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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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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6:25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九章 屍體

  沙民的曆法很古怪,他們把一冬當做一歲,春夏秋三個季節合起來算作半載,漢歷的一年是他們的一歲半……按照沙民的算法,桑普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是個真正的老人。
  
  年紀雖大,可他的身骨異常結實,比起普通的小夥子還要強上不少。
  
  桑普是沙民中的祭祀,平時修煉刻苦、嚴格限制飲食,所以他才能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裹,在荒野中走走停停、一跑十六天,到現在還沒有倒下。
  
  今天白天桑普很不走運,他遇到了三頭餓狼,值得慶幸的是這幾頭畜生都是離群的孤魂野鬼,召喚不來大群同族,一番搏鬥之後,桑普殺了一頭,其他兩隻逃走了。
  
  狼是犬戎牧民心中的神靈,不容褻瀆否則必有厄運;沙民卻截然相反,他們把狼看做惡鬼,殺掉惡鬼就能得到天神的祝福。果然,殺狼後桑普的運氣就好了起來,在入夜時分他居然找到了一座土丘。
  
  只是很小的土丘,但足夠遮擋荒原夜裡幾乎會吹進骨縫、吹乾骨髓的的惡風。
  
  選擇背風的方向,又用所有沙民都會隨身攜帶的鐵鏟,迅速挖了一個斜入地下、能承下兩人並肩躺臥的穴。
  
  之後桑普把隨身攜帶的包裹先置入土穴中。
  
  如果有其他沙民在場,看到桑普的包袱,一定會大吃一驚、繼而出聲呵斥。包袱皮是沙民安葬亡者時專用的裹屍毯,再看包袱的形狀…豎長形狀、成人高矮,分明就是一具屍體。
  
  沙民善待亡人,但他們沒有屍骨還鄉的說法,講究盡快入土才是真正善,所以沙民帶著屍體到處跑是一樁重罪、桑普身為祭祀還明知故犯,是要罪加一等的。
  
  屍體穩穩佔去了土穴的一半。
  
  藏好屍體後,桑普並不急著休息,他又在四方轉了一圈,確定沒有追兵後,才鑽回了洞穴。
  
  逃亡的日子裡,不由得他不小心。
  
  與餓狼搏鬥時他受傷了,剛剛忙碌了一番,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了血跡,可普桑顧不得這些,才一躺入土穴就沉沉睡了過去,他太累了……子夜時分,桑普睜開眼睛,這一覺睡不足兩個時辰,但他就只能睡這麼多,追兵一直咬得很近,不容他多休息片刻。
  
  或許是從深睡中剛剛甦醒,桑普有些迷糊,神情迷茫目光混亂,一時間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片刻後才猛地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身邊的包裹…包裹完好無損,他鬆了一口氣。
  
  桑普爬出土穴,這才感覺到傷口不適,自己把它重新包紮穩妥,他抬頭望向星空,大概分辨了下路程,躬下身子伸手去拉洞穴中的包裹,準備繼續趕路。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他伸手入穴沒能抓到包袱,而是抓住了一隻手。
  
  桑普本能縮手,可洞穴中的那隻手堅實、有力,不僅沒能被甩開,反而借力衝起,手下有臂、臂後連肩……整具屍體竄出了洞穴。桑普驚駭欲絕,怪叫了一聲立足不穩向後摔倒。
  
  不過還不等他背脊著地,剛從洞穴中跳出來的『屍體』又一把扶住了他,皺眉問:「你是誰、這是哪?」
  
  喘了幾口氣,驚呼稍定之後,桑普忽然笑了起來,同時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真是老糊塗了,這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別人都道包裹是具屍體,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個人是活著的。
  
  剛才趁著自己包紮傷口的功夫,裹屍毯中的那個年輕漢人甦醒過來,掙開包裹…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桑普聽不懂『屍體』說什麼,他反過來、試著用沙民話和犬戎語說了幾句,『屍體』也同樣無奈搖頭。雙方語言不通,桑普卻毫不氣餒,前前後後比劃了幾個手勢,示意對方跟自己走。
  
  不過只有左手比劃著,桑普右手背到了身後,悄然握住別於後腰的短刀,如果『屍體』不肯聽話,桑普不介意揮刀挑了他的腳筋,無論如何,這個人都要帶到沙主面前。
  
  這是他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的機會,絕不能有絲毫閃失的。
  
  比著要現在統治草原的犬戎牧族,沙民的歷史更久遠。
  
  他們是草原上的一支大族,但並非一個部落,在長久的生息繁衍中,沙民對信仰的理解也出現了分歧,漸漸分成大大小小諸多部族。
  
  信仰的理解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對神靈的尊敬全無兩樣,加之善良樂觀的天性和幾乎完全相同的生活習俗,沙民諸多部落一直混居在一起,相處和睦。
  
  沙民的各個部族都有自己的沙王,另外沙王之上,還有『沙主』,如果不考慮權力、信仰,單純從結構上來看,和吐蕃倒是有幾分相似之處:博結大活佛統御整座高原,在他轄下還有無數其他活佛,密宗教派也各不相同。
  
  沙主本身也是最強大一族的王,地位凌駕於其他中小部族的沙王之上,不過自古以來,這個『沙主』都是虛銜,精神意義遠超真實權力。各族沙王對他謙恭尊敬,沙主則管好自己家就好,輕易不會去幹涉別族事物。
  
  發生戰事一致對外,太平時候一盤散沙,雖然混居在一起但結構鬆散,無論強弱各族都平等,沙民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直到四十年前,新任沙主不知從哪收羅了幾個漢人,漸漸變得雄心勃勃,有意讓『沙主』這個虛銜變成真正的王權,想要把沙民集結成一個整體。
  
  統一的過程並不算太血腥,沙主有野心且多才智,武力只是輔助手段,更多的是製造『神蹟』邀買民心,前後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陸續收服各部。其實對沙民而言,若能真正統一絕對是件好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贊成,千百年沿襲下來的生活方式,哪有那麼容易改變的。
  
  眾多部族中,有一支『白音』部,論規模也算是沙民中的大族,他們始終不願接受沙主做真王,到二十年前,沙主已經統一全族,就只差這一部不肯歸順。
  
  眼看大業將成,沙主豈肯就此罷休,各種手段用盡仍不能收服白音的時候,說不得就要動武了……自己生活艱苦,外面還有強敵虎視眈眈,誰都不願意打內戰,可當時的情形,雙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沙主若退讓,那些收服到帳下的部族也會心思鬆動,前面二十年的辛苦都會打了水漂;白音更是不能低頭,否則世上就只有沙民再無白音。
  
  沙主統一各族是好事,白音不願歸降也只是不願背棄先祖,大家的想法不同吧,無所謂誰對誰錯。
  
  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就要開戰的節骨眼上,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白音沙王之子,也是白音一族的繼承人失足跌落山崖,重傷昏迷。
  
  沙主趁機散播傳言,白音不服真王所以王子遭遇厄運,這是神祇降下的懲罰。
  
  一時間白音部人心惶惶,本來軍容就遠遜,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一仗幾乎都沒法打了。
  
  白音情勢不利到極點,沒想到事情又峰迴路轉,白音王子昏迷三天三夜,再醒來的時候竟有了驚人變化。
  
  白音王子也是個彪形大漢,不過個子雖大身體卻弱。王子自幼多病,長大後比起族人力氣差了許多,技擊摔跤更是樣樣不行,在各部王子中他算是最弱的,可這次醒來之後,忽然變得力大無窮,諸般沙民的戰鬥技巧也無師自通。
  
  醒來當天,王子就憑一人之力,擊敗了族中三個最強壯武士的聯手攻擊。這一來事情根本就不用說了,神罰之說純粹騙人,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白音王子的經歷分明是『神眷』。
  
  白音王子的事情很快傳散開去,軍心也由此逆轉,沙主部下軍心渙散、白音全族則士氣高漲……不過變化的也僅僅是氣勢,沙主的戰士是白音數倍這一重不會有絲毫改變,真要打起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兩天之後,沙主與白音沙王做最後談判,所有人都以為談無可談,必定會開戰,可結果再次出人意料,談判過後白音雖然沒有表示要永奉真王,但對外宣佈願意聽奉沙主號令;沙主也沒有向收編其他部族時那樣,把白音打散混編到各處,而是在當天就傳下王令,命白音南下開疆,為沙民尋找更暖和的定居之地。

  事情不難理解,雙方最後還是達成了協議:沙主找白音要了一個面子;白音則脫離大本營,離開世世代代生存繁衍的故鄉,去尋找新的家園獨居。
  
  其實早在幾年前,白音就眼看著沙主勢力漸漸強大,難以抗衡的時候,就曾向沙主提出他們要離開營地,省得彼此看著礙眼,也能免去內戰之苦,但那個時候沙主不同意,雖然回應的還算委婉,但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麼降順,要麼被剿滅,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但白音王子身上發生奇蹟後,雙方士氣逆轉,沙主不怕打仗但實在不願承擔太大的損失,何況『神眷』這種事,對人心影響重大,就算能打贏,也會傷害自己的威望,這才放他們離開了。
  
  白音離開營地後,一路向南遷徙,或許神祇真的眷顧他們,在這個時候回鶻與犬戎爆發惡戰,那片本來由狼群佔領的、絕不容人類踏足的草原被回鶻戰士肅清,白音正好趁虛而入,定居了下來。
  
  在花海上先與宋陽一行惡戰、又剿滅了狼卒追兵的沙民,便是白音這一族了,現在的白音沙王,就是昔日那個得了神眷的王子。
  
  大凡有雄心之人,胸中也都會藏一份執念,沙主也不例外,對沒能收服白音耿耿於懷,雖然雙方達成了協議,但這件事情對他還遠遠不算完,在白音之中有他的早就藏下的奸細,此人地位頗高、在白音族中任祭祀要職,喚作桑普。
  
  白音離開大本營的二十年裡,桑普和沙主始終沒斷聯繫,但他們也實在找不到什麼機會,總不能毀掉協議引兵來攻,要是那樣的話,當年又何必放白音離開?
  
  日子一天一天過,沙主老了、白音王子變成了沙王、所有沙民幾乎都習慣了現在的『分裂』狀態,奸細桑普本以為事情不會再有什麼變化,沒想到一個機會突然出現了……
  
  前陣子桑普和其他祭祀在花海中縫合同族屍體、加以安葬。沙民習俗特殊,在掩埋敵人屍體時候不用太講究,但是對自己人,並非隨便挖個坑埋掉就算了,與漢家看風水定墳塋相似,沙民對同族穴位的選擇也有要求。
  
  他們的選穴位的方法獨特且簡單,所有沙民祭祀都會豢養一種無毒的沙蜥,比著壁虎大點有限,最喜歡在沙土裡鑽來鑽去,埋葬同伴時祭祀會放出沙蜥,它們鑽洞的地方就是一個穴位的中心。
  
  花海中陣亡的沙民不少,一群祭祀忙忙碌碌,每縫合好一具屍體,就會放出沙蜥尋找穴位、跟著挖坑、掩埋,隨後送上一段悼文,再去安置下一具屍體。沙民埋葬屍體不立碑不堆墳,在動土之後還要把一切都恢復原狀,不留下一點痕跡。這樣做本來很容易有麻煩,周圍土地看上去都一樣,埋得屍體多了難免會忘記方位,說不定挖開個穴位一看,裡面已經躺著一位同族了。不過祭祀們從不擔心會『埋重了』,沙蜥有古怪本能,埋有屍骨的地方它們絕不會鑽下去。
  
  當時桑普也和其他祭祀做一樣的事情,不料有一次他按照沙蜥指引挖開泥土,愕然發現下面竟還躺了一具屍體。
  
  這可是件十足的怪事,沙蜥跟隨自己多年,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因為祭司們是分散忙碌著,桑普這邊的情形旁人都未加注意,也沒人過來看一眼。
  
  桑普仔細看了看那具屍體,認得是沙暴當晚阻擋沙民大軍、殺死不少沙民的那個年輕漢人。
  
  桑普想了想,又把土坑堆好、恢復原狀,隨後又放出了自己豢養的另一隻沙蜥,結果這一頭也如前只一樣,又鑽進了年輕漢人的埋身之處。沙蜥一定會遠離屍骨,對這一點祭祀絕無懷疑,否則也不會把它們當成為亡者尋求安身處的靈物。
  
  那便只有一個解釋了……桑普再次挖開了土穴,仔細觀察年輕漢人的屍體,那時距離花海惡戰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即便草原上已經漸漸寒冷、屍體腐爛得緩慢,至少也會屍斑、至少肚子會腫脹,可漢人只是僵硬、冰冷,好像剛死不久的樣子,其他的『症狀』一概不存。
 
  桑普終於篤定了自己的想法,瞬間裡只覺得熱血沸騰,恨不得大聲嚎哭。漢人是死而復活還是一直沒死,桑普不得而知,也沒太多興趣追查,他只知道在沙民的信仰中,本應歸於大地的敵人又從泥土中轉生,是神祇對不忠之人的警告。
  
  二十年前,白音憑著『神眷』脫離了沙主的統治;如今又有一道真正的『警兆』顯現,昭示白音誤入歧途。
  
  桑普終於等到了他向神祇祈求過無數次的那個機會,這個年輕漢人,他一定要送到沙主手中。趁著同伴不備,桑普帶上『屍體』逃離了花海,而其他的祭祀們,直到把兩天後把所有戰士安葬完畢、集合返程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人。
  
  夜風正勁,吹在兩個人的身上,衣袂獵獵作響。
  
  桑普努力做出和善笑容,背後握住短刀的手心卻生出了層層冷汗,滑膩膩的難受,他知道這個年輕漢人很兇猛,他就只有一次偷襲的機會。
  
  年輕人皺眉望著他,略有警惕但沒並無太多敵意,沉默片刻後,正想開口說什麼神情遽然一變,躬下身子轉身就跑,步伐有力身形矯健,片刻後就消失在夜色中。
  
  桑普又急又怒,拔腿就追,可他沒跑多久,數十條人影幽靈般的閃出,穩穩圍住了他。
  
  桑普吃驚不小,翻手抽出短刀擺出禦敵的架勢,可藉著月色看清楚來人後,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扔掉了手中的刀子。
  
  圍住他的人每一個都是白音族中最出色的勇士,憑著自己的年紀和力量,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武士們沒有亮出兵刃,對桑普的態度雖談不到友善,但也不是對敵那樣窮凶極惡,為首之人走上前,低聲和他說了一陣子話……桑普是來自沙主的奸細,這是沙王早就知道的事情,不過白音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桑普的祭祀也做得盡職盡責,沙王也就不曾點破。
  
  沙王並不知道他偷了一具『屍體』,但明知桑普的身份,這次他突然離開,又怎會不聞不問,派出的三百精銳,分散成幾支小隊追了下來,不論桑普打算做什麼,都先把他抓到再說。
  
  沙民處事簡單,敗了就是敗了,桑普既不辯解也不反抗,垂頭和追兵們一起,向著白音大隊所在的方向走去,只是他偶爾還會回過頭,向著『屍體』離開的方向張望…現在他大概明白了,『屍體』忽然逃走,應該是發現了沙民戰士正圍攏過來,搶先一步逃出了包圍。
  
  幾十人的隊伍很快離開,不過從武士到桑普都沒想到、更不曾察覺的,在身後超出他們視線極限的遠處,一個伏低於地面的人影躍了起來,穩穩跟住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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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章 混亂

  先用蔥薑熗鍋,然後把彭大海、陳皮、田七、川貝等各味藥材下鍋,大火爆炒至香味溢出,再放入蒜苗、茴香、韭菜和蔥段和一條鹹魚,一起翻炒片刻,最後放醋、醬,改作文火慢熬半個時辰,起鍋時配少許香菜,裝盤後澆三勺辣椒油和一勺紅糖。
  
  這樣一盤菜會是什麼味道?兩個字:混亂。
  
  『屍體』現在的感覺便是如此,無邊的混亂。完全不存一絲完整記憶,想不起自己是誰、自己從何而來、之前有過什麼樣的經歷,更不知道如今身處哪裡、自己又該去向何處。
  
  而混亂感覺,帶起的唯一情緒便是:戒備。
  
  最本能的反應。
  
  因為陌生,所以恐懼,他連自己都不熟悉,又怎麼可能對周圍一切都不存戒備?
  
  所以在察覺又有數十蠻人靠近時,他提前離開了。不過當他潛伏在安全處、盯著蠻人動向的時候,心裡還對自己的矯健身手驚訝不已……能提前察覺危機、動作還這麼快?我以前是干什麼的?殺手、特工、大俠?
  
  殺手和大俠倒不難理解,可特工…特工是什麼東西?腦子裡怎麼會冒出這麼個詞兒?
  
  『屍體』簡直問題不斷,自然又想到了『百度』,而『百度』之後他又想到了一個暱稱『度娘』,便如『特工』一樣,他只是憑著類似本能的思維想到了這個詞,卻又想不起這兩個字具體代表的意思。
  
  由此,『屍體』更混亂了。
  
  雖然沒了記憶讓人恐懼、迷茫,但這並不影響正常的思考,屍體極目遠望,偌大荒原除了眼前那一夥蠻人,就再沒絲毫生氣,憑著自己現在的狀況,一個人亂走又哪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有什麼事情都得先活下去再說,所以他遠遠地跟上了那群蠻人——至少目前為止,這是他活著離開荒原的唯一指望。
  
  按照常理,想要在一片平坦、毫無遮掩的荒原上跟蹤,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過『屍體』很快又發現了自己的新本事:目力精強。
  
  當距離拉得足夠遠,對方就看不到自己,但他能清楚看到對方,他的目力要比著蠻人強上太多了。這一來跟蹤就變成了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只要保持好距離就萬事大吉了。
  
  再就是爆發力了得,足下一用力,輕輕鬆鬆就衝出去很遠,絕非正常人的步伐。
  
  越走,『屍體』就越能發現自己的特殊之處,心裡一度美滋滋的,自己身手了得、是非常人,順理成章的,有本事的人大都會有錢、有地位,『屍體』想到他很可能是個大財主,笑得更開心了……可是好景不長,幾個時辰之後,麻煩就來了。
  
  一是累得不行了,所幸被他追蹤的蠻人也告疲倦,停下腳步暫作修整,這才讓『屍體』有了喘息的機會。不管爆發力如何兇猛,從昨夜跑到現在,他和蠻人走過的路程肯定是一樣的,現在大家都累了,便說明彼此的體力差不多,『屍體』也不見得又多強大。
  
  再就是餓得不行了……肚皮造反了,全身上下都不聽話,前面的蠻人隨身帶了乾糧,可他這具屍體又怎麼可能帶著吃食?
  
  『屍體』躺在地上,百般無奈之際,打開了腰間的挎囊。
  
  沙民善待死者,當然,他們不忌憚拿走死者的東西,不過一般都會看看這些東西對自己到底有沒有用處,如果有用就不用說了,若都是些無用之物,沙民會把它們留在亡人,一起埋葬入土。
  
  挎囊裡的東西在沙民眼中莫名其妙,『屍體』得以將其保存。剛才在行程中『屍體』翻過挎囊,裡面都是些瓶瓶罐罐,應該都是些藥材,但沒有半字標識,一時也分不清它們的用途,另外還有針囊、小刀和一雙古怪的鱗皮手套。
  
  現在再次打開挎囊,挑挑揀揀片刻,最終他選出了一隻瓷瓶,裡面有五顆指肚大小的紅色藥丸,聞上去香氣撲鼻……『屍體』不知道它的名稱、想不起它的藥效,可是很奇怪的,他就是知道這個藥丸應該能吃、能解飽。

  殘存於腦海中、只能算作是『慣性』的思維,和失去記憶後的理智心思較量片刻,『屍體』試探著吞下了一枚藥丸,果然,很快就精神大振,肚子雖然沒有吃飽的感覺,但明明白白就是不餓了。
  
  『屍體』歡喜之下琢磨了一陣,決定以後就把這種神仙藥叫做『不餓』。
  
  隨後幾天裡,都在奔跑與追蹤中度過,『屍體』算過不餓的效力,一枚差不多能管用一天,藥丸數量稀少堅持不了太久,他只好省吃儉用,不到餓得實在難受時就忍住不去吃,直到第七天黃昏時分,蠻人終於回歸大隊,與此同時,白音族的隊伍也進入了『屍體』的視線。
  
  近十萬人的全族遷徙,在加上諸多輜重、家當,隊伍的規模何其驚人,浩浩蕩蕩,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首尾。
  
  『屍體』不敢靠得太近,和先前的追蹤一樣,與蠻人的大隊保持住距離,同時放慢腳步緩緩地跟住了他們。天色將晚,白音停止前進就地紮營,支起帳篷點燃篝火,然後遠處的『屍體』就急了……他看見肉了。
  
  沙民開始生火做飯,有人拖出隊伍裡帶著的黃羊,宰殺洗淨後架在火堆上灼烤,不知是耳力太驚人還是心理作用使然,『屍體』甚至都能聽到金黃油脂從羊肉中滲出、滴落火堆的茲茲細響。
  
  看蠻人烤肉著急,看蠻人吃肉更著急,『屍體』一個勁的攥拳頭,所幸腦子還沒昏,現在沒辦法做什麼,只能安心等待,等到深夜時他們入睡才有機會靠近,就盼著他們胃口別那麼好,好歹剩下點羊肉給自己……
  
  也許是為了慶祝勇士歸來,今天晚餐異常豐富,瓷娃娃和班大人也跟著沾光,和沙民一起吃了一頓好肉,其間班大人悄無聲息地把一小罐子劣酒藏到了衣袍下,然後對瓷娃娃打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也不怕油膩,趁著沙民沒注意,把一大條烤熟的羊肉塞進了袖子裡…老頭偷酒了,她就負責『準備』下酒菜。
  
  要說起來,等到三更半夜、和班大人喝酒閒聊,算是謝孜濯在這段時間裡最好的消遣了。
  
  吃過晚飯一老一小回到自己的暫住之處,才剛把酒肉放下,忽然又沙民趕來傳話,沙王有急事,著他們兩人立刻趕去相見。
  
  班大人和瓷娃娃對望一眼,神色中都有些納悶,想不通沙王為什麼要找他倆,班大人還問了幾句,傳話的沙民也不知沙王有什麼事情,只是一個勁地催促他們趕快過去。
  
  找人的時候火急火燎,可是把人找來後,沙王又不急著見他倆了,讓班、謝兩人在帳外等候,沙王則在帳中和族裡的大祭司商議著什麼。
  
  行軍時的營帳自然和家園中的住處不能相比,現在沙王是真正住在帳篷裡,帳下並無地宮。
  
  也是因為平時裡沙民都住地下『居屋』,帳篷對他們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屋頂,無論工藝還是質量,都和牧民的帳篷沒法比,隔音的效果尤其差勁,所以沙王和大祭司說話的聲音雖然低沉,但是等在外面的班大人和謝孜濯,還是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的聲音。
  
  謝孜濯無所謂的,反正聽到了也聽不懂,不過她注意到,班大人聽得很認真。她有些納悶,輕聲問道:「你聽得懂?在說什麼?」
  
  古時沙民與犬戎先祖共享一片草原,在語言上,如果按照宋陽前生的說法,就是『同一語系』,彼此間通用語極多,且語法也幾乎一樣,如果會其中一種語言,很快就能學會另一種。班大人精通犬戎語,又和沙民相處了不短的時間,現在已經能聽懂些沙民交談了。
  
  班大人顧不得解釋什麼,用力一揮手示意瓷娃娃不可打擾自己。
  
  很快,班大人好像聽到了什麼重點,神情驀地複雜起來,既有驚愕、駭然,也有一份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的狂喜,激動情緒下,他整個人一下子就繃緊了,彷彿木雕泥塑似的,呆立當堂一動不動。
  
  裡面的談話聲不停,又聽了片刻,老頭子就發了失心瘋,全不顧沙王的命令,一頭衝進了王帳,他的動作太大,以至帳篷的皮門簾都被他直接踩掉了。

  門簾纏在兩腳之間,班大人站立不穩,咕咚一聲摔在沙王和大祭司跟前,幾個人都被他嚇了一跳,謝孜濯趕忙跑過去扶他,不料還不等她上前,班大人就爬了起來,並非站起,而是跪在地上,口中用蠻話大聲說著什麼。
  
  一段話說完,班大人忽然開始砰砰磕頭,對著沙王磕頭!
  
  雖然不是石板地面,但這一段荒原土質堅硬,沒磕幾下老人家的額頭上就已經鮮血淋漓。
  
  瓷娃娃完全被他驚呆了,倒是沙王反應得更快些,伸手把班大人扶了起來,口中說了幾句蠻話,老頭子聽過之後,表情中先前的擔心和惶急不再,變成了欣慰、釋然,另外還有些懊惱和鬱悶。
  
  回到住處時,天邊半月斜挑。
  
  謝斜地,裹得很難看。等忙活完了,又轉身去給老頭子倒了碗水,同時輕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宋陽的屍體被人偷走了。」
  
  瓷娃娃忽然抬頭,目光銳利:「什麼意思?」
  
  班大人搖頭道:「莫著急,待我慢慢說。」
  
  黃昏時白音武士緝拿著奸細返回,見到沙王后桑普也不再隱瞞,把實情和盤托出。沙王自然吃驚不小,當即請大祭司來商量此事,同時也把謝孜濯和班大人喊來,想聽聽他們怎麼說。
  
  在帳外班大人聽得清清楚楚,沙王和大祭司說被埋葬入土的年輕漢人還活著,老頭子又哪會不知道『那個年輕漢人』是誰!
  
  班大人剛說到這裡,咕咚一聲,瓷娃娃摔坐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分不清她是想哭還是要笑,手中捧著的滿滿一碗水,早都灑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班大人笑了,不用等瓷娃娃再確認,他就點頭道:「沒錯,宋陽沒死。」
  
  瓷娃娃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漸漸歸於平靜,認真道:「您繼續說。」說著,雙手撐地重新站了起來,可才剛剛起身到一半,兩隻大大的眸子忽然向上一翻,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暈倒在地。
  
  班大人挺無奈的表情,顫巍巍地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去掐人中,可人老了力氣有限,一隻手根本掐不動,非得把另隻手也湊上去,哆裡哆嗦雙手同時用力,等他忙出一身汗的時候,瓷娃娃終於甦醒過來,張開眼睛、眸子從渙散到有神再到清透,瓷娃娃坐起身想了想,忽然笑出了聲音……沒轍了,非得笑不可了,壓不下擋不住,如果不讓笑的話會死人的…不笑,真的會死!
  
  容她笑了好一會,班大人才繼續去講剛才的事情。
  
  初聞宋陽未死,班大人又驚又喜,可接下來大祭司的話又讓他駭然不已:死人復活,是神罰之兆!
  
  即便班大人對沙民的習俗並不完全瞭解,憑著最基本的常識他也能明白,既然是噩兆,沙民就絕不容宋陽活命。
  
  這個時候又哪還顧得上去想宋陽為何會沒死,情急之下,班大人直接衝進了王帳,大聲替宋陽解釋此事……老頭子告訴沙王和大祭司,自己的兒子因小時候練功出了岔子,患有『死睡』惡疾,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睡下去,病發時和死掉一模一樣,幾乎沒有分別,但卻不是真死只是昏睡。
  
  臨時編出的謊話漏洞頗多,讓人難以相信,可班大人一時間找不到別的藉口,就只能這麼說,他一定得要對方明白,宋陽不是死而復生,而是壓根就沒死。
  
  死而復生是神罰警兆;沒死被誤埋土中不過是個粗心大意的錯誤。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讓沙民放過宋陽……當時班大人又哪知道還有內奸祭祀、偷走屍體這個曲折過程,他只道宋陽在花海中爬出墳墓、被留守那裡的沙民抓住、生死懸於一線間。
  
  跟著班大人又對沙王解釋,之前隱瞞此事是因為心疼兒子,怕沙民知道他沒死也會把他丟進裂谷喂泥鰍,所以明知宋陽是昏睡,但他還是隱瞞下來,任由沙民將其埋葬。隨後他磕頭如搗蒜,祈求沙王寬恕宋陽。

  白音沙民內心純淨,但並不是白痴傻瓜,顯然沙王對班大人的說辭不以為然,不過他還是扶起了老頭子,把有關宋陽『死而復活』的過程如實相告,班大人這才知道宋陽跑了,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落在沙民手中,剛才自己那一套謊言全都白編了。
  
  沙民善待班大人和謝孜濯,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倆的兒子、丈夫死在沙民手中,現在宋陽還活著,按理說先前的待遇應該全部撤銷才對,不過沙王並沒那麼做,只是讓他倆先回去。
  
  沙王仍善待兩人,雖然不合常理但在班大人看來卻不難理解,神罰警兆不是小事情,一旦傳開去全族都會人心惶惶,如非迫不得已沙王都不會宣佈此事,所以宋陽的『老爹』、『媳婦』,以前怎樣對待以後就還怎樣。
  
  班大人說話的時候,謝孜濯一直在笑,還在沙民土牢時她曾說過,以前沒有宋陽的時候,她無所謂的;可這個人來過、又走了,她很不開心;不料現在他走了又來了……高興到受不了了,這還是瓷娃娃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這樣的感覺。
  
  心思通透的謝孜濯、性情沉靜的瓷娃娃,沒完沒了的傻笑著。
  
  不知笑了多久,心情送算稍稍平靜:「有件事我還不太明白。」
  
  班大人冷聲反問:「不明白宋陽為什麼沒死?你別問我,我還不知道該問誰去呢。」
  
  瓷娃娃趕忙搖頭:「不是,不是想問這個。也不是不想問,是知道這事問您沒用……」
  
  不等說完,班大人就老大不耐煩對打斷:「說的什麼,翻來覆去的,不會好好說話了麼?想問什麼趕緊問。」
  
  瓷娃娃又想笑,使勁咳嗽了一聲壓住笑意:「你為宋陽求情…為什麼?」
  
  可是班大人沒回答,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我老成這個樣子,想不到還要給蠻子磕頭下跪,氣悶得很,今晚不想說話了。」說著,呼地一口氣吹熄油燈,躺倒在墊子上,再無隻言片語。
  
  謝孜濯也不再問,重拾水碗倒滿了水,放在班大人身旁,老頭子半夜常常會咳嗽,那時會要喝水壓一壓的。
  
  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了原來定下的、在半夜喝酒吃肉的計劃,兩個人全都忘記了,酒肉就放在帳篷角落中原封未動……
  
  半夜三更,偌大營地一片寂靜,只有漸熄的篝火堆中,偶爾爆發出一兩聲劈啪低響,一蓬火星隨之濺起,轉眼熄滅。
  
  蠻人夜宿,也安排了戰士值夜,但畢竟不是行軍打仗,荒原千里無人,根本不會有敵人偷襲,所以值守的蠻人也都倦怠得很,或三五成群湊到一起低聲聊天,或背背相靠昏睡打盹,沒人注意到,一條人影趁著夜色掩護,悄悄摸進了這片大得驚人的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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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7:04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一章 刺客

    『屍體』很不高興,這伙子蠻人居然比他還饞,烤了那麼多隻羊,愣是沒剩下一點肉渣,丟在地上的骨頭棒子乾淨得能把蒼蠅滑倒。

     夜正深沉,整座營地都已陷入沉睡,巡夜的士兵鬆鬆垮垮,全無責任心可言,『屍體』越溜躂就越放鬆,憑著他的敏銳感覺、出色反應,此間幾乎就等若不設防,完全不必擔心被發現;而放鬆之餘,他也愈發地不甘心:如果找不到現成的好肉,能找到蠻人的羊圈也行啊。『屍體』已經開始琢磨,實在不行偷走一頭羊自己回去烤……那樣的話,光偷羊不夠,還得再偷火石、柴禾、解羊的快刀,最好能再找到鹽巴和蠻人用來調味的香料。

     他算得挺細緻,同時心中也升起了些許詫異:『屍體』驚訝自己現在『狀態』,做賊時竟然一點也不緊張,輕鬆得好像在自家院子裡散步似的,難不成自己以前就是飛賊?這倒合情合理,以自己的身手,不做賊的確有點可惜。

     邊想邊走邊找邊笑,這些天裡『屍體』對自己的瞭解漸漸多了起來,除了身體了得最讓他滿意的一重是自己應該是個樂觀之人,這是本性,和記憶沒有直接關係,自從甦醒過來到現在,環境雖困難但自己總能笑得出來,這樣很好。

     營地實在太大,找羊可比找人難多了,『屍體』摸來摸去始終不能如願,肚子餓得都有點抽筋了,神仙藥『不餓』只剩下一顆半,『屍體』明知這營地裡有吃的,又哪還捨得再吃那麼寶貝的藥丸子。

     轉眼大半夜過去,天都快亮了,『屍體』既沒找到肉也沒發現羊,唯一的收穫就是從一座帳篷中偷了把一長、一短兩把刀子,可刀子又不能吃,他餓得連嘴裡的口水都跟著發苦,不敢再痴心妄想,琢磨著哪怕找到塊饃也成,總不能白來一趟吧?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聞到了一股烤肉香氣。

     不是正在烤的肉,而是早已烤熟、放冷的肉的香氣……『屍體』五感異常敏銳,其中又以嗅覺最最出色,最好的獵狗見了他都得臉紅。

     『屍體』喜上眉梢,大概能想到,這是有人把晚飯時的烤肉藏著帶回了住處,追著香氣他就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帳篷。稍稍停留片刻,聽著裡面沒有絲毫動靜,伸手一挑門簾,身子一閃跨入其間。

     在之前他已經幾次進過蠻人的帳篷,沙民白天趕路疲勞,晚上都睡得很沉,根本察覺不到有人進來。

     『屍體』的動作比著狸貓還要更輕快,他也自信不會吵醒任何人。

     帳篷中躺了兩個人。
     
     沙民的生活本來就艱苦,而白音一族當年遠離家園另覓棲息地,活得自然就更難些,吃肉對於他們來說絕對是一種奢侈享受,沙王是看在大家連續十幾天的遷徙太辛苦,為了振作士氣才傳令全族,讓大家吃上一頓好的。

     既然是享受,又怎麼可能會有剩下的?而且白音內部團結謙讓,烤肉本就不夠吃,根本沒有人會偷偷摸摸再為自己藏上一塊。是以偌大營地,泱泱數萬蠻人之中,就只有一塊烤肉被保留了下來——瓷娃娃藏在袖子裡帶回來的下酒菜。

     『屍體』動作極輕,的確不會驚醒任何人,可是若有人還沒睡著呢?

     謝孜濯睡不著。

     本來就精神衰弱睡眠不佳,今天又得了個驚人消息,她又哪還能安然入夢?躺在毯子上不停的胡思亂想,想他去哪了;想他能不能平安離開荒原;想他會不會再像第一次相見時那樣、憑空出現神奇地救出自己;還想若能再相見,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麼、他又會對我說些什麼呢?

     雖然睡不著,但她也是閉著眼睛,『屍體』入賬前後不曾發出絲毫聲音,瓷娃娃並未察覺異常。

     不過過了一陣,她便覺得不妥了,不是聽到、更不是看見了什麼。很難用語言描述清楚,只是最最單純、也最最原始的感覺,謝孜濯耳中一片寂靜,可她就是覺得,帳子裡多出了什麼。

     她繼續維持著呼吸的平穩,輕而又輕地把眼皮撩開一線,只見一道人影正躡手躡腳走到帳篷角落,伸手拿起了她偷回來的烤肉。

     偷肉的賊?謝孜濯倒不怎麼害怕,只是覺得奇怪,這個人怎麼知道我有肉?

     還不等她再想什麼,『屍體』已經站了起來。

     帳篷中很黑,憑著謝孜濯的目力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可是大概輪廓還是能看清的,那個人的身形……何其熟悉,她又怎麼會認不出來!

     剎那,謝孜濯一下子呆住了。整整一個晚上,想的所有事情都與他有關,甚至就在片刻前還在琢磨,再見面時該如何打招呼,可現在真的見到了,瓷娃娃從腦中到心中全都變成了一片空白,四肢百骸全都在用力,卻偏偏又彷彿使不出一絲力量。

     是老天爺惡作劇還是他特地跑來開玩笑?他怎麼找到我的……他不是找我的?真的是來偷肉的?

     激動、驚訝變成了納悶、疑惑,謝孜濯眼睜睜地看著宋陽,拿了塊烤肉歡天喜地地、鬼鬼祟祟地向外走去。

     『屍體』現在簡直要開心死了,拿著烤肉心滿意足,腦中琢磨著待會要給帳篷做個記號,這家人喜歡藏肉,明天晚上自己再來一趟,說不定還能找到好吃的,伸手掀開門簾,依舊沒發出一絲聲息,正準備邁步離開,全沒想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你…先別走。」

     聲音很輕、很低,帶了點哭腔、還有些顫抖。

     『屍體』足足嚇了一跳,做賊被抓到可不是妙事,何況正處在蠻人營地中,拔腿就要逃跑,但身體動了動,他又強行忍住了……對方說的是漢話,他聽懂了。他是衝著肉來的,不在乎帳子裡住的是天仙還是羅剎,所以進來後也沒去仔細端詳主人家,自然不知道這來裡著漢人。

     停步只是因為大家都說漢話,能夠溝通,至少他得弄明白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裡……『屍體』深吸一口氣轉回走回來,映入目光的,是個身體纖瘦、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得好像個瓷娃娃的少女。

     『屍體』壓低了聲音,語氣森嚴:「你不可喊叫,否則……誒?誒?」還不等他說狠話嚇唬人,瓷娃娃就爬了起來,也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在哭,不由分說走上前,用力擁抱了上來。

     剛才只看身形瓷娃娃心裡還有些忐忑,如今聽到了聲音,就再篤定無比絕不會認錯人。真就好像做夢似的,先看到了個影子、再聽到他說話,謝孜濯伸手向前,其實也沒想著去抱住他,只是情不自禁想要摸摸看他是不是真正的存在,不過雙手伸出去後,『摸一摸』也就自然而然變成了一個滿滿擁抱。

     『屍體』可傻眼了,被瓷娃娃抱著也不好亂動,只能高高舉起烤肉呆呆站在原地,心裡覺得對方還挺熱情的……

     很快,瓷娃娃笑出了聲,放開宋陽正想說什麼,沒想到睡在不遠處的班大人被他們驚醒過來。

     老人家,睡夢總不如年輕人那麼結實,稍有點動靜就醒了,班大人昏昏沉沉,恍惚裡看見帳篷裡多出來一個人,想也不想立刻大吼:「有賊!」

     喊聲響亮,『屍體』再不敢多呆,掙開瓷娃娃轉頭就跑,謝孜濯哪攔得住付老四,惱羞成怒之下她一樣想都沒想,回頭就給了班大人一拳:「不許喊!」

     以瓷娃娃的力氣,打出的那一拳實在沒有傷害可言,而班大人剛剛睡醒,半睡朦朧外加老眼昏花,連誰打自己都沒看見,只知道自己挨了不疼不癢的一下子,不過班大人這一輩子大官不是白當的,反應奇快立刻改口,不再大喊『有賊』而是怒吼:「有刺客!」

     瓷娃娃顧不得理會老頭子,但宋陽跑得太快,她又哪裡追的上?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俯身抓起宋陽逃跑時掉落在地的烤肉,快步趕到帳外,使出所有的力氣,把肉扔向已經竄出好遠的宋陽,大聲喊道:「帶上這個!我認得你,明晚一定再來!」

     不知是那句『我認得你』起了作用還是『屍體』捨命不捨肉,特意停頓腳步,接下烤肉又深深看了謝孜濯一眼,對她點頭後迅速逃離……這一番連喊帶跑動靜實不小,附近蠻人都被驚動,很快營地就亂成了一團。
     
「來的是宋陽?」天亮之後,班大人坐在大車上隨隊前行,老臉上儘是驚訝:「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班大人『遇刺』後,營地裡亂了一陣,但黎明前夜色厚重、宋陽又身手敏捷,最終逃出生天,沙民沒能摸到他的影子,事後沙王還特意把班大人和謝孜濯找去,仔細詢問當時的情形。老頭子當時的確啥也不知道,完全實話實說,沙王不得要領只得把事情先放到一邊。

     等白音再度啟程向北遷移時,瓷娃娃才把真相告知。

     對班大人的疑問,瓷娃娃笑著應道:「那時候估計沙王會來問話,我覺得您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更好些。」

     班大人能明白對她的意思,先點了點頭,跟著又仔細看了看謝孜濯:「笑得這麼甜?我以前可從未見過你這樣子。」

     老人家的一句挪揄,謝孜濯從容應道:「他沒死。我昨晚見到活的了,現在沒辦法、忍不住的高興。」說著,瓷娃娃抱過瓦罐,在顛簸馬車上略顯費力地給老頭倒了碗水遞過去:「不過宋陽有些不對勁,他不記得你我,好像這裡出了問題。」說著,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班大人本就納悶昨晚的事情不對頭,聞言便恍然而悟:「他的記憶不再?這麼說他摸進來…真的是湊巧了?」

     「我覺得是天意。」謝孜濯又笑了,打從昨晚得知宋陽未死之後她就一直笑啊笑啊,笑得臉都有些酸了:「在他逃走前,我喊了句『我知道你是誰』,又讓他今晚再來,他應該會來。」說著,探出頭往車外看了看,當然看不到宋陽在哪裡,但她知道,他一定在不遠處跟隨著。

     班大人未知可否,沉吟一陣後才緩緩開口,語氣認真且神情關注:「丟了記憶沒關係,大不了旁人多費些唇舌,把他忘了的事情、忘了的人再一樁樁、一個個地說給他聽,關鍵是…他的腦子壞沒壞?」

     潛入蠻營、深夜偷肉,怎麼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班大人是怕宋陽傻了,這才有此一問,不過還不等謝孜濯回答,他自己就釋然而笑……昨天沙王已經把『屍體死而復活』的事情仔細講過,宋陽從距離此間幾天路程的遙遠地方失蹤,又在昨天半夜悄悄出現,憑著班大人的心思,自然能想到他是尾隨捉拿姦細的隊伍而至。

     真要是個傻子,又哪會曉得靠跟蹤逃出無人荒漠。

     班大人嘆了口氣:「估計是真餓壞了,不管今晚吃什麼,都再給他留一份吧。」

     這一重根本不用囑咐,謝孜濯換過了新話題:「我以前當真沒想到的,你會關心宋陽。」

     班大人撩起眼皮望了她一眼:「怎麼說?」

     謝孜濯笑了下:「還用說麼?」

     宋陽和右丞相之間是有仇的。若非宋陽挫敗靖王任瑭,現在班大人仍高居於廟堂,又哪會落魄如斯。

     班大人搖了搖頭,就此沉默。好一陣之後,他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悶氣:「你對胡程孝瞭解多少?」

     瓷娃娃搖頭應道:「我和左丞相沒什麼接觸,還不如和您相熟。」

     「無所謂的,不熟就不熟吧。胡程孝這個人,腦中生了九個坎、心裡藏了九個竅、腸子也打了九個彎彎,精明油滑得很,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但他骨子裡卻是個大大的忠臣,拋開他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和花裡胡哨的手段,此人當得四個字:忠君愛國。」

     右丞相說起了左丞相,語氣雖不屑,可評價著實不低,跟著他話鋒一轉:「再說我自己,我覺得我也是個好官,但我和姓胡的不一樣,他是忠君愛國,我卻是愛國忠君。前後不同,輕重有別,就是我倆的區別了。他比我忠君,我自忖比他更愛國。」

     「他以為天下是皇帝的,我卻覺得皇帝是天下的。胡承孝做官,是在替皇帝打理天下,我則剛好反過來,我做官是替天下來管好皇帝。」班大人轉目望向謝孜濯,昏花老眼中少有地透出一抹狂妄:「我說的,你能懂麼?」

     漢家從古時起就以帝王為至尊,從來只有君臨天下,何時有過天下授君之說,班大人的話未免有些太驚世駭俗,瓷娃娃似懂非懂,試探著問:「你覺得豐隆不夠資格,管不好你看重的天下,所以連結靖王發動叛亂?」

     班大人搖了搖頭:「豐隆雖然比不得他爹、他爺爺那麼精明能幹,但也算中規中矩,尤其難得的是他生了顆柔善心,打天下的時候這種人萬萬要不得,可守天下的時候,這樣的人未必不是百姓之福,算得中上之選,可以了,以前我常常氣他是個糊塗蛋,但從未覺得他不夠格。」

     瓷娃娃不解:「你覺得他夠資格,為何還要參與弒君、叛亂?」

     問題落地,班大人忽然笑了起來,沒有不甘沒有憤怒更不存委屈,只是最最簡單的、覺得謝孜濯說法好笑所以發噱:「我若說我不曾弒君,若說中秋事發時我也和別人一樣只覺得五雷轟頂、目瞪口呆,會有人信麼?」

     瓷娃娃瞪大了眼睛:「你提前也不知道?」

     「不知道。」班大人笑容不變,繼續搖頭:「事後我只道豐隆已死,雖然對皇帝之死也有諸多懷疑,可這些懷疑重要麼?我要保的是天下、是南理,既然上一個皇帝死了,當務之急就是趕快再扶上來一個。我幫靖王只求天下太平。」

     南理皇室中秋巡遊慘禍,都是靖王勾結燕頂、率領心腹所為,朝中重臣一概不知情,班大人也不例外,並未如外人以為的老頭子也參與了謀逆弒君。

     班大人甚至都不知道靖王勾結外敵之事,在中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只以為此事是皇室內部的爭鬥。

     可落罪後班大人對此並未辯白,說了又有什麼用,不管他有沒有參與巡遊慘禍,他站到靖王一方都是明擺著的事情,只憑這一條就足夠了。

     靖王死了,右丞相也就跟著完了,敗了就是敗了。

     至於為何要幫靖王,班大人也只用兩句話匆匆帶過,沒有去仔細解釋,但是說穿了事情很簡單,不過是對救國、穩定天下的見解不同吧,老頭子選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方法,且不論他幫靖王究竟是對還是錯,單以他的初衷而言,是沒錯的。

     巡遊慘禍發生,左丞相忠君,所以絕不肯妥協,一定要和靖王鬥個你死我活;右丞相愛國,只求國內能盡快安定,選了當時已經成勢、幾乎無可動搖的靖王。其中不存私仇也沒有為個人盤算太多,僅僅是政見不同而引出的對立。

     倒是在平亂中最最重要的那個常春侯,在這件事裡從頭到尾私心不斷,哪想過什麼忠君、什麼愛國,他出手只有兩重原因:開始時是想給未來老丈人幫忙;後來發覺此事有燕頂的份,他就更來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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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7:25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二章 豐收

  後面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靖王敗了,我被判下謀逆大罪,落獄候斬。班大人的聲音不停
  
  那個時候我反倒踏實了,到了我這個歲數,無論在做什麼,歸根結底都躲不開兩個字:等死。

  在外面總忍不住要忙,在牢裡卻真正清閒了……嘿,坐牢的那些日子,我覺得還不錯,吃飯都覺得比以前香甜了。

  可沒想到的,小顧又把我給救出去了。人老了,難免就嘮叨了,班大人暫時把話題轉開到了顧昭君身上:「他這個人也挺有意思的,心裡以為自己是個奸商,做事標榜唯利是圖心狠手辣;可骨子裡卻放不下那點江湖義氣,總想講究個知恩圖報。就是因為這點改不掉脾性才讓他把事情看偏了,一定要幫著付家一條路跑到黑,好大一份家業敗在了手中;可也是因為這一重,他雖敗卻未死,跟著他的人不少,願意幫他的人也不少。」

  以前我幫過他,後來他冒險救我,他是為了『問心無愧』,可是我用他『無愧』麼?他以為是幫我?要不是他,我現在早就死了,死在南理。朝廷再怎麼恨我,最多把我挫骨揚灰、隨便一埋,總不能把我的屍體扔到別國去吧?

  九十多歲的老頭子,看透了人間寵辱,生死早都不放在心上了,唯獨最後一點點願望,屍骨留於故國。

  顧昭君把我救出天牢…這個事可就有點煩人了,我本想死在南理就算了,可他一片好心,我若不領情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想想還是不計較了,大家朋友一場,我就依了他的安排,就當他給個安慰,也算對得起他了。

  人家來相救,班大人卻還當是自己老大的委屈,這樣的話若聽到顧昭君耳中,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味道,可老頭子不是矯情什麼,他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矯情的?他對謝孜濯說的話,只是心裡的真實想法。
  
     顧昭君說要把我送到大燕去養老,」班大人搖著頭,笑了笑:「我不能埋在南理就算了,但燕國、吐蕃兩處,我絕不會去,我一輩子都在忙著對付他們保住南理,臨死又跑到大燕去養老?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不行不行。」在中秋叛亂時,班大人並不知道此事背後還有燕國參與,否則他也不會擁立靖王。

  再後來顧昭君和宋陽商量出來個折中法子,要把我送去回鶻,這倒是可以的,我對回鶻的印象還不錯,聽說死在沙漠裡,感覺很暖和的。說著,班大人緩緩嘆了口氣:「我這輩子也就這麼著
了,沒什麼放不下的,可如果能機會再南理做點事情的話,我還是會做的。」

  老頭子又去說宋陽:「山溪蠻和常春侯關係很好,有他夾在蠻人和漢人中間,蠻子安分了許多;回鶻大可汗與宋陽是結拜兄弟,只要宋陽還在,吐蕃想對南理不利時,就得先想想他們背後的回鶻;宋陽和大燕有私仇,自己就是大燕反賊的頭領,不光你們謝門走狗,我聽說譚歸德都欠他天大人情,有這樣一個人時時刻刻在扯大燕後腿,算是南理的福氣。」

  前前後後,好一番長篇大論,班大人終於把話鋒一轉,來回了正題:「昨天你問我為什麼要為了宋陽磕頭求情、剛才你問我為何要關心常春侯,道理再簡單不過,有宋陽在,南理國能更平安些、南理人能更安樂些。」

  班大人終於把自己想說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他在意宋陽僅僅是因為宋陽對南理有用……只為這個理由,他甚至不惜一把年紀,還對蠻人沙王磕頭求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顧昭君講究知恩圖報、羅冠唯師最重、瓷娃娃一定要報仇、燕頂只顧著自己的兒子、班大人的執念則是『南理』,大家堅持的東西截然不同,但那份『堅持』卻一般無二。

  瓷娃娃以為自己明白了,緩緩點頭:「你恨宋陽,但你為了南理還是盼著他平安。」

  不料班大人又搖了搖頭,笑道:「後半句說到了點子上,可前半句卻不著邊際,他又不是我生平大敵,不過在我快死的時候陰錯陽差和我對上了一盤,輸贏都無所謂,更談不到什麼仇恨,何況南理現在不是挺好麼?」

  謝孜濯也笑了:「以前一直都有點小看你了…也不是小看,但沒想現在這樣高看您老。」

  不倫不類的誇獎,班大人不怎麼在乎,昨晚沒睡好、剛剛有說了太多話,此刻精神有些不濟,懶得在開口,半躺半靠在大車上開始打盹。

  身體比起老頭子也強不到哪去的瓷娃娃卻一點也不累,精神亢奮異常,根本無心休息,甚至都不願在大車上悶著,跳下地面隨隊行走,聽著沙民的歌聲、吹著荒原的秋風,精緻的臉上笑容滿溢,只盼時間過得快些再快些,趕緊日落西山、天黑吧。

  走了一陣,漸漸到了正午時分,好像出了什麼事情,隊伍就此止步,很快有消息從前面傳過來,沙民臉上都顯出沉痛之色,很快低沉調子從每個人口中響起,數萬人的聲音匯聚一起,響徹天地之間。班大人也被吵醒,一臉不耐煩地下車來,找身邊沙民一問才知道,大家唱得是輓歌,桑普祭祀突患惡疾回歸神靈身邊。

  班大人冷笑了一聲,什麼都沒說,等歌聲結束後直接爬回車上,繼續去睡覺。

  待前面安葬好祭祀後,隊伍再度啟程,可是還沒走兩步,又有沙民發現了什麼,伸手指向西北方向,眾人都隨他手指遠遠眺望,瓷娃娃也踮起腳尖跟著大夥一起使勁張望。

  西北遠處什麼都沒有,瓷娃娃看得眼睛發酸也沒能有所發現,唯一一點古怪僅在於:西北的天空略略顯得有些昏黃,不如大家頭頂的天空那麼湛藍透徹。

  但沙民卻如臨大敵,很快沙王命令傳遍全族,大隊再次停止前進,族中青壯全都取出武器,在長者的指揮下整隊、準備迎敵,另有一群彪悍白音翻身上馬,分成幾隻小隊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趕去查探狀況。

  氣氛突兀變得緊張,沙民中不能作戰之人也不用同族照顧,老的帶著小的、弱的扶著病的,自發自覺地退後、聚集在一起。班大人再次被驚醒,下車找到謝孜濯,皺眉問道:「又怎麼了?要打仗?」

  謝孜濯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用手向著西北指了指:「沙民發覺天空有異,我沒能看出什麼。」

  「沙塵飛揚,也許是大軍急行所致。」西北天空昏黃,班大人只一眼就看出了緣由,他的見識遠非謝孜濯能比的。

  果然過了一陣,遠處的沙塵越來越明顯,同時傳來低沉的隆隆聲,班大人眉峰微微一跳:「馬蹄聲,是騎兵,犬戎狼卒?」說完,他又皺了下眉頭:「狼卒怎麼會從西北來?」

  這裡是草原的北荒,和南理之南的十萬洪荒類似,不應該會有大隊狼卒駐紮,如果是犬戎騎兵應該應該從東或者南兩個方向追過來才對。

  班大人的問題沒人能回答,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沙王也穿上了簡陋皮甲帶隊備戰,白音戰士長刀出鞘面色嚴峻,有些沉不住氣的青年已經忍不住弓起了身子,做好衝鋒的架勢,雖然敵人還遠遠沒有進入視線。

  蹄聲越來越近,漸漸化作響亮轟雷,裹雜著衝天沙塵隆隆迴蕩,瓷娃娃卻又有了疑問,指了指前面列陣的白音戰士,輕聲問班大人:「為什麼不見他們祭祀施法、召喚黑沙暴來迎敵?」

  沙民能夠召喚黑沙暴,這門邪術簡直天下無敵,在荒原上根本沒有敵手,又何必如此緊張。

  班大人一點沒客氣,斜忒了謝孜濯一眼,冷冰冰應了句:「我又不是蠻子祭祀,你別問我……」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隊騎士進入視線,沙王先前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

  顯然探馬發現了什麼,臉上全無驚慌或者緊張,相反全都面帶歡喜。沙民雖然團結,但全無兵家素質可言,探馬歸隊後也不去找沙王報上情況,一個個就那麼大聲吼叫著,把前面談來的狀況告知全族。

  隨即只聽『轟』的一聲歡呼,所有沙民臉上都露出狂喜神色,轉眼亂成了一團。瓷娃娃眨了眨眼睛,轉頭望向班大人:「什麼狀況?」

  班大人的沙民語稀鬆,答道:「沒聽都太真著,只聽到個羊字。」

  瓷娃娃心中有所想,只要沾邊她就往『那個人』身上去拐,聞言略顯吃驚:「什麼陽?是宋陽麼?」

  班大人被她氣笑了:「沒宋,光有羊!」這時候謝孜濯也覺得自己問題荒謬,忍不住也笑出了聲音,彷彿已經平靜萬年的瓷娃娃,最近實在太反常了,隨著『他來過、走了、又再回來』,她也哭著、笑著,不經意地活潑著、鮮活著。

  很快班大人就向旁人問明了狀況,遠處正狂奔而來的當然不是敵人,而是大群的黃羊。

  草原上的黃羊有遷徙習性,既避寒逐暖、也逐水草而動,平時大都散居,但每到秋時,各個小群族就會從四面八方漸漸加入隊伍,最終匯聚成潮,少則數千多則上萬甚至數萬,從北方一路奔跑向著南方而去,奔馳的動靜不亞於大軍過境,也難怪沙民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強敵。

  黃羊肉質鮮美,性子很呆,沒什麼特殊本事,保命的本錢就一個字:跑。這種畜生能跑也愛跑,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一個字:超。

  在水草豐饒處,常常可見幾頭黃羊毫無道理的發性子,從馬群身旁疾掠而過……不過它們跑得的確快,草原上早就有『黃羊竄一竄,馬跑一身汗』之說。

  黃羊常常遷徙,但因避寒同時還要追逐肥美水草,所以路線常常變化,難以捉摸,能迎頭遇上它們當然算是一份好運氣,尤其對把吃肉當成奢侈享受的沙民,聽說了這個大好消息,如何能不狂喜。隨著沙王一聲令下,全族立刻忙活了起來,老弱病殘仍是遠遠躲開,同時牽引車輛給黃羊讓開道路,那些畜生不太聰明,真要衝進車陣裡,那時候可什麼都休想保住,沙民再饞也不能因為幾頓肉就把家當扔下不管了,青壯們各有分工,為抓羊做諸般準備,忙碌到不行也熱鬧、歡樂到不行,謝孜濯身處其間也受感染,從旁邊看著,眉飛色舞,恨不得待會要去一起抓羊似的。

  班大人從旁邊看著:「怎麼,宋陽沒死,你就不恨沙民了麼,不再想著要他們全族陪葬了?」

  「齊尚巴夏還是死在他們手上,還有其他人,在封邑時都對我很好。這個仇仍是要報的,不過不用全族陪葬那麼嚴重了,只問首罪,從此兩不相欠。」瓷娃娃還在笑著,但說話語氣出奇平靜。
  
  說話的功夫,地面開始轟轟顫抖,大群黃羊衝入視線蜂擁而至,場面蔚為壯觀,當真是洪流一般,沒人能大概數出它們的數量,但看它們的規模,絕不止幾千頭。
 
  沙民今天的好運氣,已經不能用『豐收』來形容了,乾脆就是老天爺賜下的一場橫財。
  
  從正午剛過到天近黃昏,偌大一群黃羊,只過境就用去了快一個下午,其間沙民用足了各種手段,大人呼喊吆喝,娃娃們又叫又跳,待黃羊遠去塵沙散盡清點收穫,人人樂得合不攏嘴、那些負責抓羊的青壯更累得連站都站不住了。

  狩獵結束後,全族老幼都把目光望向沙王,目光裡滿滿渴望,沙王哈哈笑著把大手一揮,蠻話傳令:停隊、吃肉。今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明天接續吃,不留不養、什麼時候把肉吃完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把今天抓到的羊全吃光大夥再啟程!

  命令傳下歡呼爆起,連吃幾頓黃羊肉?這是神仙才能過的日子啊。

  倒不是沙王不會過日子,主要是這種野生黃羊無法圈養,尋常的木欄根本擋不住它們輕輕一竄,只能把它們套在繩索中,但那樣的話,黃羊就會不吃不喝拚命掙扎,活不了三五天。帶著它們沒法趕路,扔掉它們更讓沙民們剜心挖肉的捨不得,乾脆大夥現在敞開吃吧。

  白音上下群情歡湧,這個時候青壯們大都沒啥力氣了,就只負責殺羊、剝皮、清膛,族中的老弱們則承擔其他所有活計,那些行程時只能躲在車裡、不許輕易出來的姑娘們也都蒙了面紗跑出幫忙,圍地紮營、洗鍋生火,浩浩荒原上一派歡騰熱鬧。

  班大人卻注意到一個細節,從準備捕羊開始直到現在,絕大多數沙民都在忙碌著,連沙王都參與其間,可是有些個別人自始至終袖手旁觀,無一例外都是彪悍青年,只看身形就知道他們都是族中健者。雖然他們臉上也洋溢喜悅,可目光始終是清靜的。

  這些人三五成群、混於忙忙碌碌的同族中,看不出人數具體有多少。沙民一貫團結謙讓,在他們心中根本就沒有『遊手好閒』這個概念,班大人被沙民俘虜的這段時間裡,也從未見過強壯青年站在旁邊看著其他族人勞作的情形。

  班大人似乎想到了什麼,轉頭問身旁的瓷娃娃:「今晚宋陽怎麼找你?」

  沒想到瓷娃娃聞言一愣,喃喃地接了句:「是啊,他怎麼找到我。」

  昨晚乍見宋陽她心情激盪,跟著老頭子驚醒搗亂,當時情急中就說讓他今夜再來,卻沒定下該用什麼標記或者暗號,要知道沙民是在遷徙中,大家的住處一天一變……瓷娃娃今天也只顧著高興,全沒想這個事情。

  就在瓷娃娃思索今夜該如何指引宋陽的時候,班大人忽然又道:「沒定下更好。」隨即把自己發現的異常處給謝孜濯講清楚。

  瓷娃娃琢磨了片刻便有所悟:「這些人…沙王佈置下來,養精蓄銳,準備在晚上抓宋陽?」

  整整一天裡,謝孜濯都被『他還活著』這個大好消息撞得暈暈飄飄,心思始終不整齊,此刻靜下心來腦筋也重新變得清晰了,又繼續道:「今晚沒見人,明晚再繼續…沙王讓隊伍暫停,或許也有想把這個麻煩解決後再上路的心思。」

  宋陽是神罰警兆,直接關乎『白音』兩字是否還能繼續存於世上,沙王對宋陽的重視不言而喻,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除掉此人。

  白天時桑普已經死了,晚上再殺掉宋陽,剩下的知情人都是白音核心,自然不會洩密,『死人復活』之事就算真正瞞住了。

  「沙民看著挺淳,原來也懂得殺人滅口的道理。先不說他們了,想想晚上該怎麼通知宋陽,讓他別過來冒險……」話沒說完,老頭子就先搖了搖頭,通知宋陽別來?六個字說起來簡單,但真想做成這件事又談何容易。

  果然,瓷娃娃聳了下肩膀:「沒辦法。」說完,靜靜沉思了一會,她又補充了句:「沒關係。」

  班大人問:「沒關係?想到什麼好辦法了?」

  「沒辦法,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不過…」瓷娃娃回答得理所當然:「想害宋陽,就憑他們?差得遠了。所以沒關係,我不擔心。」

  這種話可敷衍不了班大人,老頭子語氣冷冰冰的:「什麼跟什麼!」

  瓷娃娃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信心,可她就是覺得真沒啥可擔心的,宋陽那麼神奇,死了都能再活回來,就憑著蠻人的佈置怎麼可能傷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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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三章 角鬥

  黃羊過境時,宋陽發了好一陣呆……他一直跟在沙民隊伍旁邊,從始至終他都讓那個漢人女子留在自己的視線中,如果沒有意外,今晚他能輕易摸進她的帳篷。

  沒想到半路遇到黃羊,這麼一大群畜生,所過之處黃土遮天,沙民為了捕獵隊伍更亂成一團,宋陽哪還能盯得住人。不過本性使然,宋陽也沒著急,反正他能確定漢人少女在蠻人隊伍中就成了,今晚找不到就明天、後天、大後天,總能再找到。

  放鬆了心思,他也沒閒著,趁著亂勁給自己也弄了一頭小黃羊。憑著他的手勁,黃羊哪有掙扎的餘地,被他直接按倒在地上。

  宋陽想得挺簡單,現在先留活的,等想吃的時候再殺,保證新鮮…可黃羊的性子倔強,在他手下不停的撲騰著,沒有片刻的休息,看架勢它寧可把自己活活累死。沒過多久宋陽就心軟了,眼看著遠處的蠻人抓了數不清的黃羊,他們一頓無論如何吃不完,反正天黑後進去轉一圈也能找到好肉,自己這頭不殺也罷,便起身鬆手,想要放生。

  不料黃羊掙紮著,才一跳起來又復摔倒在地,不知是被宋陽按的還是它拚命掙扎所致,一條前腿骨折了。

  羊臉上沒表情,可它反覆挑起、摔倒,雖然虛弱但不停的叫喊,看著聽著還是讓人挺心疼,宋陽丟了記憶,不記得自己是天下一流的好大夫,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自己或許能幫忙,伸手握住黃羊的傷腿摸索片刻就找到了斷骨處。傷不難治,但是手中沒有夾板、荒原上又找不到替代之物,再好的大夫也對付不了骨折,宋陽沒辦法,只好先用衣服把小羊綁了,然後耐心等候。

  又是子夜時分,蠻人營地陷入沉睡,宋陽再次潛入,一路聞一路找,鑽了數不清的帳篷,一直忙到天快亮也沒能找到目標,倒是偷了不少好肉,另外順手拿了幾根能當做夾板的樹枝和繩子,本來他還想偷罐子酒,結果嘗了一口,險險就在做賊時被嗆得大咳出聲,趕緊放棄了。

  大半夜的搜索宋陽也察覺到,和昨天相比,今夜的戒備稍稍有些不同,並非內部的戒備如何,而是對外,特別是針對西北方、黃羊群奔來的方向上,警戒異常嚴格,精壯的蠻人戰士徹夜不眠,來回巡視,不知在防備什麼、或者蠻人覺得,後面還會再來一群黃羊?
  
  班大人沒猜錯、但也未全中,沙王命令一群健卒不參與勞作,的確是存了設伏緝捕宋陽的心思,不過並非所有健卒都是用來抓人的,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被派做今晚西北方向巡邏的崗哨。

  沒了記憶後的宋陽輕鬆得很,天亮前離開營地,哼著歌給小羊打上夾板、又舒舒服服地吃過肉,又趁著夜色躺下睡了一會。

  隨後兩天沙民始終沒再啟程。宋陽也樂得跟著一起休息,白天照顧著小羊,晚上摸進營地去找人,可是就再沒有第一晚的好運氣了,漢人少女就像個漂亮夢境一樣,不經意時遭遇、再想要專心尋找時卻不見蹤影了。

  而沙民這邊,奉王命吃過肉再走,兩天裡營地中一片歡騰,彷彿前生今世所有艱難痛苦能換回兩天的頓頓吃肉,就足夠值得了。全族上下人人心滿意足,臉上的笑容就從未消散過。但駐營期間,對西北方向上的警戒始終不曾鬆懈,班大人和瓷娃娃『人在山中』,沒能出察覺這點小小異常。

  兩天三夜、前後一共七頓飯,沙民差不多把抓到的黃羊吃光了,到第三天清晨,沙民又忙碌起來,收拾營地拆除帳篷再度啟程。宋陽自然跟上隊伍,但是現在他有了個小小的麻煩:受傷的小羊。

  骨頭斷了不是一兩天能好的,要是現在扔下它斷無生理,那樣的話當初又何必救它?宋陽猶豫了下,乾脆抱起小傢伙一起趕路,一邊走一邊笑,本來抓羊是為了吃了它,沒成想最後變成了濫好人,真正的自找麻煩。可是笑過後他又皺起了眉頭……他明白得很,對這頭小畜生自己心裡並沒什麼感情,更談不到喜歡,之所以會饒它、救它甚至現在帶它一起走,更多的是因為一種心底深處隱隱約約地感覺。

  很奇怪的感覺、很難解釋清楚。好像他是在學著誰?或者說是受到了誰的影響?似乎有個對他來說異常親近的人是個濫好人,見到受傷的、流浪的小畜生都會照顧和收養它們,自己耳濡目染,時間長了也就有了慣性,所以才會善待這頭小樣吧。

  宋陽心想,也許自己的至親裡有個生了副柔善性子的好心人吧。可惜,他從早上開始一路琢磨,直到中午、想到頭殼發緊也沒能想起那個人是誰。

  沙民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向著西北而行,兩天修養人人吃得好睡得好,在趕路時腳下也有的是力氣,不過才走了半天、剛到正午時分,隊伍忽然止步了……天公不作美,從早上開始天空就陰霾密佈,越走頭頂的烏云就越重,空氣也越來越粘稠,到了現在彷彿已經凝固,窒悶得讓人非得用上力氣才能正常呼吸。

  此刻沙王已經把隊伍帶到了地勢相對較高之處,眼看大雨將至,傳令隊伍暫停前進,聚攏成盤就地紮營搭建雨棚。

  不久之後,一道紫弧洞穿天地,繼而驚雷滾滾震徹四方,大雨瓢潑而至。

  昏天暗地暴雨滂沱,讓人心情壓抑,沙民們也神色有異,湊到一起議論紛紛,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這個時候,忽然一陣低沉號角刺穿大雨的轟鳴,傳遍營地每一個角落。

  宋陽遠遠聽到沙民的動靜,藉著雨簾遮掩小心靠近過來,滿眼好奇地看他們打算做啥。

  顯然應該是個特殊的儀式,在號角中個別沙民走出雨棚,三三兩兩聚到一起,最終匯成一支百多人的隊伍。

  百多個沙民有男有女,年紀各異,從青壯到老年都有,這些人無一例外,無論男女都全身赤裸,只穿一條皮短褲,排成一排後盡數盤腿端坐在冰冷的雨水中。

  跟著沙王和族中的大祭司也並肩走入暴雨,來到這群人跟前,他們兩個沒打赤膊,相反穿得異常整齊,大祭司身上更是掛滿了各種象徵神力的飾品,雙手張開迎上雨水,腳下步伐錯動、圍繞著在在地上的同族緩緩打轉;口中則唸唸不休,用蠻話大聲祈禱。

  祈禱大概持續了一炷香的功夫,放在好天氣裡自然無所謂,可是在秋時冰冷大雨中持續這麼長時間,也足見誠心了。唱過祈神的調子後,大祭司從懷中摸索出一個沙漏擺在地上,然後祭祀和沙王轉身走回雨棚,只留下那百多人繼續坐在原地。

  每個人都臉色忐忑,有的閉著眼睛喃喃祈禱、有的則瞪大雙目死死盯住沙漏……

  沙漏走得不快不慢,差不多半個時辰的功夫,最後一粒沙子終於落下,換來沙民的齊聲歡呼,坐在地上的百多人也如釋重負,滿臉喜色的站起身來,大聲笑著、彼此擁抱著慶祝。宋陽從遠處看得一頭霧水,沙民的這個洗澡儀式實在讓他理解不來。

  此時大祭司與沙王再次走上前,與上次不同的是,兩人身後,有隨從抱了只巨大木箱,大祭司吩咐了一句什麼,雨中百多沙民逐一上前,伸手入箱取各自取出一盞小小的羊皮卷,自己不看直接交給祭祀,這個宋陽倒是能看懂,他們在抽籤。

  接下來普通祭祀上前,根據抽籤把百多沙民分成四隊,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帶入早就準備好的雨棚中。

  祭祀和旁人都退開了,只剩沙王站在原地,聲音鏗鏘語氣虔誠,對所有沙民大聲宣講著什麼,他的話宋陽完全不懂,不過倒是能聽得出,沙王的聲音異常響亮,絕非普通人能喊出的嗓音,此人的內勁根基很不錯、應該修習過上乘武功。

  沙王的宣講不長,不久便告結束,最後猛一揮手,發出一聲大吼,隨即號角聲衝天響起。

  百多沙民分散進去的四座雨棚皮簾捲起,各自走出一個人,與之前不同的是此刻他們身著戰甲,手執利刃,齊齊對沙王施禮後,各自散開、躬身舉刀做出搏殺的勢子,號角聲一停再不用其他號令,四人齊齊大吼一聲,揮舞利刃衝殺在一起!

  真正的生死相搏,剛剛還彼此擁抱的同族,此刻又變成了生死仇敵,大雨中不死不休的殺局。

  而外面那數萬白音族人,齊聲唱起了悲涼調子,營地內外的三個漢人都聽得明白,他們口中的調子就是幾天前在祭祀桑普死時唱過的,是輓歌。

  搏殺激烈卻短暫,三個沙民橫屍於泥濘中,只有一個倖存者,身上幾處刀傷鮮血不停湧出,此人絲毫沒有活下來的喜悅,而是趴伏在地放聲大哭。

  有祭祀走上前,攙扶勝者離場醫治、拖走亡人屍身去一旁掩埋。

  大雨如注,轉眼沖散血跡,號角聲再度響起,第二組、四個人走入雨棚,和之前的四個人一樣,身著皮甲手執武器,等號角落下便開始生死相搏,直到最後活下一個才告結束,隨後第三組、第四組……如此往復不休,每一次激烈搏殺都只是一樣的結果:死三個活一個。

  宋陽看了一陣心生厭惡,皺著眉離開了。

  瓷娃娃也在皺眉,即便親眼所見,她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一向團結和睦的沙民,怎麼會這麼殘忍的祭祀儀式。

  百多人分成四隊,每次各隊派出一人,如無意外的話,前後一共會有三十餘場角鬥,不過沙民的儀式未能全部做完,剛剛打到第二十場時云散雨消,天空又復一片湛藍。

  雨一停,角鬥便告結束,勝出之人和還沒來得及出場的沙民就此散去,各自回到家人身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幫忙拆除雨棚、檢查車輛,很快又再度啟程……

  或許是旅途太無聊了,一向性子冷漠的班大人這次也變得好奇起來,一面走路一面用蠻話和周圍沙民不停交談,全都打聽清楚後,這才美滋滋地登上大車,去給瓷娃娃解釋剛才發生的事情,坐穩後第一句話便是:「那一百多人,全都是族中的罪犯。」

  或違背族規,或玩忽職守,未必是作姦犯科,可至少他們都犯了錯,沙民的體系和制度都很鬆散,但也有一套衡量對錯的標準、也有自己的一套懲罰錯誤的方式。

  這些犯錯之人被查出後,並不會立刻遭到懲罰,而是繼續回家過自己的日子,甚至很『人性的』,除了祭祀、沙王這些族中的重要人物,旁人大都不知道他們是罪人……在漢境裡絕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罪犯不立刻處理,他若繼續作惡或逃走又該怎麼辦?

  這便是沙民和其他各族的區別了,沙民有根深蒂固的認知,族中每個人的本心都是善良的,實際上他們也的確如此,『不立刻治罪』的制度在沙民中延續了不知多少人,從未有人一錯再錯,也沒人逃跑過。當然,除了本性的差別外,沙民生存的地方本身也是一座巨大的監獄,單獨一個人跑出營地,就只能在荒野上流浪,幾乎沒有生存的機會,逃跑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罪人以前日子怎麼過,以後還繼續,直到大雨或者大雪降臨。沙民信奉天空之水能夠洗清罪惡,所以每到大雨、大雪時,便是他們的審判日、恕罪日。

  雨雪之中,所有罪人都會走出來,讓自己接受天上之水的沖刷,以期洗清身上的罪業。

  水來自天上,代表著天神,在角鬥開始前大祭司擺出的那個沙漏,就是天神的旨意,如果在沙子漏光前大雨停歇,便說明犯人的罪惡洗無可洗,所以神祇早早收起雨水,他們罪無可恕。

  這樣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會被處死,屍體不入土而火化,靈魂也會被付之一炬,絕無通融的餘地。

  反之,沙子漏光後大雨仍在繼續,說明天神對罪人的憐憫,允許他們改過自新。無論罪人是否能在角鬥中存活下來,他們的靈魂都能得到寬恕。

  和所有生活在原始裡的蠻人一樣,沙民並不畏懼死亡,他們相信肉體終會腐朽但生命沒有盡頭,靈魂才是他們真正重視的東西。

  所以剛才沙子漏盡後,見大雨還在繼續,從罪人到沙民都歡喜雀躍,罪人的高興源於神祇並未拋棄自己,其他沙民的興奮源於那些罪人無論死活,都還是自己的族人。

  既然犯了錯,就必須接受制裁,當然不是淋淋雨就既往不咎那麼簡單,暴雨中的沙漏只是對靈魂的救贖,對肉體的懲罰便是最後的角鬥了。

  四個人的搏殺分組,來自最公平的抽籤,要殺死誰或者被誰殺死,都交給上天去抉擇。

  也是因為相信無論誰能倖存下來、最終他們所有人的靈魂都已得到神靈的寬恕,所以一場場殘忍的角鬥在沙民的眼中,變得異常單純,身體的痛苦或者死亡,只是對於所犯罪責的懲罰,可無論如何,罪人的靈魂都已經得到救贖,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能得到永生,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而在角鬥時大雨停歇,則代表了神祇的厭倦,或許是神有其他事情要忙、或許神想對還未登場的罪人再考察一陣吧,所以雨停了懲罰也隨之暫停,未登場的罪人留到下一次大雨時再重新接受審判。

  班大人說得津津有味,瓷娃娃卻提不起太多興趣,自從宋陽來過之後,接連幾個晚上她都睡不好,精神恍惚得很。

  班大人見狀,皺眉勸道:「能睡就睡一會吧。」

  瓷娃娃聞言,苦笑著搖頭:「能睡著就好了,一閉上眼睛就胡思亂想,總覺得他進帳子來了,就忍不住睜開眼睛看看…與其如此,還不是乾脆不睡,好過一陣陣的驚喜落空。」

  班大人品了品瓷娃娃的話,皺巴巴的老臉上翻出了一個笑容:「是想睡睡不著,還是不想睡?」

  瓷娃娃眨了眨眼睛,也笑了起來:「是不想睡,還是想等他。」

  話雖這麼說,但嚴重的睡眠不足,讓身體無法支撐了,重新啟程不久,在搖搖晃晃中瓷娃娃就熟睡了過去,班大人怕打擾她的好夢,輕手輕腳地下車去隨隊行走,途中數不清多少次,語氣生冷地去罵負責趕車的沙民,不許人家唱歌,不許人家趕車太快,也不許把鞭子揮舞得太響……

  等傍晚紮營時瓷娃娃仍沉睡未醒,在紮好帳篷後,班大人請沙民中的壯碩婦女幫忙,把她從車上抱進帳裡,其間她驚醒了一次,張開眼睛滿目歡喜,可是在看清楚身邊狀況後,目光又迅速黯淡,輕輕對沙民說了聲『多謝』,很快又熟睡過去。

  晚飯時班大人也沒叫醒她,只是幫她留了一碗粥,她什麼時候醒來什麼時候再吃吧……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瓷娃娃忽然覺得有人在輕輕搖晃自己,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看了看:哦,是宋陽。

  她喃喃地說了句:「困得很...有事麼?」

  說著,翻個身又想接著睡,但旋即腦中猛的一驚……啊!是宋陽!

  瓷娃娃蹭地就坐了起來,使勁眨眼使勁讓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宋陽,正坐在身旁衝著自己笑……笑眯眯的宋陽,挺客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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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8:0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四章 媳婦

     接連幾個晚上的白忙後,宋陽的運氣又回來了,摸索良久終於找對了地方。

     可能是沙王見最近幾天都沒異常就撤了埋伏,也可能埋伏還在但宋陽的動作太輕捷以至無法發現,他進帳時並沒人察覺。

     宋陽本以為這個漢人少女睡覺很輕,否則上次也不會知道他進了帳篷,不料這回卻發現,這個女娃睡得居然不是一般的瓷實,搖晃半天才勉強醒來,比著蠻子猶有過之。眼看著她美夢被打斷、略顯蒼白的小臉上因本能顯出的厭惡,宋陽怪不好意思的。

     被驚醒、起身的時候,謝孜濯完全回神了,眸子晶晶亮的,上上下下地打量宋陽,光看還嫌不夠,還要伸手去摸……等摸到了這個人,她心裡才踏實下來,笑了:「總算來了,等得我天天睡不好。」

     宋陽心裡琢磨著『睡成這樣還睡不好?那睡好的時候得啥樣啊』,口中則開門見山,問道:「上次見面時你說,你認得我?」

     說著,宋陽從懷裡摸了摸,居然翻出了一塊烤肉來,昨天偷的,現在還沒壞:「本來想著,要是能找到你就還你,找不到你就把它當早點。」

     「還肉來了?我不要,送你的。」謝孜濯笑,眼前這個鬍子拉碴、全身腌臢、手中捧著塊肉的男人,落在她眼中居然很…很可愛。

     說完,她又想起來帳篷裡還有另外個人,伸手對宋陽虛按示意他稍等,自己則站起身來走到班大人跟前,推了推他想要喚醒他。

     推了幾下老頭子全無反應。謝孜濯正納悶的時候。宋陽從旁邊說道:「我剛才把他打暈了……」上次班大人又喊又鬧,有了前車之鑑,這回宋陽學聰明了,進帳後先對著橫掌對著老頭子的側頸輕輕一斬,先把他弄暈了再說。

     瓷娃娃幫老頭子掖了掖被子轉回身重新回到宋陽身前,接過烤肉後親手塞回到他挎囊,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回答他剛剛的問題:「我認得你。所有事情我全知道。你姓付、叫宋陽,字彌人,燕景泰四年五月初七夜生。」

     宋陽試探著:「付宋陽?」

瓷娃娃笑而搖頭:「你出生於付家,不過後來出了點事情,你就不認父姓了,改名叫做宋陽,你是宋陽。」

     沒人說的時候想不起來,可一經提起,宋陽便覺得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感覺絕不會錯。自己就叫宋陽,對面那個少女果然是認識自己的,一時間欣喜異常。瓷娃娃則又伸手指向自己:「我叫謝孜濯,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爹娘。」

     我爹姓付、我姓宋、我姐妹姓謝……沒了記憶的人。腦子有點亂,仍是試探著問:「你是我妹妹?」

     謝孜濯正經搖頭:「錯了,我比你大一歲,真要按照姐妹兄弟來算,我也是你姐姐,不是妹妹。」

宋陽大是驚訝:「你有十五歲?那麼算我最大十四歲?」謝孜濯天生娃娃臉。再加上自幼體弱,平時很少在外面走動,皮膚細膩而蒼白,比起實際年齡本就顯得小,另外宋陽自從醒來後眼中所見全是蠻人,瓷娃娃和皮糙臉粗的蠻子一比就更顯得小了,宋陽說她十五歲當真沒誇張。

     瓷娃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搖頭道:「二十好幾了,我比你大一歲……」剛說到這裡,躺在不遠處、本應昏厥的班大人忽然悶哼了一聲,接口道:「又不是真正的血脈相承,就不該往姐弟那頭去算。」

     班大人一出聲,兩人都嚇了一跳……畢竟宋陽記憶還沒恢復,反應、力量或許沒什麼問題,可『手感』不太容易掌握,尤其打的又是個隨時可能嚥氣的老頭子,宋陽寧輕毋重,沒能控制好力道,老頭子昏了片刻醒來了,坐起身望向謝孜濯,聲音不停:「沒什麼可隱瞞的,當年有過父母之言,你又在他家裡長大,早就定下來的名分了!」

     班大人又望向宋陽:「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瓷娃娃又想笑,『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這句話就是讓她那麼開心,可這個時候哪能笑,不顯羞澀也就算了,再咧開嘴巴對著他傻笑,臉皮真就丟到地上了去了,想要咬住嘴唇制止笑意,不料卻晚了半步,笑紋已經蕩漾開了,唯一的辦法只有趕緊低下頭。

     宋陽也十足意外,不過他倒還挺高興,這次進帳時他仔細看過漢人女娃,覺得她長得還是蠻好看的。
     
     任誰有個漂亮媳婦都會高興,宋陽也不例外。

     老頭子先看『兒媳』又看『兒子』,說話時脖子隨之轉動,這才發現頸根痠痛異常,稍一琢磨就大概猜到了原因,黑口黑面地瞪向宋陽:「你打我了?」

     宋陽不承認:「睡在地上難免邪風入骨,我給您捏捏就好。未請教,您老是……」

     班大人想了下才冷冷應道:「我姓班,算是你朋友的朋友。」

     雖然老頭子的態度生冷,宋陽也還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班大人不為所動,只是淡淡道:「不是丟了記憶了麼?怎麼還能記得行禮?」

     宋陽苦笑了下:「這個好像不用記,天生就會似的。」

     醒來後苦等了多少天,此刻總算遇到認識自己的人了,其中還有個『未過門的媳婦』,關係如此親近,自然對自己瞭解多多,宋陽心裡太多問題了,我是做什麼的、家在哪、還有什麼親人朋友、怎麼會跑到跑到荒原來、遭遇過什麼以至失憶……這麼多問題,宋陽一言蔽之:「我是怎麼回事,現在什麼狀況?」

     他問出來十二個字,可是想要全部回答出來,怕是幾天幾夜都說不清楚,班大人忽然有些想念那個最愛說話的齊尚了。

     老頭子沒興趣廢這個話,轉目望向謝孜濯:「你來說吧。」

     謝孜濯卻也不急著開口。而是反問宋陽:「你可知自己是如何醒來的?還有。你出事前曾身染怪病,總會莫名其妙流鼻血,醒來後有沒覺得不妥?」宋陽搖頭,把自己甦醒時的情形大概說了下,完全沒價值、沒幫助。至於怪病,醒來後他也全無感覺,再沒有發作過。

     瓷娃娃繼續問道:「你還能記得什麼事情嗎?」

     宋陽再次茫然搖頭,或許帶了前生記憶有關。兩個世界裡許多最基本的概念都不相同,清醒的時候好說,現在失去記憶,腦子就徹底變成了一團漿糊,從醒來到現在不少天過去,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不過搖頭之後,宋陽很快又露出個爽爽朗朗的笑容。

     班大人見狀皺眉問道:「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還笑得出?」

     「這不是遇到你們了麼,」宋陽實話實說:「其實遇不到也沒關係,總能走出去、總有辦法找到線索。還真沒太擔心。」

     雖然說過沒把宋陽放在心上、不存仇恨,不過見到他的時候班大人還是沒好氣,冷曬了聲:「心還真寬。」瓷娃娃則又問宋陽:「你的武功呢?盡數恢復了吧?」

     對這一問宋陽有些躊躇,主要是他不記得原來武功怎麼樣。又怎麼知道是否恢復。瓷娃娃也想到了這點,笑道:「你原來兇猛得很,世上最神秘的大燕國師被你打成了重傷;吐蕃第一勇士在擂台上被你一刀兩段,還有,連大樹都會被連根拔起的沙暴裡,你疲憊、重病之下仍獨抗會飛的蠻人大軍。連斬十三刀,殺數十人……」

     說起他的勇猛,謝孜濯毫不隱瞞自己的自豪,神采飛揚。

     連大燕和吐蕃在哪都不知道,也沒耽誤宋陽喜上眉梢,眨眼好半天才應道:「天下…第一高手?」

     「重傷國師是你暗算在先,殺吐蕃第一武士也是你偷襲。當時他正和別人全神貫注的廝殺。」瓷娃娃笑著搖頭:「天下第一高手你還夠不到,但是你的武功很強,這一重不會錯的,在南理國算是數得上的好手。刀法風疾火烈,除去個別幾個大宗師,無人敢攫其鋒芒;身法轟動四方,全力奔跑時,不論速度還是耐力都比奔馬強上許多。」

     說到這裡宋陽終於聽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大宗師有多兇猛他現在沒有概念,但『馬』是什麼他還記得,聞言後說出自己的狀況:「醒來後我的力量、應變都不錯,不過耐力…肯定比不得馬匹。」

     瓷娃娃皺了下眉頭,彷彿有些不甘心:「出事前那天,你已經生病了,仍背著我在草原上跑了整整一天,其間還曾惡鬥過一場、耗心費力給眾人治傷過一次,最後還力戰蠻人…現在不行了麼?」

     宋陽果斷搖頭:「現在肯定做不來。」之前追蹤那伙捉拿了桑普的白音武士時,他就覺得自己耐力不濟,前面的蠻人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也累到上氣不接下氣,大家的爆發力或許不同,可耐力相差不大。之後這種情況一直沒改變。
     
     耐力不行,便說明修為未能完全恢復。

     班大人的臉上立刻顯出失望,瓷娃娃卻仍微笑著,不以為然的樣子,輕聲安慰了句:「慢慢恢復就是了。」跟著話鋒一轉,終於給宋陽講起了他的事情。

     但瓷娃娃幾乎全未提及任何重點,只說宋陽出生後就被人抱養,落戶南理小鎮燕子坪,得高人指點學到一身厲害本領,現在家人朋友都在小鎮上,具體有誰她也沒說,只一帶而過;至於為何會遇險,她更是編了謊話,說宋陽和她去回鶻探望朋友,途徑草原時遇匪幫追趕逃進沙民地盤,一場惡戰後大家以為他已身亡,她和班大人則被蠻人俘虜。

     說完這些,也不容宋陽多問什麼,瓷娃娃又道:「先不用費太多心思在你的記憶上,只要能回家,回到熟悉環境裡去,很快就能重拾記憶。蠻人對我和班老爺也還算客氣,不用太多擔心,現下里最要緊的,是你帶著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回家去。」

     但身處莽莽戈壁,宋陽遠沒有恢復,班大人和瓷娃娃更是兩個累贅。想要逃走談何容易?

     瓷娃娃囑咐宋陽:「暫時一切不變。你還是跟住大隊,不過有一樣重要事情要著落在你身上……偷吃的,能保存長久的食物。」

     宋陽一點頭,不用問,儲備糧食是要用在逃亡路上的。

     「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隨時聽我們的消息就是了。」前一句瓷娃娃語氣穩穩,後一句時又略顯激動:「最要緊的,你明天還來吧?我要做什麼樣的標記。你才能順利找過來?」

     宋陽琢磨了下,從挎囊中挑挑揀揀,選出了兩隻瓷瓶,裡面都是藥粉,宋陽也分不清它們的用途,但他會聞味,兩瓶藥粉的味道都比較濃烈,一個芬芳撲鼻,一個熏人欲嘔:「紮營後在帳篷裡撒些香的藥粉,有氣味指引找起來方便些……」

     謝孜濯冰雪聰明。一見兩瓶味道截然相反的藥粉,就明白了宋陽的心思,接口說道:「如果我撒出那瓶臭的,便說明不能見面。你聞到臭味便轉身就走。」說著,她伸手拍了拍宋陽的肩膀,笑吟吟道:「記憶雖丟了,但謹慎心思還在,很好。」

     班大人沒那麼客氣,冷冰冰從旁邊提醒宋陽:「以前你很喜歡擺弄毒藥。現在看仔細了,別稀里糊塗地給我們留下兩瓶毒藥。」

     宋陽笑著搖頭:「不會,這兩瓶都不會害人。」這些天裡他沒少琢磨自己的藥囊,至少能篤定這兩瓶子不是毒藥。

     這時候又快到黎明時分了,蠻人作息準確,即便沒有公雞報曉,只要天一亮他們也會醒來。宋陽不能再多待,和兩個同伴打了聲招呼,起身準備離開,不料謝孜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宋陽停下腳步:「還有事情?」

     謝孜濯沒事,僅僅是見他要走,心裡忽然捨不得……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衝到嘴邊的那句『你明晚早些來』重新壓回心中,只認真囑咐道:「你自己在外面,千萬小心。」

     宋陽點頭,謝孜濯放手。

     不過在走到門口時,宋陽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轉回頭問道:「我記起過一個人名,你們看認識麼。」

     能記得是什麼終歸是好事,瓷娃娃眸子一亮:「說說看,我應該認識。」

     「度娘是誰?」

     瓷娃娃懵然無以對,班大人不耐煩:「或許是你燕子坪的鄰居、朋友、奶媽。」

     「總覺得她好像懂得特多似的,心裡一有疑惑就會想到此人。」宋陽苦笑著揚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先把帳篷撩開一道縫隙觀察片刻,跟著身形一閃離開了。

     來得毫無徵兆,去時悄無聲息,只有一香一臭兩瓶藥物證明剛剛的經歷不是一場大夢。

     班大人從旁邊開口:「沒了記憶還好些,武功也大不如以前,你不失望麼?」

     瓷娃娃一笑嫣然:「我信他,莫說他現在生龍活虎的,就算躺在地上不能說不能動,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不會失望。」

     班大人對瓷娃娃的態度,比著對宋陽可和藹太多了,沒去反駁說什麼,繼續問道:「為什麼不和他說實話?」

     「腦筋會亂,但性子不會變。他這個人平日裡都笑呵呵、好脾氣的樣子,真要發了瘋卻誰都攔不住……」

     不用說完,班大人就點頭應道:「明白了。」

     宋陽現在的狀況很糟糕,真要讓他知道了所有事情,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麼妖孽事情,可是他以前心思通透、武功霸道、毒術狠辣醫術高明,身邊還有一群神通廣大的朋友相互幫襯,他有發瘋的本錢;但他現在還有什麼?

     瓷娃娃不敢把實情告訴他,她怕宋陽會意氣用事,宋陽若發怒蠻幹,無疑自尋死路。

     班大人已經『明白了』,謝孜濯卻沒有停下話題的意思:「我仔細想過的,現在他沒了記憶,看上去很麻煩,其實卻是件好事,否則他會想著給羅冠等人報仇,全力對付沙民;還要急著回去,以免家裡人發瘋發狂,可是這些事情全都急不來的。」

     「他若有記憶,此刻會焚心如火;倒是什麼都不記得更好些,看他開開心心的,很好。」瓷娃娃笑著,說著。

     班大人岔開了話題:「逃跑的事情,你有什麼打算?」

     「方向上,肯定是去回鶻更近些,憑著宋陽和大可汗的交情,只要踏過邊境,就算逃出生天了。」說起正事,瓷娃娃恢復了平靜:「不過有兩重麻煩,第一重要靠你我;第二重就得看宋陽了……」

     身處荒原戈壁,千百里杳無人煙,一旦脫離大隊幾乎沒有生存可能,以前憑著班大人和瓷娃娃兩個的體質,逃跑是根本不用想的事情,但是現在有了『壯勞力』宋陽的照顧,逃走也多出了一線可能,但至少要先弄清楚他們在哪裡、最近的回鶻邊關又在哪裡,什麼方向、大約多少天的路程等等,這些事情要靠瓷娃娃和班大人來向沙民打探。

     第二重麻煩就更甚了,偷走必會引來沙民的追殺;離開荒原進入草原,也許還要面對狼卒的圍捕;回鶻與犬戎征戰多年,邊界戒衛森嚴,在沒人接應的情況下想要偷渡過去絕非易事,所有這些,都要求宋陽有充沛戰力和體力,全都要依靠他了。

     但是宋陽現在,撒開腿能跑多遠?掄起刀能殺幾個?

     想要逃離險境、重返家園,至少宋陽要先恢復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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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五章 兄弟

     宋陽離開沙民營地的時候,正是黎明之前,一天裡夜色最最深重的時候。
天還沒亮。

     可是這世上幾個份量最重的人物,都已經起身了。

     景泰坐在御書房內,臉上沒什麼表情,正端著碗藥茶,小口小口地抿著,太監小蟲子跪在他面前,眼淚嘩嘩的流個不停……

     終於,景泰將藥茶全部喝光,語氣淡漠地開口:「哭夠了麼?」

     小蟲子抹掉眼淚:「臣有負陛下重託,罪該萬死……」話還沒說完,沒想到景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繞過書案,伸手就把小太監扶起來了:「有個狗屁罪過,用得著這麼認真麼?起來起來,你不是臣,是我家的小兄弟。」

     鎮慶大營以『護法』之名造反,小蟲子奉景泰之命,帶國師信物出京聯絡西南地區須彌禪院同門,準備誘捕鎮慶軍官首腦,可他們又哪知道鎮慶得了宋陽的指點,早就知道國師與皇帝明裡敵對暗中和睦,又怎麼可能上當。

     鎮慶主官傅程是個厲害角色,將計就計,結果那座須彌院誘捕不成反遭奇襲,高手僧侶傷亡慘重,至於殺傷佛徒的罪名,也被傅程扣到了皇帝頭上,小蟲子任務大敗鎩羽而歸,所幸他聽了皇帝的囑咐,只是負責聯絡,並未參與搏殺,否則小命難保。景泰昨天就接到傳報,瞭解了事情始末。不過小蟲子才剛剛回到宮中不久,景泰聞訊早早起身,著他在書房相見

     皇帝忽然大笑,足見剛剛的冷漠只是開玩笑罷了。對小太監毫無責怪之意。

     小蟲子又內疚又感動。聲音再度哽咽:「可、可我把差事辦砸了。」

     景泰的笑聲卻更響亮了:「是朕之前估計錯了,罪過怎能算到你頭上?換了誰去都辦不成的,與你何干?再說這又是個多大個事情,值得你流淚麼?還有…你不僅沒錯反而還有功,你能頂著小腦袋瓜平平安安回來,我就記你大功一件!」

     哇的一聲,小蟲子放聲大哭,鼻涕眼淚都掉落在皇帝的衣袖上。景泰也不當回事,繼續笑道:「十幾歲的少年了,怎麼還這麼愛哭?」說著,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要不…我幫你殺人?不開心的時候殺人最解氣。你有看不順眼的人麼?說出來,我幫你辦。」

     小蟲子沒他那麼瘋,嚇了一跳趕忙忍住哭聲,搖頭道:「只求陛下能斬殺叛軍,為化州須彌院的師兄們報仇。」

     「這個還用你囑咐麼?」景泰一笑,揮手把他往外面推:「快下去洗把臉然後睡覺。再放你三天閒賦,可隨意出宮,好好去玩。」

     小蟲子退下了,景泰重新回到座位。區區萬餘叛兵還不放在他的眼中。但皇帝疑惑的是叛軍對誘捕的反應,彷彿是知道他與國師本就是一家人……這個時候又有內臣來報,中書令溫錦遷也回來了,正在宮門外候旨。

     小蟲子事敗,溫錦遷自然也沒了成功的機會,內外兩個重臣前後腳返回京師。

     景泰說了聲:「傳召。」說完。趁著等人的功夫,開始翻看陳列書桌上的奏摺。

     皇帝瘋狂,但也不失勤勉,大燕最近這二十多年裡的繁榮富足,也不全是國師的功勞……溫錦遷踏入御書房,整肅衣衫跪拜行禮,卻遲遲沒等來皇帝的『平身』。

     景泰在看一份摺子。來自北方邊關的奏報,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事情,讓他看得完全入神,甚至把眼前刻意培養的重臣都忽略掉了。

     皇帝不說話,溫錦遷就不能起來。一時半會無所謂,時間長了就有些尷尬了,足足大半晌過去,見皇帝還是沒動靜,溫錦遷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奏摺不算太長,景泰早就看完了,此刻雖然手拿摺子做凝視狀,但眼神將之神情木訥,很明顯,皇帝看過奏摺後就開始發呆了,甚至忘記把摺子放下。

     總這麼跪著也不是個事情,溫錦遷大著膽子,裝作傷風無法自抑,輕輕地咳嗽了幾聲

     景泰這才回過神來,做出個手勢示意溫錦遷起身,也不去說平叛的差事,而是問道:「朕要殺童疇,該怎麼殺?」

     每當皇帝垂問,溫錦遷永遠都會實話實說,不管答案是否合乎聖意,這是他的本分:「邊關重將、國之鐵壁,不能說殺就殺,即便童將軍犯了些小錯陛下也應寬恕以示胸懷,除非他犯下無赦重罪。」

     「犯罪?童疇沒犯罪,正相反,他還立功了。」景泰呵呵呵笑了起來:「三十萬兩金子,險些流往犬戎,童疇明察秋毫,幫朕追了回來。三十萬兩金子啊,不是小數目,童疇這次可立了件大功。」

     說到這裡,景泰語氣陡變,笑容轉眼化作瘋狂怒意,掄起拳頭重重夯砸書案,咚咚地悶響,口中則反覆咆哮:「好大一件的功勛,好大一件的功勛啊!」

     怒砸書案和厲聲咆哮還不足以宣洩心中憤怒,最終景泰一聲大吼,用出所以的力氣,一把把實木鑲玉台的沉重桌子掀翻在地,轟轟的悶響,震得溫錦遷站立不穩,又重新跪倒在地.

     景泰氣喘吁吁,也不解釋什麼,伸手一直溫錦遷:「你參他私通外國也好、參他和兒媳通姦也罷,今日早朝,朕要你參童疇,朕要斬童疇!」

     說完,根本不聽溫錦遷勸阻,大力揮手轟他離開。

     溫錦遷起身卻不走:「臣不敢參。」

     景泰聞言猛抬頭,雙目血紅死死盯住了他:「再說一遍!」

     第三次,溫錦遷跪倒在地,意思再明白不過,但是『再說一遍』他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膽量。溫錦遷甚至能聽到皇帝口中、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喘息半晌,景泰聲音嘶啞:「朕問你,若你和童疇之間,朕必殺一人。你來選、怎麼選?」

     「殺他。」溫錦遷回答得毫不猶豫。景泰繼續道:「那你參還是不參?!」

     溫錦遷的臉上都快滲出苦水了。猶豫再猶豫,終歸還是覺得性命比『本分』更值錢些,叩頭低聲道:「臣…遵旨。」

     景泰還是一眨不眨瞪著他,又過了一陣,才揮揮手:「下去吧。」

     溫錦遷心裡沉沉一嘆,起身緩步後退,不料在他剛要跨出門檻時,景泰忽然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語氣淡漠但聲音依舊嘶啞:「算了,不用參了。剛才的事情是朕的不對,錯不在童疇、更不在你,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景泰掀桌子的時候,大活佛席地而坐,正在幹活。

     在他面前心腹弟子烏達五體大拜,大活佛卻根本不看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懷中的一匣珠子上。

     數十枚指肚大小的珠子。不同於普通珍珠、玉珠的,大活佛的寶珠形狀很不規整,並非渾圓一體。更像長壞了的小棗,造型扭曲古怪。

     而且珠子的光澤也很可疑,在燭火映襯下,透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全無明珠寶氣,卻充滿聖潔之意。

     古怪的珠子,柴措答塔宮中最最珍貴的收藏……歷代上師的頂骨舍利珠。

     烈火煉化後的佛骨,所以扭曲,所以聖潔。

     大活佛執著一方絲帕,小心擦拭著這些頂骨珠子。每到心煩的時候。大活佛都會做這件事,前輩上師畢生修持的精華,浸染於佛法的骨珠能讓他內心平靜。

     「三十萬兩黃金,給犬戎單于的定錢被燕軍繳去了?本來也不是我的錢,倒不用太心疼,可是這筆錢送不到……」大活佛似笑非笑,聲音很輕:「會耽誤我的事情。」

     三十萬兩黃金。是燕國師『請客』,替吐蕃買十萬狼卒進攻回鶻的定錢,這筆錢在吐蕃人眼中事關重大,一直有專人在燕與犬戎邊境盯著這筆買賣,一出紕漏立刻傳書大活佛;但是這件事在燕國邊關將領眼中卻算不得太嚴重,不過是一筆可疑巨款被及時查處、避免流往國外,又因奏摺中藏了份邀功之意,不好用加急遞送,所以只按普通奏摺處理,道道轉手送到景泰面前。

     距離有遠近,但是對消息的處理也緩急不同,所以景泰和大活佛收到消息的時間相差無幾。

     大活佛抬頭望向烏達:「盛景和尚到哪裡了?」

     烏達仍維持大拜的姿勢:「燕國師還在東原,師尊若召見,弟子便傳訊著他立刻趕來,全力趕路的話,大概六七天的樣子便能抵達聖城。」

     大活佛一曬:「三十萬兩金子,就能讓他立刻見我?按你的說法,柴措答塔宮還真不怎麼值錢。傳召就不必了,替我傳個口訊,問他這事該怎麼辦,要是他沒辦法或者趕不及再補上去,這次七七慶典他也不用來觀禮了,這便打道回府,回他的廟裡,等著和景泰拚命吧.

     烏達領命正要離開,大活佛又想起一件事:「云頂和無魚有消息了麼?」

     五天前,來自南理的、正帶著一眾禪宗高僧在向聖城行進的使團首領無魚,忽然向負責領隊的吐蕃喇嘛請辭,說收到國內消息,有緊急事情不得不立刻趕回去,並親手寫了致歉信箋請喇嘛弟子代為轉呈大活佛,隨即她就離開隊伍,云頂活佛也隨她一起離開了。

     云頂和無魚走得突然,何況南理佛家有事,云頂又何必跟著?當時就有密宗弟子暗中跟蹤,想看看他們到要去哪裡,結果沒跟上半天兩個人就消失不見。

     烏達搖了搖頭:「還沒能找到人。」
     
     博結沒再說話,又開始專心擦拭寶珠,直到手中這一枚再沒有半點塵埃,他才將其放回匣內

     大活佛放下寶珠之際,中土上的另一位雄主、回鶻之王聖火真使、奎尼圖艾迪大可汗正舉起一把小刀,仔細地端詳著。

     毫無稀奇之處,漢家隨處可見的小刀,幾乎每位郎中的藥箱裡都會備上一把,遇到患者有外創時用之剜除腐肉。

     不過大可汗手中的這把小刀,還有另一重意義。它代表了一個人:宋陽。

     當年在鳳凰城同升客棧中。大可汗用自己的火芯玉珮換回的就是這把小刀。

     看了好一陣,大可汗放下刀子,目光一一望過面前肅立的諸位重臣,聲音低沉:「聖火賜予我的兄弟,宋陽王駕在草原失蹤了。他是為了觀我登基大典才冒險前來,若有閃失,我難辭其咎。」

     幾位剛剛從熱被窩裡被召至宮中的回鶻重臣面面相覷,昨天大可汗就收到了來自南理的傳書。獲知宋陽失蹤的消息,之後一個時辰聖火殿傳出諭令,發動回鶻在草原上的所有眼線,全力追查宋陽王駕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昨天已經有了定議,事情又沒有特殊變化,現在又何必再提。

     大可汗臉色陰沉,繼續道:「當年我奉聖火之諭進入吐蕃刺探敵情,不幸中伏,身受重傷、逃亡無路。不得已混入商隊,委身為奴被販賣至南理,始終找不到脫逃的機會,是宋陽賜我自由身。他的舉手之勞,卻是本王一場新生,他救我第一次。」

     「隨即紅城遭遇天大災難,宋陽力挽狂瀾,救下了整整一座城池、無數條性命,要知本王當時也在紅城。他不是專程為了救我而出手。但我卻實實在在得了他的恩惠,這才能活到今天,兩天之內,他第二次救我性命。」

     「第三次,我在鳳凰城遇險,必死之局裡,又逢宋陽搭救……每次我深陷危局宋陽總能及時出現。救我於危殆之中,由此本王篤信,他是聖火賜予我的守護,賜予我的兄弟,屬於我的一切,都將與他分享。」

     大可汗稍稍停頓了片刻,隨後加重語氣問眾人:「可有異議?」

     重臣自然搖頭。大可汗面色微緩,又繼續道:「宋陽不曾讓我失望,他對回鶻也有相助,若非他的慷慨,一品擂上回鶻勇士又豈能揚威天下?」說到這裡,大可汗陡地話鋒一轉:「可是現在,屢次救我的兄弟深陷險境,我在哪裡?於回鶻有恩有義的護持聖火王遭草原狼子的暗算,我們回鶻的勇士又在哪裡?」

     大可汗奮起一拳,重重砸上了面前桌案。日出東方本就是國內出名的勇者,以他的勇武,若非身份特殊不容閃失,是有資格參加當年一品擂的,這一拳的力氣遠非景泰可比,喀嚓一聲大響,厚重桌案被他一拳砸踏,大可汗聲色俱厲:「只待天亮,本王便傳令全疆,集結所有大漠勇士,彎刀直指,大軍突襲草原,打破狼子的石關、燒掉狼子的草窩,在聖火指引下尋找我的兄弟,回鶻的兄弟!找不到宋陽,我又何以為王。」

     此言一出聞者無不大吃一驚。這種事可萬萬做不得,回鶻新舊交替不久,雖然是順利過渡,但畢竟也引出了些小小震動,實在不是發動大戰的好時機。何況此時已到秋季,凜冬將至,屆時草原上的陰冷寒風能把靈魂都吹散,大軍過去凍死的比戰死的還要多得多,以前回鶻就吃過這樣的虧,就算真要打也要等開春再說。
     
     可是相比於犬戎、吐蕃和漢人,回鶻最最崇尚兄弟情義,大可汗真要天亮後公佈理由傳令下去,號召全境備戰,舉國上下都會積極響應,為救兄弟不惜拚死一戰,到那時真就想攔也攔不住了。

     幾位重臣立刻大聲勸阻,痛陳此舉之害,此乃亡國之戰,萬萬使不得,但是大可汗全不為所動,口中大吼大叫,這一仗非打不可。偏偏他開戰的理由在回鶻國內完全能說得通,明明是昏君所為,卻又理直氣壯。

     非打不可也不能讓他隨著性子去打,幾位大臣氣暈了、急瘋了,苦口婆心拼出老命去勸,大可汗也越說越激動,攥起斗大的拳頭咚咚擂著自己胸口,在激烈爭吵了半晌後,日出東方也累了,毫不講究威儀,隨便依著一根柱子坐到在地,粗重喘息著,根本不再搭理身邊猶自說個不停的臣子,似乎是太激動所致,神智都有些迷離了,喃喃自語著:「他救我數不清多少次,我卻連一點小忙都沒幫過他,莫說幫忙,就是他和我提過的幾件心願,本王都回絕掉了,一樁也未曾答應過。」

     「宋陽恨吐蕃人欺侮南理,曾求本王出兵教訓高原上的番子,但中土形式複雜,萬事當以家國為重,本王回絕了他,宋陽不強求,只一笑了之。」如是宋陽在場、又沒丟掉記憶的話,當瞪大眼睛問他一句:我什麼時候和你說過這話?

     日出東方繼續沉迷幻境,喃喃不停:「當年睛城,宋陽與阿夏並肩苦戰,結下兄妹之情,他知道阿夏與本王情投意合,曾力勸我迎娶阿夏,可身份天差地遠,縱我有意,你等也不會答應……他的小小心願,我都回絕得毫無餘地,本王只想著,真正的義氣不在那些小事上,可如今他生死不知,我還要無動於衷麼!」

     其他人仍勸諫不停,但是臣子中的一位老王駕眼中已經露出了大悟之色,他大概明白自家大可汗今天唱得是哪一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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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9:03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六章 早飯

     回鶻民風與漢境截然不同,君臣之間沒有那麼多講究,大臣甚至可以和大可汗拍桌子,當然,吵歸吵,臣子不能罵街的

     而平民見到高高在上的大可汗,是否施禮全隨個人心願,若不叩拜也沒人會追究什麼,連可汗自己都不在乎所以當年日出東方以王子和小汗的尊貴身份,和宋陽結為兄弟,在回鶻人眼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既沒覺得自家王子屈尊降貴,也不以為宋陽高攀附上

     但大可汗畢竟是一國之主,做王子時能和平民結交兄弟,登上大位後卻不能隨便迎娶普通女子做正室按照回鶻的風俗,男子可以娶到四位正妻,大可汗也不例外,除了四位正妻,若他再有其他女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她們就沒有身份了

     阿夏的家室不普通,不過畢竟算不得顯貴,地位遠遠配不得大可汗四位正妻的身份可日出東方就是喜歡她,就是想給她個名分

     以前日出東方露出過幾次口風,從他親娘老王母到朝中重臣人人反對,事無可能,大可汗暫時作罷,但心思未死……

     聖火殿上一片紛亂,幾位大臣還糊塗著,或苦勸或怒諫,為了尋找宋陽就興兵東進之事萬萬不可為,無論如何也要打消大可汗的瘋狂念頭

     就只有那位聽出些味道的老王爺,沒再參與吵鬧,站在圈外等了會,見大夥都說得挺累了,他才伸手推開一眾同僚,邁步來到大可汗跟前:「高原的番狗和草原上的狼子一樣,都是我回鶻的大仇人,一個都不能放過只是殺狗屠狼,需得快刀相向,我們現在就在磨刀……攻打吐蕃,此事大有可為,但非得耐心等待不可,當初你雖回絕了宋陽王駕的出兵之請,可所有沐浴聖火之光的大漠子民,都把此事裝在了心裡南理是我回鶻友邦,宋陽王駕是我所有回鶻勇士的兄弟,他的心願必有達成之日」

     老王爺德高望重,雖然說得話完全是不值錢的白開水,但他一開口其他人全都暫時收聲,老王爺不緊不慢,又繼續道:「至於阿夏為人,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既是真正勇士也是位好姑娘雖然家世不夠顯赫,但事在人為,若能為國建功的話……宋陽王駕的第二重心願,也不是沒有達成的可能」

     此刻還有個別糊塗大臣,搖頭皺眉不以為然,老王爺則一點沒客氣,回頭向他們怒目而視,不許他們再說廢話,同時心中暗罵同僚十足蠢材,不讓大可汗娶媳婦,大可汗就要急眼發瘋,動兵打仗……

     娶妻之事老王爺說了個活話,至少口風鬆動了許多,打中了大可汗的心坎,再後面的話就好說了:「大可汗登基喜典與吐蕃妖僧的七七喪慶同期,妖僧耿耿於懷,向北調運重兵示威,我們雖然不怕他,可這個時候的確不是東進草原、與狼子開戰的好時機而最要緊的是宋陽王駕現在的情形不明,連人在何處我們都不知道,貿然動兵於事無補,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跟著老王爺話鋒一轉:「宋陽是我回鶻的王駕,他有難,回鶻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可該如何幫、怎麼救,還是要按部就班,萬不可意氣用事,總要先探出他的下落再作打算,臣請大汗傳令,再加派人手追查此事」說著,老王爺的聲音漸漸響亮起來:「只要能找到人,宋陽王駕所在方向,便是大漠勇士彎刀所指之處」

     前一段和後一段都是廢話,唯獨老王家中間說的話…既然娶阿夏之事有的商量,日出東方大可汗便沉沉一嘆,不鬧了

     如果較真地論起身份,在這個夜裡,不等天亮就早早醒來的、最最尊貴的那個人,不是博結不是日出東方也不是大燕景泰,而是偏具山野小鎮、名不見經傳的李大先生

     死了的南理皇帝不值錢,可大洪帝國皇帝陛下卻真正是了不起的身份

     當年大洪朝一統天下,什麼高原大漠、草原南荒,統統都是大洪皇帝家的院子……豐隆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自從「死了」之後不再操心政事,每天能多睡一會,幾乎沒再有過天不亮就起床,今天正睡得香甜時被人叫醒,惱怒倒談不上,但睏意難免

     擾了大洪皇帝陛下好夢的那個人,身份不過是個小國的郡主,和眾多大人物比起來不值一提,但是對這座方圓五十里的小小封邑而言,她再重要不過了,如果說宋陽是此間的天,那她就是大地了,此刻天已塌,但地仍在,仍苦苦維持著半座方圓……天塌但地未陷,封邑仍在

     任初榕雙目通紅,顯然整夜未眠,若看得再仔細些便能發覺,她的眼皮也有些腫脹,彷彿不久前哭過一場

     豐隆擺了擺手,推開李公公奉上的香茗,問突然造訪的初榕:「怎麼,有急事?」

     任初榕點了點頭:「有事求你幫忙」

     在中土漢境,叔伯兄弟都會算進大排行,都是嫡傳正親,彼此感情深厚,堂兄妹比著親兄妹也沒多少區別豐隆小時候是殿下、長大了變成陛下,地位使然,讓他對親戚也沒太多感覺,但落難後再無身份,茫茫天下就只剩下鎮西王這一脈親屬,且無論王爺還是承合都對自己照顧有加,現在豐隆心裡對這有限的幾個親人珍惜得很,聞言立刻點頭:「只要我能幫忙,你儘管開口」

     說完,還不等任初榕再說話,豐隆就想到了什麼,試探著問:「蟬夜叉?」或許是經歷過一場大難磨練了心性,或許是不再做皇帝讓他心神放鬆,豐隆的心思倒是比著以前通透多了

     以他現在的狀況,比著普通人強不到哪去,也就還握著兩把比較鋒利的『刀子』:一是忠心耿耿的鐵衛李逸風,修為已經踏入乙字宗師境界,南理少有敵手不過封邑中之內高手云集,紅波府也不乏猛將,承合再有急事也用不到李逸風;至於另外一把刀,就是蟬夜叉了

     果然,任初榕點了點頭:「就是蟬夜叉,我要借這支精兵」
     
     蟬夜叉為大洪皇帝效命,就算現在宋陽想要動用這隊人馬,也得請豐隆出面

     豐隆略顯好奇:「你要蟬夜叉做什麼?」

     「上高原」任初榕應道,剛說了三個字,侍奉在一旁的李公公忽然露出了個笑容,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沒敢出聲打斷貴人談話

     李公公的神情落在豐隆眼中,「先帝爺」笑了笑:「該說就說,不用憋著」跟著又伸手一指旁邊空出的椅子:「坐下來說」李公公一通道謝,屁股沾了椅子的一點邊坐下來,對郡主笑道:「這可巧得很了,前兩天鄭轉將軍還找過我家主上,說是陌刀全部鑄造完畢,蟬夜叉的裝備差不多齊全了……」

     蟬夜叉代代訓練認真,將領飽讀軍書深諳兵法,士卒熟演戰陣武藝嫻熟,可他們幾百年裡都遁於世外,除了第一代蟬夜叉,以後就再沒人真正打過仗了

     訓練再怎麼出色的隊伍,沒經過戰場洗煉也休想變成真正的鐵血雄師

     鄭轉前幾天就找過豐隆,他來請戰剿匪、攻城、奇襲敵人什麼任務都行,他就是想領兵上戰場,既是為國作戰,為皇帝練兵

     豐隆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比誰都明白自己這個『大洪皇帝』是怎麼回事,如何使用蟬夜叉還是常春侯說了算,現在宋陽不在封邑,當時他便隨口說了幾句諸如『稍安勿躁』之類的安撫話,把鄭轉打發了,讓他回去等待

     李公公說完,任初榕臉上也沒什麼歡喜,只是點點頭:「如此最好了」

     豐隆則繼續問道:「蟬夜叉上高原,究竟做什麼,怎麼做?」待會他要給鄭轉傳令,非得把事情都問明白了不可

     任初榕應道:「半年裡,殺敵、揚名,聲勢搞得越大越好,讓吐蕃人越害怕、越重視就越好,具體怎麼做,都隨蟬夜叉自己的意思」說完,稍稍停頓片刻,又繼續道:「孤軍深入敵境,他們沒後援、沒補給,能不能活著回來,就只能看他們自己了」

     豐隆開始根本就沒想『孤軍深入』這回事,經初榕提醒他才醒悟過來,皺眉道:「這樣練兵怕是不妥……」說著半截他又恍然大悟,郡主調用這支蟬夜叉,自然是有她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練兵

     「為什麼?」豐隆本想沉穩些,不去打聽這些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可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還是問出了口:「讓蟬夜叉到高原上去揚名,你到底想幹啥?」

     任初榕忽然沉默了

     過了好半晌,她緩緩攤開了一直都在攥拳的右手,掌心中有一份雀書,晚上入睡前收到的,小捕根本不知道

     這封雀書任初榕看完後就一直把它攥在手心裡,整整一夜

     豐隆好奇了,從堂妹手中取過雀書,迅看完後他的臉色驟變

     謝門走狗傳來的消息

     草原上的小狗仍沒能找到宋陽一行人的蹤跡,但他們輾轉打聽到了一個消息:在犬戎軍中,追殺幾個漏網使節的任務已經完成

     狼卒『已經完成了追殺任務』究竟意味著什麼,似乎再明白不過了……

     宋陽死了?
     
     豐隆心中震駭不已,想要安慰堂妹幾句但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嘴巴動了半天,結果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任初榕也不用他安慰,淡淡道:「宋陽還能不能再回來,我不去想了現在心中只盼著兩件事,一是蟬夜叉真正能幹;二是回鶻大可汗重信重義」

     豐隆明白她的意思了:讓蟬夜叉北上進軍高原,這八千人馬如果是真正精銳,或許能把吐蕃南方攪得大亂;而回鶻『日出東方』若真是重情義的漢子,見吐蕃被洪兵糾纏住,免去後顧之憂,他當會師向北猛攻犬戎,為宋陽報仇

     任初榕聲音不停:「勞煩你,明天傳令鄭轉準備隊伍開拔,準備好即刻動身,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對他們講清楚,蟬夜叉在南理境內行軍時,沿途通關文書我都會準備好,但抵達邊境附近我就幫不上忙了,那時他們不僅要對付對面的吐蕃人,還要防備著我們南理的西關邊軍,不能被發現,全都得靠他們自己」

     豐隆免不了又是大吃一驚:「這麼說,這次調動蟬夜叉,你父王不曉得?」

     初榕搖頭:「他不會同意,我也不想對他說」

     若有鎮西王配合,直接打開西關門戶,讓蟬夜叉殺出去也就是了,又何必偷渡?可若是那樣,事情就變成南理侵犯吐蕃,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是個人就能想明白

     承合的意思很簡單,蟬夜叉偷偷越過邊境,然後亮出大洪的旗號開打,他們手上有陌刀,身份不容質疑,至於天下怎麼會有冒出一支大洪朝的雄兵,就讓大活佛納悶去

     而蟬夜叉在吐蕃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和南理沒有關係……可是近萬人的軍隊偷渡又談何容易?

     吐蕃的邊軍、邊防得笨成什麼樣子,才會被八千壯卒偷入自己家國而毫無察覺?任初榕不管,她只告訴蟬夜叉做什麼,具體怎麼做全由他們自己去掌握

     蟬夜叉如何才能潛入敵境?憑著八千人馬如何才能牽扯住吐蕃大軍?即便前兩項都能大獲成功,也還得看『日出東方』是不是肯講義氣,肯為宋陽去攻打犬戎……坦白講,『報仇』的成算很小,但這是任初榕現在唯一能為宋陽做的事情了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豐隆的眼角直跳,不過最後還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任初榕輕輕說了句多謝,又叮囑豐隆:「宋陽的事情,先莫對筱拂講」

     除非宋陽能夠死而復生,否則遲早任小捕都會知道,不可能瞞一輩子的,可是任初榕不敢說,能瞞一刻便是一刻

     「我曉得,放心你也不用太著急,宋陽那個小子不白給,想殺他不是件容易事,說不定過幾天就歡蹦亂跳的回來了」豐隆故作輕鬆,呵呵笑著勸慰

     任初榕終於笑了下,但眼中全無開心之意,目光黯淡,不見一絲神采

     現在宋陽連家裡有誰都還沒弄清楚,自然想不到家裡人的擔心非但不著急,相反他還挺高興,畢竟今晚算是有了個重大突破,找到了一個沒過門的媳婦,而且長得還蠻好看,因為時間有限未能說得太多,但找到人事情就好辦了,大不了每晚都來一趟,以後時間有的是,總能找回一切的

     宋陽離開蠻人營地,隨口哼起個自己想不起名字的調子,伏低身體一路飛奔,向著自己的藏身之處跑去

     荒原上泥土鬆軟,宋陽之前學著沙民的樣子,他在棲身處也挖了個土坑,打了夾板又被衣服捆住的小黃羊就被他置於土坑中

     還不等宋陽趕到土坑,他就皺起了眉頭……黑暗之中,十幾點幽幽藍芒分外醒目,仿若鬼火在夜空飄蕩,正在小羊身前十餘丈處

     七頭狼,呈半月形,穩穩圍住了小黃羊

     小羊早都被嚇驚了,口中吼卡、吼卡的喊個不停,同時拚命掙動著,想要掙脫束縛撒腿逃命

     要是七頭熊宋陽肯定會琢磨琢磨,可是幾頭狼子,他還不放在眼裡,小羊好歹是自己辛苦救下來的,就算沒什麼感情,也不能白白便宜了惡狼,宋陽翻手抽出從沙民哪裡偷來的長刀,快步向前靠近

     憑現在的身手,對付幾頭狼不存問題,宋陽全不擔心什麼,唯一的一點顧慮就是待會的動作要快些再快些,爭取別鬧出什麼動靜,免得驚動了身後的大群沙民

     不過在跑了幾步之後,宋陽就覺出了不對勁……

     狼吃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惡狼遇到小羔羊,又哪會客氣?可前面這些狼,個個身形龐大、爪牙鋒利,在圍攏住小羊後卻遲遲不肯上前攻擊,它們個個都伏低了身體,呲出獠牙,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不像是捕獵,倒像和其他猛獸對峙

     七頭惡狼和一頭小羊對峙?這事未免有些匪夷所思,除非小黃羊也練過龍雀

     見宋陽上前,七頭狼都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不變,甚至對他都不怎麼關注,只是偶爾投過來一個兇狠眼神,它們的主要精力,仍放在小羊身上

     惡狼擺出了一副對峙的架勢,宋陽納悶歸納悶,但無意追究真相,沒心思和它們耗下去,心裡的念頭明白得很,待會沖上前抱起小羊就走,狼子要是妄動就宋陽不介意砍下幾顆狼頭給荒原添點肥料

     可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衝到土坑、身體微蹲、伸出的手指堪堪碰到綁住小羊的衣服時,腳下的鬆軟泥土就彷彿忽然被抽干一般,陡地顯出了一隻大坑

     宋陽腳下失了根基,身體隨之下陷,旋即就覺得小腿劇痛傳來,有什麼東西藏在土下發動襲擊,一口咬住了自己

     剎那裡宋陽也恍然大悟,七頭餓狼當然不是對小羊抱有戒心,它們發現小羊的時候,土中不知名的惡獸也把小羊當做了禁臠,兩伙草原上的兇殘畜生,為了頓早飯,一在地上一在土下開始對峙……

     宋陽來得正好,論斤兩,他可比小羊實惠多了,藏身土下的惡獸終於失去耐心,先於餓狼一步發動攻勢,開始吃早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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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6 01:47:24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七章 本色

     藏於土中的不知名凶獸突然發難,事先不存一點徵兆,等宋陽有所察覺時,身體已經陷落一截、地面與膝蓋平齊,左腿小腿上傳來劇痛,對方的尖牙利齒正狠狠切入皮肉,同時用力把他往土下拖去。

     下面坑道狹小連翻身都難,真要被它拖入地下,宋陽也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可方圓兩尺土坑塌陷,腳下根基不存,宋陽全沒借力之處,又何談躍起、拔出腿?

     瞬間之事,宋陽低吼中力沉腰間,全身的重量都放於被怪物咬中的傷足,非但沒有抽身躍起,反而運足所有力量,憑著感覺調整了下角度,隨即用傷足狠狠踩了下去。

     死而復生不久,宋陽的戰力遠遠沒有恢復,但他全力一腳也足以崩裂青石,凶獸正想拖著他向下走,他也發狠向下踩,兩股力道的方向幾乎一致,不過宋陽的速度更快力道更猛,而出腳前憑著感覺努力調整的角度剛好。重重一腳踩出,隨即只覺得一片腳下一片粘滑……

     再怎麼兇猛的怪物,嘴巴都是柔軟要害。宋陽拼著小腿被尖牙劃出深深傷口,順勢一擊效果奇佳,一腳斜斜而下,直接踩穿了凶獸的下巴。

     怪物嘴巴劇痛,本能鬆口,趁此機會宋陽拔腿,同時躬身伸手,在土坑邊緣用力一按,借力向著斜刺裡沖沖出,還不忘抄起已經嚇瘋了的小黃羊。

     但宋陽並未衝出太遠、更沒有藉機飛逃遠遁,幾乎是人剛離開土坑,他的身體就猛地一沉、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手中長刀斜向上舉,發力猛揮。

     常春侯以己度人,到口的肉飛了不算,還挨了下暗算,這口氣如何能吞掉去,一定會爆起追擊……不得不說,土中的凶物和常春侯是一模一樣的脾氣,宋陽所料全中,他前腳才躺下,怪物在下面便嘶吼著縱躍而出。

     畢竟是畜生,如何能和人鬥智?

     凶物只道宋陽應該還在前面飛奔逃命,又哪會想到他會躺在坑邊耍刀子……

     凶獸常年在土下穿梭,皮甲不是一般的堅韌,尋常人手執利刃根本傷不到它們,刀砍過一道白印、槍紮上一個白點,就是被利弩近距離射中,至多也就嵌入一個箭簇,現在的宋陽一是戰力受損,二則手中刀子並非龍雀,正面迎擊還真未必能一下子殺傷對方。

     宋陽就是怕自己從上向下砍不動對方,所以才會躺倒在地,從下向上揮刀,他求的是這一刀能劃開對方的肚皮。

     剛剛怪物偷襲了常春侯一次,以侯爺的脾氣,無論如何不能吃了這個虧,他得再偷襲回來……

     依靠預判發動的逆襲,出刀時自然不會像正面迎敵那麼準確,本擬給凶物開膛破肚的一刀,走勢稍有些偏差,不過效果卻不差,怪物的肚皮也有長滿了疙疙瘩瘩的瘤皮甲,想要開膛不是件容易事情,可是這一刀撩歪了,正中凶獸左前腿和身體的交匯處,如果把怪物換成人,宋陽從下面翻起一刀砍中的,差不多就是腋下的位置。

     關節下的皮膚不會太粗硬,否則會大大影響肢體靈活,宋陽運足全力的一刀過後,鮮血潑濺黃土,偌大一條前腿被完整卸下!稍稍有些意外的結果,比起給怪物開膛還有另一個好處,現在只是被濺了些血,開膛的話,怪物一肚子雜碎全都得撒他身上,實在讓人有點受不了。

     受此重創,怪物哪還能再站得穩,落地後身體一歪,斜戧於土中……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咬、一踩、一鬆口、一橫躺、一撲躍和一舉刀』,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的惡戰。

     直到此刻,宋陽終於清楚,凶獸體型僅比著成人稍小,樣子有些像鱷魚,但身上無鱗趾間無蹼,是一頭模樣兇殘的巨大蜥蜴。

     另外那幾頭狼見宋陽和怪蜥惡戰,沒有衝上來爭食,而是如逢大赦一般,口中嗚嗚低鳴著,夾起尾巴轉身就逃,到了遠處甚至也沒停留下來觀戰,直接跑沒了蹤影……宋陽這才明白過來,並非自己先前猜想的那樣,狼群和怪蜥對峙,準備爭奪小羊;而是狼也被土下的大傢伙當做了獵物,它們不敢稍動,正尋找逃走的良機。

     怪蜥偷襲在前,連咬帶劃,宋陽的一條小腿都變得血肉模糊;宋陽反擊在後,乾脆砍掉了它的一條腿……即便沒了記憶,即便忘了自己是誰,宋陽的作風倒是沒變。

     怪蜥身受重傷,但性命還在,此刻已經沒心思再吃早飯,身體疼得抽搐不停,三肢奮力擺動想要再鑽進土中逃走,宋陽哪會給它這個機會,單腿撐著跳上前去,手中戰刀猛揮不停,怪蜥奮力掙扎,但少了一條腿行動不便,再沒機會躲開追殺。宋陽前後幾刀砍在怪蜥的脖頸上,雖然到最後也沒能把那顆巨大的頭顱斬下來,但一番亂砍之下,頸骨受不住重創,終告折斷,大蜥蜴又猛地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惡戰大捷,宋陽則咋舌不已,憑著他揮刀的力氣,就是牛頭也會一斬而斷,這頭蜥蜴果然結實得不像話,這麼砍腦袋都不掉。

     這種大蜥蜴不知是不是天生沒有聲帶,剛才打得翻天覆地,但始終沒發出一聲吼叫,至多也不過是好像打噴嚏般打出了響鼻,聲音不大,是以這邊一番惡鬥,遠處的沙民並未被驚動。

     居然又遇到稀奇古怪的凶獸了……不過宋陽沒顧得上去琢磨自己為什麼要想『又』。

     成功狙殺怪蜥,他在附近查探了下,大概確定沒有新的危險,這才坐下來,呲牙咧嘴地開始處理傷口,先被咬再發力下踩,蜥蜴的牙齒彷彿刀子一樣,把他的小腿都快劃爛了,深可見骨,肌理切斷,這樣的傷勢絕不算輕。

     不幸中的萬幸是,其一,醫術也好像打架一樣,最基本的那些本事都還留在宋陽的意識深處,不用回憶也會做,雖然現在無法分辨藥物,但止血、縫合、包紮這些對傷口的基本處理還勉強做得來,隨身的皮囊中也有針線、小刀繃帶之類的東西;另就是,宋陽最擔心的,他怕這種怪蜥有毒,好在等了一陣,傷口只是撕裂後的疼痛,並沒有麻癢或者心慌迷神之類的中毒症狀,這讓他放心不少。

     沒人能幫忙,宋陽只有自己處理傷口,挎囊中明明有一瓶從花海裂谷的泥鰍怪口中收集來的上等麻藥,他卻因回憶盡失不敢亂用,疼得他氣喘吁吁,厚厚的外袍衣衫都被汗水打濕,好歹算是把傷口處理完畢。

     天色大亮,遠處的營地號角聲隆隆迴蕩,沙民又開始向北前進,繼續他們的遷徙。

     宋陽卻暫時沒動……荒原上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怪蜥,這種事情未免太討厭了。

     怪蜥凶悍,不過也分和誰相比,正面作戰的話,與有刀在手的宋陽不在一個檔次,但可怕的是它們在地面下行動,來去無聲根本無以察覺,連宋陽的敏銳五感都沒用,任你本領再強也只有被偷襲的份,總這麼一口一口地挨咬,任誰也受不了。

     宋陽琢磨了片刻,顧不得重傷下身體疲憊,先小心下到巨蜥爬出的坑洞中探了下,回來後開始給巨蜥剝皮。

     一是盼著這樣一張皮子,能對其他巨蜥起到警示,如果別的怪蜥嗅到同類的味道還當是自己人來了,那就更好了;二則是,巨蜥挖在土下挖的洞子並不寬敞,它們發動攻擊時,陷下去的地面也不過二尺方圓,剛夠它們身體通過,把這塊蜥蜴皮完全攤開,遠遠大過二尺,休息的時候將皮子攤開,周圍用石頭或黃土壓實,至少能保證不會猛地漏下去,其他怪蜥從地下發動襲擊,第一撲只會撞上皮子,沒法直接咬人,這一來宋陽就多出了個緩衝,總好過像這次,先被咬住了才發覺危機降臨。

     至於帶了這張皮子,會不會引起怪蜥同類的仇恨、會引來攻擊,宋陽不以為然。不知道宋陽殺了同類,怪蜥倒的確不會恨他,相反還會『愛』他,一發現他就會開心歡喜,看見飯了,高高興興沖上吃。

     沒有皮子人家也不會和自己相安無事;有皮子的話可能會嚇退對方,總之不是賠錢的買賣。

     再就是荒原上的狼似乎很怕這種蜥蜴,也許遠遠聞到它的氣味就會轉身逃走,以宋陽現在的狀況,要是再遇到餓狼,也夠他好一陣心煩的。

     鮮血淋漓、還掛著不少腥臭肉絲的怪蜥皮子,被宋陽整張剝了下來,等忙完這些已經日上中天,宋陽仍是不得休息,帶上所有家當,匆匆啟程去追趕沙民大隊,當然,他沒忘把小羊也一起帶上,現在兩個『羊』也算是同患難的交情了。

     不過小羊不這麼想,剛才被嚇驚了現在回過神來,又開始拚命掙動,一點也不老實,宋陽凶巴巴地瞪它:「再鬧,吃你啊。」

     小羊掙得更凶了。

     沙民是數萬人的遷徙,行進速度快不到哪去,宋陽拖著傷腿咬牙追趕,總算在黃昏時分跟上了大隊,天黑後,遠處的營地中篝火閃耀、沙民圍攏在一起又笑又唱,宋陽卻沒像以往那樣耐心等待準備探營……他今晚不準備去探營了。

     一條腿受了重傷,行動大受影響,且凌晨時的惡戰失血不少,身體不如以前,五感和反應也都受影響,以他現在的傷勢潛入營地,難保不會被人發現。昨晚見面時謝孜濯曾警告過他,一定不能被沙民抓到,否則性命堪憂。

     鋪好腥臭皮子,重新處理傷口,胡亂吃了點之前從沙民那裡偷出來防身的乾糧,宋陽實在疲倦,抱著小羊躺下來,沒一會功夫就沉睡過去。

     這一覺宋陽睡得安安穩穩,一晃三個時辰過去,再睜開眼睛時月正中天,長夜過半。

     宋陽在花海出事前,莫名其妙的鼻子血崩,大量失血後一度讓他昏昏沉沉,其實那個時候,真正讓他身體衰弱的原因還是那樁不知名的怪病。現在怪病不再,尤太醫用煉血術為他洗煉的強悍身體似乎又回來了…按照失血的計量來算,今天的腿傷比起以前的鼻血長流猶有過之,而三個時辰的沉睡後,傷口雖然還不見太大起色,但體力恢復了不少,精神尤其健旺。

     宋陽試著跳了兩下,覺得自己還成,然後他就想媳婦了……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可前面營地裡就有個明白人,被這樣的誘惑勾著,不是誰都能忍得住的,宋陽又試著跳了一會,越發覺得還成,終於做下決定,壯起膽子準備再去探營。

     可沒想到的,還不等他跳出那塊巨蜥皮子,腳下地面忽然傳來了一陣顫抖。

     顫抖很輕,普通人完全感覺不到,只有宋陽五感鋒銳才有所察覺,可就是來自地下的顫抖太輕,才會讓宋陽大吃一驚,要真是地動山搖,他反倒不會擔心。宋陽立刻抽刀在手,留在皮子上全神戒備……不過很快顫抖減輕,漸漸消散無形,感覺上好像是一頭怪蜥從他腳下路過,現在已近跑得遠了。

     宋陽暫時不敢大意,屏住呼吸又戒備了一陣,確定再沒有動靜,這才松了口氣。但好像是下面的畜生故意和他逗趣似的,他才剛一放鬆,立刻又是一陣輕輕顫抖傳來!

     沒有別的對策,宋陽只能再度凝神備戰,仍和上次一樣,幾個呼吸的功夫後果,來自地下的顫抖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第三次輕震再起,轉眼又告消失;跟著又是第四次……只有震動、並無攻擊,更沒有醜陋蜥蜴爬上來,宋陽實在搞不清下面的怪物們在做啥,當即收斂心神,動作極輕,小心翼翼地趴在了皮子上,耳朵貼下,同時身體的接觸面積擴大許多,能夠剛好查探下面的動靜。

     很快,地下又有震動傳來,這次宋陽查探得明白,震動是從營地方向傳來,在經過他身下時並無半分停留,又向著荒原深處趕去。到現在宋陽大概想通了,一次震動就是一頭巨蜥路過,不是遷徙就是賽跑,反正和自己沒有關係,不用去理會。而怪蜥沒拱出地面來吃飯,也證明了他手上的這塊皮子好使,這讓宋陽還有點沾沾自喜來著。

     不過他心再怎麼寬,下面不斷有大蜥蜴路過,他也不敢再亂動,誰也不能保證他離開了皮子,人家不會一拐彎又轉回來。

     跑是不能跑,更不可能沒事找事沉身殺下去,宋陽乾脆耐下心來,趴在皮子上替大蜥蜴點數,同時心裡慶幸不已,幸虧凌晨時遇到的是一頭落單怪蜥,要像現在遇到這麼一大家子,麻煩就大了。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宋陽忽然聽到了一陣哭聲,聲音稚嫩,哭聲驚慌,分明是娃娃的呼喊。

     喊得什麼他聽不懂也聽不清,但至少能明白,哭喊是來自地下……宋陽瞪大了眼睛,還道自己聽錯了,可是等到下一次震動,他又聽到了一陣哭聲,聲音更尖銳了些,應該是個小女娃的嗓音。

     本來巨蜥在地下的行動,憑著宋陽的五感是沒辦法覺察的,否則之前也不會挨咬,可現在這一批巨蜥在地下通過時卻被他探知,是腳下這些凶物的行動不如黎明時遭遇的那頭靈活矯健麼?當然不是。想著它們過來的方向,再聽到地下隱約的哭喊,宋陽哪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怪蜥偷襲了沙民營地,偷走了不少娃娃,拖入地下正返回巢穴。就是因為它們口中拖了人,所以行動笨拙了些,這才引出了輕微震動,被宋陽查到端倪。

     剛剛聽到的那個女娃哭聲過後,地下就再沒有震動傳來,宋陽數得清楚,前後一共九頭怪蜥過境。

     遠眺沙民營地,仍在沉沉安睡,顯然沒發現怪蜥的偷襲,即便現在出聲示警,等沙民再醒來、起身、趕來,娃娃們也早都死光了。宋陽來不及多想,掀起皮子揮動鐵鏟,按照震動傳來的方向奮力向下挖掘。

     荒原土質鬆軟,宋陽力氣了得,短短一會功夫就向下挖出丈於深坑,先前的感覺沒錯,豎直向下的『井』正打通在怪蜥在地下同行的土路中,宋陽抓起怪蜥皮子胡亂裹在身上,一手長刀一手鐵鏟,矮身潛入坑道,手腳並用向前追去。

     因為瓷娃娃的警告,宋陽對沙民沒什麼好印象,如果看到幾個娃娃的屍體也不會難過,可現在娃娃還沒死,他就不能不管……失去了記憶,人也由此單純了起來,到現在為止宋陽還沒真正弄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性格、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憑本心做主,或許是前生裡的職業習慣使然,或許因他骨子裡是個善良人吧。小小生命危在旦夕,自己沒辦法視而不見。

     如果宋陽不曾失憶,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會出手麼?其實也會管的,便如十五歲時在深山中、為那個對漢人充滿敵意的山溪蠻首領剖宮一樣。人這個東西有時候就是那麼矛盾,為了找出報仇的機會,宋陽不惜生靈塗炭、禍亂中土;可他也會見義勇為,冒險去救幾個不相干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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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6 01:47:5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八章 路人

      坑洞漆黑憋悶、低矮狹小,宋陽在下面根本抬不起頭來,不過因為只能匍匐爬行,倒也省了那條傷腿用力,靠著雙手和右腿ǐ,足以維持前進速度。

      怪蜥挖洞,只容自己通過就足以,坑洞裡崎嶇難行自不必說,但是也有一樣好處:沒有岔路,就彎彎曲曲的一條地洞,宋陽至少不用費力再去分辨方向,追蹤起來省心不少。

      宋陽正向前奮力爬著,還沒追出太遠,忽然打了個機靈,雙手用力一撐止住前行的勢子,繼而刀鏟並舉,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此處距離地面不過一丈距離,洞中的黑暗濃稠有餘但純粹不足,宋陽的夜眼能夠派上用場,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身前數丈開外,正趴著一頭怪蜥,和自己正面相對,昏黃色的眼睛死死ǐ盯住他。

      怪蜥的口中還叼著一個小娃,不過娃娃的臉色青灰七竅溢血,已經死透救無可救。

      宋陽凝神以對,心裡並不如何緊張……
     
      他既然敢跳入坑道,對可能發生的危險就有過估計。真正算是麻煩的不外兩種情形,一是後面有怪蜥追上來咬自己的腳丫子;另則是大群怪蜥發現身後有人追蹤,轉頭散開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群起而攻。

      但是他現在綴在敵人的隊尾,他就是最後一個,不用擔心身後還有敵人;而坑道狹窄,前面的怪物想要圍攻他,非得先散去它們的『一字長蛇陣』,然後再挖掘新路迂迴才能完成包抄,如果那樣的話宋陽沒別的辦法,只能發力沖上地面然後遠遠逃走。

      而宋陽此刻人在坑道之中,幾乎每一寸身體都和泥土接觸著,若怪蜥開闢新路返身包圍過來,挖土時的動靜不可能瞞過他,至少他能提前發覺危險並及時逃走。

      此刻的情形很明白,怪蜥並沒有發動什麼兇猛攻勢,只是其中一頭掉轉了個方向,轉回頭來看看是什麼東西在身後尾隨著它們。

      在坑洞中和怪蜥正面相對,宋陽毫不擔心。

      這樣的地勢裡對方若發動攻擊,只能吞下或者鬆開小娃的身體再衝過來張嘴咬宋陽,這麼近的距離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怪蜥一張鷌開嘴巴,他手中利器就會激射而去,直接切入它的咽喉。
      
      昨天黎明時宋陽還試過,怪蜥的嘴巴裡沒有厚皮瘤甲,柔軟得很。

      現在宋陽只有一重疑惑加一重猶豫,疑惑的對方是如何掉頭轉身的,猶豫則在於待會是射出左手的刀子還是擲出右手裡的鏟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怪蜥的鼻孔收縮了兩下,似乎是仔細嗅了嗅,跟著打了個噴嚏似的響鼻,就開始慢慢向後退去,並未對宋陽不利。

      敵退,我進不進?

      蜥口中那個死去的娃娃,充其量三四歲的年紀,長得胖墩墩地,看得出他在家裡極受寵愛,此刻卻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死前的恐懼和痛苦永遠凝固在小臉上,一雙眼睛並未完全閉合,尚存一線縫隙,漏出些毫無生氣的目光,靜靜望著宋陽。

      敵退,宋陽進。

      蜥蜴退得很慢,宋陽著急也沒有用,真要殺了它必會引起前面怪蜥的驚惕,而且還會堵了追蹤之路,只能耐心下來,隨著它的退讓一尺一尺的跟上前,如此爬了數十丈,周圍的坑道忽然寬敞了起來,但高矮未變,還是壓得人幾乎沒法抬頭。這段空間成圓形,差不多畝餘方圓,怪蜥終於得以拐身轉頭,再不理會宋陽,按照原先行進的方向,速度極快地追趕前面的同類去了。

      經過空曠之處,坑道又復狹窄崎嶇,宋陽一聲不吭低頭猛爬,緊緊跟住前面的怪蜥……又爬過百多丈,地道中再次顯出一片圓盤似的空曠地帶,至此宋陽也恍然大悟,這些蜥蜴在挖洞行進時,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打出這樣一片寬敞地方,以備隨時轉向或集體休息。難怪前面那頭怪蜥能悄無聲息的掉頭轉回來,和自己四目相對。

      怪蜥似乎也認同宋陽的身份,就任由他尾隨身後,既沒有敵意更不存防備……宋陽心里納悶,明明已經發現有人跟隨,它們卻不聞不問?

      左思右想宋陽給自己找到了個解釋:要是有一碗扒牛肉條跟在他身後一起回家,他也不吱聲。估計是一樣的道理?難得有個人不用拖就跟著它們走了,大蜥蜴歡迎還來不及吧?

      其實宋陽沒弄明白一件事。

      怪蜥有眼睛,但它們身處於黑暗地下時,眼中會升起暗黃色的皮膜,看上去好像還有目光,其實這時候它們自己就廢去了目光,無論捕捉獵物還是分辨同伴靠的都是出色嗅覺,這一點和花海中的泥鰍怪幾乎相同。

      剛才怪蜥根本沒看宋陽,而是在聞他。要知道宋陽身上還裹著今早扒下來的蜥蜴皮,那股腥臭味道落在怪蜥的嗅覺中,表明的信息也就再簡單不過,身後跟來的就是個同類。

      怪蜥畢竟是冷血的畜生,兇殘有餘但全無智慧可言,它們不會思考只懂得遵循本能,雖然跟在後面的宋陽爬行動靜不對勁,雖然宋陽來得莫名其妙,但身上正宗的同類味道,就足以打消所有疑慮。

      但是對於宋陽來說,自己在蜥蜴眼中,是『扒牛肉條』也好是同類也罷,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他都無所謂的,追趕繼續、小心依舊,先前怎樣現在、以後就繼續怎樣……

      怪蜥在坑道中的行動迅速,爬行得飛快,且這種東西耐力驚人,開始宋陽還能跟上,可追趕一陣後,隨著體力消耗、速度也越行越慢,拖在身後的傷腿也愈發沉重。

      前面的巨蜥並沒有停下來等候『同伴』的意思,只是悶著頭向前趕路,把宋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宋陽獨自爬行,許久過後,在路過一處『圓盤』時,宋陽暫停前進,翻身躺在了地上,重重喘了幾口粗氣。前面的巨蜥早都沒了蹤影,按照常理來想,這一路追趕的辛苦和凶險,到現在已經全都打了水漂,沒有再追下去的必要了——時間耽擱得太久了,被抓到的娃娃,此刻怕是早都屍骨無存。

      可宋陽休息了一會,重新翻過身,繼續開始追蹤……他有一個疑惑:怪蜥捕捉沙民小娃做什麼?若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抓到小娃時三兩口吞下也就是了。要知道此處是荒原,土壤貧瘠食物匱乏,此間的掠食者,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吃到一頓飽飯,好容易遇到可口美食,居然還能忍住食慾、帶回家再開飯?

      宋陽沒去深究原因,但他能明白,心中的這點疑惑,或許就是個別小娃還能倖存的希望。
又爬行了一陣,坑道終於有了些變化,宋陽能感覺到,坑道在緩緩向下,一點一點向著地心深處伸展開來。

      宋陽再度停下了身形。

      之前經過的坑道雖然崎嶇難行,但深度不變,始終和地面保持一丈左右的距離,因為土層較淺,所以宋陽有把握,一旦凶獸發動襲擊,他能發力沖碎土石、迅速躍上地面撒腿逃命;可是現在再追下去,坑道向下延伸,每爬行一段,就距離地面更遠一些,若遇到險情想要沖上地面可就難了。

      自保都成了難題,還要繼續去救人麼?

      猶豫了片刻,宋陽輕輕呼出了一口悶氣,把手中利刃攥得更緊了些,身體再動,繼續他的追蹤……

      暗無天日的坑道,時間已經完全失去了概念,宋陽算不出、也懶得算自己又爬行了多久,腦子裡變得昏昏沉沉,坑道一直在向下延伸,遠離地面之後,空氣變得渾濁不堪,也許是疲勞所致,也許是呼吸不暢,有幾次宋陽都險些昏睡過去,所幸他還算明白,在這樣的環境裡睡著了怕是未必能再醒來,非得咬緊牙關堅持不可。

      這一路走得太遠了,其間又兩次,宋陽不得不停下來,在坑道中吃些干糧、喝一點水,否則體力無以為繼。要爬到非吃飯不可,這是什麼樣的概念?即便算不出時間,至少也能曉得這次追蹤已經不再是幾個時辰的功夫,起碼也得是兩三天的功夫!

      為了追蹤幾個不相干的小娃,宋陽已經遠離了沙民,不過大隊行進會留下明顯痕跡,只要能平安回去,再繼續去追蹤沙民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此爬了不知多久,空氣終於清新起來,宋陽大口呼吸著,同時心裡有數,空氣開始流動,出口應該不遠了。

      果然,再向前行進百餘丈,目光盡頭處顯出了一隻不大的洞口。

      洞口之外黑漆漆的一片,暫時看不清外面有什麼,只是隱約感覺到外面的空間寬敞,是一片很大的地方……

      外面應該就是怪蜥的巢穴了,宋陽沒敢直接沖上去,凝神側耳,仔細傾聽。

      既不聞巨蜥的動靜,也沒有娃娃的啼哭,洞外不存絲毫聲息,彷彿死般寂靜,宋陽什麼都聽不到,但是在恍惚中,目光卻捕捉到一絲光亮。

      仿若鬼火般一閃而過,等他想要看仔細的時候,前面又復一片漆黑。

      此刻不知距離地面有多遠,深處地底深處,又怎麼可能有光?宋陽靜靜趴伏著,又等了好一陣,始終沒再見『鬼火』閃過,耳中也依舊沒能聽到一點聲音,揮刀割下一塊裹在身上的蜥蜴皮子扔出去,也只傳回『啪』第一聲落地迴響,旋即又復寂靜。

      宋陽不等了,他千辛萬苦的追來不是為了趴在洞口聽聲的,小心挪動著身鷌體,行動緩慢到無以復加,但也沒發出一絲聲息,向著洞口不停靠近,找好位置後,伸頭向外一探,隨即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本打算著,只做迅速一探,不管看到什麼都立刻把腦袋縮回來,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竟會是如此一副場景!

      洞外空前宏闊寬敞,一條青石鋪就的大道筆直向前,大道兩旁零零星星地散落了些屍骸,偶爾有磷光閃爍,剛才的他無意中瞥見的微光,應該就是白骨上炸起的磷光鬼火,這倒不足為奇,真正讓宋陽心中震駭的是青石大道上竟然有人,許多人。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驅趕車馬、有的挑擔負筐,更多的則是空手前行,乍一望去大路上不下數百人,而此刻所有趕路之人,都在做著同一個動作:回頭……每一個人都與宋陽背身相對,但彷彿他們都知道身後有人正做窺探,所以每個人都在回頭,望向宋陽。

      剛才明明沒聽到絲毫聲息,宋陽做夢也想不到眼前竟是這樣一番場景,呆i望片刻後只覺得頭皮發炸,忙不迭把腦袋縮了回來。

      這種事實在太刺激了,宋陽膽子再大也受不了,心臟狂跳重如擂鼓,呼吸也忍不住微微顫抖,握著利刃的手心一層層沁出冷汗。

      再仔細傾聽,外面仍是死般沉寂……宋陽緩了緩神,等鎮定下來之後便覺出不對勁了,再次探出頭去張望。

      路上眾人仍在回頭望著他,比著剛才動作不曾稍改,也沒人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沒有,這次宋陽真正看出了端倪,果然就和自己猜想的一樣,路上所有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活的,統統都是石雕塑像。

      只是當初匠人的手藝精湛,每一尊塑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且在完工之後還加以著色,讓他們衣衫各異、鬚髮有別,雕塑的眼睛更是傳神,只要是在他們身後,不管從哪個角度望去,都彷彿他們在注視著自己。

      宋陽重穩心神,目光轉動又做仔細觀察,周圍並不見巨蜥蹤影,當即躍出坑洞,單腿猛跳了幾下,踏足青石板鋪就的大路。

      腳下是堅硬石板,自不虞怪蜥還能從下面發動攻擊,凶獸沒了偷襲的機會,宋陽這才仔細觀察路上這些石雕。

      完全是真人大小,比例準確雕工精良,尤其『眾人皆回頭』的造型設計更見匠心獨特,剛才宋陽被古時雕塑大家嚇得魂飛天外,還真是不冤枉。

      宋陽看得嘖嘖稱奇,當初設計這些雕塑的匠人似乎料到千百年後會有後人造訪,所以讓路上眾『人』齊齊回頭,任誰來了都先得被嚇個半死再說。

      用這麼精妙的手藝來惡作劇,那些匠人還挺有閒趣。

      剛才被嚇慘了,現在想通了,宋陽又好氣又好笑,心裡甚至還琢磨著,以後要是有時間有機會,拼著累出一身臭汗,也得把他們全都扭轉個方向,讓石雕從回頭看來路變做轉頭看去路,一邊胡思亂想,同時下意識伸手推了推身邊的一座石像想試試份量,不料一推之下石像紋絲不動。

      意外之餘低頭仔細端詳,宋陽這才恍然大悟……石雕與腳下的青石板緊密相連,乾脆就是一塊石頭。

      每一件石雕都是如此,他們不是被擺上去的,腳底和石板渾然一體。

      宋陽驚呆住,古時匠人積年累月,把一塊塊巨石打鑿開來,在磨出一條大路的同時,還雕鑿出數不清的石像,而這條路筆直向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工藝和這樣的規模,要耗用多少人力物力?

      沒了記憶的宋陽根本無法估量。

      再看大路兩旁的屍骨,皮肉衣料早都腐爛殆盡,屍骨間偶爾還散落些銅鐵工具,也都鏽蝕得不像樣子,用手稍稍一碰便告散碎,顯然年代久遠,或許他們就是開鑿這片奇蹟的工匠?生前身懷不凡技藝,可是在做工途中身死,就被同伴扔到路旁,甚至都不加以掩埋。

      此刻四周空曠,但嚴格來講仍是一條坑道,只不過比著先前蜥蜴挖掘的土道寬敞了無數倍,方向上是沒有變化的,周圍沒有其他出路。宋陽不再和石像糾纏,提起精神繼續前進,從他『入地』開始到現在,最慢也過去兩天多了,若再不能找到被怪蜥擄走的沙民小娃,就算他們沒被咬死或吃掉,也難有生機。

      一腳輕一腳重的向前奔跑,時不時停下來嗅一嗅味道,身邊『人群』依舊熙攘,只不過在跑出一段後,路上的石像都變得正常了,不再回頭張望,而是正視著前方,做趕路狀。

      即便心知肚明,自己的身邊人只是石像,可在這條路上走了一陣,宋陽的心底還是漸漸升起了寒意。石像的雕工太出色、每個人都保持著動態,以至時間稍久,就會讓人心生錯覺,彷彿他們都還活著,彷彿下一刻他們臉上剛剛皺起的笑紋就會擴散開來、他們微張的嘴巴中就會傳出說話聲音、他們提起的前足就會踏落地面!

      詭異陰森的石板路上,凝固不動的不是冰冷的石頭人像,而是時間吧。就在宋陽背上不自覺深處冷汗的時候,他眼前的光線忽然強烈了許多……仍是來自屍骨的磷光鬼火,但之前路旁只是偶爾散落著幾具屍骨,冒出的鬼火也都一閃而過,但現在,就在前面不遠處,大路兩旁堆積起如山屍骸。

      屍骸數量爆增,磷光的閃爍也就變得更加頻繁,星星點點,乍開上去仿若星河璀璨,可惜此間毫無夜色清透,只有無限陰森。

      下一刻,宋陽就聽到了哭聲。

      哭聲微弱,斷斷續續,若非宋陽耳力精強,根本沒有機會察覺。

      循著聲音,宋陽抬頭望向一座屍ī骸堆,小娃的哭聲就來自它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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