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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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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6 01:41:34
第五百八十八章 謁中宮,會首輔
  
    大婚之後第四日,便是內外命婦朝賀皇后,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日子。然而,太皇太后王氏並不是喜歡鬧這種虛文熱鬧的人,而張太后也懶得端坐受眾人的磕頭,索性都下令免去這一趟。而內命婦眼下還一個都沒有,自然便只有大長公主長公主和眾多外命婦們朝賀皇后。

    這一日一大清早,按品大妝的命婦們雲集於奉天殿前,卻是好一番熱鬧景象。這命婦朝賀卻不和尋常人以為都是引入宮中說話,而是和文武官上朝一般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序立,然後皇后升殿,除班首兩位夫人之外,其餘人都是於露天位一一行禮,最是疲累不過的差事。因而往常每逢千秋節和正旦冬至,兩宮太后往往也不願意看命婦吹風受苦,自己也懶得折騰這一回,多半都是下旨免朝賀。然而,如今是冊立皇后之後的第一次,自然怎麼都難以免去。所幸如今的季節不冷不熱正適合,那一身厚重的冠服穿戴在身上,命婦們倒也還捱得過。

    命婦們從公侯伯夫人到一品夫人二品夫人直到淑人宜人往後,七品以上怎麼也有成百上千人,乍一看去卻可以從衣裳分成幾撥,竟是涇渭分明,品級差不多的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說話。低品級的不往上頭湊,高品級的卻也輕易不搭理下頭人。

    沈悅自從嫁給徐勛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入宮朝賀。儘管數月前才生產過,但因為保養得宜,人又年輕,她站在眾多年紀一大把的公侯伯夫人當中。自然顯得鶴立雞群。諸如和她熟悉的壽寧侯夫人定國公夫人等自然全都拉著說話,就連素來傲氣的仁和大長公主,也親自過來笑著打了招呼。

    應付了這個緊跟著又是那個,好容易喘了口氣,沈悅突然瞥見了一品夫人當中鬢髮微霜。腰桿卻挺得筆直的李東陽夫人朱氏。遙想當年靈濟宮中的那一次見面,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見人衝著自己看了過來,她便微微低頭頷首,又露出了一個笑容。

    朱夫人身為成國公府的千金。當年嫁給李東陽為妻,李東陽元配繼室都已亡故,不少人都覺得她是委屈了。然而,如今當年的閨中女友,嫁入豪門世家之後不過爾爾,她的生活雖談不上豪奢,但丈夫卻是內閣首輔。對她亦一心一意,除了膝下無子之外,其餘並沒有不如意之處,走在外頭大多數人都是逢迎奉承。此時此刻,見沈悅善意地打了那麼一個無聲的招呼。想到丈夫這些天的心力交瘁,昨晚露出的口風,她沉吟片刻,終究還是走上前去。

    “幾年不見,平北侯夫人卻是讓我幾乎都不敢認了。”

    沈悅沒料到朱夫人竟然會就這麼上來和自己打招呼,心下雖覺得奇怪。但外頭的事情她卻還是知道的,當即含笑說道:“夫人還是一如往昔,瞧著比我當年見您的時候還年輕些。”

    “平北侯夫人這話我卻是不敢當。韶華易逝,我自然是老了。”見壽寧侯夫人和定國夫人知趣地讓開了些地方,朱夫人便衝她們感激地微微頷首,隨即便開口說道,“不知道等到朝賀完之後,平北侯夫人有興緻重遊故地否?”

    儘管不知道朱夫人此舉是代表李東陽。亦或是僅僅作為夫人之間的往來,但沈悅大略聽徐勛透過意思。逼走楊廷和,便是為了讓李東陽覺得孤立無援。因而,聽朱夫人這麼說,她立時含笑答道:“那自然是好。聽說靈濟宮中的二位上帝很是靈驗,我也想去朝拜朝拜。”

    兩人不過說了一會兒的話,當即便有太監出來,道是皇后娘娘起駕。眾人自是按照此前序位一一肅立,以英國夫人居首,定國夫人其次,再次則是保國夫人,而等到侯夫人這一級的時候,沈悅人又年輕,徐勛又是新晉的侯爵,原本是應該在最末,卻是有幾位極通人情世故的早早把她拱在了前頭,一時竟是位於建昌侯夫人之後。

    須臾,就只見皇后的鑾駕徐徐而來,最後入殿升座。即便是沈悅這樣正在前排的人,卻也難以看清楚殿中的中宮,更不消說別人。及至班首的英國夫人和定國夫人雙雙由導引的女官帶領入了大殿中去,很快內中便傳來了贊禮聲。

    “跪!”

    數百命婦隨著那司讚的聲音齊齊跪下,就只聽見殿內傳來了司言女官的聲音:“英國夫人妾徐氏,定國夫人妾劉氏等,茲逢中宮定主,敬詣皇后殿下稱賀!”

    此話之後,殿內殿外俱是叩頭道賀。待到殿中班首的兩位夫人退出,眾夫人一一降階,待皇后傳旨之後,又是四拜稱賀,這繁複的禮儀方才算是告一段落。按理這時候便該由內侍女官將眾人導引出宮,可後班那些品級最低的命婦才開始退場,就有一個年輕尚儀急匆匆地從殿中出來,徑直尋到了頭前幾位夫人面前。先是一一見過英國夫人定國夫人保國夫人,緊跟著是壽寧侯夫人和建昌侯夫人兩位國戚,她方才到了沈悅面前。

    “可是平北侯夫人?”那尚儀行過禮後,見沈悅點頭應了,她便笑道,“皇后請平北侯夫人坤寧宮說話。”

    沈悅正想著朱夫人的邀約該怎麼辦,可卻發現那尚儀和她說過話之後,又徑直到了後頭,從朱夫人開始,一連又點了好幾位重臣命婦。見別人都殷羨地看著最最年輕的自己,沈悅一時間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年輕的徐勛周旋在那些老大人之中的無奈。等皇后鑾駕先行,眾人緊跟著往坤寧宮行去的時候,她這心中方才生出了幾分狐疑來。

    皇后似乎沒有留下自家的親戚,反倒留下她們這些人,卻是為何?

    然而,先回了坤寧宮中的周七娘,卻給了朱厚照一個冷臉——儘管是把人屏退之後才給的。見小皇帝滿臉的討好。她終於嘆了一口氣,也就沒有用太過正式的口吻,但仍然是正色說道:“皇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這般不明不白把諸位文武重臣的夫人全都叫到坤寧宮。你是想讓我對她們說什麼?讓她們好好輔佐夫婿,鼎力相助皇上?可她們都是一大把年紀了,這些道理哪裡會不懂,我說難免傲慢。可要說什麼家常閒話,如今尚不到那樣熟的地步。沒來由讓人枯坐拘束。傳揚到兩宮太后耳中,我受責不要緊,皇上你會被人怎麼說?”

    一番話說得朱厚照啞口無言,他本是想讓坤寧宮熱鬧熱鬧,順便讓皇后和那些夫人們熟絡熟絡,可誰知道歷來夫人們面對皇后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和他面對群臣一個道理。

    周七娘看見人那心虛的樣子。頓時再次嘆了一口氣。儘管她出自小門小戶,並不知道太多朝局上頭的大道理,但朱厚照都假傳懿旨把人召來了,她不見是不可能的。於是,在左思右想之後。她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傍晚,當徐勛一進屋子,就只見屋子裡擺著一盆蘭花,乍一看去那白色的花朵分外賞心悅目,他頓時眉頭一挑道:“我記得家裡不曾種過蘭花,這是誰家送的?”

    “是皇后娘娘賞的。”沈悅抬頭答了一句。見徐勛聞言一愣,她便又開口補充了一句,“說的確切些。應該是皇后娘娘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頒賜的。除了這個,還有剛剛驛傳貢上來的柑橘,算是新鮮玩意。雖說平日偶爾宮中也有賞賜,但這一回是皇后娘娘代兩宮太后頒賜,自然更不一樣。”

    說到這裡,想到從前在閒園看戲撞見小皇帝領著周七娘偷偷出來的那一幕。沈悅不禁嘴角含笑,隨即才笑著說道:“不是我背後指摘皇上。我在那兒坐著說話的時候,瞧見後頭梢間裡簾子似乎被人撥開了一條縫,料想皇后身邊的人必然不至於這麼冒失,肯定是皇上在那兒偷看無疑。說不準,留下我和好些文武重臣夫人,估摸著也是皇上假傳懿旨。所幸皇后頒賜之後,只是各自問了些話就放了大家出來,我又和朱夫人一塊去了靈濟宮參拜。”

    對於朱厚照那興之所至為所欲為的性子,徐勛已經是早就習慣了,此刻莞爾一笑之後,他不禁暗嘆周七娘終究還算心思靈巧,終於把出人意料召見這幾位重臣夫人的舉動給遮掩了過去,而且是代兩宮頒賜,也算是為兩位太后施恩。然而,待聽到朱夫人之事,他剛剛還輕鬆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朱夫人?是首輔李東陽的夫人?”得到了沈悅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便目光炯炯地問道,“是她邀你去靈濟宮的,說了些什麼?”

    “是她說,靈濟宮中的兩位上帝最能保人身康體健。所以才能從永樂年間初封真人,一直到成化年間敕封上帝。她說近來首輔彷彿精神身體都有些不濟,所以去拜一拜,又說對小兒是極其有效的,所以我自然跟著去了。”沈悅眨了眨眼睛,旋即便笑眯眯地說道,“至於到了靈濟宮之後,她說起咱們的首輔大人如今就算難得休沐回家,也無暇再主持什麼文會詩會,常常換上一身布衣從後巷裡出去,到小時雍坊雙塔寺逛逛,這什麼意思你該清楚才是。”

    “多謝娘子轉告!”徐勛笑吟吟地坐著拱了拱手,待到乳母抱了孩子過來,他搶在沈悅前頭伸手把人搶了過來,抱著親昵了一陣,見小傢伙摩挲著他的下巴,眨巴著眼睛彷彿有些不解,他頓時笑了起來,“好閨女,你也知道今兒個你爹把才長出來那一丁點鬍鬚碴子給剃乾淨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爹既然還青春年少,可不想一臉鬍子硬裝滄桑深沉。要比鬍子,你爹可得再過幾十年,才能和那些老大人們叫板!”

    沈悅被徐勛這一番怪話逗得前仰後合,尤其是什麼青春年少,什麼滄桑深沉,到最後她索性站起身來到徐勛面前,親自伸出手去在徐勛那光潔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這才笑道:“就是嘛,橫豎再怎麼裝也老不起來。今天我在那些夫人們當中一站,人人都羨慕我年輕呢,起初不慣,後來非但習慣,而且感覺卻好極了。千金難買寸光陰,這是咱們的福氣!”

    “沒錯,是福氣!”

    小時雍坊面向西長安街的雙塔寺也叫大慶壽寺,在金元時,曾經是最有名的大寺之一,相傳元朝營建大都時,曾經一度為了避開大慶壽寺,而讓城牆拐了一個彎。就是到了明初,這裡還曾經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名人——道衍和尚姚廣孝。然而,隨著這位追封榮國公的傳奇人物辭世,這座寺院經歷正統重修,一度改名為大興隆寺,又名慈恩寺,而民間多半以雙塔寺稱呼。寺中雙塔一為九層,一為七層,登高遠望,卻是能望見宮中西苑乃至於皇宮。因而在永樂之後,一度曾經禁止尋常百姓登塔,後來方才漸漸少人理會此事。

    然而,現如今雙塔寺早已沒有金元的風光,也再沒有明初那位能為天子謀的奇人。高高的磚塔雖常有善男信女拾級而上,可卻終究不像盛唐的長安,舉子們都以雁塔留名為榮。此時此刻,當李東陽站在那座海雲大師塔前,負手駐足仰望了好一陣子,卻是絲毫沒有進去登塔的意思。直到聽見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隨即在背後不遠處停住,他方才轉過身來。

    即便是身著布衣,但那一身青衣穿在李東陽身上,仍舊顯得儒雅整潔,乍一看去彷彿是年紀一大把的老學究。而徐勛同樣是青衣黑布鞋,嘴角含笑的他和尋常年輕士子亦是沒什麼兩樣。更何況如今秋闈剛剛落幕,整個順天府應考的生員們都在等著發榜,兩人這一老一少的搭配就更顯得毫不出奇。

    “西涯先生不打算登塔麼?”

    妻子朱夫人回來說了這麼一番話,李東陽一大早便一個從人都沒帶,悄然來到了這雙塔寺,才等了不多久徐勛便來了,他不禁心中暗嘆。此時此刻聽到這邀約,他再次抬頭看了看那高高的磚塔,卻是搖搖頭道:“我這把年紀,就不去受這個罪了。你既然來了,咱們就在寺中轉一圈吧。”

    李東陽都這麼說了,徐勛雖不打算強人所難,但仍是笑著說道:“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廟裡的人卻會比平日多,西涯先生來得早,山門外還沒什麼人,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瞧見不少香眾了。倘若登塔,我讓寺中僧人關門不讓閒人登塔,卻還能有個清淨地方說話,但倘若就在寺中轉轉,怕是待會兒有的是聒噪了。若西涯先生擔心上得去下不來,大不了我這個晚輩到時候背了你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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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城下之盟!

    被徐勛這麼一說,李東陽方才想起昨天回家之際,妻子是說過今日中秋云云,但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朝中內外的大事,一大早過來時竟沒想到那許多。此時此刻,儘管看著那九層磚塔,心中仍有些畏難,但思量起現實中橫在眼前的那不亞於這磚塔的深深天塹,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既然李東陽答應了,徐勛拍了拍巴掌,當即就有一個和尚疾步過來,卻是雙塔寺的監寺。他合十行禮過後就引著兩人到了磚塔前,繼而就開了門上的掛鎖。等徐勛吩咐他看守好這兒別放其他人下來,他自是連聲答應,等兩人進去又反手掩好了門。

    乍然從大太陽底下進入了這昏暗的塔內,儘管四周圍的牆上點著昏黃的長明燈,但依難掩那種黑影憧憧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尤其是李東陽如今年紀大了,走在那木質樓梯上,聽著那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竟是不由自主覺得腳下有些打顫,直到旁邊伸出來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他腳下這才穩當了一些。

    “元輔莫非從來沒登過這座赫赫有名的海雲大師塔麼?”

    旁邊傳來了徐勛的聲音,李東陽皺了皺眉後便苦笑道:“想當初建言這座雙塔寺就在西苑邊上,登塔不但可望西苑,而且可及宮中,早先禁絶百姓登塔的人裡,就有我一個,侯爺說我是否來登過這座塔?”

    “原來如此。”徐勛聞言一笑,眼看第二樓已經到了,他扶著李東陽登上了最後一級台階,這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從前蒙元統治中原的時候,相傳這座雙塔寺就在南城牆那一條直線上,由是大都的南城牆繞了一個彎。雖說這是因為蒙元篤信佛教所致,而且主持海雲曾經為天下禪林之首,掌天下釋教。但這位海雲大師曾經在戰亂時竭力救過不少人的性命,這座塔也算是抵得過了。而且,登高望遠,素來是人之常情。有道是會當凌絶頂,一覽眾山小,登高看一看也就完了,想當初營建北京的時候,可是也從沒人說過雙塔不好。”

    李東陽知道徐勛年紀輕輕,但與其鬥口卻是最愚蠢的事,因而聽他洋洋灑灑說這麼多。一時卻索性不接話茬了,心裡卻暗嘆徐勛為了今天這一趟,竟連雙塔寺那些典故也打聽得清清楚楚。待到緩緩一路登上了三樓,他才突然張口問道:“侯爺剛剛說會當凌絶頂,一覽眾山小,這番雄圖大志可是非小啊!”

    “這是杜工部的詩,可不是我的,他遭遇那般挫折。尚且能夠依舊有這樣雄心壯志,更何況是我?立志立身,方才能立德立功立言。元輔以為然否?”

    既然徐勛自己把話說開了,李東陽索性便重拾當初在葉府中的那一番未完的話,當即犀利地說道:“立德也好,立功立言也罷,侯爺固然英雄蓋世,但如今,你面前正立著一塊最沉重的攔路石,侯爺是準備繞開,還是將其打得粉碎?”

    徐勛輕描淡寫地說道:“雖是攔路石,但於我來說。不是不能繞開過去的。”

    “若是侯爺剛回京之際說這話也就罷了,但如今侯爺先失張西麓,林亨大又不得不致仕,此消彼長,對方已得吏部兵部,文選武選俱入其指掌之中。而內閣尚有焦芳仰其鼻息,侯爺若是仍舊這樣託大,哪怕能夠用先前畿南初戰告捷挫其一時,但若長久,必然獨木難支!”

    徐勛看著面前高高的台階,突然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四樓登去,直到上了最高一級,他才回頭說道:“那元輔以為我該何為?”

    儘管已經腿腳有些酸了,但李東陽絲毫不想在人腳底下和人說話,扶著欄杆奮力一步步上去,待到了四樓,他努力調勻了呼吸,這才開口說道:“已經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侯爺還用我說麼?”

    “可是,我更聽說過,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徐勛笑眯眯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李東陽面色一緊,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元輔當年是少年神童,如今更是桃李滿天下,文名卓著,可能給我解一解此言?”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東陽也懶得再藏著掖著,遂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雖是桃李滿天下,但如今來往門下的已經不多了,說是心力交瘁也不為過。若是侯爺擔心為人所趁,那等到事成之後,我就立時致仕如何?”

    李東陽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絲毫都沒有拖泥帶水。面對他如此堅決的態度,徐勛也不再一味只是兜圈子搪塞,而是沉聲說道:“元輔致仕,打算以何人自代?”

    聽徐勛竟是如此問,李東陽心中頓時一跳。他原本認為今日要耗費口舌無數,這才能說動徐勛採取最終行動,誰知道對方竟是分明早就已經下定決心,甚至還問起了自己的接班人。心情激盪的他捏了捏拳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但聲音仍然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啞。

    “今南京吏部左侍郎楊廷和。”

    “不行。”

    對於李東陽提出的人選,徐勛直截用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就回絶了。見李東陽面色倏然一沉,他便淡淡地說道:“楊廷和兜來轉去只是在京官任上,一直都在館閣上頭轉悠。當然,我並沒有指摘元輔的意思,畢竟你也是從這一條路走出來的,但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曾出過京城實實在在管治一方百姓,我實在難以相信人會把天下治理好。此楊不如彼楊,元輔為何不舉薦和你有同門之誼的楊邃庵?”

    楊一清!

    儘管楊一清也確實和自己同門,但就衝著徐勛和楊一清交情深厚,李東陽能夠推楊一清入閣,但著實不想讓其回來執掌內閣。楊一清這個人性子陰柔,是和自己一樣,能夠妥協折衷和稀泥的人,可楊廷和卻是外柔內剛乾綱獨斷的秉性,接下來正需要大刀闊斧,而不能讓朝局在和自己在位的時候一樣!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拋出了一句話。

    “楊邃庵離開陝西,侯爺就不怕小王子揮師南下,西北生靈塗炭?”

    “他又不是戰場臨機應變的主帥,若是復套事成。入朝便是鐵板釘釘。他已經為了陝西棄了好幾回唾手可得的好機會,滿朝文官當中還沒有一人能如此高風亮節。倘若真的是他一走,西北便生靈塗炭,那麼,豈非西北上下文武全都是無能之輩?”

    否則他為什麼留下陳雄任寧夏總兵,又準備把曹雄轉任延綏總兵,再加上莊鑒的大同總兵。張俊的宣府總兵,這一條線幾乎都連了起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勛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總而言之,無論資歷人望,楊一清遠勝楊廷和遠矣!我能接受的,便只有這麼一個人選,還請元輔三思。”

    楊廷和這個人。外頭看上去是沉靜穩重的性子,但實則卻是極其執拗獨裁的人,況且又和他沒打過幾次交道。倘若讓這麼一個人秉政,遲早他便是養虎為患!

    一老一少目不轉睛地彼此對視著,足足好一會兒,李東陽知道自己是甭想徐勛做出讓步了。事到如今,儘管他手頭還保留著不少力量,但要想扳倒劉瑾卻是怎麼都不夠的。倘若沒有徐勛出手,他就是和稀泥到死,恐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朝上那些中堅力量被一點一點地趕出中樞,就和楊廷和一樣。

    “好,那就依你!近日我就設法讓人廷推楊邃庵入閣。而我致仕之後,自當由其繼任首輔!”

    “元輔這麼快就能下定決心,在下佩服。”徐勛徑直拱了拱手,見李東陽的臉上多少有幾分苦澀,他這才開口說道,“有勞元輔放出王鏊心力交瘁打算致仕的風聲。想來那一位原本就熬不下去的王閣老會立時照做的。至於楊邃庵入閣之事,不用急在一時,旬日,大約吏部尚書劉宇和兵部尚書曹元就會謀求入閣。”

    劉宇也就算了,聽說吏部被張彩把持,他一個天官卻半點銓選的權力都把持不到,能夠更進一步當然是夙願;可是,曹元那兵部尚書的屁股尚未坐熱,怎麼也會想到一心往內閣裡頭擠?儘管心下很有些難以置信,但李東陽如今虱子多了不怕癢,思量片刻就爽快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把最要緊的那一層給捅破了,接下來兩人一路緩緩登塔,卻是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當李東陽聽說徐勛要把何景明轉任國子監司業,他的臉色仍是不免有些發青。李夢陽是帶著怨氣貶官遠去山西的,這他知道,七子之中的其他六個由此對他啣恨已深,他也知道。原本對於這些年紀輕輕便矢志開宗立派的年輕人,他便有些心結,現如今說格格不入也不為過。更何況,徐勛還打算把他素來看重的門生魯鐸轉調南京國子監!

    因而,思量了又思量,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沉聲說道:“既如此,侯爺也請答應我一個交換條件,等我致仕之後,把楊廷和調回來!”

    徐勛見李東陽臉色沉重,知道這個條件倘若再不答應,恐怕這位內閣首輔就會真正翻臉了。因而他便爽快地點了點頭道:“可以,等到他日一切塵埃落定之際,就調他回來!”

    其他不涉及李東陽門生故舊的人事,徐勛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再拿出來。等到他也已經出了一身汗,雙腿有些痠軟的時候,他終於是登到了這海雲大師塔的第九樓。而李東陽這年過六旬的自然更是不濟,滿頭大汗不說,甚至還得支撐著牆來維持那微微打顫的腿。然而,當站在頂上極目遠眺的時候,兩個人仍然生出了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從這兒往東北方望去,越過西長安街邊上的幾處民宅,就是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而再往南,隱隱約約能看到社稷壇和太廟,午門也能瞧得見,至於再遠處的殿閣等等,頂多只能瞧見一個雄偉的屋頂。儘管如此,在這上頭俯瞰皇宮的感覺依舊非同小可。哪怕李東陽和徐勛全都是在宮中常來常往的人,也都足足有許久不曾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東陽才第一個打破了沉寂:“看來,我當年建言禁人登塔原沒有錯。這幾年禁令鬆弛,是該重申嚴禁了!”

    李東陽既然準備拿這座塔開刀,徐勛聳了聳肩,卻是沒說話。等兩人繞到另一邊,卻只見下頭寺中香客已經漸漸很不少,香煙繚繞之中,眾多善男信女頂禮膜拜,彷彿這高塔頂端也能聽到禱祝聲。該談的事情已經都談完了,兩人少不得便原路返回。而李東陽終究沒有自己嘴上說得那麼不濟,一步一步走得雖慢,步伐卻還穩當。然而,當兩人下到了五樓之際,就聽到樓下傳來了一陣喧嘩。不多時,彷彿大門竟是被人粗魯的咿呀一聲推了開來。

    “居然又有人闖了進來?”

    徐勛頓時眉頭大皺。儘管他今次為了不引人注目,並沒有在寺中佈置太多人手,但那和尚乃是這雙塔寺的監寺,並非尋常僧人,而這裡並不是什麼京城第一等香火鼎盛的大寺,達官顯貴更不會選擇此地遊玩,怎生會碰到不領顏色的人?然而,耳力極好的他在傾聽了片刻之後,突然分辨出了其中的一個聲音,面上倏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元輔,如果我沒聽錯,底下的人有一個是焦芳的兒子焦黃中,認識你也認識我。雖說我被他瞧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焦芳應該會給你惹出不少麻煩。如今之計,我就幫你一個忙,下去端起身份把人趕走了吧!”

    李東陽眼見徐勛笑著拱了拱手,就這麼施施然下了樓去,頓時為之氣結。什麼幫他一個忙,聽說徐勛和焦芳早年就有些梁子,這兩年不過是因為劉瑾的緣故,因而不再有什麼瓜葛,今天徐勛逮著這個機會的,難道還會放過不成?想到這裡,他索性就按著樓梯的欄杆站住了,緊跟著就聽到了底下的聲音。

    “要我說,放著這雙塔寺的兩座塔空關了可惜。就應該學著當年長安雁塔題名似的,讓殿試登第的進士們登高留名,如此一來,舉國士子不是都會躊躇滿志鋭意進取?”

    “焦兄高見,高見……”

    然而,在一片附和聲和阿諛奉承聲中,李東陽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譏誚聲音:“什麼高見,簡直是一竅不通,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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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6 01:42:19
第五百九十章 罵倒焦黃中,笑倒張西麓

    儘管秋闈還未發榜,焦黃中也早有舉人功名在身,但他明年就要應考會試,而其父焦芳如今貴為內閣次輔,他本人也是常常來往於劉瑾府上的人,因而當然有一批順天府的士子跟在其身後,寄希望於能夠憑著焦黃中在其父面前美言幾句,替自己的科舉之路營造坦途。因而,剛剛焦黃中硬是要登塔,他們全都是跟著附和叫好,輕輕鬆鬆就突破了那外頭守著的和尚闖了進來。

    然而,焦黃中這一番感慨在眾多的附和聲中,突然傳來了這樣直截了當的譏誚,自然讓四周圍變得一片安靜。等到瞧見二樓樓梯口,一個身穿青衫黑布鞋,彷彿只是尋常學子的少年郎就這麼施施然走了下來,焦黃中後頭的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便厲聲喝道:“大膽,竟敢指斥焦公子!”

    這塔中的燈光極其昏暗,焦黃中畢竟有許久不曾和徐勛面對面打過交道了,那聲音聽著也有些陌生。然而,此時此刻當徐勛氣定神閒地緩步下樓,他終於看清了那張刻骨銘心的臉,心頭陡然一凜,臉上亦是為之色變,可偏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口中的焦公子尚未開口說話,輪到你一個狗腿子拍什麼馬屁!”

    徐勛哂然一笑,見那個被自己斥之為狗腿子的年輕士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又收回了目光直視著焦黃中,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焦公子剛剛說雁塔留名,就算這座海雲大師塔變成大唐長安的大雁塔,要在上頭留名,首先也得是新科進士才行。如今順天府鄉試才剛剛結束。尚未發榜,而來年的會試連考題和正副主考官都尚未定,焦公子就這麼大喇喇地說什麼雁塔留名,莫非是有十足把握明年能夠考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焦公子似乎已經連考三科,而且三科都是鎩羽而歸了吧?”

    “你……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徐勛這甫一見面就連番譏刺,如今更是直接捅破了他心頭最大的傷疤。甚至還不惜在自己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一時間焦黃中簡直給氣瘋了。不但是他,他身旁的那幾個士子也都有感同身受的感覺。剛剛那個被罵成狗腿子的士子便暴跳如雷地斥道:“你放肆!焦公子面前,你竟敢這樣大放厥詞!焦公子一個條子,就能讓提學大宗師革了你的功名!”

    徐勛無所謂地一攤手道:“不好意思得很,我可沒有功名讓那些提學大宗師革的!”

    一聽徐勛竟然連個功名都沒有,眾人頓時神氣了起來,尤其是剛剛幾個看著同伴被罵狗腿子。一時間有些不敢上陣迎戰的士子們,立時又有人挺身而出:“諒你這樣只敢逞口舌之能的傢伙,也考不出功名來!不過是連絹衣都不能穿的未進學晚輩,就該回去好好讀兩三本書,少在這兒嫉賢妒能!焦公子滿腹詩書熟讀經史,明年會試必然能夠金榜題名,位列三甲!”

    “哦?”

    徐勛這會兒下來原本就是為了挑釁的,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感慨,讀書人當狗腿子和那些地痞流氓當狗腿子畢竟不一樣。前者就算是阿諛奉承。也是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而後者當狗腿子,只怕這時候早就衝上來打算大打出手了。於是,他又看了焦黃中一眼,見其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焦公子能否金榜題名,如今說著還早了一些,但你們諸位……別說明年的會試,就是今年鄉試,我也可以擔保你們一個都中不得。你們可相信?”不等這幾個人有所反應,他便冷冷地說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和焦黃中這樣的卑鄙小人混在一塊,而且還口口聲聲阿諛奉承的,料想你們的人品也高潔不到哪兒去!焦黃中。想當初你因為徐禎卿一句話就讓人打傷他的胳膊,險些令其不能去赴會試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他當年卻高中二甲傳臚,如今三年庶吉士考滿散館,這就要再次留館了?”

    “你……”

    眼見焦黃中那張臉已經漲得紫黑,徐勛方才緩和了語氣,漫不經心地背著手又往前走了幾步,堪堪走到了焦黃中身前:“當然,你有個好爹爹,自然覺得會萬事順心。只是,令尊焦閣老還不到能夠一手遮天的時候,只要我在一日,你這會試就一天都休想考過!包括這麼些追隨你焦公子,視你為救星的人,也少不了會一體被你連累!倘若你焦公子不相信,那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兒,咱們拭目以待吧!”

    焦黃中眼睜睜看著徐勛施施然擦過身側,腦際的怒火終於衝破了他的神智。一時間,他竟是不假思索地舉手猛然一拳往徐勛打去。然而,一拳出去才到一半,他就只見徐勛側頭過來,隨即穩穩地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讓他痛呼了一聲。

    “焦黃中,你爹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被徐勛一帶一拉,焦黃中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就此倒地,所幸旁邊一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其他人眼睜睜看著徐勛就這麼到了門口,正想嚷嚷兩句提振士氣的話,他們就聽到門口傳來了兩句輕飄飄的話。

    “差點忘了,說了這麼些狠話,我要是不報名,回頭倒是會讓你們當個糊塗鬼。剛剛我說過,我沒有功名,不巧的是,我卻有個小小的平北侯爵位!”

    平北侯徐勛!竟然是他!

    儘管坊間關於平北侯徐勛的傳言不計其數,年輕更是人人都掛在嘴邊的。然而,即使是說書人也常常用來形容大佬的老人家三個字,比如平北侯他老人家來加以指代,因而,乍一見面的人很難在第一時間有什麼感覺。此時此刻,轉頭看著那呆若木雞的士子們。再看看臉色灰敗的焦黃中,徐勛便哂然一笑道:“不過,你們這會兒後悔相交非人,卻還來得及。”

    “學生只是一時沒認清此人的面目!”

    才第一個被罵成是狗腿子的那個士子這次又是第一個倒戈。他幾乎是一揖到地行了禮,痛心疾首地又說了兩句被人矇騙云云,眼見徐勛的頭微不可辨地輕輕點了點,他一時狂喜,慌忙快步往外衝去。越過徐勛身側出了這座塔的時候,他還長長舒了一口氣。

    有他這麼一帶頭,其他人中雖也有猶豫的,可在徐勛剛剛挑明了一定會和焦黃中過不去,甚至為此牽連到他們的情況下,即便知道內閣次輔對尋常人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高官,可徐勛這些年來過關斬將的經歷太過輝煌,如今又和劉瑾分庭抗禮。別的不說,讓他們倒霉卻是輕輕巧巧,於是,一刻之前才簇擁在人左右焦公子長焦公子短奉承不斷的士子們,到最後竟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和焦黃中劃清界限。等到這些人都如鳥獸散,徐勛抱著雙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失魂落魄的焦黃中,嘴裡又吐出了一句刻薄至極的話。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焦黃中,沒了你爹。你什麼都不是!”

    當徐勛走出門還沒走兩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砰然一聲響,回頭一看,就只見焦黃中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想到當初焦芳給自己使的大大小小無數絆子,還有後來的諸多籌謀,他頓時冷冷一笑,招手叫過那監寺和尚便沉聲說道:“派兩個和尚,把焦公子送回焦閣老府上去,就說他不小心在雙塔寺摔著了。放心,出了事情自然有我兜著。不會讓人來找寺中的麻煩。從今往後,雙塔寺但凡有什麼事,直接去我府裡說一聲就行了。”

    如此一來,雙塔寺為了脫責,自然會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和李東陽的這趟見面順順噹噹就能隱瞞下來!

    徐勛既然這麼說,剛剛那心中忐忑的監寺頓時鬆了一口大氣。如果這裡頭是劉瑾的兒子。那還值得考慮一下,但既然是焦芳的兒子,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須臾之間。他便找來了兩個身材健壯的小沙彌,麻利地把焦芳從這海雲大師塔中搬運了出來。而等到那兩個小沙彌架著人走遠了,徐勛方才對監寺和尚又囑咐了一句。

    “今天有興趣登塔的就是我一個人,大師切記不要忘了。”

    “是是是,出家人不打誑語,今日只是平北侯一時興起登塔一遊,卻不想遇到了焦公子出言挑釁。”

    徐勛頓時欣然點頭:“沒錯,大師果然是赤誠的出家人。”

    李東陽剛剛在上頭,將下面那一番衝突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又是心悸於徐勛的言語凌厲如刀,威逼利誘的手段亦是狠辣,又是暗嘆焦黃中屈長了幾十歲,心性歷練竟是絲毫及不上。然而,此刻聽到徐勛既然已經囑咐過了監寺和尚,他便緩步出了門來,

    “那今日之事,便一言為定了。”

    “自然一言為定。”

    京城素來是沒有太多秘密的地方,李東陽私會徐勛,在徐勛的縝密安排之下還能夠隱瞞下來,然而,焦黃中在雙塔寺的海雲大師塔中,被徐勛三言兩語罵得昏厥了過去,回到家後歷經大夫反覆施為方才悠悠醒轉,卻是一度出現半邊偏癱,此事在傍晚時分便傳遍了京城裡那些達官顯貴耳中。有知道徐勛和焦芳之間恩怨的,不免暗嘆難怪徐勛手段狠厲,而不知道兩人恩怨的,多半也是不齒焦芳為人的,倒是多數拍手稱快。一時間,真正聲援焦黃中的人幾乎鳳毛麟角。

    而當張彩昂首直入沙家胡同劉府的時候,迎出來的張文冕也好,孫聰也好,都少不得對他提醒了焦芳剛剛來過的事。他卻置若罔聞,不動聲色地徑直進了中堂,見劉瑾正在那滿臉煩躁地獨自飲酒,他便笑吟吟地走了上前。

    “公公怎麼一人獨酌?”

    “嗯?哎呀,是西麓你來了,坐,坐!”劉瑾連忙示意張彩坐在身邊,隨即才面帶惱火地說道,“老焦才剛氣咻咻地從我這兒回去,就差沒讓咱家替他兒子報仇了!好端端遇到這種事,咱家措手不及!這徐勛也是的,往日對別人也沒見他這麼趕盡殺絶,怎麼對焦黃中偏這樣,焦芳從一個隨行書生的嘴裡好容易掏出了一些話,咱家聽著都受不了!”

    “原來公公居然為這事情煩心?”

    張彩哈哈大笑了一陣,見劉瑾皺眉,他便徑直坐下,卻也不見外,直接拿了劉瑾的執壺,又找了個空酒杯斟了一杯,等抿了一口後,他才淡淡地說道,“不是我在背後指摘人,焦閣老那是咎由自取!把一個兒子養得如此狹隘,此前會試落第,竟然買兇去偷襲徐禎卿,正好還犯在徐勛手裡,繼而更是不打自招。這樣一個無才無德之輩,若是明年會試真的讓其高中了,這才是丟臉!若我主持這一科,他那兒子連三等同進士都別想中,直接黜落出去!”

    劉瑾聞言頓時一愣,隨即皺緊眉頭說道:“西麓莫非覺得,徐勛此舉沒做錯?”

    “平北侯當年吃了焦閣老不少算計,如今既然他占了上風,到現在才給焦黃中這麼一點顏色看看,已經是很客氣了。而且,焦黃中無才無德也就算了,連承受能力都如此之差,不過是三言兩語,竟然會就這麼被罵倒,也實在是太軟弱了。身在官場,被人罵是最常見的,哪能如此經不起!這樣的無能之輩倘若高中了,別人必然會傳之為笑話,到了那時候連劉公公你也要一起被視之為沒眼力。既然事情都已經出了,焦閣老若真想報仇,他自己去和平北侯找回場子,劉公公管這個作甚!”

    劉瑾想想常常跟著焦芳一塊來見自己的焦黃中,仔細想想,確實也不見人有多少本事,頓時就釋然了。而張彩既然逢著這樣的好機會,又怎會輕輕放過,當即就語重心長地說道:“公公,我看焦閣老年紀大了,連兒子都如此,可想而知,內閣的有些事情他也不免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說內閣王閣老早就有致仕之意,撐不住幾日了,而李東陽最是老謀深算,到時候一對一,焦閣老一個人只怕不是對手。公公若是可以,思量送一二人入閣,這才是成算。平北侯不過逞一時之快,何必如今和他扛上!”

    聽張彩這麼說,劉瑾略一思忖便挑眉問道:“西麓可有意入閣否?”

    “無意,公公還是另尋高明。”張彩見劉瑾先是大為訝異,但隨即就笑得眯縫了眼睛,他便氣定神閒地說道,“我在吏部多年,不想挪地方,公公還是不妨問問旁人意下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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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鋒芒畢露世無雙!

    儘管家有五子,但長子三子和四子都是英年早逝,而次子焦瑞以恩蔭故,從七品開始授官,孫子們還小,因而對於焦黃中這個舉業有成的幼子,焦黃中一直寄予莫大的期望。弘治十八年那一科焦黃中意外落第,他就已經心裡憋了一團火,如今他好容易入閣成了次輔,只等李東陽捱不下去,他就能正位首輔,正是人生中最頂峰的時候,何嘗想到來年會試還沒到,焦黃中竟然落得個下不了床連說話就不利索的結果?

    “那個南蠻子,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放縱了他!”

    也不知道是第幾遍念叨著這話,眼見焦黃中的妻子伏在人身上哭得淚人似的,焦芳一時更是不耐煩,咬了咬牙便轉身出了屋子。眼見他從太醫院請來的太醫都是滿臉愁容,他不禁提高了聲音說道:“諸位都是太醫院的國手,倘若能夠儘快把小兒治好,銀錢上頭決計不在話下,而且異日老夫也必然有厚報之處!”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了一會,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不得不在其他人的目光下站起身來,卻是無可奈何地說道:“焦閣老,不是咱們幾個不盡心竭力,實在是公子乃是怒火攻心,以至於腦中氣血紊亂,幾乎便是小中風。倘若當時身邊就有人送醫興許還能挽回,但如今就只能徐徐調養,至少也是三五個月才能養得過來。”

    三五個月?這會試可就在明年三月,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半年功夫,倘若這段時間全都用來養病,那些經史全都扔了,明年還怎麼考?而且,焦黃中這才幾歲便來了一回小中風,日後怎麼辦?他焦芳五個兒子已經死了三個,難不成每每要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焦芳只覺得額頭青筋亂跳,一時沉聲說道:“總而言之。諸位只管儘力救人,老夫素來是恩怨分明的人,倘使治好了,那自然是諸位但有所求。我無所不應。但若是各位一味推搪,老夫卻也不是那樣好氣性的人!”

    眼見焦芳撂下這話便拂袖出了門去,幾個太醫彼此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年輕氣盛的忍不住冷笑道:“只知道和咱們耍橫,有本事他去找平北侯找回這個公道!而且,只聽說過打死人的,就沒聽說罵死人的。要不是做賊心虛,區區幾句言語哪會有這樣的作用!”

    他這話聲音很不小,內中屋子裡已經清醒過來的焦黃中赫然聽得清清楚楚,一時更是氣得無以復加,到最後竟是再次背過氣去。見他突然又昏了過去,一旁的妻子頓時嚇得連聲叫人。外頭幾個太醫聽見那聲音,自然慌忙入內,起頭應付焦芳的那老太醫看了一眼剛剛發話那同僚。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你這話卻不該在這兒說,倘若焦黃中有個三長兩短,他爹拿不了徐勛抵命。怎麼也會拿你出氣!”

    儘管知道前輩是好意,但那年輕太醫咬了咬牙,最後還是冷笑道:“我是太醫院的太醫,到這兒來診治不過是看著他是內閣次輔,不得不走這一趟,但也不是該當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是他真想找我這個太醫的茬,我卻也奉陪,只要他不怕成為京城的笑柄!黃老,這地方我懶得再呆了。這就回太醫院等著人找我麻煩,告辭!”

    眼見人撂下這話一拱手就轉身走了,那老太醫頓時愣了一愣,苦笑一聲便迴轉了裡頭。倘若不是他家裡還有老老少少一家子,就衝著焦芳這陰狠的人品,他也恨不得這麼頭也不回離開焦家。懶得再應付這位陰刻狠毒的內閣次輔!

    焦芳卻不知道家裡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他離開焦黃中的屋子後,便回房換了一身衣裳出門,卻是徑直前往沙家胡同劉府。昨日他在劉瑾面前很是打了一番悲情牌,今日卻打算曉以利害,讓劉瑾趁著如今徐勛勢力衰弱了一大截的時機立刻翻臉動手。坐在轎子中打疊心裡那番腹稿,他自覺得能有七八成的希望說服劉瑾,因而在劉府門前落轎的時候,他知道外間有不少人都在看著自己,因而刻意讓表情更顯嚴峻,這才出了轎子。

    劉府的門禁如今雖是極其嚴苛,縱使拿著大筆銀子都未必能敲開大門,但焦芳畢竟是常來常往的人,又官居內閣次輔,他這一來,自然立時有人報了進去。片刻工夫,便是張文冕親自迎了出來。這位來自華亭的秀才客客氣氣地向焦芳拱了拱手,說出來的話也極其客氣,但焦芳聽著卻是當場愣住了。

    “焦閣老,劉公公今日不在家,而且說是近日都沒工夫休沐,若是有事情,他自然會差人去內閣說。您若有事,也可以差遣個人去司禮監告訴一聲。”

    開什麼玩笑,如今劉瑾又不是從前,說是五日十日一休沐,但常常是把司禮監的奏摺直接帶回私宅,宮中司禮監也就是點個卯而已,什麼時候竟然要常駐宮中不出來了!

    焦芳強自按捺心頭的惱怒,讓聲音顯得儘量平和一些:“張相公,老夫有極其要緊的事情和劉公公商量,你能否給劉公公送個信過去,請其得空了出宮一趟?”

    “這個,實在不是學生不給焦閣老幫忙,這司禮監畢竟是在皇城之內,不說送信進去實在是太難,就是請公公出宮,我哪裡有這本事。再說焦閣老您本就是在宮城文淵閣辦事,派人去司禮監總比學生容易得多。”張文冕一陣太極打到這兒,眼見焦芳那張臉越來越陰沉,想到昨夜自己得到劉瑾授意後給劉宇送信時,對方那欣喜若狂的樣子,他一點兒也不想再敷衍焦芳,當即拱了拱手說道,“總而言之,學生是真的沒辦法,還請焦閣老體恤。府裡事情多,學生先告退了!”

    眼睜睜看著張文冕溜得飛快,焦芳不用回頭,就能聽到身後那條沙家胡同裡傳來那一陣陣的議論聲。可哪怕再咬牙切齒,他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回身上轎,等到那轎子終於起步,他方才死死捏著扶手,心裡湧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劉瑾不想見他。一直視他為得力臂膀的劉瑾竟然不想見他!一定是有人在劉瑾面前說了什麼,不是劉宇便是曹元……不對,一定是張彩!想當初建議劉瑾收納張彩,是因為張彩好女色性狂傲。讓其背主另投就能斷徐勛一臂,事實證明他確實沒看錯張彩的性子。

    可誰能想到,在徐勛身邊並不太露風頭的張彩,改投了劉瑾之後竟是那樣鋒芒畢露,而且幾乎是說什麼劉瑾就準什麼,擠兌得劉宇轉任吏部尚書後都要看其臉色!劉宇和曹元哪怕是官階高,在劉瑾面前並沒有那樣說一不二的本事。只有張彩,只有張彩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說動劉瑾!

    “我就不該去推這一把,該死,這是我自己給自己找對手!”

    喃喃自語的焦芳面色猙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倘若,張彩之前那些舉動不過是障眼法,投劉瑾也只是為了屈身伺賊作為內應。實則仍然和徐勛暗通款曲呢?沒錯,一定是如此,否則他為何要在劉瑾面前上自己的眼藥!徐勛一直都是再精明不過的人。怎麼會輕而易舉對張彩放手,他早該看出來,現在去提醒劉瑾還不晚!

    躲了焦芳兩日,劉瑾畢竟如今得勢慣了,不習慣憋在宮中司禮監那丁點大的地方,這天傍晚,他也不張揚,徑直坐了一輛外觀不甚起眼的馬車從後門回府。想著手頭還堆著幾份關於人事上頭的奏摺,他少不得又命人去張彩那兒將其請了過來。等人一到,他吩咐廚下立時上酒菜。一面交杯換盞,一面商談公務,不管說什麼,張彩都是區區數語就能打消他心頭的猶豫犯難。等到酒酣之際,他只覺得心頭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一時間突然伸手抓住了張彩的袖子。

    “咱家早年間聽人說三國。都道劉備得了諸葛孔明,歡喜得無以復加,甚至一度親自編了草帽想去送給自己這軍師,被人訓斥了一頓反而更心中歡喜。咱家那時候只覺得那寫書的瞎編呢,如今得遇西麓先生,這才知道這種歡喜一點都不奇怪,完全是應該的!咱家得西麓先生,就好比當年劉備得孔明,若是能早十年相逢,哪裡還有徐勛那小子橫行的餘地!”

    “公公醉了。”

    張彩微微一笑,這一次卻是沒有掙脫劉瑾的手,而是淡淡地說道:“某無德無才,怎能堪比諸葛武侯?而且,這種話還請公公慎言,否則若讓人聽到公公以劉備自比,恐怕流言蜚語一起,公公這麻煩就大了。”

    “呃……也是,咱家一時間竟是歡喜得忘記了!”劉瑾這才一拍腦袋,卻是親自拿起執壺給張彩倒了一杯,這才笑呵呵地說道,“既然如此,咱家便再敬西麓先生一杯!”

    “不敢當,謝過公公!”

    口中這麼說,張彩卻是豪爽得很,一仰脖子徑直喝下了這一杯酒。面對這樣的做派,劉瑾心中更是歡喜,一口氣自己又喝了兩三杯,臉色一時更加赤紅了起來。正當他打了個酒嗝,幾乎打算對張彩說出明年會試一定力推其任主考的話來,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他就只見焦芳三步並兩步地闖了進來。

    “都這個時候了,公公還有興緻飲酒作樂?”

    劉瑾正待皺眉問焦芳怎麼進來的,乍然聽見這麼一句,他頓時不樂意了,當即沒好氣地說:“咱家整日在宮中勞心勞力,今日難得回來請西麓喝上幾杯,關著你何事?倒是你通報一聲都顧不上就直闖咱家府上,咱家還沒問你意欲何為呢!”

    焦芳知道劉瑾素來對人就這麼一個脾氣,當下也懶得計較那*的語氣,盯著仍自斟自飲的張彩喝道:“張彩,別以為你這心思沒人知道!想當初徐勛對你一直不薄,來往徐府最多的不是林瀚張敷華謝鐸,而是你張彩!我本就尋思著你好端端的卻來轉投劉公公,如今才總算是明白了,你分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打算給徐勛當內應!”

    聽到這身在曹營心在漢七個字,張彩頓時樂了。之前劉瑾才自比劉備,拿他比孔明,現如今焦芳卻直接拿他比起了徐庶,拿劉瑾比了曹操!眼見劉瑾一下子愣住了。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道:“焦閣老,人人都說你性子陰刻不好讀書,我還一直不信,今天我卻得說。這典故你是不是用錯了?想當初徐庶因曹操以其母逼迫其背劉投曹,卻是終其一身不曾為曹操謀劃一星半點,可我又如何?打從才到劉公公府上那一天開始,我謀劃了多少,做了多少?”

    劉瑾一下子想到張彩那一個個條陳,以及切切實實根據那幾個條陳在吏部大刀闊斧地開始考察清退官員,焦芳之前的那幾句話在他心頭引起的漣漪立時憐惜了下來。而焦芳面對張彩這犀利的回答。不禁被噎得一時卡了殻。

    然而,既然旗開得勝,張彩自然不會放過乘勝追擊的機會,當即又嘿然冷笑道:“倒是焦閣老說平北侯對我不薄,這一點我從不否認。倘若不是平北侯,我不可能由文選司郎中遷僉都御史,繼而右副都御史,如今又出任吏部侍郎。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平北侯既然不能接受我那些變革吏治的手段,而劉公公卻一口答應。既如此,我改換門庭又如何?敢問劉公公,我自從是這沙家胡同劉府的常客以來,可有說過平北侯其他不是?可有說過平北侯從前和我商議的種種內情?可有在背後捅過人刀子?從來沒有!”

    劉瑾聞言一愣,這才發覺自從張彩成為自己人之後,對方不說,他確實不曾生出過從其那兒打探徐黨情況的念頭,更不消說探問了。而正在他沉吟的時候,張彩再次開了口。

    “再者,公公可曾聽說過。我從前在平北侯身邊,可曾為其謀劃了什麼?”

    見劉瑾這次露出了更加動搖的表情,看焦芳的神情流露出了更深的狐疑和不信賴,張彩頓時傲然一笑。

    想當初他被人告顛倒選法而憤然引疾求去,而後更是因為上書言沙城大捷後四事,一下子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上。結果朱厚照幾句褒揚,就讓他再次回到了吏部文選司任郎中,時隔許久後才知道是徐勛託人把他的奏摺送到御前。而後他更是夜半逢了刺客,李逸風救了他之後就死活把他請到了北鎮撫司,而那時徐勛竟是連夜趕到了北鎮撫司,對他說出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士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他覺察到了對方的真心誠意,此後投身麾下時多次為其謀劃,從來都是隱身幕後不露痕跡。

    所以,他張彩在徐勛身邊時,即便陞遷極快,但更多的時候都是默默無聞!因為徐勛自打步入仕途便是風頭正勁,足以蓋過任何人的風頭,他也從來無心去刻意表現自己!

    “怎樣,焦閣老是不是說不出來了?我除了上書公允言事之外,還為平北侯謀劃了什麼?”張彩倏然言辭轉厲,竟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地說道,“平北侯為人足智多謀,因而我隨其身側,不過是給張敷華林瀚等拾遺補缺,就和我從前為馬部堂做得一模一樣,而現如今劉公公倚我為腹心,我自然是無懼鋒芒畢露為眾矢之的,一心一意為其謀劃。公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

    “好一個以國士報之!”

    劉瑾終於感到心頭疑惑豁然貫通,當即拍案而起。見焦芳面色發黑,他便冷淡地說道:“老焦,咱家看在你早年就和咱家有交情,所以也一直待你格外不同,但這一次你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血口噴人,實在是做得太過頭了!你兒子受辱於徐勛,你那時候到咱家面前來哭訴,咱家是很猶豫,西麓是確實說過幾句話,但咱家覺得他沒說錯!且不論焦黃中才具如何,被徐勛就那麼幾句話罵得直接就栽倒了,這是什麼心志?咱家若是為了這個就和徐勛鬥起來,還不得被人笑話死?還有,你對咱家林林總總舉薦過不少人,其中收納過多少人的賄賂,有幾個能用的人才?”

    “劉公公,這是張彩他……”

    “你薦人那些陰私不是張西麓說的!”劉瑾不耐煩地打斷了焦芳的話,隨即復又坐了下來,神色竟是越發冷了,“咱家看在你跟咱家最早,一直都替你留著面子,也就懶得因為幾個人而質問你了,可誰知道你竟然這般沒有容人之量,嫉賢妒能直接跑到咱家這兒找場子來了,真是也不怕人笑話!如今王鏊就要撐不住了,你有這閒工夫,還不如思量思量怎麼和李東陽打擂台來得要緊。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來往劉府那麼多次,焦芳不是沒見過劉瑾一言不合就毫不客氣地向人下逐客令,哪怕劉宇曹元這樣的官品也不例外,一直都慶幸自己才是意外的那一個。然而此時此刻輪到自己接受這樣的待遇,他只覺得心裡噎得慌,可在劉瑾那流露出分明嫌惡的目光下,他著實不知道該如何再爭。眼看著張彩用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一下子明白了兒子被徐勛罵倒時的激憤和痛苦。

    那就是竭盡全力卻仍然拿人無可奈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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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6 01:43:07
第五百九十二章 黔驢技窮的焦芳

    當焦芳在請了三日假後再次回到內閣的時候,儘管李東陽與其已經是幾十年同僚,然而面對那種從前從未在其臉上看到的失魂落魄,他仍然是心中悚然。要說此事他也算是當事者了,然而,當日徐勛認出下頭是焦黃中,而笑著說要替他把人趕走以免此事穿幫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發展到這樣的結果。

    徐勛竟是那樣言辭犀利得理不饒人,硬生生把焦黃中罵得一病不起,至少明年會試鐵定因此耽誤!他都幾乎忘了,當年他和劉健謝遷謀劃了那一出逼宮之際,也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平北侯突然殺了出來,把他們天衣無縫的謀劃攪得亂七八糟,以至於劉健謝遷不得不黯然求去,而他這個留下來的只能忍辱負重和稀泥!

    然而,相比焦芳的失神不在狀態,他更要面對的,卻是王鏊第二次送上來的辭呈。當這一日文華殿議事的最後,待到其他人都退下去,他無可奈何地將此事奏了上去的時候,只見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大為不悅地皺了皺眉,隨即便擺了擺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既然朕已經挽留三次了,他還是要走,那就讓他走吧。只是這下子內閣就只剩下李先生你和焦芳兩個了,讓下頭再推舉幾個人選,朕看看有誰合適的。”

    李東陽抬頭看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邊的劉瑾,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躬身應道:“臣遵旨。”

    然而,等到李東陽出了文華殿徑直迴文淵閣的路上,卻被人攔了下來。那小太監笑呵呵地說道:“請元輔稍待片刻,劉公公一會兒就來。”

    李東陽愕然止步,見後頭一架凳杌抬著劉瑾飛快地往這邊過來,他立時思量起了劉瑾的來意。還不等他有所確認,凳杌就到了面前,而劉瑾卻也不下來,就高坐其上微微頷首道:“李先生。咱家的來意想必你心裡有數。咱家知道這廷推的人選總得有三五個才像話,你要加上誰本來不關咱家的事,可是,咱家不想看見楊廷和的名字。這要是有他的名字。那你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了!”

    這*裸的威脅讓李東陽頓時勃然色變。若是換做劉健謝遷,怕不會當場就和劉瑾衝突起來,然而,他素來是極能忍的人,藏在袖中的手使勁攥緊成拳,而後鬆開,繼而又攥緊。最後方才低聲說道:“劉公公放心。”

    “那就好。”劉瑾得意洋洋地一點頭,這才彷彿是知會似的,輕描淡寫地說道,“咱家也是知道文淵閣事務繁忙,你和焦芳兩個人忙不過來,所以打算挑兩個精幹人給你幫忙。好了,咱家知道李先生素來是個大忙人,這就不打擾了!”

    儘管徐勛也對他說過。內閣首輔的位子屬意楊一清而不是楊廷和,但機會就在眼前,李東陽原本也想勉力試一試。先把楊廷和重新調回了京城再說,誰知道劉瑾的反應竟是如此獨斷。等到進了文淵閣,見王鏊那直房空蕩蕩的,想到此人當年亦是隨同伏闕的人之一,後來廷推入閣勉力抗衡劉瑾,屢挫屢戰,如今終於挺不住了,撂下他一個人獨身應戰,頓時嘆了一口氣。緊跟著,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焦芳的聲音。

    “元輔這是在替守溪惋惜?他就是那性子。合則留不合則去,他既然都不願意留下,你有什麼好嘆息的?”

    李東陽倏然迴轉頭來,想到焦芳從前雖是風評不佳,可兩人還有些交往,甚至在別人一無所知的情形下交換消息共同謀劃。如今卻是形同陌路,焦芳甚至暗地算計他那首輔的位子,他那眼神頓時漸漸冷了下來。直到看得焦芳表情異常不自然,他方才淡淡地說道:“好教守靜兄得知,王守溪確實是上了辭呈,皇上也準了,又命來日廷推。只不過和你當初御批入閣一樣,劉公公似乎也已經有了屬意要推入閣的人選,想必你將來會多上一條得力臂膀。”

    說完這話,他看也不看滿臉呆滯的焦芳會露出什麼後續反應,冷冷一笑便拂袖而去。

    焦芳,你被劉瑾視為腹心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儘管那一日從劉瑾府上被下了逐客令不得不狼狽出來時,焦芳就已經知道,劉瑾對自己的信任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但他畢竟有資歷有才具,如今又是內閣次輔,熬倒了王鏊,只要能再擠走李東陽佔據首輔之位,必然能讓劉瑾看到自己成了首輔,同樣有大刀闊斧的能力。可此時李東陽透露的消息,對於他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直房,是怎麼面對的那些各式各樣的奏摺,又是怎樣捱到了下直時分。

    次日是他的休沐。從前因為早已年過七旬精力不濟,這難得一日休息是讓他喘一口氣的機會,可現如今卻不一樣了。他深深地知道,倘若不能利用這一日休息把局勢扭轉過來,他就算仍然能頂一個內閣次輔的虛名,卻決計殺不過這些天來鋒芒畢露的張彩!此人若是入閣,還能有他的活路?於是,他在出了宮之後,卻是來不及去看家中兒子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拜訪兵部尚書曹元。

    他和曹元談不上多少交情,然而,他卻清楚得很,對於乍一到就在劉瑾身邊牢牢坐穩了位置的張彩,同樣年富力強的曹元必然心存忌憚,因而這一日晚上在起頭的試探之後,他便少不得開始倒起了苦水,字字句句都直衝著張彩的居心去的。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曹元在起頭的嗯嗯啊啊附和之後,最後竟是給了一個讓他絶倒的無奈回答。

    “守靜兄,這事兒你對我說沒用,劉公公的性子你比咱們更瞭解才是,我去說張西麓的不是,不被吐一臉的口水才怪。說實話,張西麓這人是能耐,這才多久之前,他還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可如今那些個和他曾經平起平坐的郎官司官,如今卻都在他面前惴惴然回稟事情,他卻能安之若素旁若無人。老林瀚告病那段時間,尚書該幹的事他一個侍郎全都幹完了,現如今連劉至大名正言順的尚書都插不進手去,這就是人家的本事!唉。我可不想招惹他!”

    曹元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很清楚焦芳那一晚上在劉瑾面前受挫的經過。不說他決計不想和焦芳一樣去碰個滿鼻子灰,就說張彩能夠放棄吏部尚書的位子,由是劉宇得以遞補天官,而他則是得了兵部正印,怎麼說他都得感謝人家張彩的高風亮節才是。至於焦芳碰壁,劉宇傀儡。這幹他屁事?

    既然曹元都這麼說了,哪怕焦芳心裡再憋火,也不可能再繼續賴下去,當即告辭出了曹家,下一程卻是直奔劉府。他本以為曹元是塊最難啃的骨頭,而劉宇在吏部被張彩完全架空,再加上兵部主管武選,那些軍官卻比文官們有錢。如今是人財兩空,必然早就揣著一肚子火,只要撩撥一二就能讓其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然而。當他寒暄閒話過了好一陣子,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了張彩身上的時候,他就只見劉宇突然伸手止住了他。

    “誒,守靜兄,我知道你對張西麓有成見,從前我對他也有所誤解,但如今卻終於明白了,他這人還是很厚道的!”劉宇見焦芳大為愕然,他完全忘記自己在劉瑾面前也試圖詆毀過張彩,在其他人面前也恨不得把張彩罵得狗血淋頭。但此時此刻,得到了司禮監傳來的確信,他自是春光滿面,“張西麓這人恃才傲物是有的,但他也確實有真才實學,難怪劉公公如此愛重。再說。他正當盛年,守靜兄你得罪了他著實沒意思。有道是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這話已經在徐勛身上淋漓盡致證實了,如今張西麓也是一樣,你還是和他和好算了。”

    當走出劉家的時候,焦芳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木了。劉宇和曹元與他並不熱絡,這一點他是知道的,然而,面對張彩這麼一個興許得奪去他們地位的人,兩人表現得卻是那樣滿不在乎的短視,卻讓他無比失望。儘管劉宇也好,曹元也罷,都不是什麼驚采絶艷的人物,可終究也不是完全的庸手,今次怎會表現得如此?

    “老爺。”儘管家中少爺還病在床上,但眼見得焦芳這幾日情緒不對,下直的時候李安索性親自來接。此時此刻見老爺那又疲憊又失望的樣子,他看了一眼天色,便輕聲提醒道,“這都已經錯過晚飯時分了,您是不是上轎回府?”

    “回府?”焦芳挑了挑眉,一想到躺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兒子,一想到除了哭就什麼都不會的兒媳婦,以及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屋子,他突然完全不想回去。那一瞬間,他很後悔在入閣之後就命人在河南泌陽老家重修祖宅,又讓孫輩們都搬了過去。可現如今後悔家中無人說話卻也已經晚了,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當即沉聲說道,“把轎子抬回去,讓人備好車馬在羊肉胡同等,你跟著我先過去,我要在那兒找個清淨地方喝一杯!”

    儘管有心反對,但眼看焦芳那滿臉不容置疑的樣子,李安斟酌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只是手卻探在了腰間,把一塊西城兵馬司通用的腰牌拿了出來。

    儘管已經過了夜禁時分,焦芳這安步當車地帶著李安前往隔著幾條胡同外的羊肉胡同,一路上還遇到了兩次盤查,但因為李安那腰牌的緣故,自然兩撥人都畢恭畢敬地放行了。等到了羊肉胡同,幾家店面卻已經都接近了打烊,有的正在放門板,有的正在收拾招牌。當李安順著焦芳的心意尋了一家進去的時候,最後一個留守的夥計原本已經要開口拒絶,但眼看一錠足有二三兩的銀子放在櫃檯上,他立時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客官,您要什麼?”

    “半斤白切羊肉,一壺酒!”

    “半斤羊肉一壺酒怎麼夠,來兩斤羊肉,搬一罈子沒開封的酒來!”

    隨著這個突兀的聲音,焦芳先是一愣,等到抬頭看時,他的瞳孔頓時猛地一陣收縮——因為此時此刻,他赫然看到了一個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然而事與願違,對方卻是皮笑肉不笑地徑直上了前,竟是就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怎麼,焦閣老,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不歡迎?”

    那夥計原本想上來招呼,聽到這個稱呼,一時間竟是連臉都綠了,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就在這時候,外頭一個隨從模樣的大漢進了店堂,拉著那夥計耳語了幾句,見人露出了深深的敬畏之色,這大漢方才再次走到了滿臉驚懼的李安面前,淡淡地說道:“這位老哥,我家侯爺有話想和焦閣老說,你先迴避迴避吧!”

    “可是……”

    李安跟著焦芳多年,林林總總的陰私事也不知道做過多少,其中就不乏設計徐勛的。此時此刻,他本能地害怕徐勛會對自家老爺不利,但面對那大漢冷冽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氣定神閒的徐勛,腿肚子直抽筋的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焦芳,卻見自家老爺只是死死盯著徐勛看,對他的視線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因而猶豫了再猶豫,他最後還是認命地往外走去。

    不多時,夥計便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並割肉的刀子,隨即又抱了一罈子酒上來。等到恭恭敬敬行過了禮,他就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溜回了廚房,把這偌大的地方讓給了前頭那兩位來頭大的貴人。

    然而,店堂中卻是一片靜寂。直到這難言的僵硬氣氛持續了許久,焦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平北侯果然是耳目靈通,竟然能跟到這種地方來!”

    “難得能看見自負智計的焦閣老這樣窘迫,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我怎麼會錯過?”徐勛笑呵呵地揚了揚眉,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看著你滿心期望去劉府對劉公公當頭棒喝,看著你奔走劉宇曹元家裡,希望喚起人家那點同仇敵愾的心思,看著你失魂落魄地到這裡來喝悶酒,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耳目看到了原原本本告訴了我,我怎麼會不來?焦閣老,如果我沒記錯,當初慫恿劉公公挖我牆角的人,就是你吧?你有今天,全都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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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趁你病,要你命!

    儘管焦芳的年紀是徐勛的將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謀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於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這樣**裸的話面前淡然若定,那是聖人,絶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隻手死死按著桌子,竭力告誡自己要鎮定從容,自己的兒子已經中了這小子的圈套,自己這個當老子的決計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他的養氣功夫終究沒那麼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譏道:“侯爺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卻為人作嫁衣。且不說錢寧如今已經是劉公公的走狗,就是張彩,也是為劉公公不知道謀劃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說你才是咎由自取才對!”

    “你說得沒錯,丟了張西麓,我是很懊惱。”徐勛的臉色一沉,隨即淡淡地說道,“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到最後翻臉死仇,還不如現在痛痛快快一刀兩斷,彼此之間留個餘地!而且,我又不是沒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閣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經奉詔還朝,即將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將散館,一眾人等都會分派各部歷練,和我頗有關聯的那幾個都已經定下了去向。這其中,當初被令郎焦黃中派人打斷一條胳膊的徐禎卿會留館,異日倘若有入閣之分,興許會大為感謝焦公子和焦閣老。”

    “你……”

    前頭說起的林俊起複擢升,焦芳還是聽說過的,然而。聽徐勛說起徐禎卿,因之前那幾個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這個內閣次輔並未得到任何風聲,此時此刻不啻於在他心底的傷口上狠狠抹了一把鹽。他惡狠狠地瞪著徐勛,即便知道這樣做的效果等同於零。但他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以為你就這麼贏了!想當初我在吏部的時候,上頭有馬文升壓著,下頭郎官司官也一個個陽奉陰違,更不用說朝野那許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來,我仍是挺過來了。現如今馬文升早已經丟官去職在老家種地。可老夫已經是內閣次輔!”

    “是啊是啊,要說誰的韌性最足,焦閣老若是認第二,滿朝有誰人敢認第一?”徐勛說著便不動聲色地拆開了泥封,笑容滿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裡先斟滿了,隨即才給自己滿上了一碗,端起來抿了一口後就脫口讚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還得是這樣的烈酒才好……哎呀,對了,我說到哪兒了?”

    見焦芳一臉氣結的表情,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腦袋。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對了,剛剛正說到焦閣老的韌性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長了聲音,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只可惜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孝宗皇帝畢竟是念舊情的人,你怎麼也算是春宮舊人,做事也還算精幹。就算別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卻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說說。當今皇上和你有什麼情分?”

    此話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變,繼而又竭力恢復到此前那陰沉卻不動聲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來並不是單單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徹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話茬。

    “更何況,就連在劉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他謀劃,替他籠絡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閣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長,你太自以為是了!”說到這裡,徐勛只是微微一頓,隨即便似笑非笑地反問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閣老似乎有些遲鈍了。曹元為什麼要跟你步調一致,他這兵部尚書是因為張西麓讓出了吏部尚書的位子,這才得手的,他幹嘛和張西麓過不去?至於劉宇,他那吏部尚書形同傀儡,既然劉公公有意讓他入閣,他幹嘛要聽你的去劉公公面前說張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時呆若木雞,隨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頭了。要入閣和他爭權的根本就不是張彩,而是劉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卻不知道面對此局自己應該如何抵抗。

    劉宇素來是功利心極強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因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惱,入閣之後必然會拚死和自己爭權,畢竟劉瑾明顯已經對自己疏遠了;而曹元既然覺著是因為張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會和自己一條心。放眼朝堂,這許多年來,他焦芳從天順八年苦苦熬到現在,竟是再沒有知心盟友!

    或許曾經有過……他和李東陽雖說沒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後相見之時,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對方的心思,可現如今這一年多同在內閣,那一絲交情早已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裡,焦芳只覺得一顆心空空蕩蕩連個著落都沒有,竟是無知無覺地伸出筷子去夾了一塊徐勛剛剛切下來的羊肉放在嘴裡,嘗到的卻只有味同嚼蠟的感覺。眼見徐勛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見自己手邊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惡念,而且那惡念一旦生根發芽就再也無法祛除。

    倘若是在這裡殺了他,殺了這個一直都和自己作對的小子……

    徐勛卻在那一瞬間抬起頭來,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地說道:“焦閣老,有時候,消滅**確實最能解決問題。遺憾的是,我雖說只是個半吊子,但終究是尚不滿二十的武將,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這店堂裡我還佈置了幾個人,若真的衝突起來,我也只好勉強迎戰了。雖說萬一有什麼閃失,我的名聲必然會影響,可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你是因為兒子而氣昏了頭找我算賬,頂多是我禁閉一年半載罷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須到部院內閣理事的文官。在家裡也不耽誤事情,而且皇上想來必定會體恤我的倒霉常來常往,你說是麼?”

    被這一席話一衝,焦芳那因為深沉恨意而生出來的殺意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退得無影無蹤。他很清楚,甚至親自體會過這個小狐狸有多麼的狡猾。既然意圖被人拆穿,他自然不會再報以那萬一的希望。然而,當徐勛笑眯眯說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時候,他卻有一種幾乎吐血的衝動。

    大明朝的勛貴武官一直都是擔著個尊榮的名聲,半點實權都沒有。可徐勛不去部院內閣理事,也不去文華殿便朝議事,卻依舊權勢赫赫,手頭籠絡了偌大勢力!這小子是怪胎!

    既然說不過也打不過,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勛耗定了,若其再說什麼就純當耳旁風,索性放開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來徐勛也不曾再拿話擠兌於他。也彷彿只是單純吃夜宵似的一塊塊切著羊肉大吃大嚼,間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兩斤羊肉幾乎只剩下了滿盤子碎末的時候,他才看到徐勛站起身來,隨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將其輕輕丟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閣老這一番暢談。實在是快哉樂哉。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小子就告辭了!”

    在焦芳如釋重負的目光下,徐勛緩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門口的時候,他卻又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這兒見焦閣老的事情,東廠和內廠的探子應該也已經知道了。算算咱們已經差不多盤桓相談了有大半個時辰,不知道這消息若是傳到劉公公耳中。劉公公會是怎麼個感受?”

    “你……你!”

    儘管已經半醉,但焦芳神智還在,聞聽此言一時只覺得額頭青筋暴起,可卻只能掙扎著吐出這麼一兩個字。眼睜睜看著徐勛便這麼瀟瀟灑灑負手出了店堂大門,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上馬離去,當李安臉色倉皇地快步進來的時候。焦芳終於只覺得喉頭湧著一股又腥又甜的東西,到最後終於一個忍不住。摳著喉嚨就這麼對著地上嘔吐了起來。在一大堆黃白之物和帶著腥膻氣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見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老爺,老爺!”

    在李安的一聲聲叫嚷中,焦芳才終於如夢初醒地驚覺過來。頽然看著這滿地狼藉,儘管他心中已是異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掙扎著站起身來,因說道:“沒事,只是被那小子氣的,趕緊把車馬趕過來,我要去沙家胡同見劉公公!”

    “老爺,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話被焦芳凌厲的眼神打斷,只能訥訥勸解道,“而且這麼晚了,說不定劉公公那兒已經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這輩子也休想再踏進那扇門!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聲中,李安不得不立時跑了出去。而焦芳頽然坐下之後,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澀。都是今天乍然遇見徐勛的驚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話沖昏了頭腦,以至於他竟然昏聵到中了這最是簡單不過的計策。以他對劉瑾的瞭解,倘若他去得及時解釋清楚,興許還會有轉機,但倘若他錯過今晚,那就再也沒有挽回機會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中,他的胃裡依舊翻騰得厲害,他卻強壓著這難受,一隻手死死攥住了旁邊的扶手,可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終於,當外間傳來已經到了的聲音時,他鑽出車廂扶了李安的手下車,可那腳踩在車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罷,都是虛虛的半點不著力。直到他來到門口那幾個熟悉的門房面前時,這才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勞煩通報一聲劉公公,就說焦芳求見。”

    儘管往日這位焦閣老是劉府的常客,可此時此刻,幾個門房卻連猶豫都沒有,其中那個領頭的就行了個禮說道:“焦閣老,不是小的不給您通報,實在是劉公公早就吩咐了下來,今夜不見客,誰都一樣。您老若是有什麼事明日再來吧。”

    焦芳今日已經受挫太多次,此時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莫非張西麓求見,劉公公仍是閉門不納?”

    面對這種質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其中那個最年輕的當即笑道:“焦閣老說笑了,若是張大人,劉公公早有吩咐,不論什麼時候都許他徑直進去。只是,這會兒張大人是不可能來了,因為張大人就在裡頭陪著劉公公喝酒賞歌舞。聽說剛剛劉公公一高興,把下頭人才剛孝敬上來的一個歌舞班子一股腦兒轉送了張大人,張大人高興得不得了……”

    儘管這話還沒說完,但焦芳已經知道,今晚自己是別想見到劉瑾了。就算見到劉瑾,劉瑾肯不肯聽自己說完話還是問題,而一旁的張彩自然絶不會放過這樣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他拼著最後一點力氣彷彿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往回走,但上車的時候卻腳下一個踉蹌,即便旁邊有李安扶著,可他仍是狼狽地突然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地,隨即就腦袋重重磕在了車轅上。

    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曾經的盟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他曾經對劉瑾提過的,可以借助這個對朱厚照仍有些影響的人,把徐勛拉下馬,他怎麼先頭就忘了?這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當劉府之外因為焦芳突然昏倒,一時焦芳的從人和劉府那幾個門房亂成一團之際,劉府大堂之上,劉瑾正在聽張彩細緻入微地對他分析著自己那幾個侄兒的優劣,不時輕快地點點頭。等到這兒剛剛告一段落,就只見孫聰突然快步進來,瞧了一眼張彩才行禮低聲說道:“公公,焦閣老在門前求見,依照您的話打發了他回去,結果他在上馬車之際一頭栽倒,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

    “呸,這樣的苦肉計,也想打動咱家?”劉瑾一時眉頭倒豎,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和徐勛偷偷摸摸商量了那麼久,必定是因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這會兒又來見咱家幹什麼?兩面三刀的傢伙,咱家當初是瞎了眼才這麼倚重他!別管他,讓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孫聰聞言不敢再勸,掃了張彩一眼,見其氣定神閒絲毫沒有相勸的意思,他便行禮之後匆匆離去。直到他走了,張彩才開口說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閣老太苛了,畢竟是非黑白還不知道,更何況,真正說起來,我才是從前平北侯最親近的人之一……”

    “誒,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勛斷了之後就從來不曾見過他,咱家信得過你!”

    聽到劉瑾說出這話,張彩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之色,隨即卻又輕聲說道:“多謝公公。只是我剛剛說不要待焦閣老過苛,還有別的緣故。焦閣老在朝中官員那兒雖說人緣不佳,但在宮中卻還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當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便是和他交情甚篤。”

    見劉瑾一時為之色變,張彩便閉上嘴再沒有說下去。他很清楚,劉瑾做事素來斬草除根,李榮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著,自然會輪到焦芳!這一塊此前朝堂眾多想要搬動卻未果的攔路石,終於在徐勛和他不曾見面卻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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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至親至疏父子

    大晚上的徐府,這會兒正燈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場四周擺著幾支火把,場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糾正著葉堯的姿勢,口中又在說著夜箭的種種要旨。例如該如何判斷風向,如何辨別靶子,如何權衡距離等等。好一番說教之後,眼看葉堯輕輕一鬆手,那把小弓上頭搭著的箭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最後堪堪射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離靶心老遠,徐良仍然脫口讚了一聲好,隨即重重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強多了!想當初那小子跟著我練箭,一開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脫靶的,更不要說這夜射了!”

    “爹,你就別在堯哥兒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隨著一陣鼓掌聲,徐勛便出現在了演武場中。眼見得葉堯眼睛一亮,隨即一溜煙跑了過來行禮,他就笑著一手托起了葉堯,隨即衝著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藝上頭就是個半吊子,所以才給爹你找了個金玉良材來。怎樣,堯哥兒無論是底子也好性子也罷,都是上上之選吧?這徒弟你可是收著了,異日名頭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盡會尋你爹開心!”

    徐良沒好氣地瞥了徐勛一眼,見葉堯只顧笑卻不說話,他就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隨即示意他繼續去練一會兒箭,這才看著徐勛說道:“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你才受命接掌前軍都督府,不得在那兒對那些比你年紀少說也大兩倍的老大人們立威麼?”

    “這都什麼時辰了,還早?”徐勛笑呵呵地一挑眉,這才氣定神閒地說道。“再說,我又不是隨隨便便就擺臉色給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請上上下下在福慶樓吃了一頓酒。近來每次都選在那兒請客,從掌櫃到夥計,一見著我就是眉開眼笑的,甭提多高興了。再說,都督府就是個給高階武官勛貴養老的地方,他們巴不得巴結我這個正當紅的新貴。我幹嘛要立威?”

    “你還新?”徐良哼了一聲,隨即才皺眉說道,“倒是你三言兩語把焦黃中罵得吐血不起,聽說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拚命!”

    “只是把人罵昏過去了而已,什麼吐血不起人快死了,還真夠以訛傳訛的。若我真有這樣的本事,日後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頭把敵酋給罵死得了!”徐勛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說道,“更何況,焦芳早已經日薄西山,卻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剛剛,我才去見了他一回,火上澆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怕是會再去沙家胡同劉府走一趟。只不過他恐怕得失望了。劉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經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說張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見徐勛臉色陡然一沉,儘管他知道提到此事會讓徐勛不快,但還是開口說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也別太惦記了。而且我聽說張西麓在劉瑾那兒似乎從不摻和和你有關的事,也算是一個態度。再說,以你如今的聲勢。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幾個在麾下,省得一個人勞心勞力。”

    “多謝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勛輕輕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爹,您還不到五十,說起來其實比張西麓更年輕。可為了我的緣故,您這一身武藝卻只能……”

    “說這些幹什麼!”徐良笑呵呵打斷了徐勛的話,隨即開朗地說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說歷朝歷代,咱們大明朝開國到現在多少名臣勇將,可不說能夠代代出色,就是兒子能夠不給父親丟臉的就已經很少見了的。能有你這麼個讓人畏之如虎的兒子,我這個當爹的早些退下來過含飴弄孫的日子有什麼不好?千金難買老來福,再說你還給我找了個好徒弟教導,我這日子過得舒坦得很。”

    父子倆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這時候,兩人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煞風景的咳嗽,緊跟著才是金六畢恭畢敬的聲音:“老爺,少爺,外頭有人投書,說是老爺的太平裡舊交。”

    此話一出,不但是徐良,就連徐勛的面色都變了。自打徐府門庭若市以來,金六專管門上迎來送往,對於甄別那些目的各異的訪客,已經很有一手。甚至連冒充太平裡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兩語後就犀利地予以戳穿攆人。所以,能讓金六把這書信遞上來,就足以說明來人至少真的是太平裡的住客。想到這裡,徐勛掃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過來之後,就伸手接過了其雙手遞來的書信。

    他也顧不得這兒光線昏暗,就著金六高高抬起的燈籠打開了信封,只掃了一眼上頭的字,他便面色沉重地掃了一眼徐良,無聲地把信遞了過去。而徐良沉默地從徐勛手中接了信,低頭看了一眼後便沉聲說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儘量別讓人瞧見,把人安置在勛兒書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應命離去,徐良才長嘆了一聲說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就算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徐勛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話,見徐良的臉色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便伸手攙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當年爹不是對他說出了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麼,現如今難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們父子倆且去見一見他!”

    聽到徐勛竟是如此說,徐良面色一怔,蠕動了一下嘴唇,終究什麼都沒說。而徐勛開口叫了葉堯過來,囑咐其再練一刻鐘就早些沐浴休息,見小傢伙連連點頭答應,他便笑著點了點頭,扶著徐良轉身往書房那邊走去。這一程路並不遠。然而父子二人卻走了很長時間,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勛則是心中狐疑。更要緊的是,他深深記得之前初到延綏時,楊一清轉給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謀的信。

    等到了書房,徐勛見院子門外守著金六,而阿寶和陶泓則是雙雙守在書房門外,雖知道兩人絶對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後,還是開口吩咐道:“你們兩個退開十步遠處,記得不許任何人接近書房,否則立時出聲示警。”

    “是,少爺!”

    甫一踏進書房,徐勛便看到了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裡,此人仍舊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整個人都散發著某種陰沉沉生人勿近的氣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現身見過沈悅。也見過徐良,卻唯獨不曾見過自己,他不禁眉頭一挑。

    他是兩世為人的人了,儘管對於這身子的原主對父親滿腔孺慕之心卻最終落空,以至於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他心中頗有些同情,但同情並不意味著他就要替其認下那段親情,畢竟,骨子裡他就是另外一個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後。旁若無人地將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隨即淡淡地說道:“尊駕說是家父的舊交,今夜來訪可有什麼事麼?”

    聽到徐勛這麼*的口氣,徐良不禁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開口,卻不妨徐勛的一隻手就這麼按在他扶著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左手邊坐著的那黑衣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口。

    “我知道……我沒臉來見你們父子。”

    “這種沒必要的話,尊駕不用說。我和家父也沒工夫聽。若有什麼要緊事,請開門見山,不用如此拐彎抹角。”

    這時候,徐良終於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勛,這才緩和了語氣開口說道:“二爺有什麼話還請明說吧。你當初來見我和悅兒的事,勛兒已經都知道了。他的性子你也應該清楚。愛憎分明行事果決,你若是拖泥帶水,我也攔不住他。”

    “好。好。”連道了兩個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張既有燒傷也有刀劍所傷,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的臉,他見徐勛盯著自己的臉,面色卻紋絲不動,這才自嘲地說道,“這幅樣子是很嚇人,不過你們也不用可憐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從我因為敗盡帶出去的那些銀錢,而選了拋家棄子的這條死路,徐邊就早已經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沒什麼兒子。”

    眼見徐勛眉頭一挑,彷彿真的一言不合就會下逐客令,徐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說道:“好了,我也不說這些題外話。實話實說,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或者說的更確切一些,這十幾年二十年來,我都是在為如今這位寧王奔走做事。”

    此話一出,徐良頓時大吃一驚,而徐勛早在當初接到那一封讓他不要干涉寧藩復護衛的信時,心中就已經有幾分猜測,因而只是冷笑道:“原來二爺倒是攀上了高枝。”

    “不是什麼高枝,只是我那時候沒有其他出路,而那裡肯收留我而已。”徐邊那猙獰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亦或者是他已經多年很難流露出外人能看懂的表情,“提督內廠的那位錢大人到了江西之後,見了江西通省上下不少官員,當然在寧王府呆的時間更久。寧王前後送給他黃金千兩,白銀萬兩,更讓他嘗盡王府美色,所以倘若可能,他大約是真想樂不思蜀。”

    “哦,竟有此事?只是,二爺告訴我這個,不會是想讓我痛下殺手,辦了這個膽大妄為的錢寧吧?”

    見徐勛雖是如此發問,但臉上分明沒有絲毫驚奇訝異,徐邊不禁想到了這個兒子這短短幾年間辦到的事情,想到了那猶如奇蹟一般的躥升經歷。於是,心中更覺苦澀的他只是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自然不是。我知道平北侯素來耳目靈通,這些事絶不會不知道,只希望二位能夠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放過寧王過往的那些罪過。至於往年先頭寧襄王的那些罪責,人都已經死了,還請不要以此追究其子孫。寧王殿下既然對區區一個錢寧都如此大手筆,自然更不會虧待了平北侯……”

    不等徐邊這話說完,徐勛便冷冷地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二爺以為我徐勛如今已經到了能夠一言決斷如此大事的地步?休說以情分來說這種事著實可笑,就說以你說這話的資格,你是寧王府的什麼人,領了什麼俸祿,夠格來說這種話?”

    “勛兒!”見徐勛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徐良只能再次喝止了他,旋即就皺眉看著徐邊說道,“二爺,倘若你今天只是為了這些來的,我得說,你今日不該來的!倘若你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那麼就恕我父子倆不遠送了!”

    面對冷若冰霜的徐勛,以及此刻同樣沉下臉的徐良,徐邊默然片刻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卻是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及至他出了屋子,聽到外頭傳來了阿寶和陶泓的聲音,徐勛便出口喝了一聲金六送人出去,等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了一聲。

    “滿口的鬼話,他以為我會相信?”

    徐良心裡正翻騰,聽徐勛這麼說,他頓時愕然說道:“怎麼,你覺得他剛剛那些話不盡不實?”

    “說是不盡不實倒也未必,他本來就沒指望我們會相信他的話,只是點醒一件事而已。爹,你忘了從前他是怎麼對爹你說的。那時候他說的是在一條道上無法回頭,而且可能牽累兒子和親族,這才想讓所有人都當成自己死了,現在卻說什麼當初是敗光了銀錢不得已拋家棄子投了寧王府,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徐良這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一時間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意思是,那位江西的寧王興許是……興許是圖謀不軌?”

    “不是興許,而是一定!”

    徐勛想起歷史上那位造反如同鬧笑話的寧王,不禁哂然一笑。如今雖說沒了坐鎮江西的王守仁,可是,要把其的逆謀變成笑話,以有心算無心,同樣並沒有太大困難。他花了這麼大的勁讓寧王的名聲臭了大街,可絶不是單單想讓劉瑾焦頭爛額,讓寧王上下跳腳而已。今晚徐邊的不打自招讓他有了最後的確信,那就足夠開始另一手佈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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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煽風點火,釜底抽薪!

    崇文門南邊抽分廠大街和崇文門外大街交界處的一處宅子,從外表上看來,和京城南邊的那些尋常屋宅乍一看並沒有什麼兩樣,頂多是宅院寬敞些,內中還使喚了兩個僕人。而作為主家的老者甚是和藹可親,閒來無事的時候,常常連個從人也不帶,就背著手在附近街坊轉上一圈。街坊四鄰們起頭對這位下頜無須的老人還有些好奇,但聽其聲線自然,說話又文縐縐的,自然都以為其是個老學究。甚至還有幾個大人商量過湊錢請老人開間私塾教授孩子,卻都讓老者笑呵呵地拒絶了。

    老者倒是有一二後生晚輩時不時前來探望請教學問,常常出入的那個少年街坊四鄰也都熟絡了,甚至有自來熟的會叫上一聲歆哥兒,或是四郎,而這少年雖已經是秀才,待人卻極其客氣有禮,甚至還有那等家境小康的上門打探過其的親事,都被老者笑著打哈哈岔了過去。除了那位歆四郎之外,常來常往的還有個更靦腆的少年,生得臉嫩不願多語,但對人也一樣是客客氣氣,偶爾還會從袖子裡拿出些市面少見的蜜餞果子給小孩子吃,自然人人都喜歡。

    然而,這一天老者家裡卻來了一位少見的客人。這客人是坐著馬車來的,並不是前呼後擁極其招搖,而且走下馬車的時候,赫赫然已經顫顫巍巍連走路都很不穩當,怎麼也有七老八十的歲數。儘管從前街坊們也曾經看過這一家有些旁人家少見的富貴客人蒞臨,但這一位這般年紀大的卻還是頭一次瞧見,少不得多瞅了幾眼。

    對於外人那些詫異猜度的目光,李榮絲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扶著旁邊一個童兒的手進了院子,見蕭敬正接過一個老僕遞來的軟巾擦了擦手,隨即含笑走上前來。即便正式退休至今只是一年多,但看看對方精神矍鑠的樣子,自己卻已經徹徹底底老朽不堪。他仍是生出了一種打心眼裡的羨慕。

    “蕭公公,你這隱士日子可真是猶如閒雲野鶴,逍遙得很哪。”

    “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這頂多也只能算是中隱。更何況,三天兩頭便有家中子侄來請安問好說學問,什麼逍遙,也就是樂得自在罷了。”說到這裡,蕭敬若有所思地端詳著李榮,隨即便擺擺手吩咐老僕退下,這才氣定神閒地問道。“倒是聽說李公公原本要去南京的,後來卻不曾走,卻也一直沒能再見,今日你這一來是……”

    李榮掙脫了身邊那個童兒的手,打發了他到外頭等。他方才拄著枴杖往前頭走了兩步,眼看和蕭敬面對面只差著兩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蕭公公,自打你離開宮裡,雖說瑞生是皇上面前首屈一指的紅人,但對於你那些留在宮中的舊人。別說重用了,就連照應也很少。都說人走茶涼,聽說你那個侄孫蕭歆。今年鄉試也落榜了,事到如今,你當年對徐勛那小子何等栽培,如今結果卻如何?”

    蕭敬不想李榮少有地登了自己的門頭,竟是為了這麼一件事,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啞然失笑道:“沒想到我家裡一個後生晚輩,卻還累得李公公這樣關切。人走茶涼原本就是官場常理。而且他既然要走科場,本就得靠自己,況且他還年輕,受點挫折是好事。”

    和蕭敬共事了幾十年,對於其人的性子,李榮早已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光憑這樣無法勾起蕭敬的怨尤之心和意氣來,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蕭公公果然高風亮節,可現如今不是你想不做什麼,就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劉瑾和徐勛已經不似此前一般蜜裡調油如膠似漆,而是形同水火勢必要分出一個勝負來。有道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咱們雖說已經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可下頭的晚輩後生還有那麼多,難道你就甘心真的讓他們被人欺負了去?”

    見蕭敬彷彿有所心動,李榮便又侃侃而談道:“這一科主持順天府鄉試的是翰林院學士劉春和侍讀學士吳儼。吳儼卻不必說,是副主考,資歷又淺,而劉春卻素來有文名。而且他的座師是當年成化八年的狀元公吳寬,吳寬和首輔李西涯有君子之交,曾經常有詩詞唱和,因而劉春亦是李家門下走動甚勤的人,你說此事是否有李西涯之意?而就在不久之前,徐勛在雙塔寺面唾焦黃中的時候,也曾經以鄉試落第譏刺於人,安知他沒有在其中搗鬼?蕭公公,你太相信這個刁滑的小子了,也一樣太相信瑞生了,他往你這兒走動雖勤,可有多少照應?”

    聽李榮一口氣就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蕭敬漸漸便收起了起頭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直到對方都說完了,他才淡淡地說道:“李公公,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咱們都已經七老八十了,做什麼不想著在家裡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卻還想著和人去爭?我知道你去年被硬生生掀翻下來,未免心中不死心,但與其被牽扯進兩方角力的陣營之中,跌得粉身碎骨,還不如急流勇退來得好。你我共事那麼多年,就算我給你最後一個忠告,有時候,抽身而退是好事,不要被仇恨利益矇蔽了雙眼!”

    聽到蕭敬竟然撂下了這樣的話,李榮頓時勃然色變,知道指望蕭敬在宮中還有什麼剩餘人手的指望是落空了。他的臉上一瞬間就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儘管即刻壓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遮掩不住了。盯著蕭敬死死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握緊了拳頭。

    “蕭梅東,只希望你異日不要後悔!”

    眼見李榮撂下這話後徑直轉過身,就這麼拄著枴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蕭敬不禁露出了一絲憐憫之色。然而,等到人走出了門時。他仍然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從宮中人人趨奉的司禮監大佬,淪落到京城和尋常老翁別無二致的老朽之人,這落差確實不好承受,但卻是曾經身居高位的人必須得習慣的。否則,那些致仕回鄉的閣老尚書們怎麼過日子的?

    “李茂春。你可不要淪落得和王岳一樣的……”

    蕭敬嘴裡這番話還沒有淡去,就只聽門外驟然傳來了一陣喧嘩。他先是皺緊了眉頭,隨即就勃然色變,竟是連叫上僕人都顧不上,徑直三兩步直奔門外。眼見李榮那輛馬車旁已經是多了二三十個身著玄衣的彪形大漢。而一大把年紀的李榮正被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扭著胳膊,他登時又驚又怒,當即開口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意欲何為!”

    “蕭梅東,你看見沒有,這就是如今的世道!”李榮已經認出了這些中不少都是東廠中人的服色。想到昔日靠著掌握東廠的王岳,他能夠把這些玄衣番子如臂使指一般地隨意調撥。現如今卻是這麼一撥人來了結自己,他只覺得又是荒謬,又是痛悔,眼見人更是拿了繩子上來捆自己,他一時更是提高了聲音說道。“今天是我,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眼見四周圍有好些百姓在看熱鬧,今天率隊出來的魏三頓時尖著嗓子喝道:“內廠東廠辦事,閒人退避,否則別怪咱家不客氣!”

    儘管起頭瞧著這些人不是好路數,然而。當聽到是廠衛的時候,眾人仍是立時作鳥獸散。這時候,魏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敬說道:“蕭公公。咱家只是奉了劉公公的吩咐,帶著內廠和東廠的人前來捉拿妖言惑眾的賊子,並非有意驚擾。”他一面說一面擺手示意人塞住李榮的嘴,卻是絲毫沒有敬老的心,又伸出巴掌在李榮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輕輕拍了拍,這才語帶雙關地說道。“劉公公留了你一條性命,誰知道你卻如此不安分。既如此又怪得了誰來?”

    即便蕭敬早已經沒了爭強好勝的心思,可面對這麼一個得志便猖狂的角色,他仍然生出了深深的怒火。他和李榮當年明爭暗鬥,齟齬不小,可終究不曾完完全全撕破臉,所以哪怕李榮今日登門並非好意,可就在自己門前遭到這樣的對待,他怎麼也不能完全坐視。想到這裡,他便沉聲說道:“就算是劉公公差遣你辦事,也應該不曾讓你用這等無禮手段!要知道當年皇上年少時,一直都是李公公前後伺候,這情分就是劉公公也比不得!”

    魏三頓時迴轉身來,剎那間的驚疑過後,他便露出了滿臉譏誚之色:“蕭公公,咱家是敬你當年是宮中前輩,可不是怕了你!此一時彼一時,好漢莫提當年勇,想當初王岳徐清他們幾個何等威風,如今還不是亂葬崗上的幾堆枯骨!來人,把人給我押走!”

    啪啪啪啪——

    就當蕭敬只覺得氣怒攻心,一時連胸口都氣悶了起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陣不緊不慢的拍巴掌聲。循聲望去,見崇文門外大街那邊,三五個人不緊不慢地轉出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認出了為首的那人,剛剛繃緊的神經頓時猛地為之一鬆。整個人鬆弛下來的同時,他忍不住伸手在門邊上扶了一把,這才露出了笑容。

    “好威風,好霸氣!”

    一面緩步而行,一面輕輕鼓掌,眼見得魏三和週遭眾人先是如臨大敵,緊跟著就都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徐勛這才不緊不慢地環視了這些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了李榮身上:“沒想到啊,前司禮監掌印太監,就連皇上也要叫一聲李伴伴的人,如今卻是東廠和內廠幾個小嘍囉當成了賊子,也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會是個什麼表情。”

    魏三已經不想知道這事兒怎麼會驚動徐勛了,更不想知道為什麼從來就聽說和李榮不對付的徐勛竟然會親自出面,他只知道這事兒若鬧開了,他沒法向劉瑾交待,更沒法善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劉瑾扔出去當替罪羊,消受所有皇帝的怒火。然而,他的光明前途如今才剛剛開始,自然不想就此完全葬送了,因此,他幾乎用自己最慇勤恭敬的笑容。最卑躬屈膝的態度上前陪笑道:“侯爺,侯爺,這只是個誤會……”

    “誤會?”

    “是是是。”魏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輕聲說道,“侯爺不是一直和這李榮不太對付麼?聽說就是他私底下對皇上又進了讒言。試圖離間皇上和您的關係,這樣的賊子……”

    “哦,這麼說,劉公公是在替我著想?”徐勛見魏三的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頓時眉頭一挑嗤笑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好了,我也不和你們這些小嘍囉廢話,這事兒既然給我撞見了,那就不能當成沒發生過。把人給我留下,你們可以滾了!日後若是再讓我看到你們在蕭公公這私宅左右出沒,休怪我不客氣!”

    魏三不想徐勛竟然如此武斷強勢,甚至絲毫不考慮和劉瑾翻臉的後果。然而。即便他很想下令手下不理會這些把人押走,亦或是乾脆當面和徐勛衝突一場,然而,當看見這抽分廠大街的另一頭,一行身穿深紫色袢襖的漢子往這邊行來。他一下子就想到,這城外南邊的地皮,素來就是西廠和府軍前衛的底盤,若硬來無論如何也贏不過。再者徐勛既是不惜撕破臉,他回去對劉瑾總有得一個交代。於是,在眼睛骨碌碌轉了片刻之後。他立時痛下決斷。

    “好,既是侯爺一定要如此,那我自然不敢不從命!放人。咱們走!”

    眼看內廠和東廠的這麼一批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蕭敬看著那邊失去人挾持,竟是癱坐在那兒的李榮,一時露出了異常複雜的表情。他先看了一眼徐勛,隨即緩步走上前去,伸手親自給李榮解開了繩索。又摳出了那一團堵嘴的破布。眼見李榮幾乎是按著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到最後整個人無力地癱倒於地。他方才低聲說道:“李茂春,聽我最後一句勸吧,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李榮卻彷彿恍若未聞似的,惡狠狠瞪著徐勛,喉嚨沙啞得人問道:“為何要救我?”

    “李公公想必弄錯了。”徐勛聳了聳肩,隨即神情冷淡地說道,“只憑你從前算計了我一回又一回,今天便是別人拿了你去要殺要剮,那也不關我的事!只是既然是在蕭公公門前,我便不能坐視不理!今天這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要是還想再自找死路,那就沒有這麼便宜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到這裡,徐勛便轉頭看著那一十幾二十個軍士吩咐道:“從今往後,蕭公公這私宅左右給我派上人護持著,若是再有剛剛那種貨色耀武揚威,亦或者是意圖窺伺,全都給我打走,出了事我兜著!”

    “得令!”

    說完這話,徐勛再也不去看形容狼狽的李榮以及他身後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徑直走到了蕭敬身邊,親切地攙扶了人的胳膊,這才開口說道:“今日正好有空來看看蕭公公,不知道能否叨擾一頓飯否?”

    “你呀!”儘管徐勛對於李榮毫不客氣,但這種舉動畢竟和之前魏三那夥人大不相同,再加上也是徐勛及時趕到,又給他做了偌大的面子,他自然心中記情,當即笑著說道,“既然來了,難道我還能趕你出去?屋裡坐吧!”

    他看了一眼李榮,心中轉過了一個念頭。趁著徐勛人在這,趕緊派人將其送出京城,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說話間,兩人就這麼進了宅子,而徐勛的一應隨從護衛人等則是散開了來,那些西廠和府軍前衛的軍士亦是漸漸散去。癱坐在地的李榮回味著徐勛剛剛的話,儘管面上的恨意尚未散去,但他的心裡卻深深地明白,自己的時代真真切切已經結束了。倘若不是今天徐勛正好殺了出來,只怕他會和王岳一樣,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

    和朱厚照的那次偶遇是精心設計的,只要劉瑾和徐勛都有所提防,他做不到第二次了!而朱厚照如今已經立了皇后,正是春風得意的當口,哪怕想到他李榮,也會被人遮掩過去。他這一把老骨頭,早已不是當初宮中權勢煊赫的大璫了!

    外間的動靜也一度讓蕭宅上下驚惶難安,然而,當徐勛陪著蕭敬一塊進來的時候,早認識這位平北侯的兩個老僕立時鬆了一口大氣,送上熱茶後,就按著蕭敬的吩咐去廚下預備飯食。而蕭敬眼看著徐勛閒適地在面前坐下,旋即就似笑非笑地問道:“我這老骨頭剛剛是一時動了意氣,可世貞你這少有的強硬態度,應該不止是為了給我做面子吧?”

    “蕭公公慧眼如炬。”徐勛也不否認,爽快點了點頭,“我今天做的,不過是為了在已經背不動東西往前走的駱駝身上,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扯著蕭公公你的虎皮派點用場。少年得志烜赫一時,我從前一直很少在人前耀武揚威,近來卻已經有了好幾次,想必這官大脾氣也就跟著大的傳聞,應該滿城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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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焦芳捲鋪蓋,上下各歡騰!

    對於焦家來說,旬日之內,先是焦黃中至今病得還不能下床,緊跟著又是焦芳被隨從們緊急送了回來,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然而,前者是栽在徐勛手裡,後者卻是在劉瑾手中受挫,一時間就連下人們都生出了一種有些不好的預感。

    儘管在外官任上兜兜轉轉多年,但焦芳好歹在回京之後,無論風評如何,一直都是官職一路往上走,如今也已經是內閣次輔,不會就這麼倒台了吧?

    “李安,李安!”

    當躺在床上的焦芳悠悠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開口叫著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親信。然而,人卻沒有應聲而至,身旁伺候的丫頭怯怯稟告,說是李管事奉老爺的命出去了。想著李安必然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見李榮,焦芳心下稍安,支撐著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卻是直接吩咐把診脈的大夫請來。出乎他意料的是,來的卻不是此前給焦黃中診過脈的那幾個太醫,而是個鬍子頭髮雖花白,但一眼看去便是市井大夫之流的老者。他耐著性子聽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艱深脈理,最後終於不耐煩地喝道:“究竟老夫的情形如何?”

    “老大人的病只是因焦慮失神而引起,並無大礙……”

    “並無大礙你就滾!”焦芳此時此刻心裡滿滿噹噹都是鬱氣和怒火,厲聲把人趕了下去,他便沖兩個噤若寒蟬的婢女質問道,“怎麼請的這種鄉野之人,太醫院的太醫都死絶了不成!”

    然而,那年紀一大把的老大夫卻也有幾分傲氣。無緣無故被人喝了滾就已經是心頭惱火,待聽得焦芳竟然說自己是鄉野之人,他更是氣得心肝亂顫,最後氣咻咻地說道:“焦閣老說的沒錯,太醫院的人已經撂下了話來。就是死絶了也不會再看你焦家人的病!至於老夫這個鄉野之人,自然也是沒本事給你這樣的貴人診治,只不過,老夫在這京城上下也算有些名氣,令父子就自請多福吧。就算你們在朝廷聲勢再大,難道還能把大夫綁到家裡來不成?哼,辱沒斯文,斯文掃地!”

    最後這八個字一出,他便徑直拂袖而去,看也不看屋子裡那兩個瞠目結舌的婢女,以及氣得鬍子都顫抖了起來的焦芳。

    等到心情好不容易平復了下來。焦芳看了一眼兩個連頭都不敢抬的丫頭,再一咀嚼那大夫的話,他心裡不覺一時咯噔一下。只要他還是閣老一天,太醫院的人論理就不會那麼大膽,可這些人既然敢**裸這麼做了。沒有人縱容撐腰是不可能的。一想到再次被徐勛擺了一道,而且又被劉瑾拒之於門外,他竟不禁又覺得胃肝一陣陣隱隱作痛。

    此時此刻成了這般樣子,再撐著出去見人也不過是笑話,再加上沒有任何力氣,他索性連話也懶得說。只是靠在那兒思量該如何度過這一道難關。然而,無論他怎麼想,腦袋裏總是一團解不開的亂麻。甚至於越想越頭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頭一看,就只見是滿面驚惶的李安跌跌撞撞衝了進來。

    “老爺,大事不好了!”李安甚至顧不得旁邊還有兩個丫頭,單膝跪在床前的踏板上。隨即便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今天。劉公公派了東廠和內廠的一撥人,在外城差點拿著了李公公!”

    乍然聽見此言,焦芳只覺得整個人彷彿被雷電劈中了一般,一時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老半晌,他才醒悟到李安說的只是差點而不是真的拿著了,頓時追問道:“那後來呢,後來如何?李公公如今怎樣了?”

    “這個……”面對自家老爺滿是期冀的眼神,儘管李安不想讓人失望,但知道這事兒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的,早了早好,因而只能把心一橫道,“因為是在蕭公公的府上門前把李公公截住的,所以最初蕭公公出面攔阻,可那幾個狗才竟膽大包天地擠兌了蕭公公幾句,最後還是……”瞥了一眼焦芳之後,他的聲音一時變得無比艱澀,“最後是平北侯突然出現,趕跑了人,把李公公保了下來。聽說,蕭公公讓人拿了銀子給李公公,平北侯卻不過蕭公公的情面又讓人僱了車,護送李公公去南京了。”

    當這話說完的時候,李安就只見焦芳兩眼渙散無神,最後竟是整個人癱倒了下去。儘管他一度預料到了某個最壞的可能性,可這時候仍是魂飛魄散,慌忙上前就狠狠掐了焦芳的人中,好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儘管他最終是成功把焦芳喚醒了過來,可看著這位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能最終破解的官場不倒翁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氣餒和挫敗,他立時心中為之一緊。

    “老爺……”

    “去拿紙筆來。”

    見李安滿臉猶豫,焦芳不禁加重了語氣道:“去拿紙筆來!都這種時候了,老夫不自請致仕,難道還坐等別人趕我走不成!去,快去!”

    等到李安連滾帶爬似的匆匆出去,掃了一眼那邊兩個呆若木雞的婢女,焦芳忍不住連笑了三聲,隨即才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被縟,一字一句地說道:“徐勛,老夫當年就不該小看你,一招算錯滿盤皆輸,老夫算是輸給你和張西麓聯手,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笑到最後!”

    “焦芳致仕了。”

    儘管林瀚已經請求致仕,但徐勛卻以讓其留京養病為由,把這位老尚書留了下來。而與其毗鄰而居的張敷華也希望這位老友能夠暫時留下,因而林瀚仍然住在這座每月五兩銀子賃來的尚書府內。這一天,當徐勛突然蒞臨林府,來到林瀚榻前,告知了這麼一個消息的時候,他的眼睛頓時大亮。

    “焦芳,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說出這話的時候,林瀚的臉上儘是暢快和高興,竟是一連笑了三聲。他是接焦芳的班任吏部尚書的,但在此之前,作為南京吏部尚書的他就一直是天官之職最有力的爭奪者。可終究因為是南京官而屢屢不得再進一步。此時此刻,想到自己做成了劉健謝遷等人沒有做成的事,他鬆弛地往後一靠,隨即就看著再無旁人的屋子,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

    “之前外頭的風聲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和張西麓雖說分道揚鑣之後再未見面,沒想到這聯手仍是珠聯璧合,不過旬日之內就把焦芳拉了下來。”

    “大概所謂心有靈犀,不外如是。”徐勛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林尚書,今次首戰告捷。但張西麓可謂已經是在風口浪尖上了。此事至今為止,也就是你我、張總憲再加上張西麓四人得知。哪怕異日林大人入京,卻也不能再讓他知曉了,知道的人越多,張西麓越是危險。須知就連家父以及其餘與我親近之人。也都不知情。”

    “你既然信得過我和公實這兩把老骨頭,咱們自然省得。此等事就連子女親朋也不可吐露半句,我自當這輩子守口如瓶,不過看我這樣子,興許也熬不了兩日了。”林瀚微微一笑,隨即嘆息道。“只是,張西麓自打入了劉瑾門下,那些整飭吏治的手段實在是太嚴酷凌厲了。雖則比劉瑾那些毫無章法的亂政強,推行起來亦是會有成效,但古往今來,做這種事情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他已經自污了名聲,異日若劉瑾倒台。誰能容得下他?”

    說到這裡,林瀚忍不住連連咳嗽了幾聲。到最後便緊緊抓住了徐勛的手說道:“世貞,當初勾踐以西施覆吳,事成之後,沉西施於江,所謂卸磨殺驢心狠手辣,不外如是。倘若他日除劉功成,你預備拿張西麓如何?”

    見林瀚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顯然心中糾結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時半會了,徐勛不禁笑了起來。他沒有任何敷衍,就這麼貼近了這位老者的耳朵,低聲說道:“林尚書還信不過我?你只需要好好養病,就一定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見的!”

    “你這小子就是愛賣關子!”林瀚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然而,他緊鎖的眉頭卻終於舒展了開來。至少,徐勛這人有缺點,但其中唯獨沒有的就是失信,想來真的已經胸有成竹了。

    焦芳從因病自請致仕,到最後准奏,這其中只隔了一天的功夫。他並不是第一次自請致仕了,從弘治年間到如今正德年間,他自請致仕的次數都快百八十了,但一次一次都被父子兩代皇帝懇切挽留了下來。但如今是劉瑾執掌司禮監硃批,內閣送來了這樣的摺子,首輔李東陽象徵性地在票擬上挽留了兩句,而到了劉瑾手上,他立時毫不猶豫地就批了一個准予致仕,命人馳驛送回鄉。

    致仕官員給馳驛還鄉是慣例了,即便當年劉健謝遷這樣的,亦是給了這表面上的體面,而現如今焦芳從正當紅到黯然致仕不過短短一二十日,這急劇的變化一時讓朝野為之議論紛紛。然而,別人議論歸議論,卻少有人上書替焦芳說什麼話——哪怕是往他府裡送過好處這才得以遷轉美官的人——事到臨頭明哲保身,這自然是官場至理。

    於是,從焦芳遞上致仕的奏摺,到最後准奏啟程回家,總共只花了五天時間,幾乎只比劉健謝遷致仕時稍慢幾日,但已經算得上是形色倉皇了。想當初劉健謝遷臨走的時候,還有不少門生弟子前去相送,卻還是被兩人趕了走,但至少李東陽仍在六十壽辰之際親自去送了。然而焦芳這一走,卻是滿城無一人相送,甚至還有好事的百姓放了幾掛鞭炮,那城中鞭炮劈裡啪啦炸響的聲音,便彷彿是攆在焦芳屁股後頭一般,讓本就心情極壞的他更是氣急恨極。

    當馬車離開宣武門的時候,他忍不住挑起窗簾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門,正想暗自撂下那麼一句老夫一定會回來的話時,卻突然瞥見高高的城牆上,彷彿有一個一襲白衣彷彿戴孝似的人,那一瞬間,他本能地想到了徐勛身上,一時間喘了一口粗氣之後便後仰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之間,他心裡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肯定是那個南蠻子,肯定是那個最最記仇的南蠻子,直到這種時候仍不忘羞辱他!

    然而,被人說是記仇的徐勛,這會兒卻正邀約了徐禎卿泛舟什剎海。提到留館任翰林院編修,徐禎卿自然是心中極其振奮,而近日發生在焦家的各種事情,乃至於最後焦芳黯然致仕,帶著焦黃中一塊回鄉,他更是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此時徐勛邀他泛舟,他聽著那隱隱約約的炮仗聲,忍不住笑著說道:“民心所向,足可見一斑。”

    “昌谷這話偏頗。倘若我此時丟官去職,說不定炮仗聲比這更大!”徐勛見徐禎卿為之愕然,他便卻沒有再解釋,而是正色問道,“昌谷於未來可有什麼打算否?是打算留館之後,一路熬資格後入侍春宮,走那些閣臣的老路子,還是有什麼別的打算?”

    “我本來沒奢望能留館,還以為不是進都察院為御史,便是進六部當一任主事。”說到這裡,徐禎卿微微一頓,這才開口說道,“只是,若就在京職,難免眼界狹隘,我只希望歷練幾年後,能夠去主持一屆南邊如貴州雲南乃至於廣西等省的鄉試,在這些偏遠貧瘠之地挑出幾個得用的人才來。我當初若不是運氣,興許已經和伯虎兄一樣的結局,只希望天下英才能夠盡展抱負,天底下再無焦芳父子那樣恃強凌弱的人!”

    “雖說宏願不夠大,但卻是發自內心的赤誠話,好!”

    徐勛輕輕點了點頭,旋即便笑道:“既如此,三年之後,我必圓你的主持鄉試之願!”

    當徐勛對徐禎卿許願之際,沙家胡同劉府,劉瑾正得意洋洋地想著待會兒見到張彩該如何說話。焦芳捲起鋪蓋這一滾蛋,劉宇自然得入閣接任次輔,即便這樣人還是不夠,索性就把曹元也一塊捎帶進去,至於兵部尚書,可以等韓福回來之後先到兵部過渡一陣子,橫豎有了這麼個尚書的名頭,韓福異日接掌戶部也就容易多了。而吏部尚書的位子,他就能順順噹噹騰了出來給張彩,與此同時,讓張彩兼任國子監祭酒,主持明年會試的任命,他同樣從朱厚照那兒討回來了!

    這真是事事順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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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7 01:19:36
第五百九十七章 錢寧回京,巧言令色

    過了德州,往京城的驛路便分成了兩條。一條是走滄州、天津然後轉至京城,另一條則是走真定府保定府再折往京城。兩條路論遠近,前一條路和漕河沿線重合,而且更短更便利,官員上京多半是走這條路。然而,從江西趕回來的錢寧在德州稍作整頓停留之後,卻是沒有按照下屬們所言的快馬加鞭往天津走,而是走了真定府沿線,不兩日就抵達了保定府。

    他會特意往保定府這邊來,為的不是別的,正是在這兒如魚得水的三大公子!

    沒錯,正是三大公子。畿南初戰得勝之後,張宗說徐延徹和齊濟良這三個貴介子弟出身的公子哥並沒有得意忘形,進而帶兵清剿那些山匪響馬盜,而是在傳首報捷之後,就龜縮回了軍營不動了。清苑知縣駱文會和保定知府羅明建險些因為錯報了敵情而被革職,如今即便再看不慣那三位貴公子的做派,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純當沒看見。至於城中原本齊齊議論張宗說三人不頂用不濟事的百姓們,也在城門口和幾處鬧事的旗杆上懸掛了一批不用送到京城的首級之後,從最初的噤若寒蟬轉而變為異口同聲地稱讚不已。

    因而,當錢寧只帶了兩個隨從進城找了一家茶館進去坐下打探時,就只聽四座茶客除卻說道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同時,更多的人都是在那議論紛紛軍營中又出了些什麼麼蛾子,其中一個大嗓門的更是吆喝道:“這一回那三大公子要向齊雲寨進軍了,那可是畿南除了那隻老虎還有張茂之外,這第三位大佬齊彥名的地盤。若這一次也能打贏。三大公子就真的出名了,有沒有誰樂意開個盤口賭一賭?”

    “呸,拿這種朝廷用兵事來賭,你不要腦袋了!”

    “不過是小賭怡情嘛,也就是兩三個銅子的進出輸贏……我是賭這一次那三大公子必輸無疑。先頭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算計了人一把。這次哪來這麼好運氣!”

    “那你這一次輸定了,他們又不是傻瓜,前一次大勝過後卻沒貿然進兵,如今突然一開始打了,分明是有所把握。今兒個出兵。咱們的羅府尊和駱太爺都帶著屬官去送行了,想當初他們可是背後非議最多的,要不是生怕人家又打了勝仗讓自己沒臉,何必這樣去巴結?”

    聽著聽著,當錢寧看到又有說書藝人提著胡琴出來,吹拉彈唱卻是又開始說道那一場夜襲之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丟下幾文錢之後,就帶著隨從悄然出了這茶館。等到滿城又轉了小半個時辰,甚至去觀摩了一下那邊出兵的景象,他方才回到了其他人包下的客棧。一進那間天字第一號上房,他就看見那個滿身杭綢的俏佳人笑著迎了上來。

    “爺回來了!”

    “嗯!”

    儘管在江西徹徹底底品味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甚至於那些女子予取予奪的滋味更勝過尚芬芬,然而,錢寧終究還沒有那麼傻,深知在那兒胡天胡地不要緊,天高皇帝遠,斷然不會報到京城。但若是帶上幾個這樣的女人回來,別說御史,就是他上頭壓著的兩尊大神就決計不會放過他。所以此時此刻。他抬著雙手任由尚芬芬把自己身上那布衫換下來,又穿上了那一襲錦袍,他忍不住伸出手探進其衣襟,興之所至地揉捏了兩下。

    “爺,您看這衣裳才剛換上,天色還早呢!”

    “早?老子行事從來不看什麼早晚!”

    一想到就連張宗說那三個紈褲子弟亦是硬生生被徐勛捧到了這樣的高位上。甚至還打了誰也不知道什麼名堂的勝仗,現如今又要領兵再次去剿匪。他就覺得心底堵得慌。就在年初,對於不用跟著徐勛一塊往西北去巡邊,他還曾經慶幸過,誰知道轉眼間徐勛便又是破虜又是平叛,回來之後硬生生爵位就往上頭升了一級,又讓劉瑾吃了老大的啞巴虧,一時間風頭無二。而後雖是張彩另投劉瑾,林瀚致仕,但此次焦芳的致仕,他卻敏鋭地嗅到了幾分陰謀的氣息,就是張彩的變節,他也覺得不那麼對勁。

    可那又怎樣,徐勛也好,劉瑾也罷,即便能給他高位,可他終究是屈居人之下任由驅策,甚至連前程如何也在別人一言可決之的掌握之中。看看焦芳最得意的時候,距離內閣首輔也只有一步之遙,可如今如何,這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想到這裡,他冷哼一聲打橫抱了尚芬芬大步走到大床旁邊,隨手把人重重往床上一扔,就三兩下剝下了才剛上身的錦袍,竟是就這麼粗魯地撲了上去。喘著粗氣的他甚至都顧不上把尚芬芬身上的衣裳脫乾淨了,只除去了那兩件最礙事的就徑直挺身進入了她的身體,一時間只覺得那股難言的鬱氣隨之一瀉千里。直到心頭那不甘和憤怒都在一次次的馳騁撻伐中宣洩殆盡,他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路上如同今日這番情景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尚芬芬已經早就習慣了。她甚至感覺到,在距離京城越遠的地方,錢寧的暴虐情緒就發作得更厲害。在江西的時候還有寧王贈送的那些美人替自己扛著一些,但如今卻只能她自己苦苦忍受。即便如此,這一趟下江西也讓她得到了不少從前根本無法想像的東西,至少讓她看到了後半生的期望。

    既然沾上這個男人便脫身不能,那麼,倘若有權勢和錢財作為補償,也勉強能捱下去!

    等到錢寧下床叫了外頭一個丫頭進來,尚芬芬撐著痠軟無力的身體起來服侍他用了水,自己草草擦洗過後,又為他和自己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這才出了屋子。見錢寧神清氣爽地下了樓去,她瞥了一眼旁邊的屋子,眼見得門咿呀一聲打開了。從裡頭進來一個中年文士,她便似笑非笑地出聲叫道:“哎呀,羅先生這暈車竟是好了?”

    “只是不習慣這麼長時間地坐車而已,所以才睡一會兒。”那屋子裡出來的人正是羅迪克,他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旋即笑眯眯地說,“只是沒想到錢大人這般龍精虎猛,我隔著一道牆也聽得清清楚楚。”

    “羅先生若是有意,想來我家老爺是很樂意讓賤妾服侍您的。”尚芬芬見下頭大堂中大馬金刀坐在那兒的錢寧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卻對自己和羅迪克搭訕絲毫沒有任何反應。她等到房中的丫頭收拾好了出來,躡手躡腳地退下,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羅先生,如今都已經到保定府了,之前你說好的事情,可要說話算話!”

    “那是當然。在京城最有名的回生金銀鋪裡。我已經替如夫人存了白銀五千兩。只要憑著之前我家千歲爺送給你的那根玉簪子,便能任意支取。”

    “那就好!”

    尚芬芬輕輕舒了一口氣,就這麼憑欄鬆鬆地把頭髮挽了一個纂兒,甚至都不曾再進去照鏡子,就這麼徑直下了樓去。只看其背影。羅迪克就不禁咂巴著嘴輕輕吁了一口氣,暗嘆這麼一個絶代尤物,想當初徐勛卻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簡直和木頭人似的。若非他已經娶妻,又有了個女兒,如今朱厚照也已經大婚。他真要懷疑這君臣倆有什麼不清不楚了。

    在保定府停留了一個晚上,把該打聽的事情全部都打聽完了,次日一大清早。錢寧重新上路之後,自然一路快馬加鞭。只可憐尚芬芬一晚上又經歷了狂風驟雨一般的洗禮,在飛馳顛簸的馬車中幾乎沒辦法入睡,只能就這麼苦苦挺著。好在保定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五十里,在驛站又停了一晚上,等第三日午後。她終於透過掀開一條縫的窗簾,看到了巍峨的京城。

    終於回來了……不。倘若可能,她根本不想踏入這個造成她一輩子屈辱的地方!

    乍然回到京城,錢寧吩咐兩個隨從把尚芬芬先送回家,而羅迪克早已在保定府之後就和他分道揚鑣,隨即他自己就帶著一應親信直奔西安門內的惜薪司內廠。在外奔波這麼久的他一踏進這座讓他得到了盼望已久威權的衙門,一路的困頓就都被一股陡然之間注入身體的精神給打消了。他往公廳正中的主位上一坐,見幾個屬下都上來行禮,他隨手一翻面前幾本簿冊,這才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卻發現少了一個人。

    “魏三呢?”

    “回大人的話,您不在這兒,東廠那邊也沒人,劉公公就讓他去東廠看著一些,這些天他多半時間都在東廠泡著。”

    儘管這是順理成章的安排,但錢寧何等多疑敏感的人,立時嗅到了一股出奇的危機。好容易才利用在劉瑾和徐勛面前的雙重告刁狀,把丘聚趕出了京城的他,如今已經是一手握著內廠和東廠,聲勢蓋過西廠錦衣衛不過是時間問題,哪裡容得有人分薄自己的權?然而,知道這會兒斷然不能因此發作,他淡淡點了點頭之後,就立時站起身來。

    “劉公公眼下可在司禮監?”

    “回稟大人,劉公公應該回私宅去了。”

    得知這麼一個消息,錢寧當即再無耽擱,二話不說便重新出了門。等來到沙家胡同劉宅,面對那不止堵塞了整個胡同,甚至一直綿延到鼓樓下大街乃至於附近好幾處胡同的車馬人流,他一面暗嘆劉瑾權勢之煊赫,一面徐徐減速,最後在劉府門前跳下馬來。

    儘管已經數月不見,但門上的人對於錢寧卻還是熟識的,立時就有人前去通報。不消一會兒,卻是孫聰親自迎了出來:“喲,是錢大人回來了!公公正在裡頭和張大人喝酒,聽說您來了,說是請您進去。”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滿胡同那些滿臉殷羨的人,因笑道,“這兒不少人都是等了十天半個月也未曾蒙公公一見的,公公可是待錢大人您大不相同啊。”

    “是是,卑職能有今天,離不開公公提攜。”

    錢寧口不對心地打了個哈哈,等到進入了劉府,他方才發現數月不見,這房子竟是又有些變樣,別的不說,就是前頭那原本最是庸俗不堪的麒麟大照壁,如今換成了江海泛舟,而石質也顯得粗豪溫潤,不再如此前那漢白玉一般唯恐人不知道這兒住的是當朝第一大璫。等隨著孫聰一路往裡經過了幾處樓閣,他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孫哥,這府裡莫非是請了人重新改動過?”

    “呵呵,不是別人,就是張大人。”儘管孫聰和張文冕,一個和劉宇密切,一個和曹元密切,但因為張彩這人出手同樣是極其大方,又不求他們辦事或是在劉瑾面前說好話,再加上如今張彩已經高昇了吏部尚書,劉瑾恰是對其言聽計從,因而此刻孫聰提到張彩的時候,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敬意,“張大人學富五車,再加上又是胸有溝壑,稍稍一改動,那便是人人說好,你瞧,前頭那荷塘邊上的水閣裡,公公正在和張大人喝酒呢!”

    之前徐勛不在京城,錢寧也沒少來這劉府,深知劉家雖說整日裡一撥撥的公卿大臣進進出出,但常常是一大撥人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劉瑾打轉,真能讓劉瑾這樣對待的,張彩還真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因而,隱隱約約想過是不是要試探試探張彩的他,這一瞬間已經把那念頭丟到九霄雲外了。

    他還是先按照此前的計劃去做來得好,管他張彩是什麼目的!

    “公公,張大人!”

    等進了水閣,錢寧恭恭敬敬對劉瑾和張彩一一行了禮。眼見人如此乖覺,劉瑾深覺有面子,當即笑呵呵地招呼了錢寧近前,又吩咐了侍女搬椅子讓其一塊入座,這才饒有興味地問道:“錢寧,此去江西,可有什麼收穫麼?”

    錢寧欠了欠身,隨即滿臉誠懇地說道:“卑職從前還只以為江南好,如今方才知道,江西比起江南來非但並無不如,文采名士更是尤有過之,怪不得江西自大明開國以來便有文苑之名,只是,那兒的士子們對朝廷大政議論卻極多,有些內容卑職實在不敢說出來有辱公公清聽!寧王為人謙恭得很,我臨行之際他還說公公德高望重,他只恨親藩不能輕離封地,不能拜見公公,否則正想一睹公公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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