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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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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2 18:07:06
第十章 臭蒿

     偏房內的木床上,牛氏剛來醫館時蓋的兩床棉被早已取了下來,換成了薄薄的單層布,可蓋兩床棉被時牛氏冷得臉色青紫,現在卻雙頰赤紅,嘴唇火燒火燎般乾裂,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口中呻吟著無意義的胡話。
      
     陸遠志用手背碰了碰病人的額頭,一張胖乎乎的小圓臉瞬間變得愁眉苦臉:“熱得厲害,看樣子病勢嚴重,藥效不怎麼明顯。”

     一聽這話,牛大力就傻了,抓住老娘的手心疼的摩挲,眼眶裡淚水直打滾:“俺的娘誒,拉扯兒長這麼大,沒讓你享上一天福,還累你牽腸掛肚,去打什麼鳥魚,落下這般鳥病,俺牛大力真不是個東西呀……”

     “照說龐先生的藥方是對癥的呀,《肘後方》載,'青蒿一握,水二升,搗汁服之,治療溫瘧有奇效',這是不會錯的。”陸遠志撓著頭皮自言自語,片刻之後轉過身問道:“小師妹,你學醫比我強,可有什麼辦法?”

     醫館弟子之中,李青黛的醫術僅次於首徒張建蘭,若論書本上的知識甚至還要勝過一籌,只欠缺些許臨床經驗,所以陸遠誌有疑難就問她。

     至於秦林同學嘛,已經被華麗麗的無視了。

     不過青黛並沒有回答陸遠志的問題,而是低垂著臻首思忖什麼,嬌美的臉龐被躍動的燭光勾勒出了迷人的側影,秀氣的眉頭緊皺著。

     與此同時,秦林也摸著下巴沉思,目光似乎看著青黛,對陸遠志視而不見,完全神遊天外。

     陸遠志一頭霧水:這兩個傢伙,該不是……

     張建蘭也得到病人情況不妙的消息,打著呵欠從學堂那邊過來了,嘴裡還在抱怨白斂等學徒:“你們啊真是大驚小怪,須知病有輕重緩急,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算藥到病除,也沒有一時三刻就要見效的道理,病家那傻兒子不曉事,你們在醫館做這麼多年了也不曉事?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來……”

     忽然他就像哽住了似的連忙把後半截話吞回了肚裡,因為牛大力已回過頭,一雙銅鈴大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

     心頭打了個突,張建蘭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出師去做王府醫官,沒必要和這等粗魯蠻橫之人鬥氣,若是惹急了被這牛大力擂上一拳,豈不冤枉來哉?

     張建蘭趕緊換成笑臉,自信滿滿的道:“有龐先生開的方子,料想病人沒大礙的。”

     牛大力橫了他一眼,甕聲甕氣的說:“那就好。如果俺娘有什麼三長兩短,俺饒不了你!”

     張建蘭哭笑不得,心說方子是龐先生開的,藥是秦林搗的,陸遠志是留下來觀察病情的,為毛有問題就怪我?

     牛大力冷哼一聲,威脅之意不言而喻:誰讓你態度不好呢?俺還就怨你了,咋的?

     張建蘭無可奈何,看見秦林和陸遠志擋在病床前,沒來由的心頭煩悶:“哎哎,學醫不精的人快讓開啊,別耽誤我瞧病。哼哼,連這點小病都拿不準,最後還不得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

     陸遠志往旁邊讓了讓,張建蘭湊到病床前面,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咯咯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最後才語無倫次的道:

     “怎麼、怎麼會這樣?青蒿治溫瘧,這可是《肘後方》上白紙黑字寫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話音未落,牛大力就抓住張建蘭的脖領子,把他給提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說的都是屁話,俺娘就躺床上病得這般樣子了,難不成還是假裝出來的?”

     張建蘭只有腳尖能著地,看著兇神惡煞直欲一口把他平吞了的牛大力,醫館首徒、未來王府良醫副大人的額角汗水就嘀噠嘀噠往下掉,只見他眼珠子亂轉想著脫身之計,無奈肘後方所載的驗方都沒有效果,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呢?

     本來還有不少清熱解表的方劑可以用用,但論起來效果都不如青蒿,牛大力又是這般蠻不講理,張建蘭生怕用了沒效果反而惹惱這渾人,想說又不敢說。

     一眾醫館弟子、學徒都被吵醒,見此情形都覺好笑,張建蘭畢竟是醫館即將出師的首徒,便忍著笑七嘴八舌的勸解牛大力,誰知老母病情嚴重,牛大力蠻性發作,沙缽大的拳頭只在張建蘭頭頂上晃,不肯將他放開。

     眼見牛大力兇性發作,稍不留神那油錘也似的拳頭就要砸落,張建蘭嚇得魂飛魄散,忽然間情急智生,張嘴叫道:“小人醫術有限,就打扁了小人也沒用,方子還是龐先生開的,有什麼你去問龐先生吧!”

     陸遠誌等弟子聽到這話都覺得張建蘭為人太不堪了點,同樣面對危險,剛才秦林為了護住青黛就敢硬擋牛大力,到張建蘭了卻把事情往老師頭上推,品格真是判若云泥。

     立刻就有幾名弟子退開,不再勸解,平日里和張建蘭關係比較好的弟子,臉上則微露愧色。

     倒是牛大力覺得張建蘭說得有理,便把他放開。

     一落地張建蘭就讓白斂趕緊跑去荊王府,找龐憲也行,或者直接告訴太師父李時珍——雖然有可能在荊王千歲面前顯得自己無能,但也強過被牛大力這個莽夫活活打死。

     燈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臉色越來越潮紅,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風箱,張建蘭、陸遠誌等人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

     醫館離荊王府不算遠,沒多久白斂就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門框喘息,陸遠志端來水餵了他一口,這才哭喪著臉說:“今晚荊王千歲興致很高,說要秉燭夜宴一醉方休,讓儀衛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門,任何人不得進出,我、我根本進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著,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頭捏得硌崩硌崩響,不懷好意的盯著張建蘭。

     張建蘭被盯得渾身發毛,臉色都白了,戰戰兢兢的道:“龐先生、龐先生想來不會出錯的,對,他老人家跟我太師父學醫三十年,滿蘄州誰敢說他是庸醫?這方子絕對沒錯。”

     “那是你拿的藥錯了?”牛大力笑得更“猙獰”了。

     張建蘭雙手亂搖,“沒錯沒錯,的的確確是上等香蒿,你聞聞這藥汁味道,清香撲鼻是吧。咱們藥鋪是一丁點假也不會摻的,滿蘄州隨便你問誰都是這句話。”

     說著說著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轉,又道:“指不定搗藥有什麼問題……”

     牛大力狐疑起來,眾醫館弟子除了陸遠志以外,看著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懷疑:龐憲的醫術絕對過硬,再者青蒿還是肘後方所載治療溫瘧的良藥,自家藥鋪又從不摻雜使假,那麼唯一有可能出錯的環節,不就在搗藥這道工序上?

     秦林本來一直垂首沉思,這時候抓起裝過藥汁的碗聞了聞,猛的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盯著張建蘭:“你說這藥汁清香撲鼻?那藥就不對了。 ”

     張建蘭惱羞成怒:“難道你還懷疑咱們醫館用假藥?這上等香蒿,搗汁之後氣味香醇,但凡有一點假,我就是你孫子!”

     說罷他又對眾弟子、學徒道:“太師父的醫館開了幾十年,蘄州城盡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懷疑賣假藥,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就算有不恥張建蘭為人的醫館弟子,此時也和他同仇敵愾,神色不善的看著秦林,身為弟子居然懷疑自己師父賣假藥,這簡直是欺師滅祖,禽獸不如。

     秦林搖搖頭,堅持自己的看法:“不應該有這種香味,是不是拿錯了藥?”

     後世中國衛生條件改善,瘧疾發病率下降,但在東南亞和非洲仍然肆虐,世衛組織在中國推廣種植青蒿來製作特效藥,秦林就在郊外看見過成片的這種植物,他對臨床醫學不熟,也對青蒿沒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可他記得很清楚,當時那種大規模種植的青蒿並沒有什麼香味,相反揉碎了還有點臭。

     可張建蘭並不這麼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醫館學徒七嘴八舌的議論:“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盡人皆知,怎麼會錯?”

     “秦師弟不熟悉藥材,錯認了也是有的,張師兄拿錯就不可能了,咱們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就連和秦林關系很好的陸遠志,這時候也沒辦法替他說話了。

     燭影搖動間,只有青黛揚起明媚動人的小臉,聲音清脆動聽,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秦師弟是對的,這藥,的確拿錯了。”

     張建蘭又氣又惱,還沒有出口辯駁,青黛就接著道:“張師兄,我們常說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難道忘了,還有一種臭蒿呀!”

     張建蘭喉嚨口咯的一聲響,咬著嘴唇不說話了,他已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足以毀滅他的良好聲譽,毀滅他王府醫官前途的錯誤。

     而這個錯誤,是因為秦林才被揭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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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2 18:07:37
第十一章 班頭

     “草蒿,江東人呼為犱蒿,為其氣臭似犱(一種猴子)也。北人呼為青蒿……”青黛背誦著《本草綱目》上的內容,語聲清脆動聽,在這夜深人靜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籟。
      
     眾弟子、學徒屏住了呼吸靜靜傾聽,究竟是想牢記醫學知識,還是不願將這動聽的天籟漏下一字?

     《本草綱目》雖然還沒有出版,但李氏醫館的弟子早就接觸過原稿手抄本了,上課時候講的內容也是以此為依據,這段話其實並不陌生。

     也即是說,通常醫書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將臭蒿(黃花蒿)稱為青蒿的,治療瘧疾所用的青蒿就應該是後者!

     明白這個道理,學徒們匆匆去藥庫取來了臭蒿,慢慢搗了汁,給牛氏服用。果然藥物對癥,只消一時三刻,病人臉上的病態紅暈就有所消退。

     陸遠志恍然大悟,對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還是小師妹記得清楚,我們平時說的青蒿就是香蒿,釀酒時加一點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沒人要,可誰知道治瘧疾所用的青蒿實際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瓏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啦,開玩笑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陸遠志你應該叫我師姐才對。秦師弟,是吧?”

     這句話正犯了張建蘭的忌諱,臉色陰得烏漆麻黑。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那他這位把臭蒿錯拿成香蒿的醫館首徒,豈不是要認李青黛這小丫頭做師姐了?

     明代儒學極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時珍最疼愛的孫女,問起這句眾學徒也不好應答,一時間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

     青黛本來只是說句玩笑話,她年紀既小,天真爛漫不怎麼懂人情世故,此時見師兄們擺出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們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師姐而已,好稀奇麼?有秦師弟認我做師姐就足夠了,換旁人我還不樂意呢。”

     秦林暗笑這些師兄榆木圪垯,逗逗小姑娘開心不行麼?乾脆團團做個羅圈揖,義正詞嚴的道:“醫術用來治病救人功德無量,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青黛姑娘及時發現問題,救回病人性命,這番功德足為我輩醫者楷模,我叫一聲大師姐有何不可?”

     張建蘭以下幾名弟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古怪,漫說未婚男女不好隨便稱贊對方,就算夫妻之間也要講個“夫為妻綱”,丈夫可不能說妻子強過自己,否則必被外人瞧不起。他們就算心裡極喜歡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師妹,平時神色也是不茍言笑,更是斷斷不會贊她半句。

     不過他們倒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只是覺得秦林多半是通過討好青黛,以圖在醫館站穩腳跟吧!畢竟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沒什麼選擇的。

     青黛聽了則眉花眼笑,只為她自幼隨祖父學醫,卻不能出手替人診病,空負絕學而無從施展,實是難受得緊,從張建蘭以下諸位師兄和她說話本來就少,而且開口就是正言厲色的教訓,贊揚之語那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

     如今得到秦林當著眾人出言贊許,又有救治牛氏的實例,再沒人能否認她的醫術,那可比什麼都開心啦。

     青黛拍著小手直樂,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嘻嘻,我也有師弟了,從今往後秦林才是小師弟,你們可再不許叫我小師妹啦,嘻嘻,也有人叫我師姐啦~~”

     弟子們正在說話,牛大力突然撲通一聲跪下朝著秦林、青黛磕頭:“兩位救了俺老娘的命,就是俺再生父母,莫說師兄師姐,就是師父師母俺也認!兩位在上,且受俺傻牛一拜!”

     原來又過了這陣子,牛氏的病情明顯好轉了,非但臉色正常了許多不再是那種病態的緋紅,高燒的體溫也有所下降,呼吸從拉風箱似的喘息,變得細密平穩而有力。

     秦林哪兒習慣別人朝自己下跪?慌忙雙手去扶,可牛大力這尊大力金剛豈是他能扶起來的,只好結結實實受了個響頭。

     青黛起初還在笑,可漸漸的笑容就凝在了臉蛋上:叫師兄師妹沒什麼,師父和師母好像是?

     陸遠誌等醫館弟子們擠眉弄眼的笑,牛大力這個渾人的話沒人當真,但其中的語病可值得深究一番……

     青黛跺跺腳,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大師姐,嬌嗔一聲,雙手摀著臉一溜煙的跑回後堂去了。

     “哼,男男女女,成何體統?!”張建蘭黑著臉,氣咻咻的一甩袖子,離開了偏房。

     臨去之前,他怨恨的目光在秦林身上狠狠一剜,暗道:小子,你等著,以為討好小師妹就能抱得美人歸?哼哼,等老子做了王府醫官,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病人既已平安無事,眾弟子、學徒也就陸續散去,陸遠志也打著呵欠,自己回房睡覺去了,病房只留下兩名學徒,以備偏房中留宿的七八名病人夜裡有什麼需求。

     牛氏服用臭蒿之後病情顯著好轉,睡得十分香甜,牛大力也就定下了心。本來折騰了大半夜,心情又從高度緊張到鬆弛,睡意漸漸襲來,上下眼皮子就在打架了。

     忽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牛大力身子一震睜開眼睛,就見秦林笑容可掬站在身前。

     秦林最先指出藥不對癥,接著青黛闡明瘧疾須用臭蒿的道理,這兩位都是牛氏得救的恩人,看見是秦林,牛大力睡意惺忪的臉馬上堆滿了真誠的笑容,偌大的嘴都快咧到腮幫子上了:

     “秦兄弟,有什麼事情嗎?”

     秦林點點頭,示意他到院子裡去。

     牛大力掂量掂量胸口揣著的小荷包,滿臉笑容中就多了幾分無奈。

     醫館頭一進院子中間有座小小的假山和池塘,兩人在池塘邊坐下,沒等秦林開口牛大力就陪著笑,搶先摸出幾錢碎銀子:

     “秦兄弟,您是俺娘的救命恩人,俺雖是個粗人,也曉得有恩報恩的道理,可家裡實在窮,老娘又還在病中……這一點兒碎銀子您先拿去買碗茶吃,待俺掙了銀子,再來謝你。”

     秦林先是一怔,繼而壞壞的笑了起來,將牛大力的幾錢碎銀子接在掌中掂量掂量,語氣輕浮的道:“那麼,你準備做什麼工作來掙錢呢?”

     牛大力被州衙開革之後接著就是老母病倒,還沒有想好今後乾什麼,被秦林問起就臉上一紅:“以前倒是沒想好,不過俺有把子力氣,那就去河邊挑沙吧,總之,恩公的情份俺必有補報,城隍爺在上,傻牛如有虛言,叫俺舌頭上長個大疔瘡,十年也治不好!”

     秦林玩味的看著牛大力,半晌才不緊不慢的道:“可惜,可惜了這麼好副身胚,明明是乾番大事業的材料,去挑沙可埋沒了人才……”

     “不消說了!”牛大力呼啦一下蹦起來,兩只銅鈴大的眼睛瞪著秦林:“恩公要干大事業,請問是白蓮教哪一壇的師兄?俺傻牛就算辛苦挑沙,也不做弄鬼騙人、行那陰謀伎倆、和大明朝廷作對的魔教徒!你對俺老娘有恩,今晚這番話俺就當什麼都沒聽過,今後要傻牛的命容易,要傻牛從賊難!”

     秦林愕然,繼而搖搖頭,心道這傻牛哪點兒傻?明明精得很呢,只是原則性很強,被庸人所嫉吧。

     荊湖地區白蓮教勢力強大,以各種途徑向官府滲透,牛大力被前任知府賞識,也就被白蓮教盯上,曾經幾次三番來人誘他入教。

     不過牛氏從小就教兒子忠孝仁義,街上聽那說書先生也是講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牛大力豈會聽邪教奸徒的蠱惑?

     行醫是白蓮教勾引百姓入教的基本手段,貧苦百姓求醫無門,白蓮教徒就弄點草藥扮成鈴醫走街串巷免費治療,也不管是不是對癥,總有蒙對或者病人自己痊癒的時候,那麼就藉此鼓吹教義,誘惑百姓入教。

     荊湖之地的人對這套手段實是萬分熟悉,秦林先替牛氏治病,又說要幹番大事業,牛大力立刻就想到了白蓮教,萬分警惕起來。

     秦林啞然失笑,他非但不是白蓮教,還曾殺了個白蓮教的大師兄呢,對牛大力道:“牛兄想錯了,小弟決不是白蓮教徒,無生老母和我沒緣份的,並且小弟非但不要牛兄的銀子,倒要送銀子給牛兄用呢!”

     白蓮教徒是絕不能否認信仰,更不能拿無生老母開玩笑的,否則生受叛教的三刀六洞之刑,死後打入地獄永不超生,因此秦林話音剛落,牛大力就鬆了口氣。

     但秦林又說不要銀子,反倒要送銀子給他,牛大力就不相信了,他打量著秦林:十五六歲的年紀,穿的衣服粗布而已,身份只是個醫館弟子,而且剛才無意間也聽醫館中人說了,他父母雙亡、家無餘財,根本不是什麼天潢貴冑、王孫公子,能有多少銀子送給別人?

     秦林卻是不慌不忙的問道:“你要復職,並且弄到壯班班頭的職位,總共需要多少銀子?”

     牛大力其實很想回州衙復職,不但可以掙點工食銀,家裡面老母親也安心,可要打點的銀子哪兒拿得出來?

     本來心熱,見秦林神色不像開玩笑,心頭一動,牛大力算道:“如果只是復職,刑名老夫子那兒給十兩銀子就足夠了,要弄個什長,就得二十兩銀子——俺被前任大老爺賞識,做什長是沒給銀子的。

     如果要弄整個壯班的班頭,刑名師爺要五十兩,六房書辦要各孝敬五兩,吏目加註黃紙冊頁還得十兩,還有夾七纏八的使費,小一百兩銀子呢! ”

     說完牛大力就眼巴巴的看著秦林,似乎希望就在眼前,不過清冷的月光照在秦林臉上,只是個年紀甚輕的半大少年,牛大力又暗笑自己昏了頭,竟把希望寄託在這位小兄弟身上。

     秦林只是淡淡的道:“一個民兵大隊長只要百兩銀子,呵呵,不算貴。”

     繼而,一隻有些沉重的布口袋塞到了牛大力手中,“這裡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麼,我可以叫你牛班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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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2 18:08:22
第十二章 人選

     李時珍、李建方和龐憲第二天清晨才回到醫館,他們被過於熱情的荊王千歲強行留下歌舞飲宴了整夜,徹夜未眠精神疲倦已極,年過花甲的李時珍腳步都有些踉蹌了。
      
     李時珍和龐憲的臉上還帶著幾分薄怒,因為他們知道荊王殿下的盛情款待並不是出於對醫學知識的尊重,甚至不完全是為了感謝治好世子的功績——酒宴上荊王先問李時珍是否懂得煉制九轉金丹,碰了個軟釘子之後又向龐憲索取能讓男人在床第之間施展雄風的虎狼之藥。

     濟世救人的歧黃之術,在權貴眼中只剩下長生不老和金槍不倒這兩件作用,淪落到與坑蒙拐騙的巫婆神漢同列,李時珍在憤怒之餘,聯想到早年在楚王府和太醫院供職時受方士妖道排擠的經歷,又感到一陣悲哀與無奈。

     只有李建方欣欣然有得色,因為荊王殿下已親口答允,下次太醫院廣召天下名醫入京師奉職時,就把他的名字推薦上去。

     為了實現平生抱負,為了光大家傳醫術,與權貴結交、投其所好又有什麼不對呢?李建方覺得自己在太醫院一定能比父親幹得更好,父親只做了兩年禦醫就辭職回鄉,也許自己能做到院判,甚至,正五品的院使?

     李建方步履輕快,衣袂帶風,神態意氣風發,並沒有註意到父親李時珍看著自己的眼神多了幾分憂慮。

     不過李建方的好心情也就到此為止,剛剛踏進醫館,他就從值夜學徒口中得知首徒張建蘭錯把香蒿拿來治瘧疾的事情。

     張建蘭是李建方最看重的得意弟子,偏生出了這碼事,他只覺得後背一片冰涼:溫瘧俗稱打擺子,病人忽而寒顫不休忽而高燒不退,病勢極其險惡,如果不及時治療非常容易死亡,張建蘭既拿錯了藥物,醫館中其餘弟子、學徒們醫術還不如大師兄,那病人豈不兇多吉少?

     李建方心急如焚的問道:“病人怎麼樣了,是生是死?趕緊帶我去看!”

     見兒子首先問病人生死,李時珍緊繃著的臉稍微和緩了些,繼而微微搖頭:古之名醫頗重心境定力,需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境界才可為扁鵲、華佗,老三建方還差得遠吶……

     龐憲則鎮定得多,拉了拉師弟的袖子,不慌不忙的道:“既然知道錯用香蒿,必定已知道該用臭蒿了,下午診斷時我看過病人的情況,只要今天卯時之前用藥就不會有問題,現在病人應無大礙了。”

     李建方這才心下了心神,不過更加疑惑了,青蒿分香臭兩種,臭蒿方能治療溫瘧,作為首徒的張建蘭既然拿錯,又是誰指出錯誤,挽救了病人呢?莫不是父親的某位知交好友、醫學大家碰巧來訪,發現的問題?

     值夜學徒一邊掀開廂房的門簾子,一邊正心誠意的贊道:“太師父,兩位師父,昨夜可真是險得很,要不是秦師弟道破,小師妹又說清原委​​,到現在咱們還蒙在鼓裡,非得等諸位師尊回來才能弄明白哩。”

     什麼,秦師弟,難道就是剛剛拜入師門的秦林?

     李建方和龐憲對視一眼,盡皆不信,就連李時珍也拈著胡須說:“不會弄錯了吧?”

     那學徒在三位師尊面前分毫也不敢隱瞞,將昨夜情形原原本本說出,一時間三人如墜夢中。

     半晌,李時珍才喜笑顏開:“看來,老夫這位世侄孫和我李家緣分匪淺吶,否則他完全不懂醫術,怎能誤打誤撞救下一條人命?”

     聽到父親口中說出“緣分匪淺”四字,李建方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一皺,神色間頗不以為然。

     三人到病房查看牛氏的病情,青蒿本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牛氏這時候的情況好得多了,和初來醫館時簡直是兩個人,精神也恢復了,還要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謝神醫老爺的救命之恩,牛大力也在旁邊千恩萬謝。

     見牛氏病情大為好轉,李時珍安慰她幾句,又命學徒從藥庫取補藥送給她服用,然後率兒子和徒弟離開了病房。

     他們現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幾乎對醫學一竅不通的秦林,為什麼能分辨青蒿中香蒿與臭蒿在治療溫瘧上的區別?要知道這是多少成名已久的醫生都沒弄清的呀! 《本草綱目》上雖有記述,可它還沒出版呢。

     秦林很快就被帶到了醫館中堂,正中坐著李時珍,兩邊李建方、龐憲,三人神情嚴肅,叫秦林看了暗自好笑:三堂會審麼?

     秦林已經拜師,李時珍就不叫他世侄孫了,而是稱表字:“木槿啊,你是初學歧黃之術吧,一部和劑局方可曾熟讀了?”

     和劑局方就是南宋時候官修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將成藥方劑分為諸風、傷寒、一切氣、痰飲、諸虛、痼冷、積熱、瀉痢、眼目疾、咽喉口齒、雜病、瘡腫、傷折、婦人諸疾及小兒諸疾共十四門,可以像查字典那樣按病情查藥方,最為方便淺顯,算是學醫的入門書籍了。

     李氏醫館授徒,除瞭望聞問切等基本功,以及陰陽五行、君臣佐使這些基礎原理之外,第一部就學和劑局方,然後才是傷寒雜病論,然後黃帝內經,繼而肘後方,最後才是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瀕湖脈學》。

     可那最淺顯的和劑局方,也有七百八十八道方劑,秦林連零頭都還沒記住呢!

     他朝三位主審官拱拱手:“弟子莫說熟讀和劑局方,就是望聞問切的基本手法,陰陽五臟的道理,都還是一竅不通。”

     李建方本來還在暗自後怕,若不是秦林及時發現問題,李氏醫館搞不好還落下個庸醫殺人的罪過呢,心下本有幾分感激之意,可剛才李時珍說秦林與李家有緣,又讓他生出了幾分忌諱,此時看秦林一臉輕鬆的說自己學醫不精,渾不在意的樣子,登時不爽起來:

     “秦林,你拜入門下也有半個月了,怎麼連望聞問切、君臣佐使這些基本道理都不懂?學堂上就算先生沒講,也該下來請教諸位師兄,來問我,呃,問龐先生也行嘛!”

     李建方本來想說讓秦林來問他,可轉念一想要是秦林真的找來,自己就得手把手的教他最粗淺的醫學知識,豈不叫人喪氣?再者,要忙著精研醫術,為將來在太醫院嶄露頭角做準備,也沒空來管這些閑事,倒是叫他去纏龐憲罷!

     龐憲則是連連點頭,相比起喜歡耍弄心機的張建蘭,他更喜歡秦林。

     李時珍面帶不悅的看了看三兒子,乾咳了兩聲,說:“木槿,你對醫學全然不知,如何知道張建蘭拿來的藥物不對?”

     不要老叫我木槿好不好?秦林郁悶無比,提起這個表字啊,就讓人聯想到牛皮癬、痔瘡腫痛、大腸脫肛、噤口痢和黃水膿瘡,唉~倒霉!

     對李時珍提出的問題,他早有了準備,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在家鄉時看見一個遊方鈴醫替人治溫瘧,便是用的蒿草,效果很好。他所用的蒿草搗爛後老遠就聞到有點臭,不像張師兄拿來的那麼香美,所以弟子就懷疑張師兄拿錯了藥。”

     李時珍欣然而笑,對龐憲和李建方道:“天意,天意啊,老夫在荊棘嶺上遇到木槿,救了他一命,回來後他便救了牛氏一命,豈不是……”

     說到這裡,李時珍想到了什麼,頓住不再往下說,但看著秦林的目光中,除了慈愛和欣賞,似乎還有別的意味。

     呼~秦林長出了口氣,總算過關了,他朝上行了禮,便退出了中堂。

     秦林前腳剛跨出門檻,李建方就迫不及待的對李時珍道:“父親大人,這姓秦的小子秉性頑劣,不學無術,兒看了他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成個器,到現在十七歲了寫得比剛開蒙的童生還差……”

     李時珍擺了擺手,“醫者首論歧黃之術,講的妙手仁心,字寫得好壞似乎關係不大,古之華佗、扁鵲也未曾見有什麼墨寶存世。至於底子差嘛,多教多學也就是了,古有甘羅十二歲拜相,亦有姜子牙八十出山,十七歲開始學醫並不算晚。”

     李建方黑著張臉,不樂意的道:“兒就要去太醫院了,君父事大,須得精研醫術,可沒時間和他胡鬧。”

     龐憲正想表示自己可以輔導秦林,李建方已搶先說道:“龐師兄要主持醫館,又兼管學堂講課,恐怕沒工夫搭理這小子。”

     龐憲笑笑,他一貫脾氣溫和,既然師弟這麼多了,卻也不好反駁。

     李時珍不慌不忙的拈著鬍子微笑,一向莊重嚴肅的臉上竟露出幾分頑皮之色:“哼哼,老頭子還求不到你們頭上,咱們醫館除了你們兩位,難道就沒有第三個得了老夫真傳的,可以替秦林補課?”

     李建方愣了片刻,繼而眼睛瞪得溜圓:“父親大人,你是說……這可開不得玩笑,還請三思吶!”

     就連老實人龐憲都張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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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讒言

     秦林與陸遠志說說笑笑的來到課堂,和往日的隱隱排斥完全相反,醫館的眾位弟子和學徒們全都面帶笑容的朝他們打招呼,年長些的噓寒問暖,年紀小的學徒更是帶著幾分親近之意。
      
     這個時代極重師門傳承,人人對醫館都有極強的歸屬感,秦林及時發現問題避免牛氏不治身亡,也就是維護了李氏醫館的聲譽。

     學堂內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沒多久張建蘭、白斂等人也來了,可往日連聲向大師兄問好的情景到今天就有了些尷尬,不僅聲音小了許多,還有人裝成沒看見,自顧著做別的事— —他差點毀了李氏醫館的聲譽,就是搗了大夥兒現在的安身立命之所,砸了大夥兒將來的衣食飯碗,誰還能有好聲氣?

     張建蘭垂頭喪氣的,不用說一定是被先生們嚴責了一頓,此時見眾人神色間頗為不豫,臉上羞色更明顯了。

     倒是陸遠志不計前嫌,依然滿臉真摯的笑意,像以前那樣大聲問好:“大師兄早!”

     沒成想張建蘭會錯了意,他自己心頭有虧,陸遠志越是不計前嫌他越當對方借機羞辱,惱羞成怒之下一掌推在陸遠志胸口:“誰要你假心假意?哼,要看張某人的笑話,你們還差得遠!”

     陸遠志好心好意的打招呼,竟被張建蘭如此對待,小胖墩怔了怔,氣得腮巴子鼓起老高,話都說不出來。

     “哎~某些人吶,是屬野狗的,你笑臉相迎他偏要汪汪狂吠,你惡聲惡氣他反而豎起尾巴亂搖,”秦林把陸遠志拽了回來,然後笑容可掬的問張建蘭:“大師兄,小弟說的是也不是?”

     眾弟子聞言哄堂大笑,其中李青黛清脆的笑聲尤為好聽。

     張建蘭本有點小城府,可自打巴結上一位貴人,有了荊王府良醫副的前程,就漸漸的不把師弟們放在眼裡了,當著李時珍以下諸位先生還知道收斂,背後就在眾師弟、學徒面前拿大,眾人因他首徒的身份、醫官的前程只好多加容讓,但肚子裡積的氣也就不少了。

     這次他差點鬧出庸醫殺人的事來,更是牽連到整個醫館的聲譽,可以說犯了眾怒,秦林出言譏刺,弟子、學徒們自然一個比一個笑得大聲。

     換了往日,白斂等人必定上前斥罵秦林,可今日他們灰頭土臉的,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心知眾怒難犯,張建蘭只得灰溜溜的坐回位置上,兩隻眼睛望著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林將陸遠志拉迴座位,看看張建蘭那副樣子心裡面就不爽,本想還借題發揮幾句,龐憲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傳過來了,也就規規矩矩坐好,開始裝乖寶寶。

     不同往日,今天除了日常授課的龐憲、李建方,常年忙於編篡《本草綱目》而較少露面的李時珍也來了,這引起學生們的一陣興奮,似乎隱隱的期待著什麼。

     大明神醫李時珍神色凝重的走上了講臺,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事實上學生們都已提前知道了。

     李時珍特意表揚了秦林,溫和的目光中帶著鼓勵之意:“秦木槿學醫不久卻能見微知著,若能勤奮學習,數十年後成就當不在老夫之下。“

     哇~眾人大嘩,這時候李時珍雖然還沒有後世那麼出名,但在荊湖地區已被視為神醫了,楚王府奉祠正和京師太醫院的經歷也是絕大多數醫者無法望其項背的,這位神醫竟然親口說秦林數十年後能達到他的造詣,真可謂一語之褒,勝於華袞。

     得到大明醫聖的褒獎,秦林心頭也是大樂:看來我除了法醫之外,臨床醫學也可以混一混嘛!

     下意識的瞥了眼青黛,卻見小姑娘癟著嘴巴不服氣的看著自己,秦林暗自好笑,就站起來朝李時珍和兩位先生拱拱手:

     “學生雖然瞧出藥不對癥,但並不知道其中的醫理,是青黛師姐熟讀本草,闡明了其中緣由,諸學徒才敢取臭蒿來與牛氏服用,論起來學生不過是誤打誤撞,師姐才是學問淵博,該居首功。”

     果然,李青黛就是為此才不高興的,聽秦​​林一說登時喜笑顏開,看著他的目光中多了不少親近之意,惹得秦林暗笑這小姑娘心地真如透明水晶似的,有什麼都寫在臉上。

     而李建方看見秦林與侄女青黛“眉來眼去”,臉色就越發陰沉了。

     李時珍當然知道其實青黛才是首功,畢竟秦林沒發現的話,再等一會兒青黛也就找到原因了,但他怎麼可能在眾位徒子徒孫面前表揚自己孫女?只是微微一笑,朝秦林點點頭:

     “秦木槿心性謙虛沖和,正是古之良醫的風範,吾輩以歧黃之術濟世救人,德尚重於術……”

     李時珍又長篇大論的講了番培養醫德的道理,卻終究沒有出言表揚孫女青黛,倒是對秦林更加推許了。

     同時老神醫的眼神有意無意的看向三兒​​子李建方,李建方就知道父親對自己為了進太醫院而諛事荊王有所不滿,借機敲打自己呢!

“大師兄要倒霉了,”有人在竊竊私語,很明顯表揚完秦林之後就是責罰張建蘭​​了,因為他的錯誤差點兒鬧出人命,對行醫數十年聲譽如日中天的李氏醫館意味著什麼,那是不言而喻的。

     倒是剛剛好心問候反被張建蘭斥罵的陸遠志,胖胖的小圓臉上不喜不悲,並沒有幸災樂禍之意,被秦林看在眼中,心道小胖墩果然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李時珍並沒有公開責罰張建蘭​​,出來承擔責任的竟是龐憲!

     龐憲面朝李時珍跪下請罪:“弟子處方不當,該寫臭蒿時寫做了青蒿,青蒿既有香臭兩種,便因此留下了誤用香蒿的歧路,差點兒惹出人命官司,實為弟子之過。”

     李時珍嘆息道:“你急著赴荊王府宴飲,在有重病患的情況下竟忙中犯錯,實為結好權貴的名利心蓋過了濟世救人的慈悲心,為我輩醫者大忌啊,大忌!”

     李建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龐憲本不願意去荊王府赴宴的,實是他催著去的,李時珍口中名利心蓋過了慈悲心的其實並非龐憲,而是他李建方!

     想了想,李建方朝李時珍拱拱手:“父親大人,這件事兒也有責任,不過藥物中一物多名、同名多味藥的情況實在很多,肘後方說青蒿搗汁治溫瘧,龐師兄開方寫青蒿便沒錯,而我們一般說青蒿就是指香蒿,張建蘭取了香蒿來,也​​不能算錯,正逢陰差陽錯導致誤用。

     只有您的《本草綱目》上將種種情況講清,可《本草綱目》遲遲未能出版,不為世人所知,否則香蒿與臭蒿之別盡人皆知,豈能出現昨天的錯誤? ”

     中藥一物多名、一名多藥的情況實在數不勝數,譬如最常見的“板藍根”,就有靛青根,藍靛根,靛根,菘藍,葴,大葉冬藍,青藍,山藍,大藍根,馬藍根等名字;而貝母則分川貝、浙貝、土貝三種,功效各不相同,稍不注意就會誤用。

     要說古往今來對藥物辨析明確,首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有這本書就不大會出現混淆、誤用藥物的情況了。

     可李時珍自己清楚,《本草綱目》字數近兩百萬,附圖一千餘幅,共五十二卷,是一部浩如煙海的藥學巨著,嘔心瀝血二十年才得以完成,要出版行銷談何容易?刻印、紙張、裝訂等費用加起來,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李氏醫館無論如何也籌措不出。 (貓注:非常遺憾的是,因為經費問題,歷史上《本草綱目》未能在李時珍生前出版)

     想到這裡,李時珍的神色就黯淡了許多,長長的嘆息了聲,對眾位徒弟、徒孫勉勵幾句,便緩步走回後堂,本來挺拔的腰背,似乎佝僂了許多。

     李建方暗自後悔不該提起父親的心病,對弟子們匆匆囑咐幾句,也跟著去了。

     龐憲講了一個時辰的課,便又去醫館大堂那邊替人診斷病情,留學生們自習。

     剛才李時珍語氣裡對秦林頗為期許,見師尊一走,眾位師兄都朝秦林道賀,秦林不亢不卑的回應著,倒是陸遠志比自己得了誇獎還高興,攛掇秦林請大夥兒吃酒。

     歡聲笑語中,只有兩個人不怎麼開心。

     其一是李青黛,小姑娘烏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轉著,撅起嘴巴望著眾人環繞的秦林,暗自思忖道:哼哼,有什麼了不起啊,爺爺還讓我……嘻嘻,這不就蓋過你了麼?

     其二當然是張建蘭張大師兄了,他左右瞧瞧無人注意,早早站起來開溜,不過並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一溜煙的梭進了東首李建方一家人居住的小跨院。

     約摸過了兩注香的時間,張建蘭走出了小院門,他的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的陰笑:嘿嘿,姓秦的,你就等著倒霉吧!

     張建蘭向李建方提起秦林對青黛有覬覦之意,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李建方連事情真假都沒問清楚就怒發如雷,竟似對秦林極為不滿,又經他一挑撥,秦林還不倒血黴嗎?

     張建蘭躲在走廊上看熱鬧,只等了片刻,就有小學徒奉李建方之命到學堂來叫秦林:“秦師兄,建方先生讓你立刻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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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家教

     過去一盞茶的時間,秦林滿臉困惑的走出了李建方的小跨院,他不停的撓著頭皮,搞不清究竟什麼地方得罪對方惹來了這場敲打。

     李建方鉆研醫術,為人淡漠,極少叫弟子進他那座小跨院,今天破天荒叫了秦林去,張建蘭、陸遠誌等師兄弟們豎著耳朵候在外面,讓秦林小小的感慨了一把:果然都是些好奇心旺盛的圍觀群眾啊……

     陸遠志迎上來抓住秦林胳膊:“秦哥,怎麼樣?好事還是壞事?”

     秦林揉了揉鼻子:“不清楚,莫名其妙的把我罵了頓。”

     見秦林表情鬱悶,張建蘭得意非凡,陰笑著上前打個招呼:“哈哈,咱們這位建方師父要求弟子是非常嚴格的,秦師弟被太師父寄予厚望,建方師父對你格外嚴厲些,也是一番好意,師弟可不要心懷怨憤哦。”

     和我玩這套?秦林簡直不屑一顧,笑容可掬的道:“居心是好是壞不在嘴裡怎麼說,而在遇事怎麼做。張師兄身為首徒本應得了神醫太師父的幾分真傳,卻誤用藥物差點傷害人命,究竟是學醫不精,還是故意為之呢?”

     “你、你!”張建蘭憋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秦林詞鋒犀利,逼得他要么承認醫術粗疏,要么乾脆就是故意使壞損害醫館名譽,若是承認醫術差,傳揚出去他哪兒還有臉去做王府醫官?承認故意使壞,那就更加萬劫不復了。

     醫館弟子、學徒中有和張建蘭不對付的,聞言已笑了起來,老成持重的尚且背過身去,年青氣盛的干脆當面呵呵而笑,到底李建方為什麼責罵秦林,反而無人關心了。

     實際上秦林自己也不清楚,李建方的口氣並不像師尊對弟子的嚴責,卻似某種告誡或者警示,他叮囑秦林要牢記醫館弟子的身份地位,不要“逞少年意氣,得隴望蜀,懷覬覦之心”,最後還將神色放得和緩,表示如果秦林循規蹈矩牢記本分,將來可以推薦他去武昌、南昌的大藥鋪坐堂行醫,謀個衣食無憂。

     秦林被搞得一頭霧水,覬覦之心?莫非因為李時珍勉勵的那幾句,李建方認為我盯上了李氏神醫的衣缽?可李時珍有兩徒、四子,這塊金字招牌無論如何也傳不到我這個小徒孫啊。

     喵那個咪的,真他媽莫名其妙!

     說話間,李青黛背負著雙手,小臉笑盈盈的,輕搖緩步的走了過來,明亮的眸子裡帶著三分狡黠,“不懷好意”的瞅瞅秦林。

     張建蘭大喜,本來已在李建方面前下了蛆,現在趁人多再撩撥幾句,豈不坐實了秦林對青黛的“非分之想”?

     他搶在眾師弟之前說:“李師妹來得正好,秦師弟剛才被建方師父叫進去責罵了一頓,我們問他也不肯說,還是你來問問吧!”

     張建蘭的算盤打得好,青黛對秦林有幾分親近,聽說他被李建方責罵自然急著問清原委,兩人隨便搭幾句話,有這麼多人做證見,到時候在兩位老師乃至太​​師父李時珍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上一番,還怕秦林不倒大霉?

     太師父李時珍可是把這位聰慧絕倫、麗質天成的孫女當成掌上明珠,哈哈,要是有什麼風言風語傳進他耳朵裡,秦林鐵定要被逐出醫館!

     張建蘭的笑容越發燦爛了。

     不料青黛一點兒也不急,反倒擺出師姐的架子,學李時珍的口氣,老氣橫秋的對秦林說:“秦師弟底子差又不肯努力,自然要被三叔嚴責。呵呵,學醫重在積累,至少十年以上的辛苦才能有點成就,靠小聰明可沒什麼了不起的。秦師弟,師姐說的對不對呀?”

     青黛不過十四歲出頭的年紀,容貌嬌美絕倫中帶著幾許青澀,就如枝頭的青蘋果一般誘人,這番話學爺爺的口氣,不見嚴厲和莊重,倒顯得十分俏皮可愛,叫秦林心頭一蕩。

     秦林身體雖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兩世為人的思想則早已成熟,他當然不會和小女孩認真計較,就打著哈哈說:“不錯,不錯,青黛師姐教訓的是,師弟一定牢記教誨。”

     青黛好不容易才從萬年小師妹升級做了師姐,只可惜秦林是惟一的師弟,本來準備發落秦林幾句抖抖師姐的威風,見他如此知情識趣,青黛立刻喜上眉梢:

     “嘻嘻,秦師弟客氣了,你從來沒學過醫術,底子太差,在學堂跟著他們也學不走的,所以爺爺讓我替你補習入門的粗淺知識。餵,你可要認真學哦,要不爺爺會說青黛教得不好呢。”

     哦,補習啊,還美少女課後授業,喔霍霍霍~~秦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腦筋不知道想哪兒去了,牲口啊牲口。

     陸遠志一眾師兄弟完全不同,聽青黛口氣竟是太師父李時珍讓她替秦林補課的,這、這簡直太那個啥了……他們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張建蘭的一張臉更是脹成了豬肝色,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胡說秦林對青黛有覬覦之意時,李建方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了,不過好像從頭到尾都是自己自作聰明……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知縣任上,她是爺爺奶奶拉扯大的,因從小聰慧非凡,李時珍將醫術傾囊相授,與人情世故上卻不怎麼著緊,因此她根本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出格的,見師兄們神情怪異,只當他們佩服自己有代師授徒的資格,更是喜上眉梢。

     氣氛變得非常詭異,秦林這才反應過來:我靠,這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大明朝啊,李時珍竟然讓他的寶貝孫女給我補課,莫非我也有了傳說中的豬腳光環?

     頓時感覺到十餘道可以殺人的犀利目光,如果眼神可以實質化,秦林早已被師兄們利劍般的目光戳了個千瘡百孔。

     趕緊閃人!這牲口打著哈哈:“呃~師姐啊,看來師兄們好像很不滿意你替我補課啊,他們都躍躍欲試啊,大家都這麼熱情,要不給太師父說說,給我換個人算了?”

     青黛把小臉一揚,小鼻子一皺,斬釘截鐵的道:“絕對不行!”

     說罷生怕別人和她搶師弟似的,扯著秦林就走,留下一眾大眼瞪小眼的師兄。

     愣怔了半晌,陸遠志才緩緩的吐了口氣,望著秦林背影,崇拜之情直如長江泛濫一發不可收拾,老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禽、獸! ”

     “是禽獸不如啊……”張建蘭帶著哭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市豆腐西施現在還沒收攤,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吧。”

     “幫我帶一坨。”

     “給我也來一塊吧!要嫩點的,砸頭上不疼……”

     ~~~~

     “四診法出自《黃帝八十一難經》,相傳為神醫扁鵲所著。望,指觀察病人的氣色;聞,指聽病人的聲音氣息;問,指詢問癥狀病情;切,指查明脈象……”

     小屋中,書桌前,窗戶大開,青黛一本正經的講著醫學基礎知識,眼睛卻不敢瞟秦林一下,只顧瞧著書本。

     爺爺許青黛代師授徒,說明醫術得到了承認,她當然性質頗高,可進到秦林的房間之後,平生第一次和青年男子同處一室,未免又緊張起來。

     與青黛的緊張相反,秦林根本沒認真聽她講的什麼,裝成專心聽講的三好學生,眼睛卻望著美少女家教妙曼的身段上下巡梭,實在不老實極了,呼吸則十分濁重,似陶醉於少女嬌軀淡淡的藥香。

     青黛的耳根子越來越熱,終於忍不住了,放下書本將桌子一拍,“秦師弟,你、你看哪兒呢?不認真聽講,太可惡了!要是爺爺問起,我怎麼交待呀?”

     秦林一本正經的道:“望聞問切,前三樣我可以慢慢體會,但切脈怎麼回事,你說的浮、沉、遲、數等二十七種脈象,究竟如何叫沉,如何又是浮,我還是搞不清楚啊!還有到底怎麼給人切脈,光聽你說我也弄不明白。”

     “笨蛋,真是個笨蛋!”青黛癟著小嘴,一臉的無奈,可秦林說得也有道理,切脈往往要十年以上的行醫經驗才能精通,光入門就不是一兩天能夠做到的,必須實踐才行。

     偏著腦袋想了想,青黛無可奈何:“服了你,沒辦法,喏,診我的脈吧。”

     從布裙寬大的袖口,白嫩柔美的手掌伸了出來,五指修長肉色柔光渾如羊脂白玉,雪白的皓腕處肌膚細嫩得吹彈可破,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竟似晶瑩剔透一般。

     秦林偷笑著將手指頭搭在皓腕之上,只覺觸手細膩光滑,忍不住輕輕撫摸了兩下。

     青黛毫無機心,不解的看著秦林:“位置錯了,寸關尺不在那兒,往前一點。”

     青澀的少女,純潔的目光,秦林生不起褻瀆之心,居然老老實實的按照青黛指示,將手指頭搭在寸關尺上,細細感覺血​​脈的搏動,體會脈象。

     青黛心頭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不知怎的秦林搭脈的感覺與爺爺完全不同,少女的心跳脈搏變得越來越快。

     好奇怪的感覺啊!

     終於,青黛笑著把手收了回來:“嘻嘻,其實你可以找陸遠志他們實習的。”

     秦林眉頭一挑:“有什麼不對嗎?”

     青黛編貝似的牙齒輕咬嘴唇,很有點不好意思:“我、我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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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石脂
      
     “從前有個可愛的小姑娘,誰見了都喜歡,但最喜歡她的是她的外婆,簡直是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一次,外婆送給小姑娘一頂用絲絨做的小紅帽,戴在她的頭上正好合適。從此,姑娘再也不願意戴任何別的帽子,於是大家便叫她小紅帽……”
      
     秦林講著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故事,青黛聽得津津有味,雙手撐在書桌上托起下巴,露出溫潤如玉的小臂,明亮的眸子忽閃忽閃,沉浸於故事之中。

     替秦林補習醫學入門知識,青黛起初還有些緊張,不過畢竟年紀小,秦林說說笑笑就把她逗得放鬆了,到後來兩人相處就如青梅竹馬的朋友一般。

     李時珍雖沒把孫女管得像尋常官宦人家小姐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青黛畢竟是正七品知縣的閨女,除了陪李時珍上山尋藥之外很少出門,和秦林一熟,補習間隙就纏著他講講外面的事情。

     這可為難秦林了,他來到萬歷年間還不滿一個月,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能講出什麼來?過去的經歷嘛故事雖多卻不能說,難不成給小姑娘講自己破獲的“五.一七無名裸屍案”,或者“南湖村滅門焚屍慘案”?內容很黃很暴力,太不和諧了……

     於是秦林只好把幾個後世小盆友聽爛了的童話故事抖摟出來,沒想到後世膾炙人口的童話在數百年前殺傷力巨大無比,青黛聽得心醉神迷。

     看著小姑娘清醇似甘泉的兩汪秋波,領口處微露的肌膚,細膩溫潤有著誘人的色澤,秦林這傢伙覺得自己很有化身大灰狼吃掉這只“小紅帽”的潛質,邪惡啊邪惡……

     青黛心地純良如透明水晶,自然不知道秦林正在朝黏黏怪叔叔轉變,平日里眾位師兄都端著授受不親的架子,同在學堂整日價不和她說一句話,就算說話也是老氣橫秋的板著臉,遇著秦林這麼說說笑笑,實是平生第一次,在小姑娘的心中,秦林的好感度嗖嗖的往上狂飆。

     青黛先講半個時辰的四診法,秦林接著說了一刻鐘的故事,然後在秦林自行讀書的時候,她就拿出大疊白紙,皓腕懸空、春蔥緊握一管小小的湖筆,細細勾描圖案。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藥學巨著,收錄一千八百九十二種藥物,除了最為常見不易被人誤認的之外,大部分藥物繪有插圖,全書共需一千一百六十幅插圖。

     這些插圖是《本草綱目》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中醫藥材形態相近的極多,容易誤用,如果只用文字描述,例如大黃的“葉、子、莖並似羊蹄,但莖高六、七尺而脆,味酸堪生啖,葉粗長而濃”,如果從來沒見過大黃的人看了這段描述最終恐怕還是一頭霧水,腦中勾勒不出大黃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有了精美的插圖,就能一目了然,不易發生錯亂了。

     李時珍已年過花甲,寫書還行,用羊毫小筆細細的畫插圖就顯得力不從心了,本來是二兒子李建元替他畫的,​​自打李建元、李建木考上秀才進府學讀書,龐憲和李建方又要忙著醫館的一大攤子事情,畫插圖的任務​​就交給了青黛。

     這就是李時珍屢次帶孫女上山的原因:觀察藥物鮮活時的狀態,為畫插圖做準備。

     鋪開紙筆,青黛精心的繪制著插圖。

     伏在書案上專心繪圖的少女,恬靜而秀美,時而將湖筆的尾端含在唇瓣中間出神,時而為插圖上偏離了本意的線條秀美微蹙,下午的陽光從西窗透入,聲聲蟬鳴從後院傳來,馥郁的藥香慢慢氤氳……

     秦林置身其間,恍如人間仙境。

     “哎呀,怎麼搞的,又弄污了!”青黛好看的臉皺成了一團,在她那支細筆底下,畫的某種植物圖案栩栩如生,只可惜不小心弄上的一滴墨跡使得前功盡棄。

     看著小姑娘懊喪得不行,秦林哈哈一笑:“有那麼為難嗎?我來替師姐畫,叫你看看師弟的手段。”

     秦林刑事偵查學過模擬畫像,為此專門練了一年的素描,憑這層功底,要畫幾幅植物圖案還不是毛毛雨啦。

     不過這傢伙剛接過筆,一張臉就比青黛還皺了:毛筆,素描用毛筆,很好很強大……

     毛筆能酣暢淋漓的表現筆鋒,寫出《蘭亭序》《寒食帖》這樣的不朽名篇,也能畫出《清明上河圖》和大氣磅礴的潑墨山水。

     但精確制圖就非其所長了,在秦林手中一管狼毫似有千鈞之重,才往紙面上落筆,軟軟的筆頭就東歪西扭,別說繪畫了,就連一道平直的線都沒法完成。

     青黛笑得肚子疼,皺巴巴的小臉倒是舒展開了,伸出手指在臉蛋上輕輕刮:“吹牛皮,不要臉!”

     秦林直撓頭,看看青黛以前完成的插圖,線條精確、圖案栩栩如生,也不知她費了多少心力。

     要是有鉛筆就好了……對了,鉛筆!

     秦林把腦門兒一拍,自信滿滿的道:“用毛筆畫插圖太不方便了,我有辦法畫出比這更精細的畫兒,花的時間還不到現在的一半。”

     青黛本想說吹牛的,見秦林神色不像胡吹大氣,她對此又十分關心,一時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要用什麼來畫呢?”

     秦林想了想,學筆跡鑒定時還記的那個配方,就說:“需要硫磺、粘土和石墨,就能讓你方便準確的畫出各種圖案了。”

     “哼,什麼嘛,原來還是拿人家開玩笑,真討厭!”青黛把小嘴一撇,背過身去不理秦林了。

     呀咦,怎麼小蘿莉突然變得傲嬌了?秦林搞不清狀況,只好一本正經的再三強調決無虛言,如有不實天地不容,將來找老婆又兇又惡。

     發誓時秦林直好笑,心說我將來的老婆就在眼前,是否又兇又惡卻是見仁見智了。

     青黛小臉變得緋紅,知道自己多半會錯了意,低眉順眼的說:“好師弟,原來沒騙我呀,師姐錯怪你了,你說的那個'石筆',咱們這就去做吧!”

     秦林問她為何誤會起來,青黛變得扭扭捏捏的,怎麼也不肯說,只好作罷。

     李家醫館規模很大,附帶的藥鋪也不小,乳缽、藥碾等物十分齊全,有二十多個夥計,十來位學徒。

     掌櫃的姓周,是個須發花白的干瘦老頭子,不像別處掌櫃一副市儈奸猾相,倒有幾分學究氣。

     聽青黛要石墨與硫磺,他轉身打開抽屜取藥,嘴裡嘮嘮叨叨的:

     “硫磺,又名黃硇砂、黃牙、陽侯、將軍……石墨,所謂五彩石脂青黃黑白赤,石墨即黑石脂也,又名畫眉石,說文謂之黛……”

     秦林恍然大悟,原來石墨又稱黑石脂、畫眉石,青黛的黛就是畫眉石的意思,怪不得會以為我拿她開玩笑呢。

     秦林促狹的朝青黛笑了笑,小姑娘垂下頭,粉嫩的耳根處又有些兒微紅了。

     硫磺與石墨都是中藥,李氏藥鋪就有,粘土就更常見了,很快就備齊。

     藥鋪裡面最多的就是石碓、乳缽、藥碾、石磨之類,大小姐有令,眾夥計齊齊動手,頃刻就將這些東西磨成粉末,混合起來。

     週掌櫃在旁邊看得是莫名其妙,自言自語:“硫磺酸、溫、有毒,治傷寒陰癥、氣虛暴洩,黑石脂無單用入藥,五彩石脂合用澀腸止瀉、止血,難不成有人得了重痢疾?可也沒有加粘土的道理啊!”

     當然不是用來止瀉的,秦林吩咐道:“弟兄們,用清水把這些粉末揉麵一樣調和起來。”

     週掌櫃恍然大悟,心道這是做丸劑了,凡丸劑有水丸、蜜丸、蠟丸、糊丸諸般種類,水調最為常見。

     不過接下來秦林讓夥計們再用木頭刻個細槽子,把和好的石墨團擠成細條,週掌櫃就又不懂了,暗自思忖:常聽說西域有一種黑玉斷續膏善能生肌活血,為黑色條狀,秦小哥弄的莫不是那話兒?不過硫磺、黑石脂也沒生肌活血的藥效啊!

     墨條擠成了,秦林又讓夥計們拿到烘藥的窯中燒烤。

     週掌櫃這才自作聰明的道:對了,硫磺鉛汞五彩石脂之類不是提罐道士們玩的把戲嗎?這秦小哥是要煉丹啊!

     哎呀不好,要是被太老爺知道了……

     週掌櫃的神色變得很有些不好看。

     週掌櫃能想到,自然有別的人想到,這硫磺、五彩石脂都是方士開爐煉丹,搞鉛汞之術用的東西,荊楚之地自戰國以來巫蠱、道術盛行,蘄州西有武當山,東有龍虎山,道教影響極大,熱衷於煉丹求仙的嘉靖皇帝龍禦歸天也才十來年,人們更是記憶猶新。

     白斂作為學徒正在當班,見狀立刻轉身,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片刻之後,張建蘭偷偷溜進來李建方的小跨院。

     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李時珍、李建方父子來到了藥鋪。

     大明神醫的臉漲得通紅,白鬍子一根根翹了起來,不停用拐杖搗著地面,沖著秦林恨鐵不成鋼的斥道:

     “你、你們這是在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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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石筆

     李時珍講求修身養性,平時極少生氣,但生氣起來也就不得了,全醫館的人都趕過來,沒人說話,一片肅靜,無論入室弟子、學徒還是夥計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數十道目光注視著秦林。
      
     “糟糕”,急匆匆趕來的陸遠志,不停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珠,有心幫秦林又不知如何啟齒,只能站在一邊幹著急,對身邊關係好的師兄抱怨道:“秦哥不曉得太師父最恨拿煉丹修仙來騙人?唉,都怪我沒和他說清楚,現在可怎麼是好!”

     張建蘭則縮在李建方側後,一張本來還算端正的臉因為幸災樂禍而變得扭曲難看,白斂和他用目光交流,兩人得意之極。

     嘉靖年間丹道盛行,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竟以方術官至禮部尚書,陶仲文還一身兼少師、少傅、少保,胡說什麼有病不需要醫治,煉丹修仙就能長生不死。

     太老師李時珍以發揚醫學為畢生之任,最恨巫蠱迷信和煉丹修仙,在武昌楚王府任奉祠正以及京師太醫院期間都與妖道相鬥,無奈朝廷顯貴們相信妖道,李時珍正宗醫學反而不受歡迎,只能回到蘄州家鄉行醫濟世,連畢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綱目》也遲遲無法出版,叫他如何不痛恨蠱惑世人的丹道方術?

     李氏醫館是嚴禁煉丹方術的,如有發現必定嚴懲不貸,輕則嚴加申斥,重則逐出醫館。

     秦林竟敢慫恿李時珍最心愛的孫女開爐煉丹,豈能有好下場?

     張建蘭不久前因搞錯青蒿的事情聲譽大跌,自知犯了眾怒,他本有點小城府,這次就沒有跳出來,而是第一時間去通知李建方。

     李建方見秦林觸怒父親李時珍,暗自心喜之餘有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望著秦林說:“秦賢侄啊,歧黃之術才是濟世救人的正道,左道方術是要不得的,輕則害人害己,重則誤入白蓮邪教一徒,萬劫不復啊!”

     秦林心頭怒意漸生,李建方表面上好像是在教育弟子,實際則一口咬定這是左道方術,而且話中意思還有意無意的往朝廷嚴厲查禁的白蓮教上引,存心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啊!

     加上那天李建方說的什麼“謹守本分”、“毋生覬覦之心”、“切勿得隴望蜀”,秦林聯繫前後就知道李建方很不願意自己和青黛的關系過於密切,不過細想李建方只是青黛的三叔,他為何有這種立場呢?

     龐憲也趕了過來,看著乳缽、藥碾裡剩的硫磺和黑石脂,心頭是咯噔一下,朝著李時珍施禮道:“啟稟師父,秦林年輕識淺,不知輕重,瞎胡鬧也是有的,小孩子玩鬧而已,似乎不必深究。”

     李建方臉色一沉,淡淡的道:“懲前毖後方能以儆效尤。”

     秦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旁若無人,惹得眾人紛紛側目。

     李建方恨聲道:“這小子,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張建蘭聞言眼珠一轉,知道師父動怒,登時喜上眉梢,跳出來指著秦林道:“姓秦的,你剛來醫館沒多久,就敢目無尊長!朝廷剛嚴查白蓮邪教,你就在醫館開爐煉丹,我看你存心要給咱們醫館遭災惹禍!”

     秦林不屑一顧的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問:“誰說我在煉丹?”

     “硫磺與黑石脂在爐中煅煉,不是煉丹,難不成還是燒瓷?”張建蘭說罷自以為得意的連連冷笑。

     秦林冷冷的道:“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把硫磺和黑石脂放在爐中燒就是煉丹,”那把你放進爐子裡還成烤全羊了? ”

     李青黛起初被李時珍突然這麼一兇,從來慈藹的爺爺竟然發怒嚴責,委屈得大眼睛含了兩包的淚,直到這會兒聽秦林說得尖酸新奇,登時破涕為笑,“秦師弟哪兒是煉丹呢?他說要用黑石脂做筆,現在燒的就是筆芯。”

     啊,不是煉丹?眾人面面相覷。

     秦林朝李時珍恭恭敬敬的拱手為禮:“啟稟太師父,這是徒孫用石墨做的筆,不需要用墨水,線條可以極細,是給青黛繪制精細插圖用的。”

     丹丸一般是搓成小圓球,秦林用硫磺和黑石脂弄的卻是細條狀,倒是和筆相近,聽青黛、秦林都這麼說,李時珍立刻就信了七成,神色變得和緩,點點頭道:“若是做筆自然無妨,不過從蒙恬制筆開始就是削竹為管、毫毛為鋒,以黑石脂為筆卻不曾見。”

     李建方也覺得自己武斷了點,但面子有點下不來,兀自強辯道:“秦林,你說是在做筆,若能寫出字就算你說的實話,如若不能,就是虛言欺誑。”

     這有何難?秦林將窯中燒烤的筆芯取出,待它慢慢冷卻。

     陸遠志倒有眼色,已取了白紙過來。

     秦林也不廢話,直接捏著筆芯在紙上寫出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八個字,鉛黑色的字跡在雪白的紙上分外醒目。

     至此眾人再無懷疑,李建方羞惱之餘,狠狠的瞪了張建蘭一眼,礙於父親在此又不便發作,憋得好生難受。

     張建蘭和白斂則垂頭喪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師兄弟們的譏笑聲傳入耳中,鬧了個面紅耳赤。

     青黛是最高興的人,她畫圖經驗豐富,一看這東西就知道用來繪圖有多方便快捷,撿了根筆芯在紙上寫寫畫畫,白皙的手掌沾滿了筆芯的黑色粉末也不管,嬌美的臉龐笑得猶如夏花般燦爛動人。

     李時珍是知道孫女畫圖有多辛苦的,無奈年紀老了沒法做工筆細畫,兒子們又各自有事幫不上忙,只好讓孫女接手,有時候青黛連夜挑燈繪圖,他也是心疼不已。

     現在有了更好的畫圖工具,李時珍朝著秦林連連點頭:“你果然沒叫老夫失望,嗯,不錯不錯!”

     秦林笑道:“就這麼寫還不算方便,還能更進一步。”

     他讓夥計們把炮製藥材的剝皮小刀弄​​彎,做了個刻槽子的工具,又拿根小木棍從中間剖開,用工具在中間一推就刻上槽子,把筆芯放在槽中,兩片木頭合攏粘牢就成了完整的鉛筆。

     “喏,這樣既不會弄臟手,還能隨時用小刀和砂紙修整筆尖,筆跡粗細隨心所欲。”

     秦林教青黛使用,眾人見獵心喜各自拿起一根在紙上亂畫,都覺著這東西雖然不像毛筆有蒼勁有力的筆鋒,可掌握線條實在容易多了,畫草圖什麼的實在方便。

     畢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綱目》可以有更加精美細致的插圖了,李時珍心情極好,捋著花白的鬍子,看著秦林的目光越來越慈祥。

     青黛興致勃勃的用鉛筆畫著板藍根,她不會用鉛筆,還是像握毛筆那樣將手腕懸空,頭一次使用發力不當,一不小心就把線條歪到旁邊去了,小嘴癟起,懊喪道:“哎呀,我怎麼這麼笨,葉脈又畫出頭了。”

     秦林笑笑,問眾人:“有粗麵包,呃~肯定沒有,拿塊乾饅頭給我吧。”

     陸遠志跑得最快,樂呵呵的拿了兩隻大饅頭來,另外還端著碗豆漿:“秦哥想是餓了,可惜早上的包子都吃完了,不過今天的饅頭還筋道。”

     秦林沒吃饅頭,而是把它放在燒熱的土窯洞口,很快就被烤乾了,掰下小半塊,在青黛畫錯的地方輕輕擦拭。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墨跡竟然消失無蹤了!

     也就是說,用這“石筆”畫錯、寫錯的地方,是可以修改的!

     青黛樂呵呵的,寶貝似的捏著石筆,喜道:“這東西太好了,有了它,要畫圖什麼的不知多好使呢。”

     李時珍摸摸孫女的頭,笑著說:“只一點不好,就是不能用來寫借據,否則別人把字跡擦掉,十兩銀子給你改成一百兩,那就有得官司打了。”

     弟子們哄堂大笑起來,這位太師父可不常開玩笑的,今天顯然心情極佳。

     李建方也在旁邊無可奈何的陪著笑臉,不過李時珍不準備就這麼放過他了,老臉一板,怒氣沖沖的道:“今後有什麼事情先搞清楚再說,信口開河,人云亦云,還有沒有一點兒心性定力?我看你就算去了太醫院也夠嗆,倒是不去才好,免得替老夫丟人!”

     李建方把腦袋深深垂下,此時已漸漸害怕起來,頭一次誤用香蒿,第二次冤枉秦林,兩次都和他有關,情知父親已深為不滿了。

     旁的倒也沒有什麼,父子之間再怎麼嚴責也不丟人,便是學生們瞧見了也只能說李建方孝敬父親,李時珍耳提面命,父慈子孝而已。

     可李時珍話裡意思竟是不太想這個兒子去太醫院供職,明白這點李建方就冷汗滾滾而下,打濕了後背——他近年來一切的努力都是朝著太醫院進行的,要是父親真的改變了主意,那可什麼都完蛋啦!

     好在李時珍也知道這個兒子醫術其實極高,只心性修為上還差了些,見他羞慚不語也就不再責罰,冷哼了​​一聲:“自己好好想想,我輩醫者該有何等心境。”

     說罷又溫言對秦林道:“老夫瞧你握筆與常人不同,想是這石筆該當如此用?這東西是從何處學來的?”

     “是弟子在武昌見一個紅毛鬼用的,揣摩道理自己仿製,倒也不差。”

     李時珍點點頭,南方沿海紅毛夷人不少,近年來沿長江進到內陸的也有幾個,稀奇古怪的東西很多,什麼自鳴鐘、紅夷大砲,這小小石筆就微不足道了。便說道:

     “你盡快教青黛怎麼使用,你教她畫圖,她教你醫學基礎,你二人正該互為師友。”

     哦耶!秦林心頭大喜:老先生你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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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黃連祖

     “這石筆握法與毛筆不同,前端架在食指中指之間,筆桿靠在虎口處,不對、不對,毛筆使的腕力,用石筆嘛就得多使指力……”
      
     秦林一本正經的教青黛如何使用鉛筆,這東西的筆芯其實不含鉛,是用黑石脂加粘土、硫磺混成,因此取名為“石筆”。

     青黛嬌嫩的臉蛋上布滿了紅暈,心慌慌的像揣了只怦怦亂跳的小兔子,銀牙輕咬、秀眉微蹙——秦林這傢伙捉著她玉雕般白皙嫩滑的小手,正手把手的教她呢,只不過某人是否別有​​用心,那就天知地知了。

     上次探討脈象的時候,還是對面而坐,幾根手指頭輕輕的搭在腕上,青黛就覺得有些怪怪的,這次被秦林挨在身側,伸出狼爪子將小手握在掌心,她只覺熱量從秦林掌中傳來,頓時耳根發燒、心頭發慌,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作為罪魁禍首的秦林似乎完全沒有相應的覺悟,神情若無其事,還大驚小怪的道:“奇怪,本來剛才已差不多掌握了運筆的方法,怎麼這會兒反而更差了?青黛師姐,你要認真啊,不要胡思亂想的。”

     “你才胡思亂想哩!”青黛俏臉緋紅,白了秦林一眼,見這傢伙神色莊嚴,臉上似乎寫了“道貌岸然”四個大字,又懷疑起來:莫不是我多想了?不過,秦師弟的手真熱啊……哎呀呀,怎麼又想歪了?

     秦林心頭早已樂開了花,逗逗不諳世事的青黛,人生真是充滿樂趣……

     又過了一刻鐘,青黛鬢角已有細微的香汗浸出,天氣本來就熱,秦林好像又坐得太靠近了點,青黛的心跳貌似也太快了點。

     終於她忍不住了,小手游魚般從秦林的魔爪中溜了出去,心慌慌的道:“秦師弟,這半天咱們也沒學成什麼樣兒呀,你先復習,讓青黛先自個兒揣摩吧。”

     嬌美的臉龐上,低垂的眼瞼把含著水霧的大眼睛遮住小半,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使秦林的心弦為之而鳴。

     壞笑著暫且放過小青黛,秦林心道這丫頭臉皮嫩,要是迫緊了反為不美。

     青黛垂著頭胡亂寫寫畫畫,不敢看身邊的秦林,她時不時將筆尾放進口中輕咬,老半天怦怦亂跳的心肝才恢復平靜。

     說來也怪,最喜歡拿話逗她的秦林,這半晌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耳邊只傳來沙沙的落筆聲,大著膽子用眼角余光瞧去,只見秦林時而抬頭看看青黛,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在紙上刷刷畫幾筆。

     “這是在做什麼呢?難道是在給我畫像?”青黛更加起勁兒的咬著筆桿子,想去看又不好意思,不看吧又怕秦林把她畫成了醜八怪。

     忽然秦林伸了個懶腰,口中念念有詞:“嘖嘖,畫成了,可惜畫得不好,把青黛師姐畫醜了……”

     青黛聽到這裡哪兒還忍得住?趕緊將畫兒搶在手中,定睛細看但見那畫上美人兒青絲如雲,臉龐秀美絕倫,眉眼靈動生輝,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俏皮的微笑——正是惟妙惟肖的青黛。

     “畫得真好,”青黛贊嘆著,“這樣還不算好嗎?我瞧過唐伯虎的畫兒,名氣雖大,好像還不如你畫的好呢。”

     素描講求真實還原,技法上突出明暗層次和清晰的空間感,也就是說追求和相片類似的效果,國畫則務求神韻,兩者是不同的藝術類別無法對比,只不過青黛從未見過這種能把人畫得栩栩如生的畫兒,所以驚訝贊賞。

     秦林搖搖頭,長時間的端詳青黛,直到小丫頭因為不好意思轉過頭去,才惋惜的道:“和師姐本人相比,這幅畫可差得遠了。”

     青黛越發嬌羞無那,手上卻是飛快的將這幅圖畫疊成方勝,珍而重之的放進貼身香囊之中。

     秦林故意奇道:“咦,師弟畫了這幅圖,師姐就白拿去嗎?這可是我準備高價出售的畫兒呢。”

     青黛咬了咬嘴唇,不樂意了:“賣多少?”

     “讓我算算,如此稀罕物事怎麼的也得換四樣寶物”,秦林掐著手指頭,一樣一樣的算道:“天上飛的老鴉屁,水底遊的鯉魚尿,王母娘娘裹腳布,玉皇大帝破頭巾,換這四樣也就夠了。”

     壞蛋!青黛捶了秦林一下,咯咯嬌笑:“你以為自個兒是孫行者啊?我看你沒一刻正形,倒是屬猴子的,只不過不是神通廣大的天生石猴,而是只調皮搗蛋的大馬猴!”

     說罷她靈動的眸子滴溜溜一轉,小虎牙輕咬嘴角,央道:“好師弟呀,我也替你畫一幅像,咱們就算扯平了吧。”

     秦林道聲好啊,咳嗽兩聲正襟危坐起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兒八經的等著青黛看清了再動筆。

     青黛忍住笑,在紙上刷刷刷的畫起來,很快便畫成,往秦林懷中一塞就趕緊躲到旁邊生怕他來抓,卻是憋不住,吃吃的笑彎了腰。

     只見那畫像上秦林生著血盆大口,獠牙外露,頭發跟鋼針似的根根沖天,銅鈴也似的眼睛冒著火花,袖口伸出的兩隻手足有蒲扇大,而愈發叫人想笑的是,這魔神般的傢伙神情並不猙獰可怕,反而滑稽可笑,大嘴咧到了腮巴子,臉上神色十分猥瑣,那蒲扇大的手一隻撓著頭皮,一隻伸在腰間撓癢癢,動作神情與秦林倒有七八分相似。

     青黛嚴防秦林來抓,縮到門口嚴加戒備,只要有情況就溜之大吉。

     不曾想秦林並未失望,反而拿著畫兒連聲稱贊:“好畫像,畫得好!古之異人必有異相,這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將來這畫不是掛在凌煙閣上,就是做封狼居胥勒石紀功的底圖。”

     “吹牛皮,呱呱叫!”青黛掛著粉嘟嘟的臉蛋笑話秦林:“就算你不嫌棄這畫,它最多能掛在太醫院就算很了不起了,凌煙閣、狼居胥,你是李衛公還是霍嫖姚?”

     秦林傻笑著撓了撓腦袋,動作正與畫上的“怪物”一模一樣,惹得青黛笑得直打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兩人正在說笑間,聽得外面漸漸起了喧鬧聲,鑼鼓聲、嗩吶聲著地滾來。

     弟子們居住的是學堂西首的小跨院,秦林與青黛走到院中。

     午睡被吵醒起來的陸遠志也出來了,揉著眼睛嘟嘟囔囔的道:“哪家娶新媳婦麼?咱們去討他塊喜糖吃。”

     白斂興高采烈的跑進來,像得了寶貝似的叫道:“荊王千歲派人來給咱們醫館送匾、披紅啦,大夥兒快出來呀!”

     李時珍懸壺濟世,痊癒的病人表示感謝,窮人家的送點雞蛋、核桃什麼的,極窮的連藥費也出不起,替醫館挑幾桶水、掃一下地也算表示了,富貴人家則時興送匾額,大吹大打,披紅掛彩,是杏林中極有光彩的事情,如同後世送錦旗一般。

     聽說又是荊王千歲送東西,秦林暗自納罕,心道這位王爺未免太客氣了吧,先是請李時珍等三人徹夜宴飲,這又送匾掛紅。

     醫館大門口,二十餘名吹鼓手卯足了力氣吹吹打打,大箱子小箱子打開看見裡面裝的綢緞表裡,有兩名王府僕役端著盤子,上面蓋著紅色綢緞,如果不出意料下面就是些小銀錠,又有兩人扛著黑底金漆匾額,上書“越人再世”四字,用扁鵲原名秦越人的典故。

     這一切的中心,是位搖著折扇的青年,在眾位師兄弟面前崖岸自高的首徒張建蘭,此刻正把腰兒呵得低低的,對這位穿明黃色飛魚服的男子一臉阿諛奉承:

     “千歲爺太客氣了,弊醫館擔當不起啊!世子安好?黃大人,勞煩您屈駕來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這也是錦衣衛嗎?秦林暗自皺眉,被稱為黃大人的青年容貌倒也不差,只不過一臉的酒色氣,眼袋浮腫,神色輕薄,腰間沒掛繡春刀,手中倒搖著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腳步虛浮無力,看上去就是個身體被酒色掏空的紈袴子弟,和初到蘄州遇到的石韋石百戶手下那批虎狼之輩,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偏偏他身上還就穿著總旗服色。

     陸遠志附到秦林耳邊道:“這人叫做黃連祖,是荊王側妃黃氏的嫡親弟弟,荊王保舉他錦衣衛總旗的位置,仗著王府的勢力在咱們蘄州城里胡作非為,聽說上個月還有個未出閣的富家小姐因為他的緣故上吊自殺……

     大師兄是黃連祖的遠房表親,走他的路子才得了荊王府良醫副的前程……”

     秦林揉了揉鼻子,漫不經心的道:“這麼說他就是個抓著姐姐裙子往上爬的窩囊廢囉?那麼張師兄走這窩囊廢的門路,似乎也不怎麼冠冕堂皇。”

     陸遠志怔了怔,青黛則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黃連祖的惡名在蘄州城的閨秀中可謂如雷貫耳,她和那位上吊自殺的小姐還曾見過面,自然同仇敵愾,秦林罵得痛快,她也覺得解氣。

     李時珍在後院遲遲未出,黃連祖等得無聊,隨意亂看,正巧就把青黛巧笑嫣然的樣子瞧在了眼裡,登時身子就酥了半邊,心頭邪念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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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提親

     黃連祖奸笑著打量青黛,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肆無忌憚的問道:“表哥,那穿青衫的小娘子也是你們醫館的人?長得可真對黃爺的胃口。”
      
     兩人雖然是表親,不過一個是荊王側妃的嫡親弟弟,威風凜凜的錦衣衛總旗,一個只是李氏醫館的弟子,就算做上王府良醫副也不過雜品職官,所以張建蘭從來都是大人、卑職的叫著,黃連祖則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

     “表哥”兩個字一叫不得了,張建蘭只覺飄飄欲仙,腋下生風直欲扶搖直上了;可等聽清黃連祖的下半句,始知他前倨後恭只不過為了打聽青黛,明顯不懷好意,便又猶豫起來。

     黃連祖惡名昭彰,張建蘭自然知道他打聽青黛實是居心不良,而他自己也一廂情願的把青黛看作未來佳偶,滿心打算做了王府良醫副就回頭向太師父提親,因此心頭極不願迎合黃連祖。

     可自打秦林進了醫館,張建蘭接連犯錯,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都快沒臉混下去了,正逢荊王世子患重病被李時珍、龐憲治好,王爺派黃連祖來送匾額,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和黃連祖套套近乎,也有在醫館眾人面前替自己長臉的意思。

     要是得罪了黃連祖,這一番心思豈不白花了嗎?非但醫館中無人瞧得起,觸怒於他,說不定連良醫副的前程也打了水漂……

     抬頭恰看見青黛與秦林並肩而立,兩人談笑風生,張建蘭登時由妒生恨,暗道:“看樣子小師妹鐘情秦某人,太師父與龐先生又包庇於他,擇婿之時怕是輪不到我了。罷罷罷,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討黃大人歡喜,將來我坐上良醫副的位置,還找不到美貌女子?”

     把心一橫,張建蘭諂媚的道:“好教黃大人曉得,這位姑娘是我家太師父的嫡親長孫女,芳名青黛,今年十五歲(虛歲),學得一手好醫術,花容月貌,雅擅丹青。她父親李建中是壬子科舉人,現任四川蓬溪縣令,父母不在身邊,由太師父撫養到這般年紀。黃大人若是有意提親,在下願意做個月老。”

     提親?黃連祖冷笑了兩聲,不置可否。

     舉人熬資歷也可做官,但往往是四五十歲了才到川邊、甘陜、嶺南等偏僻地方去做個縣丞,知縣、州同、通判這樣一級級升上去,熬到告老還鄉頂齊天不過是個偏遠地面的知州,和金榜題名的進士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更不要說世襲勛貴了。

     黃連祖做荊王側妃的姐姐已經替他張羅了一門親事,未來的老岳父是位權勢煊天的世襲錦衣衛千戶大人,比之舉人出身的小小縣令,相差不可以道裡計。

     只可惜那錦衣千戶的千金小姐,聽說她既胖又醜還善妒……倒是趁著母老虎還沒娶過門,多找找美貌姑娘樂呵樂呵……

     黃連祖瞇起眼睛,以淫邪的目光打量著青黛:“提親就不必了,家世不怎麼合適,她爹舉人身份入仕,熬到五六十也不過是個州同。嘿嘿,小娘子一手醫術還雅擅丹青?爺就喜歡這調調,張家表哥,你想想辦法,咱今後和這小娘子多​​親近親近。”

     說罷他呵呵大笑。

     幾個同樣穿著錦衣衛服色的跟班,油腔滑調的跟著笑了起來。

     張建蘭尷尬得無地自容,沒想到神仙人兒似的小師妹,竟被這黃連祖言語間如此糟踐,怒意油然而生,可想到對方的身份地位,又只得低下頭,唯唯連聲。

     醫館大門側面的臺階上,秦林與青黛、陸遠志正說笑,幾乎同時都察覺了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原來是黃連祖身邊的幾名跟班朝著青黛指指點點。

     秦林不禁奇怪:黃連祖是個紈袴子弟,因為裙帶關系當上錦衣總旗,也就罷了;那幾名跟班神色油滑可鄙,純粹就是市井流氓,怎麼也穿錦衣衛服色?

     “什麼東西!”陸遠志朝地上啐了口,“幾個軍餘也敢穿飛魚服,要不是咱們蘄州山高皇帝遠,又有黃連祖當他們老大,哼,老早就掉了腦袋! ”

     陸遠志給秦林解釋,其實這幾人並不是真正的錦衣親軍。

     有正式軍籍的人稱為正軍,在錦衣衛中資歷較深的稱為校尉,資格淺的則​​是力士,都是正規軍。

     除此之外,有不少市井流氓投充錦衣衛,仗著上官權勢欺行霸市,這就是“軍餘”,但說到底不過是些青皮光棍,別看他今天身上穿著飛魚服,說不定前天還被捕快當賊捉起來,拿三十斤枷子號令在州衙門口呢。

     幾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李時珍才在龐憲、李建方陪同下緩步踱出中門。

     原來蘄州醫界送匾披紅有規矩,不能病人一送醫家就接,醫家得不停推辭,病人三請四催之後才能“恭敬不如從命”,以示謙恭自省之意。

     也不知黃連祖這紈絝不懂規矩,還是他故意拿大,並沒有派人進醫館催請,只一味在門前大吹大打,倒好像逼人出來似的。

     李時珍惱他誠意缺缺,又聽說這位黃連祖劣跡斑斑,你既不來催請我就乾脆不出來,叫黃連祖等了老半天,才在李建方勸說下慢慢悠悠的走出大門。

     黃連祖早已等得不耐,若不是留意青黛早已拂袖而去了,見李時珍出來他就大模大樣的上前拱拱手,連腰兒也不曾呵一呵:

     “李神醫請了。世子大病初癒,身體虛弱,沒空兒親自到此,因此千歲命黃某前來贈匾、掛紅,酬謝神醫師徒。”

     李時珍見這黃連祖十分拿大,言語間當李家是王府家奴一般,就愈發不樂意了。

     醫家雖然講個心性沖淡,可泥人兒也有三分火性,老人不亢不卑的道:“老朽原說世子大病初癒,宜留在府中靜養,以不來為宜,不料王爺實在客氣,又派了黃大人前來。想世子謙淡沖和,極其禮賢下士,又是個風雅妙人,老朽本想他痊癒後再請到醫館來飲茶談天,於杏樹蔭下手談一局,做楚河漢界之樂的,可惜呀可惜……”

     李時珍言語極其和緩,並且沒有指責黃連祖半句,偏偏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臉。

     先說世子謙淡沖和、禮賢下士,又是風雅妙人,期待與他手談一局,最後直說可惜可惜,言下之意便是黃連祖狗仗人勢囂張跋扈,還不學無術,實是個鄙陋不堪的傢伙。

     李時珍真是個妙人!秦林拊掌而笑,陸遠志嘴咧到了腮巴子,青黛也垂下頭咯咯嬌笑。

     人家口口聲聲贊揚世子,黃連祖當然無法反駁,只得忍住氣,手指黑底金漆匾額:“這是千歲親筆寫的。”

     便揮揮手令人把鞭炮點著,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幾名奴僕摘下托盤上蓋著的紅綢子,分別掛在醫館門口的杏樹上,又把“越人再世”的匾送了過去,醫館眾人七手八腳的把匾掛在中堂。

     最後黃連祖又指指兩托盤的小銀錠子:“一盤是千歲賞的,一盤是世子的心意,還請老先生笑納。”

     明朝藩王地位極高,僅下天子一等而已,公侯以下百官“伏而拜謁,無敢鈞禮”,所以黃連祖說賞賜倒也沒錯。

     可這是病人給醫家贈匾披紅,豈能如此裝大?前幾日荊王請李時珍等徹夜宴飲,也是笑容滿面極其親近,可沒像黃連祖這樣毫不客氣。

     醫館眾人皆有憤憤不平之意,只有黃連祖​​還洋洋自得。

     李時珍笑笑,也不和這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計較,對站在旁邊的秦林、陸遠志道:“來,收下這兩盤銀子,恰巧今年暑氣蒸騰遠勝往年,要準備藥劑預防瘟疫,你們替我把銀子送去惠民藥局吧!”

     街面上的百姓見這一幕,無不伸出大拇指,七嘴八舌的贊揚:“好個不愛財的李神醫!”

     “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沒得說!”

     秦林、陸遠志捧了銀子就走,青黛也興高采烈的跟著。

     黃連祖一雙眼睛簡直粘在了青黛身上,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

     李時珍將竹杖在地上狠狠一頓,重重的哼了聲,黃連祖才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

     惠民藥局是宋代開始設立的醫政衙門,明代在各地分設,管理醫藥事務和防範賑濟瘟疫,賑災經費除了官方撥下的銀子,主要靠地方士紳、大藥鋪和名醫館捐助。

     秦林估摸了一下,這兩盤銀子加起來小二百兩,李時珍毫不猶豫的捐給惠民藥局,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的大明藥王啊!

     小胖墩陸遠志則不停的咕噥:“唉~好不容易有人送這麼豐厚的診金,太師父又捐了出去,照這麼搞下去,我看太老師的《本草綱目》啊,下輩子也沒法出版。”

     秦林笑道:“一個世子就值二百兩,咱們再治幾個王爺、王妃,似乎湊個幾千兩並不算難,有三五千兩銀子,刻板、印刷也就夠了。”

     切!陸遠志癟了癟嘴:“你當每家都有這麼多錢,隨便哪個富​​家都有這麼大方?極富的大財主給十兩診金,已是格外的了,更何況還有許多窮人付不出診金,咱們醫館也是來者不拒,有時候一年到頭竟是入不敷出呢,哪兒有餘錢剩下來?印書,印不了五十多卷的《本草綱目》,只好印本《百家姓》罷了!”

     那百家姓只有幾百個字,薄薄幾頁紙,陸遠志自是說的氣話。

     往惠民藥局送了銀子,拿了回執回到醫館,秦林發覺氣氛不大對頭,一眾弟子、學徒議論紛紛,看見他們幾人又住口不說,瞧著青黛時神色越發尷尬。

     心知有什麼事發生,秦林找藉口支開青黛,幾名相熟的師兄弟才義憤填膺的告訴他:“他奶奶的,太欺負人了,那姓黃的竟然向太老爺提出要師妹去做他的第三房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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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3 01:38:55
第十九章 骨骼清奇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空氣分外清新,清晨的太陽也溫暖和煦,趁著日頭還沒有變得火辣難耐,蘄州南市的人們工作著、喧鬧著、歡笑著。
         
     漁家漢子裸著油光水滑的肌肉,手提草繩子穿腮紮起的鮮魚:“剛從蘄河裡打來的鮮魚誒,活蹦亂跳!草魚肥,鯉魚嫩,清蒸鱖魚神仙站不穩!”
      
     陸家肉鋪的老闆生得黝黑肥壯,小褂子敞開露出胸口的叢叢黑毛,雙手把剔骨尖刀舞得風車也似,看上去兇神惡煞,但人們都知道其實陸老闆挺好說話,在他這兒買肉,秤桿是十足十,還總給熟客們搭送點骨頭、下水。
   
     城西種菜園子的張大郎挑著擔兒,水靈靈的黃瓜,嫩生生的青菜,綠油油的韭菜,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兒。
   
     蘄州北面麒麟山腳有連片的金碧輝煌的王府,東城有歌舞昇平的花柳巷和管弦樓,西城則有富商巨賈的幽深宅院,可要說整個蘄州的煙火氣,可全集中在吵吵鬧鬧的南市啦。
   
     萬歷初年,雖不算天下大治倒也稱得上舉國昇平,人們生活得有滋有味。
   
     惟一讓大傢伙兒奇怪的是,肉鋪陸老闆的兒子,被老陸引以為榮、整天掛在嘴邊的神醫弟子,那張胖乎乎的小圓臉上,為什麼眉頭皺成了一團舒展不開?
   
     和秦林同行前往岔灣村,去喝知州衙門壯班新任班頭牛大力喜酒的陸遠志,有些擔心的看了看身邊的朋友:
   
     不管什麼時候秦林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人以莫大的信心,可自打進了那家書店,他就沉默到了現在,流露出的失望、懊喪之情叫開朗樂觀的陸遠志也變得消沉。
   
     “莫非那家書店有鬼,秦哥撞了邪?”陸遠志眨巴著小眼睛。
   
     秦林長長的嘆息一聲,劍眉深鎖。
   
     富貴人家在娶正妻之前先買幾個小妾在身邊,是這個時代常有的事情。這種侍妾地位極低,將來正妻入門之後更要受欺負,實與奴婢相距不遠,若不是窮得實在無路可走,就算小門小戶的百姓也不願把女兒推進火坑。
   
     李建中雖是舉人出身前途黯淡,好歹也是正七品的知縣,何況以李時珍對孫女的寵愛來說,將來青黛無論如何都是要嫁與人做正妻的。
   
     黃連祖竟敢提出要青黛與他做侍妾,實是莫大的侮辱,李時珍氣得渾身發抖,當場就和他翻臉,端茶逐客。
   
     昨日秦林等人回到醫館的時候,黃連祖早已狼狽而走,否則秦林還真想教訓教訓這廝。
      
     本來以秦林的想法,既然李時珍斷然拒絕了黃連祖的要求,李家又是大名鼎鼎的荊湖神醫,青黛的父親李建中又身為四川蓬溪知縣,難不成黃連祖還敢公然搶親?
   
     醫館眾師兄弟的憂心忡忡完全顛覆了秦林的看法:迫於儒林清議和國家法度的約束,黃連祖自是不敢公然強搶民女,可他一肚子的壞水,難保今後不出什麼妖蛾子來為難李氏醫館。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黃連祖有錦衣衛總旗的身份,有荊王側妃的姐姐替他撐腰,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將來醫館的麻煩多半要接踵而至了。
   
     秦林聽得一肚子火,他早知道這個時代的官府權力極大,所謂“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知府)”,普通百姓決不敢與官府相抗,所以才出銀子資助牛大力當民壯班頭——他對牛母有活命之恩,將來要是在蘄州城做點事情,牛大力自會提供方便。
      
     可三班衙役最多也就能鎮住地皮光棍破落戶,遇到了黃連祖這種紈袴子弟就沒什麼作用了,論武功牛大力一巴掌就能扇得他半死不活,但人家身上穿著錦衣衛總旗的飛魚服,哪個百姓敢毆打天子親軍?造反謀逆的罪名!
   
     要治黃連祖,還得從官面上來……秦林越來越渴望當官了,這個時代,只有當上官,當大官,才能擁有尊嚴和人格,才能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大明朝踏入仕途的最佳路徑,當然就是科舉考試。寒窗苦讀,三字經弟子規開蒙、四書五經入手,考秀才進州學府學,鄉試考舉人,會試考貢士,殿試考進士,一當上進士就是魚躍龍門了,三年庶吉士散館,內則點翰林,外則放給事、御史,三轉上去留朝的就是大小九卿、直殿學士,外放就是布政使、巡撫、總督,實是青雲直上的路子。
   
     既然是條金光大道,秦林當然要打打它的主意,當朝執政的江陵張居正,莫說區區錦衣衛千戶、荊王側妃,就算錦衣衛指揮使、各處藩王,只要見了他老人家就連個屁也不敢亂放,何等威風,何等權柄!
   
     不曾想找了家書店看了丙子科舉人、進士的小錄(貓注:就是優秀作文選啦~),秦林登時心涼了半截;且不提書法之端莊秀麗,就是文章的法度架構,用的典故之精道,起的氣勢之端嚴,恐怕後世的中文系教授都不一定能趕上!
   
     至於秦林自己,甚至有不少生僻字都不認識……
   
     沒辦法,後世的學生要學十幾門功課,要體育鍛煉、打遊戲上網……八股時代的書生則十年如一日的懸梁刺股,兩者可以說根本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不管後世評價八股文多麼僵化桎梏,可不得不承認,大明朝的書生們的的確確把這種文體寫得很漂亮,難以超越。
   
     泥馬啊,為毛眾多穿越前輩可以靠幾句後世詩詞就能縱橫科場​​無往不利,探花、狀元,連中三元都搞得出來,到老子這兒連生僻字都不認識啊,還有木有天理啊!
      
     秦林真想指著太陽罵賊老天了,手指頭戳出去一半,想起這時候老天爺也不能亂罵的,搞不好被當成黃巢、宋江給官府抓起來,只好悻悻的收回。
      
     身邊的陸遠志一直觀察著秦林的神色,見他神情陰晴不定也捏著把汗,忽然小胖墩嘴一咧,大聲道:“豆腐西施,秦哥,他們說的豆腐西施就在前面,你不問過嗎,看,杏黃色招旗兒底下就是。”
   
     前幾日師兄弟們開玩笑提到蘄州的豆腐西施,秦林好奇的問起,人人都一臉笑容的告訴他這豆腐西施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惹得他好奇心起,要來見識見識。
   
     可隨著陸遠志手指頭看去,哪兒有什麼豆腐西施?只有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坐在豆腐攤兒後面,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當搓衣板用了。
   
     秦林一怔,眼睛瞪得老大四下搜尋,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半晌才苦笑道:“沒看見什麼豆腐西施啊……莫非、莫非你們就是說的那老婆婆?可也太那個啥了吧。 ”
   
     陸遠志笑得摀住了肚子,小圓臉的肥肉歡快的蕩漾起來:“沒錯,五十年前她就叫豆腐西施,那時候的的確確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咱們醫館後院焙藥的老胡頭就喜歡了她整五十年!”
   
     秦林不禁啞然失笑,半響才聽陸遠志說了豆腐西施的身世,無非是剛進門就守寡,守節苦熬之類的,令人欽佩的是她靠小小豆腐攤將娘家、婆家的四位老人養老送終,志節之堅也難能可貴了。
   
     如果說五十年前叫她豆腐西施是名符其實,那麼五十年後對於年輕人就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在老年人則是對過去美好事物的回憶。
   
     秦林忽地心頭一動: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豆腐西施要為丈夫守節,迫於家中四個老人的生計又不得不拋頭露面,個中艱辛實在不難想像,連她都能頑強的生存下來,自己堂堂七尺之軀,要實現步入官場、建功立業的目標又有何難?
   
     呼~秦林仰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笑著對陸遠志道:“走快些,咱們比比腳程如何?”
   
     陸遠志笑了,他從朋友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從來沒有的氣勢,秦林從頭​​到腳煥發出新的氣象,似乎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擋他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
   
     白蓮教被朝廷強力鎮壓,荊湖恢復了平靜,城門口已沒有設置檢查關卡,師兄弟二人不費周折便出城,沿著大路往岔灣村的方向走了七八里。
   
     天氣炎熱,見路邊有座小小的茶棚,兩人就坐下來喝碗涼茶,秦林手頭還有不少錢,這茶棚還兼賣鹵煮雞蛋和燒餅,就花幾文錢買了些,與陸遠志一塊吃。
   
     走遠路兩人腹中餓了,問路人距離岔灣村還有三里路,看看時辰離中午的宴席也還有一陣子,他們便坐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涼茶極是普通,鹵煮雞蛋卻極為美味,剝開來鮮味隨風飄散,一嘗果然鹹鮮可口。
   
     “小施主,貧道打個問訊,”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二人腦後響起。
   
     回頭一看,是個身材極其高大的黃冠道士,生得白須銀發,兩道劍眉不怒自威,雙目炯炯神完氣足,鼻樑英挺、闊口方臉。
   
     只可惜這人五官雖生得好,位置卻不大對,兩隻眼睛距離似乎太近了點,眉毛好像又分得太開,嘴巴倒沒什麼不對,可張口就是蟹黃色的大板牙……總之,本來嚴肅端方仙風道骨,直如呂洞賓再世、張道陵下凡的形象,被這一破壞反而生出幾分滑稽之感。
   
     他身後還有兩名二十歲上下的道士,一穿青,一穿黃,衣服倒是洗得乾幹凈凈,可注意看的話就能發現不少破爛之處,當然都被小心的縫補上了。
   
     見秦林、陸遠志二人面色詫異,當頭的老道士笑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骨骼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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