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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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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5 23:47:13
四十章 刀鋸齊施

     聽說秦林要剖屍檢驗,圍觀百姓全都騷動起來,現場一片喧鬧。
      
     原來這個年代講的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就算仵作檢驗屍體也以體表檢驗為準,不能進一步破壞屍體,只有極其特殊的情況才允許解剖。

     像現在,秦林提出解剖屍體就冒著極大的風險,因為大明刑律規定,“若殘毀他人死屍,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果秦林解剖屍體發現不了問題,按照這條法律他就要挨一百板子,流放三千里外!

     李時珍扯著秦林手臂,語氣十分誠摯:“秦世侄孫,老夫衰朽之年,就算坐實了庸醫殺人之罪,無非是把些許浮名付之流水,而你年紀輕輕風華正茂,若是有什麼閃失,今後就成了有罪之身,終身之辱啊!還是放棄解剖,讓老夫認下罪名吧。”

     李建方聽得父親要認下庸醫殺人之罪,登時臉上肌肉一跳,想出言阻止,又明知不能夠改變父親的心意,只得跺著腳,發出低沉的嘆息。

     秦林突然回頭朝青黛笑笑:“師姐,你說是剖屍呢,還是不剖?”

     青黛早已左右為難,不剖吧,讓白發蒼蒼的爺爺違心的認罪,一輩子行醫到老了晚節不保?解剖吧,稍有差池秦林就要坐實殘毀屍體的罪名,杖一百、流三千里啊!

     少女雙手緊緊的互握,十根指頭捏來捏去,芳心已被攪得如同亂麻,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滾落。

     “那你相不相信我的手段?”

     少女聞言抬起頭,淚眼朦朧的看著秦林,只見這傢伙一臉的壞笑,竟是渾不在意,雲淡風清中顯露的自信,給人以絕對可靠的感覺。

     她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那好,”秦林湊近了用只有青黛能聽見的聲音說:“真相大白之後,可再不能叫我師弟了——要叫秦哥哥哦。”

     秦林的話語似乎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魔力,青黛一時間入了魔怔,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哈哈大笑著,秦林走到張公魚身前,“請問張父母,晚生若是從屍體解剖中發現了何二郎挾屍敲詐的證據,那麼晚生還有罪嗎?”

     張公魚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烏紗帽的翅兒一陣亂晃:“自然無罪,大明律誣告者反坐,你為辯誣而解剖屍體,殘毀屍體的罪名也反坐何二郎——不過你真有把握?”

     秦林神態從容自如:“請讓晚生一試。”

     張公魚心下暗嘆,一旦把屍體剖開,這事情就鬧大不可收拾了,秦林與何二郎兩個人必定有一個要杖一百、流配三千里。

     實不願秦林冒這麼大風險,張大老爺和稀泥亂充老好人的脾氣又發作了,他和顏悅色的問何二郎:“你也聽到了,如果秦小哥真把屍體剖開,你二人總有一個要倒大霉,不如老爺我來替你們做個和事佬,老爺出二十兩燒埋銀子送你父親好生入土,你們各自具結息訟,這樣一來你們都不必冒流配三千里的風險,二來令尊也能以完整全屍入土,可好麼?”

     何二郎如果是一個人也就答應了,無奈族長何老頭和眾鄉親一口咬定屍體絕對不會有問題,倒把他架起來不能往後退了,只好硬著頭皮道:“我父親就是這庸醫害死的,不管到哪兒都是這句話,隨你們解剖,總得還我個公道!”

     “這是何必呢?令尊死了,屍身還要毀損……”張公魚無奈的嘆息著,作為知州他也沒辦法了,只好下令把屍身弄到州衙殮房去解剖。

     孰料族長何老頭把住滑竿不讓走:“張父母,我們信得過你,可誰知道別的人會不會弄鬼?要解剖,就在這兒,大傢伙兒看著才沒得弊病。”

     說著,他還直瞅秦林,簡直就是明說懷疑秦林要弄虛作假。

     張公魚無可奈何,只好令衙役們去南市取了些竹蓆、草蓆,幾根桿子一架,草蓆子一撘,就在街邊上搭了座涼棚,把屍體移到涼棚內解剖。

     在場眾人敬佩、畏懼或者驚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只見他抄起長衫下擺往腰里一扎,雄糾糾氣昂昂大步流星走進了草棚,真是義無反顧,那種昂然自若、正氣凜然的神情實在難描難畫。

     張公魚見狀擊節贊道:“好一個為報師恩銳身赴難的秦木槿!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秦木槿今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當年楊忠愍公繼盛彈劾奸相嚴嵩,綁縛京師西市,想來和今天的情形差不多吧!”

     秦林一個趔趄,差點兒栽了個嘴啃泥,心說自己表演用力過度了,回頭甩給張公魚一記幽怨的眼神:大哥,我還沒死呢……

     百姓們卻是叫起好來,尤其是城中的潑皮混混最佩服膽大有擔當的好漢,秦林不怕流配三千里、敢解剖死人,他們就佩服得緊,也就叫得最起勁。

     就連何家村的鄉親們,也敬佩秦林為了替師門脫罪,敢冒這麼大的風險,起初嘴裡不干不凈亂罵的一群後生,此時已經閉上了嘴巴。

     青黛更不消說了,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兒一樣,也許是秦林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她總覺得這呆瓜師弟是為了自己才去做這件傻事的,少女芳心百結、愁腸千轉:“呆子,就叫你一句秦哥哥,值得麼?”

     不料秦林剛進草棚又走了出來,青黛只當他有什麼新發現,心都提到喉嚨口了。

     “這個,誰有快刀,借一把?”秦林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噗~全場吐血。

     衙役的腰刀是破銅爛鐵,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倒是錦衣衛的繡春刀不錯,好幾個校尉爭先恐後:“用我的,昨天剛磨過!”“用我的,是緬鋼打的好刀!”

     “幹什麼,老子還沒有發話,你們成何體統!?”石韋一聲怒喝,幾名校尉渾身巨震,只好訕笑著退了回去。

     石韋洋洋得意的把手下這群兄弟們瞪了幾眼,大鬍子都快翹到天上了,忽然朝秦林把腰一呵,雙手將佩刀奉上:“秦兄弟,用我的刀,比那群兔崽子的好!”

     我靠!錦衣校尉們再次吐血暈倒。

     秦林卻擺了擺手,苦笑道:“這刀還是太長太大,有沒有小號的?”

     這年月除了菜刀就是戰刀,又要鋒利又要小的刀還真不好找,畢竟州縣範圍內幾十年都不一定能出需要解剖屍體的案子呀。

     還是陸遠志靈機一動:“秦哥,我家裡有解豬用的剔骨尖刀,撿最小號的給你行嗎?”

     殺豬刀?這次輪到秦林快暈了,沒辦法也只好讓他去拿。

     胖子跑得倒不慢,宛如皮球一般從街上滾去又滾來,片刻已把最小號的剔骨尖刀取來。

     秦林看看這刀雖沒有手術刀趁手,倒也能將就,便拿著進了草棚。

     張公魚、石韋、李時珍、何老頭等人魚貫而入,這小小草棚地方不寬,連知州大老爺和錦衣百戶都沒有座位,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心甘情願貼墻站著。

     草棚外更是人山人海,若不是衙役和錦衣校尉們竭盡全力彈壓,只怕草棚早就被擠成了一堆茅草。

     李時珍和李建方、龐憲也進了草棚,他本不願秦林冒險解剖屍體,可事到如今也沒法退步了。

     思忖片刻,李時珍在秦林耳邊低聲道:“以老夫的經驗,死者病因實在心肺之間。”

     秦林點點頭,李時珍的判斷很準確。

     他拿起了剔骨刀。

     雪亮的剔骨刀執在手中,修長有力的手指以最合適的角度握住刀柄,刀冰冷的溫度傳入掌心,秦林立刻沉浸於某種奇異的狀態,眼睛裡爆發出奇異的光彩,比解剖刀還要鋒利的目光審視著屍體,思想冷靜而精確,計算、思索,秦林在這瞬間變成了一臺精密的機器。

     “讓我們來看看死者真正的死因吧!”

     秦林頭一刀落下的位置是屍體的左胸,鋒利的刀尖從死者蒼白的皮膚上豎著劃過,一道暗紅色的刀口,左右再橫拉,手法利落無比,刀尖輕挑,伸手扯住刀口處的肌體往旁邊一揭,人體組織層便赫然呈現:蒼白的皮膚,淡黃色的脂肪層,暗紅的肌肉,最下面一根根的肋骨,歷歷在目。

     同時,屍身上特有的臭味,也越發濃烈,草棚中腥氣直撲,眾人紛紛掩鼻。

     石韋皺起了眉頭,一刀兩斷人頭落地的場面他也見得不少了,可像這樣精雕細琢的把屍首剖開,直面死亡的真相,瞧著仍然心頭打鼓。

     張公魚面色如土,半點官威也沒了,身子噗噗直抖,烏紗帽兩邊的翅兒好像蜻蜓翅膀似的扇得噗拉拉直響,本來仵作驗屍的時候地方官是可以喝著茶在外邊等的,可他自己充大頭鉆了進來,現在想逃出去又怕丟面子,反而進退兩難。

     “有鋸子嗎?”秦林指了指肋骨,“要把它鋸開,才能取肺出來看。”

     好在醫館小鋸子,很快取了來。

     秦林蹲在屍體旁邊,手拿鋸子鋸那肋骨,吱嘎吱嘎的聲響有如鋼針刺激著人們的耳膜,每拉一下鋸子都帶起紛飛的碎骨渣和細碎的肉,偏生這傢伙滿手污血一絲不茍的拉鋸,嘴角還隱約帶著笑容,情景實在詭異到了極處。

     時值盛夏,草棚中卻比嚴冬還要森寒,人們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連石韋、牛大力這兩個素來膽大的人也面色發白。

     哇嘔~張公魚忍不住嘔了起來,這種比恐怖片還要可怕的場面,終於讓三甲進士出身的大老爺抵受不住了。

     秦林笑道:“夏天熱得很,張父母想是中暑了,這草棚中屍臭難聞,還是請到外邊尋個蔭涼處好生休息吧。”

     張公魚好生感激秦林,是中暑​​而不是害怕,面子就下得來了,一邊往門外退,一邊道:“是、是,本官頭暈得很,想是來的路上被太陽曬狠了,那轎子裡簡直像蒸籠……”

     “天真熱,我們都有點中暑啊……”牛大力、崔捕頭、刑房司吏等人全都打著哈哈,爭先恐後的逃出了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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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5 23:47:36
四十一章 肺栓塞

     仍舊留在草棚裡面的,只剩下了常年浸淫醫學的李家師徒三人,刀頭舔血膽量極大的錦衣百戶石韋,面色煞白還要強行支撐的何老頭與​​何二郎,不怕死人的州衙焦仵作,以及,咧著嘴看得饒有興致的陸遠志。
      
     秦林把鋸子一揚:“胖子,沒看出來你膽兒挺肥啊?”

     陸遠志一張胖臉憨厚的笑著:“從小看我爹殺豬剖豬,都習慣了。”

     秦林一頭黑線,照你這麼說我成殺豬匠了?忽然心頭一動,招呼陸遠志來打個下手。

     果然陸遠誌有一定的解剖經驗,在他幫助下秦林很快就把肋骨鋸斷了幾根,把死者的肺從胸腔裡掏了出來。

     這時候也沒有橡膠手套,秦林只好用手直接抓著肺臟,濕答答、滑膩膩的拿在手上,遞給眾人看。

     “諸位請看看,”秦林把肺臟湊到何二郎面前,“看清楚了,這肺臟已經腫脹積水了,分明是是肺栓塞的癥狀,你爹根本就不是吃藥死的。”

     何二郎哪裡敢看?一張臉轉來轉去,兩條腿抖得和軟面條似的,偏偏秦林促狹,他腦袋轉到右邊,就抓著肺臟湊到右邊,他哭喪著臉轉到左邊,秦林又把肺臟湊到他鼻子底下,甚至差點兒不小心貼到臉上去了。

     可憐的何二郎只覺胯下一熱,褲子就打濕了老大一片。

     “看清楚了吧?”秦林又拿給何老頭看,“剛取出來的,我可沒有​​動過手腳哦!”

     何老頭臉都發青了,一隻手摀著鼻子,另一隻手亂搖:“相信,絕對相信,不用驗看了。”

     秦林哈哈一笑,把肺臟放到白瓷盤子裡。

     眾人盡皆側目,只有李時珍睜大了眼睛看那水腫的肺,自言自語道:“常有骨傷病人死於胸肺積鬱,所以要開活血化瘀之藥以化解,不過老夫今天才看見原來肺裡真是一包積水,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李時珍一代藥王,但中醫在解剖學上不發達,古代的王法制度也不允許隨意解剖人體,他當然沒見過從死人胸腔裡掏出來的肺。

     作為秦林卻很清楚這是肺栓塞的典型癥狀——人們通常認為法醫僅限於在命案現場尋找犯罪的蛛絲馬跡,殊不知對醫療事故進行司法鑒定也是法醫的工作範圍呢!

     人體在腿骨受傷、久臥病床的時候,下肢靜脈部位易​​形成血栓,久而久之血栓脫落之後便在血管中游移,通過血液循環來到肺動脈,把肺動脈堵住形成栓塞,肺功能受損,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病患會窒息而死,是一種死亡率相當高的疾病。

     病人因為呼吸困難,動脈含氧量不足,會在皮膚上形成紫紺,所以這具屍首面色青紫看上去類似於勒死,仵作第一步就要檢查頸部有沒有縊痕。

     “諸位,請看仔細,”秦林特意打了招呼,隨即就在瓷盤上,用鋒利的刀尖把肺臟剖開,在大動脈血管裡尋找。

     “找到了!”秦林長出了口氣,在他剖開的一段大動脈血管內壁,分明有粉紅色的附著物。

     就是它堵住了動脈血管,導致了肺栓塞!

     真相大白!如此直觀的展示,就算不懂醫學之人也明白是血栓堵塞肺血管導致死亡了,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石韋、李時珍等人好奇的看那血栓,一時間並沒有別的話說,倒是何二郎見勢不妙,訕笑著準備開溜:“小的豬油蒙了心,竟誤會是李神醫出了岔子,小的錯了,小的沒見識,李神醫大人大量,小的下次來披紅放炮給神醫賠禮道歉。”

     何老頭埋怨的瞧著這侄兒,心下不無懊惱,平白無故鬧這一場,到頭來是自己輕信人言,想了想也跟著向李時珍低頭道歉。

     雖然龐憲、李建方都面有怒色,李時珍仍然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既然對方已經認錯賠禮,那麼此事就算了結吧。

     何二郎暗喜,扯了扯何老頭的衣襟,兩人就點頭哈腰的往門外退。

     “等等,”秦林眼角余光瞟著兩人呢,“就這麼想走?誣告的罪名還沒說清楚呢!”

     啊?何二郎和何老頭兩個面面相覷。

     何老頭趕緊把侄兒抱怨一通,然後沖秦林把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秦小哥高抬貴手,我這侄兒是鄉下人,不懂事……”

     秦林冷笑連連:“不懂事?只怕是太懂事了!”

     話音剛落,閃著寒芒的剔骨刀往屍體上一落,有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飛,刷刷刷幾刀已將喉嚨和胃剖開。

     只見暗黃色的食道裡面還有些棕色的藥汁,可胃袋裡竟然空空如也!

     不待秦林作出結論,石韋和焦仵作異口同聲的叫起來:“藥汁是死後才灌下的!”

     秦林故作驚訝的道:“不得了,人死了還能喝藥,莫非是詐屍?”

     何老頭急了,抓著侄兒的肩膀亂搖,“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啊?村里老少爺們為了你十多里路跑城裡來,合著就上了你的當?”

     何二郎臉上一陣白一陣黑,事實俱在無可抵賴,小腿肚子一軟就頹然坐倒,長嘆道:“對不住了,七伯。是我給爹灌下的,想找李氏醫館弄點錢……”

     何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甩了他一耳光:“一百板子,充軍三千里啊!”

     但他們沒想到後果比這更嚴重。

     水落石出,張公魚又率眾人進了涼棚,知州大老爺抖起官威,拖長聲問道:“為謀敲詐,致使親父屍身殘毀,該當何罪啊?”

     刑房司吏趕緊稟道:“若殘毀他人死屍,杖一百、流三千里;子孫毀棄祖父母、父母死屍者,斬。”

     秦林正在用清水洗手,聽到這話之後眉頭一挑:這明朝法律還挺人性化的,呵呵,何二郎這下算完蛋了。

     本來損毀他人屍體只是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大明律體現了宗法制度的原則,損毀父母祖父母屍體屬於忤逆大罪,比照尋常情況要加重處罰,升格成砍頭了。

     也就是說秦林解剖如果沒能發現問題,按照普通人殘毀屍體的法律,流配三千里;但發現是何二郎挾屍敲詐,不但反坐敲詐之罪,還得追究殘毀親父屍身的罪名,從流配加重為開刀問斬。

     何二郎聽到這一個“斬”字,嚇得屁滾尿流,眼睛立馬就直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為了敲詐一點錢財,竟生生把死罪套到了自己頭上。

     可惜這時候已經悔之晚矣。

     秦林用乾凈的布擦著手,似笑非笑的盯著何二郎,軟癱在地的何二郎抬起頭無意中和他目光一觸,立刻猛的一抖,只覺秦林目光似乎直刺他的心臟。

     “奉勸你還是把事情老老實實坦白了吧,如果是死罪,何苦便宜別人逍遙法外?如果還有一線生機,何不老實交待死中求活?”

     秦林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何二郎的心口上,他長長的籲了口氣,說出了真相。

     何二郎是個賭徒加酒鬼,和老父親相依為命,前些天他父親上山砍柴摔斷了腿,在李氏醫館瞧了病開了藥,他也不悉心照料,而是終日出去賭錢,要不就是喝得爛醉。

     前天晚上他又是酩酊大醉,跌跌撞撞鉆到草叢裡睡了一覺,中午歸家時卻發現老父親已經倒在床上死去了。

     他家在村外山腳下,也沒個鄰居可以幫忙入殮,想到父親這輩子過得不好也有幾分懺悔之意,自己走到鎮子上尋個道士準備替亡父打懺祈禱,讓陰魂早日託生。

     在道士那兒坐了陣子,道士拿酒請他喝,何二郎看見酒就邁不動腿了。過了一兩個時辰回到家裡,卻有金毛七帶著人等在那裡,告訴他熬藥替死去的父親灌下,再把庸醫殺人的罪名栽給李氏醫館,就能詐一筆不小的錢財。

     何二郎又好賭又好酒,早就囊空如洗,聽到這個主意就什麼都不管了,立刻照做起來。

     他父親死了好一陣子,屍僵使死屍嘴巴緊緊咬合,何二郎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扳開灌了些藥汁,然後聲張起來,約了全村的鄉親來城裡李氏醫館討說法。

     不料正因為扳開屍體嘴巴灌藥導致屍僵被破壞,秦林只須輕輕用力就把下頜扳開,反而暴露了何二郎挾屍詐騙的奸謀。

     “唉,早知如此,我、我就是打死也不敢啊!”何二郎後悔極了。

     張公魚正言厲色的道:“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揮揮手準備讓衙役把他押走。

     秦林想了想,又問道:“你可知道金毛七一干人等在哪兒?既然你在這兒鬧事,他為了指揮手下煽動民亂,一定不會離得太遠吧!”

     何二郎毫不猶豫的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宅院。

     不需要任何吩咐,石韋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何老頭跟在後面,跳著腳直叫:“媽的,姓金的敢挑唆咱何家村的人,把老少爺們當笨蛋?”

     於是待在小院中的黃連祖、金毛七等人,就心膽欲裂的看見大群錦衣衛蜂擁而來,後面還跟著不少舉著鋤頭糞叉草耙子的鄉民。

     黃連祖趕緊往墻頭爬:“兄弟先走一步,金老哥多保重。”說罷跳下墻頭,喪家狗似的落荒而逃。

     幾個潑皮見勢不對,也腳底板抹油,從後門溜了。

     剩下躺在滑竿上的金毛七,忍住傷痛掙扎著也想跑,還沒跑幾步院子門就被踹開了。

     隨後院子裡傳來了金毛七淒厲的叫喊:“各位有、有話好說,別、別打……哎喲媽呀,救命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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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章 錦衣校尉

     金毛七被何家村的鄉民打了個臭死,石韋帶著手下一群錦衣校尉抱著膀子在旁邊看笑話,到最後看快要不行了才把他拖死狗似的拖到張公魚面前。
      
     這傢伙倒也曉得厲害,一口咬定並沒有教唆何二郎,是何二郎為求免死胡亂攀咬。

     沒有旁證,他是現任的衛所軍官,張公魚也不能動刑拷打,只好賣蘄州衛指揮使一個面子,讓中左所的幾名軍漢把半死不活的金毛七抬走了。

     隨後,張公魚讓州衙眾人押何二郎回衙門,對秦林又是好一番誇獎,連帶著把李時珍也高看幾眼,贊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妙手杏林,造福桑梓”。

     趁著李時珍與張公魚客套,秦林找到了青黛,賊忒兮兮的道:“嗯,這個,好像某人曾經答應了……”

     青黛紅著臉兒垂著頭,兩隻小手把衣角絞來絞去,用眼角余光含羞帶怯的看看秦林。

     正當腹黑男以為即將從師弟升級為秦哥哥的時候,青黛忽然眉頭一皺,小鼻子抽了幾下,湊到秦林身邊聞了聞,連忙把小手連扇了幾下。

     “好臭,好臭啊!”青黛一溜煙的跑回了後院。

     秦林怔了怔,悵然若失。

     他並不是寡言少語內向木訥的性子,相反前世還常和交警隊、局機關那些警花們開玩笑口花花,惹得美女們尖叫著罵“流氓”。
      
     只可惜到了確定關系的時候,警花們卻一個比一個躲得遠——誰願意和整天跟屍體打交道的傢伙談戀愛?不怕晚上睡覺做惡夢?

     舉起袖子聞了聞,確實腥臭難當,怪不得青黛轉身逃走,秦林只好搖頭苦笑不迭。

     不料青黛去而復返,手中還拿著隻小小的油布包兒,走到秦林身前,少女大大咧咧的道:“臭死啦,快拿香胰子去洗洗吧,免得別人笑話說我有個臭師弟。”

     原來如此!秦林心頭極其暢快,臉上仍舊嬉皮笑臉的,“嘿嘿,青黛妹妹叫我什麼呢?”

     少女白了他一眼,把香胰子塞進他手中:“行了啦,秦大哥!”

     秦林哈哈大笑,拿著香胰子去了浣洗房。

     打開油紙包這傢伙又發現了新的秘密:香胰子是用過的——這時候香胰子很貴,大約舊的沒用完青黛也不會去買新的吧,倉卒之際只好把自己用過的給了秦林。

     秦林腦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少女沐浴的情景……邪惡啊邪惡!這傢伙一邊洗澡,一邊流著口水壞笑。

     與此同時,張公魚和石韋都沒有回各自的衙門,而是待在醫館正堂,和李時珍東拉西扯就是不告辭,一人一杯清茶沖了好幾遍開水,連茶味兒都沒了,兩位大人兀自不肯走。

     “今天天氣不錯啊,哈哈哈……”張公魚看了眼石韋,故作悠閑的把扇子搖了幾下。

     “是啊是啊,想當年隨大軍平僰人之亂,攻進九絲城的時候天氣就是這麼好,哎呀一晃好幾年了……”石韋也說著沒營養的廢話,還時不時打量張公魚。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觸,立刻又分開,顯然都心懷鬼胎。

     難得兩位大人光臨,李建方陪著笑:“為了替弊醫館洗清冤屈,兩位大人不辭勞苦,實在可敬可佩!家父略治薄酒,兩位大人今晚務請賞光。”

     兩個居心不良的傢伙對視一眼,都打起了哈哈:“哎呀不巧,州衙里還有事情等著辦,改天,改天再叨擾吧。”

     “本官還有北鎮撫司發來的緊要公文沒有回復,只好下次再領情了。”

     李建方見這個樣子,心頭不免犯起了嘀咕:說起來你們一個比一個忙,卻賴在這兒不肯走,莫不是想弄點銀子?

     把心頭疑問告訴了李時珍,老頭子只是笑而不答,再三再四的追問,他才捋著花白的胡須,不緊不慢的道:“只怕是為了秦世侄孫吧。”

     果然,秦林洗漱完畢走到大堂上,兩位​​大人眼睛一亮,同時站起身來,頗懷敵意的對視一眼,又把邁出去的腳步收了回來。

“秦小友,本官今晚詩興大發,欲與你煮酒論詩,不知你有空嗎?”張公魚說完,十分期待的瞧著秦林。

     石韋雙手把拳一抱:“秦兄弟,咱錦衣弟兄們都敬你是條漢子,春風樓擺了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像酸儒談論詩文,到最後肚子還餓的慌!”

     錦衣衛和地方官署互不統屬,石韋雖與張公魚交情不錯,此時爭著請客就忍不住譏刺幾句。

     李建方在旁邊看得詫異,心道什麼時候秦某人變成香餑餑了?不過就憑這點,離荊王世子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秦林只是微笑,拱拱手道:“既然兩位大人都是邀請晚生,何不兩邊並作一起,咱們又吃肉又喝酒又談論詩文,豈不是好?”

     張公魚和石韋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著秦林,唯恐他跑了似的。

     見這一幕,李建方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著急上火的指著秦林背影對李時珍抱怨道:“他、他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幫著把張父母、石大人留下來,咱們廚房都把酒席準備好了。他眼裡還有師父、師祖嗎?”

     李時珍微微笑道:“恐怕是兩位大人想招攬我這個徒孫吧。”

     李建方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哦,是要招去當仵作嗎?哼哼,仵作雖然在衙門做事,到底是個賤役,還不如咱們醫館弟子有出息呢……”

     李時珍把鬍子一吹,白了三兒子一眼,沒好氣的道:“有眼無珠!”

     ~~~~~~~~

     春風樓的老闆很奇怪,今天是什麼風把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都給吹來了?尤其使人不解的是,兩位大人竟像小廝一樣,把一個布衣青年讓在中間。

     難道這位是京師來的大人物?

     老闆連慣常的客套話都不敢說了,低眉順眼的把一行人讓到二樓最寬敞的雅間,末了還加意囑咐跑堂的格外小心,千萬別觸怒了那位小爺。

     州衙方面除了張公魚,牛大力、張吏目、崔捕頭、刑房胡司吏在下首作陪,錦衣衛方面則有石韋手底下那個瘦長臉的總旗,名叫陳四海。

     旁人倒也罷了,胡司吏極其熱情,上次岔灣村命案秦林拒絕了刑房司吏職位,豈不是保住胡司吏飯碗的大恩人嗎?席上他那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簡直就把秦林當作再生父母一般。

     張公魚不是找秦林談詩論文,石韋也不是單單要請他喝酒吃肉,酒過三巡就漸漸進入了正題。

     石韋為人粗豪,到現在也不想兜圈子了,直截了當的提出邀請:“秦兄弟,咱們錦衣衛裡面要么是世襲的軍戶,要么就是前線一刀一槍熬出來,受大官保舉入的衛籍,多的是大老粗,少的就是你這樣能文能武的干才,若是秦兄弟能到咱錦衣衛任職,老哥這裡按'投充'的例子來辦,舍下老臉到經歷司求個校尉出身還是沒有問題的。若是秦兄弟想應科舉,也沒關系,可以在蘄州衛學附學讀書,將來一樣可以考狀元。”
      
     (貓注:有軍籍人員不得考學的說法,但貓查到論文《明代雙籍進士的分佈、流向與明代移民史》、《明代軍籍進士的地理分佈特點及其形成的原因》都說軍籍可以科舉,特此說明)

     石韋下的本錢不可謂不大,進入錦衣衛系統任職有替補、僉充、投充三種主要方式,替補是世襲錦衣軍戶子承父業,僉充本指官府在民戶中選擇良家子,但明中期之後已改為大臣保舉有功之人,唯一適合秦林的則是投充,即在民間自願成為錦衣衛的人員中選擇錄用。

     錦衣衛人員分正軍和軍餘,其中正軍資格淺的稱力士,資歷深的稱校尉,而通過投充進入錦衣衛系統的人一般是從軍餘幹起,立功方能成為正軍,不過只是力士,繼續服役十年之久,才能升為校尉。

     秦林一進錦衣衛就從校尉做起,這已是非常優異的待遇了。

     石韋既是愛才,又為形勢所迫:自荊湘白蓮教騷動以來,他敏銳的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若不趁早做好準備,也許會有極大的變故發生。像秦林這樣的人才,錦衣衛系統十分渴求。

     張公魚則把石韋瞪了一眼:好個石大人,你敢下血本,我張大老爺就不肯嗎?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秦小友,還請多考慮考慮,”張公魚把酒咋了一口,慢慢道:“本官的刑名師爺已經年高準備回鄉,刑名師爺一席對秦小友是虛位以待啊!”

     嘶~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錦衣校尉雖然吃香,刑名師爺更不得了,一年有上千兩銀子的進項呢!

     張公魚得意揚揚的拋出了第二枚重磅炸彈:“而且本官的座師申時行申公,現任吏部侍郎、東閣大學士,將來秦小友若是鄉試中舉,赴京會試的時候,也可以向申公討教討教八股行文的筆法。”

     話音剛落,在座諸人已把秦林羨慕得無以復加,張公魚這話擺明了就是說要在科舉這條路上替秦林幫忙,有他這個知州大老爺疏通,學道取個秀才還不馬馬虎虎?只要憑自己本事考上舉人,赴京會試又有申時行這位大靠山,只要筆下工夫稍微過得去,拿個進士還不容易嗎?

     殊不知秦林恰恰為這條犯難!

     他先朝張公魚拱了拱手:“張父母美意,晚生心領了。”

     繼而站起來抱拳朝石韋道:“固所願,不敢請爾。石大人,今後還須您多提攜指教!”

     石韋本來已經灰心喪氣了,聽到這句話不禁喜從中來,大拇哥一挑:“秦兄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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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章 約定

     大明朝的官員以科舉出身為正途,錦衣衛雖然權勢極重,從個人升遷而論畢竟要差上一層,秦林選擇加入錦衣衛同時拒絕了刑名師爺的位置,​​等於間接拒絕了科舉這條路,三甲進士出身的張公魚頓時就有些不以為然了。
      
     不過秦林接下來立刻答應只要地方上發生重大案件,一定會竭盡全力效勞。

     張公魚當即喜笑顏開,老實說現任刑名師爺的那位紹興老夫子雖然沒什麼破案的本事,但文牘往來極其老成熟練,要打發他回鄉還是有些捨不得,既然秦林不在州衙任職也肯來幫忙辦案,倒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張大老爺為人顢頇中不失忠厚,自己的心事一解決,反而替秦林惋惜起來,覺得如此青年才俊不走科舉這條金光大道,實在太可惜了點。

     石韋則截然相反,興高采烈的和秦林、陳四海推杯換盞,言語中並不端出頂頭上司的架子——開玩笑,人家秦兄弟是拒絕了張公魚一番美意,放著申時行這麼大一座靠山​​不去攀附,誠心實意的應邀加入錦衣衛,如果咱還擺上官的架子,豈不是狼心狗肺嗎?

     秦林卻謹守本分,絲毫沒有逾越上司和下屬的界限,言談中親切又不失恭敬,始終對石韋、陳四海執下屬的禮節。

     崔捕頭、胡司吏這些人無不是衙門裡打了幾十年滾的老猾頭,見狀互相交換著眼神,連連點頭:少年得志往往得意忘形,於前途大有違礙,秦林年紀輕輕便受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官的抬舉,卻能不驕不躁、守禮自持,這份心性就非尋常人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咱們在這蘄州城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什麼事情可得替他多擔待點……

     宴席還沒結束,石韋已令手下取了錦衣衛的官服,親自捧給秦林:“照說現在經歷司還沒報備,不過也是遲早的事情,今天這身衣服就給秦兄弟拿回去,明日好穿了到百戶所衙門裡來。”

     手續還沒走就先行上崗,秦林猶豫了片刻:“石大人,這……”

     張公魚在旁邊打趣道:“石大人是怕秦小友反悔,所以先下了定錢,你若是不收下,他老哥今晚上怕睡不著覺。”

     石韋黑臉上一紅,他確實有這點子心思,怕秦林回去之後又反悔了,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張公魚開出的條件更為優厚。

     秦林不再猶豫,朝石韋抱拳道:“多謝百戶厚愛,標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秦林抱著飛魚服等物回到醫館,立刻就引發了轟動,師兄弟們全都跑來看,就算早已睡下的也被同窗好友叫醒。

     最為惹眼的是飛魚服,鮮艷的明黃底色,胸前繡著紅色飛魚,是龍型有翅的異獸,類似百褶裙的下擺繡著海水江涯,彩鍛質地華麗無比。
      
     大明朝雖然重文輕武,這飛魚服卻是錦衣衛傲然百官的特例,文官要做到六部尚書或者總督邊軍的位置才會蒙特旨賜穿呢,秦林一個小小錦衣校尉便能按制服用。

     再加上無腳烏紗帽,鸞帶,繡春刀,白底皂靴,黃楊木腰牌,這就是一名錦衣校尉的全套裝束了。

     秦林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陸遠志羨慕的摸來摸去,每一樣都要仔仔細細看半天。

     “秦哥,你可真厲害啊,錦衣校尉,天子親軍!呵,說出去我陸遠志也有個在錦衣衛做事的朋友了!”胖子咂吧著嘴,嘖嘖贊嘆不休。

     想想,胖子又一臉猥瑣的湊了過來,那表情就好像秦林是個香噴噴熱騰騰的肉餡大包子。

     秦林朝他胖臉拍了一巴掌:“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老子好不好?晚上吃的飯都快吐出來了!”

     胖子乾笑兩聲,“嘿嘿,我估摸著讓大哥穿上這身衣服,到我家肉鋪子裡坐上一會兒,一定沒人敢欺負我家了,只怕連將來交的陋規常例都要減半呢。 ”

     “沒出息!”秦林啐了一口​​,“減半你就樂成這樣?”

     胖子眼睛賊亮,聲音之諂媚可以和妓院老鴇相比了:“哎喲我的秦哥耶,做生意朝廷三十稅一,可陋規常例是正稅的好幾倍呀,能給我家鋪子減半,我老爹睡覺都能笑醒了。”

     秦林大笑,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減半?那是讓你秦哥丟份兒!崔捕頭、胡司吏他們說了,從今往後你家的肉鋪子,一個銅子的陋規常例都不用交啦。”

     “哎喲老天爺啊,秦哥,你是我親哥!”陸遠志眉花眼笑,胖臉上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去了。

     眾師兄弟聽到這裡,已對秦林羨慕得無以言表,要知道雖然李氏醫館門徒有可能成為王府醫官乃至禦醫,可到底是個雜流職官,論權勢遠遠比不上一名錦衣校尉。

     這不,陸遠志和秦林關係好,人家一句話就把偌大座肉鋪子的陋規常例全免了,一年怕不省下百十兩雪花銀子?

     有心思活絡的就說東說西和秦林拉攏關系,秦林平素為人大方、人緣極好,和師兄弟們都談得來,一時間小屋裡熱鬧非凡。

     與眾師兄弟談天說地足足一個時辰,月亮站上了樹梢頭,秦林最期待的人卻沒有來,應答時不免有幾分敷衍之意。

     有乖覺的同門瞧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紛紛告辭離去。

     剛才還滿滿一屋子人,突然之間就走了個一干二凈,酒後微醺的秦林心中微現寂寞之意。

     獨自坐了盞茶的時間,無意中抬頭向窗外一看,桂花樹下俏麗的身影映入眼簾,輕羅裙、綠紗衣,青黛正俏生生的站在那兒呢!

     忍不住心頭大笑三聲,秦林興沖沖的推門出去。

     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更勝平日十倍,皎潔的月光映著少女嬌美的臉龐,更增了十二分的嫵媚,晚風輕輕吹動裙裾,光線透過扶疏的桂花樹叢,在她婀娜的嬌軀投下斑駁光影,望之真如遠山空谷的花中仙子。

     少女的神情並沒有預想中的興奮,反而帶著莫名的憂愁和煩惱,在秦林站在她身前盯著她看了半晌之後,才頗為懊惱的問道:“秦、秦大哥,聽說你去做了廠衛鷹犬?”

     呃,這是怎麼說?秦林心念一轉,想起大多數百姓對錦衣衛的風評,立刻明白了少女為什麼煩惱。

     大明朝文貴武賤,一般士林中人便瞧不起武官,這錦衣衛雖然權勢極大,仍然屬於武官系統,又作為天子親軍代表著皇權,與文官系統相抗衡,在文官士林掌握輿論的時代,當然風評不會好到哪兒去,民間便把廠衛視為虎狼淵藪。

     青黛的父親是舉人出身的知縣,兩個叔叔也考了秀才,她便深受儒林輿論的影響,把錦衣衛都看成壞人;再者,欺上門的黃連祖,以及蘄州城中那夥敲詐勒索橫行不法的軍餘,不都是錦衣衛嗎?

     想到秦大哥這麼好的一個人,竟要去做“廠衛鷹犬”,少女實在傷心得很,在房中思前想後很久,又來了秦林房外好幾次,見有師兄弟在她就回去,直到第三次來才發現眾人都已離開。

     待要進去勸他不做錦衣衛,青黛卻又猶豫起來,芳心暗自思忖:“看樣子秦大哥和師兄們都很開心啊,做廠衛鷹犬有這麼好麼?不過若是像黃連祖那樣,霸占了許多女孩子也沒人敢抓他,倒是威風得很吶……”

     可是,秦大哥並不像霸占女孩子的壞蛋,多半也不會學那些軍餘去敲詐南市的買賣人,那他為什麼要去做錦衣衛呢?

     “嗨,他會不會霸占女孩子,和你有什麼相干?”青黛沒好氣的問著自己,可立刻就洩了氣:好像很有點相干,至少秦林那樣做的話,青黛是很不樂意的。

     少女腦中胡思亂想,芳心糾結如麻,直到秦林站到了身前,她也沒有想好到底要說什麼。

“廠衛鷹犬”四字本是李時珍常罵那些胡作非為的錦衣衛的話,青黛急切之下脫口而出,剛說完卻又後悔了,急忙道:“秦大哥,我可沒有​​罵你,只是…… ”

     秦林看著她的眼睛:“青黛妹妹,不想大哥去做錦衣衛嗎?因為錦衣衛全是壞人?”

     青黛想了想,用力咬著嘴唇,重重的點點頭。

     秦林笑了,“石韋石大人也是壞人?”

     少女漆黑的眸子變得迷茫,石韋雖然說話粗聲大氣,不像父親、叔叔們口中“君子”應該有的溫爾文雅,但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壞人,那天在江堤上,他還幫著秦林說話,教訓了幾個為非作歹的軍餘呢!

     “可見並非廠衛鷹犬都是壞人,而在於是好人還是壞人做了廠衛鷹犬,”秦林笑笑,見少女慢慢點點頭,才又問道:“那麼,大哥再問一句,為什麼老百姓都怕黃連祖,任他為非作歹也沒辦法?”

     這次青黛回答得特別快:“因為他姐姐是荊王側妃,他是錦衣衛總旗啊!”

     “對了!讓壞人混進錦衣衛,好人就拿他沒辦法,所以錦衣衛中好人越多,壞人越少,老百姓的日子就越好過,是這樣吧?”

     少女重重的點了點頭,展顏而笑:原來秦大哥做錦衣衛有這麼深的道理呢!

     可緊接著她就又擔心起來:“姓黃的壞蛋是總旗,秦大哥至少要做到百戶才能對付他,從校尉到百戶,有小旗、總旗、試百戶這麼多級,那得多少年才能蓋過他去?”

     想到這麼好的秦大哥只是個校尉,那姓黃的壞蛋卻是總旗,青黛就憤憤不平,捏著小拳頭、嘟起紅紅的嘴唇,忽然又很想用藥鋤把黃連祖的腦袋敲破了。

     秦林笑笑:“我還是個白丁,就把他整得夠嗆,現在已是在編的正軍校尉,難道反而怕了他?再說百戶官嘛,我要坐到這位置其實也不難。”

     切!青黛不信了,石韋石大人是屍山血海過來的,一把鬍子了才做到百戶,秦林年紀輕輕就想做到同樣的位置,這不是吹牛嗎?

     秦林眼珠一轉,壞壞的笑道:“不相信?那麼,等大哥做到百戶官的時候,小青黛就讓我親親吧,嘿嘿嘿嘿……”

     青黛把胸一挺:“親親就親親,誰怕誰啊?”

     話剛出口,少女又後悔了,她想起這傢伙從秦師弟升級到秦大哥,不就是剛剛的例子嗎?萬一他真的做到了百戶……

     青黛跺跺腳:“休想,沒個十年八年的你才當不了百戶呢。”

     秦林大笑:“為了親親我的小青黛,就算十年八年也可以等嘛。”

     “秦大哥真賴皮!”青黛跺跺腳,捂著臉一溜煙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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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常例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先穿著醫館弟子的舊藍布直裰去見李時珍、李建方和龐憲,說了答應石韋去錦衣衛任職的事情,請太​​師父和兩位先生原諒弟子擅自做主,今後要去百戶衙門按時點卯,就不能在醫館學習了。
      
     李時珍扯著鬍子笑道:“秦世侄孫,老夫早知你對醫道一知半解,青黛已對我說了,補習這麼久你連一部和劑局方都還沒掌握,哈哈,恐怕不是我輩杏林中人吶!倒是去做錦衣衛嘛,畢竟天子親軍,堂堂正正的出身,也可告慰令祖在天之靈了。”

     饒是秦林臉皮厚比城墻,此時也忍不住老臉發紅——青黛來補習的時候,這傢伙的心思都沒放書本上,成天想盡辦法調戲人家孫女了,被李時珍一語道破,還真不好意思啊。

     中醫學習最重經驗積累,沒得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夫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成就,所以老中醫總是比新手吃香。

     秦林只學了個把月,李時珍當然不指望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相比行醫,錦衣衛的前途還要好得多。

     “秦世侄孫,你在錦衣衛奉職,可要牢記忠孝仁義,以黃連祖為前車之鑒,萬萬不要仗勢欺人……”李時珍又擺出太世叔的架子,長篇大論的進行思想教育,足足說了一柱香的時間,才意猶未盡的道:“當然,你天性善良、勇於承當,老夫是信得過的。”

     秦林;俺滴神吶,既然信得過,您老人家還巴拉巴拉這麼大一段?

     想了想,秦林試探道:“世侄孫既然不在醫館學習了,繼續住在醫館裡面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李建方聽了,立刻面露喜色;龐憲微有挽留之意,想到秦林不再是醫館弟子了,倒也沒有理由讓他留下來。

     “胡說!”李時珍把鬍子吹得老高,眼睛一瞪:“就算不是我醫館的弟子了,可你爺爺是老夫知交好友,你這輩子都得叫老夫一聲太世叔。令祖既然過世,老夫就得替他管教、照顧你,老夫要叫世侄孫住在家裡,誰管得著?”

     李建方急得直跺腳,心說好不容易這小兔崽子自己說要走,父親大人你就順勢答應了唄,偏要留他下來,將來要是青黛……

     但是,李時珍目光有意無意的往這三兒子臉上掃來,李建方心下一凜,猶豫著要不要冒觸怒父親的風險開口讓秦林搬走。

     孰料秦林等李時珍話一出口,馬上就坡下驢,恭恭敬敬的道:“長者美意,不敢推辭,世侄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李時珍微笑著點點頭:“你今天是頭次上衙門,不要去晚了讓人笑話。”

     秦林告辭離開,悄悄朝李建方豎了豎中指:想把爺趕出醫館?沒門!

     回到宿舍換了全套錦衣衛官服,戴上無腳烏紗帽,穿上飛魚服,腰繫鸞帶、挎繡春刀、掛黃楊木腰牌,足瞪白底皂靴,取銅鏡照照,頗有幾分英武之氣,秦林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現在爺是錦衣校尉,天子親軍了!

     諸位師兄弟也起來早讀了,在他們羨慕嫉妒恨交織的目光注視下,在青黛頗為欣賞的微笑中,秦大校尉雄糾糾氣昂昂擺足了譜兒走出醫館,準備迎接大姑娘小媳婦隔壁二大爺對門三叔婆為主的忠誠粉絲的尖叫。

     尖叫是有了,不過是南市那些小販拉長了聲音喊:“快跑啊,緹騎來啦,抄傢伙閃人……”然後,賣湯圓、粉團、抄手、燒餅的小販們展現出極強的短跑能力,一個個抄起攤兒撒丫子開溜,速度和後世的同行們逃脫城管追捕時相差無幾。

     秦林如果戴了眼鏡,一定嘩啦啦掉地上粉碎了:什麼是悲劇?從高高的雲端跌落萬丈深淵,這就是華麗麗滴悲劇啊!

     “喂喂,我不是來收市容費,咳咳錯了,我不是收~常~例~錢~的!”秦林拖長了聲音喊道。

     混亂的狀態稍微得到了好轉,有人開始仔細打量這位不太熟悉的新錦衣校尉。

     “哎呀這不是秦小哥嗎?”豆腐西施布滿皺紋的臉笑得像菊花,招呼眾人道:“他是醫館李神醫的弟子,兩次叫黃連祖那壞蛋吃了虧,是個好人吶!”

     身材可與水桶比美的湯圓大嬸恍然大悟:“啊,想起來了,就是他說黃壞水得了花柳病。”

     滿臉雀斑的燒餅姑娘也投來了火辣辣的眼神,“真厲害呀,那天在江堤上,嘖嘖,帥呆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定下親事……”說著就用火鉗夾起幾塊芝麻燒餅,柔情蜜意的走了過來。

     秦林仰天長嘆:果然男人苦男人累男人也需要安慰!我閃先!

     然後這廝就以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抱頭鼠竄,身後留下一串殘影。

     呀!雀斑姑娘吃這一嚇,燒餅掉在了泥中,從此便在南市的小販中口耳相傳,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傳說:三塊燒餅的悲劇——雀斑姑娘與錦衣校尉不得不說的故事。

     石韋的宅院和百戶所衙門是前後套的格局,前邊院子有個小小的演武場,兩側是廂房,正中間官廳,後面進去則是石韋一家人居住的院子。

     相對於地方衛所兵的紀律鬆懈、軍備廢弛,直屬中央朝廷的錦衣衛要好得多,不過點卯的時間也從原本的正卯(六點鐘)延後到了辰時末(九點整) 。

     人倒是來得挺齊,除了黃連祖這個掛名的總旗沒來,總旗陳四海和十名小旗,一百名正軍都來了,三五成群的談笑著,見秦林來了,都十分熱情的和他打招呼。

     這時候文貴武賤,雖然錦衣衛不同於尋常武官,這些駐外省的普通校尉社會地位也只比平民百姓稍高,比起士林中人就差了一等。

     秦林拒絕刑名師爺的邀請,卻自願投充錦衣衛,恰是替校尉們大大長臉了,他們想到從此以後可以和別人吹牛,說“你瞧不起錦衣校尉?秦某人甘願當個校尉,都不做知州大老爺的刑名師爺呢”,豈不是臉上生光?

     今天見了面,校尉們更是高興,秦林身上竟沒有一點儒門士子的酸腐氣,和眾人談笑風生,說起酒啊賭啊這些話題也頭頭是道,登時被眾校尉視為同道中人。

     “石大人來了!”

     不知是誰叫了聲,錦衣衛們推著、笑著,不緊不慢的按班次站好——雖然慢點,畢竟最後是站整齊了的,這就已算得精兵了,換做衛所的老弱殘兵,再過半個時辰也不見得能站好呢。

     石韋踱著四方步子從內堂走出來,目光往麾下眾弟兄中一掃,停在了秦林臉上:“呵,好個秦兄弟!天生就是穿這身飛魚服的,眾位弟兄看看,不是比以前那身藍布直裰神氣多了?”

     “多謝石大人抬舉!”秦林抱拳道。

     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有兩個總旗、十個小旗的編制,每名總旗管五個小旗,每個小旗管十名正軍。

     黃連祖靠裙帶上位根基太淺,自己又不爭氣,所以只撥給他幾個軍餘,石韋自己領了五個小旗,另外五個小旗是陳四海統領。

     秦林這種破案能手石韋自然要撥在自己麾下,與陳四海略一商議,石韋就宣布秦林編在一個叫做韓飛廉的小旗手下。

     今天並無別的事情,石韋勉勵秦林幾句,便宣布解散了。

     頂頭上司韓飛廉是個瘦長條子,秦林聽別的校尉說他一雙飛毛腿頗為了得,雖然趕不上水滸裡的神行太保戴宗,相距也不遠了。

     韓飛廉態度極其熱情,把秦林手臂一拉:“秦兄弟雖然蒙石大人撥在我這小旗裡面,其實是石大人要親自提攜的,難道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自高自大來混充頂頭上司?不過秦兄弟既然分撥在我這裡,照例的份子錢是不該少的,哈哈這就去我家拿……俺是個爽直人,說話直來直去,秦兄弟不要見怪!”

     人家雖然熱情,可畢竟是上司,該做的姿態還是要做的,秦林便假作惶恐:“韓大人說哪裡話?標下既然分在您這裡,就該守上官下屬的名分。”

     果然韓飛廉笑容更加燦爛了,嘴裡卻說和眾校尉向來都是兄弟相稱,定要秦林改口,不準叫大人卑職這套。

     秦林暗笑,果然花花轎子人人抬,給別人面子別人才給你面子。

     韓飛廉說替秦林接風,本小旗的十名正軍都跟著去他家裡。

     同樣是個宅院,比石韋那個小得多了,只有石韋的百戶所有官廳,小旗總旗沒有專門的辦公場所,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把手下召集到自己家裡來說。

     韓飛廉的院子裡已經有二十來個軍餘等著了,不像黃連祖手下僭越穿用飛魚服,這些人都按規定穿著紅色的普通軍服,大明朝最常見的鴛鴦戰袍。

     見韓飛廉回來,軍餘中當頭兒的就把一隻小布包袱捧上來,同時念帳本,本月總共收到多少常例,某家酒樓是幾兩銀子,某家賭館又是幾貫銅錢。

     算下來總有一百兩出頭銀子,其中二十兩交給百戶石韋,然後韓飛廉拿十兩,十名正軍每人三兩,軍餘們各分二兩。

     常例畢竟是灰色收入,韓飛廉怕秦林誤解,向他解釋道:“戶部撥下來的軍餉本來就有折色,到咱們錦衣衛的經歷司又有個二八扣,經過千戶所的時候還要刮層油水,發到弟兄們手裡就只剩下二兩頭成色不足的銀子,若不靠這些軍餘找商人收點常例,咱們老婆孩子只好去喝風。”

     秦林點點頭,初來乍到自當和光同塵,便從韓飛廉手中接過銀子,心說哥才當上錦衣衛,就有了灰色收入,雖然數目不多,好歹也沾上大明朝既得利益階層的邊兒了。

     “現在比不得過去了,不少商人和各家王府、鎮國將軍府拉關系,不再交咱們常例,收入比去年減少了二十來兩,否則大傢伙兒還能多分點,”韓飛廉說起來很有些憤懣,問秦林道:“對了,秦兄弟足智多謀,可有什麼辦法嗎?”

     “我看,這事兒得打,那些人欺軟怕硬,是吃打不吃饒的,但打也要講個方法……”秦林想了想,有心和韓飛廉開個玩笑:“這麼著吧,讓軍餘弟兄們掌握好,打人的時候一定要做到讓對方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多半就不會出岔子。”

     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韓飛廉思忖片刻,忽然一拍大腿:“著啊,就這麼辦!到底秦兄弟是讀書人,辦法就是好!”

     秦林嘴巴張得可以囫圇吞下整隻雞蛋:我靠,這樣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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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強悍的軍餘

     關於徵收常例的具體措施,秦林也有些看法:“現在都是軍餘去收常例銀子嗎?”
      
     韓飛廉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現在不行了,軍餘唬不住人家,那些小商小販還能足額繳納,有勢力的商家看你是個軍餘,連門都不讓進,別說拿錢了!”

     秦林奇道:“為什麼正軍不去呢?”

     韓飛廉一聲嘆息:“不小心惹到有勢力的,他把你告到千戶所甚至南鎮撫司去,就算不扒了這身皮,也得吃不少掛落,弟兄們還是想把這身飛魚服多穿幾年的。”

     做事膽大沒顧忌的軍餘,本身地位低唬不住人;有正式身份威懾力相對大點的校尉,又害怕無意中觸犯權貴,斷送了前程。

     單單由軍餘去收常例,力度就弱了不少。

     能從商人手中收到多少常例銀子與錦衣衛士的收入息息相關,聽到韓飛廉與秦林討論常例徵收,校尉們都圍了過來,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不休。

     秦林此前已從陸遠志提到他家肉鋪的情況,了解到明朝稅制的一些知識,現在通過眾校尉之口,算是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

     原來大明朝廷徵收的稅賦極低,以商稅而論,竟然是低到難以想像的三十稅一!如果歐洲那些交著教會十一稅,另外還得再交領主稅的商人們知道大明的稅率如此之低,恐怕會排長隊申請大明的綠卡,錯了,是魚鱗冊頁。

     那麼大明朝的商人真的如此幸福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正稅之外的陋規常例負擔極重,甚至遠遠超過了正稅。

     和後世的亂收費相比,大明朝的陋規常例其實更具有合理性,或者說已經制度化,成為了維持政權的經濟基礎之一。

     這是因為明太祖朱元璋建制的時候定下的官吏編制極少,比如蘄州衙門六房就只有十二名司吏、典吏是吃皇糧的經制正吏,而隨後兩百年間人口繁衍、市井商業繁盛,官府要辦的事情越來越繁雜,靠這十二名經制正吏根本無法完成,只能逐漸增加編制外的書辦來處理政務,到現在州衙已有上百名非經制吏。

     捕快、衙役也有類似情況,按照制度本州只該有十名弓手、五名馬快,可這點人連稍微大股點的強盜都對付不了,更別提鎮壓白蓮教作亂了,於是只好在正役之外招收幫役(就是後世的協警啦,哈哈)。

     朝廷是不會替這些非經制吏和幫役開工食銀的,所以州衙從上到下都必須通過“淋尖踢斛”、“火耗”等名目收取陋規常例,用以供養這些編制外人員。

     另一方面,明朝官吏的薪俸是歷朝歷代最低的,隨著物價上漲薪俸越來越不夠用,同時衛所兵包括錦衣衛的軍餉又要被層層剋扣,到手少得可憐,如果不撈點常例來補貼,恐怕連肚子都填不飽。

     明朝商人繳納相對低廉的朝廷正稅,同時負擔陋規常例,這也是合情合理並形成默契的,實際上在秦林看來有些類似後世實行的國地稅分繳。

     可陋規常例與明文規定的正稅還是有很大不同,最大的問題就是徵收存在很大的彈性,朝廷正稅大家都照規定上繳,但士紳和顯貴在陋規常例上往往能夠憑借權勢予以逃避。

     一個地方應該用陋規常例補貼供養的書辦、幫役乃至錦衣校尉都是有定數的,衙門絕不會說士紳不交我就把書辦辭退了,它只會把士紳拒交的陋規常例份額轉嫁到平民百姓頭上,從而加重老百姓的負擔——前段時間陸遠志家肉鋪子就是因為沒有官場靠山,被陋規常例壓得有點兒不堪重負了。

     目前韓飛廉這個小旗面臨的問題就是,因為有好幾家和各王府鎮國將軍府攀關系的商戶不再交常例,每月比往年少了二十兩銀子的收入。
      
     如果任憑對方繼續抗繳,要么錦衣衛士們咬牙忍受收入降低,要不就把這部分損失轉嫁給無權無勢的小商小販承擔。

     眾錦衣校尉把那些攀附權貴的商人大罵一通,但有用的辦法卻半個也沒有,有人說惹不起那些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乾脆大家少拿點,每月少吃幾次肉算了,有人說把份額分攤到其他鋪子……又有正軍指責軍餘辦事不力,軍餘抱怨正軍不肯出面承擔,莫衷一是。

     韓飛廉很難為情:“唉,頭一天本該高高興興替秦兄弟接風的,大夥兒卻抱怨個不休,咱們都是粗人,秦兄弟不要見笑。”

     秦林撓撓頭皮,“我倒有個主意。”

     韓飛廉以下所有錦衣衛士都支稜起耳朵聽他說。

     “前面說了,那些攀附權貴的商家是不識抬舉的,你和他軟磨沒用,非得硬來,”
      
     秦林停了停,見眾人點點頭,便接著往下說:“論打人、砸鋪子、搶東西這些臟活黑活,還是該無牽無掛的軍餘兄弟去做;不過正軍弟兄們也不能躲懶,每兩三名軍餘還得跟一名正軍,遇到衙役捕快民壯或者衛所兵來攪局,就由正軍去對付,量他們不敢抓正牌的錦衣校尉、天子親軍。”

     有位老成些的校尉眨了眨眼睛:“那要是不小心惹到有貴官靠山的,或者舉動過火出了事,怎麼辦?他府控、省控的鬧下去,咱也惱火得很啊!不小心被扒了這身飛魚服,豈不是倒霉來哉?”

     秦林拊掌而笑:“所以我說臟活黑活都由軍餘兄弟動手,到時候人家真要上控,咱們把這軍餘開革了就是,也很可以搪塞過去了。”

     一聽此言,眾軍餘臉都黑了,心道你這傢伙真不是東西,把我們拿來做擋箭牌,難道軍餘不是人?

     韓飛廉心眼還不錯,立刻就搖頭拒絕:“這不是太那個啥了嗎?軍餘弟兄雖不是在籍的正軍,畢竟也吃錦衣衛這碗飯……”

     秦林眨了眨眼睛:“韓大哥自己都說了,軍餘弟兄本來就沒有軍籍。”

     韓飛廉倒不笨,此刻已明悟了三分,睜大眼睛道:“秦兄弟的意思是?”

     秦林嘴角微微上翹,露出狡猾的笑容:“既然本來就沒有軍籍,開革不開革有什麼區別?咱今天開革了,明天再把這位軍餘弟兄招進來,甲小隊給他革出來,乙小隊再招進去,誰還能管得著?”

     “哎呀我的媽呀,”韓飛廉愣了半晌才驚嘆道:“秦兄弟你這腦瓜子咋長的?這樣辦法,真真虧你想得出來!”

     秦林肚子裡都快笑疼了,傳說中的無敵臨時工就是這樣煉成的啊。

     眾軍餘也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不是真的開革,原來咱也有臨時工光環護體,原來小小軍餘也可以大殺四方……

     韓飛廉非常滿意的拍了拍秦林肩膀:“那麼,今後帶軍餘弟兄徵收常例的工作,就由秦兄弟全權負責了。”

     呃?秦林愕然。

     韓飛廉把這事兒交給他,其實還帶著拉攏的意思,畢竟每月百十兩銀子的進項,過過手也能落下不少好處。

     殊不知秦林根本就不在乎幾兩銀子,看到眾錦衣衛士期待的神情,只好點頭應承下來,心頭暗道把這事兒攬下來,倒有點作繭自縛的味道。

     事不宜遲,秦林率眾錦衣來到城東一家抗繳常例的青樓,據說是樊山郡王府某位管家的產業,仗著這點勢頭就不把錦衣衛放在眼裡。

     先派軍餘頭兒趙益明進去找老鴇,可穿著身鴛鴦戰襖的趙益明在大門口就被攔了下來,幾個敞胸露懷的打手不懷好意的抱著膀子,斜著眼睛打量,分明不把這錦衣軍余放在眼裡:“哪兒來的野狗?趕緊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別在爺這大門口擋道!”

     嘖嘖,秦林搖著頭走了上去,“怎麼著,咱錦衣衛辦事,還要看你們的臉色?”

     看見穿飛魚服的正牌校尉上來了,濃妝艷抹的老鴇跑了出來,尖聲尖氣的道:“這位大爺~咱春風樓是樊山郡王府馬管事他老人家的產業,您要是識相的話,還是自個兒乖乖回去,從來就沒有錦衣衛敢來這兒收常例的。”

     秦林嘆息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老鴇自以為得意,乾笑了起來:“小伙子中看不中用,是個銀樣蠟槍頭,要不要姐姐……”

     卻見秦林朝趙益明使個眼色,一群軍餘齊刷刷從衣服底下抽出鐵尺、短棒,呼啦啦打了過去。

     軍餘本來就是些好勇鬥狠的市井之徒,打砸最為拿手,青樓的幾個保鏢猝不及防,登時被放倒在地,軍餘們沖進大堂,打了個稀哩嘩啦。

     老鴇在地上撒潑打滾:“不得了,了不得,鷹爪子殺人啦,救命啊!”

     “什麼人在這兒胡鬧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二樓傳下來,接著是下樓梯的腳步聲。

     老鴇賽如撈到了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道:“張公公,他們都是強盜,您可得替咱主持公道啊!”同時她惡狠狠的盯著秦林,神色分明是說“你死定了”。

     “好大膽的強盜,還把荊王府和咱家放在眼裡麼?是軍,回去拿世子的片子遞到蘄州衛,是民,解往州衙門……”

     那張公公尖聲尖氣的說著話,慢慢踱下了樓梯,老鴇趕緊過去一把抓住,活像救命稻草——樊山郡王是荊王庶出旁枝,其實在朝廷也不怎麼受待見,更別說做春風樓靠山的什麼馬管事了;倒是這位張公公是荊王世子跟前的紅人,相比之下勢力還要大得多。

     秦林好整以暇的等著,笑容十分淡然。

     相反,張公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嚇得一抖,氣急敗壞的揮袖子甩開老鴇,一溜小跑到秦林跟前,呵著腰陪小心:“秦公子怎麼當錦衣衛了?小的不曾恭賀,失禮失禮。這好幾天您沒去王府了,我家王爺和世子都說掛念得緊……”

     老鴇愕然不解。

     原來這張公公就是荊王府承奉司的近侍宦官張小陽,他是把荊王千歲如何對秦林卑恭折節看在眼內的,心道自己偷偷跑來逛青樓,千萬別被秦林告訴世子或者千歲呀。

     秦林似笑非笑的打量張小陽,下面沒有的太監居然也來逛青樓,想必是假鳳虛凰吧。這張公公年紀不大,花頭倒不少,卻也好笑。

     張小陽轉身一巴掌甩老鴇臉上:“秦公子有什麼吩咐,你不會照辦嗎?千歲爺和世子都把秦公子待如上賓,你有幾個腦袋敢違拗他老人家?!”

     老鴇無話可說,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當真婊子的臉說變就變,霎時堆起滿臉笑容,手帕子一揚:“哎呀秦大人,怎麼不早說?來人啦,快把常例取出來~不,照數加雙份,算咱們春風樓替秦大人賀喜!”

     秦林示意趙益明把銀子收下,拒絕了老鴇找幾個姑娘陪酒的邀請。

     瞧著張小陽那幅忐忑不安的樣子,秦林猜測多半太監不許逛青樓,就拿他好一陣安慰,表示不會說出去。

     張公公登時感激涕零,反過來央求秦林將來有機會替他在王爺、世子麵前美言幾句,最後坐上乘小轎,自回荊王府了。

     春風樓既已服軟,別的妓院賭館便也跟風交了常例,特別是聽說帶頭的校尉就是那位讓黃連祖幾次三番吃虧的秦爺,更沒人敢老虎頭上拍蒼蠅了,秦林這趟事情竟辦得異常順利。

     眾軍餘閑下來,秦林並不讓他們出去禍害老百姓,而是在韓飛廉的院子裡練習專業技能。

     於是周圍的百姓就時常能聽到越過圍墻的呼喝聲,是如此的鏗鏘有力:“繡春刀出閃霹靂,大明鷹犬是錦衣!鋼做肝腸鐵做膽,匡扶家國眾心齊。抗繳捐稅要打擊,風林火山威名立,砸必狠,打必爛,搬走貨物充常例!”

     秦林誤打誤撞,乃至若干年後錦衣軍餘竟成為大明朝轄下一支戰必勝攻必克的精銳部隊,百戰百勝威震敵膽,打出了軍威打出了國威。

     有二十年後東瀛流浪武術家宮本武藏先生在寧波港口耍把式賣藝時的見聞為證:“當漫天飛舞的板磚和無數看不清來路的拳腳把倭寇堵在了港口,我真是不敢想像這僅僅是一支小規模的錦衣軍餘……如果說櫻花樹下的大日本武士是塵埃,那麼明朝的錦衣軍餘絕對是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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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6 01:24:31
四十六章 指揮使司命案

     秦林的逍遙日子沒過幾天,蘄州百戶所的工作就逐漸開始繁忙起來,從總旗、小旗直到最底層的軍餘全都撒到了城鄉各地、街頭巷尾,細細打探白蓮教的動靜。
      
     因為一位肩荷重任的大人物即將率兵途經此地,事關軍國重事,容不得半點差池。

     從去年開始荊湘地區白蓮教叛亂此起彼伏,大部分已被明軍和錦衣衛及時鎮壓,只有湘西麻陽苗民金道侶極其猖獗,假託無生老母邪說蠱惑百姓,又勾結湘西苗瑤三十六洞主,兵勢甚大,已攻占麻陽縣城,正緊鑼密鼓向辰州府進軍,兵鋒遙指長沙、武昌。

     當地明軍遲遲未能將金道侶消滅,賊勢越發甚囂塵上,附近九溪蠻、永順宣慰司的洞主寨主們也開始搖擺不定,如不急速將其撲滅,湘西局勢便極有可能潰爛而不可收拾。

     於是朝廷急調都指揮僉事、執掌浙江都指揮使司的抗倭老將鄧子龍,以參將銜領三千精銳浙兵增援荊湘,火速趕往麻陽進剿叛軍。

     鄧子龍從浙江趕往湘西,當然是乘船溯長江而上,過洞庭湖進辰州。蘄州衛多年來承擔長江漕運,有完備的碼頭、修船場和堆積如山的糧食,浙兵乘坐的水師艦船在進洞庭湖之前將在這裡修整船隻、補充軍糧。

     鄧子龍是一員抗倭的名將,手下浙兵又是戚繼光訓練過的百戰之師,他的到來無異於對湘西叛軍的當頭一棒,那麼,以詭計多端著稱的白蓮教就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撓鄧子龍率軍參戰。

     蘄州這個中轉站,無疑是他們下手的最佳地點,北鎮撫司、千戶所都發來命令,要求蘄州百戶所務必明察暗訪,挫敗白蓮教的陰謀,保證平叛大軍如期抵達辰州。

     秦林剛加入錦衣衛就遇到重要任務,倒也隱隱有些興奮,不過一連好幾天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探到。

     蘄州是白蓮教興盛之地,秦林只要一打聽就有人眉飛色舞的說當年彭瑩玉彭和尚如何如何,二十年張員外出首告發白蓮教,全家三十多口被滅門又是多麼慘烈… …可問起實打實的內容,譬如現在哪兒有白蓮教,誰曾經拜過無生老母之類的問題,全都大搖其頭,一問三不知。

     最初秦林還以為是自己初來乍到摸不到門,結果百戶所點卯的時候弟兄們把情況匯總,才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白蓮教這個東西,平時好像就在你身邊轉,各種各樣的傳言滿天飛,可你真要抓住它,卻又看不見摸不著,一抓一手空。

     石韋皺著眉頭,臉色黑如鍋底。

     陳四海朝上拱拱手,陪笑道:“咱們前些天搜捕白蓮教妖匪,已把蘄州內外的教匪一網打盡,現在只怕蘄州連個白蓮教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惜沒捉到開壇傳教的大師兄高豺羽。”石韋有些遺憾。

     秦林暗笑,你要抓的人還埋在荊棘嶺,多半已經化為白骨了吧?

     “總之,”石韋又道:“各位弟兄一定要打起精神,如果抓不到白蓮教徒,咱們就嚴防死守,確保十天后過境的鄧將軍萬無一失。”

     眾錦衣衛士齊齊抱拳,轟然一聲大喏。

     ~~~

     蘄州衙門口,柳華一家三口互相攙扶著哭哭啼啼,不停的喊冤叫屈,崔捕頭在旁邊做好做歹的勸,大熱的天,他腦門上一圈的汗。

     看著一臉哀戚的母親和慾哭無淚的老父,柳華的拳頭快要攥出水來,聲音因為悲痛和憤恨變得沙啞低沉:“崔老爹,難道我妹妹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的天下還有王法嗎?”

     崔捕頭哭喪著臉,叫苦連天:“咱們張大老爺和蘄州衛的王指揮使,文武互不統屬,地方管不到衛所,何況你妹妹連屍身也沒有,就算告狀也沒這個告法啊!現而今張大老爺體卹百姓,願意自掏腰包貼補你們三十兩燒埋銀子,我看也很夠意思了——說句不昧天良的話,就算真查出你妹妹是被打死的,按尊長毆殺奴婢也只是杖一百,徒三年。何況你有多大的靠山,告得倒正三品的指揮使大人?”

     柳華胸中有如烈火焚燒,左沖右突的力量卻沒地方發洩,一雙眼睛漲得通紅。他父親柳木匠和母親柳馮氏都是膽小老實的人,此刻徬徨無計,只是不停拿手抹著眼淚,哀哀的涕泣。

     衙門口幾名捕快雖然也是心硬手黑之輩,見這一家子遭遇悲慘,不禁有幾分同情之意,在旁邊竊竊私語:

     “花骨朵似的閨女進了王家做使女,到後頭一口棺材抬出來,鐵釘封了不讓見屍,還使親兵監押著立刻入土歸葬,這也太強橫霸道了!”

     “還不是他那寶貝兒子造的孽?只是沒想到這次弄出人命官司了……”

     “柳家人硬氣啊!王家的管事來說願意出一百兩燒埋銀子,這老兩口硬是推出去了,要把官司打到底。”

     同情歸同情,崔捕頭和他的捕快弟兄們愛莫能助,且莫說區區捕快,躲在內堂的張公魚何嘗不想做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爺?可為了一個使女就和正三品的指揮使打擂臺,這種州官天底下就算有一兩個,也絕對沒在蘄州。

     張公魚天良未泯,在後堂聽得好生不忍,終於自己走出來對柳家三口說:“死人不能活轉來,既然木已成舟,到底還是要照顧活人,以本官看來,收了他家賠的燒埋銀子,本官這裡再資助一筆,替你家兒子結一門好親事,豈不比纏訟好?”

     “青天大老爺!”柳華跪著磕頭,眼睛里火辣辣的生疼:“照您這麼說,我們小老百姓就沒個說理的地方了?您公堂上頭,可是掛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吶!”

     張公魚臉皮發燙,從小讀聖賢書講的是忠孝仁義,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被這頓搶白弄得好生羞慚。

     柳華見他這幅表情便知道再無指望,登時心若死灰:青天大老爺都沒法替妹妹伸冤,小老百姓還能找誰呢?

     忽然身後有人問道:“晚生見過張父母,咦,這是怎麼回事啊?”

     柳華回頭一看,只見兩名錦衣衛朝著張公魚作揖。

     來的正是秦林和韓飛廉,他們從百戶所出來經過州衙門口,見此情形秦林便忍不住過問。

     張公魚一反常態的沒有和秦林攀談,而是略為急促的說:“秦小友,這事兒出在指揮使府上,不歸我州衙管。”

     秦林曾答應州衙有疑難案件他就來協助破案,張公魚的言下之意是這事兒我們州衙管不了,你也別攬事上身,免得惹禍。

     韓飛廉趕緊要拉秦林走,開玩笑,錦衣衛百戶官石韋才正六品,知州張公魚是從五品,可蘄州衛指揮使是正三品!雖說衛所武官不值錢,三品大員也不是小小校尉可以隨便招惹的呀。

     柳華也不知道秦林是個總旗還是小旗,反正看他穿著飛魚服又來過問此事,便當作了救命稻草,跪在地上,扯住袍角,心急火燎的把妹妹如何去王家做使女,前兩月妹妹回家說王家少爺怎樣好色無恥,今天王家又如何忽然把棺材抬來,親兵監押著要下葬的事情一一說了。

     “連屍首都不讓我們看,到現在我們連人是死是活,甚至棺材裡究竟有沒有我妹妹都不知道啊!”柳華說完,充滿期待的看著秦林。

     韓飛廉嘆息著搖了搖頭,低聲道:“柳家人可憐。但我們錦衣衛訪拿大奸大惡,緝捕朝廷欽犯,並不管地方上謀殺毆鬥強盜等一切官司……”

     秦林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韓大哥說哪裡話?石大人剛讓我們注意各種異動,想鄧將軍率兵到這裡,王指揮使必然負責接洽一切事宜,要是他府上出了什麼事情,安知與平叛大軍沒有關系?”

     韓飛廉眼睛一亮:“你是說?”

     秦林眨了眨眼睛。

     韓飛廉大笑著戳了戳他胸口:“秦兄弟,叫我說你什麼好!”

     想來一個使女的死亡也不可能和剿滅白蓮教叛匪這種軍國重事扯上關系,秦兄弟這麼說,無非是以此為藉口,好替柳家人討一個公道吧。

     秦林又向張公魚拱了拱手:“張父母可以同去做個見證嗎?”

     張公魚沒接下這案子,覺得對不起治下百姓本來就心頭有愧,既然秦林肯以錦衣衛的名義把案子接下來,他去做個見證也就無所顧慮了。

     “錦衣青天!”柳華朝秦林磕頭,額頭處鮮血淋漓,爬起來就把父母手臂拉住,“這下妹子的仇可以報了!”

     柳家老兩口打量打量秦林,毛頭小伙子一個,鬥得過指揮使王大人?心下不免狐疑難定。

     韓飛廉把十個正軍、二十來個錦衣軍餘點齊,秦林問明棺材就停在柳家,就讓柳華帶路,一行人往他家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七八個兇神惡煞的親兵簇擁著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對柳家請來幫忙的親戚惡聲惡氣的吼。
      
     那老者眼睛望天,拿鼻孔看人,氣焰十分囂張:“我說你們柳家不知好歹,區區一個使女死了也值得胡鬧?咱們大人官居三品,隨便一句話就讓你們死去活來……”

     “不、不好啦!”親兵指著院門外,“柳家告官,帶人來了!”

     老管事鼻子裡哧的一聲:“帶人,誰來也沒用,柳家狗一樣的東西……”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老大一隻巴掌帶著呼呼風響扇過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親兵家丁非但沒有阻攔來人,反而畏怯的朝兩邊退開。

     啪!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把老管事打得暈頭轉向神誌不清。

     但他還是看見了秦林冷笑著的臉,以及身穿的飛魚服,還有院門外影影綽綽一時半會兒數不清人數的錦衣校尉,一個個殺氣騰騰。

     這種陣勢,老管事立刻嚇得屁滾尿流:“媽呀不得了,只怕老爺犯事兒了,這是要拿咱們下詔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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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16 01:24:48
四十七章 指揮使的怨念

     等老管事明白這群錦衣衛不來抓他們下詔獄的,秦林已經指揮眾軍餘動手,把那長釘封住的棺材給撬開了。
      
     柳絮生前是個清秀的姑娘,皮膚白皙、容貌上佳,可惜她現在靜靜的躺在棺材裡面,衣衫凌亂不堪,面部浮腫,五官因為扭曲呈現猙獰的神情,張開的嘴巴似乎訴說著死者的冤屈與憤恨,脖子上衣領沒有遮住的部分,深深的縊痕赫然在目,一直延伸到耳後,勒痕上卻沒有多少瘀青。

     這分明是死於非命!

     柳木匠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地上了,柳馮氏大哭著撲向棺材,輕輕摩挲著女兒冰冷的臉,但這一次,活潑可愛的女兒再也不會笑著和母親撒嬌了。

     她的哭聲淒慘至極:“我的兒啊,哪個天殺的害了你呀……”

     柳華將母親從棺材上拉開,一言不發的看著秦林,懇求之意不言而喻。

     秦林點點頭,從開棺見屍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必須找到真兇。

     老管事在幾名親兵攙扶下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秦林身前,把他上下一打量,鼻子裡哼了聲:“這使女和丫環們勾引家中小廝,幾個人爭風吃醋,自己想不開上吊自殺的,是本總管大發善心,不把她這醜事宣揚開來,還答應助柳家燒埋銀子,哼,連你們石大人也不敢對我家老爺無禮,你不過是個校尉,本總管勸你識相些,不要引火燒身!”

     秦林斜著眼睛,愛理不理的:“你哪位啊?”

     老管事把胸一挺:“我乃指揮使府上總管,王財便是。”

     王財?你乾脆叫旺才嘛!秦林沒好氣的揮揮手:“旺才你好,旺才再見!”

     王財氣急敗壞的揪住秦林衣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秦林冷笑一聲,極快的劈手給了王財兩記耳光,然後一把抓住他花白的頭發,用力扯到棺材旁邊再往下按,幾乎把他臉湊到了屍身上,怒吼道:

     “泥馬張開眼睛看清楚,這是上吊自殺的?!你上吊會把繩子勒到耳朵後邊去?泥馬脖子上這麼深道勒痕居然沒瘀血!老子把你吊起來試試,看到底有木有!”

     眾人一頭霧水,不明白秦林為何突然抓狂。

     跟來的焦仵作向張大老爺解釋:“稟大老爺,凡是自縊死者,頭頸上都留有明顯的八字痕。這是因為自縊者身子懸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繩索深深勒入脖子,兩側的勒力大,相對說繩索入肉也深些,到脖子後面不受力處,幾乎就沒有什麼繩索的痕跡了,所以自縊者的頸部留下的痕跡,就像一個八字。凡被他人勒死者,繩索將整個脖子套緊,頸後也有勒痕,八字兩畫就相交了,所以洗冤錄上寫明,凡縊斃者勒痕八字相交是他殺,八字不交是自殺。”

     原來如此!不單張公魚點頭稱是,眾人也都明白秦林為何如此了。

     總管王財被秦林按到棺材裡,屍體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嚇得他兩腿發軟,連叫喊都叫不出來,直打哆嗦。

     秦林猶不放過這惡奴,招呼趙益明:“來呀,這廝還敢說這是上吊自殺,弟兄們找個樹丫把他吊起來,看看有沒有這種縊痕。有,老子給他賠命,沒有,就算他替柳姑娘償命!”

     趙益明答應一聲,幾個軍餘就去拿繩子往樹丫上搭,韓飛廉則指揮其他人把那幾名親兵逼住,動彈不得。

     王財王大總管聽到秦林的喊聲,又看見軍餘們往樹上丟繩子,嚇得尿都快流出來了。

     他算是服了,這輩子除了奉承指揮使王進賢之外,都是受別人奉承,哪兒見過今天這群錦衣衛,活生生愣頭青加不要命的角色啊!

     “小人甚麼也不知道,不干小人的事,昨晚上是少爺院子裡折騰了一夜,今天就把棺材抬了出來,”王財說完這些,突然之間扯住頭發的手松開了,他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稍稍歸位,雙手撐著棺材呼哧呼哧的直喘氣。

     片刻之後,不可一世的王大總管跪在了地上朝秦林連連磕頭:“長官明鑒吶,小人從來就沒有做過壞事,柳姑娘死了也和小人無關啊!是自殺還是被人害的小人也不清楚,就這麼個棺材抬出來交給小人的,要抵命,求長官去找真兇,千萬別冤枉小的!”

     見這王財吃癟,眾人都暗道解氣,尤其是張公魚,拈著幾根漆黑的胡須點頭微笑:王財狗眼看人低,有時候連州衙的賬都不買,這下子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也只有秦林這樣兇神惡煞的,他才會害怕,才會吐實。

     不過,秦林這種雷厲風行的手段,張大老爺雖然羨慕卻是學不來的,讀書人講究緩步慢行雍容大度,豈能如此兇橫暴戾?

     張大老爺又搖了搖頭,自己之乎者也的念了通話,說的什麼旁人也沒聽清楚,只有靠得近的牛大力,隱隱約約聽到以理服人四個字。

     “走,咱們上指揮使司去!”秦林招呼眾錦衣衛弟兄。

     趙益明畢竟是個軍餘,底氣不足:“秦大哥,不請示石大人嗎?”

     秦林笑起來,韓飛廉也笑起來。

     片刻之後趙益明才一拍自己腦袋:嗨,去惹事當然要讓石大人假撇清了,請示石大人,嘿嘿,他是和你一塊去鬧呢,還是攔住你不讓去?你這不是叫石大人為難嗎?

     剛才沒有開棺,張公魚只好置身事外,現在既然確認是他殺無疑,也就有了底氣,把眾衙役、民壯也點起,一同去指揮使司。

     西方屬金,兵戈之象,指揮使司在蘄州西城。

     在衙門口站班的幾個親兵遠遠看見錦衣衛和本州大老爺一起殺氣騰騰的過來,全都嚇了老大一跳:別是指揮使長官壞了事,上官派知州和錦衣衛前來摘印吧?向來摘印是都指揮使司委派都指揮僉事或者都指揮同知,這次居然破天荒是地方官和錦衣衛同來,莫不是犯了欽案?

     想到這一層,立刻就有腿快的一路喊進去:“老爺不好,禍事了!”

     正三品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坐在衙門里和一眾僉事、鎮撫、經歷、知事商議迎接鄧將軍大軍,修補船隻需要安排軍匠若干,馬飼料需要乾草黑豆各多少,人吃的大米白面又要幾多,又算這趟差事下來能弄到多少扣頭,往兵部和都指揮使司送多少,自己腰包能揣進幾個……
      
     正在興頭上,就聽見親兵亂喊,賽如睛天霹靂打在腦門上,立刻渾身冰涼。

     回過神來,趕緊出衙門看怎麼回事,卻看見人群中間自己早晨派出去的幾個親兵氣喘吁籲的扛著口棺材,登時王進賢的心定下不少,轉身就給亂竄的門子一記窩心腳:“鬼叫個屁!多半是那使女的事情,幾個老百姓一叫喚,張公魚膽小怕事害怕鬧出民變,就帶人跑到我這裡來了。”

     待看見張公魚從轎子裡出來,王進賢大步流星的走過去:“張父母興頭好啊,大熱天抬著棺材逛街,倒也有趣。”

     張公魚把秦林和韓飛廉一指:“轄下百姓的生死,本官責無旁貸,不過這次可是錦衣衛的事情,本官只是適逢其會,順便為治下子民討個公道。”

     王進賢把秦林和韓飛廉打量一方,心道活見鬼了,一個年輕校尉,一個小旗,也敢找到我正三品指揮使頭上,莫不是石韋那廝玩的花樣?

     錦衣衛權勢極大,衛所遠遠不如,石韋這個百戶便能與指揮使分庭抗禮;可小旗和校尉,委實差得太遠了。

     他鼻子裡哼了聲,眼睛望著旁邊,意思自然是你們倆級別太低,沒資格和我對話。

     秦林笑笑,從懷中掏出一份文件遞給王進賢。

     王進賢氣得渾身直抖,極想發作,但最後還是忍氣吞聲把文件收下。

     因為秦林掏出的是錦衣衛駕貼(功能=介紹信+逮捕證),天子親軍的駕貼,文武百官見貼不接視同抗旨!

     如果是清流文官,想抗旨、挨廷杖、撈清名,皇帝還不一定給他這個機會,抗了算了,爺就是不打你,讓你丫的自己沒趣;可要是武將抗旨,乖乖隆的東,你要做韓信還是安祿山?

     王進賢一張臉陰得快要滴水了,話倒是說得極其硬繃:“兩位來此有何公幹?是奉旨拿王某下詔獄啊,請把聖旨拿出來宣讀;是北鎮撫司要逮問呢,也請把劉大人的鈞令出示一下。”

     秦林嘿嘿一笑:“王大人哪兒的話?您老人家公忠體國,只要不犯罪,不胡亂害死人命,我等決不敢擅自逮問的。”

     王進賢一聽之下氣得渾身發抖,明知這位年輕的錦衣校尉話中暗刺他害死百姓,對方卻又沒有明說,無法開口辯駁。

     “奉北鎮撫司密令,”秦林好整以暇的道:“我蘄州錦衣衛百戶所要保鄧子龍鄧將軍麾下大軍在蘄州休整期間的安全,防備白蓮教逆匪從中生事。貴府使女在這當口突然暴斃,我錦衣衛有理由懷疑與白蓮教逆匪有關,所以必須徹查此事,以防萬一。”

     王進賢鐵青著臉,咬牙道:“好,讓你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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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 奇怪的屍斑

     官品不入流的錦衣校尉查案竟查到了正三品指揮使頭上,一路跟在棺材後面看熱鬧的閑人往街頭巷尾一嚷嚷,消息立刻不脛而走,激起陣陣波瀾。
      
     好心人安慰著柳家三口:“秦長官(明時百姓稱軍職人員為長官)兩次讓黃連祖吃虧,聽說連樊山郡王府馬管事開的春風樓都被他砸過,有秦長官相助,一定能抓住殺害你家柳絮兒的真兇。”

     “可不是嗎,指揮使大人氣得臉都綠了,最後還不是讓了秦長官三分?”

     “難說呀,咱們蘄州除了王爺,就屬指揮使的官頂大了……”

     踮著小腳,擠在人群中的豆腐西施,話裡替秦林捏把汗:“秦長官是個好人,老身求菩薩保佑他逢兇化吉。”

     柳家兩口兒被這些話說得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確想替女兒討公道,但絕對沒想到竟會鬧得這麼大,瞧著聚攏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指揮使司的親兵又一個個紅眉毛綠眼睛的瞪著,兇神惡煞的把手搭在刀柄上,兩口兒不禁心頭發慌,害怕起來。

     “兒啊,”柳木匠畏怯的看了看四周,抓著兒子的手念叨:“咱們不告這狀了,俗話說官官相護,到頭來查不到真兇,還是咱們倒霉啊。”

     柳華用力抓住父親的手,大聲道:“兒相信秦長官!妹妹的冤屈一定能昭雪!”

     指揮使司門前的百姓越聚越多,誰也沒注意一位身穿短打扮像個挑夫的人悄悄退進了巷口。

     一柱香之後,這人無聲無息的從側門走進了錦衣衛蘄州百戶所。

     “哈哈哈,秦兄弟以為石某連這點擔當都沒有?”石韋大笑,神情倒是沒有不快。

     總旗陳四海笑道:“秦兄弟是不想替大人您惹事吧。小小年紀就敢上指揮使司,找正三品大員打擂臺,這份膽識……”

     “膽大包天,”石韋一拍大腿:“簡直比老子年輕的時候還要硬氣!”

     “不過,他這樣也好,一個小旗、一個校尉去挑事,要是惹出亂子咱們還有個轉圜的餘地;真要查出點東西,王進賢這王八蛋可就算栽在咱們錦衣衛手裡了。”

     兩人相視而笑,然後陳四海試探著問:“依我看,王進賢這會兒一定在給兵部打稟帖,告咱們的狀吧。”

     石韋瞇起眼睛,精芒一閃即逝:“王進賢這廝貪污軍餉、妄作威福,前幾年咱們發往北鎮撫司存底的密檔也很不少了,到時候翻出來,誰告誰還指不定呢!”

     陳四海和石韋沒有料錯,王進賢確實在官廳上催著師爺寫稟帖。

     砰!上好的景德鎮鬥彩茶碗被狠狠擲落,摔得片片粉碎,在座的僉事、鎮撫們心臟猛的一縮,都知道指揮使大人已經肝火上頭了。

     “欺人太甚!”王進賢是世襲指揮使,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大的委屈,他把官服扯開一半披在身上,胸口像拉風箱似的喘息:“本官一定要告到都督府,告到兵部,就算打御前官司,也要讓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錦衣衛戍配三千里!”

     眾屬官像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就是嘛,雖說衛所官是有名的“千戶滿街走,百戶不如狗”,可竟然連指揮使都不放在眼裡,這也太不拿豆包當幹糧了吧?

     “本官讓他查,就算真打死個使女,又能如何?”王進賢呼呼的喘著氣,一迭聲的摧促師爺快把稟帖寫好,他要立馬蓋了關防印信,八百裡加急送到京師兵部去告狀。

     …………

     不管各方面鬧得怎麼天翻地覆,秦林一概置之不理,既然王進賢接了駕貼,他就毫不客氣的帶人進了指揮使大人的宅邸。

     前頭押著老管家王財帶路,十來名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左右簇擁,七八個軍漢垂頭喪氣的扛著棺材,知州大老爺張公魚也跟著湊熱鬧,一行人徑直走到指揮使宅邸的後院,找到昨晚發案的院子,把下人使女全部控制起來。

     指揮使的少爺王煥身材十分乾瘦,面容發青發白,舉動有氣無力,活像個癆病鬼。秦林一見就猜測這人好色成性,極可能因為經常服食烈性春藥,才年紀輕輕就搞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見一群錦衣衛和知州大老爺急匆匆的走進來,上午搬出去的棺材又重新扛了回來,王煥就知道勢頭不好,畏畏縮縮的問道:“你、你們要幹什麼?家父可是蘄州衛指揮使……”

     秦林笑道:“你爸是李剛都沒用。”說罷招招手,幾名軍餘弟兄就押著軍漢,把棺材抬進來放在小院子天井中間,將蓋子也掀開了。

     “棺材既是從你這兒抬出去的,想來人是怎麼死的你也清楚吧?”秦林把棺材一指:“怎麼著,是自己招認,還是我來慢慢問?”

     王煥抖抖索索的,出了一身虛汗,腦袋轉到旁邊,竟不敢看那口棺材一眼。

     韓飛廉見狀朝秦林點點頭,看來就是這傢伙了。

     張公魚則跌著腳後悔,看樣子這件命案並不復雜,王煥這個紈絝公子也不像他做指揮使的父親王進賢那樣不好對付,說不定幾句話下來就招供了。

     那麼最初張大老爺把案子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的破了,不但滿蘄州百姓都要贊一聲青天大老爺,士林清流中間也要把強項令的帽子替他安上,豈不是名利雙收?

     好在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張公魚就踏前一步,打著官腔問道:“堂下王煥,你可知罪麼?本官明察秋毫,勸你速速招來!”

     說完他右手往空中虛虛一拍,眾人都不明所以,還以為他拍蒼蠅呢;張公魚卻把眼睛一瞪,問著衙役們:“怎的不替本大老爺把堂威喊起來? ”

     崔捕頭、牛大力以下眾人盡皆絕倒,這才明白原來糊塗大老爺把小院子當成公堂,剛才拍那一巴掌並不是打蒼蠅,而是砸驚堂木哩!

     肚子裡笑得翻江倒海,臉上還必須忍著,衙役們齊聲喝起堂威:“威~~武~~”

     王煥果然是個草包,本來就已六神無主,這堂威一喝起來嚇得他一屁股坐到臺階上,張徨失措。

     就在此時,聽得院子外邊潑婦罵街般喊道:“誰欺負到咱們家裡來了?老娘好命苦啊,嫁給這活王八,人家打上門來他還縮頭……”

     只見一員女將身穿誥命朝服,領著十多個健壯僕婦,眾人手拿掃帚、拖把、簸箕諸般兵器,亂紛紛殺將進來。

     韓飛廉悄悄告訴秦林,這位王指揮使的夫人劉氏乃將門虎女,提刀弄槍猶勝男兒,嫁到王家之後仍舊氣慨不減當年。王煥是她和王進賢的獨生兒子,只要聽到究問查辦消息,她當然要來糾纏。

     劉夫人見這許多人當中以張公魚官職最高,又正在問著她兒子,登時把雌威發到他頭上,領著一眾娘子軍直奔而去。

     衙役們護主心切上前阻攔,無奈這夥娘子軍都是當年劉夫人未嫁時按軍陣訓練過的女兵,衙役們又不好抽武器來打,對方卻有備而來,掃帚、拖把齊下,娘子軍竟大佔上風。

     就連牛大力也自顧不暇,剛把這邊掃帚蕩開,那邊屁股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拖把,跳來跳去的直叫:“俺好男不和女鬥,你們幾個潑婦實在無禮……”

     張公魚這下更是斯文掃地,紮紮實實被打了好幾掃帚,連烏紗帽都滾地下去了。

     忽然劉氏停住了手,眼睛直愣愣的望著這邊,滿臉驚恐,眾娘子軍也嚇得夠嗆,一個個臉色發白。

     秦林竟把王煥架了起來,明晃晃的繡春刀逼在他脖子上!王煥身子軟得像面條似的,一點兒也沒反抗。

     “夫人再要攪鬧,在下就只好將罪犯當場格斃,以免其趁亂竄逃。”秦林的聲音極其冰冷,拿刀的手卻異常穩定,沒有人懷疑他能說到做到,一刀割下去。

     劉夫人定了定神,兀自不服道:“什麼罪犯,我兒沒有犯罪!”

     “請來看這具死屍,”秦林好整以暇的把繡春刀收回鞘中,引著驚疑不定的劉夫人站到棺材旁邊,然後把屍首衣領解開,讓她看那道深深的勒痕。

     “夫人請看,屍首頸子上雖有勒痕,頸後則八字已交,洗冤錄上明明白白寫著八字不交為自盡,八字已交是他人勒斃,柳絮分明是被人害死的!何況這勒痕十分奇怪,如此之深,死者皮膚又很細嫩,可兩邊竟然沒有多少鮮血滲出……”

     咦,有什麼不對頭?秦林瞧著屍體,停了半晌最後下了結論:“她是先被人用手掐死,死後為了偽裝成上吊自盡,才拿繩子在脖子上硬生生勒出痕跡,以掩蓋真正的死因——瞧,雖然粗糙的繩子破壞了大部分掐痕,但這裡能看出的指甲印,是上吊自盡絕不會形成的。”

     劉夫人聽到這裡已是暗暗心驚,瞪著兒子,聲音已有些發顫:“煥兒,這小姑娘是不是你殺的?”

     王煥垂著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劉氏登時就明白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眾僕婦趕緊把她扶住。

     秦林搖搖頭,慈母多敗兒,劉氏這樣護犢子,兒子不學壞才怪了。

     剛才為了看勒痕把屍首的領口解開了些,秦林出於對死者的尊重又伸手想把衣襟拉上,此前已感覺有些不協調,這時他再定睛細看,不禁奇道:“咦,這屍斑不大對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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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 案中案

     死者柳絮的衣領被解開,鎖骨處稍稍露出,那兒有不少的紫紅色斑痕——這是秦林再熟悉不過的,幾乎所有死屍上都會出現的屍斑。
      
     只不過它的位置……秦林壓下疑竇,板起臉嚴肅的訊問王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待省得動大刑侍候!”

     王煥是父母庇護下長大的窩囊廢,荒淫好色亂吃春藥早就掏空了身子,剛剛被秦林刀架脖子上嚇出身冷汗還沒干呢,被秦林一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交待了。

     這王煥荒唐好色,成日服食烈性春藥,流連於花街柳巷、青樓楚館,家中使女若有容貌姣好的,他也一定要威逼利誘弄上手。

     柳絮在他家做使女,早已被王煥看中,可柳姑娘雖然因家貧母病不得不出來做使女貼補家用,但一向潔身自好,對王煥不假顏色,他始終沒能得手。

     昨日王煥又服了春藥,只覺腦中有如火燒火燎,找個藉口把柳絮叫到房中,試圖**。不想柳絮性情剛烈,一邊奮力抵抗一邊大聲呼救,王煥服藥之後昏了頭,伸手去掐她脖子,竟然失手釀成慘劇。

     王煥荒淫好色,膽子卻不大,眼看柳絮沒了聲息,他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跑到旁邊房間裡躺著,腦中胡思亂想、心臟怦怦亂跳,迷迷糊糊睡過去直到天明。

     見瞞不過去了,他才找奴僕來,弄繩子往死屍脖子上勒,假作出上吊自殺的樣子,然後才告訴了父親。

     富貴人家死個把使女算不得大事,王進賢也沒在意,就派幾個親兵把棺材扛到柳家去,發下些燒埋銀子讓柳家把喪事辦了——王進賢到現在還不知道是兒子殺的人呢。

     沒想到柳家人雖窮卻極其硬氣,把官司鬧大,還惹出秦林這個不怕事的錦衣校尉,進而使案件真相大白,王煥自食其果。

     說完這些,王煥哭著求告母親:“媽,救我呀,我不想死……”

     “不爭氣!”劉夫人氣沖沖的打了兒子一巴掌,終究還是愛子之情佔了上風,神色也變得和緩:“媽在娘家也讀過大明律,家長毆僱工人致死的,不過杖一百、徒三年。不管充軍去哪兒,求你外公一封書,還怕管營官兒不照顧你嗎?”

     王煥聽得這番話,立馬不哭不鬧了,只是想到流配遠方充軍,雖然有管營官照顧,到底整整三年沒有在家裡這麼舒服,沒有蘄州青樓那些漂亮姐兒,心下也不免悵然若失。

     張公魚深恨劉夫人,他堂堂知州大老爺被一群僕婦打了好幾掃把,現在腦袋上還掛著蜘蛛網呢,心下好生惱火,便問刑房胡司吏:“殺傷人命,隻流配三年嗎?”

     胡司吏察言觀色早已明白上官的心思,正好大明律上又有條款,趕緊搖頭道:“啟稟大老爺,的確尊長毆殺奴婢、僱工人只杖一百、徒三年,但大明律上面這條後頭還有一句'故殺者,絞'。王煥**不成殺死柳絮,並非尋常毆殺,而是起意故殺,該判'絞監候',上報刑部,朝廷朱筆披紅,等秋後處刑。”

     張公魚嘿嘿冷笑起來,眼睛半瞇著瞥了眼劉夫人和王煥,十分解氣的撿起被掃把打落的烏紗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劉夫人和兒子相顧愕然,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情知一旦判了絞監候這條小命就算掛在半空了。想開口求張公魚吧,看對方那表情是絕對要公事公辦的,誰讓你一來此前並無交情,二來還拿掃把將人家烏紗帽都打掉了。

     僕婦們傻了眼,有幾個已經哭了起來,望著劉夫人道:“這可怎麼辦哪,要不趕緊讓舅老爺……”

     張公魚令捕快把王煥鎖上,又腆著臉對秦林道:“本官謝過秦小友了,這案子好像和白蓮教沒有什麼關系,那麼還是讓州衙接手吧。”

     韓飛廉等錦衣校尉齊刷刷朝地上啐唾沫,這張公魚糊塗顢頇又無恥,虧得蘄州還有人說他是青天大老爺!案情未明的時候躲在一邊,咱錦衣衛剛把案子查清,你就想來搶功勞,呀呀個呸!

     秦林看著屍體思索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手。

     張公魚心頭大為不滿,只當秦林不欲與他分功。

     秦林也沒解釋,盯著被鎖起來的王煥,旁敲側擊:“你掐死柳絮的時候,是面對面掐的嗎?”

     王煥垂頭喪氣的,竟是沒有聽到。

     牛大力大吼一聲,像半空裡打下道炸雷:“小子,秦長官問你話!”

     啊?王煥困惑的抬起頭,臉上稀里糊塗的都是眼淚鼻涕。

     秦林便再問了一遍。

     王煥沒好氣的伸出雙手比了比,“當然是面對面掐死的,唉~沒怎麼用力她就死過去,真沒想到她這麼不經掐啊,我不是故意殺她呀!”

     秦林瞧著王煥伸出來的手,瘦骨嶙峋像雞爪子似的,心頭疑竇便越發沉重了,又追問道:“那麼你掐死她之後,是把她推到床上去囉?”

     “是啊,我掐了一會兒就松開手,她自己倒在床上,過了陣子我伸手去探了探鼻息,發現她沒了聲息,嚇得我趕緊跑旁邊屋裡去了。”

     秦林點點頭:“那麼,你怎麼掐死她,怎麼去探鼻息的,都給我比一下。”

     王煥疑疑惑惑的走到棺材邊,伸出兩隻手往屍首脖子上一掐,摸到冰冷的屍身趕緊又把手縮回來,然後又伸出手指朝屍首鼻子底下探了探。

     秦林的神色越發嚴肅:“你確信她是像現在這樣,仰面朝天的躺著?”

     王煥怔了怔,莫名其妙的說:“當然了,我連殺人都承認了,又何必騙你。”

     秦林臉色一沉,示意張公魚、韓飛廉等幾位和他走到院子另一邊。

     眾人一頭霧水,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但秦林查案有如鬼神相助,真配得上神目如電四個字,既然要求如此,想必有其原因,眾人也不違拗,聽他怎麼說。

     “或許,人不是王煥殺的。”

     秦林此言一出,張公魚幾乎跳了起來,唾沫星子都快噴別人臉上了:“怎麼可能?人證物證俱在,連犯人自己都承認了,豈能有假?”

     崔捕頭也道:“秦長官,這個不會吧,案犯自己都認罪了,我們也並沒有屈打成招,在下辦了幾十年的案子,按說這種情況一定能辦成鐵案的。”

     韓飛廉也拍了拍秦林的肩膀,在他看來案子辦到這份上已算水落石出,十分完美了。

     秦林只是輕輕一句話:“死者前胸屍斑很重。”

     旁人不懂倒也罷了,崔捕頭和焦仵作只想了一小會兒,就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快步走到棺材旁邊,仔細驗看了一番。

     “怎樣?”張公魚急切的詢問。

     這兩位都搖了搖頭:案子有問題!

     “有蹊蹺啊!”秦林撓起了頭皮,眼睛望著棺材出神。

     屍斑是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於屍體低下部位,屍體高位血管空虛、低下位血管充血,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暗紅色斑痕。

     屍斑在人死後平均三個小時左右出現,十二個小時達到高峰,一天到一天半之後固定下來。

     如果真像王煥所說是面對面掐死了柳絮,並且屍身是仰面朝天放置在床上,那麼屍體的後背、臀部、大腿後側等部位才是低下位,應該屍斑嚴重,而胸腹位置較高,就算有屍斑出現也會相對暗淡、分散。

     然而事實正好與此相反,正面胸腹屍斑極其明顯,連片出現,而後背等處屍斑卻相對稀疏暗淡得多!

     現在這種情況,要么是王煥說了假話,要么就是另有別情!

     王煥連殺人都承認了,有必要在細節上說謊嗎?那麼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就變得極大了。

     秦林想了想,走過去問道:“王煥,早晨往屍體脖子上勒繩子,是你親自動手,還是別人做的?”

     王煥哭喪著臉:“我連房間都不敢進,是王財王總管帶著小廝進去操辦的。”

     秦林連忙讓找王財和那幾個小廝,小廝很快找了來,可剛才還像條死狗似的服服帖帖的王財,這會趁亂不曉得跑哪兒去了。

     微覺不妙,秦林心頭畢剝一跳,加緊問那小廝進去擺弄屍體時,看沒看見屍首怎麼擺放的。

     小廝們開始不肯說實話,倒是劉夫人瞧出幾分端倪,讓他們實話實說。

     幾個小廝都回答:“俺們一進去就看見了,屍首是撲在床上,臉朝著下邊的,翻過來一看,嚇,臉色青黑,好生駭人哪,王總管和我們一塊動的手……”

     劉夫人皺起眉頭,若說仗勢欺人、狗眼看人低這些毛病,那王財身上都有不少,可從來沒發覺他有這麼大膽量,敢帶著人擺弄橫死的屍體。

     秦林早已發覺不妙,趕緊盤問王煥:“你吃的烈性春藥,是誰拿給你的?”

     “王總管啊,我讓他替我找的。”

     “那用繩子勒死屍脖子,偽裝成上吊自殺,也多半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當然了,我怎麼想得出這種辦法?是王財……”

     秦林已不需要再盤問下去,朝錦衣衛士們吩咐道:“這王財就算不是真兇,也乾系極大,勞煩各位打起精神,將此人緝拿歸案——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傢伙來頭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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