒想到你們回來了。」
   
       白音王終於解開了心中的疑惑,同時不自禁苦笑了下,的確是不走運。沙主正要調兵遠征,他們白音回來了。

      一旦大軍出征沙民大族家園內部空虛,白音又敵友難辨,誰能保證他們不會趁虛而入?這樣的節骨眼上,沙主絕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就算他想放白音一馬都不行,只能出兵打過來,在遠征之前先解決了白音這個禍患。

      「想要我像上次那樣放過你們,已經絕無可能了,你死了這條心。現在放你們走了,你們在荒原上轉一圈,一個月後又掉頭殺回我的大營怎麼辦?這場戰事對我而言不過兩個結果:一是徹底剿滅白音;二則真正收服你們。」沙主對白音王笑了笑:「剛才說過,白音善戰、你是人才,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你們能投降,隨我一起去打仗。」

      白音王略略顯出了一點興奮:「去打誰?犬戎狼子麼?」

      沙主不答反問:「這麼說,你肯投降麼?」

      不出所料的,白音王穩穩搖頭:「若你真要去打狼卒,白音一定會幫忙,但只能是我們白音另外起軍、配合你作戰,想要我投降率部併入你的軍隊再去打仗,絕對不可能的。」

      沙主嘆了一口氣:「白音走了二十年,我又怎麼可能信任你們?我寧可滅掉白音,也不要一支不明不白、時友時敵的盟族,免得給自己平添心病。」

      白音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就是沒得談了,那我便回去了,天亮後戰場決一死戰吧。」

      沙主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是盼著你能投降,但你寧可死戰到底;你是想我能再放過白音一次,可我也不願答應。這一來,事情就陷入死局,再無開解了……其實,如果你我各退一步呢?說不定你就能得償所願,也沒準是我夢想成真,如何?」

      白音王不解搖頭:「什麼叫做『各退一步』?」

      「簡單得很,賭一局吧。你我打一場擂台,你贏了,白音仍是自由之族,繼續受你統轄,我允你在此間駐紮三年,足夠你找到新的營地再度遠走;我贏了,白音臣服認主,從此天下只有沙民不存白音,婦孺散入進我的大營、青壯混編進我的大軍,你則跟在我身邊,幫我來打仗。」沙主笑道:「四十多歲的壯漢和一個老頭子比武決勝,你看,你簡直佔了大便宜。不過你也要小心,前些年大族中又有神蹟降臨,得神靈垂青,我也成了神眷武士。」

      沙主年輕時的確也是兇猛戰士,勇武冠絕全族,可他現在老成這個樣子,又還能有多少力氣?而白音王正值壯年,又修習漢家上乘武功……的確是佔了大便宜,但就是因為這個便宜來得太大,讓白音王越發警惕起來。

      沙主的賭局,前面算計都瞞不過他,白音王是神眷武士,所有的榮光和圖騰都在於他的戰力,如果沙主能在擂台上把他擊敗,無異於打破了這個神話,白音再沒了心理依仗,臣服歸心順理成章。可是沙主憑什麼覺得自己能打勝白音王?

      沙主看得出白音王的疑惑,笑了笑:「打過就知道了,你總不能指望著,我現在會把我制勝的關鍵告訴你吧?不過你放心,全族觀戰、眾目睽睽下,保證是公平一戰,我想作弊也沒機會的,怎麼樣,賭還是不賭?」

      白音王沒做過多猶豫,痛快答應下來……他沒辦法拒絕,姑且不論現在的局面和對方提出的賭注,單說這場較量,神眷武士永遠沒有怯戰的道理。不難想像的,只要自己一拒絕,沙主立刻就會把消息散出去,堂堂神眷武士,竟然不敢登擂與沙主公平一戰,那時白音的士氣怕是蕩然無存,後面的仗也就不用再打了。

      沙主到底還藏了什麼必勝手段現在不得而知,但至少擺出賭局一事,就已經抓住了白音王的軟肋,算準他只有答應的份。

      沙主哈哈大笑,臉上滿滿的開心:「你可知,我統一全族卻獨獨不能收服白音,這塊石頭已經在我心上壓了二十年,早都變成了心病!今晚我會大排盛宴,給你接風洗塵、也祝我沙族真正大統!」

      白音王不理會這番話,和地方定下比武細節後,率領護衛返回大營,等待正午時分的擂台較量。

      沙王平安返回,族中的重要人物自然圍攏而至,詢問雙方談判的結果,所有人都露出戒備與迷惑的神情。而過不多久,沙主又派出大嗓門的手下,跑到白音營前,大聲宣佈雙方的賭局、賭注,這一來白音上下都獲知此事,大營裡眾人議論紛紛。

      宋陽聽說此事也覺得驚奇無比。他知道白音王的實力,比起漢境宗師自然遠遠不及,但他真放手一搏的話,齊尚巴夏合力也未必能贏他,在只靠蠻力和古樸技擊戰鬥的沙族中不可能會有對手。

      沙主身邊雖然也有漢人,但其中應該不存高手,否則白音王小時候假裝羸弱也不會得逞。

      賭局蹊蹺,宋陽關心朋友,帶了謝孜濯和班大人一起去找白音王,想要問問事情的細節經過,看看能否找出有用的線索,幫朋友打贏這一仗。

      但是出乎意料的,宋陽見到白音王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先是一愣,隨即走到沙王面前,伸手去扒對方的眼皮。

      白音王本能向後躲,無奈道:「別瞎逗。」

      宋陽則滿目莊重:「沒逗,你站住了別動,先給我看看!」說著,總算扒開了對方的眼皮,把白音王的眼睛撐得極大,仔細端詳了好一陣才放手,笑道:「你中毒了。」

      白音王一驚:「我中毒了?什麼毒?」事情關乎性命,驚訝之下他脫口而出的並非漢話,而是沙族蠻語,結果正好被那個隨他一起進帳談判的護衛聽到,護衛埋怨他:「我讓你別亂吃,你非得吃。」

      白音自由,沒太多階級分隔,護衛數落首領幾句也正常得很,不算大逆不道。

      「你也吃吃喝喝了,咱倆一起中毒。」白音王沒好氣,但他一貫先人後己,一把把護衛推到宋陽跟前:「你看看他,是不是也中毒了?你能解救麼?若能,先給他治。」

      宋陽只掃了護衛一眼便搖頭:「他沒事,就你自己中毒。」

      白音王略顯忐忑,重複問道:「能解麼?」

      謝孜濯從一旁接口,伸手指了指宋陽臉上的笑容,對白音王道:「你看他笑得這麼好看,自然是能開解了;若你劇毒無解,離死不遠,他就不好意思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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