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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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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1 11:43:4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九章 耳毒

      宋陽開始翻騰自己的藥囊,沙王護衛從一旁大皺眉頭,也不管宋陽能不能聽懂,直接用蠻話問道:「我喝酒了,我吃肉了,為啥我沒事,王中毒?」單聽他的語氣,彷彿自己沒中毒讓他很不痛快似的。

      這問題白音王自己也挺關心,順口通譯過來,宋陽應道:「這種毒不用入口,不是下在酒菜中的。」

      說著,宋陽退開一步,又對白音王道:「你準備好,我要打你一拳。提前說好,你只許抵擋或者閃避,可不能還手。」話音落處,呼的一聲風向,宋陽抬手。直奔著他胸膛打去。

白音王起手擺了個封字訣,架住了對方的拳頭。宋陽遞過來的拳力並不太重,憑著白音王的本領穩穩能夠擋住,可他萬萬沒想到的,當他接住拳頭,雙方才一開始較力,眼前景物沒來由的輕輕一晃,莫名其妙地頭暈了下,由此招架被宋陽破開,拳頭直入中宮,繼續打向他小腹。

      眩暈只是剎那感覺,不等拳頭沾身白音王便告恢復,他身負上乘武功,應變不可謂不快,一見沒擋住當即單腳用力,準備側身躲避,不料足下剛剛發力,腦袋裡又是一暈,動作慢了半晌,這一躲也未盡全功,勉強閃開了小腹,但腰側還是被宋陽打中。

      拳一中身,宋陽立刻收力,當然不能傷了朋友。

      白音王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怎麼會如此,這不是見鬼了麼?」

      宋陽也收起架勢,繼續拾起之前的話題:「沙主的毒,是下在你耳中的。雙耳除了聽風辨聲之外,還有主掌平衡之用,也算是習武之人的根基,一點點好毒就能毀掉你的根基,讓你在打鬥中一發力就會腦中眩暈,哪還有的贏?」

      「尤其有趣的是,這道『耳毒』只是對平衡有輕微影響,對內力卻全無損害,你好歹也是個高手,大戰前只會收神、凝心、玄功默運大周天,不會像普通武夫那樣掄胳膊踢腿地做準備,由此直到上台動手,你都不會察覺自己不對勁;差不多的道理,等你上了擂台,打出的拳頭踢出的飛腿照樣虎虎生風,只是準頭會有偏差,下面觀戰眾人自然也不會覺得你中毒,只能吃啞巴虧。」

      說完,稍稍停頓片刻,宋陽又搖頭笑道:「這可是份好毒,以前我想配都沒能找齊材料。」

      宋陽說得頭頭是道,白音王又怎能不信,也不再廢話多問,直接道:「解毒吧!」

      宋陽自挎囊中取出應用長針,著白音王平平躺好,現在他右耳周圍施針,忙碌了好半晌宋陽長出一口氣,白音王趕忙追問:「毒已解?」

      「不是,這只耳朵裡沒毒,是左耳中毒。」宋陽也只能確定他被耳道下毒,但具體哪只耳朵他也沒法子直接弄清楚,幸虧一個人就兩隻耳朵,找過這只不對,就再去對付下一隻好了……宋陽又跑到白音王左邊運針如風竄刺耳廓,幹活同時還能再分出一份心思笑道:「也是我犯糊塗,你們沙民有貼左面而抱的禮節,那就是沙主下毒的好機會,剛才應該直接鼓搗你左耳。」

      銀針起落,宋陽的動作落在外行眼中全無稀奇之處,除了扎還是扎,不過隨著他的長針輕刺,旁人幾乎難以察覺的,白音王的耳道也在輕輕震動、蠕動,不長的功夫就有了效果,只見一滴黃豆大小、七彩絢麗的『水』珠,在被耳道震動驅趕,緩而又緩地流了出來。

      宋陽卻還不罷手,繼續施為,前後一共趕出來四滴這種豔麗『露水』才告罷手,又從藥囊取材,幫沙王配置一份清解餘毒的靈藥,這才收手點頭道:「成了。」

      白音王起身,縱躍幾下、再運力拳打腳踢,果然眩暈不再,全身上下一片輕鬆,不由對宋陽更好看了一眼,略帶詫異地笑道:「想不到,你還懂得毒藥。」

      宋陽笑了笑:「你運氣好,有人運氣差。」

      正趕上沙主準備出兵遠征時帶領族人返回舊地,白音王的運氣簡直壞透了;可他又剛好趕上宋陽恢復記憶,這才能為他解毒,運氣又著實不錯……或者說隨著宋陽真正清醒回來,被迫放棄家園、卻逃離狼窩又入虎口白音王、白音族,開始轉運了。

      隨即宋陽又仔細問過白音王與沙主見面的過程,把諸般細節都弄清楚後,白音王另起話題:「你幫我解毒,便等若送我勝算、送我白音全族自由,再不用天水洗罪了,宋陽不再是罪人,永為白音最最尊貴的朋友。你要想走,我現在就派人護送你們去往犬戎與回鶻邊境。」

      沙主派人跑到白音營前大喊大叫,通報賭局,白音王也照樣原數奉還,派出一批大嗓門族人去沙主陣前喊哈,正午的賭鬥兩軍上下悉數知曉,沙主也好白音王也罷,雙方都沒了反悔的餘地,如果沙主輸掉賭局又想食言的話,怕是不用白音反抗,他手下的大軍就先得嘩變了,畢竟,沙族的制度變了,但他們的性情沒變,重諾重信是每個沙民心中的底線。

      宋陽搖頭:「現在不走,看你打完擂台。不過有件事你得心裡有數……沙主給你下毒,自然是因為沒有勝你的把握,現在耳毒已解,你勝算很大,但也僅僅是『很大』而已,並非『在握』。沙主對你仍有一戰之力。」

      剛剛在解釋耳毒時,宋陽說得很清楚,這種毒只是讓敵人平衡受障,而非完全摧毀戰力,落到白音王身上,就算他耳毒未解,齊尚那樣的好手仍是贏不下他的。

      由此足見沙王身上也有著不俗戰力,否則他給白音王下毒意義何在?

      沙主也是兇猛好手,白音王若大意了,未必不會吃個大虧。

      待白音王正色點頭,宋陽繼續道:「還有,你這個人有個毛病,說話、做事、打架都喜歡瞪眼睛,上擂台的時候要注意下,把眼睛眯起來。」

      白音王現在就眯起了雙眼,問:「啥意思,這又有什麼說法?」

      「中了耳毒之人,瞳下會有三道血線,我就是這樣看出你中毒的,你把眼睛瞪得老大去上台,沙主一看就知道你的毒解了,明白?」宋陽笑了。

      白音王哪能不明白,眯著眼睛,同樣也笑了起來…敵人以為自己中毒了,可實際上毒已消解,這個便宜白音王一定要佔。

      閒話說完,宋陽暫時告辭離開。他忙碌的時候,瓷娃娃只從一旁看著,並未插嘴多言,直到此刻,邁步跟在他身旁:「熟人的毒?」

      耳中毒、壞平衡,即便瓷娃娃對毒藥一竅不通,也能明白這份『好毒』的不凡之處,且說起它時宋陽侃侃而談、解毒時毫不費力,即便宋陽是毒術大家,如果對這毒藥不太熟悉,也做不到如此輕鬆。

      宋陽倒抽了一口冷氣,嘴巴大張,滿臉錯愕地讚歎道:「好個聰明女子,這都能被你猜到,說,你是誰家的小娘子?」

      瓷娃娃可沒想到他突然變得不著調了,先驚後笑,目光裡稍稍無奈、多多歡喜。

      宋陽也跟著一起笑了幾聲,這才正經道:「同門的毒,」說話時,從目光到語氣都一派輕鬆:「天生死對頭,我走到哪都能碰到他!不過說起來,他的手伸得也真夠長遠的!」

      瓷娃娃稍作沉吟:「沙民和犬戎有世仇,燕頂與景泰志在天下,和他們搭上關係也不算意外,不過草原上這兩族實力相差懸殊,單靠沙民的力量,遠遠拖不住狼卒的後腿,如果沙主這次調軍出征是奉國師命令對付犬戎的話…燕頂怕是要有大動作了。」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是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不用過多解釋,宋陽完全能夠理解瓷娃娃的意思,但是很明顯的,他對這些大勢並不是很在意,聽過也就算了,沒有多做評論。

      白音王談判回來的時候,天色就已經大亮,再折騰過解毒事情,沒過多久便到了正午時分,此時大雨依舊,或許是今秋、今年最後的一場雨水了,空中烏云久久不散,從黎明到現在三個多時辰過去,大雨轟鳴不休,遠遠沒有停歇的意思。

      沙主再度派來使者,通報時辰已到,請白音王這就入擂。隨即雙方陣中都響起號角隆隆,兩軍戰士列隊整齊,雖自家首領緩緩前進。

      之前矗立於戰場中央、用作談判的華麗大帳早就被沙主撤下,半天功夫臨時搭建的高台簡陋難看,但勝在結實,足夠承載兩個兇猛勇士的對戰。

      大族在北、白音在南,兩家的人馬都在距離擂台三十丈處停步駐紮,他們既是戰士也是族人、更是這場首領之擂的鑑證

      沙民大族此次出徵集結了快三十萬青壯,隊列整齊軍威雄壯,一眼看去大軍密密麻麻鋪滿視線、直連天際,真正一眼望不到頭。反觀白音這邊…所有人昨天都曾投入惡戰,身上的皮胄破損,但生活窘迫沒有備用新甲,只能穿著破衣登場;不少人頭上、肩上都纏著厚厚繃帶,隱隱還有血跡滲出,再被暴雨一澆,說不出的落魄寒酸。

      更要命的是,走出營門踏上戰場的白音戰士竟無一例外的…誰都沒拿兵刃。不拿武器,還能叫做戰士麼?更談不上什麼陣容軍威。不過也正因為他們赤手前來,竟讓白音的氣勢,隱隱凌駕於對面的數十萬雄壯軍卒。

      陣勢雖狼狽,但氣勢正高昂,只為觀擂而來,又何須攜帶兵刃。

      漢家將領的『奪心奪神』的本領,白音王向先師臧青學了個十足十。

      大軍止步,沙主與白音王繼續向前,在他們身後還各自跟住了幾十個人,既有貼身護衛也有族中重要人物,他們可以到擂台近處觀戰,但誰都不許攜帶兵刃,宋陽身為白音貴賓,也得以藏跡人群、跟隨在白音王身後,一直來到擂台邊緣,瓷娃娃和班大人託了宋陽的福,都跟上來了。

      雙方首領登台,先是嗚哩哇啦好一通蠻話,不外確認賭注、確認規則,把諸多瑣事都囉嗦完畢後,隨著一聲銅鑼鏘鏘,戰場上數十萬將士齊聲歡呼,擂上的兩位沙族王者同時搶步上前,打在了一起。

      賭注事關一場大戰、無數性命,但擂台上的較量只問勝負而不求生死,沙主與白音王都赤手空拳,只以拳腳相搏。

      對這場打鬥宋陽完全提不起興趣,都懶得仔細去看,倒是對白音王的樣子,引出他幾分笑意,伸手遙指台上的王駕,對瓷娃娃小聲笑道:「以前見慣了他瞪眼,現再看他眯著眼睛,總覺得鬼鬼祟祟,好像做賊似的。」

      從登上擂台白音王就一直眯著眼睛,遮住耳毒已解的痕跡,打鬥開始的時候少不了還要裝作腦中眩暈、平衡不穩,前後已經幾次遇險。到了現在,白音王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一般來說,發覺朋友中毒,立刻出手給他解開也就是了,但宋陽當時並未急著救治,而是和他拆了幾招…這麼做固然是為了能更明白的解釋耳毒,同時更重要的是讓白音王明白中毒後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不知道中毒的症狀,又怎麼能在上台後裝蒜坑人?

      因為任性,宋陽或許算不得一個真正的聰明人,不過他的小心思、小花招的確是層出不窮的。

      也如事先所料,沙主雖老但動作敏捷,出手有力且兇狠,搏鬥的經驗更是老辣,此刻應該還未出全力,估計還是在試探白音王中毒後受影響的程度,擂台上暫時是個勢均力敵的情形。

      瓷娃娃不懂武功,但也能從沙主撲擊蕩起的呼呼風響中感覺到力量,輕聲問宋陽:「這人的武功大概什麼境界?」

      宋陽想也不想:「上品,丙末丁頭,如果單打獨鬥的話,你家人裡只有帛先生夫婦能贏他,不過比起白音王還稍遜一籌,加上他以為對方中毒…輸定了。」

      瓷娃娃點點頭,她對打鬥也沒有興趣,眸子裡閃出了些許笑意,追著宋陽的話道:「我家人?能贏他的絕不止帛先生兩口子,我的家人裡,還有絕頂厲害的人物呢。」

      宋陽認真回答:「不許總誇你夫君,我自己都不誇。」

      瓷娃娃得意洋洋,俏臉上滿滿自豪,免不了的,又惹來班大人一聲冷哼,老人家實在看不慣他們這麼耍花腔。

      丞相大人一出聲,宋陽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事情,和瓷娃娃換了個位置,站到老頭子身邊:「我有個事情,想和您老商量下。能不能這次您先不回南理…...」

      老頭子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冷冷看了宋陽一眼,宋陽趕忙道:「不是不讓您回去,是有件頂要緊的事情,我們誰都沒有這個本事,非得您老才能做得,這才不得已求您幫忙。也不敢耽擱您太久,至多一年時間,一年之後,我敲鑼打鼓把您迎回燕子坪。」

      班大人臉色稍緩:「什麼事情?」

      宋陽卻猶豫了下,應道:「再等等看,還不一定,就是先和您老打聲招呼。」

      班大人氣壞了……老頭子做了一輩子丞相,涵養功夫天下無雙,不過現在老了、敗了,落魄如斯,反倒率性起來,不再弄那些假惺惺的東西,喜不一定笑但氣一定會罵,陰聲問:「小子,你這是拿我尋開心麼?」

      宋陽立刻搖頭,常春侯對自己人從來都是嬉皮笑臉,絕不會較真拱火:「我把您當救星還來不及,我求著您拿我尋開心還來不及,你可千萬莫誤會。」

      這個時候,擂台上的兩個人突然同時開聲,發出一聲響亮吼喝,白音王仰天一跤摔倒在地;沙主也向後摔飛開去,左肩下榻顯然肩膀脫臼,他的右臂則軟綿綿地垂下,極不自然的扭曲著、手肘向前手腕向後,落在宋仵作眼中情形再明白不過,沙主的右臂骨折,而且斷碎得不止一截,基本上算是廢掉了。

      就在片刻前,沙主終於確認了白音王的『中毒』,不再過多試探,抓住對方的一次『眩暈』發動猛攻,又哪想到眼前的便宜竟是敵人的陷阱、是白音王的誘敵之計,一下子吃了大虧,右臂被對方絞斷、急忙以左手去救,結果被卸掉了關節;白音王也受到沙主惡力反撲,被震得立足不穩摔翻在地。

      雙方都摔倒,白音王只是一時間氣血翻湧,很快就爬了起來;而沙主的雙臂一折一脫,想給脫臼的肩膀復位都做不到,兩手都用不了了,這一局勝負已分。

      沙主眼中的渾濁、木訥一掃而空,驚訝地望著白音王:「你…之前裝的?」

      白音王終於能恢複本色,重新瞪起了眼睛,笑道:「少廢話,還要不要再打,給句痛快的。」

      大勝關鍵一局,白音王滿心豪邁,加之不用再眯眼睛,臉上說不出的舒服,這一句話問得霸道異常,其間更灌注真元,聲音響亮傳遍全場。

      沙主緩緩搖頭:「不用再打,你贏了、白音贏了。不過你如何破掉的耳毒,一定要對我說清楚。」

      一聲認輸,解去無數白音心頭積壓的巨石,轉眼中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從白音陣中衝天而起!白音王哈哈大笑,自然不會去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揮手道:「你走吧,帶著你的人離開,還有……你們真的是要去打犬戎?」

      白音王躍躍欲試,心意不言而喻……白音不肯臣服沙主,但永遠自認是沙民,與宿敵交戰,他們很想能參與進來,不過一定得獨立成軍,不能混編入沙主大隊。

      沙主緩緩搖頭,拒絕了好意,此刻他最關心的已經不是能否征服白音,而是對方何以破掉『耳毒』,可對方不肯回答,多問也沒有用處,陰沉著臉色,轉身準備離開擂台。可是任誰都不曾想到的,就在這個時候,一道人影自台下飛縱之上,身法聲勢轟轟蕩蕩,快如疾風猛若烈火,全不管擂台的規矩和賭局的公平,向著沙主直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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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章 臉皮

  事先沒有一點徵兆,宋陽忽然爆全力衝鋒向前,直到他沖上了擂台,瓷娃娃才愕然現…身邊的宋陽不見了。
  
  沙主手上有國師的毒藥,身邊必然有國師弟子隱蔽,宋陽這是想擒住沙主、逼他把人交出來?融會貫通之下,瓷娃娃心中湧起一聲苦笑:糊塗啊。
  
  沙主是什麼樣的人物?用二十年統一沙族、用二十年強化統治,經歷過不知道多少風浪,如許的人豈能隨隨便便被人脅迫?宋陽以為抓住對方就拿住了籌碼,可是人家手中又何嘗沒有籌碼,整個白音、包括他自己的小命,本就是在人家數十萬大軍的刀鋒之下。何況,就算沙主肯讓步,現在舒暢交人,此事又怎能善了,憑著宋陽一個人,身處荒原之上,又怎麼可能應付得了整座沙族的追殺?
  
  至於以沙主性命相挾,帶他不停跑出荒原、跑到回鶻,那純粹是痴人說夢,沙主不是傻瓜,焉能不明白和宋陽走他必死無疑,只要宋陽露出帶他離開之意,沙主就會傳令大軍舉措,拚個魚死網破吧。
  
  龍雀沖的度何其驚人,瓷娃娃一閃念間,宋陽已經衝到沙主身邊,伸手去拿人了。
  
  沙主武功本就遠遜宋陽,且雙臂盡廢外加毫無防備,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已經籠罩在龍雀轟的拳風之下,完全不存反抗餘地。沙主愕然失措,但擂台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白音王……
  
  白音王也沒想到宋陽會突然發瘋,一時間不及阻攔,但他也是好手,應變不可謂不快,沒能及時擋下宋陽,當即一拳全力向著他的後心打去,攻敵之必救,意在圍魏救趙。
  
  白音一族好容易重獲自由,這個時候沙主決不能有事的,沙主若真被宋陽所傷,白音便是背信在前,那時什麼賭局賭注全都不作數了,對方大軍勢必一擁而上,白音全族都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兩個沒想到……
  
  白音王沒想到,宋陽真就狂了,根本不理會身後強襲,眼中只有沙主。宋陽後心遭受白音王重擊,一口鮮血噴出,但他的撲擊不停,反而借力加身,獰笑中猛攻沙主
  
  瓷娃娃沒想到的,宋陽並沒有挾持沙主,而是直接一拳打在敵人的咽喉上……宋陽竟一招致命,直接殺死了沙主。
  
  從白音王到瓷娃娃再到普通白音戰士,擂台南方眾人全都在心底悲呼一聲:完了。
  
  一時之間,偌大戰場寂靜無聲,數十萬人全都面色驚駭,愣在原地。
  
  咕咚一聲悶響,沙主倒地,身體抽搐掙扎,但咽喉被打碎,無論如何也活不了了,宋陽同時駐足,嘴角上掛著鮮血,回頭瞪白音王:「你還真使勁打我?」
  
  白音王暴跳如雷:「你瘋了!」
  
  白音背信、主上慘死,沙民大族終於驚醒回來,轉眼間怒火衝天,立刻動衝鋒,事已至此,白音上下,從老到小誰都休想再活命。
  
  而白音陣中眾人,仍僵立於原地……
  
  就在擂台之下,還有幾十個隨沙主上前觀戰的大族緊張人物,他們距離最近,此刻全都雙目血紅,怒聲唾罵著沖上擂台,想要搶救主上擊殺兇手,但他們的動作哪快得過宋陽?宋陽一俯身抓起垂死沙主,好像使大錘般用力一掄,逼退了眾人。
  
  要知道沙民是最最器重亡人屍體的民族,當有戰士喪生,他們肯定要先縫合屍體再入土下葬,現在沙主雖然還未斷氣,但宋陽此舉無疑也是天大輕瀆,不僅大族暴怒成狂,連白音陣中也響起了一陣怒罵。
  
  宋陽卻還嫌不夠似的,一隻手抓住沙王肩膀,另隻手則在他臉上狠狠一扯,再次駭人聽聞的,他把沙主的臉皮撕了下來。
  
  沙主口中出的那是怎樣的一聲慘嚎啊……咽喉已經碎裂,沒辦法出什麼聲音,可劇烈的痛楚悲傷彷彿扯爛了體內每一道神經,硬是讓他從胸肺深處擠出了一串完全不應該屬於人類的哭嗥。
  
  宋陽一手抓著臉皮,另隻手則不再抓住沙王的屍體亂甩,而是改抓為抱,將其豎抱於臂間,一邊應付著沙主手下瘋般的攻勢,一邊還獻寶似的、對仍在擂台上呆立的白音王道:「你看、你看,沙主的臉。」
  
  沙主的臉在宋陽手上,沒什麼好看的,白音王沒反應,宋陽有些著急,提高聲音:「是假臉,是冒充!」
  
  白音王猛地一驚,按照宋陽的指引望去:宋陽的手上有一張臉皮,鮮血淋漓;而剛剛斷氣的屍體面上,雖也一樣是血肉模糊,但也還是能依稀分辨,他有鼻子、有眼皮、有嘴唇……分明是另一個人。
  
  白音王大醒、大喜,終於明白了宋陽的意思,立刻搶上前接下宋陽手中的屍體和臉皮,又忙不迭在屍體臉上擦了擦,抹掉血跡讓他乾淨一些,繼而奮力將其展示給那些台上的沙主手下,同時口中蠻話響亮急聲解釋。
  
  台上的沙民貴族與護衛一經提示,再一看那兩張臉,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事實擺在眼前,完全無可辯駁,沙主根本就不是沙主…死在宋陽手中的,只是個頂個沙主臉皮的冒充貨色。
  
  沙主統一全族,在荒原上做了二十年皇帝,麾下沙民都忠心耿耿,但他們的忠心只對沙主,當然不是對冒牌貨,而揭穿冒牌貨的宋陽、白音,非但無罪反而大大有功。台上的緊張人物最先驚醒,又趕忙嘶聲傳令,撤銷大軍的衝鋒,著實混亂了好久,總算克制住了慘禍。
  
  連番變化、兔起鶻落,白音族差不多十萬人一起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即便對方已經停手,白音王仍心有餘悸,聲音略略有些飄,問宋陽:「到底這麼回事?」
  
  宋陽擺了擺手,又一指台上的大族沙民,對白音王道:「這事回頭再說,你先去應付他們。記得,功勞你我一人一半,不許搶也不許讓。」說完,整理下衣襟,飄然下台。
  
  重返搭檔身邊,瓷娃娃立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聲音關切:「傷得如何,先莫說話,快休息療傷……」
  
  不等說完宋陽就笑著搖搖頭,吐血這種事可大可小,重要得看五臟受創的是何處,若是心、肝、腎受傷,事情絕對小不了,但宋陽這次是傷在了肺,不算太嚴重的情況,以他的身體、武功和醫術,用不了幾天功夫就能恢復如初。
  
  解釋了幾句之後,瓷娃娃還有些不信似的,又試探著問:「真的無妨?」
  
  待宋陽認真點頭後,她總算放下心來,問出了和沙王千篇一律題目:「到底怎麼回事?」
  
  宋陽對自己媳婦,可比著對白音王耐心多了,如實應道:「毒術精髓不過兩重,一在煉、二在下,前一重不說了,單說後一重,白音王好歹是個上品高手,耳道又是人身上的敏感之處,就算有了貼面的機會,想要讓白音王無所察覺地給他耳中種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許的下毒手法我都未必做來,最晚也得是從少年時開始苦練、至少二三十年的功夫不可。我聽白音王說過早上會商的經過,就只沙主一個人才有下毒的機會,不過…沙主會下毒?這可是天下奇聞了!」
  
  說到這裡瓷娃娃已經完全明白了:說穿了吧,就是沙主居然身負尤離師門才有的高深毒術,必是國師弟子無疑。而沙主的年紀又比著國師還要大上不少……本來以燕頂的本領和手段,收服比自己年紀更大的弟子也不是什麼奇怪事,可這門耳中下毒的本領非得從小苦練才能有所成就,這一來年紀上對不上了,由此事情也有了唯一的解釋:沙主的確是國師弟子,但沙主卻不是沙主。
  
  臉皮是真的,真正沙主的結局再明白不過了。
  
  如今已經證實了結果,再逆推過程也不會太費力,至少難不倒瓷娃娃,照她的估計,國師肯定是和沙主搭上了關係,但沙主心懷大志性情桀驁,難以完全控制,乾脆派人李代桃僵。
  
  事實也正是如此,四十年前進入荒原幫助沙主同一全族的那些漢人和燕頂並沒什麼關係,他們是另外一夥人,早在十年前或老或病,死了個一乾二淨,國師是在九年前和沙民搭上聯繫的,一來二去漸漸熟稔起來,燕頂派下心腹弟子遠赴荒原,繼續用漢人的辦法幫助沙主統治全族,著實為沙主出了不少主意。
  
  國師派來的弟子武功普通,但毒術和心思都屬一流,且身負上乘易容本領,盡心替沙主理事同時認真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從風俗到小動作學了個十足十,而從他到來開始,就動用毒術,陸續除去沙主的子女、妻室和關係密切之人,來自國師之毒何其了得,其間又整整跨了七年時間,沙民沒能察覺絲毫異常,只道是生病或意外致人喪生。
      
  直到去年國師弟子終於覺得時機成熟,發難奪去了沙主性命、剝下臉皮炮製成面具。
  
  高深易容術,本就有剝臉、替人、幻聲的神奇本領。臉皮自不必說,聲音來自模仿,唯獨身形一項則非得大差不差才可以,國師派來的弟子在骨架上和沙主也有五分相似,在來到荒原的這幾年裡不停在參照『本相』,或控制飲食,或鍛鍊局部,不斷『修改』著自己的身體,到最後單看體型,他和真正沙主已經有了七分相似,若罩上寬大外袍足以亂真了,且沙主近親不再,沒人能見到他不穿長袍的樣子。
  
  另外還有一重關鍵:在沙民眼中,沙主重新從漢境請來的幫手,明明是個四百斤有餘的肥胖大漢……在冒名頂替之前,國師弟子不停靠充填『假肉』來改變身形,這不是什麼難事,當年南榮右荃還化裝成一個胖掌櫃來著。
  
  國師弟子始終偽裝成胖子,這一來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有可能冒充沙主。所以一年前沙主帶著漢人朋友和領護衛小隊出去打獵卻遭遇狼群後失蹤、又過兩個月沙主獨自活著回來後,沙民並未有過任何起疑。
  
  其實從白音王就能看出,心思再如何細密,畢竟還是荒原上的蠻人,論起爾虞我詐詭計算計,他們差得太遠了,根本不是厲害漢人的對手。沙主算是沙民一族中幾百年才出現一個的傑出人物,結果還是被國師算計了。
  
  但惡人自有惡人磨,國師弟子的一點貪心,想要征服白音、再給自家大軍添上幾萬勇士,卻遇到了真正的煞星,最終被硬生生地碎喉、剝臉、慘死高台。
  
  沙主的臉皮是被粘在國師弟子臉上的,普通人就算用足力氣也撕扯不動,想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非得有把子力氣不可。而且硬撕面具,難免會傷及本面,但畢竟那是兩層臉,國師弟子的本來面目被粘連著嚴重受創,不過也還是能被勉強辨認。
  
  國師如何與沙民搭上的關係、如何派人冒充的沙主、甚至燕頂打算用沙民這股力量來做什麼,此刻謝孜濯都不如何在意,她關心的另有其事,靜靜望著宋陽:「其實,我想你能提前和我打個招呼的。」
  
  醒來後的宋陽和從前一樣任性,一聲不吭就跑到台上殺人、扯臉去了……宋陽聞言一笑:「我提前說了,你會怎樣?」
  
  對這個題目,瓷娃娃很是篤定:「我不會攔阻你。你當明白,你想做的、你要做的,哪怕是胡鬧,我也不會阻攔的。」
  
  宋陽繼續笑著:「可是會擔心吧。」
  
  其實宋陽的『任性』,很多時候都是如此的,有些傷害事情他非做不可,也知道身邊人未必就肯定不同意,可即便她們再如何信託自己、再如何篤定宋陽能平安歸來,心底還是忍不住會擔憂,便如這一次,如果提前告訴瓷娃娃他的計劃,從她得知他的打算起,就會開始擔心,直到他回來為止。
  
  不說,反倒會讓『擔心』短一些、少一些。
  
  瓷娃娃若有所悟,笑容暖暖:「明白了……可我還是想你下次能提前告訴我。」語氣不一樣、措辭不一樣、態度不一樣,但此刻的謝孜濯像極了當初的任初榕。
  
  老頭子總是不解風情,突然從一旁插口,不過一反常態的,這次班大人沒有教訓人,而是讚了宋陽一句:「沒貪心留活口,還不錯。」
  
  『任性在前,聰明在後』,當年宋陽在鳳凰城入選南理奇士時任初榕就給出的這八字評語,對宋陽評判無比準確,從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仇人見面,絕沒有放過的道理,宋陽毅然登台冒險出手,國師對沙民的圖謀關乎大局,何其緊張,宋陽卻問都不問,直接把沙主打死……不是他不想審問犯人,而是他明白其中道理:能被國師派到萬里之外獨自做事的弟子,無疑忠心之極,真的抓了他也休想問出什麼;更要緊的是,當忠心之人覺事情敗露,第一反應就是力拚到魚死網破,自己死不足惜,但圖謀不能敗露,他敢和宋陽、和白音同歸於盡,只要沙民大局還在,只要自己冒充頂替的詭計沒有被揭穿,師尊就能再派能人來重新收拾局面。
  
  所以宋陽第一擊直接打碎他的咽喉,讓他連傳令進攻的機會都不給。
  
  這個時候擂台上的交談也告一段落,按照宋陽的囑託,白音王把功勞一分兩半,說他和自己的漢人好友一起看出了沙主的破綻,確定此人是冒牌貨,又在高台上聯手合力揭穿賊子假面…至於他打在宋陽後背上那一拳,因為位置關係,白音這邊看得清清楚楚,沙主的手下卻沒太注意,沒人說起更沒人懷疑。
  
  到了現在,對沙民大族來說,白音非但不再是敵人、仇人,相反,已經變成了兄弟、恩人。
  
  大族中那些緊張人物走下來,來到宋陽面前認真致謝,而後不由分說,連擁帶搡把宋陽推到了高台上,跟著他們退後幾步,高聲大吼著對全軍傳下號令,旋即只見萬眾俯,沙主帶來的近三十萬大軍,同時向宋陽和白音王施大禮致謝,場面蔚為壯觀。
  
  本就該謝,宋陽坦然收下對方敬禮,同時低聲問白音王:「藉著這件事,你能收服大族麼?」
  
  白音王嚇了一跳,立刻搖頭:「白音就是為了不受沙主統御才告出走,如今你卻要我做這個皇帝?」
  
  宋陽和他熟得很了,說話也不用客氣:「糊塗,難不成你還想讓沙民回到從前?回得去麼?!」
  
  沙主統一全族,其中最最緊張的一重就是打散各個部落,把他們『混和』到一起,從統一到現在二十年過去,早就變成了一個團體,再也休想變回從前的模樣了。
  
  宋陽有自己的道理:「先不提我,只說沙民,以後想要過的好,非得有個好皇帝不可,我看你就不錯,你不是還把他們當兄弟麼,忍心看著沙主死後眾人爭位、同族操戈骨肉相殘?最要緊的,待大族有了新的沙主,如果又想收服白音怎麼辦?」
  
  宋陽最後一句話直擊要害,現在沙主已死、白音王又有恩於大族,白音的危機暫時解除,還可以繼續做他的自由之族,但誰能保證新的大族領就沒有野心?到時候若他也想實現真正的全族大統,白音又該何去何從?
  
  真正讓白音永得自由、一勞永逸的辦法,莫過於由白音王來做這個沙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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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一章 初亂

  對宋陽的提議,白音王顯然動心了,暫時不再說話,低下頭認真琢磨,可是越想他的目光就越閃爍得厲害,任誰都能看得出,在這件事情上他全無信心。
  
  宋陽從旁邊安慰加鼓勁:「怕你自己做不來?無妨的,有能人幫你!」
  
  白音王誤會了宋陽的意思,眼睛一亮:「這麼說,你肯留下來幫我?那可就再好不過。」
  
  宋陽嚇了一跳,搖頭道:「別鬧,我哪有空留下來,南理還一大家子人等著我呢!再說爭位這種事我也幫不上忙, 不過我幫你找的幫手深諳此道,是個真正的能人。」
  
  這個時候大族沙民的謝禮已畢,台上兩個人一起還禮,好歹把禮節做周全後,宋陽帶著白音王跳下高台,徑直來到班大人跟前,直接問道:「白音王若想做上大族的沙主,您老看有機會麼?」
  
  班大人不存片刻猶豫,開口就給出答案:「有機會,但也只是有機會而已。」
  
  白音王見宋陽居然把這件事拿來請教班老頭,臉上不自禁露出份苦笑,不過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搖頭道:「哪來的機會?要知道白音離開二十年,現在我在大族的看來,充其量只能算是半個自己人.....」
  
  「半個自己人也是自己人。」不等白音王說完,班大人就搖頭打斷,少有的,也沒有因為白音王的神情發脾氣,只是繼續講他的道理:「當初你走的時候,就頂著『神眷武士』的名頭,算得久負盛名,你當曉得,二十年前你爹之所以能帶著白音全身而退,全賴你是神眷武士,足見這個身份的力量了得;這次你回來,一登台就揭穿了假沙主,『先聲奪人』這四個字也是跑不掉了;而白音在你治下軍威強盛,昨天一戰以三萬敵八萬不落下風,此事有目共睹,這更是你的威風和美譽。有積威、有新恩,又有真正成績,說不定現在大族中已經有人心中覺得,你是做新沙主的好人選了。」
  
  說到這裡,班大人又把話鋒一轉:「不過奪位不是小事,不能光看自己這邊, 就這麼說吧,機會肯定是有,但要想真正成事不容易,還得看手段。」
  
  句句都有道理,而真正難得的是老頭子張口就說,其間根本沒有過任何思考。當真不用去想,所有這些事情落在眼中,自然就映入了心底,形成了思路。班大人這一輩子丞相,又豈是白做的。
  
  一直以來,白音王都不知道班大人的背景,只當他是個有些學識的老者,直到此刻聽他侃侃而談,才知道以前一直都小看老人家了,試探著對他道:「敢問您老以前是.....」
  
  班大人都不看白音王一眼,更不理會他的問題,目光直視宋陽:「先前你說的,請我晚回家一年,就是想我留下來幫這個憨子做上沙主位子麼?」
  
  宋陽點頭,誠懇道:「請您老務必成全此事。」
  
  班大人忽然冷笑了一聲:「莫忘了我的身份,真要助他成事了,我豈不是握住了一支雄兵,你能放心,你那個遠在鳳凰城的老丈人能放心?」
  
  宋陽應道:「謝孜濯把您的事情給我講過了,我明白的。」
  
  班大人曾擁立靖王,但他不曾參與弒君,更不知靖王背後還有大燕,他只是看錯了人、選錯了隊,但以當時的情形,他選的是讓南理最快安定下來的辦法,只問本心,老頭子沒錯。
  
  右丞相是罪臣,但並非逆賊,正相反的,他對南理之心、之情,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還要更深得多。
  
  班大人第二聲冷笑:「既知我的為人,便明白此事我一定不會拒絕了,小子,你這是在算計我麼?」
  
  班大人曾說過,人之將死什麼都不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太在乎了,但如果能機會再南理做點事情的話,他還是會做的。
  
  事實也正如他所說,前陣子得知宋陽『死而復生』時,班大人不惜以近百高齡、老邁之軀,對白音王跪拜磕頭,替宋陽開脫,說他不是死後復生,而是有嗜睡怪病被誤埋,當時班大人怕沙王會追殺宋陽,而老頭子相救他,究其原因也僅僅是覺得,宋陽活著會對南理有好處。
 
  現在也不例外,沙民全族能集結出將近三十萬青壯,若能拉到這個盟友,在北地和南理遙相呼應,於國於民都是大有好處之事。當然,於常春侯更是大大有利。
  
  宋陽搖頭笑道:「是真心請您幫忙,白音王這個人不錯,今天我們幫他成就大事,沒準明天他能幫咱們打仗。三十萬兵啊,您老也看見了,那邊鋪天蓋地的人。」
  
  白音王實在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算是提醒他們兩個:我就在邊上呢,說話多少在意點唄。
  
  老頭子沒再廢話,只是伸出了一個手指頭:「一年為限,不保證能成事,便如此吧,我試著幫他。」
  
  雖然回答地死氣沉沉,可是班大人的眼睛卻亮了許多。本以為會就此終老,沒想到臨時之前又趕上了這樣一樁大事,又能抖出一輩子最得意的本領,爾虞我詐、爭權奪利、諸般手腕無數算計,老頭子覺得有些興奮。
  
  宋陽忙不迭拉著白音王一起道謝,跟著又把白音王拉到一旁,大概介紹了下班大人的背景,幾朝元老、任朝中勢力更替穩坐右丞相高位數十載,這樣的人物,論起權謀心術,在中土世上絕對也是『大宗師』級別的,有他全力相助白音王何愁大事不成。
  
  白音王則盡顯沙民樸實本色,長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們兩個才剛說了幾句,班大人那裡就等得不耐煩了,老人家已經開始『幹活』了,走過來冷著臉對白音王道:「大族的貴族們過來了,你莫在閒聊了,有幾件事情需得馬上給我弄清楚!」
  
  可是還不等班大人吩咐具體事情,宋陽就搖頭打斷:「今天不行,白音王還要跟我做一件頂要緊的事情,其他事情都得先放一放。」
  
  班大人沒堅持,只是伸手一指正向白音隊伍走來的那些大族貴族,對白音王道:「你若有事,記得找人應酬他們,不可怠慢了。」
  
  大族的貴族自有白音長老去應酬,白音王跟著宋陽直接返回白音營地內。
  
  白音王也不知道宋陽所說的『頂要緊之事』是啥事情,便走便問:「這是去做什麼?」
  
  宋陽沒急著回答,而是語氣輕鬆,笑呵呵地問他:「你欠了我好多人情了吧?」
  
  白音王哈哈一笑,大腦袋猛晃:「胡說,我什麼時候欠過你的人情。」
  
  宋陽跟他算賬:「我救了阿斗、幫你們發覺狼群、解了你的耳毒、揭了假沙主的臉皮。」
  
  白音王繼續搖頭,笑答:「你殺我白音不少人,我都沒追究,你朋友和你媳婦我好吃好喝的照顧著,最後你和我是一條繩的螞蚱,對付不了大族你也得死,不能算幫我,抵了,統統都抵了。」
  
  宋陽笑得比白音王更開心:「你中毒了,假沙主敗在你手上時對你下了厲害毒藥,若不解救,七天後你會發燒,再七天後咳血,然後就死了,看上去和感染風寒一樣。不信你自己按一按羶中,會刺痛。」
  
  白音王依言一按,臉色微微一變,立刻正色道:「你說的不錯,你救了我族的阿斗、幫我們趕走狼群、幫我......我欠你天大人情。」
  
  宋陽欺負了蠻子,高興得哈哈大笑,帶著沙王深入營地,尋找僻靜處幫他解毒去了。
  
  什麼欠不欠人情之說,只是隨口說得笑話罷了,宋陽挺喜歡白音這一族的純樸和善良,對白音王也高看了一眼,當他是個朋友,他中了毒宋陽自然會出手相助。
  
  國師弟子慘敗之際對白音王種下的劇毒非同小可,宋陽著實花費了一番精神,直至轉天清晨終於驅毒完畢,白音王仍是生龍活虎壯漢一條。
  
  接下來的一天,兩個大好消息被白音王先後發掘出來,一是沙主身後沒能留下一子半女,真正位高權重的親信也都在前幾年裡相繼病逝,國師弟子冒充沙主,為了隱藏身份,要除盡沙主身邊親人;為了鞏固勢力,他剪除沙主曾經信任的手下,把大族經營成『沙主高高在上,餘眾皆不足道』的局面,結果卻幫了白音王的大忙,在沙主死後,大族裡沒有一個能夠順理成章接下大位的人選。
     
  另個好消息則是,大族中現在不存一個漢人,所有人都是荒原中土生土長的沙民,這一來便說明國師只派了一個弟子過來,此人沒有同黨單獨成事。此事乍一想讓人略略意外,但用心琢磨下來也順理成章,國師派來的人越多,沙主就會越提防,反倒會誤事。
  
  大族中不存國師餘孽,讓宋陽真正放下心來,後面的事情就是白音重返故地、白音王爭取上位,這些都是白音王和班大人的活計,宋陽幫不了什麼,且急於返回人間向家裡人通報平安,也就不再多待。
  
  再轉過天來,由一隊白音武士護送著,宋陽和謝孜濯辭別白音王、班大人,就此啟程,穿越荒原趕赴犬戎與回鶻的邊境。
  
  這一天也是吐蕃大活佛的七七大慶的正日子,清早宋陽與瓷娃娃從白音營地啟程之時,正是聖城仁喀慶典的開始之刻。
  
  大活佛的七七之禮宗教事情,各國朝廷只奉上問候和祝辭,並未派使團前來,唯獨回鶻派來了一大隊使者,足足幾百人的隊伍,聲勢殊為了得。外國使團到訪,吐蕃要做東道,包吃包住是必須的,大活佛又藉機彰顯小氣本色,天天給回鶻使團吃半生不熟的面條,不過回鶻人沒吃虧,偌大一支使團,給大活佛帶來的慶典賀禮就幾車葡萄乾,光吃麵條他們都賺了。
  
  不過是賺是賠也得看怎麼算,因為吐蕃也同樣派了個支近千人的浩大使團去回鶻觀禮大可汗登基,大活佛的禮物更寒磣,是幾十桶青稞酒。
  
  中土兩座大國同時舉辦國禮,對待『友邦』使團一個比一個刻薄,但對慶典的規模、氣派上又較著勁地花錢,高原的大慶千里披紅、大漠的典禮四隅掛綵,各有各的精彩與奢華,而相比之下,南理小鎮燕子坪辦的喜事就全無氣派可言了,但單論喜慶與快樂的氣氛,比起那兩座大國卻猶有過之,就在任小捕『看到』宋陽的轉過天來,一向財迷持家的承合郡主忽然掏出大把銀子,直接把附近幾座大城鎮中所有知名酒樓的大廚、夥計全都請到小鎮上來,大宴七天,封邑中所有人,從燕子坪鎮民到回鶻衛、山溪秀、石頭佬、甚至那些正在興建銷金窩的工人,有一個算一個,統統不用幹活不用練練兵,全都來參加宴席。就連妙香吉祥地裡的和尚也都得到精緻素齋款待。一掃前陣封邑的低迷、沉重,郡主當先滿臉喜色,下面人人自然跟著笑逐顏開

  「能喝酒不?」小捕聽著外面的陣陣酒令和哄笑,眼巴巴地問守在床邊的三姐。
  
  「喝水吧。」任初榕笑眯眯地勸妹妹。
  
  小捕癟了癟嘴巴,又道:「想吃肉。」
  
  「大夫吩咐,重傷期間不得見葷腥,清粥小菜最合適。」
  
  小捕開始搖晃腦袋:「趁著本官不能下床你擺宴席......任老三,你成心的。」
  
  任初榕嘻地一聲笑:「這次才擺了七天宴席,等你能下床亂跑的時候,我再開一個月的大筵,慶祝公主殿下痊癒歸來。」
  
  任小捕也笑了:「我下床就擺酒一個月?那要等他真回來了,你還不得擺酒一年?」
  
  任初榕神情不變,假裝沒聽見,不理她。沒人搭理也能自得其樂,任小捕就是有這個本事,繼續趴在床上晃腦袋,口中還哼起了『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一個人美滋滋地樂了半晌,公主殿下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就這麼定了!咱倆一人掏一半!」
  
  任初榕被她說懵了:「什麼一人掏一半,定什麼了?」
  
  「酒席錢啊,你一半我一半,等他回來擺酒一年的事情,定下來了啊。」任小捕回答的理所當然,語氣間還稍有不屑,彷彿初榕問了個傻問題。
  
  任初榕更懵了:「你、你還當真了?」
    
  宋陽可不知道家裡的喜慶,更不知道任小捕『一年酒』的敗家打算,倒是沒能趕上義兄的登基大典讓他稍有沮喪,但是沒辦法的事情,事出有因,懊惱也沒有用處,想來日出東方也不會責怪,如今宋陽心中最惦念的莫過於趕快進入回鶻,再請義兄傳訊出去,向家裡人和外面的眾多朋友報聲平安。
  
  可是路途遙遠,他再怎麼著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莫說趕到邊境,就只宋陽一行走出荒原、重新進入草原,就用去了二十天的時間。
  
  而這二十天裡,中土世上先後發生了幾件不得了的大事,回鶻大可汗登基第七天,先民建造的古神殿長明宮突遭大火,被徹底毀掉,三天後聖火宮昭告大漠查明火患真相,並非天災而是人禍,兇手正是宿敵犬戎,回鶻上下舉國震怒,阿夏家族搶先出擊,東進草原不宣而戰,開打之後大可汗才傳下聖火令,大漠勇士集結,兩國正式開戰;
  
  差不多同樣的時候,來自吐蕃的一支雄兵也告東進,不知為何一向被大燕倚為門戶的雄關竟不堪一擊,一時間燕國陣腳大亂,接下來的幾次戰鬥,大燕駐紮於西線、專門用來防備吐蕃的精兵幾乎不戰而潰,吐蕃人長驅直入。
  
  而吐蕃出兵大燕,掀動戰火後似乎還嫌不夠,又在北方調遣大軍,不斷騷擾回鶻邊境,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前一陣還是兩國大慶,歌舞昇平盛世太平,轉眼間中土天下烽煙四起。此刻看來還只是局部之爭,可是與以往不同的,這次是四座強國同時開啟戰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真正席捲天下,釀成真正的刀兵大災。
  
  另外,在高原上還傳出了一條『謠言』,相比於四國開戰,這道『謠言』算不得太驚人,但是其中卻透出十足的詭異:有吐蕃人信誓旦旦,說他們見到了一支『鬼兵』。
  
  不是望谷叛軍,而是真正的『鬼』,幾百年前就潰敗無存、銷聲匿跡、絕不應再存於世上的軍馬……深夜之中,浩浩蕩蕩、他們挑著大洪的旗號、手中提著古怪的長刀、臉上扣著倒長獠牙的猙獰鐵面,自高原某處疾行而過,不久便消失不見,不知從哪裡來,更不知要去往何處。
  
  不過這條消息還未經證實,目擊者只是在高原上流浪的一支小族,素以欺騙和狡詐聞名吐蕃,他們說的事情不足為信。
  
  四國皆動,但中土天下最最緊張的那個,卻是自身安穩太平、唯一沒有捲入戰亂的小國南理,南理是最盼著維持原狀的國家,其他四座強國,都有問鼎天下的可能,亂世於他們而言,既是災難但同時也是機會;唯獨南理,國力羸弱軍力不足,一旦陷入亂世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它最怕亂。
  
  上至鳳凰城朝堂百官、下到各州府平民百姓,沒人敢不去重視現在的局勢,只盼著那些獅子老虎隨便撲通兩下就得了,可別真的打成你死我活,再殃及了自己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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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二章 護送

      天氣越來越冷,陣陣北風掠過,雖然還不甚猛烈,但打在、臉上,已經隱隱透出些戾氣,讓人很不舒服。
  
  從幾天前天空漸漸變得陰鬱,不知從哪裡飄來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眾人頭頂,始終不曾散去。瓷娃娃置身於枯黃長草間,仰頭看著空中陰霾,對宋陽微笑:「烏雲追著我們走呢,讓咱們幾天都看不見太陽。」
    
  對這個說法宋陽付之一笑:「追著咱們?你我沒那麼招老天爺的恨吧?不過是陰雲覆蓋的面積太大,咱們一直沒能走出去。」
    
  瓷娃娃卻倔強得很,搖著頭堅持著自己的說法:「不是雲大,而是雲動,追著你。」
    
  宋陽好奇:「何以見得?」
    
  瓷娃娃笑:「妖星歸來,再入人間,頭當然得頂著重重陰霾,否則氣勢何在?這是你的氣派。」
    
  雖然明知她會開玩笑,可宋陽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理由,咳了一聲笑道:「不許迷信!」說著,轉回頭對護送自己離開的沙民道:「距離邊界還有多遠?」
  
  護送的隊伍來自白音,族中精通漢語的白音王走不開,漢人通譯班大人也留在了營地,所幸的是雖然白音沒人能再懂漢話,但沙民大族這幾十年裡一直都有漢人常駐,有不少人都通曉漢話,白音王特意請了個水平最高之人跟在宋陽身邊充當通譯。
  
  通譯早就算過路程,想也不想地答道:「直線走過去差不多二十天,但是要躲避狼卒崗哨,估計還得慢一些。」
  
  宋陽點點頭,仲手指向天空:「現在已經到了草原上,天色又不好,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下雨,讓後面的兄弟回去吧。」
  
  跟在宋陽身邊的沙民不過二三十個人,離開荒原後他們就易裝成普通的牧民看上去沒有絲毫奇特之處,不會引人注目。
  
  但是在他們身後三十里,還始終跟隨著三千白音精銳。
  
  大隊人馬若跟在宋陽身邊,目標實在太大難免不會暴露行蹤,真要惹來了狼卒宋陽就甭走了,但就讓他一行二十餘人趕赴邊界,白音王又實在不放心,這才想出了現在的辦法,精銳部隊距離正主三十里緩緩跟隨,一旦前面遇險後面就能及時接應上來。
  
  兩隊相隔的三十里中,白音人又建了六個移動探衛,每崗一人,彼此間只差五里,無論荒原還是草原,都在視距和沙民特殊木哨覆蓋範圍內,有事的時候可以揮動懷中藏匿的小旗或是吹響口中的哨子,都能立刻通知到大隊。
  
  這番安排在漢人眼中談不上多周密但也足見白音王的心意了。
  
  其實依著宋陽的心思,根本用不著這麼"鋪張",只要給配個通譯、找個嚮導就足夠了可是白音王拳拳盛意,完全不容他拒絕,宋陽當時也就沒再多推辭,如今離開荒原進入草原,才對身邊沙民提起,請後面的軍隊回去。
   
  通譯根本沒把這句話翻譯給衛隊首領,直接搖頭回答宋陽:「不是雨,這個時節,這樣的陰冷,天上藏著的不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雨,而是第一場雪。」說著,他也抬起頭,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空中雲層:「會下很久但不太大,不會影響行軍,對勇士們沒太多影響。」
    
  這時候身邊的瓷娃娃忽然沒來由的問道:「那庫薩呢?」
  
  當初在草原上,宋陽一行吃足了狼卒獵鷹的苦頭,真正曉得了它的厲害之處,如今又在草原上行走,沙民嚮導會小心避開犬戎探馬,可天上的獵鷹隨意翱翔、行跡完全無法預料,雙方隨時可能遭遇,宋陽所在的小隊現在是牧民打扮,落在鷹眼中也沒什麼值得懷疑的,但是後面的三千白音,又怎麼可能躲得開天鷹偵查?
    
  若他們被發現,狼卒趕來圍剿,宋陽又該不該殺回去相救?相救是去送死,不救心裡又覺得不落忍,這種事可討厭的很,能免則免了。到了現在,三千白音已經不再是保鏢,乾脆就是累贅了。
    
  白音好意相送,自己不領情不說反而還覺得他們麻煩,未免顯得有些不識抬舉,所以宋陽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但瓷娃娃才不管那一套,她的顏色只給宋陽看,對旁人一概平平靜靜冷冷清清,該說就說毫不忌諱。
    
  通譯這次不敢自己做主了,轉過頭把瓷娃娃的意思盡數轉述給白音衛隊的首領,不料後者聞言卻全不當回事,嗚哩哇啦講起了蠻話:「庫薩算什麼?根本用不著擔心。
    
  沙民與牧民世代為敵,所有沙民都知道獵鷹的厲害之處,通譯見衛隊首領說得大包大攬,不去翻譯給宋陽聽,反而自己先皺起了眉頭:「不可不防,否則白白斷送了三千白音兒郎,你不當回事我還要心疼的!」
    
  衛隊首領衝著通譯瞪眼睛:「他們人人都是我的手足兄弟,我比你更在意!」說完他又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我們白音早就找到了破解庫薩的辦法。」
    
  通譯大吃一驚:「當真?」
    
  「三千兄弟的性命,能用來開玩笑麼?」衛隊首領面帶得意:「白音二十年裡就棲身在草原邊緣,活在狼子的眼皮底下要是沒能找到對付庫薩的辦法,早就被滅族了,又哪還能回去和你們團聚。」
    
  通譯來了興致,滿眼好奇:「到底怎麼回事?快說來聽聽?」
    
  衛隊首領不答反問:「我先問你,庫薩什麼時候眼力最差勁,又什麼時候眼力最兇猛?」
    
  沙民都瞭解對獵鷹又詳細瞭解,通譯回答得毫不猶豫:「它們在大雨時和雨後追蹤之力會大幅下降;在夜裡眼力最好,比著白天看得還要更清楚…···還有,追人的時候,冬天不如夏天。」
    
  衛隊首領點點頭:「那你可知,為何會如此麼?」
    
  通譯滿臉不耐煩:「有屁快說!」要說起來,沙民純純樸朴地惡語,比著漢家的罵人話更兇猛,「有屁快說」比起「有屁快放」明顯高了個等級。人家世世代代都這麼說話,衛隊首領也不以為意·繼續道:「不動腦筋,永遠也解不開獵鷹的威脅····」
    
  衛隊首領好好給通譯講了一番「有思考才有未來」的道理,當然也免不了再挨上好幾句「有屁快說」,這才心滿意足·直接給出答案:「鷹眼犀利,但它們在天上飛,追蹤時候看得不止是獵物,更多的是……油!」
    
  通譯有個壞毛病,一遇迷惑就使勁眨眼睛,此刻眼睛都快眨得睜不開了:「什麼油?」
    
  「你身上的油、人身上的油、獵物身上的油······人人皮膚上都有油脂,咱們自己看不見·但鷹眼特殊,我們在草原行走時碰了草葉,油就會掛在草上,落在天上的鷹眼裡,就是閃光的痕跡。你想吧,這就等於人人身後都拖了一條閃閃發亮的「線」,它追起來會有多容易。」
    
  通譯嘴巴大張:「真的假的?」
    
  「哪裡會有假嘞···你自己琢磨啊,下雨時老鷹追不到人有情可原·為啥大雨初歇、視線好的時候,它們的追蹤本領反而大幅下降?因為雨水把草葉上的油跡沖掉了唄;再說庫薩為啥黑天比白天更兇猛?因為咱們看不到的油痕,在老鷹眼裡是亮晶晶的·黑天比著白天更醒目;還有,庫薩追蹤逃犯冬天不如夏天,最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了,冬天人穿得衣服多,恨不得把全身上下都包裹起來才好,皮膚很少暴露在外,蹭到枯草上的油少而又少……」衛隊首領耐心細緻,把一番道理仔仔細細講給通譯聽。
  
  兩個沙民一會指指天空,一會指指草堆,聊得挺開心·把漢人朋友完全丟到一邊去了,瓷娃娃倒還好,沒什麼表情安靜等待,宋陽可是越著急,實在忍不住了,拽了拽通譯的袖子:「說啥呢?」
   
  通譯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把衛隊首領的話一字不落翻譯過來,瓷娃娃也聽了個目瞪口呆,吸溜著涼氣道:「這個···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宋陽卻若有所思,對瓷娃娃應道:「有些意思,我以前倒是聽過差不多的說法······」他好像是在前生的《動物世界》裡聽說的,對於鷹眼視力卓絕,生物學家有過一種假設,認為鷹眼會對獵物比如兔子、老鼠的尿液灑落草葉後的產生的光譜有特殊的洞察力,所以鷹的視力好只是一方面,另一重是它們習慣追蹤這種痕跡,大大縮小了捕獵範圍,大幅提高了追蹤的成功率。
    
  兩種說法頗有相近之處。
    
  瓷娃娃饒有興趣:「哦?尤太醫給你講的?」
    
  宋陽搖頭:「不是舅舅,是趙忠祥。」
    
  瓷娃娃當然不知道趙忠祥是何方神聖,不過不用問,肯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對宋陽微笑著說了句:「你認識的能人還真不少。」
    
  庫薩追蹤的道理不是胡來的,二十年裡常常會有白音沙民遊走於荒原、草原的邊緣,數不清碰到過多少次獵鷹,但只要能保證之前身體皮膚不與周圍草木接觸,遇到天鷹及時往草堆中一鑽,大都能避開偵查。
    
  衛隊首領還生怕宋陽不放心,又用蠻話解釋了幾句,後面的三千白音,早在進入草原前幾天,就開始以蒿草根特質的蓑衣包裹全身,除了眼睛,幾乎不露一絲縫隙,保證行走時不會留下「油漬」。在進入草原後他們就更加小心了,大家行進的路線,特意選在野草瘋長的非牧區,一路走來長草足以埋人,後面的隊伍整天裡都在俯身行走,把身形藏匿於草下……
    
  其實鷹眼再怎麼犀利,也不可能隔障視物,小獸或者獵物躲入草堆扔回被它們發覺的原因不外兩個:一是「油漬,閃光醒目」;另則,庫薩就算看不見獵物,至少能看到長長的「油痕」至此便戛然而止,沒再向前延伸,不用問,獵物一定是藏在了下面。
    
  白音用二十年時間驗證出的道理,多半是不會錯的,而更要緊的是在人家解釋過後,宋陽就只剩下感動的份,後面的三千精兵為了追隨、保護自己,在進入草原後的行軍就完全是弓著半蹲於長草中、緩緩前行,畢竟拋除油跡反光之說·鷹隼的常規視力也異常了得,三千人的一支軍隊密密麻麻地站在那,就算不留下一點油光,天上的畜生也能一眼看清·所以非得藏身於長草、小心前進不可。
    
  三千白音的辛苦可想而知。
    
  宋陽搖了搖頭沒再多說什麼,只有瓷娃娃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都是互相的。沙民淳樸善良是沒錯的,但若非你為他們做了那許多的事情,他們也不會對你如此上心。」
  
  天下間所有的交情,莫過於一來、一往,為對方做得越多交誼自然也就越發深厚,平心而論,宋陽為白音、為沙族做得事情,足以抵得這三千白音的辛苦護送了。
    
  「你不用覺得歉疚什麼……」瓷娃娃的話沒說完,可是說到這裡,神情裡忽然現出了一份猶豫,片刻後最終還是淺嘆息了半聲,閉口止言。
    
  她險險就把羅冠等人葬身花海裂谷的事情告知於宋陽可是這件事情實在讓人很煩,想了想還是先瞞下來,有什麼事情都先等歡歡喜喜地回家之後再說吧。
    
  隨後幾天宋陽等人的行程一帆風順,正如沙民所言,壓在他們頭上的並非雨雲而是雪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天空中開始飄落雪花。雪花太小了,乾脆就是冰渣,零零星星全無壯觀或美麗可言,反倒更給這初冬染出幾分蕭瑟,讓人打從心眼裡覺得陰冷。
    
  直到他們踏入草原第八天的中午,始終在前進時對天空多了幾分留意的宋陽忽然停下腳步對身邊同伴道:「庫薩!」
    
  高空遠端、視線盡頭,一頭獵鷹正在緩緩盤旋著······
    
  衛隊首領立刻吹響只有沙民才能聽到的哨子,警告後面大隊小心遮掩行跡,通譯則提醒宋陽和瓷娃娃不用在意、也別盯著飛鷹看個沒完,他們現在是草原牧民,不會惹來畜生的懷疑···可是沒想到的通譯的話還沒說完,遠天的鷹子就雙翅震動,迅速向著宋陽一行飛來,待到他們頭頂的高空後,發出了三聲清冽啼鳴,開始盤旋起來。
  
  通譯的臉色變了變,先和衛隊首領用蠻話交流幾句,又回頭囑咐宋陽與瓷娃娃:「事情不太對勁,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待會會有狼卒過來盤查,你們兩個記得不要說話,真要有人問你們什麼就裝成聾啞夫妻,萬事自有我們照應。」
    
  出行之前白音王就想到可能會遇到狼卒崗哨盤查,跟在宋陽身邊的沙民都是經過特意挑選,身手精強心思聰明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精通犬戎語且身材矮小···一沙民普遍身材高大,比著漢人、犬戎、吐蕃都要強壯不少,但沙民並非異種,也是黑髮黑眸黃皮膚,只是天生骨架寬大些。
    
  沒等多長功夫,遠處馬蹄聲傳來,一支三十人的狼卒小伍馳騁而至,在他們臉上倒並沒有太多戒備神情,能看得出他們趕來盤查也不過是例行公事,並非是發現了什麼可疑之處。
    
  白音衛隊的首領率先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奉上早就編好的說辭,把自己一行說成是流浪牧族,趕在冬天降臨進入荒原邊緣,冒險打下些黃羊,豐收過後正準備去西關的大集市賣掉皮子去賺一分溫飽錢。  
  
  草原上像這樣的牧民大有人在,因為種種原因丟了牧群,變成獵人和流浪漢,狼卒伍長跳下馬來在白音的隊伍中轉了一圈,好歹翻看了下車子上層層疊疊的黃羊皮,見沒什麼異常點了點頭,又打量著衛隊首領道:「看你們身體不錯,想不想從軍?前面準備打仗,這個時候進隊正好能多賺幾兩。」
    
  就算沒有任務在身,衛隊首領不殺狼卒就不錯了,哪還能參加他們的軍隊,當即面露難色,嘿嘿地笑著,雖然沒直接拒絕但不想去的態度再明白不過。
    
  狼卒在外惡名遠播,但是對同族還算親切,伍長見狀也不勉強,擺手道:「不想來就算了,你們就此轉向吧,前面去不得了,剛剛說過了,馬上就要打仗了,兵家重地不容你等靠近。」說完,翻身上馬準備帶人離開。而衛隊首領心思一動,又喊了聲「請稍等」,轉回身從大車上卸下了幾張羊皮,抱到狼卒伍長的馬上,笑道:「咱們不投軍不是因為怕死,只因家裡還有老人孩子,我們要是回不去,他們就只剩死路一條了,性命不是自己的,實在是有苦衷······天氣冷了,這幾塊皮子給兄弟們晚上睡覺的時候做個披蓋,算是咱們的一份心意。」
    
  狼卒內部軍紀森嚴,平白無故里犬戎騎兵是絕不敢動本族平民的一針一柴,否則軍法嚴懲不貸,不過人家主動送東西來犒勞軍兵又另當別論。沙民送過去的黃羊皮都是上好貨色,而這個季節,這份禮物正是士兵們最最需要的東西,狼卒伍長又驚又喜,連忙下馬沒口子的道謝。
    
  宋陽從一旁看著,心中琢磨犬戎騎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學得還真不錯,難怪狼卒之名威震天下……
    
  既然狼卒有了笑意、謝意,再說起話來也就輕鬆多了,客氣了幾句又閒聊了幾句後,衛隊首領「隨口」問道:「前面要打仗···到底是咋回事?打沙民還是回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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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三章 見鬼

      班大人忽然打了個哆嗦,張開眼睛一看,心裡只有一個感覺:活見鬼了……人老了,精神總比不得壯年時候,最近又忙著幫白音王圖謀沙主大位,精力大大消耗,今天剛吃過午飯他就困得張不開眼睛了,回到帳篷裡小憩一覺,不料被凍醒後他張開眼睛竟看到了灰濛蒙地天空。

      本在帳中睡覺,醒來後發現自己置身野外,這不是活見鬼是什麼?

      而等他坐起身,看到面前站著的一批人,老頭子更是大吃了一驚,『活見鬼』的念頭也變成……見活鬼了!

      齊尚、巴夏、阿伊果、慕容小婉、羅冠等一干早就該死在裂谷、屍身沉入淤泥之人,竟全都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或嬉皮笑臉或目光親切地望著自己,幸虧現在是白天,要是大半夜,班大人就夠嗆能履行和宋陽的一年之約了。

      面前密密麻麻,足足站了百多人,站在前排的幾個首腦,除了齊尚等人外班大人也大都認識:永遠對揣著雙手的顧昭君、漂亮和尚施蕭曉、帛先生夫婦以及比丘尼無魚和苦修持云頂……宋陽家的兇猛朋友,幾乎齊聚而至。

      宋陽和瓷娃娃在草原失蹤後,謝門走狗、付黨顧門兩股勢力等厲害人物先後趕赴草原找人,無魚和云頂也退出大活佛的七七慶典,改道去往草原,眾人先後匯合,一邊收集著有用線索,一邊向著宋陽失蹤的地方追蹤下去。

      就在齊尚等人爬出裂谷的時候,老顧眾人也追到了花海,不久後雙方就見面了。見到他們還活著,再從羅冠口中得知宋陽會『死而復生』的消息,眾人都告大喜。可是大家來到草原不單是為了找宋陽,至少謝門走狗更重視的是謝孜濯,宋陽或許已經脫險,但謝孜濯還在沙民手中。

      沒過多久眾人就找到白音遺棄的舊營地,又沿著白音遷徙留下的痕跡一路追蹤下來,終於在四天前追到正地方,但想要在快十萬人中找出目標哪會是件容易事?這個時候白音正在忙碌著第二次遷徙,準備回到大族的集居之處、重返祖先世代的家園,營地中亂得不像樣子,這倒給了漢人們可乘之機,一眾高手搜索了好幾天,最終找到了班大人,由武功最高的云頂活佛出手,神不知鬼不覺把正午睡的老頭子給偷了出來。

      也幸虧宋陽請班大人留了下來,否則大夥就算找到了地方也不會知道瓷娃娃究竟去了哪裡,說不定又會鬧出什麼樣的大禍,等班大人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講過,所有人都又驚又喜,特別是得知自家小姐和宋陽變得異常親密後,謝門走狗一派更笑得合不攏嘴。

      在花海黑沙爆一戰中,羅冠殺過不少白音族人,他們也是沙民親手扔下裂谷的,此刻雖然談不上太多仇恨,但彼此若見面,心裡肯定會不痛快,乾脆也不去進營,麻煩著云頂活佛又跑一旁,把班大人送回帳篷,眾人就此離開,也和宋陽一樣取道回鶻邊境,一是大夥都盼著能追上宋陽,早些團聚見面;另則荒原偏靠西北,距離回鶻很近。

      差不多就在顧昭君等人重新開始趕路的手,白音衛隊首領正面帶笑容,揮手送走了狼卒……

      護衛首領轉回到宋陽身邊,把自己探來的事情告知,通譯在旁邊翻譯著:「回鶻和犬戎開戰了。」

      真正的大事件,宋陽和瓷娃娃相顧驚訝,護衛首領繼續道:「為啥不是很清楚,但這次是回鶻主動打過來的,狼卒在這裡擺開了戰場,要有一場大戰了,不過看狼卒的樣子,對此倒是戰信心十足。」

      兩句說完,護衛首領閉上了嘴巴,就這點消息對宋陽來說如何能夠『解渴』,追問著:「具體說說。」

      護衛首領面有難色,他的消息來源不過是個『小隊長』、狼族中除了普通士兵外最最小的小官,先別說重要軍情人家不會向平民洩露,就算那位伍長想說,怕是他也說不出什麼重點來,現在護衛首領又哪還有什麼『具體的』可說。

      宋陽遠眺前方,什麼都看不出來,又轉頭望向瓷娃娃,目光帶有徵詢之意。

      「狼卒遠遠地封閉戰場,從咱們這裡甚至看不到有犬戎騎兵活動的痕跡,足見戰場很大、這一仗的規模絕對小不了,只憑咱們身後的三千人,送死都不夠看,什麼也做不來。」瓷娃娃不用他開口就直接指出關鍵。

      或許真是上天注定的,瓷娃娃總是能看懂宋陽的心思,當然,他發瘋的時候除外。

      宋陽的確是想著,看看能不能憑著身後的三千人做點啥,幫回鶻就是幫義兄,這一點沒的說;另外犬戎誅殺南理使團、又把宋陽一行輦得雞飛狗跳,險險就要了他們的命,宋陽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大虧,不想報仇倒奇怪了。

      聽謝孜濯說的有道理,宋陽有點洩氣,謝孜濯又對他笑了笑:「留下來不是不可以,但只能看不能動。」

      宋陽搖了下頭:「這麼遠什麼都看不到,又沒辦法靠近過去,還是算了,繞路走吧。」

      護衛首領蹲下來,拿著根木棍在地上畫來畫去,和身邊同伴商量著,重新規劃前進的線路。繞個路說起來容易,但他們身後還跟了三千白音,想要躲過突然冒出來的巨大戰場而不被狼卒發現,非得一番細心研究不可,足足一個時辰,沙民們改蹲為坐,還是沒能找到完美的線路,就在這個時候,已經遠去、重回哨位的獵鷹忽然又發出一聲啼鳴,翅膀輕震,向著他們所在的方向飛來。

      通譯吃了一驚,皺眉道:「怎麼又來了?」隨即問護衛首領:「會不會是發現了後面的白音兄弟?」

      庫薩之前來過一次,除非發現新的狀況,否則絕無再飛過來的道理。

      護衛首領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神情警惕死死盯住天上獵鷹,暫時沒多說什麼。倒是宋陽,在仰望片刻後說道:「不是衝著咱們來的,它飛得很慢。」

      雄鷹振翅,疾飛時速度何其迅疾?剛剛在發現宋陽等人後,幾個呼吸便從視線盡頭趕到他們頭頂盤旋,為狼卒指引方向。但這一次它雖然也是向著宋陽所在的方向飛來,但速度緩慢,徐徐向前……眾人心思都不差,一經提醒便都明白了,庫薩這次是在跟蹤著地面上的一個目標。

      巧合罷了,那個『目標』正向著宋陽一行的方向逃竄,獵鷹自然也就緩緩跟來。

      宋陽沒猶豫,對同伴道:「趁著狼卒還沒上前,我過去看看。」

      護衛首領也痛快得很,大手一揮:「大夥一塊過去。」話音落處,一行人起身奔跑,迅速迎上前去。

      相對飛奔,雙方腳程又都夠迅速,很快宋陽一行就迎上了『目標』,略略有些意外的,對方雖然穿著牧民的衣袍,但皮膚皂白、眼窩深陷,分明是個回鶻兒。

      此人知道頭頂有庫薩跟蹤,用不多久狼卒騎兵就會追上來,正奪命狂奔之際,忽然見到一群牧民從正面包抄上來,當即目露凶光,二話不說拔刀就刺。宋陽哪能讓他行兇,立刻搶上一步穩穩捉了他的手腕,沉聲道:「莫慌,自己人。」

      純粹是本能開口,說得是漢語,宋陽本來也沒指望對方能聽懂,不料回鶻兒手上動作一緩,居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似乎在犬戎境內忽然聽到漢語,讓此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抬起頭仔細打量了宋陽幾眼,更讓人沒想到的,回鶻兒臉上露出十足驚詫,漢話聲調古怪僵硬:「你是…宋陽王駕?」

      對方竟認得自己,宋陽也有些詫異,點點頭:「你認識我?」說著,再仔細看回鶻兒,全無一點印象,卻意外看到回鶻兒的肋下插著一截殘箭,傷得頗重…箭無羽、深深陷入身體,顯然回鶻兒在中箭後伸手撅斷了箭桿。

      回鶻兒全然無視自己的傷口,臉上喜色綻放,可他漢語差勁,張開嘴巴無比費力,也沒能再說出一言半語,急得直想跺腳。宋陽腦筋轉得快:「無妨,你會犬戎話也可以的,我有通譯。」這個回鶻兒深入地境,又被狼卒追殺,多半是回鶻大軍的探馬前哨,應該是通曉草原語言的。

      果然,回鶻兒面色一鬆,立刻開口,說得一嘴流利的犬戎語,通譯從一旁譯給宋陽:「他在一品擂見過你,前陣回鶻出訪南理他也曾隨行,所以認識你,他說是阿夏的族兄。他還問你怎麼還不死呢?」
  
      最後一句人家回鶻兒對宋陽說的是『想不到您竟然還活著』,結果回鶻人說犬戎話,沙民又把犬戎話翻譯成漢話,就變成這個味道了。

      宋陽能懂對方的意思,哪會去計較這個細節,而且聽到了『阿夏』,一下子讓他感覺親切許多。當即笑著點頭,伸出手用力一拍對方肩膀,笑道:「我義兄的大舅哥啊!」暫時先顧不上敘交情,轉頭對通譯道:「想辦法救下此人。」

      狼卒將至,有什麼事情都得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對漢話回鶻兒會聽不會說,聽到宋陽立刻搖頭,對沙民通譯打了個手勢,示意請他繼續翻譯:「我的行跡已經暴露,在見到你們後若消失不見,狼卒必會懷疑王駕。」待通譯轉述後,他忽然跪了下來:「但我身上有一件重要軍情,事關重大,若王駕能代為傳遞,我雖死無憾。」

      天上庫薩追蹤,若沒遇到宋陽一行,他絕無逃生希望;要是托靠宋陽的庇護,自己能不能逃生仍是未卜之事,但必定會連累宋陽,這又是何苦來的。

      何況他對自己的死活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最要緊的是把一則要緊情報傳遞迴大隊,眼下能指望的就只有宋陽。

      雖然在落難、逃命中,此人對事情的判斷仍準確得很,足見是個精明角色。

      宋陽急忙把他扶了起來:「說。」

      回鶻向犬戎開戰,阿夏所在家族率先而動,勇武之族、攻敵所不備、選擇的突破口準確、戰術運用得當再加上一份大好運氣,犬戎的邊防被他們直接打了個對穿。

      跟著回鶻邊軍大舉壓境、犬戎西線整軍應戰,阿夏家族率領的兩萬精兵則進入了敵後。

      此刻兩國戍邊大軍正沿著國境線展開會戰,彼此攻伐糾纏不休。

      兩國在邊境上都駐精兵屯猛將,本來是個勢均力敵的狀況,但現在犬戎人被兩萬回鶻精銳抄到了背後,受擾不斷接連吃虧,整個戰線都岌岌可危。

      犬戎的戍邊軍馬壓力極大,難以再抽調重兵去追剿阿夏一族。按照常理來算,犬戎邊軍身後地勢開闊,駐軍並不多,阿夏已經率兵迂迴到敵後,附近幾乎沒有能在對她造成威脅的敵人。想要消滅阿夏這支人馬,非得再從國內調遣重兵過來,可遠水救不了近火,等犬戎新軍到時,怕是邊境的軍團早都崩潰了。

      看上去現在的戰勢對回鶻異常有利,大漠上大軍集結,正源源不斷趕戰場;東線邊軍先行猛攻草原,阿夏則在背後神出鬼沒,予狼卒沉重打擊……

      只是『看上去很美好』吧。

      回鶻人不知道燕國師用百萬黃金買了十萬狼卒,不知道犬戎早就開始調兵準備在冬天時西攻大漠,更不知道這十萬狼卒正屯紮在犬戎邊軍以東不遠處。

      以為已經身處敵後、暫時安全無虞的阿夏一族,根本就不知道,在她身後不遠還藏了十萬狼卒。

      如今宋陽身前遠方,就是這十萬狼卒擺下的埋伏。阿夏正率領隊伍向著這方向行軍,卻不知人家已經布好了口袋。一方十萬、一方兩萬,又是以有心算不防,一旦回鶻人踏入陷阱,又哪還有逃生的希望,必然無形。再進一步去想,剿滅阿夏全族的狼卒會繼續西進,回鶻不曾算到的十萬狼卒添做生力軍,到時候潰敗的怕就變成回鶻邊軍了。

      如果按照常規的打法,依託地勢固守雄關,就算犬戎增兵十萬,回鶻人也基本能守住邊境,未必就會被迅速擊潰,可現在他們以為自己形勢有利,要進擊前沿自然得從雄關中走出來……

      再說回阿夏的族軍,畢竟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即便不覺得形式危機,身處戰場時正常的偵查手段也還是一樣都不會少,宋陽眼前的這位『族兄』就負責正東方向的哨衛,為保族軍安全無虞,他帶隊遠弋刺探敵情,四天前路過此處的時候還沒發覺異常,全沒想到,再又縱深一陣後返身打算回歸大隊時駭然發現,此處已經被一支規模龐大的犬戎大軍佔下來了。
   
      可惜『族兄』還沒能傳訊回去就被對方發現,逃到現在餘者皆遭射殺,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儘量簡明扼要,回鶻兒把事情大概交代清楚,他托請宋陽辦的事情也再明白不過,想辦法穿越敵陣,把此間情形報知阿夏。

      此事絕不單至於阿夏族軍的生死,還牽扯到邊境大戰的勝敗,無數回鶻戰士的存亡。

      另外,回鶻向犬戎開戰的真正原因,『族兄』也向宋陽和盤托出。

      大可汗自毀神廟,藉以為開戰藉口,事情真相在回鶻內屬於絕大機密,除了幾個當事者外大漠上下就再沒有人知道,這麼大的事情阿夏當然也不敢隨便向同族透露,一旦走漏了風聲,讓回鶻百姓知道祖先遺蹟是大可汗燒的,非得造反了不可。

      不過雖然沒有明言經過,但這場大戰的起因,阿夏還是告訴了家中親屬:一是為宋陽報仇、二是為阿夏家族撈取軍功。至於『澇疫毒源』,阿夏倒是沒有提起,那也是絕密事情。

這個時候遠處馬蹄聲隱隱傳來,塵土飛揚中數百犬戎騎兵正疾馳趕來,顯然對這個回鶻探子狼卒重視得很。

      回鶻兒目光銳利,不用回頭,只看宋陽的神情就知道追兵將至,對著宋陽點點頭,重新抄起生硬漢話:「拜託王駕了。」隨即又望向那些沙民,用犬戎語道:「兄弟們,對不住了,但記得,一定一定不能放過我!」說著,手中刀猛然一探,砍中一個沙民的肩膀,他用的力量不大不小,見血了但傷口不深,更未傷及筋骨,而後回鶻兒飛起一腳直接把另一個沙民踹了出去,奪路就逃。

      二十餘位『牧民』壯漢,若被一個重傷的回鶻兒衝陣逃走,待會狼卒過來根本就沒辦法交代,白音護衛的首領也是個當機立斷之人,口中低低說了聲:「對不起你!」一個虎撲把回鶻兒沖翻在地,翻騎上身死死將其按住。

      宋陽眉頭深皺,也裝作上前幫忙的樣子,同時對回鶻兒咬牙道:「我送你過去吧。」

      這樣的時候,這樣的環境,任誰都明白『送』是何意,回鶻兒若落在狼卒手中,必然受盡折磨悽慘而死,與其如此倒不如現在給他一個痛快。

      可回鶻兒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奮力搖頭:「不行、留我活、給狼子…最不惹懷疑。」

      宋陽抬手把一枚藥丸塞進了他的嘴巴。半個時辰後此人會毒發,五內血崩而亡,死時之前瞬間痛苦,總好過受上幾十個時辰酷刑逼問。

      能做的僅此而已,宋陽默默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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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4 01:06:5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四章 分頭

      不久後狼卒趕來,從沙民手中接過逃犯,一位長官上前盤問幾句,沙民首領回答的中規中矩,說是見庫薩巡空知道有敵人跑來,就迎上來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結果回鶻兒直接拔刀相向,還砍傷了一位兄弟云云。

     狼卒只道是同族協軍共御外敵,這種事在草原邊民中本來就平常的很,也並未生疑,相反還褒獎了一番,隨即他們把回鶻兒按在馬上趕回營房,白音首領在後面趕了兩步,大聲笑道︰“祝大軍旗開得勝、馳騁草原!”

     狼卒放聲長嗥回應祝福,而重傷、被俘、命不久矣但交托了任務的回鶻兒也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知道沙民的祝福是對他喊出的。

     犬戎騎兵撤走,宋陽一行也不曾冒進,暫時停留在原地,宋陽低著頭沉思不語。沙民自然不會去打擾他,不過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瓷娃娃能明白他的心思,走到身邊輕聲問道︰“要幫回鶻?”

     宋陽點頭。

     一直以來,宋陽也不過是把日出東方,當成一門遠在萬里的親戚,常常有消息往來,可是論起交情不過就那麼回事,談不上關心、更算不得知己。但是很明顯的,宋陽低估了交換火芯玉這個儀式在回鶻人心中的意義。

     如果說當初大可汗把南理和親轉到宋陽頭上,是給了他一個驚喜,那現在興兵為宋陽報仇,就著實讓他有幾分感動了。

     在這一世里,除了幾分感情牽絆之外,宋陽為人處世的原則歸根結底不過八個字︰隨心隨性,投桃報李。

     四字對己、四字對人。

     穿越戰場去警告阿夏,避免她中伏是一定要做的,但只做這些不夠,宋陽還想幫回鶻打贏這場大戰。

     待宋陽點頭之後,瓷娃娃又繼續問︰“在想白音?”

     日出東方為了給宋陽報仇才興兵猛攻草原既然如此,宋陽就送他一場大捷‧‧‧他是這麼想的,可兩國都投入重兵的大戰,一位大宗師還不如一千兵更實惠,就憑著宋陽自己,能做的實在太有限,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白音身上。

     宋陽雙手一攤︰“我不當常春侯了,大印送你,什麼都被你猜到,這差事我沒法干了!”

     心上人忽然耍無賴似的玩笑話,逗得瓷娃娃失聲而笑︰“別那個印太沉我拿不動,我以後什麼也不猜了成吧。”

     笑了幾聲,瓷娃娃收斂歡顏,繼續說正經事︰“靠白音不夠的,這件事你要想清楚,憑著白音的性情和你對他們的恩惠,請他們出兵來打著一仗或許不難,可單憑他們那兩萬人起不到什麼用處,說不定還得搭上性命,得不償失。”

     宋陽皺起了眉頭對瓷娃娃的話不是很理解,後者耐心的很︰“把你的想法說來聽。”

     他現在的盤算很明白,自己這邊穿越戰場去警告阿夏,回鶻得知了犬戎還有重兵入戰,肯定會變攻為守,盡能堅持一陣;另一邊請隨行沙民趕回營地,請白音王出兵馳援。這麼大的一場戰役不是幾天功夫就能打完的,最快四十天後,兩萬白音進入戰場‧‧‧‧‧‧那個時候的白音,就相當于現在的阿夏族軍滋擾敵後。

     按照他的想法,兩支大軍糾纏鏖戰,後面突然跑出來兩萬敵人,這是誰也受不了的事情,現在的阿夏族軍能讓犬戎邊軍岌岌可危、一個月後的白音也能搞得狼卒陣腳大亂,回鶻重掌優勢勝算大增。

     宋陽可不是白丁他在燕子坪學了好幾個月的兵法呢。

     瓷娃娃眨了眨眼楮,看來是要駁斥,所以開口前先眼巴巴地看侯爺,宋陽笑了︰“說!”

     “白音算是能打的,但以滋擾而論,他們和阿夏的族軍不能比,不用問,阿夏一行都是騎兵,行動迅速,昨天剛打過那裡,今天又襲擊了這裡,來無影去無蹤、行動如風,這才是滋擾的根本所在,這麼大的一場會戰,你道犬戎的邊軍真抽調不出一支軍隊來圍剿阿夏麼?不是抽調不出,而是抽調出來也沒用,大家都是精騎,狼卒逮不到她。也是因為回鶻人胯下有馬,跑得快大大節省體力,所以一個人能當成兩個人、甚至三個人來用。可白音是步軍,就算襲擊成功也是一錘子買賣,打過一場,怕是不等跑出多遠,狼卒騎兵就沖殺過來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辦法,但能肯定的,阿夏肯定和前線友軍有聯系,至少提前有部署,她不會沒目的的瞎跑亂找,她打擊的目標是一早就確定好的,這才能真正傷到敵人;但白音來了,匆忙入戰,這麼長的戰線,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打哪里,只能撞大運似的來回跑,等遇到了敵人再動手,耗費體力不算,說不定不等他們找到敵人,就先被人家發現了。”

     “就算白音跑得比馬還快,就算他們得了回鶻人的消息、知道目標所在,仍是沒用的‧‧‧‧‧‧時間。這一仗打得很大,兩國誰都不敢輕視,現在草原上多半是信鷹滿天飛,後方大軍調動頻繁,陸續增援到前線。白音抵達戰場,最快也得一個月出頭的功夫,那個時候這里不可能再是空虛後方,早就變成重兵屯扎之地了,兩萬白音不來還好,來了直接就會變成人家的開胃小菜。”

     機動、聯絡、時機,三重道理明白講過,宋陽也泄氣了,兩個同窗,瓷娃娃的兵法學得比常春侯強多了。

     不過瓷娃娃的話還沒說完︰“只要你把此間有重兵的消息傳給回鶻,兩國之戰很快就會從突襲變成攻堅,你來我往曠日持久。那樣的話,除非‥一說到這里,瓷娃娃皺了皺眉頭,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搖頭道︰“沒辦法的,估計打個兩三年,雙方也就和談罷兵了。不管怎麼說,你把情報送到,就已經幫了你義兄的大忙,不枉他為你興兵復仇了。”

     這樣的結果宋陽如何能甘心追著瓷娃娃的話問︰“剛才的那個「除非」是什麼?”

     瓷娃娃猶豫了下,還是應道︰“除非白音王現在就坐上沙主的位子,盡起沙民大軍,助回鶻內外夾攻狼卒。”

     兩萬白音趕來無濟于事但二十多萬沙族戰士湧入戰場會是個什麼樣的效果,就算小娃也能明白。但她又把話鋒一轉︰“第一,白音王還不是沙主,才回大族立足未穩,怎麼可能說服全族;第二,沙族百多年裡一直是犬戎的心腹大患,平時他們藏身荒原狼卒輕易不敢入內,但是在荒原外面,不用想也能猜到,犬戎應該常備一支軍隊,不理邊關戰事、不管地方匪患,專就用作防備沙民逆襲之用,沙民大軍一動,這支狼卒也會隨之而動…能明白?

     待宋陽點頭之後瓷娃娃又道︰“還有第三,不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白音沒遷徙、還留在花海的話現在沙民大軍已經出征了,燕頂要他們去打誰?”

     雖然不知道國師的真正目的何在,但可以肯定的,他啟動沙民大軍一定是去打犬戎。

     由此瓷娃娃的「第三」也就再明白不過,宋陽撕掉了那張假臉、揭穿了國師弟子的身份,沙民大軍偃旗息鼓,破壞了國師的計劃;現在他如果再調出沙民大軍來打狼卒,豈不是等若成全了國師。

     瓷娃娃篤定,以宋陽和燕頂的仇恨,對燕頂有利之事他肯定不會去做。

     可是大大出乎謝孜濯意料的,對于她的這個「第三」宋陽搖了搖頭︰“比如景泰和燕頂表面水火不容,暗里沆瀣一氣,一品擂時我們引出萬民暴動、火燒燕宮,又何嘗不是幫他們倆坐實了仇敵的關系、又何嘗不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我當然不會去成全仇人可很多事情都是撞在一起的。日出東方為我報仇而興兵草原,請沙民幫忙又遂了國師的心願,但只為了不讓國師如願,我就不理會回鶻的輸贏,不去管日出東方的勝負了麼?賬不是這麼算的……”

     不知不覺裡,宋陽從表情到聲音都鄭重了許多,長吸一口氣正準備長篇大論,一口氣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清楚,不料謝孜濯忽然笑了一聲,一下子氣氛全無‧‧‧‧‧‧謝孜濯也曉得自己笑得不是時候,趕忙收斂笑容,對他道︰“我在聽,你繼續說。

     宋陽說不下去了,挺沒勁地問︰“你笑啥呢?”

     “報仇任性,報恩也任性!”她給出答案,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瓷娃娃說的沒錯,宋陽做事,更多的是追逐心性,很少認真去計較利害,一句話直接總結到底了,宋陽的長篇大論自然也就免了。

     “另外我在想”宋陽換過了話題,不再去提「第三」,改而去議論「第二」︰“沙民大軍能不能騙過犬戎,偷偷來到戰場,這件事和我沒有關系的,是要白音王或者沙族將領去操心的,我不管。”

     謝孜濯愕然︰“這不是不講理麼?”

     宋陽講理著呢︰“平時只要是我自己能做了的事情,就不會去麻煩旁人,可我不是獨行俠,當真需要朋友幫忙的時候,我會開口,至于能不能來,又或者怎麼來,全都由他自己做主了。”

     瓷娃娃還是覺得他不講理,但沒那個精神和他去辯,揮了揮手全當他說的對了︰“所以就剩「第一」了。”

     宋陽搓手心︰“我先問問去。”說著,起身來到沙民身旁,請通譯代問白音護衛的首領︰“以白音王現在在沙族的威望,有希望調遣大軍麼?”

     通譯看了宋陽一眼,直接應道︰“不能。”

     宋陽不甘心︰“沒問你,讓你幫我問他們。”

     通譯笑了︰“不用問他們,我比他們明白,對我們大族來說白音只是「半個自己人」,已經分別了二十年,他們才剛回來幾天,就想率領全族青壯出去打仗?不可能的,憑著白音王,決計支使不動大軍,真要想領兵出征,先等他當上沙主再說!另外,白音王揭穿了假沙主,確實是得到了大族的尊敬與愛戴,但還是因為他是「半個自己人」,這個功勞也就打了折扣,假沙主為禍全族,他也是沙民一份子揭穿那個混蛋是分內之事。所以白音王的這重功勞也不足以讓他能調兵出征。”

    “這半個自己人當的‧‧‧‧…”宋陽聽得眉頭大皺︰“給你們好處的時候,白音王是自己人、屁該的;向你們要好處的時候,他就成了外人,啥也拿不著?你們大族還真會算賬。”

    通譯笑得更開心了︰“你不說我都沒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反正現在想讓大軍為白音王打仗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不用再抱希望了。不過……”說著,通譯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白音王不能,你能。”

     宋陽一愣︰“什麼我能?”

     “白音是同族,揭穿沙主是分內事;你是外人,揭穿沙主是對沙民而言天大恩情知恩圖報不是白音專美,而是所有沙民的德行。更何況你要打的是狼子,沙民更要來幫忙。”

     說著說著,本來不可能的事情一下子就成了,宋陽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再問︰“你的意思是大族肯幫我?”

     待通譯大笑著點頭後,宋陽踏實了。

     沙民的邏輯還真讓他摸不著頭腦,從當初的白音王的「功過不能相抵」,到現在大族的「自己人活該、外人則要知恩圖報」,不過沙民具體如何處世還真不重要,關鍵在于他們熱情、善良、知恩圖報,對宋陽而言這便足夠了!

     白音的護衛首領看他倆說得熱鬧也湊上前詢問通譯他們在聊啥,嗚哩哇啦幾句蠻話過後,護衛首領也笑了起來,嘴巴動來動去,費力又費力的居然對宋陽說了句發音無比別扭的漢話︰“王不靈,你靈!”

     護衛首領的父親當年就是白音沙王指派給臧青的護衛,所以他勉強還會幾個詞,正好能湊著這句話。

     雖然五個字,但再明白不過的,他的意思和通譯先前說的一模一樣。

     如此一來事情的步驟也就變得再清晰不過,宋陽取出回鶻「族兄」留下的羊皮地圖,附近區域的地形和阿夏部隊所在的位置、前進的方向都有詳細標注,雖然是回鶻文但勝在圖例清楚,什麼地方是坳什麼地方是水都畫得明明白白,宋陽仔細看了幾眼先記了個大概隨後將其小心收入懷中,以備路上隨時查閱。穿越敵陣這件事就只有他才做得來,他負責去聯絡阿夏,告知前面的埋伏以及沙民會出軍相助的大好消息,

     按照之前回鶻兒的估計,阿夏的族軍至少還要三四天的功夫才會抵達此處,時間上還算從容,宋陽行動時不用太著急,大可穩字當頭。但身邊的護衛、通譯都不能隨行,那個時候他們非但幫不上忙,反而還得要靠著宋陽照顧,只有拖累的份。

     身後那三千白音就更不用說了。

     沙民就此返程,回到荒原去聯絡大族,通知前方戰事,以宋陽名義請調大軍出征趕赴戰場。

     至于瓷娃娃,當然不能去涉險,宋陽本想讓她暫時先隨同沙民一起回去,但還不等他開口,瓷娃娃就先走上前對他歉然道︰“對不住的很,我想回去沙民那里。”

    宋陽仲手捏了捏她的臉蛋︰“是我該道歉才對,本來說好帶你一起回家去,沒想到又踫上了打仗。”

     瓷娃娃抬起手,把宋陽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頰上,輕輕搖頭︰“你弄錯了,現在不是你不帶我冒險回去,而是就算你要我和你一起穿越敵陣,我也不想去……宋陽,要打仗了。”

     “沙民這次出兵是為了報恩,與爭位沒有什麼關系,白音王會打仗又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戰事大權多半會落入他的手里,如真能如此,憑著班老爹和你的關系,我應該能進入中軍大帳‧‧‧我想去看看、去學學,說不定還能試一試。”說話中,瓷娃娃的眼楮悄然明亮,這世上除了宋陽,還沒見她為了什麼會如此發自內心的興奮。

     宋陽大概明白了,小妞想打仗!

     瓷娃娃把宋陽的手按得更緊了些,認真道︰“等打過這一仗,我等你來接我回家。”

     她沒囑咐宋陽小心,只說等他來接。

     事情已定,大家不再廢話,白音護衛先帶上草編的手套,取出早就藏在車下、準備應及時穿著的草衫,仔細幫宋陽穿戴好,除了眼楮外全身上下不留一絲縫隙,這身行頭專為逃避庫薩追蹤之用。

     很快宋陽穿戴完畢,與一行同伴點頭打過招呼後,向著瓷娃娃攤開雙手,瓷娃娃毫不忌諱旁人目光,投身入懷給了他一個軟軟擁抱,兩人分開後,宋陽笑了一聲︰“走了,大伙都保重。”說完伏下身形轉身欲走,不料白音護衛忽然大喊了一身,跑上前伸手把他攔住了。

     另外幾個白音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給他脫衣服‧‧‧‧‧‧宋陽懵了︰“啥意思?”

     護衛首領嗚哩哇啦,通譯聽後愕然加苦笑︰“草衫隔絕油脂,借以逃避庫薩偵查,你剛剛和女人抱過,蹭上了她的油,這身衣服就算廢了,得換一件。”

     白音手腳麻利,轉眼除去舊衣,首領小心帶著手套拿著新衣,瞪著宋陽︰“還抱不?要抱現在正好,別等穿好了再抱。”

     宋陽笑望瓷娃娃,後者眼波如水︰“要不‧‧‧再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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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4 01:07:2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五章 陪葬

      宋陽與同伴告別、分頭行事之際,燕頂正在柴措答塔七層金頂大殿外的小屋中靜靜獨坐。

      他已經來了一個時辰了,一如既往的,博結讓他等著,這次管事帶來的藉口是:大活佛在午睡。

      以前還是什麼功課時間、政務繁忙,現在乾脆是『睡午覺』了,藉口越來越簡慢、越來越不把燕國師放在眼中,不過燕頂無所謂的,他已經等了幾十年,又豈會在乎這寥寥一個時辰……不止一個時辰的,直到天色黃昏,大活佛才告『醒來』,傳召國師入殿。

      和每次見面時一樣,大殿中空曠,國師高高在上、烏達侍奉一旁、金殿護衛隱匿於黑暗中,不存一絲氣息,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

      一見面,博結直接問道:「什麼事?」

      「向大活佛辭行。」國師腹語沉悶。

      大活佛忽然岔開了話題:「自從第一次上殿,就再沒見過你身邊那個後生,哪去了?」

      從抵達到現在,國師已經在仁喀城呆了月餘,其間不知又見過大活佛多少次,不過對方始終沒再問起過稻草,今天不知為何又把稻草想起來了。

      國師搖頭:「年輕人性子浮躁,見了聖城景色心醉神迷,早都不知跑到哪裡去玩了。」

      大活佛追問:「他很難找麼?」

      國師單手一攤:「他就是學這個的,若想逃,反正我找不回他。」

      大活佛坐在寶座上,垂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上神情興致勃勃:「要不你我賭一局?就賭十天之內,我能不能抓到這個後生。抓不到就算你贏,我送你大吉祥如意天珠;若抓到了算你輸,也不用你賠什麼,相反我還有的送…再送你一張人皮,那個後生的皮。」

      國師想都不想,直接搖頭:「不用賭了,我認輸。」

      這倒讓大活佛意外十足,愕然道:「你不是說那個後生很會逃麼?怎麼直接就認輸了?堂堂東土佛主、上上大燕國師,這麼容易就向我低頭了?不像你啊…我記得你第一次帶他上殿的時候,你們規矩可大得很。」

      國師應道:「你能追到他的可能不算太大,不過你畢竟是一國之主,成功的機會仍是存在的……就為了個無聊賭約,讓一個好孩子置於險地,這種事情我不會做,你若覺得我認輸是低頭也無妨的。」

      大活佛更好奇了:「聽你的說法,好像很關心手下人的死活?」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蒲扇般的大手來回搖擺:「你的位子是用人命堆起來的,你要是真把那些弟子、晚輩、手下人的性命放在眼裡,你還能做到大燕國師?莫開玩笑了。」

      燕頂沒笑,實話實說:「人命不在我心中,但要人性命時總得看看為什麼。初見面時大活佛一句話說得好:只要價錢合適,這天下沒有你不賣的東西。差不多的道理了,於我而言,贏你一隻大吉祥天珠,值不回我那晚輩的性命,所以不賭,所以認輸,便如此了。」

      說著,燕頂抬起頭,猩紅目光透過生冷鐵面,望向大活佛,腹語一字一頓,重複道:「我認輸,不用賭了。」

      大活佛目光如炬,暫時不再說話,穩穩迎上燕頂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這麼快就要走了麼?不再聖城多住些日子了?」說完也不用對方回答,他就沉沉嘆了口氣,伸手拍著寶座扶手,發出啪啪地脆響:「偌大金頂,空空曠曠,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難免有些無聊,如今你也要回去了…臨別前實在忍不住再和你賭上一局,能讓你認輸,算是為數不多的有趣事情,足夠我後面歡樂上幾天了。」

      說到這裡,大活佛又復放聲大笑,一邊笑著一邊搖頭擺手:「開個玩笑,國師不用放在心上,大家同為我佛弟子,又哪有你贏我輸,不提了,不提了!」

      國師沒輸,但博結只道自己又壓人一頭、又打贏一場,心懷不知多舒暢,話題揭過了可笑聲又持續了半晌。燕頂沒有絲毫表示,語氣依舊平平淡淡:「望谷鬼兵入境,燕國烽煙已起,國內還有不少大事等我回去處理,不能再耽擱了。」

      博結問:「什麼時候走?」

      「今晚就走,連夜啟程,特來向大活佛辭行,再謝過佛主借我八萬雄兵之誼,待盛景平復大燕,再助大活佛滅回鶻、收南理、橫掃狼卒,共鑄千秋基業。」燕頂依著禪宗禮節,雙手合十微微一躬身。

      望谷鬼兵進擊大燕,得了國師事先安排好的內應,戰事進展異常順利,一路高歌猛進,正迅速通過燕西門戶向著富庶內陸前進。大活佛也依照承諾,在鬼兵沖關後,八萬西域精銳悄然入關,進入大燕境內,駐藏於雙方事先商議好的地點,等待國師來匯合。

      博結揮手而笑:「說句心裡話,真捨不得放你走,可是大事要緊,去吧去吧,博結恭祝盛景大法師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最後八個字不倫不類,不像是說給一方霸主的祝辭,倒像是新年春節時街坊鄉親見面後隨口說出的吉祥話,不過大活佛的態度卻少有的端重起來,甚至站起身,對燕頂施以密宗祝福禮印。

      燕頂難得地笑了幾聲,不再廢話轉身離開大殿。

      待他走後,博結看了烏達一眼,後者明白師尊的意思,點頭道:「盛景和尚的行蹤時始終有弟子跟隨,師尊放心。」

      博結不置可否,轉開話題問道:「跟著燕頂一起來的那個後生,找得如何了?十天之內,一定要找到他的。」

      烏達臉上的皺紋輕輕一抽,不過還不等他說話,博結就繼續說了下去:「既然燕頂認輸,我就不送人皮給他了……送屍體吧,那個後生一定要殺,他曾在金殿上向我動手,必須得死。」

      或許是國師已經走了,大活佛不用再裝模作樣,所以他的語氣也在不知不覺裡變得清淡了,送皮子還是送屍體,一個人的性命大事在他口中說來全沒有一點語氣。

      烏達還有些猶豫:「盛景不敢和師尊賭這一局,胡亂提了些什麼『值不值得』的說辭,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心裡對那個後生在意得很,現下把後生殺了,會不會……」

      「會翻臉,還是會反悔合作?」大活佛神情不屑,但目光異常平靜:「盛景有這個資格麼。不錯,這次合作於我吐蕃大有好處,但就算是一拍兩散,於我也絲毫無損;但盛景怎麼能和我比?他早就被景泰逼到懸崖邊上、再無退路了,我要把那個後生的屍體送他,就是要告訴他:我和他地位不同、環境不同、大家做的買賣自然也不是什麼公平交易,該讓的時候他就得讓一讓。」

      烏達不再猶豫,匐倒身體恭聲領命,起身後又道:「那二十萬兵馬已經做好出征準備,只待師尊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東進大燕。」

      望谷鬼兵入燕作亂、借出八萬聖城精銳與國師起事,另外博結還安排了二十萬大軍,一是為了讓望谷叛軍再也回不來,另則為了趁火打劫多佔便宜,這是他早就交代烏達去辦的事情。

      大活佛一笑:「再等等,等盛景回到大燕後再讓他們出征,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些。」

      意料之中的答案,烏達恭恭敬敬地磕頭、告退,離開金頂去辦差了,當務之急是『十天為限』,盡快抓住稻草向大活佛覆命。

      十天時間轉眼而過。深夜寂靜,只待天一亮,博結交代下的抓人期限便要到了……

      吐蕃叛逆、鬼兵領袖望谷活佛深深吸了一口氣,大燕的風土果然不凡,這裡的空氣似乎都透出了一股甜意,反觀故鄉高原,初冬已到暴雪將至,馬上就要開始悲苦一季了。

      想到家鄉冬天裡的暴風雪,饒是望谷修持深厚,心中也忍不住微微一顫,那樣的寒冷實在太難熬了,由此望谷也越發覺得,這一次出兵大燕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這個時候有手下傳報,國師座下弟子天瓊法師求見。

      自從殺入燕境,國師的勢力就和鬼兵一直聯絡不斷,這次見面也是早就安排好的,望谷點了點頭,做了個請見的手勢。

      很快,一個和尚被領入中軍大帳。

      和尚長相平凡更無氣質可言,怎麼看也不像大雷音台走下來的高僧;三十幾歲的模樣,這般年紀就被國師委以重任,也似乎有些太年輕……能進入中軍帳,之前自然經過盤查和身份驗證,按理不會有假冒的可能,望谷暫時按下心中的疑慮,微笑著迎接上前。
   
      交談一陣之後,望谷活佛便疑慮盡去,年輕和尚貌不驚人,可談吐、學識著實了得,雖然還算青年,但說話時已經隱隱透出一股高僧氣度,這樣的弟子放在天下任何一家寺廟都是出色人才,大雷音台果然不同凡響。

      與博結的小氣、自負截然相反的,至少在表象上看,望谷活佛是個謙遜之人,這次進兵雖然只是各取所需、或者說和懷鬼胎的交易,但他還是對國師奉上敬意與謝意,感謝國師安排的內應得力,讓鬼兵得以長驅直入,一路打過來、搶過來,鬼兵的收穫頗豐,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是沒想到的,提起這個話題,天瓊和尚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淒愴,望谷的目光何其了得,對方表情的小小變化立刻被他捕捉,當即問道:「大師怎了?」

      天瓊和尚輕輕搖頭道:「活佛不知,和尚違背了師尊之命。」

      他違背師命和望谷毫無關係,可是讓活佛納悶的是,這種事情按道理說天瓊和自己提不著的。

      望谷笑了笑,並沒有接口,天瓊則繼續道:「按照師尊事先的安排,我應該前一兩天就來和活佛見面的,不是現在。」

      望谷應了句:「相差一兩天,有什麼區別麼?」

      天瓊和尚搖搖頭:「與活佛而言區別不大,但我會死。」

      他的話越說越奇怪,望谷靜下心來:「大師請慢慢說。」

      可天瓊卻混不理會,自顧自地岔開了話題:「貴軍東進這一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知活佛可曾注意過一個細節?」

      說著,天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再放下杯子的時候他臉上又換做了一副笑意,雖然清淡,但從目光深處透出的快樂卻是絕不會錯的,開心地給出了答案:「燕兵一直敗、一直敗,但只是潰敗、逃敗,而非慘敗,鬼兵勝仗不斷,不過算到根本上,你們真正殺過幾個燕卒?」

      鬼兵是柴措答塔對望谷叛軍的稱呼,十足十的蔑稱,天瓊忽然變了語氣,態度也不言而喻,但望谷並未動怒,神情反而更加平靜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上上大燕,又豈容你們這些在番子群裡都混不下去的番子作祟呢?」繞口令似的說話,天瓊很開心的樣子:「想來燕土掠劫,活佛精明一世,老了老了卻想瞎了心眼,回不去了。」

      望谷一躍而起,暫時顧不得和天瓊浪費口舌,轉頭對身邊的護衛親兵傳令,大軍立刻拔營……可是還不等親兵領命而去,外面陡然振起驚天動地的喊殺之聲,不知是早就埋伏在側還是悄悄掩殺而至的大燕雄兵,潮水般掩殺而至!

      這個時候天瓊已經被望谷親兵按在了地上,此人不諳技擊,全無還手之力,其實就算身負上乘武功也沒用,燕軍雖然包圍過來,但他現在身處敵營中心,外面幾萬番兵,武功再好也休想活命。

      天瓊被按在地上,雙手反剪肩骨哢哢作響,在他臉上卻找不到絲毫痛苦之色,依舊笑容滿面望著望谷,重複剛才的話:「我晚來了一兩天,與你而言區別不大,在我來說則必死無疑,現在你明白這其中的差別了?」

      外面的番兵正在慌亂迎敵,將領暫時還沒能找到突破口,所以並未趕來帶領袖逃命,望谷並不著急,做了這多年的『鬼兵』,生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平靜詢問天瓊:「你是景泰的人,還是國師的弟子?」

      「大雷音台弟子,不知燕帝景泰,只奉師尊法旨。被盛景大法師收入門牆,今生有幸了,只盼輪迴中還能再有這樣的運氣,三生五世永奉恩師駕前。」天瓊的回答認真。

      望谷重新入座,甚至還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外面呼號不斷戰鼓轟天,他拿著茶杯的手卻不存一絲顫抖,只是他自己都沒注意的,他坐錯了位置,正在喝的是天瓊的殘茶:「你是國師的心腹,這麼說引我進入大燕,是國師設計的陷阱了?殺我又對他有什麼好處?只是為了幫博結那個邪魔除掉我?大雷音台被柴措答塔納入別院了麼?」
  
      一連幾問,天瓊只是搖頭:「師尊心機通徹天地,又豈是你這個番僧能揣度的,活佛死後有空,不妨慢慢琢磨。」

      咚地一聲,望谷終於壓不住心底的憤怒,把茶杯頓到桌上:「不管怎麼說,盛景都勾結了我這個外敵,讓大燕橫遭戰禍,這些年裡他於我通函七十三封,被我分藏於各處,只要七十天沒有我的消息,這些書信就被傳散天下,妖僧盛景賣國之事,不久便會燕人盡知……一拍兩散,他害了我,以為自己會有好下場麼?」

      天瓊忽然笑出了聲音:「活佛,你這是在向我討饒麼?或者說得好聽些,仗著最後一份把柄,想和我討價還價、換回自己的一條老命?」

      望谷被戳破心機,聲音低沉:「我自己活著有什麼用?若他以後還想沽名釣譽,就要放我大軍離開,我家軍馬就此返回高原,只當從未來過大燕、從未與盛景圖謀過什麼,如何?」

      天瓊的笑聲愈發響亮:「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師尊敢給你寫信,又哪會怕你公散出去呵;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師尊命我早來,我卻故意推遲,還不明白麼?師尊不知道我現在在你營中,外邊的軍馬才不會理會我,就算我現在患了失心瘋,肯跑出去跪在燕軍面前替你求情,他們也不會理會,今晚你必死無疑,我也沒打算再活。」

      圍兵之道,在於圓中藏缺。打包圍戰的時候,攻方大軍一般都會故意留出一個缺口,放敵人逃命。如果不留逃命之路,會讓敵人拚死一戰,就算打贏了也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而留下一條路,能大大瓦解敵人士氣。至於逃散出去的敗軍,大可後再加以圍捕、追殺,那時他們幾乎就沒了戰鬥力。

      可這是對同族的打法,同族軍隊來自民間,散去後也會漸漸歸於民間,但是對於異族,他們深處燕境,家鄉遠在萬里之外,一輩子也休想再回去,他們逃出去後只有一個『出路』:化作悍匪,活一天算一天。

      燕人自然不會留下活口容他們再滋擾百姓,鐵桶般的大陣圍困,將軍傳給校尉的命令是:五萬四千番賊,將來我要交給朝廷五萬四千顆腦袋,要是從番賊那裡收不齊數量,只能從你們身上湊。

      事已至此,曾在吐蕃大軍圍剿下多次逃生的望谷大概明白了,自己這條老命,篤定是要交代在大燕了。但死到臨頭時讓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最最讓他介懷的,居然不再是什麼雄圖霸業、邪魔博結,而是眼前這個年輕和尚……望谷望向天瓊:「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自己趕來送死?」

      「陪葬。」天瓊並未隱瞞。

      望谷追問:「為誰陪葬?」

      「大雷音台。」依舊是莫名其妙的回答,天瓊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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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六章 依仗

      五萬鬼兵伏誅之際,另一隊潛入大燕的吐蕃士兵正在做晚課……不是僧侶,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修持和功課。因為有了信仰,所以他們遠比普通士兵來得強大,訓練時刻苦努力、行動時紀律嚴明、作戰時悍不畏死。

      來自聖城仁喀的八萬精銳,大活佛的心腹人馬。這支部隊有一個異常響亮的獨立番號:佛光。

      所到之處佛光普照,他們代表著大活佛的威嚴。

      雖然和國師見面時,大活佛盛氣凌人、處處顯出輕蔑,但是在大活佛心裡,從來不曾小覷燕國師半分,所以他把麾下真正的精銳借給了燕頂。

      既是為了能助國師成事,也是對燕國師的監視,大活佛篤定的很,哪怕燕國師給了這八萬人全都加封王侯、哪怕全無保留把整座大燕都分給他們,只要自己一份雀書法旨傳到,佛光仍會立刻擒下燕頂,帶回吐蕃交由柴措答塔發落。

      聞名天下、被大活佛視為依仗的『佛光』,普通的燕卒是萬萬和他們對抗不來的,平原相沖的話,除非三倍於敵,否則斷無勝理。放眼大燕能與之抗衡的或許只有傳說中的『錦繡郎』,那是燕國最精銳的部隊,具體駐紮於何處無人知曉……

      佛光駐紮一片荒野中,地方是早就和國師約定好的,此間是無人區,不虞會有燕兵探馬出現,燕頂安排他們藏在這裡自有道理。不過行軍打仗的事情,也不光是燕頂一個人說了算的,佛光主將早在出關之前就曾派遣心腹精銳來查探過,確定附近無燕軍、無山崖、無包圍埋伏等等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後,才安心帶兵過來安營紮寨。

      半個時辰後功課結束,佛光將士入帳休息。主將卻並未卸甲,不知為什麼,這兩天裡他總覺得心驚肉跳,好像要有什麼大事發生,是以他要再巡查一遍崗哨才去休息。

      率領著親軍才剛查過內崗,正準備轉身去抽查外崗時,忽然從東南方向遠處一串怪響,聲音算不得如何響亮,但卻無比窒悶,聞聽之下讓人胸口都不禁一窒,就連大地也隨著這陣怪響微微顫了幾顫。

      很快怪響落盡,再無聲息了,將軍凝神遠眺,可暮色沉沉、又是極遠處的悶響,憑藉人眼又能看到什麼?

      深夜中突顯異響,將軍不敢怠慢,立刻傳令派遣探馬趕往東南方查探,還不等探馬出營,怪響又復傳來,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沉悶,卻不一樣的動靜,轟轟的聲音,距離尚遠但明明白白地能聽出其聲勢浩大,很像大群騎兵急行衝鋒而來。

      不等主將傳令,佛光將士就走出了營帳,神情中不存絲毫慌亂,身上衣甲整齊軍械在握,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能在須臾中穿戴整齊的,或許身處敵境時都結衣而眠吧。

      騎兵上馬弓兵備箭,快卻不亂,八萬佛光在行動中甚至並沒發出太多聲響,士兵尚且如此,何況軍中將領?將軍目光沉著,口中一條條軍令傳出,片刻後探馬四處,有的趕赴前方查探敵情,有的游散四方警戒本應,還有最重要的三個小隊,分三個方向絕塵而去.在敵國境內紮營,以佛光的素質,早都探好遇敵時撤退的道路,他們選出了三條退路,三個小隊就是分別去探退路是否通暢。

      與此同時營內重兵,按事先部署好的應急之法排列戰陣。真正的血煉雄師,哪怕敵人是來自幽冥的陰兵、是來自洪荒的妖獸,他們不會動容……可惜,根本沒有敵人,只有水,滔天洪水。

      前面派出去的探馬發現了洪水,但不等他們掉頭再逃回去通報就被轟湧濁浪一口吞沒。

      距離大營東南方十里外有一道水脈,名曰『臧江』,這是佛光早就探明的事情,但又有誰會去在意呢?臧江的水勢不算小,可是莫忘了,現在是到初冬季節,內陸江河都進入了枯水期,不可能有洪水爆發的,連漫過江堤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毋論衝到十里外的營地中來……

      佛光入駐燕境,事先的確做過仔細勘察,但這番功夫都用在了『軍情』上,吐蕃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早在幾年前大燕就以『治水』之名,對臧江上游相鄰的四條水脈進行『修理』,壘壩蓄水、改河道阻鐵閘……所做一切只有一個目的:當鐵閘開啟,上游四條江河之水會同時湧入臧江。
  
      臧江也修建了堤壩,唯獨正對敵營的那一段堤壩只是個擺設,當江水爆漲,這裡最先被突破,轉眼變成洩洪的口子。

      十里算什麼?大水到時,方圓百多里都會在一夜間化為澤國。



      十天限期最後一夜,無論叛軍還是精銳,進入大燕的吐蕃的番兵均告湮滅。

      博結此刻全不知情,正在他的金頂大殿上抱著一本古老經卷,興致勃勃地翻閱著,烏達跪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匍匐在地始終不敢出聲,此刻終於忍耐不住了,烏達小心翼翼地開口:「可能、可能十天裡抓不到那個後生。」

      大活佛『哦』了一聲,翻過一頁,沒太多表示。

      既然已經開口,烏達也不再猶豫,輕聲問道:「請示師尊,如果十天過去的話……還要不要繼續抓他?」

      「抓。」大活佛語氣平平。

      烏達得了法旨,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又低聲奉上一段吉祥咒,弓著身子緩緩告退,一路退到大殿門口轉回身正要開門,不料手還沒碰到門環,輕輕一聲門軸響動下,金殿大門被打開了一線。

      一個人從外面推開了大門…...白色長袍籠罩全身,森冷鐵面遮住臉孔,目光殷紅如血。

      燕國師。

      烏達大吃一驚,但根本不容他出聲,國師就單臂伸出,牢牢抓住他的肩膀,向前用力一揮。

      百多斤的大活人,在燕頂手中彷彿還不如一隻雞蛋來得更沉重、更難掌控,呼呼風聲鳴嘯,烏達被當做一件巨大的暗器,直直向著大活佛砸了過去!

      暗器去勢如電,但剛飛到半途,兩道人影悄然閃出、攔下……神殿武士。

      燕頂的身手聲勢何其驚人?而在這金殿內大活佛又豈容褻瀆,可最麻煩的是烏達也是身份尊貴之人,金殿武士不能直接一刀砍翻,唯一的辦法就是儘量去接,沖上前的兩個武士幾乎能夠預見『接』這一下,自己會被撞得骨折筋斷,怕是不存生機了。即便必死無疑,他們仍要捨身護駕,金殿武士活一生,就是為了替佛主擋這一擊!

      出乎意料的,看似來勢洶洶的『暗器』,其間卻並未裹蘊太多力量,兩個武士輕輕巧巧就接下了烏達。

      兩名金殿武士對望了一眼,目光中儘是驚奇,很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如此簡單,但下一刻,就在他們剛剛把烏達放下的時候,兩個人同時臉色一變,旋即七竅湧血,直挺挺摔倒在地,身體連抽動的機會都沒有便毒發身亡。

      僅在一擲之間,烏達就被國師變成了碰之立斃的可怕毒物,但烏達自己卻一點事也沒有,目光驚慌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身旁兩具屍體,一時間還沒能回過神來。

      神殿突顯強敵,繼兩名武士之後,五十神殿衛士自黑暗中閃身而出,半數集結於大活佛身旁,另一半則圍住了國師。

      大活佛只看了燕頂一眼,隨即目光轉動烏達,抬手向其烏達,喝令神殿武士:「誅殺!」

      烏達本來還有些驚魂未定,忽然見到師尊要殺自己,不等武士們沖上前他自己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失聲道:「師尊明鑑,不是我下毒啊。」

      兩個武士被毒殺,大活佛分不清到底是誰下的手,他也根本沒去想這件事,眼前的狀況要比著兩個神殿護衛的慘死更嚴重萬倍。

      柴措答塔戒備森嚴,外人絕難踏入半步,可本應離開聖城十天的燕國師,不僅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還一路登上七層金頂、推開了大門、進入了神殿。若沒有內應,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放眼整座吐蕃,能放他進入神殿的充其量不過三個人,一個人是大活佛自己,一個是聖宮總管基恰堪布,一個就是心腹弟子烏達……當然不會是自己,基恰堪布早就死了。

      烏達拚命磕頭,臉上涕淚橫流,博結完全不為所動,

      為了保全性命,烏達嘶聲哭叫,用出所有的力氣去做最後的辯解,不過他做的事情完全徒勞,法旨言出即行,幾名武士飄身上前,手中利刃揮斬毫不留情,可就在刀鋒堪堪刺入烏達僧袍的瞬間,他的哭聲忽然變成了一陣輕笑,匍匐在地的身體詭異一翻,看似全不可能的發力角度,讓他輕輕鬆鬆地鑽出武士們的包圍。
   
      就在烏達神色忽轉、逃脫厄運的同時,神殿大門處的燕頂也倏然而動!

      踩踏殺陣、把他死死圍住的二十餘名神殿武士,甚至都沒能看清他的動作,有的只覺額頭一癢、有的只覺心頭微涼、有的則是鼻下突兀嗅到一抹微甜,但下一刻所有人的感覺又歸復一致:身體僵硬了,意識轉眼抽離。

      屍身倒地,刀劍砸在青磚上,脆響四濺。

      就在不久前,十一個人的神殿護衛圍捕便讓國師傷到兩根手指,如今人數多了一倍、更完善、更凶險的殺陣卻擋不住他揮手一擊!

      博結不做聲,神情不變,唯獨眸子猛地收縮了下。

      燕頂單手負後,目光溫和,從眼神中不難看出,鐵面下那張腐爛臉孔應該在微笑,烏達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神殿上挺直了身體,笑呵呵地一路小跑,站到了燕頂身後。

      「上次領教過大活佛的神殿殺陣後,一個多月的功夫裡我一直在琢磨破陣的法子,」心情開朗,就連腹語都沉悶不再。

      身後的烏達接口:「弟子無能,始終沒能找出陣圖,累得師父親自出手。」

      「幸虧你沒找到,要不什麼都讓你做了,師父一點忙沒幫上,也顯得太無能了。」破天荒的,燕頂竟然和烏達開起了玩笑,跟著他又把目光投向大活佛,繼續之前的話題:「你的神殿殺陣雖然犀利,但也有些小小破綻,被我找了出來。」

      燕頂說的輕鬆,但其中花費的心血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密宗傳承無數年頭、被藏到七層金頂做禁衛之用的殺陣何其周密,豈是經歷過一次就能輕易找到破綻的?所幸的,燕頂於武學一道天賦驚人,且師承門派精通無數雜學,其中也包括殺陣,燕頂力也曾著力精研過此項,這才成功解開敵陣。

      上次十一個人的殺陣,和這次二十餘人的包圍並沒什麼本質區別,用的仍是一套合擊戰法。陣法的破綻被燕頂找到,想要破除也就再容易不過。沒了陣法庇護,論及個體實力,神殿護衛和武功天下第一、毒術天下第一的燕頂相比,差出了整整一座天地,死得一點不冤。

      燕頂的可怕之處任誰都明白,他想殺人時,何異於行走於陽世的閻羅?但博結還算鎮靜,他心裡算計都很清楚,手上還有四重依仗、一個『不會』……

      一是護佑大殿的武士。並非身前這二十多人,神殿中還隱藏著三十個人,精通隱蔽、狙殺,他們才是這座大殿真正的屏障,甚至連大活佛自己,也僅僅是知道他們在,卻不知道他們藏於何處。

      二、三兩重依仗都在大活佛的寶座上,椅墊的穗子中藏著一根紅線,由西域血蠶絲編制而成,最是堅韌結實,直連宮外密室警鈴,這邊一抻紅線那面就會警鈴晃動,繼而警鐘響徹四方,柴措答塔宮內駐軍會立刻趕來救駕。另一道機關在椅子扳手上,伸手反扳三道機關相應:寶座四周升起精鋼護板、攻城大錘一時間也休將之毀去;寶座倒翻入密道,直通山下,供活佛逃命;神殿頂上安置的七百七十七柄三連勁弩齊射,把殿上所有敵人都戳成刺蝟。

      三重不怕內奸的依仗,都是只有大活佛自己知道的秘密。

      最後一重依仗,就是大活佛自己了,和漢人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不同,大活佛身負上乘武功,他若拚命,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至於那個『不會』,燕頂雖然來之不善,但大活佛仍是覺得,對方不會殺了自己,這麼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說過了殺陣,燕頂暫時不再理會博結,轉頭望向烏達:「幫我守一會門口。」

      烏達的回答簡單:「放心。」

      國師嗓音嘶啞,發出哈哈一笑,點頭道:「阿一、阿二、阿泰他們死後,這世上能讓我真正放心的人不多了,但你算一個。」話音落處,燕頂消失不見,換而金殿之中、一道白色人影快過疾風、猛如蛟龍游弋而起!燕頂發動身法,遊走於大殿之內,所過之處必有一蓬鮮血潑散,一聲慘呼落地。
   
      藏於暗中的三十護衛,正被他一一狙殺。

      早就與這大殿融為一體、變成環境的一部分,又怎麼可能被國師探明?博結心頭一沉,但腦筋不亂,沉聲傳令身邊護衛:「衝出去!」

      金殿常常會有秘議,內部隔音了得,裡面的人就算把肺葉喊出來,外面也未必能聽到,而且敵人能上來,就說明附近不會有人,這是最最簡單的安排,根本都不用博結去猜,可大活佛仍是這座山、這個城乃至這個國家的主人,敵人只是鑽了空子進來,只要他的人能衝出去,當即就能喚起大隊軍馬。

      國師遊走大殿擊殺暗衛,二十餘名武士不理國師,瘋狂衝鋒想要打出門口……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塵埃落地。

      燕頂獨立於大殿中央,三十暗衛無一倖免,慘死當堂;烏達跌坐在門口,面色蒼白如紙、口中鮮血不斷湧出,身體卻仍死死依住金殿大門,在他身前,二十餘名護衛橫屍在地;大活佛仍坐在他的寶座中,面色鐵青。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丟了三重依仗……殿中護衛盡數喪命;他拉動紅繩,手上卻猛地一輕,紅線被人提前割斷了;他掀動寶座扶手,而且不止一次,他自己都數不清連扳了多少下,機關始終不曾發動。

      其實在發覺紅線斷開的時候,大活佛就想到扶手機關多半也遭破壞,只是他還有些不甘心吧。

      烏達遙遙望著大活佛,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跟著對博結露出了個難看的笑容,想說什麼卻無論如何也沒力氣出聲,只剩粗重喘息。

      只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椅子上的機關,是他破壞的。

      燕頂殺人也不去理會大活佛,閃身來到烏達身前,伸手捉起他的腕子問脈,隨即取出一粒藥丸塞進他嘴巴,又取出長針在他胸口羶中四周深深淺淺地刺了幾下,烏達哇地噴出一口黑紫淤血,整個人的氣色卻明顯好轉過來。

      「傷得不輕,不過沒什麼大事,但以後儘量少挨雨淋,也別洗冷水澡,另外,」說著,燕頂笑了起來:「多近女色,對你傷後調養也有好處,但是那個時候你儘量少動,讓她們去忙活就好了。」

      待烏達點頭後,燕頂又讚了句:「你很好。」

      烏達如實回應:「還是靠師父的手段才能過關的。」

      國師殺金殿衛士不在話下,烏達卻沒有那麼大的本領,不過燕頂之前在他身上佈下了劇毒,誰一碰他就立刻魂回西天,讓他在戰鬥裡大大佔了便宜,這才擋下了對方的猛攻。

      在和燕頂說話時,烏達全無對大活佛時那種五體投地的尊敬、虔誠,但他認真……很認真的去聽燕頂的每一句話,然後很認真地去回答。

      沒了虔誠,但多出一份認真。

      仍高高在上的大活佛一如既往,還是那麼小氣,似乎等得不耐煩,遙遙對燕頂道:「有空的話,聊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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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5 10:17:0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七章 高原

      燕頂不小氣、很痛快,聞言一點頭:「想聊什麼,我陪你。」說著,單手負於背後邁步向前走去,烏達也奮力站起身,跟隨在師父身後。

      大活佛好整以暇,肥胖臉孔上翻起笑容:「剛回來,還是一直沒走?」

      燕頂直接回答:「我這樣子,很好冒充的。」看得出,他的興致很好,說完後甚至還笑著補充了句:「我以前就被人冒充過,吃了大虧。」

      只要一隻森冷鐵面、一隻黑色鱗皮手套、一盞寬大白袍、再加一項腹語本領,就能夠冒充燕頂,瞞不過身邊的親信,但想要騙過身後追蹤的吐蕃密探卻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大活佛每天都收到有關燕頂行蹤的報告,現在不用問了,那些情報統統都是假國師的,真燕頂根本就不曾離開過聖城。

      大活佛點點頭,又問:「基恰堪布和烏達都是你的弟子?」

      「基恰堪布不是我的人,但他也不是你的人,算起來他只是被我收服了、利用了。烏達不同,他是我最看重的學生之一。初上神殿時,我讓稻草喊他師兄,不是沒道理的。」

      大活佛濃眉一軒:「基恰堪布到底是什麼人?」

      此問燕頂未答,只淡淡應了句:「說起來很麻煩,也不重要。」

      大活佛也不做追問,於寶座中搖頭苦笑:「左右兩名心腹,竟然都是你的手下,這個臉丟大了。」

      這次燕頂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單只說你被烏達騙到,真不冤枉的。你不知道他為了這番功夫吃了多少苦頭……他二十歲的時候要有七歲孩子的身材,偏偏還要頂上一張中年的臉孔;他三十歲的時候卻又得變成五十歲的老漢;如今快五十了,看上去年過耄耋,所有這些痛苦,你決計想像不到。」

      烏達笑呵呵地接口搭了句:「藥汁洗煉身體、抑生、催面或促長的過程雖然痛苦了些,但都是師父的手段,我不用操心什麼,倒是背熟那些百萬言的聖王禮讚,讓我覺得更難過些。」

      有關烏達的身世、來歷,從早衰到神授歌者,從頭到尾都是國師的設局,接連發生的奇蹟只是為了引起聖宮矚目、給烏達一個被大活佛列入門牆的機會……其中的算計固然複雜,但相比之下,國師為愛徒不斷修改身材、蒼老面目的手段才是真正神蹟,若非『不可能』,又怎能騙過博結。

      任誰被騙心裡都不會太舒服,大活佛當然不會去贊國師的手段或烏達的隱忍,而是若有所思道:「你剛說基恰堪布算不得你的親信,所以…你故意讓他冒出來、被我察覺、借我的刀殺了他?」

      燕頂點了點頭,但眼中的笑意與得意全都不見了,竟真有些不忍似的:「他以前給我做過不少事情,論起來只有我欠他的,最後我還害了他的性命…當日此間,我當著他的人皮對你說『來世我給他做牛做馬』,也並非信口開河。」

      舍掉基恰堪布,一是燕頂的圖謀將成,此人不僅沒了用處,以後還會礙事;另則,大活佛絕不會相信自己的兩個心腹都是內奸,追查出一個後,非但不會再懷疑另一個,相反還會更倚重烏達。

      對基恰堪布的真正身份,燕頂始終不露口風,大活佛不得要領,最後只能沉沉一嘆:「高原果然是精彩之地,不止盛景大師惦記著,連那些不知所謂的人物也要糾纏。」

      金殿空曠且巨大,發動身法時一來一回不過是片刻間時,可現在緩緩走動,說了一陣子話,燕頂未過半程,對博結的慨嘆燕頂全無表示,繼續向前慢步。

      大活佛搖搖頭,把臉上的感慨甩盡,繼續問道:「你怎能發現我那三十暗衛的?」

      「如果只來一兩次,當真察覺不出來,可一個月間我來你金頂十幾次,若再不能查到他們,師尊都會託夢罵我枉費他老人家當年教導了。」基本上大活佛有問燕頂便有答,可是在解釋過此項後,燕頂停住了腳步,口吻和善地提醒:「你的時間,僅在於我從門口走到你跟前,所以根本沒有『拖延』一說,我勸你,還是撿些要緊的來問吧。」

      烏達揭示叛徒身份,國師身臨神殿之中,有關以前的設計、陰謀此刻早都不重要了,大活佛卻糾纏於這些細節嘮嘮叨叨問個不休,真正用意僅在拖延時間罷了,燕頂出言點破,博結神情一變……燕頂則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伸手遙遙一指他的寶座:「哦,對了,算起來你我還是有緣的,寶座上的那兩道機關,是我師門祖上,幫你的前輩大活佛設計的,你以為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機關,是瞞不過我的,對它們我要比你熟稔得多。」

      尤太醫與燕頂的師門,毒、武、器三技稱絕天下,金殿寶座上的機關就是人家門中前輩設計的,又怎能瞞得過烏達?

      燕頂說完又告起步。雖慢,卻九龍十象也休想攔下。

      大活佛也終於不再提去糾纏那些無聊問題,直入主題:「你來做什麼?」

      燕頂坦言:「殺你。」

      博結的『四重依仗和一個不會』,現在幾乎被盡數破去,僅剩下他自己的戰力了,果然,到了最後什麼都靠不住,唯一不會棄我而去的只有自己的拳頭,只是以燕頂的兇猛,就憑博結的修持有希望麼?不論如何他都會試試的,不過對方距離尚遠,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博結暗調內息,口中則冷笑反問:「又何必這麼麻煩、更不用國師親自出手吧?想殺我,讓讓烏達給我麵條裡下一份毒藥就是了。」

      不用國師回答,烏達就接口道:「大活佛說笑了,你座下的七位辯毒高手可不是擺設,至少我瞞不過他們。」所有入口之物,就只有那七個人經手、遞送,平時就是烏達奉上的茶水大活佛都不會去碰,不是他不信任烏達,而是幾十年裡養成的習慣。

      博結冷曬了下,不理會烏達,逕自望向國師:「既然來了,其他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吧?」

      國師穩穩點頭:「再過半個時辰,才讓仁次會帶領心腹殺上金殿,一番惡戰之後大活佛與金殿武士盡喪,最終雙方同歸於盡,烏達受必死重傷,但終歸不會死。」

      才讓仁次是聖宮中的重要人物,平日裡忠心耿耿,手中還掌握著一隊番兵鐵衛,但大活佛不知道的,他是基恰堪布的義子。

      「事後很快就能查明,才讓和基恰堪布的關係,他為乾爹報仇,叛亂聖宮再正常不過。大活佛暴斃,吐蕃會亂上一陣,不過死因查無可疑,終歸會風平浪靜;你的屍體死時會垂首望地、你的屍身被烈火焚燒時濃煙筆直向上風吹不散……」

      大活佛語氣漠然:「你安排的轉世靈童,就在聖城之中?」

      吐蕃甄選轉世靈童為新任活佛,自有一套特殊方式,其中大活佛去世時的法體姿態和火葬時的煙塵方向是重要依據之一,針對其他的甄選條件,國師自然也早有準備,他隨便用屍體舉出的兩個例子只是告訴博結:轉世靈童已經備好、他此行奪取的不止是大活佛的性命,而是吐蕃這座高原之國。

      「最近這段時間,我會留下來,助烏達平息紛亂、攬掌大權,前面準備的還算充分,應該不會出大亂子,過不多久一切過去,吐蕃還是吐蕃,只是換了一重外人看不見的天。」國師的話還沒說完,耐心地給大活佛解釋著:「佛光只對你忠心,以後怕是不好控制,所以抹去了,佛光是精兵,舍掉他們我很心疼;望谷鬼軍以前是你的逆賊,以後也會是我的逆賊,也一併除掉了,望谷的為人比你強多了,殺他我稍有不忍。」

      吐蕃已經成了國師的囊中物,自然不容對舊主忠心耿耿的可怕軍隊和一心只想造反、入主柴措答塔的逆賊,這兩支隊伍早就落在國師的算計裡,不容他們還存於世間的。

      一番話後,國師已經走過大半神殿,單手輕輕一揮,平靜道:「你看,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年復一年……我還在學藝的時候就開始想如何拿下高原了、我剛一出師就開始著實準備了,到現在為止,『吐蕃』是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大事情。」

      心思絕不單只用在刺殺博結上,真正殫精竭慮的圖謀、設計和準備功夫全都放在殺掉這個人後,如何接管下這座國。
  
      內勁緩緩運轉,博結蓄勢已久,全身都已經調整到最佳狀態,表情不露一絲破綻,不屑笑道:「久聞燕國師神機妙算,原來早在學藝時就知道自己會被景泰攆成喪家之犬、從那時候就開始給自己找退路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若拿出對付我的心思和手段,未必拿不下景泰和大燕江山吧?!」

      國師再次笑了起來,四個字莫名其妙:「我是他爹。」

      「誰爹?」大活佛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語氣中的吃驚絕非作偽,駭然道:「你是景泰的爹?」

      燕國有兩個極位君王、佛主與人王之間的關係,這才是所有一切事情的關鍵,大活佛把一雙親人當成了水火大仇,便只剩下『輸慘了』這一個下場。

驚訝很快散去,大活佛若有所思:「對立是做給別人看的戲,實際你在幫兒子圖謀天下?」說著,他自顧自的笑起來,搖頭笑嘆:「好算計,有意思,有意思……」

      「你也有兒子吧?」國師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之前燕頂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他走到博結身前之時,便是出手取其性命之刻,此刻又停下腳步,意思也很清楚,這幾句閒聊是『白送』的。

      對這個問題博結顯出了一份很無聊的表情:「兒子很重要麼?」

      燕頂思索片刻,笑了起來:「你什麼都有,也就不覺得兒子有什麼重要了;我卻不一樣,除了那個孩子,我什麼都沒有。」一句話說完,又開始邁步向前。

      大活佛無動於衷,逕自問著自己最感興趣的問題:「你所做一切都是為景泰圖謀天下?這麼說的話,遭你暗算的不止我一個,犬戎、回鶻和南理內殿之中也都有你的圖謀?」

      國師搖了搖頭:「你太看得起我了,算你的吐蕃已經讓我窮盡心力、耗費半生……人力有窮盡的,我又不是神仙,怎麼肯能一下子把中土幾國全都顛覆,我傾力對付的,就你一家。」

      大活佛挑起了左眉:「這麼說,就是算我倒霉了?回鶻、犬戎都不比我吐蕃差,你卻偏偏就挑中了我。」

      「差!犬戎、回鶻雖然強盛,但比起你的吐蕃可要差得遠了,當初我決定圖謀高原,可不是抓鬮選出來的。」國師笑呵呵地回答。

      大活佛饒有興趣:「吐蕃比著草原、大漠都強?強在哪?我自己可都不知道,還得向盛景大法師請教。」

      國師卻岔開了話題,反問道:「你可知當年大洪是如何一統天下的?」

      大活佛擺了擺手,示意對方有話直說,不用問來繞去的。

      國師直接道:「大洪自漢境起事,統一漢境後,情形和現在大燕很有些相似,與西、南、北方諸多蠻國打來打去,但始終也沒能再有發展,直到一位能臣的建議被洪太祖採納……洪家秣兵厲馬,集結全國之力一鼓作氣攻上高原!再之後戰局形式突變,大洪軍馬無往不克,平定四隅,終於鑄成了這世上唯一一次大統。再過幾百年,大洪漸漸衰敗,但它真正亡國的轉折也在此處:高原失守,被本地人重新奪了回去,不久後洪王朝四分五裂,千秋基業終遭傾覆。」

      「我才剛明白,大洪興亡居然都在我的高原。」大活佛面色不屑:「莫不是我這高原上有什麼龍脈,佔之可添天命,得之可獲天下?」

      數不清第幾次的,國師又笑了起來,說話更沒了講究:「光禿禿的高原,有個屁龍脈,何況光靠著這種玄虛說法可打不下世界。不過得高原者得天下這種說法絕不會錯,說穿了吧,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一個字:高!中土五國中,單以地勢而論,吐蕃是至高點,佔了此處便可鳥瞰天下、屯兵此處便可制衡天下。」

      兩軍會戰,最要緊的兵策之一便是搶佔至高點,戰術上如此,戰略上也是一樣的道理,從大洪的興衰就能看出來,誰家搶下了高原,誰家就在大戰略上佔了主動,這才是國師不理犬戎、回鶻,把全部心思都撲在吐蕃上的真正原因。

      「自家事自己知,你這個大活佛要比我更清楚,真要是把高原削平了,你打得過回鶻麼?你抗衡得了我大燕麼?憑著你們,能成為中土四座強國之一,還不是佔了高原的便宜,別人來打你,行程要一路向上,你打別人卻是俯衝而去,這才能讓你們站穩腳跟。」畢生圖謀終於走出最要的一步,國師的興致可想而知,肚皮震動不停腹語也響個不休:「高原傲立中土,但環境使然,作物難長且天候極端,人口始終有限,自保有餘可發展不足,可惜這麼一塊好地方,白白便宜了你們密宗這麼多年。不過以後就不一樣了!」

      國師獨手一揮,聲音陡然提高:「以後吐蕃表面看去依舊獨立,其實卻成了大燕的一座高原州,大燕富庶冠絕中土,這塊寶地由我家來經營,中土可期,天下可期!」

      國師放聲大笑,大活佛的心中而同時閃過一絲笑意,說了這許久,他終於得到了一個他一直在尋找的關鍵,不等對方笑聲散去便冷冷重複國師的話:「吐蕃表面看上去仍舊獨立…你替景泰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卻不能公之於眾,當真可惜得很。」

      吐蕃不是大燕出兵佔下的,而是國師用陰謀詭計偷來的,這樁天大功勞當然不能廣而告之,若吐蕃人得知消息,怕是立刻就會衝進聖宮,把攝政的烏達和假靈童剝皮剔骨。

      對博結的嘲諷燕頂毫不介意,搖著頭繼續笑著,腳下步伐不停,已經走進大活佛駕前十丈距離。

      「國師給我寫過的求援書信、借兵字據、謝表、欠條,我都妥帖保管著,不論我的死活,只要三天內沒收到本座法旨,這些東西立刻會隨燕雀飛散大燕各地,任誰也阻擋不住。」大活佛語氣了笑意滿滿:「可惜了,燕兵燕民不知你的苦心,那些東西落在他們眼中,非但不是國師的功勞,反而是大雷音台賣國的罪證……你猜那個時候,景泰會不會護著你呢?」

      國師越走越近,大活佛加快了語速:「為了寶座安穩,父子反目等閒事耳。當民意湧動、龍庭震盪時,景泰要想坐穩位子,非得把你、把大雷音台法辦不可。」

      「盛景,剛才你自己說的,你除了兒子什麼都沒有;可是莫忘記,你是你,景泰是景泰,你什麼都沒有,他卻應有盡有,會有多在乎你這個爹?」說到這裡,大活佛陡地放聲大笑,聲若洪鐘震耳發聵:「你為景泰費勁心血;到頭來景泰會如何對你?窮爹富子,天下最可笑事莫過於……」話沒說完,博結遽然探出一拳,直劈燕頂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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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15 10:17:4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八章 國賊

      燕頂為大燕竊取吐蕃,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會是絕頂機密;但是大燕剛被吐蕃番軍襲擾,一度被打得『潰不成軍』,在燕國引出不小的動盪,國師和大活佛那些往來文書若傳揚出去,國師便會坐實賣國大罪。

      沒有折中解決的辦法、無法調和的矛盾,被博結死死抓住且引申到父子情義上去……其實,若大活佛能脫困、逃出這座神殿,燕頂的圖謀自然敗露;若博結不敵對方慘死當場,以後的事情也再和他沒有關係,博結此時的大笑和大喊,只是為了在最後一擊事能讓強敵稍有震怒、稍有分心。

      能擊碎頑石的重拳劈面轟向國師鐵面,拳勢如電卻未蕩起一絲風聲,大活佛真正的修持遠比看起來更兇猛,即便以國師之能,面對這樣的敵人時心境也不容絲毫浮躁。可惜,從鐵面後透出的目光,明顯泛起了怒火。

      燕頂被對方的話激怒了,所以大活佛奔雷一擊正中燕頂鐵面!

      不過打中的僅僅是鐵面而已。博結只道自己擊中強敵,胖臉上喜色迸現,但是還不等那份歡喜真正擴散開來,在大活佛的眼前忽然又顯出了一張臉,膿瘡、癤子、血肉模糊、不停腐爛同時又不停生長的臉……

      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博結重拳襲來,燕頂則擺頭甩掉鐵面,一步跨入博結懷中,與對方鼻尖相對、四目相對。終歸還是國師的動作更快些,所以大活佛打中的僅是被燕頂甩脫的鐵面,而非敵人。

      大活佛只來得及在心中苦笑一聲,就覺得胸口倏然一冷,身體中的磅礡內勁於剎那間被抽空,甚至連站立、說話的力量都不存一絲,又何談繼續戰鬥。肥壯的身體軟了、摔回到寶座之內。

      最後一重依仗也完了,論心計不成、論身手依舊遠遜,大活佛實實在在地敗給了燕頂,但他還沒死,只是身體不能動、不能言,五感仍存呼吸尚在……叮噹一聲脆響、玄鐵鑄就、被博結一拳幾乎打爛的面具掉落在地。

      燕頂緩緩收回按中對方胸口的獨手:「我這一生都在算計你,臨死前總要讓你看看我的真面目。」腐爛的唇角掀起,露出了一個笑容:「你最後的那幾句哈,的確是惹我生氣了,但與景泰、大燕或者我以後的會否被定罪和通緝無關,我是在氣你……一輩子的敵人,我始終不曾小覷你,不想最後你看輕了我,以為那幾句話就能亂我心境。你錯了,當罰。」說著,燕頂揮手一擊耳光。

      不算沉重、更沒有加毒,但聲音著實響亮。

      大活佛是什麼樣的身份,高位之人鬥敗橫死他不在乎,可是臨死前還要挨上這樣的侮辱是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銅鈴般的大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無奈體內勁力全失,再如何震怒也不能稍動。

      而國師留他暫時不死,也只是為了那『你錯了、該罰』,打過耳光懲罰之後就不再留他性命,伸手按在他的頭頂,勁力微微一吐,大活佛的身體猛然抽動幾下,就此氣絕身亡。

      幾乎與此同時,烏達突然放聲大哭。

      情緒複雜。大活佛這個人毛病不少,可是平心而論他對烏達還是不錯的,此刻慘死於金頂神殿,當得這一場大哭;而烏達哭聲裡更多的卻是另一番滋味,煉體苦楚、催面煎熬、三十年中無數心血與隱忍,到了此刻終於成就大事,烏達無限感慨,就只有以大哭宣洩。

      燕頂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就站在一旁陪著愛徒,其間甚至還拍了拍烏達的肩膀。

      哭過一場,烏達收淚、收聲,起身對燕頂道:「弟子這就去追查師尊與博結往來文書的下落,絕不容它們流入東土。」

不料燕頂卻搖了搖頭:「那些文書隨它們去吧,不用管了。如今大活佛死了,但想要真正拿下吐蕃,還有無數麻煩事情,容不得你我分心。」

      烏達愣了愣,雖然國師態度堅決,但他還是提醒道:「博結死前言辭是為了激怒師尊,可其中也的確有些道理,那些文書流入…您老和大雷音台會被動得很。」

      「傳書東土,公佈罪狀,釘實我的賣國之罪,大活佛死後如此,望谷死後也是一樣,」燕頂笑了起來:「都來這一套,沒什麼新鮮的。」

      說話時,燕頂自懷中又摸出了一張全新鐵面扣於臉孔,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現在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烏達從不喜歡多嘴,可眼前的事情他明明白白就是看不透,在真正的師尊面前,他也不用掩飾什麼,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面對心腹,燕頂也不賣關子或隱瞞什麼,不過他沒直接去解釋,而是反問道:「你可知,大燕的以前和以後,會有什麼不同麼?」

      話沒問不明不白,烏達不敢胡亂回答,搖了搖頭。

      「以前的大燕,重在安內。」燕頂繼續道:「安內時要求穩求安定,謝蛇、譚武、付文哪個都不是好對付的,再加上前帝遺老、朝中名宿,各種勢力亂七八糟錯綜複雜,景泰去放手剪除那些龐然大物,收攏天下大權,我則要幫他穩住大燕的民心、民望。政事可以耽誤,但民不可亂、兵不可能亂,大雷音台要幫他維持天下,直到景泰坐穩朝堂,百官不存異心……這件事已經做完了,雖然不算十全十美,但大體上總還算圓滿。」

      說過以前,燕頂再論將來:「以後的大燕,重在爭霸。便如我對博結所言,大燕富饒絕倫、又得了高原寶地,天下可期!可是莫忘記,大燕有兩個主人,天無二日國無雙主,這是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以前我和景泰擺出的又是對立架勢,只要是個人就會預見,到頭來雷音台與燕皇宮就只能留一座。所有燕人知道國內的佛主與人王會有殊死一戰,所有燕人都知道內患未除,又何談爭霸天下?到了此刻,大雷音台已經成了毒瘤,不但幫不上景泰,反而還會渙散民心,既然如此我便舍了雷音台、舍了須彌院、舍了那個燕國師……我自己吧!」

      渾濁目光望住烏達,燕頂問道:「我說的,我做的,你明白了?」

      又有誰能想到的,就連博結和烏達挾持燕頂的『罪證』,也落入了他的算計;又有誰能想得到,燕國師盛景竟要親手毀掉他畢生的心血、親手摧毀大雷音台;又有誰能想得到,當朝萬歲的親生父親,為了幫助兒子竟自甘背負賣國賊的罪名、滿心快樂地去遺臭萬年。

      當然,國師會伏法被斬,不過燕頂不會死。

      大雷音台經營數十年,在燕民中威望了得,即便國師想把它毀去也不是件容易事,處理稍有不當便會激發民變。可現在事情變得簡單了,不久之後一樁樁罪證就會從吐蕃傳至東土,國師是賣國賊的事實坐定,花費無數精力積累起來的威望一朝崩碎,那些曾經把燕頂奉為天人的愚民在震驚、憤怒的同時,心中還會恍然大悟地說上一句:還是吾皇英明神武,早就看出來了賊子燕頂的野心,這才和他一路相鬥不停……望著烏達驚駭欲絕的神情,燕頂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做戲自然做全套,可以預見的,國師的『心腹』會被皇帝一網打盡;國師的神殿會被景泰名正言順地推成平地;但禪宗不會被廢掉,所有信徒都能得到皇帝的慰勉:錯在奸賊盛景,但我佛慈悲不曾稍改。

      從此大燕便只有一位雄主了。

      燕頂此刻還不知道,東土大燕中他現在最信賴的、以前就知道他的計劃的心腹弟子天瓊,已經死在了鬼軍大營,他是甘心赴死,為了大雷音台、為了國師的英名自願陪葬。

      再把事情倒回去看,以後變成『賣國賊』早就是國師算計中的事情,博結臨死前說的那些話自然也沒法破壞他的心境。

      柴措答塔神殿驚變,悄然之中吐蕃變了天,燕國皇宮中則一片太平,景泰還沒睡,正裹著厚厚的裘皮中批閱公文,如果不是常常發瘋的話,景泰也是個勤勉的好皇帝。

      正忙碌著,一旁侍奉的小蟲子湊上前,輕聲道:「萬歲爺,有您一封信。」

      景泰放下奏摺,納悶問:「什麼信?」

      「師父臨行前留給我的,他老人家交代,非得今天、這個時候再給您看,不是我隱瞞,是師父不許我說。」

      景泰『哦』了一聲,笑道:「不用解釋,又沒人會怪你,快把信拿來我看。」小蟲子立刻伸手入懷,除了信箋還有一粒藥丸子,景泰更好奇了:「這顆藥是做什麼的?」

      小蟲子老實搖頭:「不知道,師父囑咐我連著信一起給你。」

      景泰一笑,暫時沒再多問,撕開信封開始讀信,才看了幾眼景泰就變得臉色鐵青……字跡歪歪斜斜,正是國師手書,字數也不算太多,寥寥百餘字,讀完之後萬歲淚流滿面。

      他知道國師有關吐蕃的所有圖謀,什麼引鬼兵與佛光入關、什麼臥底在博結身邊,燕頂的計劃從不曾瞞他,唯獨『自毀大雷音台、自甘成為賣國賊』之事,當爹的沒有和兒子說。或許燕頂也怕景泰會大怒大哭而不知該如何應對吧,所以留下了這樣一封信,說明狀況要他做好準備,當『罪證』從吐蕃傳來時,朝廷一定要有所作為,要定罪國師嚴懲大雷音台。

      另外信上說明,清剿國師黨羽的事情燕頂已經和花小飛講明白了,再過幾天花小飛入宮,協助皇帝辦妥此事。

      親生父親、景泰唯一仰仗的親人為了兒子的大業心甘情願去做萬民戳指的『國賊』,景泰憋悶得只覺得胸肺就快炸開了,國師留下的那枚藥丸就是清郁解淤的靈丹;

      景泰心中反反覆覆湧出的只有三個字:我不依。而國師在信箋上的最後一句話是:不依也得依!

      手指顫抖著把藥丸塞進嘴巴裡,嚥下、燕皇帝景泰放聲大哭。

      國師的圖謀取得重大突破,中土世界大亂將至,可外人對此卻一無所知,宋陽更不曉得這些事情。

      十天前宋陽開始穿越敵陣,這個『穿越』聽起來雖然誇張,但實際行動時絕非從密密麻麻、衛戍森嚴的犬戎營房中潛行而過,要真是那樣的話,別說現在的宋陽,就是燕國師也未必能安然走出去。

      宋陽的目的是迎頭趕上阿夏的部隊,把前方的敵情向她通告,他的腳程快捷驚人、且時間富裕,不求太快只求穩妥,宋陽兜了一個極大的圈子,乾脆繞過了犬戎的軍陣。而白音人教給他躲避獵鷹的辦法也真正有效,一路上無驚無險,三天後他就繞過了敵陣,再過半天穩穩攔住了阿夏的隊伍,火芯玉高舉在手,回鶻戰士見之大驚,阿夏就在大軍之中,得了先鋒呈報急匆匆趕來,在見到宋陽後她愕然再愕然、揉眼再揉眼,最終確定這小子竟然還活著,阿夏用本族話喃喃說了句:「這仗白他媽打了。」

      宋陽聽不懂她說的啥,只有呵呵笑著點頭,彷彿大大讚同回鶻美人的說法。

      阿夏這才回過神來,滾鞍落馬,口中換做漢話:「阿夏恭迎護持聖火王聖駕歸來。」說著搶上前就要行大禮,宋陽有真正的王駕身份,是大可汗的結拜兄弟,而且又是個漢人,在他面前禮數不可廢。

      可宋陽又怎能受阿夏的跪拜,急忙伸手把她扶住,笑道:「哪有讓大嫂給我行禮的規矩,你快站好,我是做兄弟的,我來拜你。」

      一句『嫂子』把阿夏喊的心花怒放,回鶻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民風又遠比漢境開放,大笑中阿夏一把抱住了宋陽,喜道:「好兄弟!他就是為你來打的這一仗,他還說為你復仇,需得親人來統領大軍,所以我才到了狼窩中,沒想到你還活著,當真再好不過。」

      宋陽暫時顧不得多說什麼,有什麼事情都要放一放,先把軍情奉上。在聽說敵人大軍在前方擺了口袋設伏時阿夏神色駭然,得知不久後將有二十餘萬沙民大軍會從荒原中趕來助戰,阿夏又滿面驚喜。

      阿夏是女中豪傑、驍勇戰將,因為大可汗的緣故她是軍中最尊貴之人,但並非軍中統帥,族軍仍有族中宿老名將指揮,一旦辨明了眼前局勢大軍立刻轉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觸前面的霉頭。

      處理過軍務,大軍轉危為安,阿夏衝回到宋陽身旁,說說笑笑中話題沒什麼重點,可神情裡那份歡喜是無論如何也作偽不來的,之前宋陽就聽『族兄』說起過開戰緣由,當時著實感動,如今見到阿夏心中更添感慨,激動時也沒多想,壓低了聲音對她道:「沙民的一個頭子和我算是有交情,他為人也不錯,或者…讓他認下你這個義妹?」

      大可汗和阿夏情投意合,可惜阿夏身份不夠,配不得日出東方,有情人難成眷屬,宋陽現在就在想辦法促成這樁好事:沙民雄壯、人馬不在少數,又和犬戎勢不兩立,若能得了他們的結盟,對回鶻意義非凡,阿夏如果被白音王認作小妹,地位立刻就能漲上去一截。

      阿夏愣了下,旋即臉上歡顏綻放,大喜道:「多謝你!」

      這下輪到宋陽發懵了,他是衝動脫口,說過後仔細一琢磨,這件事也未必就如想像中那麼簡單,沙民恨犬戎不假,但是對草原外的民族,他們又能抱著多少善意,白音王會不會想和回鶻結盟都在未知之中。

      阿夏看出宋陽的猶豫,追問了句:「不行麼?」

      話已出口,宋陽可不想再往回收,咬著牙點頭:「行、行…吧。」心裡也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就和白音王耍無賴去,反正這個妹子一定得讓對方認下。

      不過再說完白音王後 ,宋陽又想起了另個幫阿夏提高身份的辦法:「等我回了南理,我會想辦法,試試看能不能讓福原小皇帝認你做下個姐姐,如果此事能成,你便是南理的長公主殿下。」

      論影響和實際,南理甚至還不如沙民對回鶻來得更有意義,可不管怎麼說南理也是一方朝廷,中土世上五座國家之一,如果說阿夏做了白音王的妹妹代表的是一份實力的話,那她被封做南理長公主便是一個真正的富貴身份。

      阿夏的大眼睛都快從眼眶中瞪出來了,咬著牙死死盯住宋陽,轉眼後淚水打轉,一樣的話:「多謝你!」不是她做作,能嫁給日出東方是她畢生所願,而這樁喜事要真的成功,除卻情事完美瞭解外,她的家族也能隨之躍升,從大漠上的小領主變成回鶻的大貴族、從父兄到後代都將收其惠澤,這件事情在阿夏心中當真是無比重大的。

      如今攻入敵國,家族攫取到不錯的戰功,宋陽又送來了兩重重要身份,曾經困擾阿夏的重重難題,不久後就會煙消雲散,讓她如何能夠不歡喜。

      宋陽卻忽然想伸手打自己的嘴巴,打自己不長記性……讓白音王認妹妹是沒把握的事情,讓南理皇帝認姐姐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啊。

      本來在提及『長公主』之事時,宋陽已經不敢再大包大攬,用上了『想辦法、試試看』這些字眼,表明了此事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如果對方是個漢人的話,多半會應他『請你費心、拜託王駕、事情成或不成阿夏都永感大德』之類的話。可阿夏雖然有漢人血統,骨子裡仍是十足十的胡人,宋陽一開口她就當這件事板上釘釘了,壓根沒多想更沒客氣,直接送上『多謝你』。

      阿夏又看出了宋陽的躊躇,又後知後覺地問他:「不行麼?」

      「行、行……吧。」宋陽覺得自己的心都發皺了,沒別的辦法,南理皇帝的事情都由鎮西王和左丞相做主,實在說不通的話,他就回封邑派出任筱拂、任初榕和小葡萄,各自回家找他們的爹撒潑打滾去吧,反正阿夏做不了南理的長公主,紅波府和丞相府就別想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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