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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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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3 01:39:21
第二十章 威靈仙

     我勒了個去的!秦林差點兒破口大罵了,你這賊老道才骨骼清奇,你全家都骨骼清奇!

     陸遠志先是張口結舌,繼而興奮的睜大了眼睛,類似的故事早就被說書先生廣為傳播,這可是傳說中的仙緣吶。

     秦林拍了拍陸遠志的後背,低聲在他耳邊道:“他們是騙子。”

     見小胖墩似有不信,秦林便壞笑著問老道:“你是不是想說我骨骼清奇,是塊修仙的好材料,將來拯救世界,匡扶正義的大任想必會落到我身上,你有幾本絕世仙門秘籍,看在大家有緣的份上,五兩銀子一本賣給我?”

     老道士正伸手從褡褳裡掏摸什麼,聞言立刻“虎軀一震”,心說這小哥怎麼說得比道爺還順溜?伸進褡褳裡的手,拿出來也不是,不拿出來也不是。

     他身後青袍、黃袍兩位道士卻沒反應過來,還當師父年老昏聵了呢,青袍道士兀自上前分說:“這位小哥果然慧根深重,未卜而先知,可見與貧道師徒仙緣不淺。”

     黃袍道士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不錯不錯,家師威靈仙乃得道高人,見小哥骨骼清奇、仙緣深厚,是塊修道的好材料,將來斬妖除邪、匡扶正義的大任想必會落到你身上。家師有幾本絕世仙門秘籍,本來的確要五兩銀子一本,不過既然小哥福緣深重,三兩銀子就賣了。”

     說罷頗為得意的瞧著老道,自以為說得天衣無縫。

     秦林只是嘿嘿冷笑,陸遠志則恍然大悟。

     威靈仙面上尷尬無比,狠狠的瞪了徒弟一眼,心說你這簡直就是不打自招,老子縱橫江湖數十年,怎麼收了你這麼個笨徒弟?

     那青袍道士站在另一邊,沒看見師父的眼色,見秦林與陸遠志神色變幻不定,暗道師父果然有些秀逗,現在還不趁熱打鐵還要等什麼時候?搶上來一步,十分殷勤的從褡褳裡掏出幾本書:

     “《上清大洞真經》、《正一經》、《真靈位業圖》……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秦林大笑起來,對陸遠志道:“胖子你看,被我說準了吧?”

     陸遠志點點頭:“還真是騙子啊,這些書在城裡書店都只賣百十文錢的,他們竟要三兩銀子,真黑!”

     威靈仙鬧了個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當著外人不好責罵徒弟,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怒氣沖沖的從鼻子裡哼了聲,拂袖便走。

     “餵,師父,咱們還沒把書賣出去呢!”青、黃二道邁步急追,竟是至死不悟。

     威靈仙啐道:“道爺怎麼收了你們這兩個寶貨,真是倒他媽的黴。咱們這點道行不夠看,全被人家瞧破啦,兩個笨蛋,賣書,賣書,我看你只好去殺豬!”

     陸遠志笑得肚皮疼,大聲道:“我家裡還真缺個殺豬的好手,你們要不要來幫忙?包吃包住,每月兩貫工錢。”

     至此兩個笨蛋也知道詐騙失敗了,黃袍道士去追師父,青袍道士則回過頭來,戀戀不捨的看了看秦林桌上剝開的鹵煮雞蛋,肚子裡咕嚕一聲響,搖搖頭,無可奈何,只好慢慢離去。

     秦林見這幾人行事有趣,難得開懷一樂,便朝他招手道:“餓了?書是不買的,但要是不嫌棄的話,倒有雞蛋請你們吃,涼茶請你們喝。”

     青袍道士愣了愣,問道:​​​​“那我師父、師弟呢?”

     秦林點點頭,把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碎銀子扔給茶棚老闆,老闆就端了許多雞蛋、火燒放在桌上。

     青袍道士十分歡喜,大聲招呼早已走遠的師父、師弟回來。

     秦林暗笑,這人雖然愚笨,不是個做騙子的行家里手,但還挺講義氣。

     威靈仙和徒弟轉身回來,聽說秦林請他們吃飯都有些詫異,不過這師徒三人囊空如洗,肚中饑火高漲,既然有人請客那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青、黃二道面有菜色,想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過了很長時間,面對香噴噴的雞蛋、熱烘烘的火燒毫無抵抗之力,加上本來性子粗疏,坐下來也不答話,埋頭就大吃大喝起來。

     倒是老道架子端得很足,看樣子也餓得不輕,但還沒有急著吃東西,慢慢的喝茶,有一句沒一句的和秦林搭話,得知秦林、陸遠志是李家醫館弟子,老道也知道神醫李時珍,連說兩位前程遠大。

     原來老道的道號喚作威靈仙,青袍道士是大徒弟,道號空青子,黃袍道士是二徒弟,道號雲華子,師徒三人浪跡江湖。

     據威靈仙自己說,當年也曾做客藩王府,也曾往龍虎山訪道,也曾往武當山會友,風光無限。

     “自從收了這兩個笨徒弟,”威靈仙看著兩個胡吃海塞的徒弟,氣不打一出來:“貧道就倒了八輩兒的血黴,煉丹丹不成,燒爐爐火熄,就連十年前煉成的一爐九轉龍虎金丹,也為天地所不容,不知什麼時候丟失,多半是被夜游神盜去了,否則貧道豈能如此落魄,為兩位小友見笑。”

     空青子忙著啃火燒沒搭話,雲華子正努力把一隻鹵煮雞蛋吞下肚,聞言也不忙著吞了,把雞蛋包在嘴裡,含含混混的道:“師父你何曾有龍虎金丹,若有,師兄和我怎麼沒見過?”

     聽到這裡空青子也急了,把手裡的火燒放下,委委屈屈的道:“師父太愛藏私了,有金丹也不拿來與徒弟們嚼嚼,想這一路上有什麼饅頭包子,咱不是先盡著師父您老人家吃飽?”

     威靈仙本是隨口胡說,卻被兩個不知趣的徒弟打岔,真是氣得直欲暈去,不小心把一口茶嗆進了喉嚨,登時大咳大喘。

     空青子、雲華子忙替師父搥背掐人中,空青子一邊掐還一邊對秦林陪著笑:“不妨事,家師一向有個痰疾,揉揉就好的。”

     威靈仙翻翻白眼,有這麼兩個笨徒弟,他實在無話可說。

     秦林笑笑,看來這幾個騙子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便開解道:“兩位高足心性質樸,倒是頗有仙緣,現在一時困苦,將來必定福澤深厚。”

     威靈仙緩過氣來,苦笑道:“但願如此吧。”

     秦林想了想,問道:“真人往蘄州去,可曾與荊王千歲有舊?”

     威靈仙一下子來了勁兒,拍著胸脯興興頭頭的道:“荊王最是敬愛賢士,貧道與他神交已久,這次往蘄州一行,必能與千歲爺結個善緣。”

     秦林暗笑,情知這老道極愛吹牛皮,他若真認得荊王,還不知吹得怎麼天花亂墜了,既然只說“神交”,多半是壓根不認識。

     便又問道:“前段時間荊湘白蓮教鬧的動靜很大,真人師徒一路行來,可有耳聞?”

     威靈仙搖搖頭,頗為不屑的道:“不清楚,我師徒和他們白蓮邪教不是一路人。雖說大道三千皆可登仙,不過他們供的無生老母,我們供的三清天尊,這三清乃是玉清、上清、太清,極道之尊、至尊至極,居三十三天之上,無生老母乃明王化生,居第九層大光明天,法力是萬萬趕不上我家三清天尊的……”

     這老道雖是滿口胡柴,但公然說什麼無生老母比不上三清天尊這種話,就絕不會與白蓮教有什麼聯繫了。

     秦林不禁有些失望,他本想從老道嘴裡打聽些消息的。

     早已餓得狠了,威靈仙見秦林不再說話,也就埋頭一通狼吞虎咽。

     師徒三人風卷殘雲般把許多雞蛋、火燒吞下肚,一時間把桌上堆著的東西吃得精光,才意猶未盡的罷手,揉揉肚子打兩個飽嗝。

     秦林與陸遠誌中午還要去岔灣村喝牛大力升職的喜酒,至此也就準備與他們後會有期了。

     就在此時,遠遠從東南面官道上一群人飛奔而來,手裡都舉著鋤頭、糞叉、草耙,怒火沖天的喊叫著什麼,顯然來者不善。

     空青子登時渾身發抖,一把拉著威靈仙:“師父,咱們快跑吧,定是早晨被咱們騙了頓飯的那家人追來了。”

     雲華子哭喪著臉,可憐巴巴的道:“糟糕,咱吃得這麼飽,就跑也跑不動啊!”

     威靈仙急了眼,乾脆一屁股坐地上:“五個饅頭、三碗稀粥、半塊鹹菜,就值得如此大動干戈?罷罷罷,道爺不走了,隨他打死罷!”

     沒出息,陸遠志一臉的鄙視,看來這師徒三人混得都快當褲子了。

     秦林笑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咱們遇上了就是緣份,反正數目不大,我替三位賠他幾文錢,也就算了。”

     威靈仙聞言心頭大定,他這番做作也就等秦林這句話的,就笑嘻嘻的從地上爬起來。

     追的人越發近了,已能聽清他們喊的什麼:

     “不要放跑了殺人強盜!”

     “謀財害命的牛鼻子,哪裡走!”

     媽呀!空青子和雲華子嚇得面色蒼白,這可不是饅頭稀飯,是人命官司了!

     威靈仙卻不慌不忙,心頭更加篤定:“瞧你們沒出息的樣兒,咱們坑蒙拐騙是乾了不少,可什麼時候做過殺人害命的勾當?不用擔心,一定是這群鄉巴佬搞錯了。”

     人命大案?秦林的興趣一下子提了起來,瞇著的眼睛閃出興奮的光芒。

     陸遠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襟後擺,壓低了聲音道:“咱們要不要躲開點?這幾個道士怕是殺人兇手呢。”

     秦林搖搖頭:“看樣子……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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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漁村命案

     從東南面官道上追來的這群人大呼小叫,看樣子恨不得幾鋤頭把威靈仙師徒挖死,饒是浪跡江湖見識過不少世面,老道士的腿也有些發軟,至於他的兩個傻徒弟,早就嚇得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秦林跨出一步,伸出雙手虛虛一攔:“慢著,就算是殺人兇手也要審理清楚再說,俗話說死無對證,真要打死他們,你們說的兇案反而成了糊塗賬。”

     覺得秦林說的有道理,這群人便遲疑起來,狐疑不定的瞧著他們,兩名俗家打扮的年輕人和三名道士待在一塊,不知是什麼來路。

     其中有個拿魚叉的愣頭青把脖子一擰,咋咋呼呼的道:“這人和賊道士是一伙的,不要被他騙了,打死又咋的?給俺三嬸子抵命! ”

     說罷這愣頭青舉著魚叉,也不知個輕重好歹就朝秦林頭上打來。

     “你作死!”

     恰似半空裡打下個炸雷,愣頭青渾身一震,雙手拿不住魚叉,哐當一聲掉地下了。

     牛大力大步流星的趕來,臉色有些難看,方才是他那​​聲大吼,震得人人耳朵裡嗡嗡直響。

     愣頭青莫名其妙,委屈的道:“牛叔,這小子和賊道士坐一張桌子,準不是什麼好人。”

     是啊是啊,眾人七嘴八舌的辯解著,因為先入為主的看法,他們認定了威靈仙師徒是兇手,恨屋及烏,連帶秦林、陸遠志也成了壞人。

     牛大力鼻子裡重重的哼了聲,不理睬一眾鄉親,走到秦林身前,噗通一聲就跪下磕了個頭,秦林想攔也攔不住。

     眾鄉民驚得大眼瞪小眼,誰都知道牛大力剛當上州衙壯班班頭。

     這三班衙役雖說名義上是賤民,其實就是兒孫不準去應科舉而已,手中的權力實在不小,身為班頭的牛大力,連一般鄉紳人家都要敬他三分,怎麼會朝這麼個穿著普通的年輕人下跪磕頭?

     剛把魚叉從地上撿起來的愣頭青,又手一鬆把魚叉給弄掉了,這次沒那麼好運氣了,正巧砸腳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抱著腳直跳。

     “這位秦兄弟,就是治好俺娘的小神醫!”牛大力從地上站起來,沖著鄉民們喊道:“他是李神醫的再傳弟子,你們說,會是殺人劫匪的同黨嗎?”

     李時珍在蘄州數十年行醫,每逢瘟疫必竭盡全力施藥賑濟,真可謂恩澤一方,鄉民們聽牛大力這麼說,登時敵意大減,但還是小心翼翼的圍住威靈仙師徒,唯恐他們趁機跑掉。

     那愣頭青不敢和牛大力抗辯,只能低著頭嘀嘀咕咕:“那也不能讓三嬸子白死啊,我看這幾個人鬼鬼祟祟的……”

     牛大力狠狠瞪了他一眼,愣頭青慌忙把脖子往後一縮。

     秦林搖搖頭,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報官沒有?”

     威靈仙也湊了過來,擺出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貧道偶然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命中該有此無妄之災,所以留在此地以應劫數,待洗清污名再雲遊四海。卻不知命案詳情究竟如何,貧道也好打一卦,算算真兇是在何處。”

     “老子看你這牛鼻子就不像什麼好人!”牛大力兇神惡煞的瞪了威靈仙一眼,嚇得老道往後退了兩步,他這才神色凝重的把秦林拉到旁邊,細細講了命案經過:

     這岔灣村是個蘄河邊上的打漁村,上午巳時初刻前後,村里的陳皮匠從馬家經過,無意間發現女主人馬唐氏倒在院子裡不省人事,身下一灘鮮血,正逢漁夫牛扁毛也經過此地,兩人便聲張起來。

     村里人一問,有人說看見早晨有三個道士在馬家吃飯,怕是這三人見財起意殺害了馬唐氏,沒過多久牛扁毛又在房間裡面發現了一柄帶血的七星劍,村民們登時認定是道士殺的人,所以二三十個精壯小伙子就抄起傢伙追了上來。

     牛大力本來在家忙著操辦慶賀升職的酒席,聽說出了這事兒,害怕鄉民愚昧無知,私自打死兇手反而鬧出人命大事,趕緊扔下手頭的活兒一路急奔,終於搶在鄉民們動手之前把他們攔了下來。

     “秦兄弟,您治病是把好手,可這人命官司……”牛大力搓著手掌,躊躇半晌才猶猶豫豫的說:“人證物證都有了,看樣子人就是那三個道士殺的,反正您和他們也只有一面之交,我看吶,還是及早撇清的好。”

     秦林搖搖頭,他的專長恰和牛大力說的相反,治病那隻是稀鬆平常,瞎貓撞上死老鼠才碰對了牛氏這場溫瘧,搞人命官司,反倒是專長哩。

     “這件案子的疑點太多,如果我不去只怕要出冤案,且莫多說,帶我們去現場看看吧。”

     牛大力無奈,只好一邊命壯丁把威靈仙師徒嚴加看管,一邊派人去蘄州城報官,自己領著秦林等人去案發現場。

     突然捲入一場人命大案,陸遠志的小圓臉掛著幾分興奮,刻意壓低的聲音略顯沙啞:“秦哥,我瞧這三個道士也不像殺人兇手。”

     哦?秦林眉頭一挑。

     陸遠志呵呵傻笑了兩聲,“這師徒三人,兩個徒弟是笨蛋就不消說了,師父雖然狡猾,不像有殺人害命的兇狠,否則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笨徒弟早就被他甩了,我怎麼看他們都不大像是背著人命的。”

     秦林點點頭,言簡意賅的道:“繼續。”

     “如今萬歷爺坐龍廷,張相爺柄政,天下昇平,鄉下人再窮也有點碎銀子,幾串官錢的,威靈仙師徒要真的殺了人、劫了財,怎麼連鹵煮雞蛋和火燒都買不起……”

     陸遠志越說越興奮,胖臉上冒著油光,捏著拳頭用力一揮:“依我看,那個牛扁毛很成問題,發現命案時有他,找到兇器的也是他,莫非本來就是他做下的案子!”

     說完,老半天也沒等來秦林的評價,陸遠誌有些惴惴的問道:“秦哥,是不是我說的不對?”

     秦林微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胖子,記住一句話,在沒有仔細勘察現場、加上通過訪談調查等手段全方位的收集線索之前,所有的分析判斷都是胡猜亂猜,有可能正好猜中,也有可能距離事實真相差著十萬八千里。”

     陸遠志聞言默然,忽然咧嘴笑起來:“秦哥說得好厲害,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咱們蘄州衙門的捕快頭子哩。”

     “著啊,就是這麼說的,”牛大力猛的一拍大腿,欽佩萬分的看著秦林:“剛才我還尋思在哪兒聽過這番話呢,倒是陸小哥提醒了,前年我在州衙當班,東廠一位霍檔頭下來查案我陪他走了小半個月,他老人家說的就和秦兄弟差不多。”

     言談間已走到了岔灣村。

     這個漁村背山面水,風景倒是清幽秀麗,可惜剛剛發生的殺人案給它的祥和安寧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陰影,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驚惶之色。

     待看到被壯丁圍起來的威靈仙師徒,村民們憤怒了,舉著魚叉、鋤頭、石塊喊打喊殺,若不是秦林令牛大力設法阻止,只怕還沒等官府審判,威靈仙師徒就被砸成了肉餅。

     到此時節,空青子、雲華子嚇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威靈仙見過些風風雨雨,鴨子死了嘴還硬:“秦施主,正所謂'大道不行,仲尼厄於陳蔡',貧道逢此劫由施主您護持而不受鄉愚之辱,實乃仙緣注定……”

     呃~仲尼困於陳蔡,你老人家口氣還真大,都自比大成至聖文宣王孔老夫子了,秦林只好以手加額,對威靈仙的臉皮之厚,實是佩服得有如滔滔長江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可到了命案現場之後,威靈仙的嘴也硬不起來了,他驚駭欲絕的看著地上倒伏的屍首,又哭喪著臉看了看那柄沾上不少鮮血,明顯是道士常帶在身邊的法器——七星寶劍,顫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這、這柄劍不是我的,他、他媽的,有人陷害道爺啊!”

     追趕時一馬當先的那愣頭青,把手頭魚叉掄圓,呼的一聲響,斥罵道:“放你的屁,這把劍不是你們道士帶在身邊的?俺三嬸子家裡怎麼會有這把劍?今天上午,就你們三個道士經過咱岔灣村,兇器就在這兒,容不得抵賴!”

     威靈仙面如死灰,軟倒在墻根兒,口中喃喃的道:“怎麼會,怎麼會有把七星劍在這兒?真不是我的劍啊……”

     有人看見他們師徒三人在這家吃早飯,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發現屍首,還扔了把帶血的七星寶劍在現場,這種劍一般是道士用來做法器的,再加上今天只有三個道士經過岔灣村

     ——簡直就是完美無缺的證據,人證物證俱在,一環扣一環,憑這些證據,威靈仙師徒只好等著州衙里大刑伺候,刑部朱筆批紅,秋後開刀問斬了。

     秦林用手絹包住手掌,輕輕將那寶劍拿起觀察。

     見一名半大小伙子亂動命案現場的兇器,有鄉民就想說什麼,可牛大力把眼睛一瞪,鄉民只好把話又吞回了肚子裡,任由秦林勘察現場。

     秦林拿著劍似乎想去戳屍體,比了比,神色變得古怪,嘴角露出玩味的笑意。

     “怎麼,這劍有問題?”陸遠志揉了揉鼻子,在他眼中這柄七星寶劍很正常啊,柄鑲白玉,銅鍍金的劍格,劍身青油油的有些年頭,看上去寒氣襲人鋒利無比,嶄新的魚皮劍鞘扔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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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3 01:40:20
第二十二章 生活反應

     “著啊!”胖子猛的叫了起來,意識到什麼又把聲音壓低:“這柄劍至少也值紋銀百兩,老道士窮得叮當響,豈有殺人後把寶劍扔掉的道理?這農戶家境再好,也不像有上百兩銀子放在家裡的,為搶幾兩銀子反而把寶劍扔掉,天底下沒這種笨人!”
      
     秦林輕輕把七星寶劍放回原處,又四下觀察了一番,當看到屍體周圍呈噴濺狀和滴落狀的各式血跡,那種古怪的笑容就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最後他才小心翼翼的檢查屍體。

     死者馬唐氏年紀大約三十歲出頭,皮膚白皙,容貌算得上標致,臉上施著層薄薄的脂粉,秦林將她的手掌抻開,發現掌心並沒有常年做農活形成的老繭。

     牛大力在旁邊解釋:“俺們全村人都沾親帶故,馬家大哥還是我表哥呢,他是個桐油販子,常年跑川東一帶買了桐油,沿長江運到下游販售,家裡也不做農活,在小門小戶裡面算過得不錯的。

     俺這嫂子心眼挺好,平日里齋僧敬道的,只可惜到現在還沒生下一男半女,反倒糊里糊塗的送掉了性命。唉,馬大哥在外面跑生意,還不知道家裡媳婦被害死了……”

     說話間一對老夫妻從門口搶進來,呼天搶地的痛哭,原來是馬唐氏的公公婆婆。

     老兩口清晨去鄰村走親戚,半道上得了消息說兒媳婦被人殺了,趕緊回家一看,早晨還活生生的兒媳婦已經變成具冷冰冰的屍體,登時心痛如絞,要和殺人兇手拼命。

     “天殺的賊道士,害了媳婦兒的性命,俺們這條老命和你拼了!”老兩口吼著就去撓威靈仙。

     可憐威靈仙身上那件道袍本來就是縫補過的,被老兩口一抓登時四分五裂,披一塊蕩一塊的搭在身上,又得竭盡全力躲避兩個發急拼命的老人,鬧了個手忙腳亂。

     空青子見師父處境不妙,趕緊弟子服其勞,上前解勸:“大伯大嬸,你家媳婦真不是家師害的,有話好說不要動手啊。現在你媳婦已經死了,自然沒法活過來,咱師徒替她念幾卷經,好讓她魂歸西天早登極樂,豈不是好?”

     “師兄不對吧,”雲華子眉頭緊皺,打岔道:“西天極樂世界要和尚念經才能去的,咱們道士打懺是祈福消災……哎呀!”

     話還沒說完,馬家老公公氣不打一出來,已經把草鞋脫下來砸他嘴上了。

     秦林皺了皺眉頭,現場勘察的思路被這番吵鬧打斷了,使個眼色,牛大力過去好說歹說才把老兩口安撫住,讓他們到門外去等著,靜待官府前來查辦,到查清案情自會有個公道。

     威靈仙鬍子被扯掉了幾綹,束好的頭發披散下來,左眼處烏青一片成了熊貓眼,道袍也扯得和抹布沒多大區別了,實在狼狽不堪。

     他好不容易才擠出個笑容,朝秦林拱拱手,謝他再一次相助。

     秦林沒理會威靈仙,動手把屍首的衣服揭開一點兒,發現還沒有形成屍斑。

     人死後,在屍體低下部位皮膚出現的紫紅色斑塊,稱為屍斑,是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於屍體低下部位,屍體高位血管空虛、屍體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結果,屍體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來的暗紅色到暗紫紅色斑痕。

     屍斑出現一般是在時候兩​​到四個小時,既然暫時沒有發現屍斑,說明死亡時間的確就是在威靈仙師徒在馬家吃早飯到牛扁毛、陳皮匠發現屍體這個階段,威靈仙師徒具有作案時間,不能由此擺脫嫌疑。

     見秦林把死者的衣服揭起來,院門口站著的幾人都面帶憤怒之色,那拿魚叉愣頭青喊道:“餵,你怎麼把三嬸的衣服揭開了?”

     秦林笑笑:“我看看傷處,找找線索。”

     “你又不是仵作!”愣頭青撇撇嘴,不過身為民壯班頭的牛​​大力在村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秦林,旁人只好把埋怨裝肚子裡。

     秦林仔細觀察傷處,忽地眼睛一亮,神色與尋常大為不同,伸手招了招小胖墩。

     陸遠志看見屍體胸腹處大大小小若干處傷口,噴湧出來的鮮血已開始由鮮紅向暗紅轉變——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暴露於空氣中,血紅蛋白中的亞鐵離子被氧化為正鐵離子之後,血液顏色的改變。

     至於傷口本身,似乎並沒有什麼異常,陸遠志困惑的搖了搖頭。

     嘿然冷笑了兩聲,秦林手指著其中一處約摸一寸多長的傷口:“胖子,你仔細看看,這處傷口有什麼古怪?”

     陸遠志睜大了眼睛仔細瞧去,立刻奇道:“咦,不對,這是死後才拿劍刺的!”

     這下輪到秦林吃驚了,打個手勢讓胖子小聲點不要被別人聽見。

     法醫學上有個術語叫生活反應,是指機體在生前,即機體的循環和呼吸機能存在時受到刺激後發生的反應,在偵破殺人案件時往往成為全案的關鍵線索。

     譬如活生生被燒死的人,因為吸進含煙塵的熱空氣,肺部會有燒灼傷形成的水腫,並且有煙塵存留,如果是死後再由罪犯放火試圖毀滅罪證,那麼屍體外面雖然燒焦,肺部卻不會有這種生活反應。

     現在這位被害者馬唐氏,她如果是死於七星劍下,那麼被刺的傷口就應該有生活反應,至少包括大量出血和傷口豁開。

     活人被刺殺或者割傷除了出血之外,皮膚、肌肉、肌腱、血管、神經等活體組織都有一定的彈性,形成創傷時,兩邊的這些活體組織要發生收縮,把傷口向兩邊牽拉,使傷口豁開。

     秦林所指的這處傷口,不僅出血量極少,傷口本身也不像其他傷處那麼肌肉翻捲,顯然是死後形成的。

     不過,陸遠志沒學過法醫,他怎麼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家開肉鋪子殺豬,一刀下去,刀口就和這屍首別的幾處傷口差不多,皮肉朝兩邊翻捲,血跡也多;到豬殺死了,放血褪毛最後開膛破肚,這時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著的那處一樣,傷口平順,皮肉不翻捲,也沒什麼血了。”

     秦林恍然大悟,陸遠志是從生活中吸取的經驗,確實豬的生理反應和人極其相近,後世為了器官移植還弄了一種專門的轉基因豬,準備用這種豬的器官來替換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為豬的生理結構與人相差不大。

     不過能從殺豬觸類旁通到殺人,也太強大了,誰說胖子笨?人家那是“誠樸”,喵了個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陸遠志更加篤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殺的人。”

     既然屍首上有一處劍傷是死後弄的,那麼案件的經過似乎可以認定是牛扁毛殺害了馬唐氏,然後在逃離過程中發現陳皮匠經過案發現場,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裝和陳皮匠一塊發現屍首,以報案人的身份掩蓋其罪行——這種做法是屢見不鮮的。

     待聽得村民議論早晨有道士在馬家吃飯,牛扁毛又靈機一動想把罪責推卸到威靈仙師徒身上,悄悄拿來寶劍,往馬唐氏的屍首上刺了一劍使劍上帶血,然後再裝作找到“兇器”,至此便成功嫁禍於人。

     將這番推理說了出來,陸遠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著秦林。

     “你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個無法解釋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現在不告訴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陸遠志苦著臉,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愛賣關子……”

     外面傳來鳴鑼開道的聲音,老遠就聽見一個公鴨嗓子在大聲抱怨:

     “你是怎麼當的地保,嗯?剛摁平了白蓮教,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爺我在蘄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虧還有石大人幫忙……石大人,今天您無論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舉人進士,講的是聖人之學,修的是正心誠意,這殺人越貨的事兒,打小沒見過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爺來了,陸遠志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腳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來,靠院子的墻邊站著。

     知州張公魚是萬歷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戶部觀政後外放知縣,六年間升通判,升知州,仕途雖不算青雲直上,也稱得上一帆風順了。

     不料到了蘄州任上,先是白蓮教騷亂,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又發生了人命案子,張公魚登時急火攻心,坐在轎子裡屁顛屁顛的趕來現場。

     俗話說人命關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兩件事,其一是稅賦徵收不上來,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條,人命官司尤其可惡。

     因為稅賦徵收不足雖然會影響考績,尚且能得個“惜恤民力”的清名,臨走時地方紳士還會灑幾滴眼淚,再送把萬民傘,搞搞脫靴留任之類的把戲;而人命案子結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個“斷案不明”的考語,大大影響仕途,卸任時地方紳士還會當面背後的罵你是個糊塗官,弄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沖進案發現場的張公魚張大老爺的腦門上,就掛了層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爺抓著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偉,滿臉絡腮鬍子,穿著明黃色飛魚服,正是本城錦衣衛百戶石韋石大人。

     石韋奇怪秦林為什麼會在這裡,不過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點點頭,石韋便也笑著把手一拱。

     張公魚正猜秦林是什麼來路,連自己手下的民壯班頭都對他謙恭有禮,這下瞧見石韋和他打招呼,只當是錦衣衛系統的人物。

     “哼,錦衣衛裡面魑魅魍魎的事情太多了,這人不知道什麼來路,石韋既不引見,本官還懶得問哩。”

     張公魚就朝秦林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石韋卻又會錯了意,既然知州和這年輕人認得,態度還很自然隨意,那自己的判斷就沒錯,多半是哪家的王孫公子了,命案現場無暇去問張公魚,再者身為錦衣衛,他也毋須太過在意這位年輕的“貴公子”。

     張公魚本來心急火燎,到了這裡一看,好嘛,殺人兇手抓住了,兇器也有了,人證物證俱在,破案實不費吹灰之力,立馬轉憂為喜,對石韋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請你喝酒看戲。”

     石韋點點頭沒說什麼,他本來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這事被張公魚強拉了來,本來錦衣衛就只負責謀反謀逆大奸惡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歸他管的。

     張公魚抖起威風,雙眼圓睜,神色凜然,像足了戲臺上的包龍圖、狄仁傑,把官袍寬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勁兒喝道:

     “來人吶,把這三個行兇殺人的賊道士給本官拿下!”

     威靈仙嚇得菊花一緊,也憋出了竇娥喊冤的勁頭,拖長了聲音淒厲叫道:“青天大老爺在上,貧道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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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盜亦有道

     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從陸遠志口中得知,知州張公魚張大老爺十分顢頇無能,慣作老好人遇事兩邊和稀泥,有時候寧願自己挖腰包貼補也要息事寧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寬仁厚道,還不失其為一個好人。
      
     比如審案時遇到兩人爭一錠銀子夾纏不清,他總會判把銀錠一分為二,兩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塗抹過;若是這兩人仍然不服,他甚至會從自己官俸中取一錠銀來相贈,使這兩人息訟。

     幸虧知州的火耗陋規收入不少,張大老爺家裡又是兩淮鹽商,據說揚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產業,這才經得起如此糜費。並且上司見他這裡訴訟平息,幾年沒一個老百姓到省城上訴的,三年一察的考語上還誇他“政清刑簡、斷事明白”,以致接連升官。

     然而他如此胡來,做到知州已有入不敷出之感,萬一不幸官運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亂搞,那麼再多家產恐怕也得虧空乾凈。

     此時張公魚與威靈仙糾纏不休,一個說鐵證如山,一個連喊冤枉,張公魚氣得手直抖,搖頭晃腦的指著威靈仙斥責:

     “人生在世,三綱五常,五常乃是仁、義、禮、智、信,人無信而不立,你殺人之後還不承認,有何信義可言?況且古書上曾說'盜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盜的人,又是道士,看來就是說的你了。噫,古人誠不我欺也!”

     盜亦有道是《莊子》上的話頭,張公魚考進士讀的四書五經裡面沒有這個,所以他穿鑿附會的理解錯了。

     《莊子》又名《南華經》,是道教典籍,威靈仙倒是熟讀了的,聞言急得面紅耳赤:“大老爺啊,不是您這麼解的,這句話是說強盜也有智,聖,勇,義,仁等品德,'道'應做道德講,並不是說強盜裡面也有道士啊……”

     張公魚張口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偏偏平時作為臂助的刑名師爺又不在身邊,只得喃喃的念叨:

     “竟是這樣解的?本官倒要回去翻翻《莊子》的注疏,不過《莊子》並非我儒家名教之學,鄉試會試不用考的,你老兄若想求取功名,還得把心思花在四書五經的正道學問上,把八股慢慢做起來,所謂'本朝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

     張大老爺帶來的一眾衙役、地保,聽了這番呆話差點沒把鼻子笑歪了,情知他是大鹽商家裡幾代人求神拜佛才供出來的寶貝進士,從小讀書讀得腦筋不大靈光的,你想笑吧,人家是頂頭上司,只能強忍住,憋得十分難受。

     石韋卻沒耐心聽這兩個人廢話連篇了,被他們吵得頭昏腦脹,心道你張大老爺不要官威,我錦衣衛還要臉面呢,便大聲吼道:

     “來人吶,把人犯押回州衙,動大刑細細拷問。想來這些江洋大盜都是頑皮賴骨,不大刑伺候,他紅口白牙是不會老實招認的!”

     單看外貌,也知道黑臉絡腮鬍的石韋絕對沒有呆頭呆腦的張公魚那麼好說話,聽到大刑伺候四個字,威靈仙頓時兩眼發白直欲暈去,而他的兩個傻徒弟更是抱著哭成了一團,嘴裡直念無量壽福、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就連佛家的如來佛祖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亦有提及,一時間已把五洲四海滿天神佛求了個遍。

     秦林壞笑,威靈仙師徒坑蒙拐騙本該有受點懲戒,看樣子也嚇得夠嗆了,便朝石韋施禮道:“石大人,請恕在下鬥膽直言,恐怕這案子還真另有內情吶!”

     石韋濃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看著秦林,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這“貴公子”與三個老道士究竟有何關係呢。

     秦林用腳尖點了點地上的七星寶劍:“這柄劍至少價值紋銀百兩,什麼人會用它來殺人劫財?這農戶就算家境小康,家裡最多有十幾二十兩銀子,為了搶這點錢反而把價值高的寶劍扔掉,不合常情。

     再者,這威靈仙師徒十分落魄,道袍破舊不堪,身上是一文不名,又怎麼會有這柄昂貴的寶劍? ”

     石韋點點頭,沉吟不決。

     張公魚迫切希望結案,見秦林出來“橫生枝節”,他勉強辯道:“這道士殺人之後心頭發慌,驚慌失措把兇器扔在此地,也合情合理嘛。至於窮道士何以有價高之寶劍,說不定是他祖傳的,便是穿破衣、吃劣食也捨不得賣掉,一直留到如今呢。”

     說到這裡,張公魚自己就說不下去了,這兩條根本前後矛盾嘛,既是視若珍寶的祖傳寶劍,歷經艱辛坎坷也不願賣掉,又怎麼會用來殺人,殺人之後還隨便扔掉?

     立馬就鬧了個焦眉愁眼,若是別的案件,他好挖自己的腰包賠補,樂得落個眼前清凈,可這人命官司,難不成拿自個兒的命來賠?張大老爺雖然顢頇無能愛混充老好人,但離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境界似乎還差那麼點兒。

     既然沒能當場拿獲兇手,就由州衙的仵作開始驗屍尋找線索,這老仵作年紀在五十開外,一把焦黃的山羊鬍子,動作卻是十分熟練。

     他先用軟尺量了量屍體身長,對負責記錄的刑房書吏說:“死者身中,長四尺七寸(明裁衣尺每尺合34厘米),膚白,相貌中上…… ”

     繼而伸手用兩根指頭在屍身臉上一捏,此時屍僵尚未出現,死者嘴巴隨之張開,仵作另一隻手拈起銀針飛快的往喉頭一探,片刻之後拔出顏色光亮如初,又道:“喉頭無毒。”

     最後才解開衣服查看傷勢,他用一根帶有刻度的細銅棒插入傷口測量深度,隨口報出:“左肩傷一處,長二寸深五分,肋下傷一處,長二寸深二寸五分,腹下傷一處長二寸深三寸,左臂傷一處……俱為利器所傷,其中肋下傷處直刺心肺,為致命所在。”

     說到這裡,老仵作閉口不言,望著知州張公魚。

     張公魚不耐煩的揮揮手:“搗什麼鬼?有什麼你就直說!”

     老仵作這才據實稟道:“各處傷口均皮肉翻捲鮮血流出,惟有腹下傷一處,皮肉不捲血跡黯淡,實系死後所傷。”

     嘶~張公魚倒抽一口涼氣,知道這下麻煩大了。

     那老仵作說完,深為敬佩的瞧著秦林,這腹下一處甚為蹊蹺的傷口,分明就是兇手殺人之後又拿七星劍來往屍體上刺了一劍,以便嫁禍於幾個道士的,這小哥年紀不大,眼力竟比公門中打滾數十年的還要毒,難不成是廠衛裡的少年高手?

     牛大力悄聲對秦林道:“這老仵作姓焦,在州衙乾了三十來年,手法極為老辣。”

     秦林朝焦仵作點頭笑笑,仵作有這般本事並不稀奇,自大宋提刑官宋慈著《洗冤錄》以來,法醫工作日漸昌明,每有命案仵作必須做相當嚴謹的檢查,並填寫規範化的屍格(屍體檢驗報告)。

     刑房書吏按焦仵作的稟報填好屍格,並由他按手印畫押,這才呈送給知州張公魚。

     可憐張大老爺讀了一輩子聖賢書,拿起輕飄飄一張屍格卻有如千鈞重,半晌默然。

     秦林趁熱打鐵:“威靈仙師徒只攜帶了一個小包袱,裝不下這柄七星劍的,如果還有疑問,大老爺完全可以派人去他們來的官道上沿途查問,看是不是他們帶的這柄劍。”

     張公魚十分氣沮,自信心完全消失:“你說不是那就不是罷,唉,算本官倒霉……”

     威靈仙師徒對秦林千恩萬謝,兇器既然不是他們的,殺人的嫌疑就洗脫了大半。

     “貧道下次開爐煉得九轉金丹,一定要送幾顆給秦先生,服下去雖不能白日飛升,至少也可長命百歲。”威靈仙信誓旦旦的說。

     “得了吧,”秦林趕緊擺手推辭:“我可不敢嘗你的金丹,吃下去說不定還沒長命百歲,反倒一命嗚呼。”

     威靈仙乾笑兩聲,雖被秦林揶揄,但解脫嫌疑之後心情極好。

     幾家歡喜幾家愁,威靈仙師徒喜笑開懷,張公魚張大老爺就極度鬱悶了:這案子既然不是當場人贓並獲,以他的本事要想破案,只怕難如登天。

     好在張大老爺呆而不笨,怎麼的也是三甲進士出身做過六年地方官,很快就把官威抖起來,問跟著的捕快班頭:

     “破案的事情就著落在你身上,這人命官司和本大老爺的考語前程有乾系,也和你的尊臀有些干係,說不得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到時候捉不到真兇,老爺我也只好鐵面無私了。”

     州衙有皂、捕、壯三班衙役。其中站班皂隸在知州升堂時拿水火棍站堂威,打犯人板子,知州坐轎出門他跑前面扛官銜牌、鳴鑼開道;牛大力領的壯班民壯,負責把守衙門、倉庫、城門、監獄,巡邏城鄉道路,進剿土匪強盜;捕班快手則專管傳喚原被告和證人,偵破大小各種案件,緝拿罪犯到案。

     捕快平日里掌紅吃黑,權力不小,辦案有“跑腿錢”、“鞋腳錢”、“酒飯錢”、“寬限錢”等等名目的陋規常例,油水十分豐厚。

     但發生人命重案的時候,就輪到捕快頭疼了,規定有三日五日的“比限”,命案三日後抓不到真兇,捕快就得挨十板子的打,到第五日還沒抓到就升成二十板子,要是運氣不好一兩個月還沒破案,就得足足吃好幾百板子,兩條腿打的鮮血淋漓,還得一瘸一拐的去查案。

     本州的捕快班頭姓崔,是個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聽到知州張大老爺設下了比限,立馬急得腦袋冒汗:

     這蘄州城內有荊王府的儀衛司和錦衣衛百戶所,城外各處有蘄州衛五個千戶所的駐軍,長江江面又有江防道管轄,除了膽大包天的白蓮教,有哪個不長眼的土匪強盜到這裡來送死?一向太平無事,州衙捕快抓抓小毛賊還湊合,遇上人命案子自己心頭就先怯了三分。

     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見秦林神情坦然自若,彷彿智珠在握,看起來壯班張大老爺和石大人都對他態度不錯,牛大力還和他挺熟的。

     崔捕頭情急智生,挨過去期期艾艾的道:“牛班頭,你可與這位秦少爺相熟?秦少爺多半知道這案子真兇到底是誰吧?可憐小人被上司設了比限,眼看屁股就要遭難,還請秦少爺救小人一命。”

     石韋與張公魚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秦林身上。

     張公魚是自己拉不下臉來求人,否則他早想問問秦林了;身為錦衣衛百戶的石韋則想看看,這個年紀輕輕的“貴公子”究竟有何本事,敢在命案現場指手畫腳?瞧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已經鎖定了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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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傷口角度

     秦林見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這腹黑男心頭暗喜,一番表演果然沒有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大明朝的四民是士農工商,地位最高最吃香的士就是讀書人,讀書人為毛這麼拽?因為他能做官!

     蘄州城的青樓楚館、酒店賭檔,大半和官宦存在著聯繫,而像陸遠志家里平民百姓開的肉鋪,沒有官面上的靠山,從三班衙役到六房書吏再到錦衣軍餘,但凡能沾著官字一點邊兒的人,都能來吃拿卡要,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就得把白花花的銀子拱手獻上。

     不管是想做一番事業,還是保護身邊的人,都只有做官才能揚眉吐氣,秦林明知希望不大還要去書店翻翻丙子科的小錄墨卷,就是為此,可惜,最終結論是此路不通。

     文的不行還有武的,當然不是當武將,大明朝重文輕武,武將地位極低,就算做到邊關大帥去兵部也得低眉順眼的磕頭,糧草兵馬什麼的還要看地方文官的臉色,一不留神犯點小錯又被風聞言事的御史給彈劾,實在沒什麼味道,再者,秦林也不會騎馬打仗啊!

     他瞄上的是錦衣衛,天子親軍,飛魚服繡春刀威風凜凜,當朝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以武臣而封太子太傅,烜赫一時,憑自己的刑偵本事,在錦衣衛系統裡面升職應該會容易些……

     命案發生,本來以為只有知州老爺前來,沒想到張公魚很給力把石韋也給拖來了,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頭,並且案情也如最初想的那樣變得復雜難決,張公魚束手無策,把希望寄託到了一直在現場指指點點的秦林身上。

     至此秦林也就不再賣關子,拱手向張公魚、石韋致意:“對案情晚生確實有幾分把握,不過大膽僭越,還要請兩位大人恕罪。”

     張公魚聽到這句話,汗也不狂流了,心也不亂跳了,當真是喜從天降:“怎麼會怪你?若能捉到真兇,本官念阿彌陀佛還來不及哩,就給老兄塑個長生祿位也不為過。”

     秦林打躬遜謝過了,心道說相聲缺個捧哏的,看看張公魚、石韋是上官不大合適,牛大力是個實心眼,其他人更不熟悉,只好問身邊的陸遠志: “胖子,剛才咱們不是說這寶劍是真兇為了嫁禍於人才在殺人之後放到現場的嗎?”

     本來陸遠志見了知州大老爺和錦衣百戶就有些膽怯,一直縮在墻角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秦林這一問他就膽子大了起來,​​跟著道:“是啊,這把劍是真兇為了把讓人誤以為是道士殺人,故意放這兒的,可究竟誰是真兇呢?”

     胖子配合得挺好,秦林心頭一樂,“是誰發現的寶劍,在哪兒發現的,這裡面可就有文章了。”

     崔捕頭聽到這裡眼睛一亮,非常配合的讓幾名捕快把發現屍體的牛扁毛和陳皮匠帶上來,並讓地保介紹了兩人的基本情況。

     陳皮匠是個四十多歲的鰥夫,和村里絕大多數男人一樣有條小漁船,依靠打漁為生,不過他還有一手上好的皮匠手藝,藉此貼補家用,所以日子過得相當寬裕,聽說時不時去蘄州城裡的下等妓院逛逛。

     牛扁毛二十出頭,身高體壯,脾氣極其火爆,常年在蘄河與長江上打漁,是村里有名的莽撞鬼。

     這兩人帶到,不出所料陳皮匠身材矮小佝僂,一雙眼睛咕嘟嘟轉來轉去,看起來有那種小生意人的精明;

     牛扁毛則讓陸遠志吃了一驚: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拿魚叉的愣頭青!

     “哈哈,不是他殺的人,才怪了哩!”胖子冷笑著,壓低了聲音對秦林道:“這牛扁毛殺人之後栽贓陷害,所以跑得最快,挖空心思也要追上威靈仙師徒,他才好替自己脫罪;哼哼,他還發現兇器,我看就是他自己放在那兒的!”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讓這兩個人把發現屍體的過程說了一遍,無非是陳皮匠從院子外面經過,無意間從半掩的柴扉看進去,發現馬唐氏倒在血泊之中,剛要聲張起來,牛扁毛也來了這裡,兩人便同時去叫村里人來。

     和之前完全相同的說法,從張公魚、石韋到崔捕頭都仔細揣摩著這番話,覺得併沒有什麼線索。

     繼而秦林又問發現七星寶劍的經過。

     饒是牛扁毛出了名的愣頭青,見知州、錦衣百戶等大人物都在這裡,也不禁心下惴惴,仔細說了經過:

     “俺一看三表嬸被殺了,就和陳皮匠陳​​叔聲張起來,不一會兒村里老少爺們都來了,大夥兒七嘴八舌的說早上有三個道士在馬家吃飯,莫不是賊道士殺人害命?

     陳叔一拍大腿,說官府來人至少還得一個時辰,咱們自己進屋仔細找找,說不定能找到證據。

     大家去馬家,各找一間房,我去的是西偏房。本來第一次進去掃了一眼是沒發現這勞什子寶劍的,因鬧肚子去上了趟茅房,回來時正聽陳叔說'東偏房什麼都沒找到,連床底下也沒有',猛然想起我還沒看過床底呢,就去西偏房床底下看看,沒成想這東西恰在床下面,還真巧了……”

     院子裡一時間安靜無比,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聽了這番話,張公魚若有所思,石韋則半瞇起眼睛,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了牛扁毛身上。

     崔捕頭嘿嘿冷笑:“本來什麼都沒有,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劍就在那兒了,是也不是?”

     “也不能這麼說,第一次我沒看床底……”牛扁毛說著說著就覺得氣氛不大對頭,所有的人都像看死人似的看著他,登時心頭發毛,想要開罵,這院子裡一眾人的身份又讓他不敢罵出口。

     威靈仙朝地上呸了口:“什麼玩意,還拿把破魚叉來追道爺,原來就是你這廝嫁禍給道爺的!太上老君在上,讓你丫的生兒子沒屁.眼,哦不,你沒機會生兒子了,等著開刀問斬吧!”

     空青子、雲華子更是義憤填膺:“咱沒招你惹你,前世無冤今生無仇,幹嘛冤枉好人?哎唷唷,幸好太上老君有靈驗,終教你竹籃打水一場空,反送了自己性命。”

     崔捕頭連連冷笑,從懷裡掏出鐵鏈子,嘩啦啦一抖,就要往牛扁毛頭上套。

     “等等,不是我,”牛扁毛慌得兩隻手亂搖,“到底是怎麼回事,崔大爺,你沒搞錯吧?”

     陸遠志笑呵呵的道:“老早秦哥和我就懷疑你了,老實告訴你吧,剛才秦哥和焦仵作都驗出來,這柄七星劍是殺人之後才拿來往屍身上刺了一劍,以圖嫁禍給威靈仙這三位道士的。

     別人沒發現寶劍,偏是你發現;第一次沒發現,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寶劍就跑到西偏房床底下了,這寶劍不是你拿來的,還能自個兒長了腿?這殺人兇手不是你,還能是我? ”

     牛扁毛嚇得面色慘白,他是村里有名的冒失鬼、愣頭青,可殺人害命的罪行是要掉腦袋的呀!

     他可憐兮兮的朝著牛大力磕頭:“十七叔救命,十七叔救命,真不是我殺的人,他們搞錯了……”

     牛大力長長的嘆息一聲,背過身去不願看他。

     院子墻頭上爬滿了看熱鬧的村民,見此情形議論紛紛,鄙夷道:

     “沒想到牛扁毛竟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馬家媳婦可是他三表嬸啊,他也下得去手?”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牛扁毛聽到這些議論,登時全身一軟,偌大的身子癱在地上軟爛如泥。

     “走吧,有什麼話公堂上去說,”崔捕頭把鐵鏈子抖得嘩嘩響,幾個如狼似虎的捕快圍了上來。

     “且慢,”秦林突然出言阻止。

     腹黑男知道到現在戲劇效果也差不多出來了,已給張公魚和石韋留下極深的印象,再裝下去反而過猶不及。

     崔捕頭愣愣的看秦林,不知道這位爺又有何話說。

     秦林見張公魚一直拿著把折扇搖個不停,走上去施禮道:“張大老爺,能否借這柄折扇一用?”

     案情有了眉目,張公魚心情極好,立刻把折扇遞給秦林:“老兄眼光不錯,這扇子還是唐伯虎的真跡,便送與你了。瞧這字是行雲流水,分明才子氣息,又帶著幾分江南煙雨……”

     秦林也不分說,拿著扇子站到牛扁毛身前,“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些須小事就嚇得這副樣子,給我起來!”

     牛扁毛哭喪著臉,心說搞不好就要殺頭,還算些須小事嗎?不過聽秦林話裡有些別的意思,他倒也不犯渾,老老實實的站起來。

     秦林轉頭問道:“焦仵作,你身高多少?”

     盡管心頭不解,焦仵作還是老實答道:“四尺七寸(一米六)。”

     秦林又問牛扁毛:“你又身長多少?”

     “五、五尺三寸(一米八)。”

     “那好,”秦林把折扇折攏遞給牛扁毛:“你拿著這把折扇,把它當作兇器,慢慢去刺焦仵作,刺他肋下。”

     牛扁毛的臉都快拉成苦瓜了:“真不是我殺的人啊……”

     牛大力瞧出幾分端倪,把臉一虎:“秦少爺讓你怎麼做,你老老實實照做就是,總不會害你!”

     牛扁毛聞言把折扇慢慢刺向焦仵作的肋下,他身材極高,焦仵作卻是五短身材,這一下就是從上往下斜著刺的,角度不小。

     “可以了,”秦林笑著把折扇拿回來,問道:“焦仵作,屍身上的傷處,尤其是肋下那處致命傷,可是這種從上到下的角度麼?”

     “差遠了,”焦仵作唯恐口說無憑,又將用來量傷口的細銅棍插進屍首肋下那處致命傷,卻見它幾乎與屍首垂直,也即是說,如果馬唐氏還站著的話,這一刀是平著刺來的。

     張公魚身負地方官職責,第一個著急起來,鬧了個目瞪口呆:“難道,難道這牛扁毛也不是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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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4 22:53:58
第二十五章 真相大白

     “牛扁毛確實不是兇手,”秦林朝張公魚點點頭,啪的一聲把折扇打開扇了幾下:“馬唐氏身高四尺七寸,和焦仵作差不多,牛扁毛則身高五尺三寸,如果要在肋下形成這種平刺的傷口,除非他是蹲著揮刀的——這未免太奇怪了。”
      
     張公魚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他早已亂了方寸,並沒有自己的主見。

     錦衣衛百戶石韋半瞇著眼睛若有所思,片刻之後他以眼角余光向四周一掃,已將陳皮匠罩在了視線之中。

     秦林又笑著問陸遠志:“胖子,你曾推斷這柄七星劍是牛扁毛拿來的,我當時就說其中也有一個無法自圓其說之處,此時你想到原因了嗎?”

     陸遠志的胖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先前說威靈仙師徒窮困潦倒,不應當有價值昂貴的七星寶劍,那麼牛扁毛一個漁夫,家中更不會有這寶劍。不過……究竟是誰拿來的呢?”

     秦林蹲下將劍鞘與劍身都拿了起來,循循善誘的道:“你細細觀察,看看有什麼蹊蹺。”

     劍身碧幽幽的透著一股寒氣,鋒利直可吹毛斷發,形制透著幾分古樸典雅,劍身與劍柄連接處的縫隙裡有些微水銹,靠近劍柄的劍脊上用七顆寶石鑲嵌出北斗七星圖案,劍格鎏金,劍鞘是嶄新的魚皮鞘……

     不對,有問題!陸遠志圓臉上的小眼睛忽然一亮,“秦哥,這寶劍的形制十分古樸,不帶一絲煙火氣,劍身雖然磨得明亮但縫隙裡有水銹,看劍鋒顏色也很有些年頭了,所以不應該有這麼漂亮光潔如新的劍格,更不可能有嶄新的魚皮劍鞘!”

     秦林輕輕拍了拍手:“那麼,這魚皮劍鞘就是後來配上的囉?”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目光全投向了始終不引人注意的陳皮匠:岔灣村人都知道,陳皮匠有一手用王鮪魚(中華鱘)皮製作皮帶、革囊、皮鞘的手藝,而且更加令人注意的是,他五短身材恰在四尺七寸左右……

     “沒想到竟是此人嫁禍於貧道,”威靈仙嘆息著道:“我道家七星劍劍身鐫刻北斗七星以應天文,劍鞘便須以烏木或者檀木製作,象徵厚德載物以應地理,斷無魚皮做鞘的道理,這柄劍貧道第一眼就覺得不對頭,原來是你配的劍鞘……”

     陳皮匠瑟縮著向墻角退去,因為他發現眾人的目光交織成了一張可怕的網,而他自己就像落在網中的飛蛾。

     “不是我,不是我幹的,那柄七星劍不是我拿來的!”他聲音嘶啞的辯解著。

     秦林一臉的訝異:“我還沒說是你拿來的呀?”

     陳皮匠喉頭咕嚕一聲,無話可說。

     “做賊心虛!”石韋鼻子裡冷哼一聲。

     秦林沒理會陳皮匠,而是笑著問牛扁毛:“你們發現屍體,在村里聽到議論說早晨有道士在馬家吃早飯,是誰提議在官府來人之前,到馬家搜查的? ”

     牛扁毛至此也明白了七八分,朝陳皮匠狠狠一瞪,這才望著秦林深深一躬,“是陳皮匠提議的,有好幾十人聽見呢!”

     秦林又問:“你上了茅房回來,聽人大聲說'東偏房什麼都沒找到,連床底下也沒有',因此又去西偏房床下找,一找就找到了帶血的七星寶劍,那話是誰說的?”

     “還是陳皮匠!”

     “陳皮匠家離馬家有多遠?”

     牛扁毛望著陳皮匠,雙目中直欲噴出火來:“就在左首竹林子下去,近得很!而且馬家東偏房的窗子很大,他從窗子跳出去,幾步路就是他家的後門!”

     石韋、崔捕頭、焦仵作一干人等全都嘿嘿冷笑起來,崔捕頭朝陳皮匠大拇指一挑,陰陽怪氣的道:

     “瞧不出來啊,老兄好一手嫁禍於人,還是雙保險的計謀——先把罪名推給過路的道士,就算被識破,也把咱們的懷疑轉到牛扁毛這愣頭青身上。嘖嘖,崔某人終日打雁,不曾想今天差點兒被雁啄了眼,老兄好本領,好心計!”

     陳皮匠被逼到墻角,忽然挺直了身子,乾脆豁出去了,抗聲辯道:“等等,你們不能這麼冤枉好人吶!說是我放寶劍栽贓陷害,我怎麼知道牛家侄子會去​​上茅房?還有,如果第一次牛家侄子已經看過床腳,沒發現七星劍,我趁他上茅房拿來放在床底,旁人不會起疑?”

     秦林搖搖頭,伸指在空中朝陳皮匠虛點:

     “這兩個問題很好回答,牛扁毛是全村有名的愣頭青、莽撞鬼,做事粗枝大葉,就算他不去上茅房,你背著他朝屍首刺一劍,再把寶劍放在床下也不難;其次,就算他第一次看過床腳,你說了那句話之後他不再去檢查,你也可以提醒旁人去看,發現寶劍之後別人也只會說牛扁毛性子粗疏,漏下兇器沒有發現。”

     陳皮匠狡詐奸猾的臉上寫滿了驚惶,眼睛滴溜溜亂轉想著托詞,“你胡說,這些都是你瞎猜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柄劍,我也沒有殺馬唐氏! ”

     崔捕頭嘿嘿冷笑,看著陳皮匠的目光就像野獸盯上了小羊羔:“勸你認罪伏法罷,衙門裡夾棍、捋指、過江龍、滿地滾等等手段,就算積年的大盜​​都得乖乖開口,諒你是塊鐵又能打幾根釘?能熬得過崔某人的十八套手段,俺崔字倒著寫。”

     石韋則哂笑著搖搖頭,對張公魚道:“這等蟊賊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但一上了刑就乖乖吐實,哼,本官可見得多了。”

     張公魚心頭大定,就準備招呼人把陳皮匠押回去大刑伺候。

     秦林愕然,他還有幾句話沒說呢,這才想起在古代審案是不需要嚴格充分證據的,只要犯人的嫌疑足夠大,官府便可以施行拷打求取口供,到時候諸般刑法一用,不怕陳皮匠不乖乖招認。

     不過秦林並不喜歡這種方式,他乾咳了兩聲,止住抖著鐵索準備上前捉拿人犯的崔捕頭,拿著七星劍問陳皮匠:

     “以你的收入也不應該有這柄價值不菲的寶劍,我看縫隙處有些許水銹,想來是你無意間從江中撈出來的吧?你見這寶劍森寒能賣不少錢,可惜劍鞘朽爛、劍格銹蝕,所以磨光之後配了新的劍格和劍鞘,本來是準備高價出售的,因殺人之後想嫁禍道士才扔在此處。

     你自己是皮匠,劍鞘必定是親自動手做的,但劍格上的鎏金你做不出來,必定是去金銀鋪子找人加工的。我想,只要拿著這柄劍,到蘄州城的金銀鋪子一家家挨著問過去,一定會有一家認得這柄劍,認得這個鎏金劍格,也認得持​​劍之人吧! ”

     陳皮匠驚恐欲絕的看著秦林,就像看見活鬼一般,喉嚨口咯咯的響著,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心防已被徹底擊潰了。

     老半天陳皮匠緩緩坐倒,長聲嘆息著承認了罪行。

     作為鰥夫的他一直覬覦鄰家的馬唐氏,心知她丈夫常年在外跑桐油生意,這少婦多半寂寞難耐,所以早晨在村口看見馬家老兩口走親戚去了,便跑到馬家糾纏馬唐氏。

     不料馬唐氏十分貞烈,三句不合就大聲斥罵起來,陳皮匠心下發慌,一時惡念陡生,摸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朝馬唐氏亂刺,之後匆忙逃出馬家。

     正巧牛扁毛也從外面經過,陳皮匠知道如果就此案發自己鐵定被懷疑,就搶先聲張起來,裝作與牛扁毛同時發現的案情。

     之後聽得村中人議論早晨有道士在馬家吃飯,他又想到前些天從江中撈出一柄七星劍,配了新劍格、做了新魚皮劍鞘準備賣個高價,豈不是嫁禍與道士的絕妙道具?

     雖然寶劍價值不菲,現在為求脫罪也顧不得其他,陳皮匠悄悄回家把寶劍取來,趁人不注意朝馬唐氏屍身刺了一劍,然後扔在西偏房床下,故意叫牛扁毛發現。

     “可惜,什麼都瞞不過你,他媽的好像你就站在旁邊,瞧著老子殺人、扔劍一樣!”陳皮匠萬分懊惱的瞧著秦林,這個揭破他罪行,把他送進地獄的索命閻羅。

     嘩啦一聲響,崔捕頭領著幾個兇神惡煞的捕快,把鐵索子套到陳皮匠脖子上,催促道:“不要廢話,有什麼留著公堂上去說。嘿嘿,要識趣的就老實認罪,秋後不過當頭一刀,不識相的話,咱們也有的是辦法招待你!”

     捕快押著陳皮匠離開,外面等消息的村民喧嘩一片,七嘴八舌的問案情。

     張大老爺上前幾步,朝秦林拱拱手,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這腹​​黑男心如明鏡,招牛大力過來耳語幾句,牛大力匆匆出去,片刻外面老百姓就一疊聲的喊“青天大老爺”、“明察秋毫”、“明鏡高懸”——牛大力把破案的功勞全歸於張公魚張大老爺了,老百姓可不管那麼多內情,只要案子破了就高興。

     張公魚喜得眉花眼笑,搓著手直誇秦林夠朋友。

     這時候地方承平已久,有了人命案子往往要被當地的說書先生編成段子來講,這人命案子兩個時辰不到就破了,傳揚出去於他張大老爺的官聲極有好處,將來離任地方縉紳送萬民傘也有個由頭,面上極有光彩,更何況黃州府和湖廣承宣布政司給他三年一察的考語上必定有“斷案明白”這一條,豈不快哉?

     張公魚為人果然大方,按例抄沒陳皮匠家產賠給馬家,還自掏腰包贊助了二十兩燒埋銀子,弄得馬家老兩口涕淚交流,口中嘮嘮叨叨的直念“青天大老爺公侯萬代”。

     高興之際,張公魚對秦林是贊不絕口,又朝石韋道:“天子親軍果然與別處不同,貴衙門有這等少年高手,本官始信了甘羅十二歲拜相的故事。”

     石韋劍眉一挑,奇道:“噫,他不是我們錦衣衛的人,難道……你也不認識這位秦公子?”

     兩人鬧了個大眼瞪小眼,都以為是對方認識的,結果鬧半天才發現是個誤會。

     秦林這才施施然一揖到地,不亢不卑的道:“晚生秦林,是大老爺治下百姓,現為蘄州城中李氏醫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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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4 22:54:24
第二十六章 寶劍贈英雄

     聽秦林自承是醫館弟子,張公魚和石韋先是愕然,繼而相視大笑:兩人都猜秦林是對方的熟人,或為錦衣衛系統的高手,或為荊王系的天潢貴冑,斷斷沒想到他竟是個白丁。
      
     “秦、秦小哥可把本官唬了一跳,”張公魚指著秦林發笑,對石韋說:“看此子的氣度,豈是區區醫館學徒?”

     石韋矜持的點點頭,作為錦衣衛百戶他看人極準,沒想到居然在秦林身上犯了錯,心下有些不快,好在他身居錦衣百戶也非尋常人物,立刻將這一層揭過,面上絲毫神色不動,自與張公魚說笑。

     既是白丁,“秦公子”的稱呼就改成了“秦小哥”,但去掉了對秦林身份的猜疑,知道是治下的百姓,兩位大人與他言語間反而親近了幾分。

     “秦小哥如此本事,在醫館實在屈才了,本官想請你來做個刑名師……”張公魚說到這裡忽然頓住,眉頭微微一皺。

     他本想請秦林來做刑名師爺的,可轉念一想現在的紹興師爺是個文案老手,往黃州府、湖廣承宣布政使司呈送的公文多賴他執筆,於文牘往來、官場規矩之類的極其老練,這些事情實在離不開他。

     便改口道:“做個刑房司吏如何?”

     石韋喉結處一動,本想說什麼的,聽張公魚搶先說了,不禁有些後悔,直瞪瞪的瞧著秦林看他答不答應。

     嘶~牛大力、崔捕頭、焦仵作等人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幾名捕快更是竊竊私語:“是司吏,不是典吏、書辦?咱沒聽錯吧?”

     司吏雖是沒有品級的吏員,權力可不小,京師朝廷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地方縣衙便有與之對應的六房,中央負責管領一部的大員叫做尚書,地方的主管吏員稱作司吏,刑房司吏便是這一州一縣的“刑部尚書”。

     更何況州衙六房只有主管六房的司吏與副手典吏,加起來總共十二人是經制正吏,除此之外近百人的書辦、幫差都是非經制吏,經制正吏名字要上報戶部備案,將來熬資歷還有資格升做主簿、判官、推官、同知等佐雜官,而非經制吏只能伸手撈點陋規常例,沒有機會升官,前程上與經制正吏是天地懸隔。

     張公魚開口就讓秦林去做司吏,這不但是經制正吏,還是刑房的主管。州衙里不少書辦鬍子都白了還沒弄到個典吏,他才多少歲就做到司吏?十六七歲就做到司吏,簡直可以肯定十多年後會成為七八品的縣丞、主簿或者推官,運氣好這輩子說不定能以六品的通判作為仕途終點,前途無可限量啊!

     魚躍龍門吶,眾人感嘆著,張公魚一句話就給秦林鋪下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官場捷徑。

     那跟來的刑房書辦暗嘆自己運氣不好,剛孝敬給胡司吏五兩銀子求他關照,這下胡司吏被張大老爺一句話免了職,那五兩銀子只好算填了狗洞;好在新司吏就在這裡,回州城這一路上搶在眾人前面多巴結巴結,說不定將來還蒙他另眼相看呢?

     崔捕頭為人精明,聽話聽音好像知州大老爺最初還想把刑名師爺的位置送給秦林?那可就更不得了啦,司吏是知州的下屬,師爺則稱幕友,與大老爺的關系介於朋友和賓客之間,如果說六房書吏是中央六部尚書在地方的影子,那麼師爺在本官任上就近乎於朝中的太師、太傅。

     這個年輕人不得了!崔捕頭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對秦林客氣點,說不定將來自個兒的飯碗就捏在人家掌心裡面呢。

     眾人艷羨的目光,聚集在了秦林的臉上。

     出乎意料,他竟然沒有和別人想像的一樣,忙不迭的打躬感謝知州大老爺的青目,反而垂下頭思索著什麼。

     “快答應啊,”陸遠志在身後拉了拉他的手臂,小胖子比他還急:“秦哥,你才十七歲,要是現在做到司吏,過十多年熬資歷,三十多歲一個七品推官是妥妥的了!”

     大明朝進士出身的正印官們可以吟風弄月,佐雜官則有忙不完的公事,所以年富力強的升職就快,秦林如此年輕就以司吏做起,可以說十年之後一個正七品的位置是十拿九穩的。

     秦林抬起頭來,眼神竟是分外的清澈明凈,他恭恭敬敬的朝張公魚拱手為禮,回答卻令所有人大跌眼鏡:

     “多謝大老爺垂拔之恩,不過晚生年輕識淺,還想在醫道上多歷練幾年,所以還請大老爺收回成命。”

     石韋卻是暗自鬆了口氣,低著頭盤算著什麼。

     張公魚吃驚不小,盯著秦林看了片刻,待見秦林目光毫不躲閃,神色不亢不卑,他才確認這並非假意推諉。

     “年輕人果然志向遠大,吏員出身雖能做官,終歸不是清流正途,難怪秦小哥瞧不上眼。你們湖廣之地人傑輩出,貴鄉黨江陵張公居正,以二甲進士出身,現居宰輔之位持正柄衡匡扶朝綱,可謂珠玉在前,你自然要見賢思齊了……”

     張公魚會錯了意,見秦林氣質英華內斂,俯仰之間頗有氣度,還以為他是個飽學書生,因為張大老爺自己是三甲進士出身做的官,所以分外欣賞,言語間恨不得收秦林做門生似的。

     這位大老爺本有些糊里糊塗的,也不去想想秦林若是想走科舉的路子,何必待在醫館?應該考了秀才去州學府學讀書啊!

     他自說自話的,忽然想起湖廣巡撫顧璘給青年張居正送腰帶的美談,立刻把自己的銀钑花腰帶解下來送給秦林:“提到見賢思齊,本官想起顧閣部贈張江陵犀角帶的掌故,所謂見賢思齊嘛,本官也要獎勵後學,喏,這條腰帶便送與你了。呵呵,區區五品官的銀钑花腰帶將來只怕還配不上你的功名,要係金帶、玉帶哩!”

     秦林只覺好笑,自己一手字和雞抓狗刨差不多,古文功底也不行,要考進士恐怕考到範進中舉的歲數也是白搭。

     不過張大老爺既然如此熱情,他也卻之不恭,再三致謝後收下了銀鈒花腰帶。

     這下子更不得了,從崔捕頭開始一干人等全對秦林另眼相待,要知道張公魚雖然昏庸顢頇,卻是科場上的常勝將軍,三甲進士出身,他既然說將來秦林要考進士,要做大官,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惟楚有才,湖廣人考進士在朝中做大官的可不少,現在的朝中第一人,萬歷皇帝呼為“太師張太岳先生”的張居正,就是嘉靖丁未科進士,湖廣江陵人!焉知今天的這個年輕人,不是數十年後的又一個張居正?

     人們瞧著秦林的眼神變了,就連崔捕頭都不敢與之直視。

     石韋則甚為惋惜,暗自思忖道:“本想邀這秦小哥入錦衣衛奉職,也好有個得力手下——老子那群弟兄們都是刀頭舔血的人,這般有心計有智謀的破案奇才卻少見得很。”

     可張公魚搶先邀秦林去做書吏,他只好閉口不言,好不容易秦林拒絕了吧,張公魚又說他將來會高中進士,還解下銀鈒花腰帶相贈。

     張大老爺雖然呆頭呆腦的,人家考進士是過來人,石韋為人粗中有細是錦衣衛內的一把好手,大字卻認不得幾籮筐,自是深信不疑,原本招攬秦林的話也只好吞回了肚子裡。

     眾人艷羨之下,只有秦林本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說張公魚這糊塗官什麼好了。石韋的幾番欲言又止,他瞧了個分明,要不是張公魚胡說八道,石韋多半已經以錦衣衛的名義提出招攬了吧!

     張公魚、石韋準備離開,秦林替牛大力邀兩位上官到他家吃酒,此時耽擱大半天早已肚中饑餓,於是兩位上官欣然赴宴。

     牛大力喜不自勝,他小小一個壯班班頭的升職賀酒,連刑名、錢谷兩位老夫子都捏腔拿調的沒有來,六房司吏也找些藉口推脫了,只有些書辦、捕快、和鄉裡的地保、裡長來喝酒,好沒面子。

     現在竟有本州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道賀,盡管他沒什麼學問想不出“蓬蓽生輝”這句話頭,也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了。

     張公魚連腰帶都解了下來,那柄唐伯虎真跡的侍女圖折扇自是送給了秦林,可讓他奇怪的是,七星寶劍也擺在地上,捕快們只拷問陳皮匠找到了行兇的匕首,沒有去管寶劍。

     “哦,秦先生喜歡這柄劍啊,拿回去就是了,”崔捕頭非常大方,他還想盡辦法準備討好秦林呢。

     秦林奇道:“不作為證據收入官庫嗎?”

     崔捕頭、牛大力、焦仵作和刑房書辦等人都善意的笑了起來:“秦先生飽學之士,狀元之才,當然不知道我們衙門裡面的慣例勾當。”

     原來明代地方官府以“政清刑簡”為第一要務,說白了就是不要無事生非,在刑名上亦是貫徹這種主張、

     譬如這起殺人案子吧,如果照實報上去,提刑按察使司的僉事、經歷、知事等一眾喜歡無事生非的閑官們就要字斟句酌的摳字眼,一條一條的給你復查,文牘往來煩也能把人煩死。

     因此破了再疑難的案子,往上呈送的公文也就短短幾句“某時某地某人為某事殺某人,本犯供認不諱,有兇器呈堂,有證人若干”,把簽字畫押的供狀一交,就算萬事大吉。

     崔捕頭把七星寶劍擦得乾幹凈凈,連鞘一起,雙手捧著送給秦林。

     早知這柄劍鋒利非凡,秦林現在身體沒有長足,空有招式而力量不行,又曾開罪了白蓮教,確實需要寶劍防身,便微笑著收下。

     院子角落裡有一棵皂角樹,秦林揮舞寶劍斬一道橫枝想試試有多鋒利,沒料到竟像切豆腐似的把兒臂粗的枝椏斬落,碧幽幽的劍身嗡的一聲長鳴,傳到手掌的震動卻是極輕。

     “恭喜秦先生,”崔捕頭驚訝的叫道:“這可是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寶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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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4 22:54:49
第二十七章 逼婚

     牛家這頓賀喜酒熱鬧非凡,區區民壯班頭的宴請,竟有從五品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大人道賀,雖是破案之後順路來的,也給足了牛大力面子。
      
     眾書吏、衙役、捕快就知道牛大力這番不比往日了,以前做什長的時候就算一個非經制吏的區區書辦也可以給他臉色看,現而今嘛莫說刑房司吏,就算刑名師爺都不一定搬得動他。

     人家這民壯班頭,可算做到鐵交椅上了。

     當然所有人都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秦林的緣故。

     牛大力生性木訥,抽空子把秦林叫到一邊,紅著臉吭吭哧哧半天也沒說出句囫圇話,感激之情卻早已溢於言表;

     他老娘則知道前因後果,自己一條命和兒子的前程,全靠了眼前這位小兄弟,當著一群村婦的面抓著秦林的手千恩萬謝,饒是秦林這廝腹黑臉厚,面對眾多翠花和小芳火辣辣的眼神,也如坐針氈,恨不得落荒而逃。

     張公魚與石韋吃過午飯,便一個坐轎一個乘馬回蘄州城去了,秦林和陸遠志因牛大力盛情相邀,留下來又吃了晚上那頓酒席,在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是兩大碗醪糟荷包蛋端來,牛氏笑瞇瞇的看著他們吃完,才放他們離開。

     牛氏的醪糟做得極為醇厚,整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醪糟蛋下肚,又在路上一走,時至夏季遍體出汗,秦林與陸遠志索性解開衣襟,被早晨涼爽的江風吹過,只覺四萬八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泰,兩腋風生神清氣爽。

     兩人並不知道,這時候蘄州城內的李氏醫館,早已鬧得天翻地覆……
      
     ……

     蘄州,李氏醫館門前。

     穿紅著綠、額角貼著膏藥的錢媒婆領在前面,七八個吹鼓手舉著嗩吶,腮幫子鼓得圓溜溜,使著吃奶的力氣大吹特吹,百鳥朝鳳、送新娘、伴妝臺……一曲又一曲,喜洋洋的吹個不休,配著震天價的鑼鼓,叮嚀咚隆鏘,便是賽會也沒這般熱鬧。

     各色禮物林林總總的擺了一地,綢緞表裡、金銀錁子、紅木箱籠,全都扎著大紅綢子,一派喜氣。

     許多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軍餘打著官銜燈籠,上面標著天子親軍、錦衣總旗、王府儀衛、軍功七品,加起來紅彤彤的一大堆,不曉得的還說是哪家青樓的清倌人在這裡掛燈籠迎恩客哩!

     黃連祖站在醫館大門臺階下面,輕輕搖著泥金折扇,手頭泥金折扇輕輕搖動,神色得意至極。

     好幾個狐朋狗友在旁邊湊趣,堆著諂媚的笑容奉承他:“黃大哥真是英雄了得,李時珍那老兒不識抬舉,咱就把他孫女名聲弄臭!哼,狗屁神醫,多了不起麼?”

     “是啊是啊,這下全蘄州都知道黃大哥要聘李家那小娘皮做侍妾,看她還能嫁給誰?到頭來還不是乖乖爬到大哥床上?”

     在這一群人當中,身穿武官服色,掛飛彪補服的金毛七金鎮撫表情最為猥瑣,說話最為下作,黃連祖也最吃他的捧。

     他見黃連祖漸漸臉露不耐之色,立馬靈機一動,正言厲色的斥責同伴們:“你們這麼說豈不、豈不是太褻瀆了嗎?我們黃~黃大哥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

     有人沒聽明白,奇道:“金毛七,你亂下什麼蛆?”

     金毛七笑得特別猥褻:“李、李家姑娘做了黃大哥的侍妾,咱們得尊、尊一聲嫂子才是,你們胡說八道的,豈不是玷污了大、大嫂的名節?”

     黃連祖聞言忍不住大笑開懷,連誇金毛七知情識趣,一眾狐朋狗黨也跟著狂笑,恰似群犬吠影。

     圍觀百姓小心翼翼的躲著這群人,離開老遠圍成圈子,里三層外三層,無論男女老少臉上全都帶著憤慨之色,可迫於黃連祖的積威,尤其是他那身明黃色的飛魚服,人們只能敢怒不敢言。

     終於老態龍鐘的豆腐西施看不下去了,大聲招呼黃連祖身邊的金毛七:“金大人,你可不能忘恩負義啊,你家裡本是蘄州衛的軍戶,小時候窮得揭不開鍋,七歲那年發痧沒錢醫治差點死掉,是你娘抱去求李神醫施救才活了下來……”

     金毛七聞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說不出話來,可片刻之後他就把牙一咬,兇神惡煞得朝著豆腐西施吼:“關、關你屁事,他媽的老、老、老太婆再胡說八道,老子砸了你豆腐攤!”

     頓時百姓們噓聲四起,暗罵此人狼心狗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怪不得結巴越來越嚴重哩。

     但豆腐西施往後一縮,再也不敢說什麼了——那豆腐攤是她活命的惟一倚仗,真要被砸就得喝西北風了。

     黃連祖則大笑著用折扇拍了拍金毛七的肩膀,“不錯,夠義氣!”

     金毛七被這一拍頓時骨頭都輕了二兩,只覺飄飄欲仙,似乎八荒之內、四海之中,論起做狗腿子的本事,從今往後就要惟我獨尊了。

     他們這夥人仗著黃連祖做荊王側妃的姐姐,行事肆無忌憚,站在醫館大門前領著一班吹鼓手的錢媒婆,畢竟天良未泯,聽得百姓噓聲四起,就有些心頭發虛了。

     眼饞的看了看那些綢緞表裡、紅木箱籠,錢媒婆退了下來,諂笑著對黃連祖說:“黃大人,這李家不識抬舉,半天了也沒開門迎客,以老身看咱們蘄州城中美貌姑娘也不少,大人何必非要這李家小姐?何況有這許多聘禮,買兩個山西大同府的紅倌人,或者上等的揚州瘦馬,也盡夠了。老身認得些人牙子,手上很有幾個漂亮姑娘……”

     錢媒婆的話雖然粗俗,到底還是在勸黃連祖罷手。

     啪,金鎮撫搶在前面給了錢媒婆一記耳光,“咱們黃、黃大哥看上的姑娘,還能有不到手的嗎?就憑咱們大哥在他門口站了這半天,就這麼空手回去,黃大哥的臉面、臉面往哪兒擱?”

     說罷他又翻轉成笑臉,望著黃連祖道:“何況咱們黃大哥品味極高,這李家小姐豈是煙花女子可比?”

     黃連祖點點頭,只覺得金毛七每句話都撓到了癢處,便沖著錢媒婆一瞪眼:“還不去叫門?告訴他不開門,咱就在這兒堵三天三夜,叫全蘄州都來看!”

     錢媒婆苦笑,上次黃連祖就是看上富家小姐,用這種手段逼娶,鬧了一整天把人家名節盡毀,那小姐一時想不開竟懸樑自盡了,今天又來故計重施,可不是喪盡天良嗎?

     沒奈何,錢媒婆只得走到上臺階,提起門環拍得大門砰砰響:“李神醫、龐先生,你們還是開門吧,如果不開門,黃大人說要堵上三天三夜,讓滿蘄州都曉得……”

     和外面的喧嘩相比,李氏醫館內又是另一番光景。

     聽到門外傳來的喊聲,醫館大堂上的弟子們怒不可遏,有人捲起袖子、抄起棍棒要出去拼命,有人切齒痛​​罵,也有人低著頭默默無言,不知道盤算著什麼。

     坐在正中間太師椅上的李時珍,臉氣得通紅,一蓬花白的胡須根根翹起,拍著扶手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蘄州還有沒有王法?拿我的片子去找陳判官、張吏目,問他們這是怎麼說!”

     “問過了,”龐憲看著師父的臉色,字斟句酌的道:“陳判官說本州大老爺出門拜客了,他拿不了主意;張吏目今天早晨告病沒去衙門;捕廳的人說,這姓黃的一沒有打人,二沒有搶東西,只是給咱們送禮,大明律並沒有不準人送禮這一條,禮物收不收在咱們,他們捕廳卻無權來拿人。”

     饒是李時珍見多識廣,到此時節也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誰不知道黃連祖鬧這麼一出,青黛的名節就算毀了,將來還能嫁給誰?

     可人家有歪理,一沒打傷人命二沒搶劫財物,給你送禮來著,大明律哪一條說要把登門送禮的抓起來?

     當然,李時珍也知道這種歪理,無非是州衙官吏不願招惹黃連祖而已,換成其他潑皮混混這麼搞,只怕早就被抓起來打了個臭死吧。

     這人都是見風使舵的,李時珍的大兒子李建中只是個舉人,和進士出身的儒林官員扯不上什麼關系,又是在偏遠的四川蓬溪做縣令,相對錦衣衛總旗黃連祖,和他身後的荊王側妃,兩者之間的選擇是極易做出的。

     李時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半晌默然。

     “父親,要不咱們去求求荊王千歲?”李建方斟酌著說,不過很快自己就否定了:“不行​​啊,王爺近來專心修道,府中大小事情都是側妃黃氏主持,疏不間親,她總是幫自己弟弟的,只怕咱們還沒見到王爺就被她擋了回來。”

     說著李建方搓著手,躊躇道:“若是黃家娶青黛做正妻也就罷了,偏偏只是個侍妾……”

     “正妻也不行!”李時珍狠狠的瞪了兒子一眼,怒道:“那種欺壓良善的惡霸紈絝,無恥姦詐的廠衛鷹犬,老夫決不答應!”

     內室,幾位嬸娘和僕婦死死攔住想要沖出去的青黛:“不能出去,你這一出去就說不清楚了……”

     青黛粉嘟嘟的小臉因為氣憤浮現出一抹嫣紅,嘟起的小嘴可以掛上油瓶了,她年紀還小不諳世事,還不知道黃連祖這麼做會對一位女子的名節帶來多麼嚴重的損害,只是本能的生氣,然後氣鼓鼓的想往外沖:

     “太氣人了,這傢伙腦子有病啊,爺爺沒答應,我也沒答應,他就上門來送聘禮,當咱們好欺負嗎?”

     小青黛手裡握著柄小巧可愛的藥鋤,她下定了決心,如果那姓黃的不講理,就用鋤頭打他腦袋——那一定是很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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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4 22:55:14
第二十八章 花柳病

     “媽的,這黃連祖欺人太甚,他鬧這麼一出,小師妹將來還怎麼嫁人?咱們揍他丫的!”陸遠志怒氣沖沖的開始捲袖子,準備抄傢伙上。
      
     兩人才進城,就聽見南市上議論紛紛,說黃連祖在李氏醫館搗亂,拿納妾的彩禮堵住門口,秦林和陸遠志聽到這話就火了,一路飛奔回到了醫館門前,果然黃連祖這廝在使壞,當下就把陸遠志鼻子給氣歪了。

     黃連祖堵門送禮這一招既卑劣又無賴,哪家女子給鬧這麼一出還有人敢娶她嗎?要么自盡以全名節,要么就只好委屈嫁給他,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陸遠志既受師門教誨,眼見小師妹受此無妄之災,他登時怒火萬丈,就算明知不是眾多潑皮無賴的對手,拼著兄弟倆被黃連祖手下那群潑皮打個臭死,他也要替李氏醫館、替小師妹出這口氣。

     他瞧了瞧身邊秦林,只要秦哥道一聲是,他就第一個沖上去,第一巴掌就朝黃連祖那張正在淫笑的臉上扇去!至於之後的事情,他不願去想。

     可讓陸遠志非常不解的是,秦林臉色變了幾變,從開始的憤怒漸漸變成了冷笑,繼而滿臉堆起諂媚的笑容,走向了黃連祖。

     秦哥不是這種人啊?陸遠志滾熱的心頭恰似被潑了瓢冰水,胖胖的臉因為困惑皺成了一團。

     “這不是黃大人嗎?”秦林走上前去,異常熱情的沖黃連祖施​​禮:“哎呀呀,果真是黃大人屈駕到此,咱們醫館蓬蓽生輝啊!這是誰把大門給關上了?忒也不識抬舉!”

     黃連祖對秦林的印像不深,上次替荊王、世子來送匾披紅的時候知道他是醫館弟子,這又隔了數日,略想了想才回憶起來。

     吃了半日的閉門羹,黃連祖已開始不耐,見秦林滿臉堆笑,他還當是李時珍等終於屈服,派他來說項的,因此心頭好不歡喜,拿扇子拍了拍腦袋:“瞧大爺這記性,上次來見過你,是叫什麼來著?”

     秦林假作吃驚,略帶不滿的道:“我是秦林啊,黃大哥竟忘了嗎?”

     黃連祖用扇子敲了敲腦袋:“原來是秦兄弟啊,瞧我這記性,莫怪​​莫怪。怎麼樣了,裡面是個什麼意思……”

     金毛七還記得秦林,心道果然這人是哪家王府的貴公子,否則黃連祖也不會認得他呀。至於黃連祖態度傲慢無禮嘛,那也分屬尋常,他向來妄自尊大,言語間連荊王世子殿下都怎麼在乎哩!

     不過也難怪,聽說荊王千歲十分喜愛側妃黃氏所生的小王子,前面王妃所生大王子的世子位置似乎不怎麼穩當,將來要是黃妃的兒子繼承王位,這黃大人豈不是做了荊王千歲的舅父?

     想到這裡,金毛七分外謙恭的朝秦林打躬作揖。

     秦林則與黃連祖有一句沒一句說笑聊天,兩人各有所求,心中各有所想,竟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

     門後面,青黛快把小藥鋤攥出水來了,她從門洞裡瞧見秦林對那黃連祖諂笑連連,忽然間就覺得心裡面好像缺了一塊什麼,空落落的,難受得慌,不知怎的就恨上了秦林。

     比起黃連祖,現在她更想用藥鋤敲秦林的腦袋。

     “怎麼還不開門?”秦林走到醫館門前,大聲叫道:“快開門吶,人家來送匾披紅,太師父久久不開大門,未免謙遜太過了。”

     青黛從門洞裡,狠巴巴的朝他舞了下藥鋤。

     “隨便準備一包藥,”秦林壓低了聲音,說完轉身往回走。

     準備藥?咦,不對啊,黃連祖是來堵門強下聘禮的,怎麼秦林說姓黃的來送匾披紅?他上次倒真是送匾披紅,可這次……

     青黛用兩顆潔白的門牙咬著下唇,偏著腦袋想不明白。

     黃連祖也有些懵頭,滴滴嗒嗒的嗩吶還在響,他沒聽清秦林朝門洞裡說了句什麼,但之前“送匾披紅”那句喊得極大,老遠都能聽見。

     莫不是這人糊里糊塗,到現在還沒搞清楚狀況?

     黃連祖拿扇子點了點秦林肩頭:“餵,你怎麼回事兒?咱這是來……”

     話沒說完就被堵回去了,因為秦林扯著大嗓門,瞪圓了眼睛拿手指著那些豐厚的禮物,用半個蘄州城都能聽見的聲音叫道:“俺滴神吶!黃大哥你太客氣啦,這麼多禮物,俺太師父雖然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可也未免受之有愧啊!”

     黃連祖只當醫館中人為這許多花紅彩禮打動,一時間也沒想太多,啪的一聲把折扇打開搖了兩下,得意揚揚的說:“不是本大爺自誇,要辦大事,這點東西還是拿的出手……”

     再一次被秦林打斷了,仍然是震得人耳朵嗡嗡響的大嗓門:“是啊是啊,這樣說來,關係到老哥你能不能在床上大展雄風,再多禮物也是應該的嘛!”

     秦林說的極為猥瑣不堪,金毛七等潑皮湊趣的淫笑起來,黃連祖更是志得意滿,手中扇子搖得更歡。

     孰料秦林接著道:“黃老哥的花柳病,若不是我家醫館醫治得法,只怕下半輩子都只能做兔兒爺啦!”

     呃……黃連祖像被噎住了,喉頭一口氣提不起來。

     正在笑的那些潑皮,也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

     錢媒婆驚詫的望著黃連祖,一眾吹鼓手全都大眼瞪小眼。

     之前黃連祖與秦林的對話,就好像是替花柳病做注腳似的,竟沒有一句不是嚴絲合縫,兩人看起來就是老相識,秦林不管說他都沒有反駁,令人不得不信了幾分,何況上次他也曾替荊王府前來送匾披紅,這次又來也合情合理嘛。

     圍觀的百姓議論聲一陣大過一陣:“沒想到這姓黃的還得過花柳病!”

     “就是啊,他奶奶的,把他胯下那東西給爛掉才好呢!”

     “好笑,這人看上去還像個公子哥,沒想到竟然惹上花柳病,這病可是南城那些下三爛破窯子裡,又醜又老的窯姐身上才有的嘛。”

     “誰知道?說不定姓黃的就好那一口呢,我從前走江湖的時候,就聽說福州有個公子哥專愛找臉上有麻子的姐兒。哈哈!”

     眾人議論聲中,秦林扯著喉嚨兀自朝著醫館大門喊:“怎麼還關著門啊?病人得花柳病,是該他自個兒不好意思,並不該醫生臉紅,咱替他治好也是醫者父母心嘛,既然病人都不要臉皮,巴巴的來披紅掛彩,咱們也不必太過推辭……”

     黃連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急得不行——他堵門送禮毀人名節,那未來的千戶老泰山知道了,不過責備一句少年風流荒唐行事,可要是得過花柳病的事兒傳揚出去,莫說娶不到人家女兒,一頓打出去都是輕的!

     他伸手就來捂秦林的嘴巴,急切之下顧不得許多,分辨道:“我可沒在你們醫館治過花柳病……”

     秦林像遊魚似的溜開,大笑道:“你自己找了個鈴醫沒治好,來咱們醫館的時候都在潰爛發炎、黃瘡流膿了,若不是咱們醫館的藥效果好,只怕你下面那一坨都爛完了——胖子,給大夥兒說說他是開的什麼藥?”

     陸遠誌已有準備,笑瞇瞇的如數家珍:“是特效花毒散,外用專治各種花柳病,乃是以木槿、乳香、沒藥、川貝、黃連、天花粉、大黃、甘草、珍珠粉、牛黃、冰片、雄黃粉等藥調製而成,效驗如神。”

     如果說秦林看起來還有幾分浮滑,不足以取信於民,那麼胖子陸遠志就是十足十的老實孩子,蘄州人都知道陸家肉鋪那胖孩子打小兒不會說謊,他這麼一說,再沒有人懷疑,事兒媽事兒爹們開始搬小板凳買瓜子花生老鷹茶準備看戲,八卦的熱浪直沖雲霄:

     “姓黃的果然夠無恥啊,得了花柳病還這麼囂張的來披紅,臉皮夠厚,我欣賞!”

     “還不是仗著他那當荊王側妃的姐姐。”

     “你說,他得了花柳病,他姐姐會不會……啊哈哈哈,我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仍然有不少人知道黃連祖是來逼下聘禮的,給醫家披紅固然是要準備吹鼓手和彩緞表裡,可沒有在箱籠上貼大紅喜字的道理,更不會帶著個媒婆呀!

     可李時珍是荊湖神醫手底下活人無數,每逢瘟疫就破家舍財的賑濟救治,百姓十分敬仰;黃連祖則是仗勢欺人的惡霸紈絝,蘄州人無不切齒痛恨,因此只要秦林出來這麼一鬧,自然人人都說黃連祖治好了花柳病前來替醫家披紅掛彩,反而閉口不提逼親這碼事。

     黃連祖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百姓的議論傳入耳中,氣得他伸出手指朝四面八方辱罵:“你們這群狗一樣的窮酸,也來管大爺的閑事,再他媽的胡說八道,大爺打殺了你們也就和宰條狗差不多!”

     本來黃連祖的行為就被蘄州人切齒痛恨,他還這麼亂罵,百姓們雖然畏懼他的權勢,聽秦林說起花柳病的事情,百姓心頭的畏懼漸漸轉為鄙夷,也就有幾個不怕事的青皮後生吹哨子起哄,漸漸人群騷動起來。

     金毛七有些眼力勁兒,眼見勢頭不對,趕緊勸道:“黃大人,眾怒難犯啊,要是激起了民變可就不得了啦,去年撫州銀礦稅監鬧出民變,三個錦衣校尉被亂民打死,連帶知州和錦衣百戶都被參革了官職……依我看,咱們還是再想別的辦法吧。”

     “你等著!爺不扒你一層皮,黃字倒著寫!”黃連祖怒氣沖沖的瞪了眼秦林,拔腳就走,身後傳來的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青黛笑嘻嘻的從門洞裡遞出包藥,秦林舉著藥包一路追著喊:“黃老哥,你的花柳病還得用兩副藥才能痊癒,否則將來有什麼不舉之事,嫂夫人怪罪下來,兄弟面子上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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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4 22:55:54
第二十九章 端午
   
     最近幾天,蘄州城內外轟傳黃連祖得花柳病之事,城里大大小小的醫館,每年治好的病人數不勝數,可得了花柳病治好之後還敲鑼打鼓披紅掛彩感謝醫家的,黃連祖的的確確算得上破天荒頭一出,臉皮之厚已開歷代之先河,數百載後當與冠希哥前後輝映而並垂青史。
      
     街談巷議的焦點完全轉移到黃連祖的病情和“特殊愛好”上,以致張公魚張大老爺智破命案的風頭都被壓了下去
  
     ——當然也有人聲稱是個年輕士子幫助破的案,張公魚貪天之功據為己有。不過這種別有用心的說法被以三班衙役為主的蘄州衙門官方發言人嚴厲駁斥,崔捕頭高屋建瓴的指出,作為具備忠孝仁義禮智信等良好品德的大明子民,應自覺做到不信謠、不傳謠,信任以張大老爺為核心的蘄州官府的破案能力。
  
     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之時,兩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秦林秦木槿先生的生活卻異常的平靜。
  
     之前秦林已囑咐陸遠志不要把協助偵破岔灣村命案的事情說出去,醫館眾人全都蒙在鼓裡;李時珍又擔心黃連祖報復秦林,擺出太世叔的譜兒下了禁足令,連續幾天都不準他出醫館大門一步。
  
     於是本來應該身處風口浪尖的秦林,居然接連好幾天都老老實實的待在醫館,每天上上課,逗逗小青黛,這種宅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李建元、李建木聽說家裡出事,從黃州府學趕回蘄州,嚷嚷著要找來同學生員們,好生大鬧一場。
  
     李時珍甩著拐棍把他倆趕回了黃州,花白鬍子氣得一抖一抖的:“鬧學?擱洪武爺那陣,是要斬立決的!”
  
     當然現在是萬歷年,洪武、永樂年間的嚴厲制度早已廢弛,絕大多數時候不查路引了,三教九流的子弟可以冒籍去應科舉了,御用的明黃色綢緞也在民間賣了,鬧學、罷市只要不鬧出人命,多半也不會掉腦袋。
  
     不過鬧學的為首之人,革除功名永不敘用的處分是逃不掉的,前途就算毀了,李建元、李建木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進了府學,豈能因黃連祖這個小人的惡行而前功盡棄?
  
     這兩位在李時珍的拐杖攻勢下只能抱頭鼠竄逃回黃州府學,他倆在臨走之前和秦林見了一面,只覺秦林見識廣博談吐不凡,認為他要是好生讀上幾年書,弄個秀才十拿九穩,考上舉人也不稀奇,準備寫信推薦他去蘄州一處私塾附學讀書,被秦林婉言拒絕之後不禁大為惋惜。
  
     最後秦林只好藉口愛好醫學立志懸壺濟世,兩位先生無奈之餘,拍著他肩膀說“小伙子不錯”之類的話,總之很有點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黃連祖雖然鎩羽而歸,料想他不會就此偃旗息鼓,李建方提議去找荊王和世子討個公道,不料一連幾天都吃了閉門羹。
  
     原來不久前城外玄妙觀來了位得道之士,有呼風喚雨、翻江倒海的本事,好生了得,荊王與他一見如故,終日躲在王府深處煉丹修道,不問世事,王府大小一應事務均由側妃黃氏主持,要越過她的阻攔去見荊王實在千難萬難。
  
     世子雖與李家親厚,和作為庶母的黃氏卻不大對付,通過世子來約束黃連祖也行不通。
  
     好在黃連祖丟臉丟大發了,或許是不好意思再用堵門下聘那一招吧,同時有士林輿論和國家法度的約束,他還不敢真的上門直接搶人,倒是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
  
     李時珍對秦林的禁足令,執行得就不是太嚴厲了。
  
     這天正逢端午節,整個蘄州城熱氣騰騰,家家戶戶都在煮粽子,箬竹葉混著糯米的清香中人欲醉,大大小小的門頭都掛上了菖蒲、艾葉,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秦林一大早去買了粽子和雄黃酒,陸遠志從家裡拿了塊上好的五花肉,有個家裡開飯館的學徒做紅燒肉的手藝極佳,就在秦林的房內弄紅泥小火爐把肉煨得滾爛,相熟的七八個弟子學徒圍著飲酒吃肉剝粽子,鬧得熱火朝天。
  
     關著的門傳來扣扣的敲擊聲,弟子們只當是哪位先生來了,看房間裡亂得不成樣子,立刻手忙腳亂的收拾,鬧得人仰馬翻。
  
     陸遠志正夾著老大一塊肥肉往嘴里送,急切間一口吞下,塞住喉嚨眼兒落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好一陣收拾得稍微像個人住的地方了,秦林才去打開了房門。
  
     想像中門外不是龐憲“笑裡藏刀”的表情,就是李建方鐵青的臉,出人意料,只有青黛站在門外,巧笑嫣然,見秦林房間裡竟有這麼多人,她吃了一驚,悄悄把一件物事藏進了袖口裡。
  
     “哎呀是小師妹啊,稀客稀客!”師兄弟們從秦林背後竄出來,一顆顆腦袋爭先恐後的往前拱,一個賽一個的熱情。
  
     有人拿袖子擦板凳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來來來,小師妹這邊坐。唉~秦師兄也太不檢點了,這房間亂得跟豬窩似的,未免唐突了小師妹……”
  
     秦林一頭的黑線,心頭朝這群狼崽子豎了一萬次的中指,“餵,太過分了吧,某個吃得最多的傢伙,胖子,說的就是你!”
  
     終於陸遠志大笑了起來,招呼眾位師兄弟:“咱們快走吧,小師妹是奉太師父的令來教某位不學無術的兄弟,咱們耽誤了他的學業,小師妹可早就想趕我們走啦,是吧?”
  
     說著他朝青黛促狹的擠了擠眼睛。
  
     青黛粉臉一紅,如何不知道陸遠志在打趣?
  
     走了兩步陸遠志又回過頭來,往青黛袖子瞧了瞧:“哎,好像今天也是女兒節啊,不知道小師妹給誰做了香囊?”
  
     青黛的臉蛋越發紅了,就像熟透了的大蘋果,藏在袖口裡面用手握住的香囊,忽然間就像火炭一樣燙手。
  
     秦林在瓦罐裡夾了塊紅燒肉,筷子飛快的一送,就塞到了陸遠志口中:“胖子啊,少說話多吃肉才對得起你這身肥肉!”
  
     “媽呀,大事不好,秦哥要殺人滅口!”陸遠志被燙得哇哇直叫,帶著眾師兄弟一溜煙的走了。
  
     笑聲遠遠的傳來,青黛低低的垂著頭,不停玩弄著衣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間就害臊得很,不敢抬頭看秦林了。
  
     秦林存心逗逗清純可人的小師妹,一邊收拾酒肉、爐子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一邊問道:“又來給我補習啊?嗨,這些天多虧師姐不辭辛勞,師弟自覺大有長進啊… …不知今天是學《素問》,還是《靈樞》?”
  
     青黛聞言大窘,內心極想去敲秦林的腦袋,趁手的藥鋤又不在身邊,手心只握著枚小小的香囊,若是用它去砸這傢伙,非但砸不疼,還有些捨不得這親手做的香囊。
  
     明時端午又稱女兒​​節,姑娘少婦們系端午索,戴艾葉,五毒靈符,出嫁女各歸寧省親,未出閣的閨女則動手繡香囊,裝上艾葉菖蒲雄黃等藥物,贈給兄弟姐妹,以諸般藥物可以驅除五毒蛇蟲,保平安求吉祥之意。
  
     當然,除了兄弟姐妹,這香囊也可以贈給心上人的……
  
     青黛本來鼓足了勇氣來送香囊,不想秦林房間裡一大群人,她吃驚之下,本來十二分勇氣就只剩下五六分,偏生秦林又促狹,故意問她是來補習的,倒叫可憐的小青黛無法啟齒,一顆芳心早已把這呆瓜恨了百轉千轉。
  
     “青黛啊青黛,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父母雙亡,一個人孤零零的離開家鄉,沒有母親或者姐妹送他香囊,你好心好意縫了香囊送他,保他五毒不侵平安吉祥,難道有什麼不對?”
  
     青黛捏著小拳頭,不斷給自己打著氣,終於把香囊拿了出來,恨巴巴的瞪了秦林一眼:“喏,端午節都要帶母親或者姐妹縫的香囊,你沒有姐妹送香囊,師姐親手縫了這個就送給你囉。”
  
     瑩白如玉的小手舒開,掌心是一隻極其小巧玲瓏的香囊,煞是可愛。
  
     只不過,那香囊的繡工就差勁至極了,上面繡著的圖案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秦林奇道:“咦,這是一對鴨子還是母雞?”
  
     青黛幫爺爺畫中藥圖籍的時間多,做女紅針指的時間少,自然手藝不佳,聽秦林這麼說,她香腮鼓鼓的,小嘴翹了起來,“是、是仙鶴,祝你振翅高飛的意思……討厭啦,不準笑!”
  
     可秦林早已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青黛又羞又急,眼眶裡淚花花打轉:好不容易做了這個香囊,小手上都扎出血來了,人家費心費力,​​這傢伙還一點兒也不領情!
  
     “雖然繡得不好,但我很喜歡,”秦林嗅了嗅香囊,馥郁的藥香撲鼻而來,“瞧,香味和我的小青黛一模一樣。”
  
     “沒大沒小的,應該叫師姐才對!”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坐在板凳上,低著頭瞧自己腳尖。
  
     “不過,以後不要再給我做香囊了,看,手被針扎破了吧?”秦林珍而重之的把香囊貼身放入懷中,極其霸道的抓住青黛的小手,害得她驚慌的抬起了頭,與這個壞傢伙雙目對視。
  
     秦林看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我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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