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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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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6 01:48:25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九章 骨丘

     前進時小心和謹慎不變,但腳下步伐也堅決到不容動搖,宋陽三兩步趕到那座屍骸堆積起的大丘前,深吸一口氣,開始攀爬。

     表面望上去,屍骸隨意堆放,雜亂鬆散,且不論其他,單只這些屍骨沉封此間不知幾百幾千年,早就該腐朽了,又承擔得住宋陽的份量?

     可是若它不夠結實,怪蜥又如何能爬得上去?宋陽可不覺得被蜥蜴拖了幾天,只剩半口氣的小娃娃還能有力氣自己爬到骨丘頂峰。

     果然,攀爬中宋陽很快就發覺,這些屍骨看上去脆弱不堪,和之前散落在路旁的那些並無區別,但觸手異常光滑,彷彿被什麼特殊的液體泡製過,由此變得堅硬異常,堪比上好木料,足以承擔重壓。

     另外有些古怪的是,自從他走上這片地心開闊地、自青石板大路一路走來,隨著呼吸口鼻外白氣裊裊,始終就沒停斷過,足見地下深處陰寒冰冷,但是這裡卻暖和得很,彷彿下面架著個蒸籠,正用小火徐徐蒸煮著骨丘

     十餘丈的骨丘,落在眼中觸目驚心,讓人不寒而慄,但震駭感覺更多的是來自森然骨堆,在攀登時就會發覺,它並不如想像中那樣雄偉高大,而且底寬峰窄的金字形狀、屍骨間的寬大縫隙,都讓攀爬變得容易許多,沒費多少手腳,宋陽就接近到丘頂,在距離頂端兩尺距離時,他稍作停留,單手固定住身體,另隻手抽出長刀,隨即猛一發力整個人「呼」地一聲凌空翻起,高高一個筋頭縱躍登頂。

     既然打定主意救人、既然歷盡辛苦追了下來,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沒必要再多顧慮什麼了,哪怕上面除了怪蜥再有一群妖魔鬼怪,宋陽也得把倖存娃娃帶走,誰攔他便先挨上當頭一刀再說
      
     再一次出乎意料的,丘頂平靜並無凶獸,倒是那個本已奄奄一息的小娃,忽然見一個裹在蜥蜴皮子裡的怪物揮刀跳上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出來。

     充其量不過兩畝方圓的丘頂,面積不大足以一目瞭然,所有被擄走的小娃,都被怪蜥丟在了這裡,橫七豎八,或躺或臥。

     不止小娃,還有些黃羊、惡狼的屍體散落附近,有些已經腐爛,散出熏鼻惡臭。

     宋陽不敢收刀,迅速遊走了一圈,一共九個小娃,除了還在啼哭的那個,其他都已喪命,被怪蜥的鋒利牙齒咬住、再拖行良久,莫說都是娃娃,就算是身強力壯的大人,又能有多少機會存活?

     可至少,怪蜥們還給宋陽剩了一個,只要有一個倖存,這一路的辛苦便盡數值得了。

     宋陽不管死去的小娃,只顧著那個還活著的,跨步上前把他抱起來,看樣子也就一兩歲,還在襁褓中,父母疼愛孩兒,荒原夜晚又格外寒冷,所以襁褓外還被裹了兩層羊皮,牢牢紮緊,也正是這個原因,怪蜥只咬住了羊皮,牙齒並未入肉,這才讓他撿回了一條小命。

     雖然沒受什麼外傷,此刻小娃也快要支撐不住了,剛才迴光返照似的大哭幾聲後就不出聲了,出氣多進氣少,奄奄一息。

     最後一顆不餓,被宋陽塞進了小娃的嘴巴,跟著又給過他灌了兩口水,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身邊傳來一陣「喀喀喀」地清脆聲音。聲音雖輕,但萬籟俱靜的骸骨丘頂上忽聞這樣的怪聲,任誰都會毛骨悚然,宋陽抱著小娃猛跳了起來,力氣用的不小,險些直接從山上摔下去,心驚膽顫地站穩腳跟,循著聲音望了過去,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丘頂正中,娃娃、餓狼、黃羊的屍體附近,還擺放著數十枚海碗大小的蛋。

     蛋皮慘白,與骨頭顏色幾乎一致,且放置於纍纍骸骨之間,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覺。而喀喀的輕響不絕,其中一枚蛋的外殼正在生出裂紋,很快,一頭尺餘長的四腳蛇就掙脫出來,個子雖小,但模樣和那些大蜥蜴全無區別。小惡畜眼睛還沒睜開,就抽動著鼻子、步履蹣跚地找到附近一具正在腐爛的黃羊屍體,張開嘴巴就咬,開始吃此生的第一頓飯。

     見到蛋、再看到蜥蜴崽子,事情也就再明白不過了:
   
     沉於地下的巨大遺蹟,早在千百年前就被怪蜥當做了巢穴,每年秋時是怪蜥的繁殖季節。這個季節,也是貧瘠荒原上食物最為充足的時候,大蜥蜴們除了要自己吃飽肚子,還要為即將出生的小崽子準備食物,不停將捕捉到的獵物拖回巢穴、放在自己的蛋旁邊。

     蜥蜴不挑食,吃鮮肉不覺得塞牙,吃腐肉也不會拉稀,全不怕食物會腐爛變質。

     至於這兩座骸骨大丘,或許是建造遺蹟的工匠堆積起來的,也可能是怪蜥把路旁的屍骨拖來搭建而成,一時間難以定論,不過宋陽覺得還是後者的可能性大些。

     既然要孵蛋,就得有個暖和的環境,骨丘之下熱氣騰騰,很可能有溫泉或者火眼,可是在丘頂都能感到溫度,地面會熱成什麼樣自然可想而知,若直接把蛋擺上直接就能烤熟冒出香味了。所以怪蜥建此骨丘,說穿了搭建起一座專門用作孵卵的暖巢。

     骸骨鬆散能傳透熱氣,距離地面十餘丈的高度又能保證地熱傳到此不會太燙,,,,,,至於那些屍骸為何會如此堅硬,宋陽不得而知,暫時也沒興趣去多想。

     一邊琢磨著,宋陽解開了身上的蜥蜴皮「袍子」在來時路上,小羊一直被他塞在懷裡,不過是頭黃羊寶寶,身體比著沙民娃娃還要更小,放在胸前幾乎不礙事。現在為了救人,宋陽打算換個位置,把小娃綁在胸前,至於小羊他也不是不管,想著待會出去的時候用單手抱著,這番折騰其實是把更好的位置騰給了沙民娃娃,畢竟,人命在宋陽的心裡更重一些。

     宋陽沒去理會那頭剛孵出來的小蜥蜴,那些尚未孵化的蜥蜴卵他更是連看都懶得看,無意節外生枝,只求活著的兩個人能平平安安的離開這裡。

     但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放下小羊、把小娃綁縛胸前的空子裡,小黃羊一瘸一瘸地跳到丘頂中央,選中了一顆蜥蜴蛋,低下頭奮力一撞。

     小傢伙現在還是幼崽,但它們天生頂門骨高聳且堅硬,蜥蜴卵如何經得住它的撞擊,只聽「啪」地一聲脆響,蛋殼被撞得粉碎清黃流淌出來。

     小羊挺開心似的,蹦跳著又去撞下一枚蛋

     草原北荒境內,怪蜥的數量不算太多,但也不止古時遺蹟中這一窩,它們遍佈荒原各處,其他怪蜥族群產卵當然沒有這麼好的條件,一般都選擇在地面上、能夠充分享受陽光的溫暖之處安置它們的卵。

     荒原巨蜥算是黃羊的天敵之一,所有黃羊始終保持著見到巨蜥卵就去撞碎的本能,大隊黃羊馳騁途中,一旦發現有蜥蜴卵,就會發瘋般地踐踏過去,上前把巨蜥的卵盡數踏碎、撞碎。現在的小黃羊也是如此,純粹本能使然。

     可小黃羊周圍沒有大隊掩護,就有個瘸腿宋陽,它在怪蜥的巢穴裡搗蛋,,怪蜥豈能坐視不理?小黃羊撞碎了第二枚卵,還不等它再抬起頭,腳下骨丘中突兀傳來一陣嘩嘩地咕響,一頭巨蜥猛地竄了出來,狠狠一口直接把它的腦袋咬下,動作之快,連不遠處的宋陽都來不及反應。

     宋陽氣得直跺腳,不止生氣怪蜥咬死自己辛苦養了好幾天的小羊,更恨小黃羊,這不是惹禍精麼?自己追蹤小娃的時候怕把它單獨留下,會再遇到餓狼怪蜥之類的凶險,這才把它帶在身邊,哪成想這頭小畜生待著沒事,主動跑去招惹凶獸。

     小黃羊不止給自己惹來了殺身大禍,還把一直對它照顧有加的宋陽一起拖進了火坑,整整一個群族的巨蜥全都在溫暖骨丘中休息,這些冷血的東西就喜歡靠近熱源,宋陽爬上來的時候,它們都感覺到震動,但同時也聞到他身上皮袍的氣味,就和狹小坑道中一樣,靠著嗅覺把他當做了同類,根本都沒探出頭去看一眼,任由他隨便行動。

     它們的卵受到傷害,所有巨蜥都被驚動,骨丘中發出嘩嘩的亂響,蜥蜴迅速拱出丘頂,而此間雖然也是昏黑地下,但骨丘內外磷光閃爍,足以視物,巨蜥都收起護眼的黃色皮膜,露出鼓鼓外翻的眼睛尋找敵人

     身上的氣味能夠瞞過凶獸,可巨蜥就算再傻一萬倍,看到了宋陽的樣子,也知道他不是同類,一聲聲響鼻充滿憤怒,整座骨丘都在劇烈顫抖,天知道有多少頭怪物向他衝來。

     宋陽心裡叫了聲苦,哪還敢有半分的耽擱,轉身就逃,好在那個沙民小娃已經被他綁牢在胸口,不會累手累腳。

     十餘丈高的大丘,從頂到底地距離比起花海裡那座裂谷也毫不遜色,直接跳下去的下場,除了能死得痛快點,也不見得比著被怪蜥吞了能有其他區別,宋陽正處在丘頂邊緣,全沒別的辦法,只有用足全力向下攀爬,連左腿上的傷勢都忘了,自從他「死而復生」之後,還從沒這麼身法矯健過。

     不過骨丘太高他跳不下去,大蜥蜴照樣不能直接往下跳,距離他最近的三頭凶獸也隨他一起向下爬,奮力猛追,不過怪蜥是「猛虎下山」,大頭朝下地追,宋陽沒那個本事,只能手上腳下的逃,這一來逃跑途中,雙方免不了大眼瞪小眼,蜥蜴目露凶光,宋陽呲牙咧嘴,真恨不得告訴對方一聲:你別著急……

     剛向下爬了幾下,還沒逃下去一丈,忽然宋陽覺得骨丘震動加劇,嘩啦啦的亂響由遠及近來得奇快,旋即一隻巨蜥猛地從骨丘側壁中探出頭顱,兇猛畜生在攻擊中位置拿捏地極準,張口咬向宋陽的肚子。

     宋陽怪叫半聲,雙腳勾住白骨縫隙,身體用力後仰,整個人倒掛而下,幾乎是被擦著怪蜥的口唇避過凶險一擊。凶獸偷襲落空,鋒利的牙齒上下碰撞,發出「噠」地一聲清脆大響。

     還不等宋陽重穩身形,他的身體尚在半空轉折時,耳中又聽到嘩嘩的白骨顫動,又一頭怪蜥從骨丘中鑽出來,它選的位置更出色,只要嘴巴張開,等宋陽倒著蕩過來腦袋就正好落入蜥吻到時候它只消一閉嘴便大功告成。

     即便是後腦相對巨蜥,宋陽也能聞到它嘴巴裡的泛起的惡臭,熏得他頭皮發麻,人在半空中雙腳猛地放鬆同時腰腹發力扭轉身體,揚起雙手在怪蜥腦袋上用力一抱,硬是把剛剛張到小半的怪蜥嘴巴給箍住,繼而借力調整身形,再忙不迭鬆手繼續向下攀爬。

     前後兩頭怪蜥鑽出偷襲,宋陽則一翻、一轉、一抱再一翻,彷彿懸崖側壁上耍了個跟頭動作一氣呵成,反應迅疾化解危險,看上去輕鬆漂亮,但只有宋陽自己心知肚明,剛才那短短一瞬,自己就摸過了兩次閻王爺的鬍子,與其說自己本領大,倒不如說是運氣好從頭到腳都驚出了冷汗。

     那兩頭蜥蜴偷襲不成,身體一掙乾脆爬出骨丘,匯合另外三個同伴一起張牙舞爪從上面急追而下……

     這座骨丘中一共藏了三十餘頭巨蜥,其中只有三隻和他首尾相銜地追下來,其餘怪蜥全都如剛剛偷襲他的那兩頭一樣,在骨丘中迅速游弋、包抄,只要有機會就會立刻探出頭狠咬過來。

     好在骨丘不同於泥土,怪蜥游弋時速度全不受影響,但也把骨頭撞得亂響不停,引出的動靜極大,嘩嘩地咕響對宋陽而言無疑是可怕警告,由此能料敵在先。提前剎那的準備就是活命的全部指望。

     如果把骨丘換成荒原上的鬆軟土丘,少了那份示警聲,宋陽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用。

     上面追下來的怪蜥不過數丈之遙,逃跑之中還不停有凶物探身偷襲,宋陽連叫苦都忘了,所有的心神都用作騰挪、逃命耳中除了嘩啦啦的骨堆怪響,就只剩一次次「噠」聲脆響——偷襲怪蜥咬空的聲音。

     不過怪蜥在無數骸骨中游弋得再快,也不如爬出來行動方便,它們藏身於大丘內,都是就近包抄提前堵截,偷襲不中就會如先前的同類那樣,不再退回去而是爬出來,從外面繼續追擊敵人。

     這一來,宋陽逃得距離丘頂越遠,偷襲便也少,反之從上面衝下來追他的怪蜥就越多。

     骨丘坐落於熱源之上,從外面沒有太強烈的感覺,但骨丘內部,靠下的部分異常灼熱,蜥蜴們也沒法待,平時全都藏身於大丘的上半部分,所以等他逃過半程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偷襲,一窩大蜥盡數現身。最近的一頭,嘴巴距離他的腦袋不過數尺之遙。

     宋陽又連滾帶爬的向下一段,百忙中低頭向下一看,隨即恨得怒罵一聲,,,,,,地面上,不知又從哪鑽出來兩頭巨蜥,正長大嘴巴仰頭望著他,常年在荒原上捕獵的畜生,對「守株待兔」這個成語的理解比著常春侯可深刻多了。

     這麼老老實實地爬下去,就等於把兩條腿直接送進人家的嘴巴裡。而此刻距離地面只差三四丈距離,宋陽咬著牙,單手扶住懷裡的小娃,瞅準地面上的一頭怪蜥,翻身直接縱躍而下。

     怪蜥看著蠢笨,反應卻著實驚人,一見常春侯急跳牆,把自己當成暗器砸下來,當即大尾巴一甩,嗖地一聲,兩頭蜥蜴一左一右迅速閃開,露出光禿禿的地面迎接侯爺大駕。

     以前打國師的時候都不如對付這些蜥蜴費勁,當然宋陽現在也不記得國師,他在喊媽,肉墊子跑了,宋陽唯一能喊的也只有一聲「媽呀」。今生三丈多高度,放在前世差不多四到五層樓,直接拍下去必死無疑,宋陽拚命提氣,努力調整身形,單足落地後身體立刻向前翻滾,藉以卸去猛衝的巨力。

     所幸他身體強悍,內勁雖然調運不了多少,但他的修為並非散去了,它們蟄伏於經絡間,遇到重擊會自然反應保護身體且落足的地方不是青石板大路而是路旁的柔軟泥土,再加之一點點好運氣,宋陽摔得五內震盪,滾得頭昏眼花,但總算沒受傷。

     不得不說的是,落地後他滾得的確飛快,守在地面、早就蓄勢以待的兩頭巨蜥愣是沒追上他。

     哪還顧得上頭重腳輕,宋陽飛快爬起來,同時做了三件事:伸手入懷,依著保留於意識中的本能,伸手去按小娃頸上的大脈,很快,有力的跳動感覺傳來,沒摔著小傢伙,發力猛跳,衝到青石板鋪就的大路上,只有這裡才能免去怪蜥來自地下的攻襲最後一件事,拔刀……沒摸到刀。

     在搜索峰頂的時候,宋陽手中執刀以防不測,後來為了把嬰兒綁縛在胸前,暫時把刀子插在腳旁,緊跟著怪蜥襲來,他扭頭就跑,乾脆把刀子的事情忘記了,現在他的長刀還在插在峰頂上,映著森森鬼火,閃出淬礪光芒,殺氣騰騰、孤苦伶仃的一把刀

     宋陽一摸背後沒找到刀,不過他還有把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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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6 01:48:43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章 偽裝

     到石板路上宋陽也未停步,拔腿就開始跑。

     不過跑了兩步他又猛地一個轉身,掉轉了逃命的方向……剛摔下來頭昏腦脹,到石板路上也沒仔細分辨方向,起跑之後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是往來路上跑。

     來路上,在經過一段石板大路後,就是宋陽鑽進來的那個狹小坑道,在坑道中宋陽的爬行速度遠遠比不過那些巨蜥,他來時被前面的巨蜥遠遠甩在身後,同樣的道理,他鑽進坑道逃走時,很快就會被身後的凶物追上。

     至於去路,站滿『行人』的青石大街究竟通往何方不得而知,可來路既然是確定的死路,此刻就只能沿著去路逃下去……宋陽跑得飛快,能把一個瘸子攆成這樣,也只有那群荒原上的霸王能做到。

     怪蜥奔跑的速度驚人,緊緊追在他身後……經過骨丘時,嘩啦啦的碰撞聲仍不停歇,就算此刻火燒屁股了也沒耽誤宋陽納悶,大群怪蜥已經都被自己引下山來,骨丘怎麼還在發抖、亂響?

     片刻後他便恍然大悟。

     道路兩側,各有一座骨丘聳立,之前宋陽是從左面的大丘上逃下來,現在隆隆顫抖躁響不休的則是右邊的大丘,那裡也是一處巢穴,二十多頭棲息其中的怪蜥此刻也盡數被驚動,一股腦地衝出來,幫它們鄰居一起追晚飯。

     兩群加在一起,五六十頭成年凶獸,宋陽心裡叫苦不迭,他曾估量著自己和怪蜥的力量差別,如果腳踏實地正面相對,一次對上個五六隻他也不怕,可現在身後跟著大幾十頭怪蜥,自己還有傷在身,而且手中還是把鏟子?這一仗根本沒法打。

     要是放在幾個月前,他戰力未損再有寶刀龍雀在手,宋陽才不用擔心什麼,這些畜生的撲擊再怎麼凶悍也強不過龍雀沖的身法;它們的皮甲再如何結實,在龍雀刀下也不見得和豆腐有什麼區別。

     可惜他此刻做不來那麼神勇,不過宋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逃命時固然又急又氣,但至少沒了那份沮喪,正如瓷娃娃所說,他忘了以前的事情,對現在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路上的石像個個笑容滿面,無聲注視著周圍一切,宋陽一身大汗,拎著把鏟子亡命飛奔。

     怪蜥在挖洞時速度奇快,在地面奔跑時更加兇猛,甚至比起宋陽甚至還要更勝一籌,不過天生喜歡挖土的緣故,它們不喜歡在堅實的石板路,所以分成左右兩路,在石路旁的泥土中健步急追,一旦距離靠近就會後足發力狠狠一蹬,沉重身體飛般躍起,向著石板上的獵物猛撲過去。

     每到遭遇撲擊,宋陽或者就地一滾,或者躲避於石像身後,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才揮動手中鐵鏟猛拍下去,但每次出手後都立刻再拔足飛奔,絕不和對方纏鬥。他心裡明白得很,只要被纏住片刻,幾十頭怪蜥就會一擁而上,隨隨便便就把自己撕咬成幾十塊。

     怪蜥撲擊不中就會離開石板路,繼續從路旁追趕,等追得近了再次撲出,如此往復……

     鐵鏟無鋒,但勝在沉重,沙民都實在得很,鏟子從頭到手都是由鐵漿澆鑄而成,掄起來虎虎生風,用來對付怪蜥這種皮糙肉厚的東西比著普通的刀子更合適,怪蜥被宋陽掄著鏟子拍中一下,雖然不會致命但也吃痛不輕,速度暫時緩慢下來。

     宋陽在路上逃,兩群怪物在道路兩旁猛追,時時都會發動迅猛撲擊,數不清的石像被他們一頭撞倒,悶響轟鳴碎石激濺。宋陽一邊狼狽逃命,時時伸手去探胸前的小娃,心裡則不自覺地想著,懷揣阿斗,一如當年長阪坡上趙子龍。

     很快他又疑惑著,阿斗是人還是物件?長阪坡在哪?趙子龍又是誰...好像是個將軍,他也使鏟子麼?

     為了節省體力,宋陽輕易不會動鏟子,把更多的力氣放在奔跑上,心裡只盼著大路盡頭能有一條出路,最好能有條河,這些怪蜥無鱗無蹼多半不會鳧水。實在不行,哪怕有座宮殿或者神廟也行,至少能給自己一間屋子避難,然後再想辦法逃脫。
   
     狂奔不停,宋陽氣喘吁吁,極目望去,大路的盡頭仍未出現,倒是怪蜥追得更緊了些,撲擊的頻率比著先前高出了許多,但它們撲擊的效果卻大不如從前了……因為路上的『行人』漸漸稠密了起來。

越向前跑,石板上的雕像就越多,此刻宋陽也發覺,相比於前路,這裡的『行人』姿態又有了變化,推車的放低了車把、挑擔的撂下了擔子,不再是趕路模樣,而是駐足觀望著,臉上的神情也不再是開心愜意,人人眉心微蹙面帶無奈。

     跑到這個時候,腳下的地勢也有了些變化,包括石板路在內的整座地面,開始緩緩隆起,坡度很平緩,幾乎不影響奔跑。宋陽逃命還來不及,實在顧不上去仔細研究其他,悶下頭全力奔跑,再向前跑了二里路的樣子,忽然一陣勁風迎面撲來,一條足有二十丈、即便有絕頂輕功也無法縱躍的巨大裂谷,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出現,橫亙截斷了他的逃生之路。

     呼呼勁風鼓蕩,自裂谷下直吹出來,侵入皮骨說不得陰冷。

     狂奔中忽然顯出這樣一道鴻溝,宋陽全沒準備,一時收拾不住,驚慌怪叫中,忙不迭伸手攬住了身旁一座石雕,這才沒失足滑落……宋陽的腦漿幾乎凝固了,完全是如墜噩夢的感覺。

     這是根本就是不可思議、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自己沿著大路一直跑一直跑,路上斷開了這麼一道大口子,按理說只要不是瞎子,都能早早發覺道路被鴻溝截斷,可剛才宋陽的的確確沒看到異常,直到幾乎一腳踏空時,才駭然察覺腳下沒路了。

     宋陽不是瞎子,又怎麼可能提前無法看到鴻溝存在?道理簡單到『一目瞭然』,只因此間偽裝巧妙

     大路並未到盡頭,只是被裂谷斷開了,遙遙眺望另一端,大路依舊筆直向前,還隱約可見影影綽綽的『行人』,或趕路或回頭張望。

     此間地勢都是在緩緩向上,裂谷彼端比起這一邊還稍稍高出一些,且在對面裂谷的側壁上,還有人故意『作畫』,模仿著這邊的景象,畫出了大路、畫出了行人、甚至連道路兩旁的泥土和骸骨都有,巨大的岩畫筆觸精湛,與真實情景全無差別,所以在地下昏暗光線下、在前進中望向前方時,眼中始終會呈現出一個錯覺,以為大路仍平坦向前,毫無改變。

     宋陽恨不得破口大罵,這樣的設計也太坑人了。而到了這一段,那些雕刻石路、行人石像的古時匠人也大顯神通,有幾尊石像或躬身或探頭,正深處懸崖邊沿向下用力張望,有人驚愕有人駭然,還有一個滿臉惶急之人,正擼胳膊挽袖子地準備往下爬,這些石像的神情姿勢都再明白不過,『他們』之中有一個同伴剛剛掉了下去……

     宋陽驚魂稍定,忙不迭退後兩步,距離懸崖遠一些,也是退開了幾步才發現,還有幾尊石像,正面對來路張開雙手,嘴巴大張彷彿正煞有介事地說著什麼,不用問,他們在阻攔後面的『路人』,告訴大夥前面的路斷了。

     可宋陽剛才只顧著逃命,又何曾想過『他們』的警告?時至此刻,宋陽也想通了不久前經過的那些『路人』為何會駐足、無奈、而且人數變得密集起來……前面的路斷了,行人自然會鬱鬱停步,且越聚越多。

     從最初的『眾人回頭』到大家歡快趕路再到無奈止步,直至最後伸手想攔、崖畔張望,這一卷『行路圖』雕得惟妙惟肖,宋陽則暗下決心,等自己到了黃泉路上,如果能遇到當初雕刻這道奇蹟的工匠,一定要問問他們:你們怎麼這麼無聊呢?

     怪蜥應該是熟悉這裡的地形,把宋陽輦到懸崖邊緣後,它們便盡數停步,見宋陽沒掉下去,幾頭蜥蜴都打起了響鼻,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但是看得出,怪蜥對鴻溝心懷恐懼,這裡的確不是打鬥的好地方,撲擊敵人時稍有不慎自己就先摔下去了,所以並不急著上前,而是停留在道路兩旁,距離懸崖數丈距離,對宋陽虎視眈眈。

     見對方不上來,宋陽暫時安下心,又上前去觀察懸崖,黑洞洞深不見底,一塊碎石扔下去根本聽不到落地的迴響,再看懸崖側壁,平整光滑得好像有人專門抹過似的,這還不算,整座懸崖還是正呈外傾之姿,自殺正好、攀爬無望。

  
     前無去路後有堵截,宋陽算是真正走到絕境了,嘆了口氣,又踏上兩步,本能使然遠離陡峭崖邊。

     怪蜥看他時進時退,可既不回來也不跳崖,其中一隻體形尤其巨大的怪蜥打出一連串的響鼻,彷彿在催他趕快下決定、別晃來晃去耽誤大家時間。

     吃飯的著急了,自己盤菜可千萬不能急,宋陽不搭理巨蜥,躲在幾個石頭人身後略略清點了下隨身補給,能入口的東西全都算上,水囊已經見底、乾糧還剩一塊、『不餓』只有半粒,外加一堆不知名的藥粉......靠著這些至多能再堅持兩天,到時候不等怪蜥來打他自己就飢渴到全無力氣了。

     不過宋陽想得太樂觀了,怪蜥暫時止步,只是覺得地勢危險,不願盲動…不是不敢,僅僅是不願罷了。見宋陽在懸邊不肯出來,過不多久就有些生性爆躁的怪蜥耐不住性子了,就是剛剛打過響鼻的大傢伙,猛地一躍竄到了石板路上,可它撲擊的目標並非宋陽,而是路上的石像。

     這些雕像與石板渾然一體,乍一想它們不可撼動,可是莫忘了普通的人像和『底座』的連接,充其量不過是雙足範圍,根本經不住太大的力量,隨著怪蜥的猛撞,石像發出一聲怪響,轟轟然摔碎在地上。

     一頭動,一群皆動,其他怪蜥有樣學樣,全都猛撲上來,對石像發動猛擊,轉眼間斷裂巨響轟轟迴蕩,一座座石頭雕像被放倒在地……剛開始的時候宋陽很些納悶,還道這些怪物都發了失心瘋,抓不到自己就去拿石頭人出氣,但看了片刻他就明白了,這群冷血凶獸在『清場』。

     地勢危險不利捕獵,又有一片石林礙事,對它們的發力、撲擊、乃至視線都造成了影響,所以怪蜥們要先把這批石頭人清理掉。照著它們的速度用不了多久,懸崖附近的石板路就會變成一片坦途,到那時它們再對付宋陽易如反掌,哪怕湊成一團向前擁,擠也把宋陽擠下去了。

雖然一直以來,都對這條古怪道路腹誹不已,可是就本心而言,對前輩匠人的神奇手段,宋陽還是由衷欽佩的。充滿閒趣的設計、栩栩如生的雕刻、瞞天過海的偽裝,這樣一樁工程,安然陳列於荒原地心不知多久,就這麼被巨蜥毀掉,宋陽於心不忍。

     所有經歷被宋陽忘了個一乾二淨,不過他並沒變成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傻子,宋陽知道鹽是鹹的、知道火是燙的,遇到危險知道如何躲避,潛行追蹤時會分析環境與敵人……會如此是因為記憶雖然不再,但意識深處仍保留了兩世為人的經驗與認知。

     記憶丟了,認知卻得以保留。

     此刻他為了毫無生命的石頭人不忍心,便源於一份前生的認知。一個現代人對古時不可思議的奇蹟的震驚與崇拜,不能較真去解釋的,他就是捨不得這裡被怪蜥毀掉。

     當然,如果毀掉這些石像能換回他的小命,常春侯的另一份叫做『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認知就會起作用…可惜不相干的,怪蜥不是搗毀石像後就不管他了,正相反,它們就是為了殺他,所以才先對石像大動干戈。

     宋陽以為,自己反正躲不開怪蜥,又何必再連累『路人』。與其等它們把這裡拆的一乾二淨動手,還不如趁著『路人們的掩護』還在先拼過一場……

     隨著一聲刺耳的脆響,一個正做出奔跑之姿的胖小子路人石像被怪蜥一頭撞飛。『兇手』用力過猛,自己也有些眩暈,用力搖晃著大腦袋,一邊讓自己清醒些,一邊等著石像摔在地面後悅耳、清脆的碎裂聲。

     石像碎裂聲遲遲沒有傳來,這頭怪蜥覺得有些不對勁,暫停甩頭,引頸向著石像落倒處望去,可它萬萬料不到的,它才一抬頭就看見,明明應該摔倒在地的小胖子石頭人,竟倒轉著身體,掛著淒厲風聲狠狠向著自己砸了下來。

     旋即一聲沉悶巨響,石人正中怪蜥脖頸與身體交匯之處!

     宋陽把鐵鏟別在身後,雙手揮舞石人,仿若瘋魔衝殺而出……雖然手中的武器是石頭娃娃,但衝鋒搏殺之際本能反應,掄起再砸下時用到的卻是龍雀的勢子。

     饒是怪蜥肉厚,也受不了這麼沉重的猛夯。一擊之下場面著實詭異,後頸要害遭受重創,頸下的巨大身體受巨力反衝,全不和角度的倒翻而起,但腦袋距離脖子太近,沒抬起的機會,被死死再按石板上,乍一望去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把這頭荒原中的霸王倒著撅了起來似的。

     宋陽一擊成功,砸翻眼前這一頭,沒有絲毫停留,抱起石人身形一閃,再度掄起胖娃娃石人

     他先前一直躲著不出來,怪蜥們撞了半晌見他還沒動靜,漸漸也就放鬆了防備,哪想到他會突然發狂殺出來,一下子被宋陽打了個猝不及防。石屑翻飛、大吼不停、石頭與皮肉的交擊悶響接踵響起,短短那幾個呼吸之間,五條怪蜥被他砸翻在地,四肢抽搐五官湧血,眼看著就活不成了。

     宋陽口中發出了一聲分不清是振奮還是憤怒的大吼,懷裡揣著個娃娃,手中掄著個娃娃,殺向下一頭怪蜥。

     這個時候怪蜥們已經回過神來,加了防備,想要打中它們就不再是件容易事情,隨著石人落下,怪蜥長尾猛摔,身體一下子向前竄出丈於遠,石人落空,啪地一聲砸碎在地上,宋陽雙手虎口被震裂,鮮血長流,『胖娃娃』則身體盡毀,只剩下一截腿子還被宋陽握在手中。

     而那頭怪蜥的長尾再甩,身體還在半空時,就那麼詭異地轉向,張牙舞爪向著宋陽撲來。

     之前和這群怪物打過不少交道,可宋陽從未見過它們還有在騰空撲躍時急轉方向的本事,惶急裡沒有了躲避的機會,只能縮肩弓腰全身凝力,硬碰硬去擋下怪蜥這一撲。

     一人一蜥翻滾在地摔出石板路,隨即塵土大作,沒人能看清楚他們的貼身搏殺。片刻之後,又是一聲大喝響起,宋陽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怪蜥肚皮朝天倒翻著身體,下巴上正釘著一根娃娃小腿粗細的石刺,從下巴直直扎進咽喉。

     不過是瞬間的纏鬥,其他巨蜥就已經從石像林中迅速游出,形成合圍之勢。

     宋陽伸手從身後抽出鐵鏟,困獸猶鬥,另隻手則伸入懷中,想去探小娃的頸脈,不料剛才的激烈肉搏,讓小娃的身子打了個斜,宋陽的手指沒摸到他的脖子,觸手柔軟光滑,摸到了他的小臉蛋上。

     隨即一陣濕濕軟軟的感覺從指間傳來,小娃歪著嘴巴咬住了他的手指,跟著用力地吮啊吮啊……癢癢的,很暖和。

     巨蜥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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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6 01:49:13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一章 徵兆

     雙手交叉腦後,巴夏躺在花梗鋪就的長席上,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天正在下雨。

     上面花海茂密,但遠不足以遮掩雨水。秋天已至,草原上寒意漸濃,雨水落在身上冰冷逼人,躺在雨中的巴夏卻沒什麼厭惡之色,相反,他好像好挺享受似的。

     下來快兩個月了,被困谷底的幾個人大都傷勢痊癒,唯獨羅冠恢復得最緩慢,連走路都費力,又何談帶領著一群晚輩殺出泥鰍的圍困。自從能夠起身後,羅冠和同伴也沒有太多交談,就連得知宋陽死訊他都沒什麼表示,每天裡除了休息就在運功療傷,以求早日康復。

     阿伊果身上濕漉漉的,又冷又難受,口中喃喃咒罵個不停。

     旁人都不搭理她,反正她罵得是瑤家土話,大夥也聽不懂。唯獨小婉最講義氣、最關心朋友,走到阿伊果身邊坐下來,勸道:「環境如此,沒辦法的事情,你稍安勿躁,等羅前輩傷勢好轉大夥就能回家了。」

    「下一場雨麼得啥子,老子不高興的是這是鬼天氣鬧個爪子,三天一變,很有趣麼?」秋天是草原上氣候最不穩定的季節,時而風時而雨凍得人瑟瑟發抖,時而又豔陽高照熱得人恨不得脫掉一層皮,最近巧合的很,半個月的時間裡三三相隔,晴三天雨三天如此往復,比著日夜交替顯得還要更規律些。」

     齊尚聞言從旁邊笑道:「要不說在天上做神仙就是舒服,雨婆婆這待遇。比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高。」

     阿伊果心裡正不爽快,聽了齊尚的笑話也沒笑,反而虎著臉瞪他:「上不去你娃還這麼開心?莫忘了你吞了老子的藥丸,要賠十兩金子…十兩是本金,還要算得利息咯,困得這些天也算嘚……現在連本帶利一百兩咯,老子能為救你娃拚命。但你莫得妄想能欠我錢不還。」

     兩個月十兩變百兩。這個利息也太高了點,齊尚被她氣笑了,問道:「一兩金十兩銀,一兩銀千紋錢,那一兩金子多少紋錢?」

     阿伊果算數不太靈光。不過這麼簡單的問題還難不住她:「一兩金萬個大錢,你娃欠老子百兩金就是百萬個大錢……」不等她再說下去,齊尚就打斷笑道:「你知道百萬個大錢摞起來多高麼?還欠你百兩金子!」

     正無聊逗口水的時候,周圍的泥沼一蕩。一頭泥鰍怪露頭出來,圍住眾人緩緩游動,轉了幾圈身子一縮又遁入泥漿。

     隨時都會有泥鰍怪上來看他們一眼,可能是監視,可能等他們孵卵,也可能是納悶他們怎麼還歡蹦亂跳的,不過怪蜥始終沒發動過任何攻擊,兩下裡相安無事。

     見了泥鰍。阿伊果把『百萬大錢有多高』之事丟到九霄云外去了,就此岔開話題,問齊尚道:「單打獨鬥,你打得過泥鰍不?」

     泥鰍的可怕之處在於『魚多勢眾』和不知不覺中給人種卵,拋開這兩重,單論個體實力遠遠比不得齊尚。

     待齊尚點頭之後,阿伊果繼續道:「那下次再有泥鰍上來。你娃幫我抓一條唄?你欠我的賬一筆勾銷。」

     齊尚不明所以:「抓來做什麼?」

     阿伊果略顯興奮,不過沒急著回答:「你說,泥鰍怪到底是蟲兒,還是魚兒?看它們的嘴巴、吸血時的樣子,明明就是蟲。可肉中有骨、皮外生鰭,又是魚的樣子……不管怎麼說。這些怪物至少帶了些蟲性,你蠱家仙子的拿手本領就是炮製蟲子,這天底下麼得老子摸不熟的蟲。」

     齊尚眨了眨眼睛:「嗯,我幫你抓條泥鰍怪,就算你把它摸熟了,然後呢?」

     「笨娃子咯!」阿伊果撇了撇嘴角:「我們又不會在這裡待一輩子,過不多久就能回家去了,老子要是弄明白了它們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到時候能帶幾條回家去養,這些泥鰍怪喜歡熱泥巴,我家山裡就熱得緊,泥塘也有的是。」

     這件事也是阿伊果最近閒得實在無聊才開始琢磨的,她和別人不同,修習祖上傳承的蟲蠱邪術,從小就和各種蠍蟻蟲豸打交道,比著裂谷泥塘再噁心十倍的蟲子窩她都掏過,所以絲毫不覺得泥鰍惹人生厭,反倒是琢磨著,這種似蟲似魚的東西挺威風,要是能回去養一泥塘,成就感十足。

     齊尚明白她的意思了,琢磨了片刻才開口道:「抓個泥鰍倒是沒什麼,不過我幫不了你。您可莫忘了,咱們現在泥鰍的地盤,它們不來吃咱們,大夥就該燒高香謝過佛祖保佑了,哪還能主動招惹它們?萬一抓了一條惹怒一群,麻煩就大了。」

     阿伊果根本就沒想這回事,她就是覺得現在待著沒事做,正好用這段時間來研究研究怪魚,聞言愣了愣,趕忙點點頭,齊尚說的在理,貿然抓泥鰍來玩,說不定就會惹出大禍。可是已經動過了心思,就此放棄她又不甘心:「現在不抓也莫得關係,等咱們走的時候,你娃再幫我抓一條咯,我上去後再琢磨它。」

     不料齊尚還是搖頭:「能上去的時候,我就沒空幫你了。」

     一貫樂觀開朗的漢子,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稍稍一黯……他把自家小姐弄丟了,只要能上去,第一件事就去找謝孜濯,哪還有空陪瑤女胡鬧。

     齊尚和巴夏都是謝門小狗,不過他們以前不是武夷衛,也根本沒見過謝大人的面,原先做事大都在外面跑,和謝孜濯沒太多見面的機會,對自家這位小姐自然談不到如何忠心,但他們是帛夫人的下屬,對帛夫人忠心耿耿。

     帛夫人把謝孜濯託付給他們,如今差事辦砸了,哥倆無論如如何也要挽回來的。

     若找不到謝孜濯。估計他們兩個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荒原;若發現謝孜濯已死,兩個人便會處心積慮查找兇手,為她報仇……不為謝孜濯,而是為了給帛夫人一個交代。

     阿伊果還不死心:「正經事自然要緊咯,上去後我也跟你們一起找謝家妹兒,或者…等找到了人,大夥都沒事了。你再幫我下來一趟。抓個泥鰍咯?」

     這次不等齊尚回答,一旁的巴夏就哈哈一笑:「借你吉言!要是真正找到小姐,大家都平安無事,我下來幫你抓泥鰍!」

     阿伊果一改平時的蠻橫霸道,沒口子地道謝。最後眉花眼笑道:「這泥鰍可是好東西,除了劉二的怪鳥,老子真想不起天底下啥子比它們更嚇人。」

     可惜宋陽不在谷底,否則一定接上她的話。告訴阿伊果三個字:「大蜥蜴!」

     宋陽摔回到石板路上,全身披血。從頭頂到腳面數不清的傷口,唯獨胸口衣襟完整,懷中的小娃娃安然無恙。

     剛剛蜥蜴一擁而上,亂到無法去形容的混戰,宋陽不知道這一仗打了多久,不知道他又殺了幾頭怪蜥,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突破重圍。從路旁重回到石板上。陷入蜥蜴包圍時他只知道,哪個抓他他就去掰它的指甲,哪個用嘴巴咬自己他就去扣誰的眼睛,開始打得還有些章法,後來腦海中乾脆一片空白,完全來自本能的應變與還擊……最後被一頭巨大蜥蜴咬住了左肩,他竟把右手繞過去。伸進對方口中用力去拉它的舌頭。

     拔舌之苦堪比酷刑,大蜥蜴吃痛不過,用力把他甩飛,摔回到石板路上。

     石板光滑,宋陽脊背著地向後滑去。若非撞上了一座石像,此刻他已經墜入深淵。

     怪蜥們不停打著響鼻來宣洩憤怒。鼓起的雙眼凶光畢現,死死盯住宋陽,再度圍攏上來。

     宋陽攀著石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懸崖,已經必死無疑了,相比喪生蜥吻,跳下懸崖無疑是種更好的死法。可宋陽很快又轉回頭,費力迎向了怪蜥。

     跳崖是自殺,宋陽不會。

     手中的鐵鏟早就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氣喘吁吁中,才剛踏出一步,雙腿就突然發軟,他又重新跌坐在地。一場亂戰和一身重傷,幾乎耗去所有力量。

     怪蜥此刻已經知道了宋陽的厲害,見他忽然跌倒,非但沒有趁虛而上,反倒還以為他又要發難,全都暫止身形,幾頭謹慎些的身子還後退了兩步。

     宋陽沒想嚇唬這伙醜東西,可是見了它們的樣子,他還是蠻得意的,隨即又想起了什麼,伸手把胸襟拉開了些,露出小娃的腦袋,伸手指點蜥蜴,對小娃笑道:「看咱把它們嚇得。」

     小娃沒笑,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宋陽咳了一聲,又把他重新包好。其實包不包無所謂了,幾十頭怪蜥又復開始前進,再不用多久,他就會變成野獸們的一頓美餐,小娃娃自然也沒有倖免的機會。

     可沒想到,這個時候,忽然一聲弓弦嗡鳴從遠處傳來。

     宋陽霍然大喜!

     弓弦聲便是有人放箭、便是援兵趕到,而宋陽的興奮卻不止於此,更多的喜悅是源於他意識深處,對弓弦震顫的聲音有一份親切,既是長輩也是朋友,一聲嗡鳴過後應該還有一道金光璀璨吧……宋陽想不起陳返或羅冠,可他記住了引弓之聲。

     不過很快他就失望了,只有弓弦震鳴,並無想像中的綻裂金光,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箭,從來路方向射至,準頭很不錯,正中一隻蜥蜴;但力量很普通,沒能扎透蜥蜴的皮甲,吧嗒一聲箭矢彈落在地。

     旋即空曠的地宮中,一串串號角聲迴蕩不休,嘈雜卻激昂的衝鋒吶喊震耳欲聾,一群高大強壯的漢子手舞利刃快步衝來。

     沙民。

      三天之前怪蜥擄走不少小娃,在宋陽追下去不久後,沙民就發現了營地遭到襲擊,由沙王親自帶領族中數百勇士,沿著怪蜥留下的地道一路追蹤而至。

     沙民或許比不得南理深山中的蠻族土猴子,但他們也是挖地打洞的好手。在坑洞下的行動速度並不慢,他們已經到了一會了,不過宋陽和怪蜥正在殊死捕斗,誰都沒發覺他們潛伏在遠處……

     突遇強敵,怪蜥又驚又怒,暫時顧不得宋陽,在蜥王的率領下轉身衝向沙民。

     戰局慘烈。但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沙民也知道這種畜生的可怕之處,都留在石板路上作戰。而此間是怪蜥的巢穴,它們領地意識極強,絕不容大群外敵侵入,寧可拋去鑽土的優勢也要發瘋般的撕咬入侵者。

     怪蜥擁有個體優勢。可怪蜥終歸還是遠遠比不得常春侯家的寵物泰坦鳥,所以這種個體實力的差距,完全被沙民的人數、作戰時彼此的策應合作所彌補,而怪蜥又捨掉了最大的鑽土優勢。在青石板上和沙民廝殺,結果不言而喻。

     一場激烈搏殺過後,沙民死傷過百,怪蜥則盡數伏誅。

     隨後沙民分作兩部,一半留在石板路上照顧受傷的同族、埋葬陣亡者入土;另一半化成多支小隊,開始仔細搜索地宮。沙王則走到宋陽跟前,二話不說直接撕開他的胸襟,待見到懷中小娃後。沙王猶豫了片刻,回過頭對身後手下說了句什麼。

     當即有沙民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走孩子,又用他們的古怪藥物幫宋陽處理傷勢、包紮傷口,沙民的神情友善,顯然剛才沙王的命令並無對宋陽不利之意。

     很快,去四處搜索的沙民小隊發現了骨丘。當場搗碎蜥蜴卵,收攏遇難娃娃的屍體,返回到沙王身邊覆命,其中還有個多事的沙民,手裡抓著那頭剛剛孵化出不久的小蜥蜴。對沙王烏拉烏拉地說著什麼,不知什麼意思。

     宋陽見狀勉強坐起身。一邊說一邊比劃,示意這頭小蜥蜴能不能送給自己。

     他隱隱約約地記得,自己好像有個很喜歡蜥蜴的朋友……聽到弓弦聲覺得熟悉,見到蜥蜴想起個朋友,雖然沒有具體的想法,只是一個個模糊的念頭,但這些都是好事,徵兆著宋陽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

     可惜,沙王沒能滿足宋陽的心願,隨隊跟來的有祭祀,就用這條小蜥蜴做了個古怪儀式,看起來應該是祭奠那些死在此處的沙民亡魂。

     忙完這一切,沙王一聲令下,沙民戰士照顧著傷者,離開地宮返回營地。

     對地下的古怪遺蹟沙民也好奇得很,但深淵橫亙路斷中途,要想繼續查探下去,非得耗去大量時間和精力,且這麼古怪的地方,多半會有凶險隱藏。反觀白音一部,正在遷徙途中,必須在冬季大雪降臨前趕到新的營地,時間雖不算太緊但也絕不寬裕,沙王不欲多事。

     宋陽又自告奮勇,賣力比劃著,想留在此地繼續探索。他主要是不想跟沙民走,瓷娃娃的警告言猶在耳,被沙民抓到便凶多吉少。結果沙王理都不理他,派了幾個人直接把他架走了。

    三天過後,沙王帶著幾十張蜥蜴皮和宋陽返回營地,白音上下歡欣鼓舞,死者已矣,沙民不會沉溺在悲傷中,他們相信去世之人將會得到更美好的生活,再不用自己擔心,所以他們更在意生者。

     對族人的祝福與讚美,沙王匆匆應酬過去,帶著宋陽回到自己的帳篷裡,隨即又命人去喊謝孜濯與班大人。

     沙民營地出事,謝孜濯根本不在意,這幾天裡她一直在擔心宋陽。本來說好的,以後每天都來見面,不料『認親』過後他就沒了蹤影。謝孜濯心中憂慮,對沙王凱旋而歸也不當回事,沒去和沙民一起迎接,班大人也一樣懶得去看,是以直到進入沙王的帳篷,他倆才知道宋陽竟然被對方抓住了。

    見到宋陽,謝孜濯臉上先是一喜,隨即又因他現在的處境輕輕皺眉,可最後她還是笑了,走上前,伸手輕輕握住了宋陽的手。

     事已至此,再擔心又有什麼用處?謝孜濯靜靜望著宋陽:「放心,有我在,我陪你。」

     她護不住宋陽,但她說的也不是『我會保你平安』,她說:有我在,我陪你。

     宋陽的回答很傷人:「不用你陪。」

     謝孜濯卻笑得更好看了,全不顧還有別人在場,伸出另隻手去摸宋陽的臉頰,一如既往,她的很輕,彷彿眼前這個男人是枚氣泡,稍一用力就會粉碎不見。

     班大人神情也是一震,隨後恢復了平靜,先對宋陽打了個招呼,跟著望向了沙王。

     沙王先屏退了帳中同族,隨即用蠻語對班大人吩咐了句什麼。

     班大人點點頭,轉目望向宋陽,但並沒急著發問,而是冷冰冰地訓斥宋陽:「不是告誡過你,無論如何不能被沙民抓到麼?這次小命保不住了。」

    宋陽也挺鬱鬱:「算是意外,主要是小羊惹禍,要不啥事都沒有。」

     「什麼小羊?」班大人聽得一頭霧水,隨即又不耐煩地擺擺手:「蠻子要我問你,你怎會死而復生、要你說出所有事情的經過。你不用搭理他,反正有什麼話都是我和他說,這一重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最後他若還是要殺你,那也是誰都沒辦法的事情……不過我也好奇得很,你上次離開後,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對班大人和謝孜濯,宋陽自然不用隱瞞什麼,可是才剛說了幾句,宋陽忽然笑了一聲,對班大人道:「完了,麻煩了,這個蠻人聽得懂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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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01:33:00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二章 功過

  班大人愕然瞪大雙眼,口中喃喃嘀咕了句『不可能』,繼而轉頭望向沙王。
  
  沙王則眯起了雙眼,神情裡帶了幾分驚訝,再開口時雖然語氣有些古怪、聲調有些彆扭,但說的明明白白就是漢話,對宋陽道:「想不到,你的眼光還算明白。」
  
  宋陽對兩個同伴從頭開始講起自己的經歷,才說道那晚見面後他潛出營地、遇到幾頭狼的時候,餘光裡就瞥見沙王的神情微微一變,若聽不懂漢話,沙王又怎麼有這樣的反應,不過宋陽也不太確定,對班大人笑著說『他懂漢話』,也是一次試探。
  
  正如宋陽猜測,沙王精通漢話。
  
  早在白音遷徙前,班大人就帶著『兒媳』去沙王金帳裡去翻譯犬戎軍報,幹活中一老一小時時會用漢話交談,他們說的話沙王都能聽懂卻始終不露聲色,連久經世故的班大人和心思靈秀的瓷娃娃都被他瞞了過去,足見沙王的心機不俗。
  
  這樣的人物,當然不會因為宋陽的一句試探就露出馬腳。不過沙王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宋陽出言試探,就說明他已經生疑,再說話時自然小心提防,自己沒機會再聽到有用的東西,與其如此,乾脆把事情挑明,省得雙方都難受。
  
  班大人老大的不高興,到了他這個年紀,基本是一生氣就發脾氣,全不用在乎什麼了,用漢話冷笑道:「原來王上才是博學之人,連漢話都通曉,更毋論犬戎文字,可笑老頭子卻還懵然不知,煞有介事地給你翻譯軍報,當真貽笑大方!」說完,稍稍停頓片刻,老頭子越想越生氣,又把這番話分別譯做沙民語和犬戎語,從頭到尾給沙王再說兩遍,譏諷之意不言而喻。
  
  沙王神情裡倒沒有生氣的意思,如實應道:「犬戎文字我真的看不懂,再說聽得懂漢話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天天聽你倆罵我也不能還嘴。」說著,他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班大人的肩膀以示安撫,隨即又望回宋陽:「接著說,狼的事情。」
  
  宋陽有些茫然:「狼的事?沒狼什麼事,主要是怪蜥蜴作祟。」
  
  沙王搖頭,神情認真:「你提到,在野外遇到了一小群狼……有關細節我要你說明白。」
  
  剛才他就是聽宋陽提到了狼,一時間心頭震駭沒能保住無知神情,足見他對野外狼群的重視。
  
  宋陽搖了搖頭:「沒有細節,僅只七頭狼,和一隻藏在土中的怪蜥對峙,我殺蜥蜴的時候它們逃走了。」
  
  沙王卻不肯罷休,又仔細問過宋陽當時的藏身之處,跟著傳令族中一眾重要人物來帳中相見,嗚哩哇啦一番蠻話商量,半晌後有了結果,轉眼外號角聲大作,沙民一口氣派出數十支小隊,騎上快馬疾馳而去,跟著大批族中青壯整理乾糧水囊和鋒利武器,集結成軍原地待命……
  
  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的民族,戰士比例極高,沙民中,十五到五十歲的男子,平時是主要勞力,戰時則個個都能披掛上陣,所以白音全族不過七八萬人,但備戰時能立刻湊出近三萬戰士,實力不可小覷。若非如此,沙民早就被犬戎滅掉了。
  
  宋陽和瓷娃娃不明白沙王這是要做什麼,群族戒備,準備打誰?兩人不約而同望向右丞相,後者搖頭道:「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倒是沙王給宋陽等人解釋了幾句。
  
  班大人是草原通,但他瞭解的部分僅限於軍事、民風,對此間的『生存規則』卻一竅不通……不久前沙民遇到了大群黃羊,這是樁喜事,不過在大大的幸運背後,有時也會隱藏著危險。
  
  秋季黃羊遷徙,在它們身後往往會有狼群跟隨,狼子的速度遠遠比不得黃羊,但勝在耐力持久,不惜跋涉千里牢牢跟隨。
  
  不是羊群身後必有狼群,但前陣沙民遭遇的那支黃羊大軍規模罕見,驚動狼群的可能大增,當時班大人留意到沙王留下一隊精兵不參與勞作,還道他們是為了捉拿宋陽,其實沙王留下這隊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防備狼群。
  
  隨後幾天裡,針對羊群來臨的方向,白音探馬不知探索了多少次,始終沒能發覺狼群的蹤跡。這樣一大群黃羊背後居然沒有狼,情形很有些反常,不過沙王也沒多想什麼,只道是沒事了。
  
  但剛才聽宋陽提到了一小群野狼,沙王心中又大吃了一驚。
  
  宋陽落在了沙民手中,心中早就想開了,有什麼想問的也不會遮遮掩掩,笑問道:「幾萬人的隊伍,還會怕狼群麼?」
  
  瓷娃娃也開口發問,問題和宋陽差不多,但角度相反,夫君問的是人,娘子想的是狼:「我聽說狼性狡猾欺軟怕硬,見到你們這麼龐大的隊伍,它們也敢襲擊?」
  
  沙王正色應道:「秋天裡狼群要添膘儲食準備過冬,是一年中最兇猛、最貪婪的時候。正是因為它們狡猾,所以能明白,前面過去的那群黃羊,它們已經吃不到了。」
  
  狼群追逐黃羊群,並不是要把黃羊一網打盡,它們速度不夠快,沒有這個能力。之所以緊追於身後是因為遷徙途中黃羊中會不停有老弱病殘掉隊,這些黃羊就會成為它們的美餐。
  
  但是羊群遭遇沙民,整整半天的圍捕,對沙民而言是一場大豐收;對羊群來說則是一次清洗、淘汰,體弱的大部分都被擒獲,體健的才能飛奔逃過。經此一役,以後的羊群掉隊者會大大減少,狼群再追下去已經沒有了意義。
  
  換個角度去看,差不多就是沙民搶了狼群的口糧。
  
  「再說狼群,見了大隊人馬也不一定就會散去,主要看頭狼的性子了,若是謹慎些的,多半會轉身離開;可要是貪婪兇殘之輩……」沙王說到這裡,班大人忽然『嗤』地一笑:「還『貪婪兇殘之輩』,王駕漢話說得端端正正,比老夫這個漢人還更好,佩服萬分。」
  
  老頭子這口氣就一直沒順過來。沙王還真是個好脾氣,一笑了之,全不和他計較什麼。
  
  宋陽則繼續問道:「要真是『貪婪兇殘之輩』,它們會怎樣?」
  
  「會做兩件事,一是召集同類,草原上的狼群各有領地,平時互不冒犯、鮮有越境,但是如果獵物足夠豐足,不同的狼群之間也會有協作;再就是遠遠跟隨,等待時機,這些畜生的耐心比著人要更好。而且,即便戒備得再怎麼森嚴,有一件事也是我們控制不了的,狼群很可能會得到一個機會。」
  
  草原深處的狼有預知暴風雪的本能,而且相比於沙民或者牧民,在暴雪中它們的行動更靈活,今冬的第一場暴風雪,就是它們的機會。
  
  即便沙民世代生活在荒原,對這裡的天氣無比熟悉,也沒法判斷出今年的第一場暴風雪究竟何時降臨,按照沙王的估計,在入冬之前,他們一定能夠抵達新的營地,可是第一場暴雪未必就一定會在入冬後降臨,它很有肯能提前的。
  
  若暴風雪提前到來,行途中的沙民勢必會亂,狼群趁機偷襲,後果難以估量。
  
  另外,沙王之所以對宋陽遇到的那一小隊狼群如此重視,是因為按照沙民經驗,真正的小股狼群,即便再怎麼飢餓貪婪,也絕不會靠近大隊行人……狗有靈性,遇到喜歡吃狗肉或者經常殺狗之人,它們會遠遠地避開。而狗的這份靈性,完全是從它們的狼祖處繼承來的。沙民視狼為惡魔,見之必殺,小群的狼如果發現大隊沙民,只會聞風而逃。
  
  敢於在沙民營地附近出沒的,絕不會是孤狼,身後一定聚集了龐大的狼群,它們是狼王派出的探子。
  
  對狼牧民美化沙民醜化,不過不論美化或醜化,狼在草原人的心中,都有些被神話了,可是這種東西也的確不好對付,想要避免損失,就必須先發制人,提前把它們打散、重創。
  
  宋陽發現了小隊的『狼探子』,由此沙王篤定有大群的餓狼正悄悄跟隨沙民的大隊,這才派出小隊四處搜索,拼著耽誤行程,也一定要把狼群打掉,否則後患無窮。
  
  沙王說過狼群,對宋陽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接著把自己的經歷講完。
  
  有關追逐巨蜥、營救嬰兒的經過,宋陽不隱瞞,但如果不去描述那些艱難和危險,只是論及事情本身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充其量兩三句話的事情。至於其他,花海惡戰前的事情宋陽一點都不記得,如何死而復生他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潛入營中偷偷探望謝孜濯也沒什麼要緊。
  
  沙王大概問了幾句,見沒有重點也就不再追問了,閉口沉思了一陣,重新抬頭對宋陽道:「死而復生的事情好辦,但在花海真真正正殺了我們幾十個人,於白音有罪。」
  
  不等宋陽有所反應,瓷娃娃就目現驚訝:「死而復生的事情好辦?」話問出口,不用沙王來回答,她便恍然大悟,笑著對沙王道:「他患有嗜睡怪病,被誤當做屍體埋葬了。」
  
  敵人『死而復生』,在沙民眼中是神罰之兆,現在宋陽到了沙民營地,白音上下盡知他已回來,沙王就算再把他殺掉也沒用了。但又不能讓族人恐慌,所以沙王不會承認宋陽是『死而復生』,以前班大人胡編的那個『因嗜睡症被誤埋』的藉口,就派上用場了。
  
  果然,沙王也笑著點點頭:「我就是這麼和族人解釋的。」
  
  剛才白音眾多長老奉召來到王帳,除了討論狼群,沙王還把這個解釋交代了下去,要長老們回到各部去和族人說清楚。
  
  解開了第一個問題,又冒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次是班大人開口:「何必如此麻煩,在蜥蜴巢穴裡你直接殺了他滅口不就是了,就像殺桑普祭祀那樣。」沙王親自率領勇士追入蜥蜴巢穴,追隨在他身邊的都是最最忠心之人,那個時候沙王殺了宋陽,全不虞洩密,事情也就會被永遠摀住,比起現在還要編藉口哄騙族人,省事得多也高明得多。
  
  「先說桑普,他並非死於我手,他是自殺。」沙王解釋了一句:「再就是,我一直都想抓住宋陽,這一重沒錯,但我從沒想過殺他,抓他是怕他落在沙主手中。」
  
  說著,沙王搖了搖頭,語氣裡沒有因被誤會而顯出不悅,繼續道:「白音和其他沙民、和漢人都不一樣,有些事情不是我們不懂,只是我們不願做。白音脫離大部獨立出來,也是一樣的原因…若今天我殺他滅口,當年我們有何必歷盡辛苦,獨自遷徙到遠方?」
  
  沙王的話裡牽扯到白音與其他沙民的糾葛往事,具體的沒有多講,但他的意思帳中其他幾人都能明白。
  
  「再說我,」沙王指了下自己:「我的老師是漢人,否則我也不會講漢話,他臨終前曾對我說過,如果遇到漢人一定要小心警惕;可如果他們真的是落難之人,能幫就幫一把。能明白?沙民對漢人沒有惡感,而我對漢人,另外還會多一份親切。」
  
  「最後再說你,」沙王望向了宋陽:「你為了不相干的白音小娃甘冒奇險,我若還想殺你滅口,那也太…...」說到這裡,他皺起了眉頭,看樣子是漢語不熟,讓他一時間找到合適的措辭,乾脆用蠻話接著說了下去,說完他看向班大人,盼著老頭子能幫他翻譯下。不料老頭子全不買賬,冷哼道:「少看我,我不管。你不是會說漢話麼,自己說啊。」
  
  沙王乾笑了幾聲,對宋陽無奈道:「反正大概是那麼個意思,你能明白就好。」
  
  宋陽點點頭,沙王又換過了話題:「你救下了一個娃娃,還發現狼群的線索,這些都是大大的功勞;不過,你也貨真價實殺了白音幾十位勇士,犯下了大罪。和漢人不同的,白音族內從沒有『功過相抵』一說,立功之人當享受全族愛戴,可犯了罪也非得接受懲罰可不,這是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規矩,我是族長但也不能更改。」
  
  班大人翻起眼睛,語氣不善:「什麼意思,直接說就是了。」
  
  沙王平靜應道:「你們繼續跟隨大隊,所有人都會把你們當做貴賓,直到大雨降臨、天水洗罪。宋陽若能脫罪,以後要繼續留下來做貴賓還是離開白音重返家園,你們自己決定,若是前者就不必說了,若要回家又怕路途艱險的話,白音會奉上勇士沿途護送。」

      
  瓷娃娃見識過沙民的天水洗罪,當即就搖頭道:「不行。」
  
  沙王的回答卻更加堅決:「不行也得行,這已經是宋陽最好的結果了。」跟著他聲音稍緩,又補充道:「也不用太擔心,下次天水洗罪,我會選一場真正大雨,不會中途停歇的。」
  
  天水洗罪分作前後兩個部分,最要命的是前一步,在沙漏計時的時候大雨不能停歇,否則全部問斬,這個過程乾脆就是聽天由命;至於後一步,四人搏殺倖存者脫罪,對宋陽倒沒什麼難度,憑著他現在的身手,殺死三個沙民沒太多問題。
  
  沙王的決定也是沙民的傳統,全無更改和討價還價的餘地,三個人也不再多說什麼,就此返回住處,不過剛回到他們自己的帳篷,班大人好像想起了什麼,又急匆匆地去返回王帳,不知和沙王去說什麼。
  
  過不多久班大人回來,在他身後還帶了四個白音青壯,幾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幫他建起了一座新帳。班大人指著新帳篷對兩位同伴道:「我自己住這裡,晚上沒事別來打攪我。」
  
  瓷娃娃有些窘,宋陽覺得這樣也不是個事,笑道:「還是住一起吧,好多事情我還都不明白,得要您老指點。」
  
  「屋裡有男人,我睡不著。」班大人冷曬:「再說我沒什麼可指點你的,有什麼事情你問她去,少來煩我。」
  
  這個時候有沙民來訪,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宋陽救下的那個娃娃,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班大人還對沙王會漢話耿耿於懷,甩了句:「沙民都會說漢話,不用我做通譯!」,溜躂著返回自己帳篷了。
  
  剩下的人沒辦法,只能用手比劃著費力溝通了……
  
  小娃的父母已經在蜥蜴偷襲的時候喪生,現在的年輕夫婦是他的叔叔嬸嬸,以後會撫養小娃長大成人。沙民不擅言辭,尤其那個『叔叔』,對宋陽的感激深重,但翻來覆去也只有那幾句謝詞,隨後一定要讓宋陽給小娃起個名字。薩民習俗特殊,族中小娃要滿兩歲才能有正是的名字,現在這個小娃還沒名字。
  
  宋陽想也不想:「阿斗。」
  
  年輕夫婦致謝後,口中反覆念叨著『阿斗,阿肘、阿狗』離去了,謝孜濯問宋陽:「阿斗…古怪的很,有什麼出處麼?」
  
  宋陽搔了搔腦袋:「出處肯定是有,就是現在還想不起來。」
  
  自從怪蜥襲擊營地,沙民就暫停了行程,一直在原地紮營,而且最近幾天也還會繼續住下去,等打掉狼群再啟程。
  
  宋陽被蜥蜴打得渾身是傷,且體力消耗巨大,此刻終於安定下來,進賬後好歹吃了些東西,甚至連話都沒能再說幾句,就在也堅持不住,倒頭沉睡了過去……
  
  昏天黑地的一場大睡,過去不知多久,直到外面傳來震天動地的呼喊聲,打碎了宋陽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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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三章 馬鞍

      宋陽一驚而醒,耳聽外面亂成了一團,迷迷糊糊地還道出事了,腰腹用力一躍而起,結果牽動全身上下好幾十個傷口,慘叫了半聲又跌回到毯子上。

      正守在他身旁的謝孜濯嚇了一跳,忙不迭安慰道:「沒事,莫驚慌,太平的很。」

      剛才的動作太莽撞,宋陽疼得眼角直跳,不過因疼痛刺激,腦筋隨之清醒了不少,由此分辨出外面雖然吵鬧不堪,但沙民的呼喊裡飽含喜悅,大人孩子都在歡呼。

      宋陽奇道:「怎麼回事?」

      謝孜濯應道:「還真有狼。沙民的斥候找到了狼群,正如沙王猜測的樣子,戈壁上許多狼群都合到一起了,規模空前,而且還在有狼群加入……前天一早斥候回報,沙王帶了大軍趕去,這才剛剛回來,聽說是打了大勝仗,偌大一個狼群被他們徹底打散了。」

      宋陽有些疑惑,並非打狼而是時間:「探子回報、前天出兵、現在回來?我睡了多久。」

      謝孜濯豎起了四個手指頭:「快四天的樣子,你還真爭氣,現在別說沙王、沙民,就連我都有點相信,你有嗜睡怪病了。」

      宋陽詫異不已:「睡了四天?」說完,又搖頭笑道:「幸虧被吵醒了,要是再睡下去渴也渴死了。」話說完又覺得有點不對勁,醒來後他只覺得腹中飢餓難耐,但卻一點也不口渴。

      瓷娃娃笑:「不會渴死,差不多每天都會坐起來一兩次,眼睛都不睜開就跟我要水喝,喝飽了後又躺下繼續睡。看來這一覺睡得足夠實在,把中間喝水的事情都忘記了。」

      宋陽先是點點頭,可是在仔細回憶過自己的睡夢後,他又搖起了頭:「前面應該睡得很好,完全不記得什麼,不過最後這一段,腦子裡亂鬨哄的…好像做了無數怪夢,偏偏現在又想去不夢到了什麼。」說著,自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瓷娃娃想來扶他,但宋陽看了看她的小身板,生怕自己一個站不穩再把她壓折了,沒敢用她幫忙,起身後有繼續道:「我自己覺得亂夢不是壞事,應該是記憶復甦的徵兆。」

      這個時候,剛剛返回營地的沙王親自登門……白音出動大軍,把一支已經規模空前、仍未完成集結完畢的狼群徹底擊潰,不過真說到的『殺』,沙民打死的狼並不算太多,全加到一起不過千餘頭。

      但死在他們手中的狼,用沙王的話講是『無一等閒之輩』,要麼是狼王,要麼是群族中有威望的強壯大狼,沙民打掉了狼群的首領,餘眾潰散而去,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能夠察覺狼群宋陽功不可沒,沙王是來送謝禮的,他帶著宋陽等人來到營中一片空地上,剛一靠近就聞到刺鼻的血腥味,這次出征獲勝後,所有剝下來的生狼皮都堆放在此,有沙民正在忙碌著,按照狼皮的成色分作三堆,第一堆毛色駁雜,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第二堆略好些,但也還算普通;第三堆則不一樣了,這裡的狼皮色澤單純、皮毛光亮飽滿,或雪白或烏黑或通紅如火,每張皮子都難找到一根雜毛,放到中土任意地方都是最上乘的皮貨。

      沙王指著這堆狼皮,笑著問宋陽:「送你三十張夠不夠,具體看上哪些自己去挑。」

      最後一堆上品狼皮,全加起來也不過五六十張,沙王一下子給宋陽三十張,出手足夠大方了。宋陽也不客氣,笑呵呵地點頭謝過,伸手指向其中一條皮子:「其他的無所謂,就是要這有張。」

      沙王隨他手指方向望去,笑道:「果然有眼光。」

      宋陽也笑著回應:「那麼顯眼,想看不到都難。」上品狼皮不外黑、白、紅三種顏色,唯獨他『點名』的這條通體金黃。

      說話的時候宋陽走上前去把那條狼皮掀了出來,鋪在地上,隨即咋舌道:「這麼大,比得上小一號的牯牛了。」

      沙王點頭道:「是頭老狼,快成精了!」

      老狼以前應該是條黃狼,不知在荒原上活了幾十年,其他那些狼王都以它惟命是從,按照沙王的估計,要是沒有它,大大小小那麼多狼群也未必能聚攏到到一起。沙民打到它的時候,發現它牙齒都快掉光了,爪子也凋朽不全,但一身皮毛豐潤無比,色澤金燦耀眼。

      選好了狼皮,也不是立刻就帶走的,現在狼皮滿尚未經過炮製,根本沒法長久保存,只是讓宋陽先挑出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沙民弄好後會再給他送過來。

      其他的狼皮都好辦,唯獨那張金色狼皮,沙王不好做主,多問了宋陽一句:「這張是要製成毯子還是皮袍?」

      宋陽轉目望向身邊的班大人和謝孜濯:「你們想要什麼?」

老頭子做了一輩子的大官,什麼好東西沒就見過,根本不在意:「不用問我,我不要,問小丫頭吧。」

      謝孜濯看看狼皮又看看宋陽:「真能由我做主?能不能製成馬鞍?」

      宋陽納悶,沙王愕然,班大人若有所思面帶微笑……謝孜濯的話還沒說完:「把它縫製成馬鞍,其它都無所謂的,但狼頭一定要留下,甩在鞍後或頂在鞍頭。」

      沙民不善騎戰,但也經常騎馬代步,沙王皺眉道:「做出來是沒問題,可帶著個狼頭騎馬時很礙事,那樣的馬鞍乾脆就是個擺設。」

      謝孜濯搖頭道:「沒關係的,擺設就擺設,狼頭一定要有。」

      宋陽更納悶了:「做成馬鞍,什麼意思?」

      謝孜濯對宋陽露出一個微笑:「這是件禮物,不久以後要拿出來送人的。」

      宋陽已經平安歸來,以前要做的事情以後還要繼續做下去,回鶻盟友不可丟,等他們離開荒原後的第一站應該就是回鶻,這是謝孜濯給宋陽義兄準備的禮物。

      犬戎以狼為圖騰,大單于自封狼主,麾下雄兵自稱狼卒,若是『日出東方』把一頭『金狼王』騎在胯下、天天用屁股坐著,其中寓意不言自明,這份禮物算是送到了大可汗的心坎上。

      宋陽連自己還有個義兄都忘記了,更毋論送禮,班大人卻能明白謝孜濯的意思,所以面露笑容。

      此刻天將黃昏,沙王打掉狼群凱旋,千餘頭餓狼屍體都被帶了回來,營地晚飯時自然少不了一場熱烈慶祝。

      狼肉被架上篝火,營地中歡歌笑語,又是一番大大的熱鬧,唯一美中不足的,狼肉熏烤出來的味道很有些古怪,香氣中還夾在著些酸澀,聞上去讓人不怎麼舒服,比著烤黃羊差遠了。

      而沙民對待宋陽,也正向沙王保證過的那樣,把他當做尊貴客人,恭敬有加熱情和善。

      功過不能相抵,但仇恨早已散去,對宋陽曾把數十名白音族人碎屍萬段的事情,沙民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怨恨,會如此估計也和沙民信仰靈魂將永生有關,至於罪責和懲罰,都交給神靈去決斷,在天水降臨之前,宋陽是他們的貴客、是他們的恩人。

      所以宋陽等三個漢人,都分到了大塊的狼肉,據說是來自那頭金色老狼……狼肉粗糙、難咬,味道發酸且腥很重,不過宋陽睡了幾天沒吃飯,現在餓得連生肉都吃得下去,又哪會計較那麼多,等他吃飽了,才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膩,小聲對同伴道:「真不怎麼好吃。」

      班大人被他氣笑了:「不好吃你還找沙民加了三次肉?」

      宋陽也笑:「這不是餓了嘛。」

      吃飽喝足,三個人暫坐於篝火旁,看著沙民歡歌亂舞,過不多久瓷娃娃湊到宋陽耳邊,輕聲問:「你能幫我個忙麼?」後者自然點頭,瓷娃娃卻不說要他幫忙做什麼,而是讓他稍等,她自己則歡歡喜喜地跳起來,找到幾個相處較多還算熟稔的沙民女人一起,忙忙碌碌不知做什麼去了。

      等瓷娃娃回來的時候,沙民的慶祝已接近尾聲,大多數族人休息去了,只剩下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還坐在篝火旁竊竊私語,偶爾傳來幾聲胖媳婦的嬌笑……謝孜濯的額頭上頂了片細密汗珠,眸子亮晶晶的,也沒解釋什麼,挽了宋陽的手一起回『家』。

      進賬後宋陽才發現,帳篷中央多出一支注滿水的碩大木桶,熱氣氤氳瀰漫,伸手一碰水溫正好。

      宋陽已經數不清多少天沒洗澡了,現在見到大浴桶,只覺得從頭皮到腳跟無一處不再發癢,恨不得雙腿一蹬立刻就跳進去,可咬牙又咬牙,最終還是忍住了,搖頭嘆氣:「身上外傷太多,現在還碰不得水。」
  
      瓷娃娃抿著嘴巴笑了:「知道你現在洗不得澡,本來這桶水也不是給你預備的。」說著,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想請你幫忙…幫我在外面守一陣,我想洗個澡…自從被俘就一直不曾洗澡,不是沙民不讓,是我自己不放心、不敢洗。」沙民不會虐待俘虜,何況在他們眼中,瓷娃娃和班大人也不是俘虜,而是他們的同族,但沙民再怎麼友好,謝孜濯也不可能真就放開胸懷融入其中。

      直到宋陽歸來,她才覺得自己安全了……瓷娃娃呼出了一口悶氣,淡淡道:「兩個月,再不洗澡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快死了。」

      明明是一句賴皮話,卻被她幽幽怨怨地說出來,聽得宋陽心裡癢癢的,笑道:「放心,死不了,我這就給你站崗放哨去,我鼻子長眼睛尖耳朵大,是天字第一號的哨兵,你安心洗,鳥都別想飛過來一隻。」

      說著宋陽退到帳外,席地而坐守在門口。沒想到剛坐下,對面不遠的帳篷,班大人伸出頭:「怎麼被轟出來了?」

      宋陽搖頭:「不是被轟出來,是……」說了半句,他覺出不對勁了:「不是,我這才一出來,你就知道了?你晚上不睡覺,光盯著我們這幹啥?」

      班大人眨了眨眼睛,想不到該怎麼回答,腦袋一縮,回帳篷裡不搭理他了。

      如此良久,直至深夜,宋陽枯坐著無聊,聽著帳內嘩嘩的水響就覺得更無聊……終於,水聲停歇,又過一陣,身後帳簾掀開了一道縫隙,一隻手臂探出來,不等宋陽回頭就抓住他的袍子,把他拉回到帳篷。

      梳洗過後的瓷娃娃,不見神采飛揚,只剩瑟瑟發抖,小臉煞白嘴唇都有些青了,打著哆嗦說道:「外面冷,凍、凍壞了吧?」

      宋陽啼笑皆非,學著她的口氣:「我沒事,倒是你現在,凍、凍壞了吧?」

      「越洗越貪心,水都冷了…凍、凍死了。」瓷娃娃想笑,但臉頰都僵硬了,笑紋根本就打不開。

      宋陽心說『冷你倒是多穿點啊』,瓷娃娃只著一襲內襯白衫,並未罩上外袍,莫說剛洗過澡,就只荒原半夜的寒冷,憑著她現在這身穿戴也得凍個半死。不過謝孜濯早有準備,地上撲了兩張厚厚的毯子,相關鋪蓋也都擺放妥當,兩張距離極近的『單人床』

      凍得說不出話來乾脆暫時閉口,謝孜濯哆哆嗦嗦地鑽進自己的被窩,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片刻後緩和過來,舒服愜意地說:「水桶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再說,幫忙吹熄燈火。」

      隨著『呼』地一聲輕響,火燭熄滅,帳中一片漆黑,宋陽躺在了自己的鋪蓋裡,他能看得到,瓷娃娃並未睡去,黑暗中眸子更顯得晶亮,正靜靜望著自己。宋陽飽睡四天剛醒不久,精神健旺全無睏意,翻身側臥和瓷娃娃四目相對:「說說我的事情吧。」上次見面匆匆,具體事情都未談及。

      瓷娃娃沉默了一會:「你是個要做、在做大事的人,很大的事情。」所答非所問,答案空洞無味,甚至還有些云山霧罩的意思,可她的語氣很認真。

      聽說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宋陽挺高興的:「我在做什麼事情?到底有多大?」

      「天下。」兩個字,瓷娃娃咬得很重。

      宋陽情不自禁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我要當皇帝?我在爭天下?」

      謝孜濯搖了搖頭:「是不是想當皇帝,以前你沒說過,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不是很想的,你以前做的事情也不是要爭天下,而是禍亂天下,你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天下大亂。」

      宋陽更驚訝了,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聽你的話,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個魔頭似的。」

      瓷娃娃笑了:「魔頭這兩個字,辱沒你的身份了,你比著魔頭還要更高些,你是天上下凡、墜入人間的天煞妖星。」

      宋陽越聽越糊塗,想接著問下去卻又不知從該從哪裡開始說起,而瓷娃娃也不等他再開口就繼續道:「你的事情我大都知道,可麻煩的是……」

      稍稍措辭片刻,謝孜濯說道:「若你是個開油鹽鋪子的,那事情就簡單了,我告訴你油在哪排架子、醬在哪個格子就成了、就萬事大吉。但你不是,你認識的人很多,大都根基深厚、關係錯綜複雜;你做過的事情很多,其中不乏驚人之舉,涉及到天下最神秘的門宗、中土最強大的勢力、世上最古怪的高人。所有和你有關的人或事,都有深重背景,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即便我能給你說清楚,你也沒法盡數明白,因為…因為你丟了記憶。」

      「你丟了記憶,忘掉的不止是人和事,更要緊的是你記不得以前的『感覺』了,比如曾經有個人對你很好、對你很重要,你可以為他赴湯蹈火,此刻我就算告訴你他是你的親人,你卻想不起他到底有多疼愛你、你對他到底有多敬重,也是沒用的。能明白麼?」

      瓷娃娃平時話不多,但絕不是笨嘴拙腮之人,不過有些事情本身就模糊,想要把道理解釋清楚絕非易事,她絞盡腦汁也沒把話說得順暢易懂,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仔細想過的,現在你什麼都做不了,以前的事情我給你講太多也沒有用處,只是徒增困擾罷了,不如你靜下心來自己慢慢回憶,有朝一日記憶盡啟,你自然回到從前。」

      或許是怕宋陽還不明白,瓷娃娃舉了個例子:「就說我吧,你我還在襁褓中就訂下了親事,不論是你是死是活,謝孜濯都是付彌人的妻子。可是你記不得我了,又沒了父母的約束,以後你若不喜歡我,也照樣不會娶我的,不是麼?」說著,她淺淺嘆了口氣:「其實你以前也不喜歡我的。」

      這個例子舉得實在不怎麼樣,和她之前說的道理幾乎全無相干之處。

      瓷娃娃自嘲一笑,轉回正題:「總之我的意思是……先不用我多說什麼,你先自己想一想,這樣會更好些,可以麼?」

      宋陽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但暫時也不再追問往事了。瓷娃娃則岔開了話題,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你有沒有被人扔飛過?飛得很高,如果沒人接住,掉在地上會摔死的那麼高。」

      宋陽搖了搖頭:「不記得…應該沒有吧。」

      「我飛過,你扔的。」

      宋陽嚇了一跳,不知該說點啥好,瓷娃娃笑了起來,聲音卻顯得有些飄渺了:「開始是我自己任性,想著飛上天去一定很暢快,可我沒想到你能拋我到那麼高,那時心裡忽然有些害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卻怕你會接不住我,很古怪的感覺。待過落下的時候,你穩穩就把我接住了。我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下來,從未這麼踏實過的,由此……感覺就更古怪了。」

      說話中,悉悉索索的輕響傳來,謝孜濯掀開了自己的毯子,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擠進宋陽的毯子裡、把自己擠進宋陽的懷裡,很不講理的抻過他的一條胳膊,把頭枕了上去,跟著愜意地深深一吸、一呼:「睡覺!」

隨即閉上了眼睛,瓷娃娃開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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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01:34:06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四章 打滾

      謝孜濯睡了一個好覺。

      真正的踏實、安穩,心無雜念,轉眼就沉沉入睡,一覺幾個時辰,直到天色大亮……很久沒有這樣的好睡過了,她甚至記不起,上一次睡得這麼沉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自從付家倒坍、謝孜濯落難之後,她就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每每躺到床上,心裡總是忍不住地胡思亂想,思索著該如何報仇;想唸著以前的親人;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手刃仇人後、該如何向那些遠在天國正遙望著她的人們禱告。

      如果真心期盼、但卻永遠沒辦法實現的美夢做得久了,慢慢就會變成夢魘的,瓷娃娃身陷其中,夜不能寐。她是大燕的反賊,不是唯一的、但卻是最最沒用的那個。

      大燕國反賊眾多,謝門走狗、付黨顧閥譚家軍等等,也沒人指望謝孜濯做什麼,可真正麻煩的是謝孜濯自己放不下:兩雙父母和無數親人的血仇,不應假於旁人之手,謝家和付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一副擔子擺在那裡,除了她謝孜濯之外,沒人有資格去扛。

      她扛不動,卻還咬牙去扛,被這副擔子壓得直不起腰、透不過氣、也睡不著覺。直到有天她突然發現,原來天底下還有另外一個人,比著她更有資格去挑下這付重擔,不提能力只說資格,付家的兒子、謝家的女婿,要比著她這個媳婦、女兒更合適。

      而真正讓她驚喜的是,這個人也比著她要強大得多、兇猛得多。蜻蜓無法企及的雲端高空。卻是雄鷹的翱翔樂園。

      可是後來他死了。

      本已被他挑下的擔子,又落回到她身上,這一卸一當之中,那副擔子似乎也變得更加沉重了,幾乎一下子就壓塌了謝孜濯的天。老天保佑,這個傢伙死了一個多月,然後又笑嘻嘻地回來了。無法言喻的開心感覺、無法言喻的輕鬆感覺。還有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的安全感覺……雖然宋陽現在傷得亂七八糟,全身上下裹傷口的繃布加起來都夠一大家子人過年裁新衣的布料了,可瓷娃娃就是覺得心裡踏實,有他在自己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所以這一晚謝孜濯睡了個昏天黑地,張開眼睛後一時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迷迷糊糊地也不妨礙她覺得毯子很暖和、枕頭正合適、身後的依靠很軟很舒服,純粹下意識的又向後縮了縮身體,隨即發覺身後的依靠……也不全是那麼軟綿綿的。

      謝孜濯完全清醒了,跟著臉紅了。自己的頭下還枕著他的胳膊呢。

      生怕宋陽還在睡著,又不敢回頭去看,謝孜濯小心翼翼地把身體挪向前,不再擠他了,不過她這麼一動,腦後就傳來宋陽的聲音:「醒了?」問過後宋陽笑了起來:「你睡覺還真實在。」

      背對著宋陽,謝孜濯笑了,乾脆不再假裝。伸胳膊伸腿大大地抻了個懶腰,就好像小時候那樣一腳蹬開身上的毯子坐起來身來,低頭看看自己衫裙,好像有些凌亂,不過總算還穿在身上……

      宋陽也在起身,可他的動作就僵硬多了,本來就一身傷。再加上胳膊被壓麻了、看瓷娃娃夜裡睡得香甜不敢亂動怕打擾她美夢,現在全身又酸又疼有僵硬,想坐起來都不是件容易事了,而漫漫長夜裡最痛苦的還是另外一件事…那重煎熬的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瓷娃娃顧不得去穿戴外袍。忙不迭伸手去扶宋陽,目光裡藏了些歉意:「害你一夜都不敢動。真有些對不住了,其實不用那麼謹慎,你累了把我推開就好了。」

      宋陽總算坐起來了,一邊活動著胳膊一邊笑道:「我也不是整夜都未動,你還算體貼,睡到一半時候讓我換了條胳膊。」
謝孜濯搖頭,完全記不得其中的過程了,宋陽則笑容古怪:「你是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麼?醒來後比起睡之前?」

      謝孜濯目光迷茫,仔細想了想,又左右看看了周圍,終於恍然大悟,旋即神情愕然:「這…這不是鬧鬼了麼?」
睡之前,她躺在了宋陽的右側,枕著宋陽的右臂,可不知怎麼回事,醒來後竟然跑到了宋陽的左側,不用問,剛才腦袋下的那隻胳膊也是宋陽的左臂……
宋陽哈哈大笑:「睡到半夜,你就死乞白賴的向後拱啊拱,好像小豬爬山似的,然後就從我身上翻過去了,天亮後不久你又來了,要不是外面牧民吵鬧,估計你還能翻回到原位。」

      少見的,瓷娃娃愕然張大了嘴巴,又驚又笑。宋陽若有所思:「以前的事我記不得了,不太好肯定……就我估計著,你應該是第一個在我身上打過滾的人。」

      瓷娃娃笑出了聲音,追著宋陽的話在心裡琢磨著:昨天晚上,我在他身上打了個滾?

      沙民隊伍啟程,繼續向北而行,不知是太巧還是不巧,隨後一段時間裡天空始終湛藍清透,別說能用來能夠用來洗罪的滂沱大雨,就連小雨也沒見過一滴。沒有天水,宋陽就無法洗脫罪責,不能離開沙民隊伍。

      即便宋陽全盛時,如果沒有沙民的幫助獨,想獨自走出荒原都不是件容易事,何況如今修為驟減、全身是傷,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耐下心來老老實實跟著白音的隊伍前進。不過因為記不起以前的事情,心中沒有太多牽掛,所以宋陽的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大雨始終未至,但白音卻遇到了草原上最可怕的黑沙暴。

      這天大隊人馬正在前進,不知不覺裡空氣變得悶熱異常,忽然從隊伍前頭傳來陣陣號角,隨即所有沙民都面露焦急,由諸多長老帶領著迅速分散開來。從天空鳥瞰,數萬人的的隊伍幾乎是一哄而散……大概兩三個時辰之後,一聲空氣爆裂所致的悶鈍巨響傳來,旋即裹滿狂沙的黑色風暴,就那麼毫無徵兆的出現,在荒原上猙獰席捲。

      眼前的景象,瓷娃娃和班大人都曾經歷過一次。唯一的不同僅在於。上次他們置身於黑沙暴之內,這次則是在沙民帶領下躲於土坑內,藏身遠處看著沙暴肆虐。沙暴前後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式微最終消散於無形。

      看到沙民對黑沙暴如臨大敵的樣子,再聯想以前的經歷。班大人和瓷娃娃都若有所悟,當晚藉著吃飯的機會和沙王印證此事,後者也不再隱瞞,笑著對他們說出實情……沙民能夠通過天象、土壤和蟲蟻的反常之處。提前預知黑沙暴的到來。另外沙民先祖之中,也有類似山溪蠻十二尊屍那樣的精彩人物,他們摸透了沙暴中的雜亂風路,且製出古怪的御風衣,由此沙民能在黑風暴中作戰,借助天勢所向披靡。

      這本來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又被犬戎牧民訛傳誇大,最終變成了『沙民能夠召喚黑沙暴』的傳說。至於宋陽一行經歷的花海之戰。不過是適逢其會,正趕上當晚有黑沙暴降臨,沙民藉機襲殺犬戎狼卒……

      行旅途中,周圍的沙民對宋陽等人照顧有加,但是也沒有太多語言交流,倒是白音沙王,只要沒事就會來找宋陽聊天。或許是因為老師是漢人的緣故吧。看得出沙王對漢人很親近。
瓷娃娃是年輕女子,沙王懂得漢人的規矩,既是尊重也為避嫌,不能和她隨便說笑;至於班大人那副性子就不用多說了,沙王可不觸老頭子霉頭。他就只和宋陽聊天。

      宋陽丟了記憶,看事對人的想法也單純了許多。由此突顯了他那副開朗的性子,和沙王聊得挺投契,一來二去的兩人熟稔了,雖然還不算無話不談,但至少算是朋友了。

      幾天之後,宋陽的狼皮炮製完畢,金色的狼皮馬鞍,狼頭被甩在了鞍後,若騎乘的話會是一副『倒騎狼』的樣子,雖然狼頭礙事,但也當真是威風凜凜,沙王把馬鞍送來的時候笑道:「我都有些後悔,捨不得把它給你了。」

      宋陽大方得很:「你要喜歡就拿去,算是我送你的,回鶻朋友的禮物我再想辦法。」沙王大喜:「當真?」

      宋陽大驚:「你怎麼這麼實在?」

      沙王哈哈大笑:「還是不要了,免得你回去了跟你媳婦沒法交代。」

      除了馬鞍,另外那些狼皮,按照黑、白、紅三色,每色製成帶頭鋪毯一張、皮袍兩件件、皮帽兩頂,一共三張毯子、六件袍子外加六頂帽子。

      每種顏色的皮袍和皮帽都是一大一小,正合宋陽和謝孜濯的身材,沙民炮製皮料的手藝了得,無論毯子、皮袍或者帽子,都皮製柔弱長毛絨茸,觸手溫軟舒適,十足的精湛做工,可宋陽在看了皮貨、致過謝意後又皺了下眉頭:「怎麼沒有班大人的衣帽?」

      瓷娃娃喊老頭子叫班大人,宋陽也跟著一起這麼喊,雖然他還不知道老頭子到底是個什麼官。

      沙王解釋道:「班大人後來單獨找到我,說他不喜歡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就用普通皮子給他縫件一套鋪蓋穿戴就成,放心,我可不敢虧待他,給他縫製的那套毛色普通,但都是真正的厚實皮子,不如你們的漂亮,卻比你們的更暖和。」
   
      皮貨送到,謝孜濯好一通忙活……忙著該如何和宋陽搭配衣衫,拉著宋陽左比右挑,最後終於定下了『主意』

      宋陽穿黑袍時,她就著紅袍,黑紅相稱男霸道女妖嬈;宋陽如果想穿紅袍,她便傳白袍,男人賁烈如火女子則要清雅靈秀;要是宋陽穿了白袍,她就選黑袍,夫君瀟灑倜儻,妻子便要神秘高貴……

      這種女人家的心思,宋陽是無論如何和也理解不來的,瓷娃娃則笑道:「平時你想怎麼穿都隨便,不用操心什麼,我會跟著你去配我的袍子。」

      班大人穿著件灰狼皮袍子,從一旁看兩個娃娃為了衣服折騰來折騰去,老臉上滿滿不屑。但目光裡卻藏了些笑意:兩個娃娃加在一起,掌握了大洪藏寶圖的大半財富,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大富豪,就算一座金山堆在面前,他們只怕還要嫌棄這座山怎麼那麼刺眼,如今卻為了幾塊狼皮開心不已?

      環境特殊,不能按照常理揣度。但宋陽和瓷娃娃現在這份相比起來很便宜、卻反而更純粹的開心。班大人完全能理解,遲暮之人,對『快活』兩字的瞭解,比起娃娃們要深刻得多了。

      當晚黃昏宿營時,宋陽被沙王找去談天說地。班大人則找到了謝孜濯:「我和蠻子閒聊時得知,三天後是他們的一個節慶,這個節日的名堂有些意思,是他們專門用來結婚的好日子。」說到這裡。班大人話鋒一轉:「以前你和我說,宋陽如何如何重要,都是在你報仇的事情上打轉,可他回來之後,依我看,你的那份開心,可不止是有人幫你挑下了擔子吧。」

      人老成精,那些小兒女的情懷可逃不過班大人的眼睛。謝孜濯笑了笑,並不像普通女子那樣羞赧窘迫,而是平靜點頭:「我很喜歡他。」

      老頭子露出了個笑容:「當年我也曾出訪大燕,和付丞相、謝大人都見過面,真要較真算起來,我也算你倆的長輩,或者…由我做主。藉著蠻子的吉日,把你們的好事辦了吧。」

      不料謝孜濯卻搖了搖頭,班大人眉頭大皺:「有什麼顧慮?還是怕宋陽不會答應麼?放心吧,我看得出……」

      不等他說完,謝孜濯就繼續搖頭:「不是怕他不答應。是事情不能這麼做。」說完,她也沒多做解釋。對班大人認真道:「您老的好意,謝孜濯拜領。不過婚事…現在不行的。」

      班大人悶哼了一聲,憑他的性子才懶得追問緣由,甩著袖子轉頭走了。

      再轉過天來,瓷娃娃的『配衣大計』正式開始,可惜沙民都沒眼光,對她苦心琢磨的黑紅配、紅白搭全都不看一眼……可能是沙民覺得瓷娃娃醜如夜叉,穿什麼都沒用吧。

      所幸,瓷娃娃自己玩得開心,有人誇讚最好,沒人理會她也無所謂。

      又過十來天,宋陽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基本癒合,自幼煉血的身體不同凡響。可惜他的武功老樣子,強壯足以、但比起出事前還差得太遠。

      他的內勁修為並未散去,逼近宗師境界的雄渾力量仍在,只是蟄伏於經絡中,好像休眠了似的,怎麼叫也叫不醒,讓宋陽總有種有勁使不出的感覺,說不出來的彆扭。

      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每天晚上瓷娃娃都會縮進他懷中睡覺,偶爾也會如第一晚那樣『小豬翻山』在他身上打個滾。自從他回來她心中就真正踏實了,這段時間瓷娃娃睡眠出奇的好,不止沒了睡前的胡思亂想,甚至連夢都不做一個,每晚閉上眼睛不久便沉沉睡去,再張開眼睛必定是天色大亮。

      睡眠得以保障,瓷娃娃的蒼白臉色中也漸漸透出些健康紅暈,白天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可是反觀宋陽就沒那麼精神了。每天晚上他都挺難受的,倒不是因為不能亂動,而是懷裡有個她,她長得好看,和他很親近……傷沒好的時候宋陽只能強忍著,現在傷勢好得七七八八,今天晚上宋陽就忍不住了。

      其實不是忍不住,是他不想忍了,左臂被謝孜濯當枕頭了,還有另隻手能動,躺了沒多久,宋陽的右手就輕輕動了動,隔著衣裙輕輕滑動…過了片刻,見瓷娃娃沒什麼反應,宋陽的膽子大了些…小丫頭呼吸有些緊張、略帶顫抖,心跳得越更快了些,她就躺在宋陽懷裡,這些小小反應哪能瞞得過他。

      謝孜濯還是沒動,宋陽也就更貪心了,不想再相隔衣衫。不過瓷娃娃的內裙是連衫,從肩膀直垂腳踝,宋陽想甩開『它』又夠不到腳踝那麼遠,只能伸手向上再向上,去找她的領口。

      領口倒是不難找,但是讓宋陽沒想到的,右手才剛剛繞過她的脖子,瓷娃娃忽然一低頭,張口輕輕咬住了那隻正做賊的手。

      純粹做賊心虛,宋陽手一哆嗦,倒是把謝孜濯嚇了一跳,聲音有些遲疑:「咬疼了?」

      「不疼。」宋陽回答的很老實。

      『咬疼了』、『不疼』,這麼缺心眼的問答,實在不像兩個聰明人能說出的話,一時間兩人都有些訕訕。

      悉悉索索地輕響,瓷娃娃翻過了身,與宋陽四目相對的同時,伸出一隻手在他的臉頰上摩挲著,片刻後她開口,聲音很輕:「我知道這麼睡你不舒服。每天早上醒來時都暗下決心,今天開始分開睡;可每天晚上我又都忍不住,想鑽到你身邊來睡…靠在你身邊睡覺,我很快活的…是我霸道了。」

      宋陽沒說話,只是笑了下,微微側頭親了親她的手心。可是再次出乎意料的,剛剛隔著衣裙上下其手時都沒太多反應的瓷娃娃,在宋陽小小的親暱親吻過後,竟然一下子懵住了,一言不發愣愣望著他。

      宋陽不明所以,靜靜等了她一會,見她還在發呆才輕聲問道:「怎了?」

      娃娃回過神來,徐徐呼出一口氣:「你親我的手心。長這麼大第一次被男人親到,感覺好像被雷劈了似的。」

      宋陽失笑:「這也太誇張了吧?」

      瓷娃娃眼睛很亮,不急著回答,又把手湊到了宋陽嘴旁:「能不能…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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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01:34:35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五章 待嫁

      這有什麼不能的,宋陽義不容辭,又在瓷娃娃的手心上親了下,這次瓷娃娃直接笑出了聲音,把手收回來捂在胸口,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宋陽被她弄懵了,想問句『不至於吧』又覺得太煞風景,可除了這一句他又想不起該說點啥,乾脆不出聲陪著她一起笑。

      開心了好一陣子,瓷娃娃才漸漸恢復平靜:「以前不知道你還活著。我說的不是這次,是幾年之前。你還在襁褓中就被人抱走了,大家只道你死了,我一歲多些就開始守寡……」

      她的措辭古怪,宋陽想笑、忍住。

      謝孜濯望著他:「想笑就笑吧,你以後要記得,在我面前不用忍耐什麼,更不用小心翼翼,我都不會在意的。」說著,露出個恬靜笑容,轉回話題:「得知付老四仍在人間,我就請人幫忙,仔細查了查你。莫誤會,查你當真不存惡意的,你是我待嫁的夫君,那個時候我對你真的很好奇。」
      
      這種小事,憑著宋陽的性子又哪會在乎,點點頭單手比劃了下,示意她繼續說。

      「之前想不到,一查就嚇了一跳,原來你身邊女人很多,有公主有郡主,有下蠱的有跳舞的,有柔荑奇美的溫柔丫頭,有身具相馬天賦的神奇少女,還有個天下第一莊明日山莊的主人……三教九流應有盡有,一抓一大把呢。」說著,謝孜濯揚起一隻手,在宋陽眼前伸開、攥拳,做了個『一抓一大把』的手勢。

      謝門走狗調查『姑爺』,與之相關的女子自然都是重點,幾乎一個都沒落下全被謝孜濯所知,瓷娃娃也不管這些女子和宋陽到底有沒有關係,一股腦地全都給算上了。話說回來,自從宋陽走出燕子坪,遇到的女人也的確不算少了,只是他現在全都不記得。

      「不過,後來我搬到你的鎮子,」不等宋陽沾沾自喜,更不等他去仔細詢問這些女人,瓷娃娃就接著向下說道:「和你住得近了,這才知道你身邊的女人雖然不少,但你還算穩當。別人不提,只說顧昭君放在你身邊的兩個女人……」

      宋陽前幾天聽她提到過顧昭君,知道老顧是自己的一個朋友,可具體事情一概不知,聞言略顯詫異:「他送了我兩個女人?」說著,也不遮掩自己什麼,又笑道:「還挺夠朋友。」

      「他送了你一個丫鬟,另一個則充當聯絡,給你幫忙。」瓷娃娃解釋了一句,繼續正題:「這兩個女子各有風情,無論放到何處都是上品美人,哦,不算沙民這裡。」耳濡目染,她也學會了帛先吖生的『哦』,想起沙民的古怪審美,忍不住笑了下:「至少這兩株花兒,是任你採擷的。她們都是甜美果子,無毒無害,難得你還能以禮相待。」

      「和你接觸得時間長了,也就漸漸瞭解了,你這個人性子邪門,做事偏激,但是對女人你有分寸。表面看上去你和誰都說說笑笑隨和得很,其實你誰都不去真正親近,除非你真正喜歡她。」

      說到這裡,謝孜濯忽然沉默了一陣,再開口時淡淡嘆了口氣,聲音輕的彷彿若落在地上,就會被立刻摔碎:「在燕子坪上,你對我,和對小九、對南榮她們全沒一點區別,那時候你不喜歡我的。」

      語氣清幽,但她的唇角卻勾勒起一抹笑紋:「天天睡在你懷裡,換成誰都受不了,你動手動腳我也不會介意的…可是,你剛剛親我的手…我以為…以你的性子,親我手心…你……」

      說話斷斷續續,再怎麼努力維持也掩飾不住心裡的侷促,瓷娃娃咬了咬嘴唇,深深的呼吸:「你也許喜歡我吧。」

      寥寥七字,短短一問,重新歸於平靜的聲音,瓷娃娃的目光清澈且明亮,一如平時閒聊的樣子,靜靜望著宋陽,一眨不眨,任誰也不能看出其中的情緒,仿若無瀾深泉。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她望向的不是宋陽的眼睛,而是他的雙眉。

      連宋陽都沒發現的小小細節,她不想不敢對視,可是她真的不敢對視。

      沒什麼可隱瞞的,宋陽坦然點頭,如她所說,他很喜歡瓷娃娃,至少現在很喜歡。
   
      她是個漂亮女子,或許算不得傾國傾城,但柔弱身體、堅強心地、大多時平靜而處偶爾卻飛揚跳脫;彷彿智者前輩,對宋陽淺淺說著『我儘量不提往事,等你自己慢慢甦醒』的理由;彷彿至親眷屬,認真無比地照顧宋陽;彷彿新婚的妻子,前後不過三件袍子,卻被她歡歡喜喜地搭配個沒完;又彷彿個孤苦過三生五世的小女娃,全沒道理甚至全不講理的依賴、信任宋陽……這些都是她的風情。

      而更重要的是,失憶迷途之中,宋陽對她又何嘗沒有一份依賴、一份親近呵,能在這樣的環境遇到謝孜濯,簡直就是老天爺對宋陽的厚愛和賞賜。

      最最簡單的感情,宋陽喜歡她,願意和她在一起,親她手心是心意在不經意間的流露,當然,也能看做是調戲。

      可宋陽真正沒想到的是,在自己點頭,向謝孜濯確定心意之後,她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古怪,好像要哭又更像要笑,雙眉緊皺蹙著滿滿的委屈,目光又炯炯發亮彷彿小貓看到了紅燒魚。

      別說宋陽什麼都不記得了,即便他把今生前世所有一切都回憶起來,也從未見過一個人臉上會有這麼複雜的表情,不等宋陽發問,謝孜濯忽然嗆到了口水,開始大咳。

      劇烈到無以復加的咳嗽,身體緊緊地繃起、一張小臉都被憋得通紅,雙手無法抑制的顫抖…還有眼淚,肆意橫流。

      宋陽想把扶她坐起來,但這次謝孜濯卻變得不聽話了,躲開了他的雙手,吃力無比的掀過一張狼皮把自己裹藏起來,一個人鑽進黑暗裡,繼續大咳,大哭。

      要知道這段日子裡,兩個人朝夕相處,白天攜手共行晚上同床共枕,之前雖然沒做出什麼越禮之事,但兩個人明明白白就是一對情侶,普通朋友可到不了他倆這麼親密。在宋陽以為,彼此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意,是以完全不明白謝孜濯現在是怎麼了。

      半晌過後,毯子掀開,謝孜濯坐了起來, 雙腿蜷起雙手抱著膝蓋,自己抱著自己,一直以來她最習慣的姿勢,會讓自己更暖和一些。

      瓷娃娃抹掉了淚水,抬頭望向宋陽,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微微有些泛紅,但卻更加清透了:「你應該不記得了,我以前曾對你說過: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可是我和你算什麼哪門子的親戚呢?你我之間沒有血緣,前面二十年都不曾見過一面,你我唯一的聯系僅在於景泰四年八月十六,你家為你擺百日酒時,我阿爹送給你父親的一張紅紙、寫了我生辰八字的紅紙。」

      「一樁以命賠命的娃娃親,你我之間僅此而已吧。」謝孜濯說的這些事情,宋陽完全不記得了,但她不管,一股腦地向下說:「一個有名無實、甚至連『名』都不那麼理直氣壯的指婚夫君,就是這座天下裡我唯一的親人。」

      瓷娃娃露出了一個笑容,有些譏諷自嘲:「我常常會笑話自己蠢笨,這種親人認來有什麼用呢…可我沒辦法呵,哪怕你這個親人,『親』得再怎麼勉強、再怎麼自欺欺人,但只要你還在,我就不是一個人。」

      謝孜濯拉過宋陽的手摀住了自己的臉頰,語氣清淡得甚至有些飄渺了:「我有一個指婚的夫君,可惜,我的夫君想法很奇怪,他不理父母之命、也不管我們謝門走狗究竟是有多少人才有多大能耐,他只娶他喜歡的女子為妻…可惜,那時你不喜歡我,你沒打算、也不會娶我,我對自己說你是我的親人,你卻告訴我你是我的朋友……親人和朋友不一樣的,區別真的好大。」

      「可是現在全變了…你能懂麼?以前都是我自己哄自己,直到剛剛你點頭,宋陽喜歡謝孜濯,我才真真正正的有了個親人,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我…我覺得我快死了。」說到這裡,瓷娃娃再也忍不住,終於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他喜歡我,這個親人終於『實至名歸』,終於不再是自欺欺人,她的宋陽也終於變得清晰了、變得真實了……

      宋陽被謝孜濯的話搞得有些糊塗,對自己以前又添了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心疼,這樣的一隻瓷娃娃,任誰還能無動於衷?何況他現在是真心在意這個女子,又是輕聲安慰又幫著她擦眼淚,鬧了個手忙腳亂。

      瓷娃娃從來不會給別人添麻煩,更不是一哭起來就無可收拾的女子,很快便收淚、收聲,胡亂擦了把臉,又把自己塞進了宋陽的懷裡,雙眸緊閉靜靜享受著……片刻後她又忽地笑了出來,在宋陽懷裡翻了個身,和他四目相對:「你沒想到吧,不過是一隻手不安分,結果惹出來這麼個大禍。」

      宋陽也笑了,還沒來得及應答,謝孜濯就愜意地深吸了一口氣:「說一遍來聽聽。」

      宋陽一愕:「說什麼?」

      謝孜濯似笑非笑,不解答,只重複:「說一遍來聽聽。」

      總算宋陽反應不慢,稍一轉念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喜歡你。」

      「再說三遍。」謝孜濯少有的貪心。

      不過在宋陽剛說過兩遍的時候,她就貼了上來,在宋陽的唇上一吻……她太開心,今天大豐收了,收獲了個親人、收獲了個夫君,而且巧的很,她收獲的這個人,正好是她喜歡的。

謝孜濯吻得很輕很快,依著她的本意,只是和他輕輕一觸後就要迅速後仰、分開。可她就忘了,剛才宋陽親了她手心一下,她都彷彿被雷劈了的感覺,現在四唇相接,感覺簡直就是天塌地陷,彷彿是往天上飛又更像正往深淵裡摔,腦子裡亂成一團,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了。

      宋陽沒閒著,惡狠狠地就親下去了……

      瓷娃娃完全懵掉了,不知是心中太激動、還是身體太羸弱,又或者是剛才情緒動盪得太劇烈讓她心神不穩,厚厚的親吻之下,兩眼一翻身體忽然一軟,竟直接昏厥了過去。

      今天晚上過得實在太刺激了。

      以前學過的醫經還殘存在意識中,宋陽曉得她的昏厥是情緒所致,對身體不存傷害,反倒是迅速喚醒會有不妥,當下幫她擺好枕頭、蓋好毯子,讓她沉睡一會就好。

      瓷娃娃睡了一陣自然醒來,但腦子還有些混沌,張開眼睛茫然看了看宋陽,又想了想之前發生的事情,她試探著問:「我昏了?」

      宋陽都快瘋了:「我啥也不干了,咱就好好睡覺吧,有什麼事情都能你養好身體再說。」

      醒來後精神迅速恢復,瓷娃娃咯咯脆笑著,掀掉身上的毯子,跳起來雙手攔住宋陽的脖子:「再親一次就睡覺……」結果剛親上去,她又忍不住笑了,大煞風景。

      親吻過後,謝孜濯重新坐好:「宋陽,你胡茬扎人,以後不刮乾淨就再不親你了。」

      宋陽也笑,和她逗趣:「很了不起麼?你都不知道你的嘴唇鹹的,就個饃正好。」

      瓷娃娃哈哈大笑,開心的時候,即便不怎麼有趣的笑話也能逗得人常懷歡笑吧……又隨口閒聊了一陣,宋陽看外面的天色都有些濛濛發亮了,催促道:「快點睡吧,明天還得趕路。」

      可瓷娃娃卻搖了搖頭:「不睡了,今天陪你一個通宵,從明晚開始…不能這麼睡了。」

      謝孜濯臉上的笑容隱去,低下頭措辭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又恢復了平靜:「你知道的,我從一歲起就嫁到了付家,不管你死掉還是活著,謝孜濯都是付彌人的妻子……這次出事之前,你什麼時候想要,我都會點頭答應的,我本來就是你的。可是現在不一樣的,不能越禮。」

      宋陽忍住不插口問道:「前陣子,班大人有沒有問過你,沙民有節慶、結婚的吉日。」

      那次班大人有意撮合兩個娃娃,老頭子在找瓷娃娃之前先問過了宋陽的意思,宋陽當時還挺開心來著,痛快點頭答應,可班大人再找瓷娃娃的時候被拒絕回來,老頭子一肚子不高興,懶得再管他們的閒事。

      事情沒了下文,宋陽也不好追問原因,暫時就放下了。

      待瓷娃娃點頭後,宋陽又道:「沙民的吉日已過,不過咱們是漢人,也不用追著他們的節日走……」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若謝孜濯同意,兩個人就盡快成婚,在哪裡他無所謂,舉辦什麼樣的儀式他不在乎,只要她願意、她開心就好。

      宋陽以為謝孜濯之前不同意班大人的撮合,是因為她不知道他的心意;又以為她提到『不能越禮』是想要先有真正的名分。

      他這麼想很正常,畢竟謝孜濯剛才如此開心,就算是個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想嫁、願嫁宋陽。不料謝孜濯卻再度搖頭:「現在不能越禮,更不能結婚的,可是你莫誤會,不是因為我不想嫁,也不是我不能和你真正睡在一起,是…是另一重原因的……」下一句話,她沒能說出口,只在心裡輕輕唸著:宋陽,我已經佔便宜了。

      不成婚,是因為三個人:宋陽,小捕,初榕。

      宋陽不記得往事,可謝孜濯知道所有一切。

      宋陽已經顯出恢復記憶的徵兆,想起從前一切不過是遲早之事,有朝一日他真正醒來了,想起家裡還在苦苦等待著、真正為他付出無數的兩個待嫁妻子,可他卻先娶了另個女子,那時宋陽該如何自處?

      而另一重,無論小捕和初榕,都對謝孜濯很好……瓷娃娃明白,如果沒出事宋陽就不會喜歡她,由此她覺得自己已經佔便宜了,這是個很可笑的念頭,但她是真的這麼以為的。她恨不得現在就嫁了宋陽,可她不能搶在小捕和初榕前面的。

      一直以來,謝孜濯都為別人想得很多,雖然她不說。

      前些天她拒絕了班大人的撮合,也是因為這個緣由。談不上講義氣,只是覺得自己不能那麼做、也不想讓宋陽將來為難。

      至於把身體交給他…她早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人,如果是以前,即便沒有名分,他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但現在不行的。很相近的理由,此時若越禮,又和逼著宋陽與自己成婚有什麼區別呢?

      謝孜濯說了一句讓宋陽有些聽不懂的話:「等你回憶盡復,應該不會忘了現在這段經歷的,對吧。」

      又不是二選一,就算宋陽想起公主的和親、郡主的賜婚,他也不會忘記今晚裡謝孜濯的哭聲和笑靨……所以謝孜濯又笑了起來:「你我的婚事,要等到你記起往事之後,有天你恢復了記憶,你說什麼時候娶,我便什麼時候嫁!決不會、決不會反悔!」

      瓷娃娃的解釋不清不楚,但她的態度再明白不過:等宋陽恢復記憶,到時再談婚論嫁。

      宋陽多嘴又問了句:「要是我始終都記不起來呢?」

      「不許耍無賴!」瓷娃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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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六章 神蹟

      轉過天來,兩人分開睡了……分床不分房,一人鋪一張毯子,不過沙民的帳篷太小,兩張毯子相隔不過一個巴掌的距離,瓷娃娃睡得高興了就身子一翻,直接滾進宋陽懷裡,宋陽少不得上下其手一番,瓷娃娃也由著他,有時還會主動送來個濕漉漉地親吻,不過真到了動情時候,她就會又一翻,滾回去了

      謝孜濯現在的樣子,讓宋陽腦子裡蹦出了個莫名其妙的詞:形式主義……他想不起來主義是個什麼東西,但就是覺得這個詞挺適合瓷娃娃的。

      每天這麼睡著、鬧著,瓷娃娃樂此不疲,宋陽被她折騰的心猿意馬,她則被自己折騰得嬌喘吁吁,可最後一步始終也沒向前邁出,她很努力的把持著。宋陽不明白個中緣由,可至少能明白她有苦衷,那就辛苦些、忍一忍,等記憶恢復了再說。

      這一段時間裡,恢復的徵兆愈發明顯了,宋陽每天都做夢。
      
      宋陽當然明白,自己的夢境並非幻想,而是隱藏在腦海深處的諸般回憶,他醒來後也常常還能記得一些……自己還是個小娃娃,被個瘦竹竿似的老人趕著去泡藥酒,疼得他呲牙咧嘴;在一座陰森客房裡,他帶著鱗皮手套擺弄著滿地碎屍,一個又黑又瘦的小捕快在門口又攥拳又咬牙;有個平時笑起來眼睛好像月牙兒似的女子,不知自己怎麼惹到她了,她把手裡的馬鞭使勁砸到地上,對自己怒道:我不干了;還有一場真正的噩夢,在一個叫做紅城地地方,驚雷滾滾大雨傾盆,雨水落在身上,冷得彷彿一根根尖銳冰冷,直直刺穿了他的身體,狠狠扎中了他的靈魂。

      這些記憶的碎片從模糊到清晰,宋陽甚至幾次就差點喊出這些夢中人的名字。

      只差一點點了、只差這一層窗紙。

      而最後這十幾天辛苦跋涉後,白音沙民也終於抵達了他們新的營地。

      既沒有慶祝也不用休息,在來時路上沙王和族中首腦早都對新營地做好了規劃,此刻隨他一聲令下,隊伍就此散開,族中長老按照事先的設計,立刻帶領著青壯去忙碌。

      數萬人中聽不到一聲抱怨,雖然辛苦,可人人熱情高漲,沙民有兩個最最值得尊敬的特點,一是善良、另是樂觀。

      這個時候的沙王並無特殊之處,把皮袍一脫跟著族人一起去忙碌。

      最近這段時間宋陽和沙王混得不錯,也上前去幫忙,瓷娃娃不用說,宋陽去哪他她去哪,
幹不了活也跟著,她自己琢磨著,至少我能幫著他擦汗……

      正忙著,一位長老跑來,在沙王面前攤開羊皮卷,指著畫好的規化某處,嘰裡呱啦地說著什麼,看起來好像是實際情況和預先的設計有衝突,但也不是什麼大事,沙王的神情輕鬆,用碳條在皮捲上涂畫了幾下,很快修改了原來的設計,長老領命離開了。

      瓷娃娃在一旁把那張圖紙看了個仔細,待長老走後她望向沙王:「怎麼,你們在這附近有敵人?」

沙王愣了下,反問:「為何這麼問?」

      「剛才那張圖卷,畫的中規中矩,扣合兵家法度。按你的圖畫紮營,與其說是安家,還不如說是擺陣…守為上、退當先的戰陣吧。若是沒有敵人,何至於這樣設計。」

      沙王更驚訝了:「你也懂得兵法戰陣?漢人女子都懂得如何打仗?」

      謝孜濯客氣了,學習兵法的時候,她的成績比著宋陽可強多了,她以前為了報仇,有名氣的戰策、沒名氣的兵書,只要是能找到的早都被她翻爛了,又在燕子坪得名師指點,或許談不到太深厚的造詣,但認出白音沙王的羊皮卷陣圖還不在話下。

      「我還學過兵法?」宋陽挺得意的,從一旁插口,跟著拉回到最初的話題,問沙王:「你擺了個守勢,這附近真有敵人?」

      沙王也不隱瞞什麼,伸手一指身前的大片曠野:「這裡是新家,但也是舊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沙主統一沙民各部,唯獨我白音不服大統,雙方劍拔弩張準備開戰,父親率部自大營地裡遷出,就在此地暫住與大族對峙。後來雙方和談罷兵,白音又復遠遷。」

      如今他們又回來了,比起花海附近,此處更靠北方,氣候也惡劣不少,但這些對早就習慣了風霜磨礪的白音無所謂的,真正可慮的是這裡距離沙民大族很近。

      但白音沙王沒辦法,白音能立足花海最終要的原因是『神不知鬼不覺』,那片草原被犬戎當做詛咒之地,輕易不會踏足,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一支沙民藏身其中,可花海中一場惡戰已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就算有花海裂谷的天險,只憑他們白音一族,也遠不足以抗衡犬戎大軍的。那個好地方呆不下去了,而荒原上想要尋覓一塊能供數萬人長久棲身、發展的地方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倉促之間,沙王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遷回這裡純屬無奈之舉。

      宋陽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怕沙主過來找麻煩?」

      沙王笑容朗朗:「這件事說到底不過兩個結果,一是相安無事,二則玉石俱焚,盼著他別轉錯了念頭吧。」

      再說下去未免有些沉重了,宋陽換過了話題:「你會佈陣,會漢家兵法,也是你那位漢人老師教的?」

      「不錯,我所有本事,所有這些都是老師的餽贈,可惜我資質愚鈍,不及老師萬一,未能全部傳承下他的本領。」

      沙王口中的這位老師喚作臧青,四十多年前,獨自一人在荒原上流浪,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之際,被前一任白音沙王所救,為報救命之恩,同時臧青似乎也無家可歸,就留在了白音部族中……提到老師,沙王的臉上一片虔誠:「老師的本領驚人,若沒有他,白音要麼被沙主所滅,要麼歸於沙主麾下,也不會有今天的自由之族。」

      瓷娃娃口中咀嚼了幾遍『臧青』這個名字,皺起眉頭苦苦思索,片刻後若有所悟,抬頭望向宋陽:「我知道這個人。」

      宋陽嚇了一跳,一個流浪在荒原上的漢人她都知道,未免有些太神奇了吧。瓷娃娃看著宋陽滿臉驚訝,她開心得意,笑著解釋:「這位臧青前輩是燕國將領,算起來是和你我的父親同期的官員,曾立下過顯赫戰功,比不得鎮國公那麼大的名氣,但也是位難得的良將。可惜,大好將軍遭奸人陷害,被黥面刺配,流放邊關。」

      「這件案子和常廷衛無關,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不過幾年後我爹在查另一樁案子的時候,又把此事牽連了出來,這次是咱們常廷衛出手,事情立刻就不一樣了,很快真相水落石出,奸佞小人伏誅。咱們辦自己案子的時候,也順便為臧將軍翻了案。」提起父親的虎狼衛,謝孜濯眉飛色舞,但很快又嘆了口氣:「不料,翻案時臧將軍已經在邊關失蹤了,始終沒能在找到這個人。」

      謝門走狗處有一些當年常廷衛處的卷宗,瓷娃娃翻看過不少,見過這件案子。

      後面的事情倒不難猜,臧青半生為國征戰,卻得了個流放邊關的下場,心灰意冷之下出走草原,隨意遊蕩,最終踏入荒原並為白音所救,此後就留在了沙民族中直至終老,到他死時仍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早已撤銷,當年陷害過自己的奸臣早已伏法。

      臧青是位名將,沙王是從於他,學到了上乘武功、深奧兵法,倒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事情說完,一旁的沙王神情接連變了幾次,語氣有些古怪地問謝孜濯:「這麼說起來,你的父親,就是我老師的恩人了?」

      謝孜濯只是隨口講故事,而且這個故事是講給宋陽聽得,純粹是小夫妻間的閒聊天,全沒有其他的用意,可是聽沙王的意思,好像她故意編了個故事套近乎拉關係似的,謝孜濯笑了下,冷清應道:「只是一樁案子罷了,這樣的案子當年常廷衛辦過無數,不過是職責所在外加領餉吃飯,沒什麼大不了。」

      沙王也覺得剛才的懷疑有些失禮,呵呵地干笑幾聲,謝孜濯自然也不會對一句話就計較個沒完,其實以她的性情,沙王在她眼中不過是空氣罷了,實在沒興趣多理會。

      宋陽沒留意他倆,他在想另一件事,問沙王:「我記得以前你和我吹牛,說你是神眷之人,自幼羸弱不堪,後來摔下山崖,再醒來就變成了兇猛武士?」

      待沙王點頭後,宋陽繼續問:「剛剛你又說,你老師是四十多年前抵達荒原的、後來是他幫白音成為自由之族?

      沒頭沒腦的問題,沙王卻彷彿意識到什麼,目光裡儘是警惕:「你想說啥?」

      「牛皮不小心吹破了吧?」宋陽哈哈大笑:「我猜出了一件事…你是要我接著猜,還是你自己說。」

      沙王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看樣子好想想要伸手去捂宋陽的嘴巴,不許他再笑下去了似的,半晌過後他總算忍住了沒動手,對宋陽和瓷娃娃一招手:「咱們找個安靜地方說話。」

      宋陽笑得更開心了:「你糊塗了?你我說的是漢話,旁人聽不懂的。」

      沙王愣了愣,搖頭笑道:「還真是做賊心虛了。」一抖袍子席地而坐,又說起了往事……
      
      早在臧青來到白音族內之前幾年,沙主就不知從何處得到了幾個漢人幫手,從此野心膨脹,開始著手統一沙民各部。

      等到臧青來時,白音沙王已經看出了沙主的野心,但他們勢力不如人家大、心眼不如人家多、手段花樣更不如人家玩得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都做不了。那個時候現在的沙王才剛出生不久,還是個襁褓中的小娃。

      臧青感念老白音沙王的救命之恩,同時看出沙主想要統一全族非得十幾二十年的功夫不可,他想出了一個辦法。臧青也不能阻止沙主,但他的計策,或許能保住白音的自由……隨後二十年,老白音沙王的兒子,羸弱多病之名『冠絕』全境,小王子的身板還算強壯,實際卻是個繡花枕頭,身上沒有一點力氣。有時候白音王子在外面和其他娃娃打架,常常被小好幾歲的娃娃打得鼻青臉腫,最嚴重的一次少年王子被連腿都被人打折了。

      不是對方的娃娃下手狠,人家根本沒用多大力氣,是白音王子體質太弱,身體筋骨都是糠的。

      講到這裡,瓷娃娃已經若有所思,試探著問:「裝的?」

      曾經的王子,如今的白音沙王笑道:「當然是裝的!我從三歲開始,每天深夜都會隨老師修習上乘武功,老師說我的資質算不得極品,但將就能夠得上乘,勉強算是個學武的料子,除了漢人的功法,沙民的技擊我也學得不慢,那時候要真能放開手打,根本沒有同齡的沙民娃娃是我的對手。」

      「可我不能用力,我得裝病,裝身體弱,裝著不服氣常常出去和別家孩子打架、然後再被打個亂七八糟大哭著回來,腿折了那次是我氣得實在不行、可又不敢違背父王和老師的命令、乾脆發狠幾拳砸折了自己的腿來出氣……」說著,沙王笑了起來:「總算這番功夫沒白費,要是沒有當年那個羸弱王子,又怎會有後來的神眷武士,怎會有現在的自由白音。」

      二十年前『失足』跌落山崖的白音王子,根本就是個修習了上乘武藝、戰力了得的年輕武士,可外人不知內情,還道他手無縛雞之力,是個病入膏肓的羸弱之人。而三天後王子醒來,再真正展現實力,在旁人眼中,自幼體弱的白音王子一下子變成了兇猛武士,全族上下都沒有人是他的對手,這不是神蹟是什麼?

      由此,白音得了『神眷』、奪了人心,別族沙民都不願與他們開戰,沙主也不敢造次,這才有了之後的和談,白音躲過滅族厄運,成了荒原上唯一的一族自由沙民。

      臧青的計策談不到多麼高深,但直擊要害簡單且有效,緊緊抓住了沙民敬奉神靈之心,造出來一樁不大不小的神蹟,為白音爭取到了一個有利形勢;其實沙主那二十年裡,邀買人心征服別族最主要的手段也是造出一樁樁神蹟,昭示天命歸於己身。臧青設計出這樣一個辦法,也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二十年的隱忍和圖算,才是真正的辛苦所在,尤其委屈了白音王子,要知道那時他不過是個小娃娃,明明最能打架卻要常常被人毆打;明明有的是力氣卻要背負個病秧子的名聲,受盡同齡人的欺侮嘲笑……

      所幸,正如他自己所說,所有心血都沒白費,有了現在的自由白音,以前受過的那些委屈全都值得了。

      事情說完,瓷娃娃又追問道:「沙主身邊的漢人是什麼人?是不是禿頭?」話問出口,她也覺得自己多慮了……幾個漢人蠱惑了沙主統一全族,在草原深處凝聚起一股不小的力量,這件事大有可疑,謝孜濯初聞此事第一個反應便是:燕頂圖謀。

      但轉念一想,一是時間對不上,四十年幾前,燕頂應該在深山裡隨琥珀的大哥學藝,他還不是國師,身邊沒有太大勢力,觸手不該能伸到這麼遠;另則是,若沙主身邊的人是國師親信,其中多半會有武功高手,白音王子隱藏本領又怎會逃過他們的眼睛。

      果然,沙王搖頭道:「看上去普通的很,沒什麼特別的,老師試探過多次,摸不清他們的底細,不過確定他們都不會武功,但那幾個人的學識,讓老師欽佩不已。」

      沙王轉開了話題,對宋陽苦笑道:「老師在世時數不清多少次,囑咐我要提防漢人,以前還不是很明白,現在算是知道了,漢人都長了幾十個心眼,什麼事情都瞞不了你們;反過來就更糟糕了,你們要想騙我,簡直易如反掌。」

      宋陽笑得異常客氣:「也不是這麼說,趕巧了,被我一下子猜中。」

      瓷娃娃與有榮焉,平時冷冷靜靜的一個女子,誇讚起心上人來卻絲毫不嫌肉麻:「不能一概而論,他的心思在漢人中也算難得的,大把頂尖人物都栽在他的算計裡。」

      到了這一世,宋陽一上來就吃了『封建迷信』的大虧,如今記憶尚未恢復,但是對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本能就牴觸,聽到了什麼傳說第一反應就是去揭穿它,難免想得多些,臧青被白音收容的時間、沙王身上的漢人武功、白音得到自由的經過逐一對照下來,很快就猜透了謎題。其中聰明心思固然有之,而更要緊的是他不信神話。先入為主覺得神話是假的,再深究起來自然就容易找到破綻了。

      沙民則正相反,他們人人篤信神靈,神蹟一現他們就願意去相信這是神靈的昭示,也就難免陷入設計。

      事情說完,瓷娃娃轉頭宋陽笑道:「我覺得有點熱。」

      瓷娃娃的體質羸弱,從來都只會覺得冷,何曾會覺得炎熱?這句話是兩個人早就約定好的暗語。

      因為宋陽暫時沒有記憶,對敵人的判斷可能會不夠清晰,所以定了這句暗語,這句話只要瓷娃娃一說出口,宋陽就要出手制住眼前人……謝孜濯以為,神眷武士的戲法被窺透,接下來沙王就會殺人滅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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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七章 小氣

      宋陽沒動,笑呵呵地望了謝孜濯一眼。

      沙王不明所以,看在『朋友妻』的份上,他對這個『醜八怪』女子關心了下:「這麼冷的風怎還覺得熱,莫不是生病了?」

      瓷娃娃不理沙王,專心致志和宋陽大眼瞪小眼,對望了好半晌,見宋陽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她無奈搖頭,不得不放棄了,這才轉頭去看沙王,開門見山問道:「神眷武士如此大的秘密被我們看破,你會怎樣?」

      「什麼怎麼樣?」沙王愣了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怕我殺人滅口?」

      沙王沒急著回答,而是望向宋陽:「你覺得呢?我會不會殺掉你們?」

      「我是你們死而復生的敵人,預示著神罰之兆…這個事情的份量,比起你的『神眷武士』怕也輕不了多少。所以我想著,之前你沒有因為『神罰』來殺我,現在應該也不會因為我看透『神眷』來對付我。」宋陽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同時也給了瓷娃娃一個解釋:「要殺我,也不用等到現在了。」

      沙王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就是這個道理了,果然還是男人的眼光更開闊些。當初留下了你們,現在也不會再除去。」說完他再度看向謝孜濯:「你們漢人都不拿別人的性命當回事麼?為何心裡總有殺念?」

      瓷娃娃沒多解釋什麼,大方致歉:「是我以己度人,用那些勾心鬥角的念頭去度量你們,我想錯了,對不住得很。」

      沙王大笑著擺手,宋陽則要幫媳婦說話,當然從心裡到語氣都不存火氣,只是就事論事,揪住沙王的上一句話笑道:「聽你的說法,好像沙民無比珍惜別人性命…可你們殺敵時,比起漢家兵馬要更兇狠。」

      「我們會兇猛殺人,不過和你想的不一樣的。」沙王正色搖頭:「所有白音族人都珍視人命,不過人命之上還有自由兩字,若是沒了自由,白音毋寧死,就如沙主想要收服我們,白音不惜拚死一戰;另則,自己的性命總會比著別人更加珍貴,這一重也毋庸置疑,所以我們不是濫好人,遇到想要我們性命的敵人,我們絕不會手下留情,但也僅此而已。只有自由受到妨礙或者自己遭遇威脅,白音才會殺人……能明白?自由最貴重,自己和同族的性命次之,別人的生命排到第三位,雖然比不得前兩重,可也是貴中之貴,遠勝那些牲口、酒肉、財富等等。」

      宋陽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殺王的肩膀:「甭那麼激動,我知道你們是好人。」

      沙王也覺得剛才那番話說得有些太鄭重了,笑著放鬆下來,又叮囑道:「天眷武士的秘密,你們要記得,千萬不可和白音族人說起。」

宋陽痛快點頭,這沒什麼可說的,他對沙王、對白音族人印象很好,也不想他們因為這個原因就分崩離析……不料沙王又復搖頭而笑:「你誤會了,不讓你們說出此事,是為了你們好。你若對我的族人揭穿真相,說我不是天眷之人,不管你說的如何認真篤定,又或者再怎麼活靈活現,他們都會以為你在妖言惑眾、褻瀆神靈,怕是立刻就會和你拔刀子拚命……好歹我是白音沙王,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他們信我這個神眷武士,遠勝過信任你們。」

      三個人聊了這麼一陣子,沙王重新起身,跑去和同族一起幹活,宋陽也繼續上前幫忙,一邊幹活一邊對跟在身旁的謝孜濯說道:「第一次你給我打出暗語,我就沒聽,你莫放在心上。我就是覺得他這個人不錯,這麼翻臉了心裡不得勁。」

      謝孜濯一笑嫣然:「從來就沒敢指望你能聽話。再說本來就是我想得不周到,害怕沙王會對你不利,就忙不迭催你動手,可這裡還有幾萬沙民,就算你真能制住他,我們也一樣逃不掉的,意義不大。」

      這也是宋陽不肯動手的重要原因,不過宋陽沒說出來,好像指摘瓷娃娃考慮不周似的,不料她自己挑明了,而謝孜濯的話還沒說完:「另外還有,沙王的武功很不錯,要是放在以前你自不用把他放在眼中,可現在不行,我喚你出手,反倒是讓你冒險了。」
   
      瓷娃娃滿臉認真,仔細做自我檢討,宋陽則翻著眼睛想了想,忽然把手裡的土筐一扔,身形急轉爆發全力、好像一頭豹子撲向不遠處的沙王。

      毫無徵兆,突兀翻臉、動手。

      宋陽撲得兇狠且迅速,沙王猝不及防,被他直接撞翻,但沙王的本事不同凡響,不等完全摔倒,單手在地上一撐,借力一個跟頭翻越而起,好像個巨大肉球似的縱到半空,繼而身體舒展開來,彷彿雄鷹搏兔自上而下撲中宋陽,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沙民先是愕然,其中不少人都立刻拔刀在手,旋即大家看到宋陽是空手衝來的,兩個人扭打不休拳拳沉重,但並非生死相搏,這一來大夥都不幫忙了,反而嘩啦啦地圍成了一個圈子,從旁邊歡呼加油……扭打了一陣,宋陽果然不行了,沙王的內勁渾厚、技擊精湛,最終把他死死按住,又氣又笑:「你瘋了?」

      說完,沙王放手站起,伸手去揉自己被宋陽拳頭砸青了的眼眶;宋陽爬起來,抹掉嘴角的血跡,又吐出口中的黃土,笑道:「見了天眷武者,不打一架哪行。」

      沙王也開始吐唾沫啐土:「現在服了麼?」

      「你昨晚飯吃肉,我昨晚飯吃粥,打不過你再正常不過。」宋陽嘴硬。

      「那明天再打過,今晚我喝粥,你吃…」話沒說完,沙王若有所思:「你是想和我較量,還是想從我這誑肉吃?」

      宋陽哈哈大笑,返回到謝孜濯身邊;扭打較技在沙民中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沙王也不計較什麼,他打了勝仗洋洋得意,沙民們則個個嬉笑歡呼。

      瓷娃娃可是又緊張又心疼又納悶,忙不迭迎上宋陽:「你剛才做啥?」

      「想試試…現在試出來了,我的確打不過他,但偷襲的話,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

      瓷娃娃皺起了眉頭:「是因為剛才我說你打不過他,所以你就去試試?」

      宋陽笑著點點頭:「不過不是賭氣,是讓你的話勾得我有點好奇,想看看和沙王相鬥,到底會是個什麼狀況。」

      謝孜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他,就只有苦笑著:「怎麼這麼瘋啊……」

      而值得一提的是,當天晚上沙王還真派人給他們送來了一份烤肉,宋陽這一架總算沒白打。

      隨後三天,新營地中忙忙碌碌,白音興建家園,到處一派熱火朝天,其間有來自沙民大族的探馬出現,在遠處駐足觀察,白音沙王念在大家同時沙民一脈的情分上,親自去迎上其中一隊以示善意,但對方面無表情,不等他靠近就轉身離開了。

      被沙主統一了整整二十年的沙民大族,現在和白音還是同族麼?沒人敢肯定……不過不管怎麼說,至少這幾天裡沒人來找麻煩,沙主也始終不曾露面。

      抵達目的地的第四天清晨,吃早飯的時候,班大人忽然問宋陽:「能記起七七喜慶典和回鶻登皇帝的登基大禮麼?」

      宋陽茫然搖頭:「什麼跟什麼?」

      老頭子不解釋,嘿嘿一笑:「告訴你一聲,還差三天!」

      距離七七喜慶典只差三天了,神殿柴措答塔宮處處張燈結綵,一派喜氣洋洋,吐蕃的僧侶、臣民人人精神抖擻,聖城四門大開,迎接各方信徒朝拜。

      這一天裡,被活佛弟子引領著,在高原各處兜了大大小小無數個圈子的燕國師景泰,也終於抵達聖城仁喀。

      進入聖城時,不管什麼樣的尊貴人物,都必須下車步行,國師入鄉隨俗,好在他的斗篷寬大,足以掩住全身的潰爛,且篷帽深深,陰影遮住了慘白鐵面,這才沒有嚇到旁人。

      稻草跟在國師身旁,神情友善環顧四周,和初到聖城的遊人沒有絲毫區別,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他的目光很有些換撒,讓人分不清他在看什麼;或者說,他好像什麼都沒看,卻又彷彿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不過稻草的相貌實在太普通了,任誰都不會對他過多留意,又怎會發覺他的目光有異。


      經過城門,國師暫時駐足,望向城中神山,腹語帶笑:「總算是到地方了。」

      稻草一曬:「博結引著我們繞來繞去,最後還不是要讓我們來仁喀。」

      國師側頭看了他一眼:「怎麼,覺得他小氣?」

      稻草應道:「他本來就小氣,還用我覺得麼?堂堂高原君王、密宗佛主,做出來的事情全無風度可言。」

      「他讓我們兜圈子,用意何在呢?」國師淡淡問道。

      稻草想也不想,直接應道:「殺您的威風。」

      國師再問:「博結這麼做,於我有什麼害處?對他有什麼好處?」

      稻草聳了聳肩膀:「國師還是國師,天下第一高手仍是天下第一個高手,於您沒有半點損失,於博結也沒有半點好處,反倒是顯出了他的小氣,徒惹人恥笑。」

      燕頂笑了起來:「好傢伙,聽你這麼一說,我都有些覺得,吐蕃的大活佛莫不是個傻子吧?做出的事情既不傷敵也不利己,平白給自己惹來個小氣的壞名聲……」

      稻草能聽得懂燕頂的語氣,立刻收斂了一貫的懶散,始終游散的目光也變得清晰明亮,鄭重道:「弟子愚鈍,請師伯賜教。」

      國師獨手一擺,繼續笑道:「不用那麼認真,自己人之間的閒聊天罷了,平時你師父也這麼正經麼?」

      稻草也笑了:「那倒不是,師父凶起來誰都受不了,但平時都隨和得很,不怎麼正經…不是不正經…咳......」

      腹語沉悶而大笑響亮,惹得行人側目,燕頂卻一改平日裡的低調神秘,大笑不改直到心懷舒暢才告收聲,跟著他忽然轉身面對神山的方向,雙膝跪倒以侍佛之禮匍匐大拜。

      而街上的許多吐蕃行人,一見有人遙拜神山,全都停下了腳步,整肅衣衫、面色恭謹、口中喃喃念唱著禮唱調子,也都跪地拜倒,一時之間大街上不見忙碌,只剩無盡虔誠……稻草嚇了一跳,既覺得眼前情形有些好笑,又因吐蕃信徒的虔誠驚訝,當然也少不了萬分納悶,不明白國師在做什麼。

      禮畢後街上又復喧鬧,國師也告起身,對稻草笑道:「見我向神山施禮,以為我拜的是大活佛?錯了,剛剛我拜的是佛祖,不是宮殿裡那個大活佛,這一重我清楚得很。不過這些吐蕃人卻正相反,也許他們自己都以為自己拜的是佛祖,可實際裡,他們拜的是博結……咱們這些外人看來,佛祖是什麼、大活佛博結又是什麼,完全能分得明白,不會混亂;可是在吐蕃人眼中,博結和佛祖,或許真沒什麼區別了。」

      吐蕃人當然不會分不清佛祖與博結,國師的話另有所指——吐蕃是佛國,大活佛則是密宗認為的、佛陀在人間的唯一代表,所以吐蕃人篤信佛陀,便等若信仰大活佛,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對於大活佛來說,他想要加強統治,也不用如何突出自己,只要讓境內子民加強信仰,認真侍奉佛祖便足夠了……而高原之上,本來也不止密宗這一重信仰的,曾也有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巫門、神教。這些信仰和神祇在很長時間裡,都與密宗並存,直到最近這幾十年間、確切的說是博結當權之後的幾十年,或是邪神帶來災禍、或是佛陀降下祥瑞,彼消此長中,無數旁它教門灰飛煙滅,密宗空前發展,舉國上下人人篤信密宗,終成吐蕃建國後從未有過的盛世。

      街上有一人參拜,其他路人都會追隨著一起施禮,只此一項便不難看出吐蕃國內的禮佛之風了。

      「這是國內,再說教內,密宗也不是鐵板一塊,想住進柴措答塔宮七層金頂的大有人在,可幾十年下來,博結還是安安心心地坐在那裡吃麵,其他人要麼被他收服,要麼被他毀去,鬼王望谷算是下場最好的,僥倖逃過博結的誅殺,跑到外面揭竿而起,不過望谷現在的日子比起喪家犬也強不了多少。」燕頂在面具後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個博結,也算是個人物了。」

      腹語中少少帶了些興奮,到了國師這個份上,若對手太平庸,他會覺得索然無味吧。
  
      幾句話講過博結的生平,國師語氣一變:「若博結真是個氣量狹小、毫無胸襟之人,又怎麼能做出這樣一番成績。」說著,他再度望向稻草,微笑說道:「一個開創高原盛世、把密宗真正發揚光大藉以穩固龍椅之人,哪會真的那麼小氣,會引著我們不停兜圈子,遲遲不肯與我相見?他若沒有些特殊目的,我把腦袋輸給你…腦袋就算了,我把面具輸給你。」

      國師的腦袋和面具稻草都不敢要,忙不迭搖頭,同時追著國師的話追問:「那他的目的何在?」

      「小氣!」國師回答的理所當然。稻草張口結舌,說了半晌他又把話給兜回來了,合著剛才講的那些都是廢話?

      「剛剛不是問過你,博結領著我兜圈子,對我有什麼壞處?對他有什麼好處?」國師這次給出了答案,仍是那兩個字:「小氣!」

      停頓了片刻,他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讓我以為他小氣,就是對我的害處;讓我以為他小氣,便是對他的好處了。」

      要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稻草就枉被花小飛看重了:「博結裝小氣?」若是旁人,在說完這一句後多半會笑起來,但稻草沒有笑,正相反的,他還皺起了眉頭,仔細琢磨著其中的關鍵。

      燕頂和花小飛情同手足,對這位好兄弟的愛徒,他甚至比著自己那些弟子還要更加愛護。說句實在話,自己弟子中他會如此提點的,就只有以前的那個叛徒阿泰,對阿大阿二他都懶得多說兩句。

      不過稻草沉思時,國師並未收聲,既然已經開口指點,他就會把事情解釋清楚:「博結裝小氣有兩個好處。其一,他以為我是來求他幫忙的…既然是我有求於他,他少不了獅子大開口。可他又怕價碼太高會把我嚇破,所以先擺出一副小氣模樣。說得重一些,他是在給我洗腦,潛移默化中讓我有了個『博結是個真正小氣之人』的念頭,我心裡有了這樣一個自己給自己的暗示,免不了就會做好更壞結果的打算,後面再談價錢的時候,對他更有利些。」

      稻草狐疑:「這樣做會管用?」

      國師冷曬:「管不了太大的用處,可是你莫忘記我和他的身份地位,我和他坐在一起商量事情,毫釐之差就是黃金萬兩、三城五地,他哪怕稍稍佔上一點便宜,都不會是個小數目。」

      待稻草點頭後,國師又繼續道:「裝小氣的第二重好處,就更『隱蔽』一些了,不單是為了對付我。吐蕃佛主氣量狹小之名,早都傳遍了中土……小氣是個缺點,別人想要對付他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想到他的毛病,少不了追著這個缺點佈局,如此一來,還沒開始較量博結就先搶到了上風。」

      事情剛說完,前面負責引路的活佛弟子就接到了柴措答塔宮的命令,國師一行就此轉向,先不去驛館了……大活佛博結請燕頂入神殿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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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7 19:28:2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八章 問天

  南理四季模糊,秋、冬兩季照樣熱的人難受。不過今年的秋天很特殊,分外的清冷……幾場秋雨過後,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侯府內種植的花花草草耐不住陰冷,早早都凋謝、枯黃,把這個秋天也染得分外蕭條。

  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淅淅瀝瀝,小的很,但直到天黑才告停歇。

  小捕不知哪來的興致,冒著雨一早就跑到封邑邊緣看劉二訓練大鳥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承合一個人在府中,屏退了下人,把一張長椅搬到了院中,毫不顧忌天涼,獨自仰坐椅中,抬著頭望著星空發呆。

  雨後夜空如洗,一道星河斜掛天際,璀璨而美麗。可惜,承合找不到她的那星……他是妖星降世,如今他走了,就該回到天上去了吧。如果真的是這樣,哪顆星是他呵。

  承合找不到,彷彿丟失心愛之物的娃娃,眼圈紅了。
  
      遠處忽然出來了一聲咳嗽,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形緩緩走來,山溪秀之主、老太婆木恩。

  山溪蠻不講究禮數,也不會寒暄什麼,木恩徑直走到她身旁,開門見山:「我聽說,宋陽死了。」

  任初榕坐起身,靜靜望向她:「誰告訴你的?」

  「我和阿里漢閒聊,他無意中透露的。我有點不信,特意來問問你。」山溪秀和回鶻衛是截然相反的兩支武裝,前者精通山林搏殺、個子矮小來去無聲;後者擅長平原衝鋒、身軀魁梧動勢如雷,但他們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彼此欽佩,這麼長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關係越來越親近,木恩對封邑中的漢人都不假顏色,卻把回鶻猛將阿里漢當成個朋友,常會湊到一起喝酒聊天。

  阿里漢要負責封邑和回鶻大可汗之間的聯絡,宋陽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沒瞞他,本來他答應任初榕不外傳,不料酒後失言,把消息漏給了木恩。

  任初榕笑了下,如往時一樣,隨著笑容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兒,卻不見了歡愉,只剩一抹苦楚,如實回答:「整支隊伍都失蹤了,還沒能找到他的屍體,不過希望不大。」

  多年主持紅波府養成的習慣,任初榕從不會盲目樂觀,但這不是說她心中再無期盼。正好相反的,她是這天下、這世上最最盼望著那個奇蹟會出現的人。

  木恩說話直接得很:「這麼說,他死了。」老太婆沒什麼表情,繼續道:「宋陽九色不沾,厄運沾身,注定一生孤苦,所有他的親人朋友都會死絕……但我沒想到的,結果沒錯,只是反了過來,別人都還在,他自己死了。」

  任初榕的聲音很冷:「你走吧。」

  三個字,兩重意思:現在還去說什麼九色不沾,老太婆的舌頭未免太歹毒了些,但是看在她曾奪回尤太醫屍體、被宋陽幫過大忙的份上,郡主不和她計較,只是讓她立刻離開;另則,山溪秀奉宋陽為主,如今主人已死,山溪秀自然重獲自由身,可以離開封邑返回山林,去過回他們以前的日子了。

  可木恩沒走:「宋陽死了,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說明白。當初不是宋陽收服了我們,是我為報他對全族大恩,誠心奉他為主。三百山溪秀不是依他而生、做事換他犒勞的奴隸,而是為了報恩而來的戰士,他活著的時候聽他號令,他死後則繼續保護他重視的東西、再想辦法為他報仇。」

  「宋陽橫死,山溪秀也不會散去,你若有什麼吩咐,不妨直接交代給我,山溪秀仍會做事,反正以前宋陽之前對我說過,他不再時,你的話便是他的號令。第一件事便是如此了。」

  「另外,宋陽死了,九色不沾的詛咒已破,我會通傳山中大族,他的眷屬就是山溪蠻全族的親人,以後不妨多多來往。」

  山中的蠻子,不會勸人節哀順變,更不會陪著任初榕一起掉上幾滴眼淚,他們只問內心,知道後面該如何做便足夠了,至於說話難聽,僅僅是因為蠻子不會虛偽應酬吧。

  任初榕對老太婆點點頭:「多謝。另外宋陽的事情,暫時不可告知筱拂。」

  她也不知道究竟要瞞到什麼時候。深秋已至,轉眼便是冬天,而再一眨眼便是開春二月
了,任初榕記得很清楚,二月十九,上上大吉,回鶻南理的和親之日……就算現在瞞得再好,到那時還能再瞞下去麼?

  可是任初榕沒辦法,她根本不敢想如果筱拂得知宋陽之事會怎樣。

  巧得很,任初榕剛剛提到小捕,侯府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大亂,任小捕回來了。不過公主殿下是被人抬回來的,一群紅波衛目光驚惶,秦錐懊惱自責,劉二也追在人群裡,臉上全都是恐懼。

  小捕趴在擔架上,右肩之下鮮血淋漓,染紅了半面身子。

  任初榕急傳侯府中的大夫,一邊迎了上去,姊妹情深,關心之下腳步不穩,絆在了一塊石頭上,幸虧木恩從一旁伸手扶住。

  趕到擔架旁,只見任小捕疼得呲牙咧嘴,但神智尚在,一見到姐姐,就好像討嬌賣寵的小娃,痛苦表情更誇張了,嘴巴都咧歪了……

  的確是重傷,比著被人在肩背上狠狠砍了一刀還要更嚴重,好在受傷之初就得了秦錐等人的救治,傷口得到初步護理,否則光失血這一項,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任初榕又驚又怒,問那些隨行保護小捕的紅波衛:「到底怎麼回事?」

  不等別人回答,小捕趕忙收了痛苦表情,費力道:「不管他們的事情,是我自己惹禍。」

  劉二從一旁哭喪著臉插話:「是劉石榴、劉石榴傷人。」

  任初榕怒問:「什麼劉石榴?」話說完她便恍然大悟,皺眉道:「劉十六?是你養的凶禽傷了我妹妹?」

  劉家軍個個都有名字的,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名字,從劉五一路往下排,如今劉家軍又收編了幾個小的鳥群,已經排到劉二百多了。

  重傷在身也不耽誤小捕多口,接過話題:「也不怪劉石榴,是我拔它脖子底下的翎羽,把它給惹急了。」

  劉二訓練大群泰坦鳥,著實有了成果,隨他一聲號令,鳥群或飛奔或撲躍,端的一支凶獸軍隊,而對劉二的朋友,泰坦鳥也收斂凶險,輕易不會傷人。小捕今天去看他馴鳥,一度還騎上了幾頭凶禽,抱著它們的脖子飛馳取樂。

  本來一切都挺好,但無意中聽劉二提及,凶禽脖子下有一圈翎羽是它們的逆鱗,一旦碰觸就會激發凶性,變得六親不認,結果任小捕欠得手癢,趁著別人不備抓了劉石榴一把,一下子惹出了大禍。

  劉石榴本來是照著她腦袋啄下來的,所幸小捕提前加了些提防且身手不錯,及時避開了要害,跟著劉二大聲喝止、紅波衛一擁而上,她才逃過一劫。

  任初榕聽完覺得頭都大了,對著妹妹咬牙氣道:「你又不是小孩子,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輕重。」

  相比於背後的重傷,小捕顯然更怕姐姐責備,此刻疼得臉蛋都要抽筋了,沒辦法再嬉皮笑臉,為今之計只有『顧左右而言它』,斷斷續續地說廢話:「小蓉兒,你別說…劉二馴鳥當真有一套…石榴傷了我,他一聲吆喝,其他凶禽都撲過去啄石榴…看得我都心疼。」

  劉二也是滿臉心疼,石榴傷人必須得挨罰,可這次還真委屈它了……

  幾句話的功夫,大夫匆匆趕來,看過公主的傷勢立刻著手治療,忙碌了一個多時辰他才罷手,對一直等在旁邊的郡主道已經處理妥當,傷勢雖然嚴重但好歹沒傷到要害,後面只要及時換藥、多多調養應該無礙。

  大夫在療傷時給小捕用了安眠補神的藥物,此刻小捕已經沉沉睡去,幾個時辰都不會醒來,大夫特意囑咐,這一覺對傷者異常重要,千萬不可打斷,就算守護也得在門外,以免驚擾了她。

  承合總算放下心來,隨著其他人一起,輕輕地退出了房間。

  可是大家前腳離開,本來正在熟睡的小捕就張開了眼睛。並非安眠的藥物無效,而是她強撐著精神不肯去睡,她還有一件要緊事沒有做。

  費力的動了動身體,前後幾次努力,終於把受傷的胳膊抽了出來,雙手勉強合十,心中默默向佛祖禱告:我已經受傷了,而且差點就死了。以前每次『未卜先知』,都是『先吃飯後給錢』,動用那項本事在前、天罰災禍在後;這次我先給錢了,等再動用那項本事…佛祖您可千萬記得,我給過錢了,您不能再去找宋陽收賬。

  小捕不是傻瓜,封邑中的異樣氣氛、姐姐的魂不守舍、宋陽的『來信』自己總是事後才能見到…種種跡象,她又哪能沒有一丁點的察覺。
  
  三姐不說,小捕就裝傻不問,但事關宋陽的安危,她又哪能真的不問…只是不去問任初榕罷了,她要問天,她有這個本事。

  可是宋陽曾經說過,若她再動用未卜先知,神罰災禍就會落在他身上,所以她想出了『先給錢』的辦法,她是故意讓石榴啄傷自己的,這是她的『飯錢』。

  祈禱過後,天上沒打雷、地上沒震動,一切都太平安穩,小捕心裡偷偷鬆了口氣,佛祖沒表示,應該是默認了吧。現在她太疲倦了,腦中混混沉沉,再沒有精神發動那項本事,好在佛祖已經『收了錢』,剩下的占卜暫時不用著急,等睡醒這一覺……想到這裡,她已經趴在軟榻上熟睡了過去,雙手還擺著合十之勢。

  這次任初榕也沒能猜到小捕的心思。退出小捕的房間後,她屏退了其他人,自己親自留下來,守在妹妹的門口,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木恩仍未走。

  任初榕怕說話聲會吵到小捕,對木恩做了個手勢,帶著她走遠了些,這才問道:「還有事情?」

  「話還沒說完,剛才說過了,宋陽的仇山溪秀會擔下來,我想問你仇家是誰。」聽阿里漢提及宋陽出事,木恩就直接來向任初榕求證,沒來得及詢問阿里漢具體經過,自然也不知道仇人是誰。

  任初榕不置可否,應道:「報仇的事情…我還在準備,等我的消息吧。」

  木恩不囉嗦,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待她走後任初榕徐徐淺嘆,臉上再次露出苦笑。報仇?
這個仇該怎麼報啊,相比之下,攻打大燕都都要比著報仇更容易些,至少大燕和南理接壤…而犬戎與南理相隔大半座中土,任初榕就算想以卵擊石,她都沒這個機會、沒這個資格。

  本來,她曾設計過一個與報仇有關的計劃,八千蟬夜叉西進、拖住吐蕃,再盼著日出東方能夠顧念兄弟情誼,出兵犬戎、至少先為宋陽討回一個利息。可惜,蟬夜叉已經出兵一段時間了,他們不是自己去的,還帶上了『圈養』了幾百年的三百土猴子,出征時眾兵將面色興奮、鬥志高昂,當時郡主還真以為他們能做出些大事來,不料到現在為止吐蕃卻風平浪靜,全沒有一點動亂跡象,探子往來傳報也全無異常,蟬夜叉早就沒了聯繫,他們彷彿憑空消失了一樣,不知道是迷路了,還是已經被吐蕃人圍剿殆盡。

  其實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吧,任初榕又何嘗不明白,憑著區區八千三百人,又怎麼可能為回鶻拖住吐蕃?她的計劃成功可能微乎其微,只是什麼都不做的話,任初榕和自己都交代不過去,這才讓蟬夜叉出征。

  即便蟬夜叉能夠拖住吐蕃,尚且不確定回鶻會不會出兵草原。何況如今蟬夜叉泥牛入海,吐蕃四方太平、對回鶻壓力極大……這樣的情形,宋陽遠在大漠上的義兄,就算再怎麼講義氣也不會對犬戎動兵。

  而且國家大事當前,日出東方還會對宋陽講義氣麼?任初榕一笑淒然……

  此刻日出東方正坐在聖火宮的寢殿中噴云吐霧。

  煙絲在煙袋鍋中茲茲輕響,隱刻在煙桿上的蟠龍因煙桿變熱而顯行,張牙舞爪好不威風。青煙被日出東方吸入嘴巴,而後從鼻孔中噴出,散出燻燻的煙草香氣。

  回鶻貴族大都喜薰煙草,但日出東方是個例外,他平時很少拿出自己的煙袋鍋,除非他遇到了真正的難題。

  在『日出東方』面前,一個中年人垂首肅立。

  中年人喚作塔格,是日出東方最忠心的僕人,在大可汗還是少年時他就追隨在主人身邊,做事穩當可靠、頗有才幹。

  日出東方從普通王子到薩默爾汗,再到如今的大漠之主,一路走來塔格全心輔佐,當然大可汗也從不曾虧待他,成勢後對他著力提拔,如今塔格已經從奴僕變成了貴族,勢力與實力都不容小覷。

  晚飯後不久塔格就來了,前陣子他在替主人做一件事,如今準備妥當回來覆命,只等主人最後的命令……可是日出東方遲遲未做決定,從塔格進宮開始他就開始抽煙,到現在兩個多少時辰過去,大可汗自己都不知道換過了多少袋煙絲,但仍沉默不語。

  塔格就好像一尊石像,靜靜站在一旁,不曾稍動、更不曾出聲催促。

  忽然,『喀嚓』一聲輕響從大可汗的嘴巴裡傳出,他的牙齒太用力,竟咬碎了象牙精雕的煙嘴。

  碎茬鋒利,刺破了舌頭,大可汗用力嘬了幾下,跟著一口鮮血啐到地上,同時揮手把煙桿撅斷,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身前肅立的塔格道:「燒!」

  塔格並不多話,對主人深深一躬,轉身而去。

  塔格離開後,大可汗身後的帷幔一蕩,阿夏走出來,從後面繞了到椅前,雙腿叉開騎坐在日出東方的腿上,雙臂纏上了心上人的脖頸。

  日出東方已經做出了決定,之前的猶豫和患得患失一掃而空,毫不客氣地摸進了女人的衫子。

  雖然早就在一起了,被那雙手不知摸過了多少次,可阿夏還是覺得麻癢異樣,身體立刻就變軟了,湊上前對大可汗軟軟一吻。

  情投意合的一對男女,輕吻很快變得濕漉漉了,回鶻女人遠比漢家女子更大膽,動情時阿夏輕輕扭動著,抽出一條手臂,蛇子般游進大可汗的衣衫,一路向下再向下,可就在她堪堪就要找到的時候,日出東方隔著褲子按住了她的手:「先說兩句正經話。」

  阿夏用力咬了咬嘴唇,他說什麼她都會聽,哪怕心裡、身中的那把火現在燒得再旺,她也會忍下來,不料還不等點頭,日出東方又笑道:「還是先做正經事吧。」說著,雙臂用力把自己的女人抱起來,在阿夏的咯咯嬌笑中跑向他那張回鶻全境內最大的軟床……

  纏綿過後,大可汗忙出了一身大汗,翻下身子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上擺了個大字,阿夏剛才沒怎麼動,現在開始忙活起來,端水給心上人解渴、又拿起長巾為他抹身收拾乾淨。

  大可汗看著心中的美人忙來忙去,笑容美滋滋地,又躺了一陣才坐起來身來,伸手把光溜溜的阿夏重新攬進懷中,開始說正經事:「你家裡準備好了?」

  阿夏是小貴族,家中勢力不算太大,但她的家族坐落於回鶻東疆,與犬戎相距不遠久經戰爭洗煉,家族盛產勇士,阿夏祖上幾代都以勇武而聞名大漠。是以她家麾下的族兵不多,不過精銳十足。

  前不久大可汗通知阿夏,要她聯絡家中主事集結族兵待命,可是沒說要做什麼。

  阿夏點了點頭:「只要接到號令,立刻就可以出征。」說話時,她面露躊躇,大可汗徵召她的家族,這是一份莫大榮耀,但現在邊境無事、國內太平,她想不通心上人要用她的族兵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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