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71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0:59:05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三十九章 舊賬

     羅冠未察覺、齊尚自己懵然無知,其他人更不知道怪魚是什麼時候把卵種在他後背上的,不過在谷底的惡戰中,大家殺得興起,雖刀鋒起落腥臭魚汁四濺,現在在仔細想一想,如果魚卵也混在泥鰍血汁中的話,那大家中了畜生的陰招也就不足以為奇了。

     畢竟,最難防還是魚卵上帶有的特殊毒液。不疼不癢,還不會讓人完全喪失感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比著宋陽施毒手段都不遜色。

     沒人能保證自己沒中泥鰍暗算,逃犯們男人女人分成兩組,遠遠的分開來,在同伴的幫助下彼此檢查身體,男子中除了班大人和宋陽之外人人中招,連羅冠都不例外;女子之中,只有瓷娃娃得以倖免,身體肥壯的小婉後背尤為『慘烈」

     如此一來倒也解釋了另外一件事,為什麼大夥在和泥鰍惡戰時體力會如此不濟……

     憑著七上八下等人的本事,就是經過一天逃亡,再遇敵時也能打上幾個時辰,上品武士的耐力、勁力,遠非常人能及。

     但裂谷的經歷感覺很漫長,其實從頭到尾也就一個多時辰,真正用來打鬥的時間也就更短了,結果一眾高手全都累得不行,開始他們還以為時是跑了一天沒好好休息、再加之裂谷中環境悶熱驚人所致,現在看,他們會如此疲憊,和身上背了蘊含古怪毒液的魚卵也不無關係。

     班大人和瓷娃娃為什麼沒有被魚卵附著,宋陽也有個大概的想法,他們兩個一老一弱,體質實在太差,泥鰍對宿主也是有選擇的,體質羸弱者會被它們排除在外,反倒因禍得福了。

     至於宋陽自己,應該是託了自幼煉血的福,他的血質特殊…有藥物有毒物混雜在一起,為怪魚所不喜吧。而宋陽戰力不濟是之前失血過多的緣故,與魚卵無關。

  
     幸運的是,或許是為了隱蔽…或許是覺得背後的血液最香甜,每個中了暗算的同伴都無一例外,只是背後附著著魚卵,其他地方都乾乾淨淨,這樣的話,在拔出這些噁心東西的時候,能讓人省去不少手腳。

     宋陽蹲在齊尚背後…對他的傷口仔仔細細地了端詳了一陣,時而剜除一枚「蓮子」觀察傷口深度,時而撒上一點藥粉試探卵上的毒性……宋陽不敢絲毫大意,傷口的情形太特殊,這種怪物以前也從未見過,要療傷的話,絕不是把魚卵盡數剜除掉就算完事那麼簡單的,說不定還有些細小須針直刺肌理深處…若處理不好,落下後遺症還是輕的,當時喪命都有可能。

     這些吸血泥鰍不是普通的吸血蟲…不能掉以輕心,療傷也非得宋陽親自出手不可。

     良久,宋陽著同伴架起一蓬小小篝火,從藥囊中取出小刀、銀針和一眾應用藥物,對齊尚道:「我動手了」

     這個時候齊尚已經看過別人的傷口,知道自己後背上長得是什麼噁心東西,笑道:「趕緊的!」跟著他又轉頭望向巴夏:「我琢磨著,就算侯爺拿去了那些魚卵,咱們這後背以後也爛的沒法看了,要不藉著這些疤瘌…咱倆也紋個花樣去?還記得西山井的老崔不…他有好手藝……」

     巴夏不理後面的絮絮叨叨,直接問主題:「爛成這個樣子,還能紋什麼?」

     齊尚有主意:「就紋泥鰍卵叩背圖!現在後背是個啥樣子,咱的刺青就紋成啥樣子,以後脫衣服一曬膀子,告訴他們爺爺後背以前長過這種東西…誰敢不服氣?比下山虎過江龍威風多了。」

     巴夏一言不發,抱膝坐在了地上,過了片刻才說了句:「你知道愁麼?」

     宋陽觀察傷口時仔細緩慢,但是到了真正出手療傷時動作飛快,憑著巴夏的眼力,幾乎都跟不上宋陽的動作……不知何時夜風消散,整座花海死般沉寂,只有一枚枚「蓮子」被拋入篝火時的吱吱慘叫。

     只一盞茶的功夫,宋陽便告收手,又給他敷上去腐生肌的靈藥,笑道:「現在給你敷的藥,方子是舅舅親傳的,靈驗得很,肯定不會落疤。」

     齊尚一聽就急了:「別啊,這麼凶的傷,好歹也得留點痕跡下來,要不我說了他們都不信……」

     宋陽笑著走開,不去搭理他,換過下一個病人巴夏。
   
     本來齊尚等人的意思,怎麼說也要先給幾位女子療傷,但是宋陽說得坦白:「先治不是便宜,而是吃虧,我第一次弄這種東西,難免手法不熟,得先拿皮糙肉厚的練練。」

     齊尚是貧嘴,但絕不是不厚道,所以當時他沒去接一句:論皮糙肉厚,你得先找婉大家……

     巴夏之後是小古、羅冠,忙活完幾個漢子,宋陽望向三位女子。一眾男子都遠遠迴避開,瓷娃娃也幫不上忙,加之連番奔逃下實在睏倦,不知不覺裡熟睡了過去。

     小婉威風霸氣,絕無扭扭捏捏的時候,直接坐到宋陽跟前,露出後背:「姐夫,麻煩你了,動手!」

     以小婉的塊頭,治她一個都快趕上三個巴夏了,這次忙碌足足一炷香還過的功夫,才算處理完畢;後面是阿伊果,黑口瑤性子潑辣,也不把露出後背當回事,大方上前,但一個勁地囑咐著:「你娃小心,老子後背不能落疤咯,妹兒們眼窩軟,看了害怕嘞。」

     對女子,宋陽的動作也的確更小心了些,她們背肌嬌嫩、又在意疤痕,如果宋陽力有未逮也就算了,但他的確能讓她們恢復如初,自然要全力以赴。

     阿伊果療傷過後,也像其他人一樣,趴到花海裡去了,傷口暫時不宜覆蓋,要稍稍晾上一會。

     南榮右荃是最後一人,走到宋陽身邊、坐下來,一言不發。

     宋陽也不廢話,把刀、針在火上灼燒片刻,再度出手………………一如剛才,宋陽神情專注,刀、針、藥粉此起彼落運轉如風,不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當真疲勞得緊了體力不支、精神不濟,甚至有些睏得睜不開眼睛了。

     睏得張不開眼睛?

     這是不知多少年都沒出現過的感覺了。

     似乎對宋陽的狀態有所察覺,南榮捧著衣衫護住胸口,轉回頭看了他一眼。宋陽沒想到她不打招呼說動就動另外他精神不濟時反應也稍稍慢了些,手中小刀鋒銳,不小心劃破了她背上一塊好皮膚,口子不淺,鮮血湧出。

     對於疼痛,南榮只是微微一皺眉,並未就此轉回頭去而是認真打量了他一眼,宋陽略顯歉意:「對不住。」

     南榮沒表示,重新坐好。宋陽繼續忙碌著………………蓮子盡去後,他長長地鬆了口氣,開始為她敷藥,這個時候做的事情比著剛才也簡單多了,不用像動刀時那麼全神投入,放鬆之下宋陽笑道:「這次總算抵回舊賬了吧。」

     舊賬,指的是那顆守宮砂。

     當年陰家棧門前一場生死搏殺宋陽大獲全勝後,惡作劇似的扣掉了南榮的守宮砂,之後很神奇的南榮居然就真的以為身子被宋陽奪去了,直到在深山中劉二傻收服劉家軍那一戰時,宋陽才把真相相告。

     以前南榮算不上朋友,宋陽也無所謂,她愛死死愛活活,他不關心。不過這幾年裡南榮經常跟在宋陽身邊,不管是不是因為顧昭君的命令,她給宋陽幫過的忙都是實實在在的,後來她又常駐燕子坪,和侯府裡那些女子混得也不錯,宋陽漸漸把她當成了自己人,雖然南榮對他總是冷冰冰的……

     南榮笑了,風情十足,跟著搖了搖頭:「只是一顆痣,已經不太和你計較了,不過你想要抵回來的話也不是那麼容易,當初我以為…的時候,是掉了眼淚的。若有一天,你能再做一件讓我開心到落淚的事情,那才算一筆勾銷。」

     宋陽被她氣笑了:「我欠你啊?那時你要殺我,我就扣了一顆痣下去,已經算是高抬貴手了……成了,治好了,趴著去吧。」

     南榮一聳肩膀:「剛才又不是我抵過的,是你沒話找話提起來的。」說完,連個謝字都沒有,起身找阿伊果一起趴著去了。

     治傷是事出無奈,現在女人家在曬後背,宋陽要是再留下來看就從大夫變成流氓了,雖然不遠處平趴著的三個女子裡,一個不像女的,一個不把自己當女的,最後一個和那個不把自己當女子的打得火熱且還是被他奪過守宮砂的……

     回到男人堆裡,以大宗師為首的,幾個人也爬成了一排,宋陽笑道:「晾一會就成了,起身吧,沒問題了。」

     羅冠功夫好,也沒見他撐地或者躬身,彷彿詐屍更像根棍子似的,那麼直挺挺地一下子立了起來,問道:「要是再動手,會有妨礙麼?」

     宋陽應道:「肯定有影響,毒卵傷身,後來的藥物暫時也對體質有影響,再打起來大家的戰力都會打個折扣,沒辦法的事情。」

     意料之中的答案,羅冠也不沮喪,再問道:「你呢,怎麼樣?」

     宋陽更睏了,情不自禁伸了個懶腰,不料雙手高舉之際,唇上又是一陣濕熱,鼻子又告出血!

     幸運的是這次失血不多,只滴下了幾滴,順著下頜滴落,濺得胸襟上斑斑點點,宋陽苦笑搖頭,完全查不出原因的怪病,真快把自己煩死了。

     揮著袖子給自己擦了擦,為了不讓同伴再操這份沒用的心,他只說無妨,隨後又回答羅冠的問題:「就是累睏得不行了,想要睡一會。」

     羅冠微笑道:「那就去睡一會吧,狼卒就快來了,到時候叫醒你,一起看他們怎麼往溝裡扎。」

     宋陽哈哈一笑:「一定記得叫醒我。」跟著伸腳在花叢中踩了踩,胡亂踏出個地方,以臂做枕和衣躺倒,剛剛一閉上眼睛,就沉沉睡了過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272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0:59:24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章 昏招

      宋陽連夢都沒做一個,更對周圍的動靜完全不聞不問,直到一陣劇烈搖晃傳來,他才勉強醒了過來,推醒他的是謝孜濯。

      瓷娃娃的唇角掛了幾枚笑紋,開口說了句什麼,可宋陽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動,卻完全聽不到一絲聲響。宋陽恍惚了下,脫口問:「你說什麼?」

      瓷娃娃又重複了一遍:「狼卒已近,喊你一起看好戲。」

      這次能聽清楚了,宋陽重新恢復了聽力,他臉上的驚訝卻更甚……隨舅舅學醫時他曾瞭解到,當睡眠被驚醒,五感之中耳聽恢復的最慢,不過這個『慢』只是剎那先後,一般人察覺不到。可剛才宋陽聽力復甦,足足延遲了一句話,這便說明他剛才睡得不是一般的沉,用尤太醫的話講,喚作『死眠』。

      比著深度睡眠還要更『投入』的、單就睡之深沉比著昏厥還要更甚的、幾乎算是入定的睡眠,即為『死眠』。死眠只可能在一種情形下發生:惡患驟起、五勞七傷。

      按照尤太醫的說法,睡覺是身體自我調節、祛病癒傷的重要過程,睡得好人身體就會好,換個角度看的話,傷得越重也就越需要睡眠,而『死眠』是身體的自然反應,說明身體要專心對付重病,會暫時封閉五聽,以求不被打擾、全力以赴。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死眠』,體質普通之人,身體根本沒法自封五聽,就只有像宋陽這樣,體壯如牛、經絡堅實且有不俗內勁護身之人,在突遇惡疾時才有機會死眠。

      當時宋陽還只是個娃娃,對諸多醫理還不甚明了,曾問舅舅:「死眠就是自救了?」

      尤太醫先點頭再搖頭:「說成『自護』比較恰當,『自救』可遠遠談不上,能讓身體死眠的病絕對是要命的,單靠睡覺怎麼可能治得好?」

      而瓷娃娃一句話之後,宋陽聽力盡數恢復,這才愕然發覺,整座夜空早已被諸般吵鬧聲掀翻,天上群鷹盤旋,數十頭庫薩盡做啼鳴,高亢嘹喨;南方馬蹄如雷,轟轟巨響如雷……只能用驚天動地來形容的動靜,一向睡眠警覺的宋陽竟懵然無知。由此他也更加確認,剛才剛剛自己就是在『死眠』。

      以前宋陽也不是沒受過傷,其中以小妖怪她媽臨死前那一記重拳、任小捕他爹背後砍來的那一刀這兩次為最,兩次療傷花費的時間都不短,但也從未有過『死眠』,這回只流了幾次鼻血,身體就扛不住了?

      視線盡頭沙塵遮天,宋陽身邊也不清淨,齊尚帶著幾個同伴上躥下跳跑來跑去,雙方已經進入視距,齊尚等人應該是故作姿態,引誘犬戎衝鋒。

      宋陽沒心思多看什麼,謝孜濯見他若有所思,輕輕皺起眉:「身體不妥當?」

      宋陽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先笑著安慰了句:「沒事。」隨後問道:「我睡了多久?」

      謝孜濯應道:「一個時辰多些。」宋陽點點頭又轉目去找羅冠,此刻大宗師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見他望過來,當即問道:「怎了?」

      宋陽應道:「我要氣運一個大周天。」

      羅冠一點頭:「知道了,我給你護法,放心。」

      借運功之際內視身體,宋陽現在哪還顧得上看狼卒怎麼倒霉,現在惡疾已現爆發之兆,他若是不能找出根源,用不多久就能在森羅殿裡和舅舅團聚了……

      在宋陽閉目入定、專心內視自查後不久,對面軍中響起一串嘹喨號角,隊中所有狼卒齊齊仰首長嗥,逃犯就在視線盡頭,再不用吝惜馬匹腳力,沖上前殺乾淨就是大功一件,最先趕到的數千追兵開始全力衝鋒。

      花海一望無際,所有花朵平齊高矮,即便狼族初到時有所警惕,在奔馳一段時間、見全無異狀後也都放鬆了下來,何況高空中還有獵鷹盤旋,如果敵人有什麼埋伏,庫薩便會示警。

      和小古猜測的幾乎一樣,不知鷹眼根本沒看出裂谷,還是庫薩不覺得裂谷是埋伏,空中獵鷹自始自終只是在為狼卒指引方向,並沒有任何示警。

      多少年來,庫薩都為犬戎騎兵的『天眼』,狼卒依賴、信賴庫薩,既然沒有示警,他們就安心衝鋒,又怎麼可能想到前面的地勢會突起變化?

      這一次的臨時任務比較特殊,算不得太正式的戰鬥,只是追殺一小群人,不過這些逃犯之中藏有兇猛高手,特別最先趕到、踏入花海的這一營,就是最先追來、始終距離宋陽等人最近的第一路追兵,曾挨過羅冠全力擊出的五射。領教了大宗師的可怕之處,帶隊頭領謹慎了許多,完全按照空中飛鷹的指引來抓人,並未再派出小隊超前巡弋,這麼做並非沒有道理,逃犯戰力可怕、五感驚人且腳程奇快,若是派出如斥候小隊,說不定逃犯會伏擊將其毀去,然後再接著跑。

      就憑羅冠他們等人的身手,也的確有這個本事。

      整整一個大伍,三千草原奇士結衝鋒戰陣,完全放開腳力,向著逃犯急速而來……完全信賴庫薩、並未派出護陣的巡遊小隊,或許怪不得犬戎將軍糊塗,可是單就這一趟追殺而言,絕對是兩重昏招。

      轟轟浩浩的疾馳,自有一股賁烈氣勢!每一個狼卒都覺得熱血沸騰,在身體中來回滾動,燙的自己骨頭髮癢、筋肉發脹、皮膚發緊,就好像有一把火,要從身體裡燒開來似的,身子熱得難受,非得又讓冰涼夜風狠狠吹一吹才能舒服,可今天晚上…本來風不小,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空氣變得窒悶了,花海裡一絲風都沒有。所以,狼卒只能讓馬兒跑得快些再快些,以此引得夜風激烈更激烈,抽打在身體上才會感覺到暢快。

      本就飽滿的戰意,隨著駿馬奔馳、隨著衝天狼嚎,已經徹底炸裂開來,從胸腔分散,狠狠撞向四肢百骸,其中最宏大的那一股則正直向上,直衝腦海!狼卒們自己並未察覺,但是他們能從身邊同伴的模樣裡看出,自己的雙眼早已通紅。

      大伍之長更是嗜殺之人,不過即為將領,無論對什麼樣的對手總要在心底多藏一份冷靜,一邊縱馬狂奔隨隊衝鋒,一邊對身旁的幾個副官道:「傳令下去,衝殺之前,每個人必須射出五支箭!」

      副官略有遲疑:「小狼崽子們都上勁兒了,衝去砍殺更過癮……」

      伍長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解釋,只是喝道:「讓你傳就傳!」

      砍殺是過癮,但是被人家砍殺了還能過癮麼?不過十來個逃犯,靠近後先幾輪箭雨潑過去,不用什麼準頭,萬多枝箭下去,什麼東西都變成刺蝟了,武功再高有什麼用?在大軍面前大宗師有什麼用?

      伍長可不想因為追殺十來個逃犯就折損幾十位兒郎,那樣的話,等回了營究竟是記功還是受過可都說不準了。可惜…他們用不上弓箭了,他們跑到地方了。

      還不等副官把命令傳下去,沖在戰陣最前的一隊兵馬忽然消失不見!
憑空蒸發,連人帶馬。

      犬戎為牧民之國,馬背上的強族,騎戰是他們的根本,而積年累月的戰爭更讓他們積累了大量經驗,單就騎兵的素質與戰術而言,當世就只有回鶻能和他們勉強抗衡,中土上其他國家全都不是對手,大燕也不行。

      騎戰韜略中,僅僅『衝鋒』這一項,犬戎狼卒就有『四力五略』九種戰法,其中四力分別指:三蓄、五蓄、七蓄和十蓄,顧名思義,三蓄就是用三成的力量衝鋒,就是佯攻;後面則依次提升力量,在不同的戰局運用不同應對,到十蓄才是真正的全力衝殺,不計後果只求殺敵,哪怕前面的隊伍倒下,後面的狼卒踩著屍體也要上。

      這一次衝鋒前,伍長傳命十蓄……其實只要不是三蓄,其他幾蓄都無所謂的,三千人打幾個逃犯絕沒有不勝的道理,但他們已經追了整整一天了,始終摸不到敵人的影子,兒郎們心裡又煩又悶,現在好容易追到了,伍長為了讓狼崽子們瀉瀉火,就傳了十蓄之令。

      勝仗不怕小,只要打出氣勢,自然能提高士氣、把好精神積累到下一站,伍長的命令仍無可厚非,但仍是昏招,第三個昏招。

      十蓄之擊,捨死而沖。排頭陷落之後,隨後的兵馬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跟著一起掉下去了,眨眨眼睛的功夫,好幾百人就那麼沒了,後面的狼卒總算有所反應,奮力想要代住韁繩,可再後面的騎兵不知道裂谷狀況,又因『十蓄』,奔馳中完全不管不顧,前面慢了後面就撞過去……

      裂谷寬大,以羅冠的眼力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哈哈大笑痛快異常,但是班大人老眼昏花,又是深更半夜間,老頭子把眼睛瞪得都快流眼淚了,也只能勉強看清楚敵陣動亂的勢頭,可即便看不清具體情形,老頭子還是高興得忘形了,手舞足蹈,全不似平日裡那副活死人的倒霉樣子,嘴裡一個勁地尖聲笑道:「嘩啦啦、嘩啦啦!」

      小婉被他鬧糊塗了,仍是和以前一樣,伸出棒槌似的手指捅老頭腰眼:「什麼嘩啦啦?」

      老頭子扭了下腰,躲開她的手指,同時笑著應道:「白天齊老大掉下去的時候,是嗖的一聲不見了,現在犬戎狗子們,是『嘩啦啦』地摔下去不見了,他們正在『嘩啦啦』,我幫他們喊。」

      莫名其妙地解釋,混不著調的口號,但老頭子那份開心可是貨真價實的,看著他這份興奮勁,阿伊果又好奇了,她想說啥就說話,一點不怕戳人肺管:「你老漢兒高興個爪子麼,犬戎龜兒要殺南理使官,你是南理叛臣,應該看到犬戎龜兒得手了才更高興咯。」

      老頭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眨眼過後,他又恢復了冷冰冰的神情,老眼暗淡無光。

      阿伊果純粹是好奇外加嘴巴臭,倒沒有傷人之意,而且這一路走過來,右丞相偶爾也會開口指點,說的話雖然算不得金玉良言,可至少意見中肯,大家相處得還算不錯,阿伊果說完自己也後悔了,畢竟是黃土蓋過眼睛的老人了,將死之人就算以前做了天大錯事,又何必在揭他瘡疤。

      黑口瑤挺尷尬,試探著:「老漢你莫得在意哈,嘩啦啦,接著嘩啦啦咯。」

      班大人緊閉著嘴巴,一個字也沒再說……

      裂谷另一端的『嘩啦啦』還在繼續,後陣轟轟推進,邊緣處的狼卒嘶聲呼喊,奈何週遭的馬蹄聲,狼嚎聲號角聲交雜在一起,完全亂成一團,沒人能聽得清他們到底再喊啥。而連出三道昏招、最終引領自己的狼崽跑上死路的伍長,人在前陣中,這會早都掉下去摔得骨折筋斷了。

      發令之人不再,場面沒人控制,後隊還不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就依著『十蓄』軍令行事……裂谷容積可怖,再多兵馬摔進去也休想能把它填滿!
匿名
狀態︰ 離線
273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0:59:46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一章 裁紙

  『嘩啦啦』仍在繼續,片刻功夫一支三千人的大伍就陷落大半,前面摔下去的人愈多,後面『十蓄』衝鋒的推動之力也就越少,到了此刻,倖存於後陣的狼卒,也勉強聽清了深處裂谷邊緣的同伴的驚慌呼喚,紛紛拚命提韁想要止步。

  可戰馬是畜生,平日訓練的再怎麼好,衝刺時也不是說站住就能站住的,一時間裂谷邊緣亂成一團,排頭摔下去的勢子緩慢了不少,可是因為亂擁亂擠,還是不斷有人在慘叫中跌落。

  而此刻另一場鮮血盛宴,也毫無意外的開始了……裂谷花海忽然『蕩漾』了起來,萬花搖擺嘩嘩作響,旋即谷底猛地響起驚恐嘶吼。

  以裂谷的深度,摔下去的人斷無幸理,不過快兩千人連人帶馬,以密集陣勢填進去,前面的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最後掉下去的那些,等若摔在了同僚屍體擺成的肉墊上,大大緩衝了下墜之力,多少還是會有些人倖存下來。

  摔不死,可還是得死。

  這麼多人摔得血肉橫飛,下面的血腥氣可想而知,而谷底的怪魚嗅覺異常靈敏,且不久前剛被宋陽等人驚動過一次,現在它們仍在躁動之中,聞到了鮮血的味道,豈有不去『赴宴』的道理。

  夜空窒悶,身邊沒有一絲風,可花海的動盪,彷彿正又一團風暴席捲而過!地面上的的人看不到,但羅冠一行都清楚下面中正發生著什麼。

  裂谷兩側,逃犯們面帶冷笑、殘存狼卒混亂不堪;裂谷深處,屬於怪物們的饕餮之筵。彷彿還嫌不夠亂似的,這個時候天上的鷹群再次聒噪起來,隨即只聽南方號角聲大作,又是如雷的馬蹄聲與遮天蔽月的沙塵瀰漫,新的追兵趕來。

  追趕南理使節的犬戎兵不止一路,出發有先後、趕到的時間也不一致,第二路追兵也是一支大伍,此刻已經踏入花海。

  第一路追兵還有不少人倖存,現在雖然還亂著,但誰都明白,想要他們全都摔下去不可能,第二支追兵更不會重蹈覆轍。
  不過雙方有巨大的裂谷相隔,尤其是裂谷隱藏於花海內,根本看不出它的邊界在哪裡,新的狼卒就算趕到了,一時間也休想殺過來。

  齊尚轉頭望向羅冠:「羅爺,怎麼辦?」

  羅冠氣定神閒,伸手一指宋陽:「他說要運功一個大周天,等他醒來我們就走。」

  眾人不存異議,從挖掉毒卵到現在,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其間不少人都睡了一會,精神恢復不少,就算犬戎能馬上跨過裂谷,他們再跑起來也有把握在把雙方的距離拉開,現在多等宋陽一陣也無妨,何況大夥還想看看,會不會再有人摔下去。

  又過一陣,第一伍倖存狼卒終於止住了混亂,一個個神情複雜,倉皇、頹喪、憤怒、無助…站在裂谷邊緣,茫然無措。這個虧吃得太大了,而且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有些想不通,怎麼可能?花兒明明一般高矮的。

  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伍長已死但還有其他軍官,傳令狼卒重整隊列,暫時掉轉馬頭向後退開,與剛剛趕到的隊伍匯合。

  塵沙稍減,兩隊人馬匯合後,犬戎人停止暫停行軍,顯然在商量對策,齊尚這邊雖然明知道犬戎人不可能傻到明知是坑還往裡跳,但是見他們停了下來,心裡還是怪遺憾。

  齊尚伸手拍了拍小古的肩膀:「叫我句草原上的罵街話,最難聽的那種。」

  小古張口,烏魯烏魯十幾個音節說出來,齊尚挺詫異:「這麼長?什麼意思?」

  「豬騎著豬打仗,也比你們更強。」小古翻譯過來。齊尚大失所望:「就這個?這就是最難聽的?沒有草你嘛之類、又髒又氣人喊出來又有勁的?」

  小古搖頭:「草原上沒有這種話。我剛說的那句,已經是對狼騎最甚侮辱了。」

  民情如此,齊尚也不強求,深吸一口氣,內勁貫入聲音,吐氣開聲放聲就把小古剛叫的那一句『豬騎豬比你強』罵了出來。

  小古欽佩不已,一串十幾個發音的草原話,自己才說了一遍齊尚就學會了,而且分毫不差…齊老大在『說話』這種事情上天資卓絕。

  上品武士內息雄厚,齊尚喝罵響徹花海,對面沒什麼反應,齊尚再罵兩遍後,自己笑得很開心。

  又過了盞茶功夫,對面終於有了動作,隨著古怪節奏的號角傳令,幾十匹快馬衝出隊伍,旋即斜橫散開……也沒什麼新鮮的,草原蠻子的辦法就是大隊暫止行進,派遣探馬去探索裂谷邊緣,看看能不能繞過來。
  就是這個時候,宋陽內視完畢睜開了眼睛,跳起來伸著脖子向對面張望了下,語氣裡滿滿遺憾:「摔完了啊,這麼快,我都沒看見。」

  謝孜濯皺了下眉頭,輕聲問他:「你沒事吧?」

  「啥事沒有,就是最近上火。」宋陽一笑搖頭:「蠻子摔死了多少?」

  「一千七百四十四個。」謝孜濯的回答有零有整,不等宋陽驚訝,她就笑了起來:「我胡說的,一千五肯定有了,兩千應該不到。」

  話音剛落,一旁的齊尚『哈』地一聲笑:「一千七百四十五個了!」

  對面一個探馬,在探索裂谷邊緣時一個不小心,連人帶馬栽了下去。

  宋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喜上眉梢,揚聲連連喊著:「一七四六,一七四六!」

  旁人還有些納悶,瓷娃娃隨口報數,隨後對面又多栽下去一個,齊尚湊趣把一七四四加到一七四五,現在宋陽再多加了一個,常春侯加的這個沒有道理……說來也巧,宋陽還沒喊兩聲,對面就再次響起驚呼,又一個探馬摔下去了。

  深更半夜,花海太具迷惑,裂谷又並非規整的直線開裂,邊緣處參差不齊,想要探索清楚哪是件容易事,探索途中摔死幾個斥候,也真算不得稀奇。

  不過隨著『一七四六』實現,大夥都明白了宋陽的意思,下一刻再喊『一七四七』的時候,可就不止宋陽一個,阿伊果、齊尚、小婉小古這些好事的,全都放開了嗓子給對方『加油』。

  果然,喊到第七聲的時候,一七四七掉下去了,逃犯們齊齊爆發出一聲歡呼。

  阿伊果樂不可支,還想再喊『一七四八』,宋陽則收聲了,玩一下子也就是了,轉頭對羅冠道:「是不是該走了?」

  本就是打算等宋陽起來就撤的,羅冠點了點頭,不過腳下沒急著動,而是先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山裡的老太婆木恩說你九色不沾,我覺得她說得挺對。我這一輩子,真正逃命就有過兩次。」

  九月八大鬧睛城,在草原上暴露南理使節身份,宋陽一算就明白了:「還都是跟我在一起…看來我是不太吉利。」

  羅冠笑道:「回頭的想個法子,給你破個煞,不能讓你總這麼不吉利,連累旁人倒無所謂,關鍵是你自己總這樣麻煩不斷,太讓人操心。」

  玩笑一句,羅冠話鋒一轉,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宋陽才能聽得到:「你還能打麼?」

  未問病情如何,只問還能不能再打……或許羅冠覺得治病事上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不用廢話多問什麼,但逃亡才剛剛開始,大宗師要瞭解同伴的戰力,做到心裡有數。

  宋陽依舊笑著:「至少走出草原沒問題,放心吧。另外不能去回鶻了,甩掉狼卒之後我們立刻回漢境去。再就是……回南理之後,我想請你幫忙,陪我一起去一趟南疆。」

  「你說了算,我沒問題。」羅冠點了點頭。

  大宗師根本沒多問,不過宋陽也沒對他隱瞞,繼續低聲道:「剛才內視,不對勁得很,五內和經絡都有損傷,尤其三根正經殘損嚴重……」

  死眠過後的自我檢查,當真是隱疾爆發,來得毫無徵兆、更沒辦法追查到根源。

  不過宋陽大概有個猜測,或許是煉血術有什麼連舅舅都不清楚的副效;或許是陳返當初好心辦壞事,助他破掉三關後引起反噬……前者是天下奇術,尤離也是第一次施展,把握不好分寸正常;後者乾脆是旁門左道的『邪術』,本來就是飲鴆止渴的法子。

  說著,宋陽長長吐出一口悶氣,搖頭道:「最麻煩的是我找不到治療的法子…隱疾還會繼續發作,內力的傷勢一定惡化,我這邊卻束手無策,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死人的。」

  羅冠的語氣輕飄飄的:「所以要找琥珀。莫擔心,她的醫術遠勝於你,有她在萬事無憂。」

  宋陽笑了笑,又囑託羅冠:「這件事先不要說出去。」

  痊癒的唯一希望僅繫於琥珀,告訴身邊同伴除了讓他們多操一份心之外沒有一點用處,至於羅冠,宋陽估計自己再從燕子坪到南疆的時候,身體怕是沒法支撐獨自遠行了,他需要一個人幫忙,大宗師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了,所以對他並未隱瞞。

  剛剛宋陽已經想清楚了,按照他自己的判斷,憑著現在的身體還能再堅持幾個月,回到南理後先去燕子坪,總要再見她們一面,隨後啟程趕赴南疆去找琥珀。

      如果琥珀能治好這樁怪病當然再好不過,如果琥珀也不行的話,宋陽會再度啟程北上,去睛城。

  只憑他自己,報仇的希望微乎其微,但還是一定要去的,萬一萬一,有個機會被自己抓住了呢?比如景泰微服私訪,剛巧在大街上被自己撞;又或者燕頂被仇家打傷、能讓自己撿個便宜?

  就在剛才,這些事情都在宋陽的腦海中過了一遍。

  唯一的感覺僅僅是:來不及。只剩幾個月,好像什麼都來不及了。

  穿越之人,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世界,和蘇杭一樣,他不是很怕死;可是和蘇杭不一樣的,他在這世上的牽掛太多了,就快到了要放下一切的時候,宋陽才發現原來自己一樣都放不下。

  宋陽走神了,不自覺、也再自然不過的想到了蘇杭,不知她走了沒有。

  如果走了,那她到了麼?

  如果沒走的話……若有機會,自己是不是要找到她,告訴她一聲,自己要走了,從此這世上又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再沒了同類。

  蘇杭沒走,此刻正眉頭大皺……到現在她還沒弄清自己發現的,究竟是一個巨大的島嶼還是一片真正的新大陸,不過她不在乎,有巧克力的地方,小島就是仙界;沒有巧克力的話,大陸她只當狗屁。

  她的大船在一個多月前靠航,當地土著一度被嚇得魂飛魄散,待見他們並無惡意之後,才大著膽子上來接觸,連比帶劃,接觸了一陣,蘇杭興奮無比的瞭解到,在『大島』深處有一種特殊的果子,很可能就是她說的『可可果』。

  因為語言不通,土著實在沒法描述出這種果子的味道,不過提到它時,土人們一個個面色貪婪,口水直流,顯然香甜無比,但果子被另一夥土著把持著,外面輕易見不到。

  蘇杭想都不想,更不忌憚危險,帶隊深入叢林,磕磕絆絆走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了把持著巧克力的那一族的地盤,接下來免不了又是一段時間的接觸,最終用了些鐵器工具換來了神奇果子……蘇杭臉色鐵青,姥姥見她不開心,走上前小心問道:「杭姐兒,我嘗了,這果子味道古怪的,不過多吃幾顆,感覺還不錯。」

  蘇杭咬牙,一字一頓:「咖喱果,味道不古怪才怪了!」

  宋陽愣愣出神,羅冠也不打擾他,反正要撤走,也不在乎耽擱這片刻功夫,直到頭頂鷹群再度亢聲啼鳴,宋陽才一驚而醒,對同伴致歉:「剛剛神遊天外,對不住。」說話時,身邊夜風掠過,輕輕帶動衣襟,長夜窒悶了大半,此刻終於有了些風,又現清涼感覺。

  羅冠一笑:「無妨,估計又有追兵趕來了。」

  鷹群又聒噪個不停,不用問,一定是第三路追兵趕到了,宋陽笑道:「犬戎全國騎兵都來了一時半會也過不來,讓他們慢慢探路吧,我們走。」

  說完,還不等大夥轉身,對面忽然響起了急促號角,小古熟知草原號令,聞聲就是一愣:「這是…撤退的號角,急撤。」

  果然如他所說,散出大隊的探馬聽到號角撥馬就走,大隊的狼卒也同時催動戰馬,向著來得方向迅速撤退。

  自從進入花海怪事就沒斷過,剛剛還氣勢洶洶、不殺掉宋陽等人不肯罷休的狼騎說撤就撤,搞得逃犯們全都一頭霧水。

  羅冠眯起眼睛,向著對面端詳片刻後,搖頭道:「不管他們了,我們走。」可是任誰都不曾想到的,大宗師話音剛落,突然一聲巨響,從他們身後炸起!

  仿若春雷般激烈,但聲響之巨遠勝雷霆。

  單就聲音的感覺而言,很像前一世的娃娃把一個氣球給踩爆了,不過這枚氣球是在耳道中、耳鼓前炸開的……巨響的聲壓無形卻有質,直直衝進所有人耳中,剎那之間,瓷娃娃、班大人同時悶哼半聲,被直接震得昏厥過去。

  齊尚巴夏等人也被巨響撞得站立不穩,好像喝醉了一般,目光恍惚腳下發軟,晃了好一陣,最終一跤摔倒在地。

  宋陽五內受損、經脈帶傷,但一身修為還在,巨震之下比著同伴們狀況要好一些,只眩暈片刻便告恢復,急忙轉回頭去查探向巨響來源,第一眼望過去,他就愣了下,下意識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身後一片漆黑。

  現在是半夜,本就應該一片漆黑才對。

  可宋陽眼中的『黑』,與夜色不太一樣。

  夜色是什麼?即便夜空陰云密佈星月不見,周圍沒有任何光源,佇立其中,就算伸手不見五指、眼睛完全失去作用,可夜色畢竟是『清透』的,黑得再怎麼離譜,至少你也能明白,腳下踩著地面、天空距離我很遠、身邊有空氣雖然不可觸摸但它真是存在……夜再黑,也僅僅是沒了光,其他都不會有什麼變化。

  可是宋陽眼前的『黑』,卻有如實質,它不是夜,更像是一團粘稠墨汁,在塗滿宋陽每一寸目光之後仍不罷休,繼續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

  並非夜色黑暗,而是黑漆漆的一團,讓人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宋陽詫異,恍惚之中還道是身體的隱疾給眼睛帶來了什麼病變,視力因此受到影響所致。可是下一個瞬間裡,他聽到了風聲。

  乍一聽上去好像有誰在用小刀裁紙,有些細碎又不乏銳勁,古怪異常但明明白白就是風聲,而更重要的,風聲的確像裁紙,卻比著裁紙聲音大出何止千萬倍。由此,一切也都在瞬間放大,恍惚裡宋陽甚至冒出個可笑的念頭:裁什麼樣的紙,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彷彿,裁紙的不是小刀,是天帝手中軒轅劍;而被裁斷的也並非桑皮紙而是那蒼穹天幕!

  聲入耳,但風未至。風藏於『黑暗』中,來得雖快,但還是慢了聲音半步,隱隱約約裡,宋陽聽到小古驚駭欲絕的呼號:「黑沙暴!」
匿名
狀態︰ 離線
274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1:00:0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二章 振翅

  宋陽聽說過黑沙暴。
  
  在大燕邊境狙殺狼卒中伍之後,右丞相曾對著巴夏繳獲的戰利品說起沙民之事,其中提過一句『沙民有神力,能夠召喚黑沙暴』,對這種神亂鬼力的說法宋陽從來都是一笑了之,可是拋去什麼神仙法力的荒唐說法,宋陽從未想到,黑沙暴竟會是這個樣子……
  
  有關黑沙暴,在草原上只是個傳說。只有人遠遠見過它大概的樣子,但從沒有人能說出身臨其境時的情形,原因很簡單,所有經歷過黑沙暴的牧民全都死了。
  
  也正是因為沒人能說出它究竟有多可怕,所以它才是草原上真正的恐怖吧。
  
  前一生裡資訊發達,宋陽沒有親身經歷過真正的大風沙,但他看過文字記載、看過影像資料,他當然不會小覷這份自然之威,可即便他以為自己不曾輕視,等黑沙暴降臨時才驚駭發現,他仍是『輕敵』了。
  
  無法理解的突兀,說來就來全無一點徵兆;無法理解的黑暗,目光一觸即告沉陷;無法理解的力量,只憑爆發時的一聲巨響,就能奪去普通人的心智。
  
  惡風起,撲面而來。
  
  宋陽顧不得多想,內勁隨心意激發,支撐著龍雀沖身法發揮到極致,搶在風暴到來前他掠過同伴身旁,手法奇快把一道清心定神的藥膏摸到七上八下等人的鼻端,助他們祛除風暴起時巨響造成的眩暈,繼而一把抓起還在昏厥中的瓷娃娃,把她背負身後。
  
  去搶謝孜濯,不是她和他的交誼最深厚,只是是因為瓷娃娃的身體最弱,最需救護,另則,這一路上始終都是宋陽背著她,現在幾乎成了慣性。
  
  與此同時,一旁的大宗師吐氣開聲:「唾!」
  
  一字斷喝,類似佛家獅子吼的真音玄功,意在『當頭喝棒、點醒靈智』,與宋陽的清心藥膏有異曲同工之效,昏迷者無法即刻醒來,但七上八下等人都覺得精神一陣。
  
  而此時宋陽才發現羅冠就緊緊貼在了自己身邊,相護之意不言而喻。
  
  黑沙暴前鋒已至,吹得眾人衣衫獵獵作響,這還不算什麼,真正讓宋陽心驚肉跳的是,不知是不是黑沙暴的威力所致,腳下地面都在簌簌發顫,泥土迅速鬆動,顯出坍塌之兆。
  
  大宗師朗聲開口:「沒得選,衝過去,行途中時時開聲報上位置。」一句話的功夫,強的都已經帶上了弱的,隨著羅冠一起,向著面前那團彷彿連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衝去!
  
  的確沒得選。黑沙暴自北方來,逃犯們則身處裂谷邊緣根本無路可退,腳下的土石又隨時可能坍塌,現在的情形就彷彿置身於瀑布埡口,若想活命就只能奮起全力逆流而上。
  
  垂危之際,七上八下最關心的仍是自家小姐的安慰,兩個人分左右護在宋陽身邊,一頭紮進黑暗中。
  
  衝進黑沙暴的瞬間,齊尚只覺眼前進行亂竄、鼻子一陣酸麻忍不住涕淚橫流,彷彿被人迎面打了個滿臉花,但挨得不是巴掌,更像竹篾,臉上火辣辣的疼……風暴裹沙,力量恐怖,抽打在身上的疼痛,當真不遜於狠狠毆打。
  
  當然風暴不會只打臉,但事情明明白白,齊尚就是趕上了一陣『撞頭風』,置身風暴中,就是這道撞頭風最為兇猛。
  
  巴夏距離齊尚不過數尺之遙,闖入沙暴後第一感覺卻截然相反,巴夏臉沒事,但是足下不穩:有一股力量猛抽他腳腕,猝不及防中巴夏下盤大亂,一個跟頭撲到在地。
  
  置身於此,摔倒是最最容易的事情,可想要在站起來就難了。所幸他剛一摔倒,背心忽地一緊,宋陽一把抓起了他,助他重新站好。
  
  那個瞬間裡巴夏甚至以為黑風暴中還藏了敵人,趁他不備偷襲下盤,但很快便恍然大悟,是偷襲,不過並非敵人所為,是風力所致…巴夏吃驚不已,自己事自己知,他比誰都明白,自己曾為了鍛鍊下盤花費了多少心血,『穩樁』是他最最得意的本領,尋常七八個大漢都休想撼動他的腳步,就算對面一頭大黃牛撞過來,如果他不願意讓路,牛也別想把他頂退。全不料黑風暴中的一陣『掃地風』,就輕鬆把他掀翻。
  
  齊尚遇『撞頭』,巴夏遭『掃地』。
  
  巴夏還就真不信自己辛苦練就的好本事,竟連一陣風都抵不過,當即壓住氣息重穩腳步。巴夏不是傻子,但他天生一份執拗脾氣,現在是真的打算和風較勁了,滿心滿想的琢磨著『你再掀我一次看看』,結果全沒想到,『掃地風』消散無形,換成了另一道怪風,如有實質般撞上了他的左肩,打得他身子一歪……此刻羅冠的聲音響起:「風向萬變,大家小心!」
  
  羅冠說的不夠準確……並非風向萬變,而是風向萬種。
  
  一片巨大的黑沙暴,從北向南席捲而過,內中空氣劇烈流動,化作無數罡風,此生彼滅左衝右突,所有罡風都裹蘊巨力,在大方向上隨著沙暴一起運動,但又各自為政橫衝直撞,全無章法可循。
  
  若把黑沙暴看成一道激猛洋流,其中數不清的霸道罡風就是這道洋流中的群鯊,在隨著洋流衝向遠方的同時,它們也在水中四處亂撞。若非身臨其境,又有誰能想得到黑沙暴之內竟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不過這些來無影去無蹤,卻打得人幾欲吐血的無數罡風並非黑沙暴最恐怖威力,這場沙暴真正讓人心驚膽寒之處,還是在於那一個『黑』字。
  
  置身於黑風暴中,失去的絕不止目力,而是所有感覺盡告模糊,近乎五感齊滅。甚至在恍恍惚惚裡,小婉心中多出一股古怪錯覺:身體不見了,我慕容小婉只剩一道遊魂……純粹的黑暗,讓人五感沉陷,彷彿身體都被其融化。
  
  雖然害怕、無措,小婉仍牢牢記得闖入風暴前大宗師的囑託,拼著吸入滿嘴沙粒,她長吸一口氣,揚聲吐氣,做大吼以相報同伴自己的位置,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才一開口還等出聲,勁風便急灌而入,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嘴巴裡,小婉的聲音立刻被搗了回去,悶於胸腹間,憋得她嗓子眼發甜,喉嚨都快要炸裂開來。
  
  小婉的心猛地一沉……眼睛看不見、嘴巴喊不出。
  
  論打鬥,小婉絕不是齊尚或巴夏的對手;論殺人,她更沒法和兩個真正的黑道人物相比;可是要比力氣、比內勁,七上八下遠遜於她。小婉天生巨力、練功更比誰都刻苦,根基打得異常紮實,若她都沒法在沙暴中喊出一聲,那這一行逃犯之中,除了宋陽和羅冠,就再沒人能出聲了。
  
  其實就算可以大喊出聲又能怎樣?耳中儘是狂風鼓蕩,好像有一萬隻牛皮戰鼓在耳旁轟響,恐怕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所幸,罡風雖然犀利霸道,卻還遮不住宋陽的大吼。
  
  遇強則強的功法,從刀法、拳法、到身法再到內功心法,龍泉轉的內勁瘋狂遊走,宋陽開口時或做不到束音成棍,但至少霸道內勁能把他的吼聲送出嘴巴、能保證這聲音在擠進附近同伴的耳朵前,不會迅速被狂風打散。
  
  宋陽的聲音響起,並不是要說什麼,僅僅是通報同伴自己所在方向,招呼大家匯聚四周切莫走散。放在平時不過是最最普通不過的『招呼一聲』,此刻卻如黃泉路上唯一的一盞還陽燈!
  
  大宗師沒吼,他就跟在宋陽身後,剛剛在提示大夥『風向萬變』後,他不知發現了什麼有趣事物,忽然躍起來從風暴中抓住了一樣東西,現正饒有興趣地擺弄著……上品到宗師,宗師至甲頂,勢歸於意、意和於虛,這兩重境界的修煉不再單純的力量追求,而是對於自然體會、對天人合一的感悟。
  
  大宗師再兇猛也殺不了一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可是一場黑風暴能吞沒一座繁華大城,卻吞不掉一位甲頂高手。
  
  這才是甲頂人物和一般高手的區別。別人的滅頂之災,大宗師的清風拂面。
  
  羅冠忽然笑了,不見他如何用力,笑聲就清清楚楚落入宋陽的耳朵:「是頭鳥,好得很。」
  
  羅冠從風暴中抓到的是一頭『庫薩』屍體,骨折筋斷、連翅膀都被怒風撕掉了一隻。天上的獵鷹也沒能逃過黑沙暴…大宗師一路上受足了這些怪鳥的氣,現在總算開心了。
  
  笑了幾聲,羅冠隨手把死鳥扔掉了。
  
  聽著羅冠還有這份閒情逸致,宋陽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罵,無奈搖頭,勉強道:「大夥別走散了。」
  
  羅冠呵呵一笑:「沒散,都在跟前呢……」話還沒說完,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別人看不見,他的眼中升起了警惕之色。
  
  很快羅冠再度開口:「靜立,莫動!」四個字響起同時,他腳步一錯,從宋陽身後搶到身前,甚至還伸手按住了宋陽的嘴巴,不許他再出聲斷喝為同伴指引方向。
  
  無疆黑暗,即便羅冠的目力也無法將其洞穿,但相比於黑暗,風暴帶來的噪聲之威要遜色許多,所以他能聽,羅冠側頭、閉目,凝神傾聽著。
  
  片刻功夫,羅冠張開雙眼,不知何時他的眸子已經緊緊收縮,目光淬礪如針,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妖怪麼?』旋即身形又復一晃,消失不見了……
  
  南榮右荃背著阿伊果,靜靜站立原地,她不知道隊伍為什麼會停住,但至少能明白,自己一行怕是有遇到麻煩了,忽然左臂猛地一緊,一隻手拉住了自己,不由分說就向著一旁拽去,力量之大全讓她無抗衡餘地。
  
  南榮應變奇快,另隻手撮指成鑿急攻突現的強敵,不過還不等她打到人,對方就低聲道:「是我。」
  
  羅冠的聲音。
  
  大宗師沒把南榮拉太遠,只是向旁邊挪動了幾步便重新站穩,囑咐道:「留在這裡,除非得我號令,否則決不能動!」說完他不再停留,又一閃身躍到巴夏身旁,把巴夏拉到南榮身前,繼而是齊尚、小婉、宋陽……大宗師把一行同伴擺成了一個縱排,大家貼的很近每兩人間不到一尺距離,後面的人一伸手就能攬住前面人的脖子。
  
  最後羅冠又站到宋陽身前,做了個排頭。
  
  還怕隊伍擺得不夠直似的,羅冠又回過頭檢查了一下,這才放心下來,沉聲道:「待會會有些東西衝過來,大家莫驚慌,保命之道僅在於:站住不動。」
  
  說完,他又壓低聲音對宋陽道:「你也不可動,萬事都有我。」
  
  宋陽嘴巴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出聲,只笑了笑。狂風兇猛,把宋陽的笑容都吹歪了,難看無比……
  
  見了他的『陣勢』,宋陽又怎會不明白羅冠的意思,不知什麼東西要過來,大家散著跑難免遭殃,所以羅冠把眾人排成一條直線,自己立於排頭為身後同伴爭風擋雨。
  
  他說:保命之道僅在於站住不動;其實他又說錯了,眾人的保命之道僅在於:羅冠。
  
  這個時候宋陽忽然覺得背後輕輕一晃,跟著一雙軟軟的胳膊繞過來,攬住了自己的脖子,瓷娃娃醒了。
  
  隨即冰涼小手摸上了宋陽的臉頰,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摸摸嘴巴…摸清楚了,瓷娃娃放心了,自己仍是被宋陽背著,她很踏實,側過臉把頭枕在宋陽的肩胛上,這樣很舒服。
  
  腳下地面簌簌顫抖,耳中狂風怒嗥,巴夏伸出雙手按住了前面小古的肩膀,他對這頭謝門小狗沒什麼關照之心,他想按的是齊尚……小古是趴在齊尚背上的。巴夏知道齊尚擅輕功,下盤不算太穩當,所以要按著他點,風這麼大,別再把他吹走了…那樣的話,以後自己那份『話』,可就沒人替著說了。
  
  小婉站得很穩,等待之中忽然做了古怪動作:她解開了長袍束帶。長長一條帶子,被她解下後又重新系好,與之前的不同之處在於:以前帶子只束長袍,現在則把背後的班大人一起綁在了自己身上,剛才一直沒顧上這麼做。老頭子在南理不是好人,可是這一路走來,對小婉一直很好,婉大家沒有普通女兒家那麼多柔善心腸,但她不傻,誰對自己好她心裡有數。
  
  現在南榮右荃煩得要命,因為阿伊果…或許是覺得死到臨頭了,再不親熱一下實在對不起出生時大阿姆那句『長命百歲、三妻四妾』的預言,阿伊果開始笑眯眯地對南榮耳朵吹氣,很無聊的樣子,南榮真狠不得一甩肩膀把她扔出去。

  靜立、等待,宋陽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手中春衫遞給了前面的羅冠,這次大宗師沒再拒絕,猶豫了一下之後接過寶刀。
  
  弓殺絕技只是羅冠一半的本事,當無箭可射時,刀弓雙殺才是他真正引以為傲的戰法。
  
  沙暴依舊瘋狂,但氣氛卻是安寧的,人人都做了些事情,想了事情。
  
  可惜,只是片刻安寧,隨著莫名危險的靠近,宋陽終於聽到羅冠之前就聽到的聲音:振翅!
  
  燕子坪毗鄰山野,雖然大人每天都要囑咐小崽子們不許跑到山裡去玩,但娃娃們才不管哪套,越不讓去他們就越得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宋陽都想不太明白的,自己明明是個穿越者,腦子裡有前生記憶,按照心理年齡算的話,他一出生就是個大人了,重新做娃娃是沒辦法的事情,但至少不該再有什麼頑皮念頭。可十歲之前,他真的坐不住、閒不住,總恨不得找點事情來做。
  
  到後來還是和尤太醫在無意中聊天時,解釋了他的小小疑問…不止人,貓貓狗狗雞鴨牛羊小時候都會調皮,跑來跑去、上躥下跳個不停,究其原因,新生命們在努力適應自己的身體,讓心思與身體更快、更好的統一。較真些講,小時候的頑皮、多動是自我適應的本能,和心性成不成熟沒有一個錢的關係。
  
  穿越者也擋不住本能,宋陽小時候和鎮上的娃娃們一樣,沒少往山裡跑,其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是誤入了一支蝙蝠洞,自己還不知道身處何處時,千萬頭蝙蝠就被他這頭突然闖入的龐然大物驚起,一時間振翅聲震耳欲聾,小宋陽大驚失色轉頭就跑,逃得比蝙蝠還快。
  
  因為真被嚇到過,所以記憶深刻,混雜於黑沙暴中的怪響,就是翅膀振動、破空破風之聲,但是比起蝙蝠的飛翔,正急速靠近的振翅聲顯得更加『清脆』一些。聽上去,更像蝗蟲、甲蟲那種『脆脆』的翅膀扇出的聲音。
  
  但真正讓人迷惑的是,黑沙暴之內,就連訓練有素天賦異稟的『庫薩』都被撕爛、連上品武士都難難以立足,又還有什麼樣的鳥兒能夠存活其間?
  
  就算猛禽之王、二傻的泰坦鳥來了這裡也只有潰不成軍的份,就算中土世界神奇,宋陽也不相信,這天下還有比這泰坦鳥更強大的扁毛畜生。
  
  又是片刻,振翅聲已經轟如雷鳴,甚至連隆隆的風聲都被它們遮掩!鋪天蓋地黑沙暴內,鋪天蓋地的振翅轟鳴。
  
  宋陽能聽到的動靜,羅冠當然聽得更清楚,大宗師忽然笑了一聲,冷聲招呼同伴:「怪物大軍過境,大夥護著點頭臉,別濺你們一下子血。」
  
  提醒之後,陡然一聲清亮長嘯,仿若一支響箭直衝蒼穹,眾人眼中終於迸現出一絲光芒——春衫寶刀出鞘,刀芒席捲如虹;而漫天振翅聲,也遮掩不住長弓弓弦割入肌理時發出的低沉嗡鳴,大宗師全力出手!
匿名
狀態︰ 離線
275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1:00:30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三章 半步

     或許是身處黑沙暴時間稍長,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也可能是羅冠口中的『怪物大軍』本身帶有醒目顏色且靠近過來,宋陽隱約又看到了些東西——血色濛濛。

     只是看到了,並非看得清、認得出,眼前無盡的黑暗,被一片血紅色取代,仿若一道血云……無數紅色怪物匯聚而成的紅云,談不到鋪天但絕對是蓋地而來。

     頭頂依舊是濃稠黑暗,迎面撲來的『那一片東西』,度驚人規模震撼,緊貼於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急飛掠而至。

     那是些什麼東西啊,體型莫名詭異,有些蝙蝠的輪廓,但個頭大得驚人,和它們一比,慕容小婉都顯得又瘦又小,誰見過比小婉還要大出一圈的蝙蝠?

     當對方距離更近,宋陽也看得更清楚了些,與其說它們在飛,倒不如說是『跳』,好像蝗蟲、蟈蟈的那種低低飛縱:雙足在地面一撐,繼而翅膀張開,借助颶風之力向前一縱,身體緊貼地皮向疾飛,少則十餘丈,遠者二三十丈也不再話下,它們的『身法』足以讓任何輕功高手汗顏。

     也是因為『紅云』逼近,宋陽忽然覺得耳膜一陣刺痛,一串串尖銳的鳴叫聲,絕不是普通人能夠聽到的波長,但因宋陽的耳力特殊還是捕捉到了它們的叫聲。

     宋陽努力定神,想要再看仔細,可是還不等他再度現什麼,忽然之間下雨了……血雨。

     正如羅冠剛剛所說:小心別濺你們一下子血!

     不管撲來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站在排頭的大宗師都已全力出手,刀弓雙殺威力絕倫,所有試圖從正面衝擊隊伍的怪物,盡數被他斬殺,一頭不留。

     宋陽就在羅冠身後,當其衝,直接被鮮血潑濺了滿頭滿臉,甚至還有幾滴濺落在他口中。風暴太猛烈,朔風而站時單靠鼻子幾乎無法呼吸,非得張開嘴巴,才能讓呼吸更有力量、才能對抗狂風的力量,吞一口沙子是沒辦法的事情,此刻再吞些鮮血更算不得意外。

     源於毒者本能、宋陽不敢絲毫大意,暫閉嘴巴舌尖攪動,仔細品嚐入口的鮮血,他怕怪物的血中有毒會危急同伴,結果一『品』之下,宋陽吃驚不小……血中無毒,也沒什麼古怪,正相反的,

     既修毒又學醫,還替舅舅做過好一陣的仵作,宋陽的三樁本事都需要辨血之能,宋陽對人血的滋味很熟悉。

     驚愕中宋陽再做仔細品味,確定是人血無疑。既然是人血,那現在沙暴中嗖嗖亂飛的都是人?

     宋陽還記得右丞相說過,沙民能召喚沙暴,但老頭子可沒說過沙民會飛,若非情勢緊張不能妄動,宋陽真想跑過去問問老頭子:你說的沙民到底是人還是夜叉?

     可話再說回來,夜叉的血和人血是一個滋味的麼?

     宋陽忽然苦笑了下,當真是服了自己了,這樣的情形居然還有富裕腦筋來胡思亂想。但是現在的情形,除了胡思亂想他又還能做什麼呢?

     一人一刀一弓,紅色怪物蜂擁過境時,羅冠獨立潮頭。

     後退無路且避無可避,宋陽一行人中,最兇猛的那個人走上前,一個人承下了所有重壓,真就彷彿一把快刀,尖鋒先前,硬生生把一座『紅云』刨開兩半。

     羅冠爆全力,一個人的血海滔天。左三尺右三尺、在他身前六尺橫域內,休想有一頭怪物能夠掠過去,至於其他放過去了也無妨…血云被從中分開,從宋陽等人身邊三尺處掠過,雖然相距很近,但它們沒辦法動攻擊、造成任何威脅。

     除了血雨撲面,所有藏於大宗師身後的同伴都沒受到任何衝擊,因為風暴,過境的怪物身法奇快,但同樣也是它們借了風勢,所以途中無法停頓、不能轉向,更無法掠過去再轉回頭殺回來,它們對宋陽等人的威脅僅在於『左右各三尺』:羅冠要守住的就是這個『六尺』。

     殺人者羅冠不做聲,那些斃命於他刀弓之下的怪物也不做聲,甚至連瀕死前的一聲慘叫也沒有,本來暴躁、煩人但聲勢浩蕩的振翅聲,此刻襯起的只有無邊瘖啞。

     沉默中的廝殺。

     紅云無遠弗屆,時間完全失去概念,變成了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宋陽一行中沒人算得出羅冠已經堅持了多久,也沒人猜得到羅冠還能再堅持多久。

     不知不覺裡,宋陽已經變成了個血人,濃稠血漿批滿全身順著衣襟流淌落地,但才剛剛滴下就被狂風捲走,點點猩紅破碎於沙暴之中……忽然,宋陽好像看到羅冠晃了一下。

     宋陽本能伸手去攙扶,但又怕打擾羅冠,在指尖堪堪觸及對方背後的瞬間忍住了動作,換而沉聲問道:「還好?」

     羅冠應了句:「好的不能再好!」他的聲音帶笑,但一直穩如磐石的身體又是接連兩晃,甚至後退了半步。

     宋陽吃了一驚,隨即鎮定心神:「你休息片刻,我來撐一會。」

     羅冠不回頭,笑聲傳來:「你不行,撐不住的。」跟著低吼了一聲,後腳陡然力,身體向前傾斜……宋陽看得出,羅冠要把把剛剛退後的半步再搶了回來!

不過半步,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現在艱難到無以復加。邁出去的步子異常緩慢,甚至都讓宋陽有了一種古怪錯覺:緩慢的不是羅冠,而是時間。

     推山而行的半步,羅冠的身體開始輕輕顫抖、由緩到急,腳步遲遲不曾落下…….

     退後了半步也不是就守住不了,又何必計較這三寸得失?宋陽不明白,但羅冠倔強堅持。

     也許是一盞茶、也許是半柱香,終於,隨著羅冠又一聲低吼,他終於踏回原位,旋即大宗師朗朗大笑,雙刃並起,繼續著他的殺戮。

     沒有盡頭的怪物大軍,沒有盡頭的廝殺,鮮血把宋陽衣衫徹底打透,滴落下去的血不停被狂風捲走,但還是有一些順著他的身體,緩緩流進了鞋子,漸漸滿溢。

     駐足鮮血之上,宋陽對此卻一無所查,此刻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羅冠身上,只要大宗師身形再晃,宋陽就會搶上前把他接替下來。

     憑著自己的武功,斷斷堅持不了羅冠這麼久,但至少能頂上一時片刻,能讓羅冠勻一口氣。

     不過羅冠重新踏上半步之後,手中的刀、弓翻舞如飛,比著剛才更加流暢了,身形也再未晃動半分,似乎殺得『漸入佳境』了,興起時偶爾還會長嘯一聲以抒胸臆。

     宋陽關注良久,漸漸放下心來。再等一陣,眼看著羅冠越打越精神,宋陽心中驚訝不已,但還是忍不住又重複道:「我來,您休息片刻。」

     羅冠朗笑了一聲,可是萬萬讓人料想不到的,下一刻裡,那棵似乎永遠挺拔、永遠健碩、永遠會給同伴晚輩們庇護的蒼蒼大樹,陡然被連根拔去!

     毫無徵兆裡,大宗師垮了,瞬間被狂風捲走,轉眼消失不見!宋陽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還是差了分毫……他只抓住了寶刀春衫,刀柄入手。

     大宗師也是人。憑著羅冠的修為能在怪物的衝擊中堅持許久,可是不可能永遠地撐下去。

     整整一天的逃亡,裂谷下的激烈搏殺,就在不久前羅冠還動過一次『手術』,雖然魚卵的危害不大,但背部筋肉受創、毒素侵蝕對身體還是有些影響的。其實能堅持到現在,已經超出羅冠自己的想像了。

     當內勁耗盡、再不足以抵擋怪物的時候;在身體被狂風捲起、無以自持的時候,羅冠用最後一絲氣力做了一件事,伸手去迎宋陽伸過來的手……把春衫塞給他。

若非羅冠故意,即便宋陽抓住刀,也只會一把抓在刀刃上,怎麼可能握住刀柄?

     當羅冠『離開』,怪物們迎頭就撞了上來,宋陽沒時間哭號懊惱,他接下了羅冠的刀,也就接下了身後同伴的性命,龍雀內勁吞吐,一刀賁烈而去,直直劈斬向前。

     怪物大軍依舊,春衫寶刀依舊,紛紛血雨依舊,昏天黑地之中彷彿一切都未變。

     直到此刻,宋陽才真正明白,剛剛羅冠擔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壓力。

     來自怪物的攻擊全無章法且異常單調,一隻隻巨大的身體,藉著風勢、藉著飛勢,裹雜著巨大力量就那麼一頭撞過來,對於擋路者,就算它們想躲也躲不開。

     而宋陽這邊也一樣,就只能擋、不能躲,手中寶刀煌煌,每一斬都是最原始、最簡單的對撞,在這場鏖戰中什麼身法、刀法都變得全無用處,力量才是唯一的依仗。

     「三!」

     第一刀斬下,宋陽忽然做聲大吼。

     每一斬都是孤注一擲、都是宋陽的全力而為,以寶刀之鋒銳,以怪物之密集,宋陽一刀劈下,殺傷的性命絕不止一條,『三』是他這一刀殺掉的怪物。

     他喊給自己聽,也喊給羅冠聽,意思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我送下去了三條命陪你。

     第二刀,第二聲斷喝:四。

     第三刀:二。

     第四刀……

     宋陽本以為自己在哭喊,到聲音入耳他才明白,自己的聲音嘶啞、乾裂,更像哀號……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堅持不了多久。

     不僅因為怪物兇猛,還有鼻血。從他動用全力斬下第一刀開始,鼻血又告長流。待至第七刀落下時,眼眶忽然變得濕潤了,與淚水不同的,這份濕潤中夾雜著一份粘稠;耳朵裡莫名想起了隆隆巨響,如果這響聲能縮小一萬倍,就像極了鮮血流淌的聲音;還有喉嚨,一陣陣甜腥湧動,好像多了許多口水…又哪是什麼口水。

     七竅淌血,必死之兆。

          隨著鮮血一起散出身體不止力量,還有意識。

          最後一刀劃出,宋陽沒能再報數,他不知道自己又砍殺了幾頭怪物,恍惚裡只覺得身體被狠狠一撞,就此意識抽離,不知人事,瓷娃娃還在他身後……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瓷娃娃不知道羅冠被連根拔起,但她能感覺到宋陽忽然動了起來,能隱約聽到宋陽在大吼報數,既然他在喊,謝孜濯就幫他記,前後一共十三聲,所有數字加在一起是三十二,跟著瓷娃娃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和宋陽一起斜斜地飛了出來,其間好像還撞到些怪物,最終重重摔在了地上。

          謝孜濯努力讓自己清醒著,但她的身體不爭氣,劇烈的撞擊下,眩暈無可抑制地襲來、擴大,好像一座可怕漩渦,拉住她迅沉陷。

          瓷娃娃也告昏厥。

          而羅冠、宋陽之後,小婉當其衝,小婉堅持的時間更短,終於,在驚濤駭浪般的猛烈衝擊下,小小的隊伍徹底被沖垮……但怪物大軍不停,潮水般繼續席捲向前。

          裂谷寬大,單靠一次縱躍飛掠,怪物們絕飛不過去,可讓人驚訝的是,它們飛掠裂谷時也如平時那樣,偶爾沉下身體,在花海中奮力一蹬繼而再做前衝,彷彿它們的身體極輕,只憑嬌弱花梗就能借到強大力量。

          紅色的怪物們飛過裂谷、縱穿花海,向著南方急追而去……南方有犬戎軍馬,前後三四支追趕南理使節的大伍。

          馬匹再快也跑不過風,最終所有殺到附近的狼卒都陷落於黑沙暴、陷落於『紅云』。

          瓷娃娃醒了,一時間還有恍惚,張開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但耳中沒有了可怕的風聲,極度的安靜,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口唇並不乾燥,若不是剛下過雨,就是有人給自己喂過水。

          想到風聲,瓷娃娃終於完全驚醒,之前發生的事情盡數浮現腦海,謝孜濯猛地坐了起來,可是才一起身,四肢百骸同時作痛,讓她有勁使不住,咕咚一聲又摔回原地。

          旋即悉悉索索地輕響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蒼老、乾癟的聲音,沒有一點語氣:「醒來了?莫亂動,安心躺著。」

          謝孜濯轉頭,向著聲音響起之處望去……此間的黑暗不同於黑沙暴,遠不足以吞噬五感,很快眼睛就適應了,她隱約看到不遠處,一個枯瘦的老頭子,正吃力地彎腰,不知在做什麼。

          瓷娃娃的眼睛亮了:「班大人?」

          老頭子嗯了一聲,算是個答應,悉悉索索的聲音響個不停,跟著嘩嘩的注水聲響起,班大人的左手有個瓦罐,右手有一隻殘碗,斟了半碗水遞上前:「喝水,然後再睡一會。」

          水的味道又鹹又澀,難以入口,不過謝孜濯還是喝了下去,緩緩地坐起身:「他們呢?宋陽呢?」

          「都死了。」仍是沒有語氣的回答,平平淡淡,讓人胸口憋悶。

          瓷娃娃忽然沉默了,宋陽屍體何在、她昏厥後又生了什麼、甚至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再問了。

          她不問,班大人也不會多說什麼,黑暗中一老一小相對枯坐,不知在想些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

         時間過得很慢,但終歸不曾停止……漸漸的,有了光,來自頭頂,是陽光。由此謝孜濯也看清楚了,她和班大人正身處於一座山洞中,前方蜿蜒,不知通往何處。四壁坑坑窪窪,洞頂有裂璺斑駁,細小得甚至爬不進蟑螂,但足以漏下陽光了。

          外面天亮了。

          忽然一陣哐啷哐啷的鐵門開闔聲從前方傳來,山洞中怎麼會有鐵門?瓷娃娃大概能猜到,這是一座監牢。

          果然,片刻之後,一個赤膊老漢走了進來,看樣子足有七十多歲,身上紋著古怪花紋,膚色暗紅,眼窩深陷眼睛狹長,顯然是異族之人,與漢、犬戎、吐蕃和回鶻人的長相都不相同。

          雖然是老漢,但體型高大,比起南理山中的大山溪蠻也不遜色。

          異族老漢手腰上掛著鑰匙,手中端著一碗黑乎乎的粥走到近前,見到謝孜濯醒來了,他似乎愣了愣,但並沒說什麼,把手中的粥碗放到班大人跟前,轉身走出去了。

          班大人捧起碗就吃,甚至沒讓一下瓷娃娃。

          不過不久之後,牢頭老漢又回來了,給了謝孜濯同樣的一碗東西。

          「剛入口可能有些噁心,不過吃慣了,會覺得還可以。」待牢頭走後,班大人再度開口:「多少吃一些,你昏了四天,現在不吃東西,再過一兩天就永遠不用吃了。」

          謝孜濯抱著膝蓋,看著面前的粥碗,一動不動。

          雖然老得隨時可能死去,但班大人的胃口還不錯,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碗粥,顯然還沒喝夠,又仔仔細細地舔碗邊,直到把一隻碗舔得沒辦法再乾淨,他才意猶未盡把碗放下。

          謝孜濯不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那一碗粥,示意老頭子可以來喝。不料右丞相搖了搖頭:「我的那份不會分給別人,我也不會去喝你那份。」

          話剛說完,忽然遠處鐵門聲又復響起,牢頭老漢走進來,對右丞相嗚哩哇啦地說了些什麼,後者竟能完全聽懂,老臉上先是一愣,繼而又搖頭還了一句蠻話。
匿名
狀態︰ 離線
276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01:00:52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四章 劣酒

  斑大人被異族人帶走許久,直到天色再度黑暗還沒有回來,瓷娃娃依靠在冷冰冰的岩壁,雙手抱著膝蓋,抬頭看著洞頂縫隙中透出的光芒,白天時看陽光,夜裡則看月光,一坐一天,姿勢不曾稍改,一言不發。
  
  其間牢頭老漢又來過幾次。
  
  第一次是中午,牢頭送午飯進來,依舊是黑乎乎的粥,看到早上的那碗粥還未動,牢頭皺了皺眉頭,不過沒說什麼,換上了新粥離開;到黃昏時他再來送飯,見到午飯仍原封不動,牢頭有些著急的樣子,雙手比劃著,示意丫頭吃飯。
  
  瓷娃娃不看他,只是看頭望著洞頂。
  
  晚飯還是黑粥。
  
  牢頭勸了半天,見漢人女娃全沒有一點反應,嘆口氣走開了,過不多久他又折了回來,這次他手中多了幾枚白底黑紋、拳頭大小的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下的,牢頭比劃得很用力,告訴謝孜濯,這種蛋味道很好。
  
  謝孜濯笑了,搖著頭:「我不會把自己餓死,可是現在真的不想吃東西,等一等吧,還是要謝謝你。」
  
  牢頭根本聽不懂漢話,一邊搖著頭,繼續賣力比劃著,如此過了半晌,等他確認自己只是徒勞後,終於還是放棄了,把怪蛋放在謝孜濯的腳邊,搖頭嘆氣著走掉了……
  
  直到三更時分,外面的鐵門再次有了動靜,班大人回來了。
  
  讓人有些意外的,班大人出去轉了一圈,居然還有不錯的收穫,他懷裡抱了幾件東西:兩件疊得方方整整的毛皮毯子,外加一隻新瓦罐。
  
  班大人把其中一隻毯子遞給了謝孜濯:「晚上很冷,蓋著暖和些。」隨後他又打開了瓦罐,聲音裡終於有些一點點語氣,少許的開心味道:「我要了一罐子酒,你要不要喝一點?」
  
  說話的功夫,瓦罐裡的味道已經瀰漫出來,刺鼻的酸嗆中夾在著一股酒臭,很不好聞,如果在漢境哪家酒館敢賣這種酒,怕用不了一天就得被人砸了。
  
  班大人看來心情很不錯,好像抱著寶貝似的捧著酒罐,還多嘴解釋了一句:「這裡沒有好水,釀出來的酒就是這股味道。」
  
  說著,他用先前喝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接出了半碗酒,才剛喝了一口就開始劇烈的咳嗽,碗中酒幾乎都被抖撒了。
  
  見老頭子咳嗽的太辛苦,瓷娃娃問:「我幫你錘一錘吧。」
  
  老頭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搖頭拒絕了好意,過了好一陣才理順了氣息,費力道:「捶背你做不來,這事看著簡單,但也不是誰都能做好的。力量要恰到好處,位置要來回變化,否則捶著更難受,還不如不捶。」
  
  話說完,他看到酒灑了、碗空了,老眼裡顯出一份心疼,所幸酒罐還在,又倒出了些、喝掉,結果和上次如出一轍,他又開始大咳了起來,不過這次老頭子聰明了不少,他只倒進碗中一點點酒,全部喝掉後,咳嗽帶來的顫抖再怎麼激烈,碗中也無酒可撒。
  
  接下來又是倒酒、喝酒、咳嗽……每喝一口班大人都會咳得彷彿快要把肺葉吐出來了,可就是又不肯舍掉壺中的酒,偏偏他手中的又不是什麼好酒。
  
  瓷娃娃的聲音很輕:「會咳嗽,就別喝了。」
  
  「開蓋了,今晚喝不完明天太陽升起來,天氣熱了,酒會更酸更嗆,到時候更沒法喝了。」班大人的道理十足:「給他們幹了整整一天的活,才換來這麼一點酒,我不喝掉它,不就等若白忙了一天。」
  
  「他們?」瓷娃娃抓住了重點。
  
  班大人咳得骨頭都快散了,暫時放下了酒碗,應道:「沙民。」跟著又加重了語氣:「這裡是沙民的地方。」
  
  瓷娃娃沒什麼表示,繼續問著:「風暴之後是沙民救了我們?」
  
  班大人忽然古裡古怪地笑了起來:「不是救了我們,而是饒了我們。」
  
  謝孜濯冰雪聰明,聽了老頭子的怪話稍稍琢磨,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在風暴裡襲擊我們的怪物是沙民?他們都長著翅膀會飛?」

  「翅膀肯定沒長,那個牢頭就是沙民,你見他有翅膀麼?」班大人搖了搖頭:「但他們的確會飛……」
  
  班大人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入喉,嗆辣倒沖,讓人忍不住又想咳嗽,可班大人這次沒出聲,他狠狠憋了一口氣,咬牙、抻脖、攥拳、身體緊緊繃住,好像和自己賭氣似的,硬是把喉間的那陣抽搐給憋了回去,半晌過後才長出了口氣,說道:「功敗垂成。」
  
  四個字,他說的一字一頓。
  
  羅冠、宋陽功敗垂成。
  
  那晚大宗師站在排頭匡護同伴、抵抗過境的怪物大軍,最終堅持不住被狂風捲走,身後宋陽只劈出十三刀,之後隊伍就徹底被沖散……其實,如果羅冠能再多堅持一盞茶的時間、或者宋陽能再多撐半盞茶,他們就扛過去了。
  
  百里過九十,他們差一點就逃出生天了。
  
  隊伍被沖散後,怪物大軍很快就盡數經過,待它們過去後風暴也告結束。
  
  當時班大人奇蹟般的清醒著,但他被重傷昏厥的小婉死死壓住,無法稍動,他什麼都做不了,只有躺在地上,透過小婉的頭髮間隙看天…夜色又現空靈,天穹上星月依稀可見。
  
  過不多久天色大亮,班大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在他們周圍還散落著不少屍體,鮮血染紅花海,殘肢斷骸到處都是,足見昨晚羅冠出手之狠辣、惡戰之激烈。
  
  不過讓班大人十足意外的是,散落四處的屍骸並非什麼怪物,明明白白都是人。但他們的裝束奇特,由半透明、不知名的皮膜縫製而至,穿在身上臂與身相連、雙腿間有蹼,很像蝙蝠……班大人再次搖頭:「具體的我說不清楚,以後你也有機會見到那種衣服,到時候一看就明白了。那身古怪的行頭,應該能幫助他們借狂風飛掠,結果被我們錯當成怪物。」
  
  天亮之後,班大人明顯能感覺到小婉還有呼吸,大喜之下,老頭子不知試了多少次想要喚醒小婉,但始終不見效果。他就這麼被壓著,又過了幾個時辰,直到天色黃昏,周圍終於傳來了動靜,『怪物們』回來了。
  
  回來時怪物們已經脫下了古怪皮衣,赤裸著上身露出紋身。班大人通曉草原諸事,一下子就認出來對方是沙民。
  
  「後來我才弄清楚,沙民在黑沙暴中發動大軍衝鋒,本意是要對付追趕我們的狼卒……當然,他們不是為了救我們,而是先見天上庫薩盤旋,又見狼卒重兵突襲,還道是犬戎派兵來襲擊他們的。」班大人暫時岔開了話題:「沙民與犬戎有解不開的死仇,彼此糾纏了幾百年,廝殺個不休,那天見到了仇人,自然要衝殺過去。」
  
  瓷娃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們只是適逢其會?白打的冤枉仗?」
  
  或許是烈酒傷喉,班大人聲音有些干澀:「適逢其會沒錯,但是這一仗打得不冤枉,羅冠、宋陽他們沒做錯。」
  
  沙民行軍,就算他們無意殺掉那幾個漢人,但雙方在風暴中相遇,沙民就算想繞開他們都做不到,對那支大軍而言,不管什麼擋在身前,都一定會撞過去、碾壓過去。
  
  如果想要避免打鬥,宋陽等人能做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容怪物從自己身上飛掠過去,可對方意圖不明,氣勢洶洶而來,自己趴下了,萬一被襲擊就再沒有一絲反抗的機會了。莫說當時,就算現在回想,如果沙民從宋陽等人身上飛掠,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順手一刀刨開地上趴著的人?
  
  羅冠選擇應戰,是自保的唯一辦法。
  
  謝孜濯點了點頭,不再糾結此事,請老頭子繼續講當天的情形……
  
  「裂谷之間是有隱蔽山樑的,被花海遮住外人不可見,但沙民知道,所以這道裂谷對我們、對犬戎是天塹,對沙民卻沒有絲毫妨礙。」班大人又解釋了一句,這才轉回正題。
  
  有風暴相助,數量又遠勝狼卒,沙民大獲全勝,但是沙民有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敵人,被殺死後他們也不會讓屍體暴露野外,打過仗之後他們又掩埋了狼卒屍體,隨即返回到裂谷另一端,來打掃羅冠、宋陽等人曾作戰過的沙場。

  很快,一支小隊中的所有人,都被沙民找到,因為宋陽潰敗時過境大軍與黑沙暴都至末尾,大家雖然都傷得慘重,但是除了宋陽,其他人都還留下一口氣,並未喪命。其中羅冠受傷最重,他摔出去的早,受到沙民的猛撞也就最多,而且他被狂風捲走時內勁已經消耗到涓滴不剩,身體與普通人無異,全身上下斷了不知多少根骨頭,被沙民俘虜時莫說再動一動,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冷冷望著沙民,目光輕蔑。
  
  先前羅冠放手大殺,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對幾個漢人恨之入骨,但並沒有親手宰殺他們,而是辦了個古怪且簡單、好像是祭祀的儀式,隨後把羅冠、七上八下、南榮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著可怕怪魚,他們迷信那些泥鰍不止喝血吃肉,還會腐蝕靈魂,把犯人扔進裂谷餵魚,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懲罰。
  
  雖然明知道同伴已死,聽到這裡瓷娃娃心裡還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那麼高的裂谷,摔都摔碎了,何況下面還有無數泥鰍。
  
  「沙民找到宋陽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仔細探過,雙手脈搏全無,身體冰涼瞳孔散開,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說這句話的時候班大人把聲音放得很輕。
  
  連小古都沒死,宋陽又怎會死?
  
  瓷娃娃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知道班大人也給不出答案。別人能活下來或許因為幸運,同樣的道理,有的人死掉也僅僅是因為不走運吧。
  
  毫無徵兆的,謝孜濯流淚,沒出聲、未抽泣,只是眼淚一個勁地滴落,哪怕她使勁閉住眼睛,也擋不住淚水不停湧出。
  
  「死人不能獻祭,沙民善待屍體,把宋陽埋了。入土為安,不用想太多了。」班大人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安慰別人是什麼時候了。
  
  仍在流淚中,謝孜濯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宋陽是我最後一個親人。」
  
  停頓了片刻,謝孜濯伸手拿起地上的酒碗,請班大人給自己帶了一點點劣酒:「他是我夫君。」
  
  兩雙父母,無數兄弟姐妹均告慘死,當年的『娃娃親』不值一提,可真正的關鍵是這世上她只剩他這最後一個親人,有這個人在,哪怕『他是我夫君』這五個字會顯得她輕浮、顯得她不自重,但至少能讓她覺得自己不孤獨。
  
  這個人死了,諾大天地裡,又只剩下瓷娃娃孤零零地一個人。
  
  說完,她把酒碗湊到唇邊……酸、澀、辛辣,各種味道糾纏在一起直衝咽喉,讓人無可抑制地想要咳嗽,謝孜濯忍不住也不想忍,只是她沒想到的,從自己心肺間湧起,直衝咽喉的聲音並非咳嗽,而是『哇』地一聲大哭。
  
  嚎啕大哭,酒碗打碎在地。
  
  右丞相沒勸,就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哭聲,小口小口地用罐子喝酒,然後用力的咳嗽。
  
  良久過後,瓷娃娃重新坐好,大哭一場也不能讓心裡的鬱結稍解,但體力的損耗能讓人平靜許多:「為什麼我倆還活著?沒被扔進裂谷。」
  
  一罐子酒喝光了,老頭子的肺彷彿都咳漏了,好像個破風箱似的喘息著說:「我對沙民說,宋陽和小婉是兄妹,我是他們的爹,你是宋陽的媳婦。」
  
  班大人不會沙民語言,但他精通犬戎蠻話,沙民與犬戎牧族共居於大草原,其中懂得犬戎話的人不少,所以雙方能溝通。
  
  和所有蠻族一樣,沙民嗜血而彪悍,但是在這伙蠻人的骨子裡,又另藏了一份君子風度:兒女、夫君都已伏誅,上下的寡婦孤老,他們不會再為難。
  
  不止不再為難,還會加以照顧。
  
  中土漢境自詡最開化,最謙和,但無論大燕還是南理,或是六百年前一統天下的大洪朝,在對敵人屍體、敵人孤老一事上,又有誰能做的比沙民更強。
  
  「你這麼說,他們就信了?」瓷娃娃並非詰問,只是想不通就問出口。

  班大人笑了笑:「明擺著的事情,風暴裡,宋陽站在小婉前面,哥哥替妹妹遮風擋雨,做丈夫的背著媳婦,做女兒的背著老父,沙民當時看得清楚,事後一印證,沒有不信的道理。」
  
  說完,班大人岔開話題:「過一陣,應該會有沙民娶你為妻,你丈夫被他們殺了,他們會來照顧你,一樣的,那個人也會認我做父,我以前聽說過,對你我這種妻子、父母,沙民會異常關心,這和他們的信仰有關。」
  
  瓷娃娃笑了,眸子很亮,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機。
  
  班大人繼續道:「娶你這件事情,不由沙王做主的,全憑沙民自願。這幾天已經有些沙民來看過,但他們都沒看上你,嫌你醜。沙民女子以胖為美,咱們漢家的美貌女子落在沙民眼中,個個都是醜八怪……所以你要不想嫁人,就別把自己吃得太胖。不過在你嫁出去之前,就要一直呆在牢裡。」
  
  謝孜濯大概明白了,牢頭見自己不吃不喝,為何會顯出一副著急模樣。
  
  瓷娃娃累了,算上今天已經五天沒吃過東西,但她還不敢睡,憑著她的身體,再睡過去怕是就不會再醒來了,謝孜濯還不能死,仇人還在大燕逍遙自在,而且……隨他入土,她又多出了整整一族大仇,雖然如何報仇她還沒想好,但該做的事情遲早都是要做的。
  
  謝孜濯勉強吃了一點東西,側身躺了下來,心裡疲倦到發慌,可腦子卻清楚得很,無論如何也難以睡去,躺了許久後,她輕輕嘆了口氣:「昨天…不是昨天,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好像過得比今天快許多。」
  
  半夜被驚醒,從小小城郭中殺出重圍;被庫薩監視,身後追兵一路一路地增加;逃入花海,眼前美景震撼;探索深谷,遭遇不知名的怪物;爬上斷崖,看著狼卒追兵『嘩啦啦』,直到最後風暴襲來沙民大軍過境……一天裡驚險不斷,奇遇不斷,同伴個個氣急敗壞,那時瓷娃娃表面上也顯出些著急的樣子,可是她心裡很高興。
  
  或許是自幼體弱,別的娃娃能做的事情她大都做不了,在謝孜濯心底,總是藏著一份對『冒險』的渴望,還記得當初被云頂綁架,逃跑途中眼前景物飛速掠過,耳畔風聲轟轟巨響,換成別的女娃早都嚇得魂飛魄散了,謝孜濯那時卻在笑,如飛翔般的快樂,壓抑不住地興奮;還有紅瑤小城時,被宋陽一把扔上半空……她喜歡那些刺激,大家在一起的最後一天,對她而言何其歡樂,足以牢記三生九世,即便孟婆湯也消磨不去。
  
  只可惜,最後他沒能撐過風暴。
  
  那天過的很快,今天很慢長。
  
  班大人也沒睡著,聞言淡淡地應了一句:「我老了……所以總覺得今天過得太快。」
匿名
狀態︰ 離線
277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23:41:02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五章 蒲團

  疼,疼疼疼疼……阿伊果只覺得鼻下唇上,無法言語的劇痛突起,隨即疼痛感覺直直向上衝進腦海,扯得腦漿都快沸騰了。
  
  簡直疼得要死,不,是比死了還疼。
  
  不過阿伊果不覺得自己還活著,完全沒有不死的可能,又怎麼會還活著呢?所以她心裡還在想,仙人板板,做鬼怎麼還這麼疼咯!
  
  一邊喊著疼,阿伊果恢復了意識,空氣悶熱異常,燥得讓人心口發堵,睜開眼睛之前黑口瑤給了自己一個解釋:身邊一定在燒油鍋,否則怎麼會這麼熱…她以前聽說過,閻羅殿上其他刑罰都沒太多規矩,唯獨下油鍋這一項,要牛頭馬面親自動手,可隨著她張開眼睛,映入視線的卻是一張古怪面容:長滿鏽跡的臉,表情猙獰模樣醜陋,可說他是馬面吧,他的臉倒是足夠大,但卻不長,是張大餅臉;說他是牛頭吧,頭上沒犄角不算,額頭也顯得太窄了。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腦子裡恍恍惚惚地,她沒能想起森羅殿上還有這樣一位大餅臉的差官,倒是自己的朋友裡有這麼一號人物……
  
  小婉哈的一笑:「掐醒了!」說著,放下了正捏在阿伊果人中上的手指。
  
  阿伊果蹭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了小婉的腕子:「啥子意思?」說完,目光轉動,只見小婉、南榮、小古等三個同伴都在身旁,正笑嘻嘻地望著她,大宗師羅冠躺在她身邊,身上蓋了條不知從來找來的毯子,閉著眼睛不知死活,其他人則都不在。
  
  再往遠處張望,周圍情形似曾相識,身下水土混雜泥濘不堪、四處巨大花鯁直立…那是什麼閻羅殿,分明是不久前大家剛剛趟過一次的裂谷之底,阿伊果還不敢確信似的,大大的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好一陣,上下左右端詳個不停,最後試探著問小婉:「老子麼得死麼?」
  
  小婉點了點頭,甕聲笑道:「沒死。」
  
  小婉醒來的時間也不長,當晚在花海中擊殺『怪物』染了滿頭滿臉的鮮血,現在血跡早已乾涸,扒在臉上彷彿一層鐵鏽,還沒來得及洗去,所以阿伊果才沒能一下子認出她來。
  
  阿伊果再次望向四周,確認沒有旁人之後,聲音略顯沉悶:「其他人呢?就我們幾個?」
  
  她的聲音裡藏了份沉痛,可大難不死的那份開心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說到後幾個字時、臉上已經情不自禁露出了美滋滋的笑容,看上去她的沉痛實在沒什麼誠意。
  
  剛問完,還不等小婉回答,阿伊果忽然看到了什麼,猛地怪叫一聲,剛醒來本還痠軟的身體,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翻身高高躍起,落下時已經短刀在手,黑口瑤身體半弓如臨大敵,眸子裡精光閃爍,死死盯住南榮身後,低聲道:「小南,靜靜走過來,莫得驚慌、莫得回頭,老子護著你……」
  
  南榮身後,一頭大泥鰍悄然鑽出泥塘,昏黃的眸子緩緩轉動,正打量著幾個人。
  
  南榮右荃好像背後生了眼睛似的,全無緊張之意,聳起肩膀微笑道:「不用在意,它們不傷人。」
  
  阿伊果急得咬牙,但不敢貿然沖上前,生怕驚了泥鰍怪反倒會害了同伴性命:「你娃糊塗了,這怪物喝人血……」不料話還沒說完,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果然如南榮所說,那頭大泥鰍真就是全然無害樣子,扭動著身體又鑽回了泥沼深處,顯然對她們沒什麼食慾。
  
  阿伊果眨巴著眼睛呆立當堂。自己沒有死、泥鰍不咬人了……事情好像全都反過來了,黑口瑤有點發懵,全然不明白這是怎麼檔子事。
  
  正納悶的時候,遠處忽然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熟悉的笑聲響起:「咦,蠱家仙子醒來了?您老這一覺睡得,中間都說夢話了,念叨了好幾次三妻四妾、長命百歲。」
  
  說話的是齊尚,正和巴夏互相攙扶,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再見到其他『同夥』,阿伊果又驚又喜,笑道:「老子就算講夢話,講得也是山裡的瑤家話,你娃聽得懂個爪子!」說話中,剛剛因乍見泥鰍怪而繃起的力氣盡數消散,身體痠軟到站都站不住,摔坐在地上,雖狼狽不堪,她口中卻忍不住咯咯地脆笑。
  
  七上八下應該是去做一件什麼事情,南榮出聲追問:「怎樣?」
  
  齊尚搖了搖頭:「沒辦法,走不了。」
  
  聽著他們打啞謎,阿伊果悶得不行,滿臉都是焦急:「到底啥子事情,怎麼都沒死?又跑回這個鬼地方?哪個給我講講咯。」
  
  「五天」,阿伊果好大的面子,惜字如金的巴夏開口了:「你足足昏睡了五天。」
  
  沙民打掃戰場時,有意識的不止羅冠、班大人,當時巴夏也是清醒的,但他的情形也異常糟糕,能知道周圍發生什麼事情,卻沒有一丁點力氣,動都動不了更毋論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沙民在一番祭祀儀式後,把他們幾個集中到一起,一股腦扔下裂谷。
  
  阿伊果愕然、插口:「被扔下來?這麼高摔也摔死了,怎麼還能活?」
  
  或許是死裡逃生的緣故,巴夏對她打斷自己說話,並沒有板著臉發脾氣,只是搖了搖頭:「被他們扔下來的時候,我也以為這次大家死定了,沒想到的,摔下來後大夥被它們接住了……谷底那些大泥鰍。」
  
  阿伊果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巴,可事情匪夷所思,她想在追問,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
  
  從高處跌落時巴夏難以稍動,但目力尚在五感猶存,跌落途中他隱約看到、聽到谷底的大泥鰍猛地動了起來,動作奇快匯聚而至。像極了被養在池塘中的魚兒,見到有人撒餌料時的樣子。
  
  巴夏當時甚至盼著自己能一下子被摔死,哪怕摔成肉泥、死得再怎麼難看,總好過又被怪魚種下魚卵。
  
  可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泥鰍們蜂擁而至不假,但並非『聚餐』,而是搶在幾個人落地前,緊緊簇擁在一起,短短片刻裡硬是搭起了一座又高又厚的『肉蒲團』,穩穩接住了他們。
  
  為了救人,怪魚還被砸死了十幾條。
  
  泥鰍們能及時趕過來,固然和它們在泥塘中動作迅速有關,而更重要的一重,當時有大批怪魚就在附近:
  
  就在當晚,大批狼卒騎兵摔入深谷,托宋陽的福,泥鰍們得了一頓饕餮盛宴,谷底的怪魚盡數鑽上來飽飲人血,但是屍體都堆積在一起,吃起來不方便,怪魚們便三兩成群,把屍體拖走去享用。
  
  怪魚習性特殊,對於死物它們不會帶入泥塘,只在外面吃過就算了,由此,無數怪魚拖著屍體,在整座裂谷底部分散開來,巴夏幾個人的跌落處附近,就有不少泥鰍。
  
  怪魚的目力普通,但嗅覺異常靈敏,幾個人才一從上面被扔下,它們就發覺到什麼,拼湊起肉蒲團接住了他們。巴夏跌進『魚肉』中,又軟又滑大大抵消了下墜巨力,實話實說,如果刨除噁心不算,單就當時身下的感覺而言,還是挺舒服的。
  
  巴夏沒被摔死,不僅沒開心起來,反而更加懊惱了。第一下沒死成,誰知道怪魚後面是打算怎麼炮製俘虜?但出乎意料,泥鰍們救人之後,圍著他們幾個轉了幾圈,沒有任何動作,就那麼散開去了。
  
  不久後巴夏恢復了一點力氣,不過他並沒有急著喚醒同伴,雖然不是大夫,但大概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昏睡是對身體最好的修復,立刻救醒他們反倒會讓傷勢癒合緩慢。
  
  隨後幾天功夫,巴夏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就收集食物、照料同伴,也幸虧他們之前送了大批狼卒下來。犬戎騎兵出征,隨身都帶著風乾的肉舖、炒制的乾糧和水囊,輕易不會變質,短時間裡大夥不用擔心肚子,羅冠身上的毯子也來自犬戎軍官的行軍囊,不只如此,巴夏還從犬戎士兵處找到了不少夾板,幫羅冠固定了受損骨骼。
  
  到了第三天,南榮和齊尚相繼醒來。
  
  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告甦醒……其間怪魚經常會鑽出來,但它們全無攻擊之意,好像串門似的,只露頭看看,然後就會離開。
  
  大概的經過就是如此了,阿伊果仍是聽得莫名其妙,最大的疑惑莫過於那些泥鰍怪怎麼會轉了性子,從閻羅王手下的索命惡鬼變成了觀音大士身邊的救命童子。

  想到泥鰍自然就想到魚卵,阿伊果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開始刺癢,忙不迭拉住南榮的手:「小南,你快給我看看,身上麼得又中了那些髒東西…不,我先看看你娃。」
  
  南榮笑著搖搖頭:「早都看過了,你全身上下光滑溜溜的,什麼都沒有…是小古幫你看的。」
  
  阿伊果不拿自己當女人,但也不能容別的男人來看自己,雙眼一吊就露出了狠色,望向小古。
  
  小古趕緊苦笑搖頭:「不是我,真不是我。」這時候南榮輕輕一拍腦門,笑道:「說錯了,是小婉看得,不是小古。」
  
  阿伊果這才松了口氣,瞪著小古說了句:「算你娃走運。」
  
  小古恨得直甩手,心裡琢磨著這都什麼跟什麼,阿伊果不再理他,又轉頭望向小婉,一臉的不放心:「你娃真咯看清楚了?我身上真咯啥子都沒有?」一邊說著,她低頭在自己身上摸索,彷彿不抓出來一條小泥鰍不罷休似的,不過檢查中倒也真的發現自己的衣襟不算太整齊,不用問,肯定是有同伴幫自己查看過了。
  
  小婉擺了擺手:「放心吧,乾淨得很。」
  
  阿伊果踏實了不少,可心中疑問未解:「那些怪魚圖啥子麼?」
  
  齊尚接口道:「頭三天裡,巴夏還另外看見些事情,說起來有點噁心,你要不要聽?」
  
  性命攸關,哪還顧得上惡不噁心,再說阿伊果擺弄蠱蟲,其中不少比著怪魚中卵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真不太在意,立刻點頭:「說!」
  
  前面兩天裡,谷底下的倖存者不止他們幾個,還有其他人——十幾個狼卒。
  
  犬戎騎兵嘩啦啦地栽下來,最後又不少人是摔在同伴身上,傷得不輕但總算活下來了,這部分人大部分被怪魚抽乾血液而死,也有十幾個身體特別強壯的倖存下來,不是他們擊退了怪物,而是怪物饒過了他們。
  
  說到這裡阿伊果大概也就猜到了:「他們就和咱們當初…一樣?」
  
  巴夏點了點頭,選擇強壯之人來寄生魚卵繁衍後代,是怪魚的習性,『被寄生』後的狼卒怪魚就不再攻擊,但也不許他們離開。
  
  對中了怪魚暗算的狼卒,巴夏沒興趣幫他們,再說他也沒有宋陽的本領,想幫也幫不了。
  
  雖然力氣全失,但多年江湖打滾,巴夏也不是白混的,他發現了對方,但倖存的狼卒始終沒摸到他的影子。
  
  三天之後狼卒既不曾慘叫也不見痛苦,就那麼一頭栽倒在地,而後被大怪魚拖進了泥沼深處。
  
  小婉醒來的時間不必阿伊果長太多,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若有所思道:「種下魚卵的人,怪魚就不吃不打…可咱們都是干淨的……」
  
  其中關竅齊尚早已想明白了,應道:「咱們現在是干淨的,可是莫忘了,之前我們都中過泥鰍的暗算。我是這樣猜的…你我身上的魚卵早被清除,但『氣息』仍存,怪魚不會來扒開咱們的衣服看看,只是靠著鼻子一聞:這夥人帶著咱的蛋呢,別讓他們死。」
  
  齊尚說的道理很明白,怪魚還把他們當成自己兒女的『宿主』,若非如此也不會對他們一直這麼客氣,更不會搭出肉墊捨命相救。
  
  另外,對於已經帶了魚卵的宿主,怪魚也不會再施暗算。
  
  第一個疑問消解,下一個疑問又立刻冒了出來,小婉把刷子眉皺成了一團:「那怪魚等一陣,遲遲看不到咱們『孵蛋』,會不會就不耐煩了……」
  
  這樣的問題只能去問怪魚,齊尚再聰明也解答不來,只有搖頭道:「不知道。」
  
  小婉晃悠著站起來:「那咱得快走,越早離開越踏實。」
  
  齊尚苦笑了起來:「剛都說了,怪魚不許咱們離開。否則上次在谷底,咱們大都中了暗算,為啥泥鰍還圍攏過來跟咱們拚命?大概就是因為我們要走,它們要攔。」
  
  現在大家待的地方,距離裂谷邊緣還有一點距離,剛才齊尚和巴夏就是去谷壁想看看能否有出路離開,但很快就有怪魚現身,把他倆轟了回來。
  
  只要不離開,暫時可以相安無事。
  
  裂谷下缺醫少藥,人人都是一身重傷,短時間內全無痊癒的可能,憑他們現在的實力,別說再向上次那樣突圍,就是一兩條泥鰍的攻擊他們都抵擋不住。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磨時間,等待重傷緩緩痊癒再做打算……
  
  現在眼睜睜就是沒機會,再怎麼著急也沒用,只有踏實下來,聽天由命吧。
  
  至於沒在谷下的同伴,巴夏被扔下來前也都看得清楚,宋陽身死被埋入中土,班大人會蠻話,不知和蠻子們說了些什麼,看神情蠻子對小姐和老頭子還算友善,想來暫時不會有太多危險……
  
  南榮抱膝座下來,聲音幽幽:「算起來…」她想說什麼,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把下頜搭在了膝蓋上,就此沉默。
  
  提起宋陽,小婉也變得悶悶不樂,她把宋陽當朋友不假,不過兩人交往不多談不上太多情誼,她更關心的是這件事該怎麼和小捕說。要是知道宋陽客死異鄉,小捕還能活麼?小婉不敢再想下去。
  
  齊尚和巴夏的臉色也陰沉了,宋陽已死、小姐被蠻族帶走,他們兄弟倆什麼都做不了不算,最關鍵的是連消息都沒辦法傳出去……
  
  剛剛熱鬧過片刻的裂谷深處,又變得沉默了,眾人都坐了下來,沒有一個人出聲,默默想著心事。半晌之後阿伊果呼出一口悶氣,淡淡道:「大阿姆講過,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先顧著活人。有什麼事情出去再說吧。」
  
  說完,她半轉身體,伸出手去捏羅冠的人中……剛才七上八下說了半天,但哥倆都忽略了一件事,忘記向黑口瑤交代羅冠的情形,大宗師又蓋著條探子,阿伊果看不到他身上的夾板,還道大宗師跟自己一樣仍在沉沉昏迷,好心好意想要去救醒他。
  
  沒想到她的手指才剛一碰到羅冠,對方突然張開了眼睛,目光穩穩盯住了他。
  
  阿伊果嚇了一跳,忙不迭收回手:「你老漢麼得暈睡?那剛才為啥子不講話咯,現在嚇人戳戳!」
  
  小古代為解釋:「羅前輩傷得最重,現在還沒辦法出聲,不過精神是清醒的,假以時日定能恢復如初。」
  
  瓷娃娃不知道被拋入裂谷的同伴仍還活著,她最後一個親人已死,坐在冷冰冰的監牢中,她仍只有那一個感覺:今天過得很慢,比昨天慢得太多了。
  
  隨後兩天裡,班大人一早就被牢頭帶走,到了晚上才回來,每次都能帶回一罐子劣酒,一老一小分著喝掉,然後咳嗽,瓷娃娃手法不行,老頭子咳嗽得再怎麼厲害也不用她來捶背,倒是反過來,謝孜濯被嗆到的時候,班大人會伸出又乾又瘦的拳頭,在她背上輕輕敲著,位置準確輕重正好,很舒服的。
  
  偶爾在咳嗽中,謝孜濯還是會忍不住,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每到這時候班大人都會收回拳頭,也不勸解什麼,任她哭著。
  
  或許在老頭子看來,有的哭,也是一件好事吧。
匿名
狀態︰ 離線
278
匿名  發表於 2013-2-4 23:41:30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六章 沙民

  醒來之後,接連三個晚上喝酒、閒聊,瓷娃娃漸漸覺得,和班大人說話很愜意……當然不是因為他健談、更不是因為對方說話有趣,恰恰相反的,老頭子很悶,輕易不會長篇大論,一般一句話能說十幾個字就不得了了,本來謝孜濯也想不通自己心裡的那種『愉快』感覺從何而來,直到剛剛靈光一現,一下子明白了:就是那個『悶』,他們倆都是『悶人』,所以能悶到一起去、所以很多話不用講得太細,彼此就都能明白。
  
  最近這兩天裡,謝孜濯努力再努力,儘量多吃些東西,以她的體質,在這樣的環境裡,若不能再多吃一些,怕是很快就會死掉,瓷娃娃並不怕死,可是還有事情沒做。另外……他已死我便更不能死了。
  
  白天的時候偶爾會有沙民過來,都是些壯年男子,應該是班大人說的那樣,他們都是打算替宋陽照顧媳婦的人,無一例外的,每個人在見到瓷娃娃後都神情愕然,隨後眉頭大皺,沙民比較淳樸,一般不懂隱藏心思,看到漢人丫頭這麼醜,表情上自然就流露出來。
  
  倒是謝孜濯,看別人嫌自己醜陋,她還挺欣慰的。而值得一提的是,沙民來看謝孜濯的這種方式讓人異常反感,但就沙民本心而言,他們並無惡意,他們在做自己認為的好事。
  
  雖然沒人打算娶這個醜八怪漢人女娃,但來過的沙民還是會表現出一份善意,大都會留下些小禮物,比如幾枚稚嫩花朵、一塊肉、或者兩三個顏色可疑的蛋。
  
  瓷娃娃白天只喝黑粥,那些肉、蛋都留到晚上,喝酒聊天時用來下酒。
  
  也是因為飲食規律了,瓷娃娃覺得自己體力恢復得還可以,問班大人:「有機會逃走麼?看守我們的只有一個老人…或許能打倒他?」
  
  班大人直接搖頭,回答的很簡單:「逃出牢房、逃出沙民營地,再外面是戈壁。」
  
  就憑著他們兩個,一老一弱,走進戈壁就等若走進了死路……即便老天保佑,讓他們走出了戈壁,再之後呢?上到草原上後,面前或許是狼群、或許是犬戎騎兵、更可能是大片的無人區。
  
  現在身處的牢房很小,抬抬腿就能走出去,可外面那座更大的牢房,絕不是他們兩個能夠穿越的。
  
  瓷娃娃點點頭,眼光平靜得很,不見失望。她只是隨口一提罷了,本來就沒抱希望,又何談失望。
  
  夜已深,老頭子喝光了酒,橫身躺在了毯子上:「睡吧,你白天收禮不累,我白天還得幹活。」
  
  瓷娃娃笑了笑,收禮的確一點也不累:「沙民找你做什麼?或許我也能幫忙。」
  
  幾天前一場惡戰,沙民大獲全勝,殺了犬戎數千狼卒,與漢人的東西再好山溪蠻也不稀罕很相似的情況,對來自狼卒的戰利品沙民也不屑一顧,不過與山溪蠻略有區別的,沙民會如此並非單純因為仇恨,另外還有一重原因:狼卒的兵刃、裝備,並不適合沙民。
  
  狼卒都是騎兵,而沙民不擅騎射,馬匹對沙民,僅僅是代步的工具。
  
  沙民從不會騎著馬上戰場,而狼卒所有的裝備、武器都是為了騎戰設計的,沙民要來自然自然沒什麼用處,何必還要費力搬運。不過打完了仗,沙民還是仔細搜索了狼卒的屍體,帶回來了不少東西:軍報。
  
  狼卒在不遠處出現大規模的調動,沙民重視得很,狙殺敵軍之後,把所有有字的東西全都帶了回來,以期能夠判斷出犬戎大軍的動向。
  
  沙民與牧民同居草原,很多沙民都精通犬戎牧族的語言,但對犬戎的文字所知者寥寥,本來沙王帳下有一對能看懂犬戎文的父子,可事有湊巧,當兒子的突然害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當爹的心裡著急,又中了草原上的夜風,虛火沖關眼疾發作,現在就是個半瞎子,根本沒辦法幫助大王翻譯那些軍報。
  
  班大人是在被押回沙民營地途中聽說此事的,便自告奮勇幫忙通譯,犬戎語和犬戎文他都懂,算是給沙民幫了大忙。
  
  沙民從狼卒身上蒐集來的『字』太多,十天半個月都讀不完,何況還要看過再譯,班大人這幾天裡就一直在忙碌這件事。

  班大人說完,好像又想起了什麼,重新坐起身問瓷娃娃:「你天天待在這裡悶不悶?或者明天跟我出去轉轉?就說給我幫忙。」
  
  瓷娃娃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微微皺眉:「犬戎的語和文我一竅不通。」
  
  班大人一擺手,很不耐煩的神氣:「就說你認得犬戎文但不懂犬戎話……」
  
  提點半句瓷娃娃就明白了,沙民遠離漢境,對漢話完全不懂,她若『識犬戎文但不通犬戎語』,便能給班大人搭下手,且不虞會被對方看穿,反正最後都要班大人去說。
  
  「我在山洞裡,悶倒是不覺得,不過有機會出去轉轉當然更好。」瓷娃娃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多謝你。」
  
  班大人沒應聲,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牢頭來送飯的時候,班大人和他用蠻話交談片刻,其間班大人幾次指向謝孜濯,牢頭倒是沒為難,幾句話之後很痛快的點點頭,甚至還向瓷娃娃笑了笑以示鼓勵。
  
  吃過早飯,謝孜濯終於走出了牢房,等她來到外面才發現,自己被囚禁的地方並不是山洞,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土丘,因為常年風蝕,土丘的形狀扭曲古怪,映襯在霞光中甚至顯出了幾分妖氣。
  
  也是走出牢房才發覺的,土丘雖然看上去破爛不堪、彷彿隨時都要坍塌,可隔音效果出奇得好……外面很亂,沙民很忙,有人在搬運家當、有人在綁牢大車,大人呼喊牲口嘶叫,各種聲音匯聚到一起吵鬧不堪,但是之前在牢裡她一點都聽不見。
  
  亂糟糟的營地把剛剛從安靜中走出來的瓷娃娃嚇了一跳,還道是出了什麼事情。不過再仔細看看,沙民雖然忙得不行,但神情裡並沒什麼驚慌,倒是有幾個跟在大人身後亂跑的小娃娃,在見到謝孜濯後後臉上都流露出恐懼:從沒見過這麼醜的人。
  
  至於那些成人,見到她大都會送來個友善笑容。謝孜濯有些好奇,問班大人:「每天早上,他們都這麼忙亂?」
  
  可能是覺得這個問題實在無聊,班大人先冷哼了一聲,才應道:「你道沙民是雞,天一亮就玩命撲騰麼?平時都不這樣,就這幾天這樣亂。他們要搬家,剛和狼卒打了一仗,這裡住不下去了,他們要再向北方遷徙。」
  
  沙民的營地很大,謝孜濯眯起了眼睛,依舊看不到營地的盡頭。
  
  視線中無數帳篷聳立,比起牧民的包帳,沙民的帳篷要矮小許多,也更簡陋許多,不過他們終歸還是住在帳篷裡的,這和事前的想像不太一樣,謝孜濯還以為他們會挖洞住在沙子裡……
  
  再就是那些女子,果然個個肥壯驚人。沙民男子已經是彪形大漢了,比著漢人漢子要壯碩得多,可是他們的身形和自家老婆一比根本不值一提,這種差異就好像齊尚和小婉相比似的。
  
  想到廢話不盡的齊尚和打牌時別人要和她會說『你敢!』的小婉,瓷娃娃先是唇角一勾,旋即目光一暗。
  
  這時班大人伸出乾枯手指指了指四周:「你再仔細看看,可發覺有什麼怪異麼?」
  
  只過片刻謝孜濯就看出了怪異之處:「沒有女娃子。」
  
  只有女子,沒有女娃,從三歲到十七八歲的女娃一個不見,倒是男孩子們四處亂跑隨處可見。
  
  班大人解釋道:「沙民習俗,沒有夫家的女子,除非必要否則都不能出來拋頭露面。沙民殺了你我的…」說到這裡老頭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絲懊惱,稍稍停頓了一下,不過也只片刻耽擱,又繼續道:「他們殺了我兒子、你丈夫,會擔下照顧你我的責任,也就把我們都視作同族,所以你在嫁人前,輕易不能外出的,只能待在牢裡。」
  
  謝孜濯笑了,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對班大人說了聲:謝謝。
  
  班大人回答得更是不著邊際:「謝什麼,還不如少說廢話。」
  
  班大人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對他而言唾沫彷彿都無比珍貴,能省則省,好端端地突然讓謝孜濯去找沙民中的怪異之處,又耐心加以解釋,不外一個緣由:他不知道謝孜濯在想什麼,但剛才能看出她目光忽的黯淡下去,知道她心有鬱鬱這才起了個話頭,幫她換一換心思。不料話題岔得不好,居然又拐到『宋陽已死』的事情上去,幫人解郁不成反倒在傷口撒鹽。

  謝孜濯搖了搖頭:「仍是要謝你的。」搖頭之際,一滴眼淚不知不覺裡從眼角甩落,但她的聲音不存絲毫哽咽,一如既往地平靜。
  
  草原上的風很大,不一會的功夫,那滴眼淚就被吹乾了,也是這個時候,謝孜濯和班大人被牢頭帶著,走進了沙王的『金帳』。
  
  直到進帳前瓷娃娃也沒意識到這裡就是金帳,所以班大人對她說『到了』,她又犯傻了,反問:「到哪了?」三個字說完,她便反應了過來,從神情到語氣都略顯愕然:「沙王就住在這裡?」
  
  沙王的帳篷看上去和普通沙民沒有絲毫區別,又矮又小、破破爛爛,既沒有醒目王旗也沒有侍衛守護……這幾天下來,瓷娃娃能感覺到沙民民風淳厚、本性善良,但沙民的王者也這麼樸實無華,還是讓她覺得太不可思議。
  
  走進帳篷,其中空空如也,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是在地面上有一個洞口斜斜向下。瓷娃娃指著洞口問班大人:「所有沙民的帳篷裡都如此?」
  
  班大人點點頭。至此瓷娃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沙民還是住在沙子裡的,帳篷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屋頂』。
  
  金帳別有洞天,可地下的宮殿也實在不值一提,不過是個很大的地窖罷了,方方正正的幾間『大屋』,說得好聽些是樸實,但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簡陋。不見金銀器皿,不存珠玉寶石,唯一顯出一點氣派的僅在於地上鋪著的狼皮。
  
  沙王四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和普通沙民沒什麼兩樣,暗紅膚色雙目狹長,身邊的排場更是寒酸,沒有衛士僕役,就只有一個肥壯的中年女人,和王駕說話時女人粗聲粗氣,態度蠻橫的很,班大人小聲提醒瓷娃娃:「這是王妃。」
  
  對班大人帶了『兒媳婦』來做助手,沙王也沒說什麼,只是指了指裝滿犬戎軍書的『屋子』,讓他們趕緊開工……
  
  班大人忙忙碌碌,謝孜濯無所事事,幹活的時間自然不能容她去四處亂轉,班大人之前所謂的『出去轉轉』,也不過是從一間山洞裡的牢房,換到一間裝滿狼卒軍書的牢房吧。
  
  瓷娃娃的今天,過得仍是很慢。
  
  等到黃昏時分,班大人把今天整理好的軍報一股腦報給沙王,等說完時黑夜早已降臨,今天再怎麼慢,終歸也會過去的。
  
  班大人做完了今天的事情,沙王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罐劣酒塞進他懷裡,又伸手拍了拍老頭的肩膀,同時還不忘對瓷娃娃也點了下頭。
  
  班大人抱著酒罐,但這次並沒急著離開,伸手指了指謝孜濯,用犬戎話對沙王說了些什麼,後者伸手一拍腦門,笑著回應兩句,顯然是答應了班大人說的事情。
  
  老頭子對沙王顫巍巍地鞠了個躬,跟著轉回身對謝孜濯說:「我找他要了幾件衣服,你身上這件髒、破不說,還沒有換洗的,總不是個事。」
  
  班大人說話的時候,沙王也轉回頭,衝著『裡間地窖』喊了幾聲,估計是讓王妃幫忙找幾件衣服,王妃倒是聽話,抱著幾件袍子出來,但是在弄清楚這衣服是給漢人女娃穿的後,立刻就翻了臉,對沙王狠巴巴地大喊了幾句。
  
  喊完,她又怕瓷娃娃會誤會似的,轉回頭對她露出個笑容,緩慢費力地說了一串犬戎話。班大人給謝孜濯翻譯道:「她讓你莫誤會,不是不捨得衣服給你穿,而是她的衣服你實在穿不了。」
  
  瓷娃娃笑,以王妃的身材,她的袍子足夠裝下六個自己,這衣服的確沒法穿。
  
  沙王被愛妃吼了一頓也不生氣,站起身沖兩個漢人比劃了個手勢,帶著他們走上地面,來到金帳之外。他才一露面,立刻引來一片歡呼,所過之處人人以沙民之禮相拜。家裡只能用寒磣來形容的王,在子民中卻擁有極高威望。
  
  沙王仍是那麼隨和,笑呵呵地拍拍這個的肩膀,打一打那個的胸口,帶著班大人和瓷娃娃,來到不遠處另一間帳篷,這裡住著個老太婆,她的態度與普通沙民截然不同,倒是和王妃有幾分相似,對王駕愛理不理的。沙王對她說了幾句什麼,她上下打量了瓷娃娃幾眼,跟著揮揮手,把他們三個全都轟走了。
  
  當天晚上,仍是和以前一樣,一老一小坐在牢房中,喝著這世上最最嗆喉的劣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但剛喝道一半,外面鐵門聲響起,有人走了進來,就是回來前見到的那個老太婆。
  
  老太婆手裡捧著一疊衣服,放到謝孜濯身前,沒說話,和所有沙民一樣,笑了笑就走了。
  
  衣料是舊的,但針腳很新,顯然是用舊衣服改成的,瓷娃娃拿起幾件一比,居然和自己的身材完全貼合......瓷娃娃這才明白過來,沙王帶著他們去見老太婆,是請她幫忙做衣服。
  
  這倒難怪,找遍沙民營地,怕是也找不出一件謝孜濯合適的衣服,人家以胖為美,雖然沒能見到沙民女娃,但不難想像,那些躲在家中的女娃肯定也沒有瘦弱的,瓷娃娃想要衣服非得現做不可。
  
  回想剛才,老太婆只瞄了幾眼,又用了這麼短的功夫就該出合適的衣衫,也能算是一門手藝了。
  
  轉過天,彷彿前一天又重新來過一遍,去一樣的地方,做一樣的事情,吃一樣的東西,甚至晚上在牢裡喝酒時,那個老太婆也再來了一趟,手裡仍是捧了一疊衣服,只是這一次不再是就袍子改制,而是全新的衣袍……昨晚來不及做新的,今天時間充裕了,給你做了幾件新衣服。老太婆用磕磕絆絆的犬戎話交代了一句,隨後轉身離開。
  
  等她走後,班大人開口:「今天我問過沙王,這個老太婆是他王妃的母親,族中出名的巧手女人。」
  
  沙民是一夫一妻之族,沙王唯一的丈母娘,族中地位身份何其尊崇?卻親手給一個被俘的異族女娃做衣衫,昨晚改過舊衫不算、今天還要再做新衣,這是放在中土各國都不可想像的事情。
  
  班大人慢悠悠的開口:「其實,你我落在沙民手中,也算是運氣了。」
  
  「沙民人很好,」瓷娃娃先是點頭同意,可跟著又話鋒一轉:「不過我倒寧願他們兇殘些,狠毒些。」
  
  說著,瓷娃娃喝了口酒,一陣咳嗽之後輕輕嘆了口氣:「若有機會,我會殺光這一族的。」
  
  一句話之後,她的氣息平穩下來,聲音清淡且平靜:「他們殺了宋陽。」
  
  忽然之間瓷娃娃笑了。
  
  想笑所以就笑了,原因很簡單,剛剛才想到自己活下去的全部道理,似乎就剩下了兩個字。
  
  報仇。
匿名
狀態︰ 離線
279
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5:46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七章 翻車

  班大人沒什麼表示,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看著瓷娃娃的笑容……從笑紋勾起到笑靨盛放再到在最後消散而去。
  
  對謝孜濯要做的事情,班大人不會勸解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班大人自己還一團糟,又哪有心思去管旁人,不過當她的笑容落入眼中,又消融在夜色時,老頭子的心沉了一沉.
  
  鋪天蓋地的蝗蟲過後,農民面無表情呆坐於田間;百年不遇的洪水襲來,方圓千里化為澤國,災民失聲痛哭;敵國軍馬打破雄關,所過之處盡化焦土,南理士兵憤恨成狂;可怕瘟疫爆發,繁華城池屍臭衝天,小娃娃抱住父母屍體不停搖晃……做了一輩子的大官,什麼樣的人間苦難右丞相都見過,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娃娃,她活得很好,卻不存一絲快樂、一絲希望。
  
  謝孜濯迎上了右丞相的目光,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瓷娃娃又笑了下:「其實,我本來有一個機會的。」
  
  班大人不明白她口中的『機會』指的是什麼,皺了下眉頭:「殺光沙民的機會?」
  
  「高高興興過活的機會。」瓷娃娃蜷起雙腿、雙臂環膝,她最喜歡的坐姿,團成一團讓她感覺到很安全:「兩雙父母死後,我總會做一個夢:殺了皇帝為他們報仇。我能明白,想要報這個仇只是做夢吧,可我沒辦法甘心的,學不了武功我就學別的,只要和造反、打仗有關的東西我都會看,我都想學。我翻爛了父親留下來的燕重吏資歷,背熟了謝門走狗能查到的各個燕國大兵營的分佈,拚命想要弄清睛城各衛的職責和部署…可學習這些東西對報仇全無絲毫幫助,唯一的一點用處僅在於:越學我就越明白,像我這個樣子,想要殺景泰根本不可能。那時候我不知道,宋陽還活著。」
  
  「宋陽的第一次出現,很…」瓷娃娃側頭想了片刻,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措辭:「很神奇。」
  
  謝孜濯不知道,有關『宋陽神奇』的形容,她不是第一個人。
  
  「他居然能偽造燕國師諭令,本來我已身陷死局絕無倖免,結果就被他的幾滴血輕輕鬆鬆給破掉了。還遠不止如此……常春侯做過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麼?」謝孜濯問班大人。
  
  後者搖了搖頭:「所知甚少。」
  
  老頭子說謊了,在銷金窩養傷的時候,宋陽這幾年裡做成的事情,顧昭君早都給他講過了,不過班大人現在看得出,瓷娃娃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既然她想說,他再聽一遍又何妨。
  
  燕國師小鎮遇伏、燕睛城萬民暴亂、燕皇宮付之一炬、燕皇帝嘔血重病;他還救下了譚歸德成就了燕國最強大的一股反賊;與回鶻大可汗兄弟相稱為南理拉來一座兄弟國邦;與山中蠻人交誼深厚、尋回前朝大洪藏於世外的奇兵蟬夜叉;重挫靖王得南理佛徒支持、封邑內建設佛家神聖地……真正的如數家珍,有關宋陽的事情,一樁又一樁娓娓道來,不知何時瓷娃娃變得神采奕奕,說到激動時甚至忘形的手舞足蹈。
  
  一邊說著,她一邊笑著,所有這些事情,她都不曾參與,可她與有榮焉。
  
  謝孜濯在為了這個叫『宋陽』的傢伙自豪。
  
  「第一次見他,他又急又怒,跳腳喊著要殺和尚滅口;第二次見他,他窮得叮噹亂響、為了錢愁眉苦臉。這樣的人,真沒法讓人指望他能做什麼。」瓷娃娃的笑容更盛:「可就是這樣的人,居然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他一個人做的,比著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更多、更有成就。聽說了他的故事,又和他共處過一段時間,忍不住、忍不住就信他了。」
  
  「為兩雙爹娘仇,我一定一定要報的,但我又怎會不明白,只是一廂情願痴人說夢罷了。不過認識他以後就不一樣了,我信他,他和我做一樣的事情,我做不來的但他會做得很好。」
  
  心底深處的想法,第一次說出口,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瓷娃娃有些語無倫次了:「更關鍵的,景泰大仇我不能假手旁人,父母血仇豈容旁人代勞?唯獨他是例外,我的父母也是他的爹娘,真要較真算起來,我們是一家人,他還是我的『當家的』。本來我扛不住又放不下的擔子,順理成章地就被他擔了過去。我不是想偷懶,只是、只是這件事他能做得比我好一萬倍……我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有了著落,有了個依靠,有了個我能夠指望的人。」
  
  說到這裡她忽地閉上了嘴巴,沉默了好一陣,再開口時從表情到語氣都恢復了平靜:「這樣一個人,以前沒有他的時候,我無所謂的;可後來他來了、現在又走了,我很不開心。」
  
  班大人點點頭,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老頭子本就不會安慰人。瓷娃娃也不再說什麼,橫身躺臥在毯子上,雙臂抱胸用力抱住了自己,睡覺。
  
  她本來有一個機會的,一個卸下重擔、試著去快樂過活的機會。可宋陽死了,這個機會也隨之不存。
  
  隨後的日子過得毫無新意,每個今天都在重複著昨天,但每個今天都會比昨天過得更慢。
  
  從狼卒身上蒐羅來的軍報中,暫時也沒能找到對沙民有用的情報,不過班大人倒是找出了一條和自己有關的消息。是一封來自普通狼卒的家書,寫好後還沒來得及寄出,應該是寫給心上人的信,或許是為了逗愛人開心,其間記述了一件趣聞:犬戎說把南理使團送過去了,回鶻卻說沒見到人,現在兩國正在吵口水仗……
  
  又是四天過去,這天晚上班大人剛剛完成了工作,抱著酒罐、和瓷娃娃告辭沙王,才剛一離開帳篷,忽然一陣響亮歌聲傳來,所有沙民都從家中走出來,唱起本族的民歌,調子低沉卻雄壯,頗多蒼涼。
  
  一支沙民小隊正從南方進入營地,三十餘人,個個神色疲憊衣袍腌臢,身上還帶了一股令人聞之慾嘔的惡臭,但營地中沙民望向他們的目光充滿崇敬,齊齊唱響的歌聲顯然也是為了歡迎這支小隊。
  
  瓷娃娃和班大人暫時駐足,不敢隨意走動,站在『金帳』外面無表情地看熱鬧。
  
  那支沙民小隊進入營地後並未停步,而是一直向前,直奔金帳而來,待他們進入金帳後,其他沙民的歌聲才告停歇,大家散開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回牢房途中,班大人就向沙民問明白了狀況,對瓷娃娃道:「今晚好好休息吧,明天沙民就會拔寨啟程,開始向北遷徙了。」
  
  沙民準備搬家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沙民的那點家當,哪用花十幾天的功夫去收拾整理,他們早都收拾好了,卻遲遲不肯啟程,對此瓷娃娃本來還有些奇怪,聽了斑大人的話之後她若有所思,問道:「沙民一直沒動,就是在等剛剛那個小隊?」
  
  果然,班大人點了點頭,這次不等瓷娃娃再問就直接給出了解釋:這支小隊是『收屍』的。沙民善待亡者,對敵人的屍體都會加以掩埋,何況死在戰場上的同族。
  
  黑沙暴颳起的那一晚,沙民在花海裂谷的兩側,各打了一仗。犬戎騎兵不堪一擊,沙民戰果輝煌損失極小,倒不是狼卒不夠精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坐騎全都驚了,再怎麼訓練有素的騎兵,控制不了戰馬也會變得脆弱不堪,何況又身處風暴中,只有任敵人宰割的份;
  
  倒是與羅冠那一仗,讓沙民損傷不少,尤其大宗師和宋陽先後出手,都用的是霸道、搏命的手段,死在他們手上的『怪物』幾乎無一留下全屍,只碎成兩截都算走運的。
  
  沙民安葬同伴,一定要全屍入土的,現在回到營地的那支小隊之前就留在花海,為死去的同伴拼湊、縫合屍體,再加以掩埋。沙民信仰獨特,縫合屍體這種活不是隨便誰都能做的,非得是族中的祭祀才行。
  
  現在祭祀們都回來了,說明花海戰場已經打掃完畢,明天沙民就會撤離此處了。剛才全族齊聲歌唱,既是對祭祀的送上祝福,也是對橫死的同族表達哀思。
  
  班大人解釋完,兩個人已經到了牢房門口,瓷娃娃站住了腳步:「走之前能不能去他墳前看看?本來沒想去,可要離開了,心裡捨不得。」
  
  班大人搖了搖頭:「他們放不放你去再另說,主要是你去了也白搭,沙民掩埋屍體,不立碑不堆墳,全無任何標記,你到了花海也找不到他,放下吧。」
  
  瓷娃娃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忽然又想哭了。他連一個墓碑都沒有,諾大天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埋骨何處……

  兩個俘虜回到牢房的時候,從花海返回的沙民祭祀也見到了沙王。
  
  沙王面帶笑容,毫不嫌棄對方身上的骯髒和屍臭,認真和每一個祭祀擁抱做禮,口中蠻話不停著力慰問他們,但祭祀們個個神情嚴肅,待行禮過後,大祭祀揮手屏退其他人,獨自留下來和沙王說了一會子話。
  
  不久之後,沙王面色陰沉,與大祭司並肩走出帳篷,喚來最最精銳的三百族中勇士,沉聲交代了些什麼,隨即一揮手,眾多武士背負利刃連夜啟程離開了營地。
  
  到轉天清晨,奉沙王命令出去辦差的武士還未返回營地,估計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沙王並沒有再等他們,一聲令下舉族動遷,數萬沙民集結成隊,在初秋之際向著寒冷北方進發。
  
  行程中不用再翻譯犬戎軍報,班大人和瓷娃娃清閒了下來,沙民給他們的待遇很好,把他們安置在一輛大車上,不用走路那麼辛苦。
  
  班大人覺得自己活不了太久了,差別僅在於是終老回鶻還是埋骨草原,既然都是客死異鄉,他也就無所謂了,隨著沙民一路前行,偶爾還有興致舉目眺望北地草原的壯麗景色。
  
  瓷娃娃一如既往地平靜,說話時會皺眉、會微笑,但並非心情使然,僅僅是表情。
  
  旅途漫長而緩慢,轉眼十幾天過去,全沒有一點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意思,倒是草原上的風越發猛烈了,對此沙民非但不畏懼,反而異常愜意,隨時可見有青壯會甩掉長袍,打起赤膊迎風高歌,身邊老幼拍掌歡笑、附和……全不見被迫遷徙離開家園的痛苦,只有生存於遼闊天地間的滿心豪邁。
  
  沙民享受狂風的同時,也沒忘記剛剛加入族中不久的那兩個人,特意在瓷娃娃和班大人的大車上加置了一定小小的帳篷,看上去不倫不類,卻真正遮風禦寒。
  
  善良且樂觀的一族,可惜,他們殺了宋陽……
  
  行程之中,兩個俘虜也不是成天在車上坐著,趕上風和日麗的時候,也會下來走一走,活動下筋骨,這天兩個人正隨口閒聊、徒步行走,忽然喀拉拉的一陣悶響傳來,前面不遠處,一輛大車的輪子散碎,整座車子都告傾覆。
  
  『長途搬家』中偶有翻車,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瓷娃娃和班大人也根本沒在意,可是等他倆見到從車上散落在地的貨物時,兩個人卻一起愣住了:茶餅、石雕、鑲銀玉器、特色藥材……分明都是南理特產。
  
  沙民的家當裡怎麼可能會有南理的特產?即便二傻也能想通的道理,這些東西都來自過境犬戎、出訪回鶻的使節團吧!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瓷娃娃默不作聲暫回自己的車架,班大人則跑到翻到的大車前,一邊張羅著幫沙民收拾東西,一邊用犬戎話和身邊人隨口閒聊著。等班大人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弄清了事情的經過:
  
  全不出所料,這些東西是沙民搶來的。
  
  不過沙民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自己搶的是南理人,他們只看見有狼卒護送大車隊經過,跟蹤一陣就就集結人馬追上去動手了,還以為他們搶的是敵族犬戎。
  
  瓷娃娃再問:「這麼說,邱大人他們,整整一座南理使團,都被沙民殺了?」雖是皺眉發問,但她的語氣卻是釋然的,又找到一個屠滅沙民的理由,這很好。
  
  可班大人搖了搖頭:「沙民把搶劫和打仗分得很清楚,搶東西的時候一般不會殺人,即便是敵族,只要不反抗,沙民也會留活口,把東西搶走就夠了。我剛剛問過,那次他們沒殺人。」
  
  對班大人,沙民根本就沒有撒謊的理由,他們說的是實話。
  
  瓷娃娃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不過這個意外發現,倒是讓她想通了另外一件事……她能想到的,班大人也早都想到了,不等她出聲老頭子就先開口了:「沙民把我家使團洗劫一空,但並未傷人,可事情是出在草原上的,犬戎難辭其咎。」
  
  瓷娃娃接口:「別國使團被本國地面上被族搶劫,雖然不是狼卒所為,但這件事若傳出去,大單于的臉就丟到鞋子上去了,被別國嗤笑不說,連本國臣民都會覺得狼卒無能。」
  
  班大人冷笑了一聲:「所以犬戎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光我家使團,再傳報我朝,說使團已經安然過境。」
  
  「所以犬戎聽說還有草原上還有掉隊使節,就要調兵全力追殺,意在滅口吧。」瓷娃娃嘆了口氣,宋陽並非死於狼卒蹄下,但和犬戎有撕扯不開的干係,仇人又多了一個。
  
  仇人越來越多,實力均強大無匹,這讓瓷娃娃很有些頭疼。

  阿伊果在數數。
  
  裂谷底部悶熱,但並非暗無天日,上面日昇月落谷底全能察覺,阿伊果按照山裡的習慣,每過一天她就在泥地上劃一道,結果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一頭泥鰍路過,全都給抹平了。阿伊果這才想起來地面劃道不保險,從狼卒遺骸中找來一隻馬鞍子,改用小刀在馬鞍上記日子,當然她沒忘把前面那七道補上去。
  
  前後數了兩遍,阿伊果扔掉了馬鞍子,滿臉的晦氣:「搞啥子麼,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慢戳戳的日子,活活憋瘋老子!」
  
  齊尚頭枕雙手、躺在花梗鋪成的蓆子上,聞言笑道:「不到一個月還不好?要是現在過去了十年,咱還沒能上去,那才真正會瘋吧。」
  
  按道理說一個月的修養不算短了,可大家都傷得不輕,身邊既沒有大夫也沒有靈藥,谷底又環境特殊、潮濕悶熱不利內傷癒合,最要命的是那些怪魚攔路,憑著他們現在的力氣,絕沒有機會打出裂谷。
  
  莫說傷勢還在,就算齊尚等人全都生龍活虎,想要殺出去也力有未逮,除非大宗師能盡數恢復,偏偏羅冠傷得最嚴重,想要能再出手,最快也得要半年工夫。
  
  不過幸運的是,谷底下的泥鰍怪雖然兇狠可怕,可畢竟是畜生,遵循本能而活全無智商可言,它們只知道這些人帶了魚卵的氣息不能加以傷害,但全不去想為什麼這麼久還沒看到小魚,對這些人的態度也始終沒有變過:不打擾也不許他們離開。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想想齊尚的話,也的確是那麼個道理,不再抱怨什麼了,邁步走到齊尚身邊伸腳踢人家:「邊上挪挪咯,讓老子躺一躺。」
  
  齊尚納悶:「那麼大一片蓆子你不去躺,非得躺我這?」
  
  「你壓過了,軟戳戳舒服咯。」阿伊果回答的理所當然。
匿名
狀態︰ 離線
280
匿名  發表於 2013-2-5 01:56:06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八章 當家

      齊尚失笑,他不和女娃娃計較,啥也沒說,翻了個幾個身到一旁去了,身體傷勢未癒,打滾的姿勢笨拙可笑,惹得不少同伴都搖頭莞爾,齊尚自己也笑呵呵的,哪怕插科打渾扮小丑,只要大夥能開心就好。

      阿伊果倒不急著鳩佔鳩巢,轉頭望向和大家一樣無所事事、正站在一旁發呆的南榮,招呼道:「小南,這個地方好,你要不要來躺?」小南不理她,阿伊果也不當回事,美滋滋地往齊尚讓出來的蓆子上一躺,閉眼睡覺可沒多久她又張開了眼睛,這些天光睡覺了,又不是七老八十,哪有那麼多睏意。

      阿伊果睡不著也不讓別人安寧,她又伸手去捅齊尚的肩膀:「你說,咱還得待多久?」齊尚愛說話不假,但是對這個早就說過幾十次的事情也提不起啥興趣:「您老能不能換個話頭,總嚼這點事,口水都不咸了。」

      阿伊果撇了撇嘴,換了個問題:「你說,咱們上去之前,會不會有人來救咱們?」

      齊尚應道:「找是一定會有人來找,但能不能找得到基本不用想了,我倒盼著別人找不到這裡,否則多半會失足跌下來,這地方太害人。」這些天裡,也不是沒有人摔下來過。前前後後總共有幾十人掉落,摔得粉身碎骨,無一例外都是犬戎騎兵。狼卒幾個大伍在花海失蹤,犬戎軍官當然要派探馬追查,裂谷太隱蔽,傷人太平常。

      後來狼捽髮現裂谷,還曾派下來一支精銳隊伍探底,結果盡數葬身魚口,本來齊尚等人還擔心會再有大隊敵兵下來,但等了一陣,對方再沒了動靜大夥才放下心來。事情倒不難想像,花海戰場一目瞭然,幾個狼卒大伍都死在了沙民手中,既然已經確定了兇犯,犬戎大軍也犯不著和這個裂谷過不去。

      裂谷分隔南北,至少到現在為止,犬戎士兵大軍還沒能找到它的邊際,不久前祭祀在北邊縫合同族屍體,狼卒探馬明明能看到遠處人影活動,但就是沒辦法跨過天塹。

      此事層層上報最終犬戎大軍得到了命令是暫時不用去管沙民,既然遭遇了沙民,那些南理使節也必死無疑,這樁臨時的任務也告瞭解,大軍繼續執行原來的命令,向著西北方向進發。

      齊尚又繼續道:「說句實在話,咱們現在的環境不好可暫時看也沒什麼危險,不過是被困住一陣罷了,我不貪心,所以也不指望能有人找過來就是盼著家裡能盡快把小姐從蠻子的手中救出來。」

      一旁默默不語的南榮聞言,眉峰微微一挑,反問:「家裡?現在連消息都傳不出去,家裡又能知道什麼?」巴夏接口,語氣篤定:「草原上不止一隻謝門走狗。」

      穿越犬戎草原,謝門走狗只動用了小古這一條線,但在草原上帛先生的手下當然不會就小古一個手下。

      草原上消息往來不便,宋陽一行少於外界聯絡,不過就連小古都不知道的,每隔三五天的路程,在途經一些大城時都會有謝門走狗接應上來,專門由巴夏負責聯絡,不過之前的行程一直平安無事,那些小狗並未和其他人相見。

      如今他們被困深谷,下一站的小狗沒接到人,自然會展開追查。

      承合陳坐書房額頭間汗神情焦急,正奮筆疾書,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尤其古怪的是,她這次是用左手運筆加之寫得飛快,所以字跡歪歪扭扭很是難看。

      片刻之後寫好了信,郡主還不肯停手,把筆放到一旁,又對著信箋扇起了扇子,讓墨跡盡快干掉,最後又從几案上的熏香爐中倒出些香灰,連著信紙輕輕揉搓一陣,儘量讓信箋顯得破舊些。

      她才剛剛做好這些事情,公主殿下就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跑進來,任小捕神情興奮:「聽說有消息從北邊過來,宋陽的?」初榕臉上先前的焦急消散不見,變成了開心笑容,一雙眸子眯成了月牙,把手中信箋向前一遞:「你自己看。」

      小捕好像捧著寶貝似的,把信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因為是左手書寫她沒看出筆跡,憑著她的馬虎勁自然也查不出其他破綻,信上字數不多,就說了一件事:宋陽等人在草原上一切安好,現在暫時停止去往犬戎的行程,正在追查南理使團的失蹤之事。

      小捕長長鬆了一口氣,放下信喜滋滋地:「沒事就好,這麼久都沒消息,還道他也失蹤了呢,再不來信我都忍不住……」

      不等說完任初榕就皺眉打斷:「忍不住也要忍,還記得宋陽的話麼?」小捕老實巴交的點點頭:「我要是再動用「未卜先知」的本領,神罰災禍就會降到他身上。」說完她又老大不甘心似的,鬱鬱道:「若非如此,我早就「看」到他了!」

     任初榕生怕妹妹會不聽話:「他這不是沒事麼,你動用那項本領,反倒是給他找事。」

      小捕一聳肩膀,好像還不放心似的,又抄起信箋看了一遍,結果這次看出端倪了,眉頭皺得老高:「這信是誰寫的啊,我用腳都比他寫得好。」

      「帛先生那邊轉過來的,自然是草原上小狗寫的,犬戎人能寫出漢字來你就知足吧,要真給你寄過來一份犬戎文書你才心滿意足?」任初榕笑著,謊話編得滴水不漏。

      宋陽不是個『纏纏綿綿』的人,以前他出門,給家裡傳書很少親自執筆,大都由同伴代勞,反正沒有什麼肉麻話,不過是通報一聲身邊環境,讓家裡放心,誰寫都一樣。

      小捕不虞有詐,又和姐姐閒聊了幾句,高高興興離開書房跑去給小九報喜,公主向小丫鬟去報喜,這種事情也只有任小捕做得出來。

      直到小捕走遠,任初榕才斂去笑容,從袖中取出另一份雀書,字跡工工整整:狼卒調動追殺漏網使節,宋陽一行盡數失蹤。

      正如齊尚、巴夏猜測的那樣,草原上的小狗都已經動了起來,開始追查此事,可是到這封信傳出時,他們還沒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到現在為止,草原上的小狗還不知道花海惡戰、宋陽已死,他們能查出的結果是那一行人被追殺、而後消失不見。

      郡主凝神想了片刻,重新提筆蘸墨,又寫了三封信,隨後起身離開書房,去了毗鄰侯府而建的回鶻衛兵營,找到回鶻首領阿里漢。

      第一封信是寫給回鶻大可汗的:回鶻與犬戎兩國交戰多年,彼此細作往來,不用想也知道,草原上一定藏了回鶻的奸細,最重要的是回鶻和草原接壤,且宋陽等人出事的小城距離邊境已經不算太遠了,任初榕把宋陽一行失蹤之事如實告知,希望日出東方能念及兄弟情分出手,看看有沒辦法幫忙找人。

      離開回鶻兵營,任初榕又去找了漂亮和尚。第二封信要請施蕭曉傳寄、去往吐蕃的雀書。

      無魚師太曾到草原遊歷,對犬戎異常熟悉,且她的武功、見識都不同凡響,是去回鶻尋找宋陽的最佳人選。宋陽失蹤牽連重大,先不去論朋友交情、不去想他曾對無魚有過大恩,單說他的身份,常春侯若真出了事,封邑自然也不復存在,對妙香吉祥地影響重大,萬事都要以他的安危為首,現在自然再顧不得吐蕃活佛的七七大慶。

      任初榕催請無魚立刻啟程,或先去回鶻再上草原、或轉道大燕去往犬戎,時間緊迫,萬萬耽誤不得。

      另外任初榕還藏了一個小小奢望,云頂活佛修為驚人心腸仁厚,如果他能和無魚同行就更好了。

      前兩封信傳出,任初榕又折回侯府,親手放飛一隻信雀,最後那封信是傳給父王的,也是最沒用處的一封信,使團失蹤不見,南理總要做些什麼,鎮西王在南理有勢力,可是對草原鞭長莫及,任初榕並不抱太大希望,但還是給父親寫了封信,希望他能想想辦法。

      最後郡主又喚來貼身鐵衛魏治,著他挑選精銳紅波衛,易容改裝趕赴犬戎,接應無魚師太,一起在草原上找人。

      能做的都做好了,任初榕深深吸氣,緩緩吐出,隨即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翻開書案上有關封邑內諸事的卷宗,一頭紮了進去,繼續忙碌了起來。

      沒過多久又有客人來訪,顧昭君和施蕭曉聯袂前來。

      宋陽消失不見、凶多吉少,郡主竟然還有心思去處理那些瑣碎事物,這讓顧昭君多少有些意外,但沒去評論什麼,開門見山道:「明天我就和施蕭曉一起動身,先去睛城找李紅衣,集結好手經由大燕趕赴犬戎。再之後或者匯合謝門走狗,或者匯合無魚尼姑,人多了彼此也有個照應,總歸要把宋陽帶回來。」

      任初榕和顧昭君交往不多,雖然以前也聽宋陽說起過姓顧的其人其事,但一直以來在郡主心裡,都把對方當成個生意人,沒想到他會主動請纓去北上找人。

      任初榕直入正題:「正有紅波衛集結,明天與顧先生一起啟程,先生放心,一路之上所有隨行紅波衛,都以你二人馬首是瞻,絕不會有不奉號令、自作主張之說。」她把派去匯合無魚的紅波衛,交給顧、施兩人來帶。

      顧昭看呵呵一笑:「如此最好了,我這就回去打鋪蓋。」

      沒有太多客氣,任初榕只認真應了四個字:「多謝、費心。」顧昭君搖著頭向外走:「費心的確,多謝卻不必,常春侯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有好下場,要知道銷金窩還要靠著封邑庇護,那是姓顧的翻身的本錢,打了水漂我就完了。找宋陽是為我自己,你也就不用謝什麼了。」

      「另外還有一事」任初榕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開口:「宋陽失蹤的事情,對筱拂請務必隱瞞。」

      若聽說宋陽出事,筱怫會怎樣?任初榕不敢想,所以不敢說,只盼著那個無賴傢伙福大命大,盡快回來吧。

      施蕭曉點頭:「放心。」兩字後稍加停頓,又補充了一句:「你也莫擔心。」

      顧昭君也站住了腳步,回頭似笑非笑:「再就是,郡主也要注意身體,別為了封邑裡的瑣事操勞個不停,病倒了就不好。」

      任初榕全當沒聽出老顧的話中的譏諷,只是笑了笑,把兩人送走後轉身回屋,又打開卷宗,核對大筆銀錢的出入、查校南威的工期、產量。

      晚飯時任初榕和妹妹說說笑笑,如果顧昭君、帛先生、李紅衣這些大小狐狸在場,也都看不出她有絲毫異樣,更不用說沒點心機的小捕,其間小捕還在笑話寫雀書的人字跡難看來著。

      晚飯過後任初榕再回書房,依舊為了封邑中的事情忙碌著,但這次甚至連她自己都沒能察覺,忽然一滴眼淚濺碎於卷宗,暈染了少少墨跡。任初榕的手顫抖幾下,拿過茶杯喝了一口水,

      想要壓一壓紛亂心思,不料魂不守舍中口中茶水狠狠嗆進了氣嗓。

      大咳不止,眼淚更是終於找到肆意湧出的藉口任初榕被嗆到淚如泉湧。

      再劇烈的咳嗽也有結束的時候,任初榕沒拿帕子,就用袖子抹去淚水,蘸掉卷宗上的水漬繼續幹活,

      這是他的封邑,總要有人給他看著:這是他的家,總要有人做事、

      有人主事,誰都能亂誰都能慌,唯獨我不可以,只是你要快些回來啊,因我不知道我能撐多久。
     
      任初榕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諸葛小玉目光陰鷙,負手站在一座依山而建的村落中臉上沒什麼表情。

      平日裡他都是這副樣子,所以在他周圍的眾多手下也不覺得什麼,只有諸葛小玉自己知道,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食指、中指,正無法抑制的輕輕顫抖著,左手的指間刀是他的絕招,每到出奇憤怒、想要殺人時他的那兩根手指就會不自禁地輕輕跳動。

      不過這次,手指跳動不僅是憤怒,還有驚訝……驚怒交加。

      就狙殺鎮慶大營軍官家眷一事上,當朝第一重衛武夷衛,與以前的監國重器常廷衛餘孽爆發一場大戰。「株連」是皇帝落在武夷衛頭上的重任,諸葛小玉輕易不會調運州府兵馬協助一是為了保密、二是怕被皇帝看輕,而最重要的,他也真想和謝門走狗鬥一鬥。

      堂堂武夷衛若是連一群賊都鬥不過,趁早解散得了。可連番糾纏下來武夷衛還真就鬥不過那群賊,在「株連」之事上,他們撲了十家,至少有七家已經人去屋空。這七家空屋中,還會有一兩家被人家設下陷阱,手段匪夷所思防不勝防,武夷衛不斷有傷亡,而謝門走狗到現在也只被抓住了十幾個人,還都是邊緣小狗,從他們口中挖不出什麼有用線索。

      直到不久前,他們盯上了一個很有些份量的謝門走狗,是個掉光了牙齒的老頭子。武夷衛動用大批人手抓捕,此人被緝拿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張紙條吞進了腹中。

      走狗雖老但身手不凡,反抗了一陣才被制服,那時他早都吞掉字條了,當日負責辦差的武夷衛主官是個幹練角色,制服老頭子後二話不說,直接開膛取出了字條。

      武夷衛處處比不得當年常廷衛,可他們也不是白吃飯的,精通各種酷刑,老頭子被開膛破肚一時還不得死,又被審問了兩天才告斷氣,老狗到死也沒說出有用口供,但是武夷衛還是靠著厲害法門,把他吞入肚子、腐損嚴重的字條還原了幾個字出來。

      武夷衛慶幸不已,幸虧是個牙齒掉光的老頭,若他還有牙齒,再吞掉字條前嚼上幾下,那就連這幾個字都沒有了。

      就是靠著這幾個字,武夷衛不懈追查,終於被他們摸到了一條大魚:他們找到了謝門走狗轉移罪屬的中轉營地,便是諸葛大人現在身處的這座小小山村。

      武夷衛中的陷阱太多了,即便情報可靠他們也不敢再大意,反覆核實小心監視,最終十足篤定,謝門走狗救出罪屬後都會先送這裡,等攢夠一定人數後再轉移出去。

      如此重大的突破,諸葛小玉興奮不已,率同好手親自帶隊趕來抓捕,不料他們又撲空了,山中有暗道,犯人們早都逃了個一乾二淨,而更讓他驚駭的是,本以為再不會錯、不料此間仍是一座陷阱。

      村後山崖幾處起支撐作用的大石都有被人鑿動過的痕跡,只不過沒完工,諸葛小玉也是行家,剛剛他親自上山轉了一圈,如果盡數完工再填埋進炮藥,只要一點引信,數不清的沙石會傾瀉而下,小小村落轉眼就會變成一座巨大墳塚。

      已經從山上下來半晌了,諸葛小玉站在村落中,心情仍是不能平復,武夷衛那些手下的本領他這個主官最瞭解,他們的心思不差,即便謝門走狗用了苦肉計,想要騙過他們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到了最後他們還是上當了,只能說明人家技高一籌。

      可對方擺出這麼「周到」的一座陷阱,又為何沒能完工?不是因為武夷衛來得太快,諸葛小玉在山上看得明白,那些被開鑿的石碴雖然很新,但並非剛剛開鑿,至少放了有七八天了,這便說明謝門走狗在幾天前就停工了……諸葛心中計算了下,如果他們不停工,自己進入山村的時候,一定能聽到隆隆巨響,然後眼睜睜看著萬鈞土方從天而降。

      謝門走狗遇到什麼緊急事情,所以放棄了這個陷阱?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可對方究竟遇到了什麼,死裡逃生的諸葛就算撞破腦殼也想不到,對謝門走狗而言,還有什麼事情比著伏殺武夷衛都司指揮使還要更重要?

      再理智的人也難免自以為是,諸葛小玉不例外,他把自己的身價想得稍稍高了些,在帛先生眼中,他的命雖然也挺值錢,但是比起宋陽、比起小姐,乾脆是爛泥一堆。

      沒能完成陷阱的原因很簡單,帛先生抽調人手,所有精幹小狗,全都跟他一起北上去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5 07:1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