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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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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0:22
第五百五十八章 強勢
  
    如今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這時候還吹拉彈唱,分明是故意的!

    早起錢寧來過一次,最後告了丘聚這麼一回刁狀,又和葉廣扯上了關係,徐勛就已經記住了。而下午他和谷大用合謀唱了一回雙簧,谷大用再次提醒了葉廣的病,更是有了他此時此刻悄然來到這裡的探望。然而,就在李逸風心急火燎趕到這兒來見他的時候,這聲音突然響起,不管是不是巧合,這都算是撞在了他的槍口上。

    “東廠好端端在這裡買什麼宅子?丘聚吃飽撐著了?”

    李逸風見徐勛臉色陰沉沉的,問出來的話更是毫不客氣,一時暗自慶幸隔壁那座院子裡的傢伙跋扈慣了,竟然正好撞在了徐勛親自來的時候,而自己真的是一絲一毫都不曾設計過。於是,他一面虛手把徐勛往外請,一面低聲說道:“這都是因為閒園紅火的緣故……丘公公去年才掌了東廠,一場大清洗過後東廠沒多少可用的人,甚至比不上谷公公的西廠人少卻精悍,更比不上錦衣衛從前多年的積累,再加上又多出來了一個內廠,他自然是什麼法子都用了上來。據說,東廠準備暗地裡在東城西城開兩家京城最好的樓子……”

    “你不用說了!”

    徐勛儘管如今不在明面上和人爭強鬥狠,但他當年兩眼一抹黑的時候就敢在金陵給徐氏族長下套子,把徐六老爺徐迢拉下水,繼而更是直接掀翻了趙欽,怎麼可能是善茬?此時此刻喝止了李逸風,他便沉聲說道:“帶路,我倒要看看那邊是誰掌總,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敢欺到錦衣衛頭上來了!”

    李逸風儘管才升了指揮僉事,但如今廠衛的格局是三廠一衛,錦衣衛相比你爭我搶的三廠。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頽勢來。所以,他之前到隔壁宅子裡去見人的時候,那邊的主事太監絲毫沒把他放在眼裡,他只能無奈去找谷大用碰碰運氣,最終仍然沒消息。此時此刻,心中興高采烈的他和幾個校尉隨著徐勛來到隔壁那座重新修葺過的大宅子門前,差了人上去叩門之後,他又低聲說道:“在這兒掌事的聽說是丘公公的一個乾孫子。”

    “沒想到丘公公竟是連乾孫子都如此能耐!”

    徐勛冷冷吐出了一句話。見大門咿呀一聲拉開了一條縫,緊跟著那人探出頭來只掃了一眼,隨即竟是二話不說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隨著裡頭一陣聽不清楚的嚷嚷,不消一會兒,那絲竹管弦聲之外,赫然又是夾雜進了重重的銅鑼聲。面對這有意的挑釁。徐勛登時厲聲喝道:“來人,給我把這門砸開!”

    李逸風見左右都是一愣,反倒是起頭徐勛帶出來的那些親兵護衛蜂擁而上砸門敲門,他立時提高了聲音叫道:“還愣著幹什麼,去兩個人給我找斧頭!”

    起頭乒乒乓乓的聲音不過是聽著嚇人,然而,當李逸風麾下一個少說也有兩百來斤的精壯漢子真的提了斧頭來,重重幾斧頭砍在那門上的時候,徐勛清清楚楚地聽到。裡頭真的傳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喝令自己的親兵在那漢子左右護持,其餘人等全都擺好架勢在門前預備,他就往後退了幾步。很快,隨著那大門被斧頭砸出了一個大窟窿來,裡頭的人彷彿卸掉了門閂,一下子就有人手持刀劍棍棒等物衝了出來。

    李逸風眼見門內少說也有六七十人,他頓時有些緊張。而這時候,他便聽到耳邊傳來了徐勛的一聲嗤笑:“要是連這點烏合之眾都拿不下來,他們也不用跟我了!”

    正如徐勛所說。儘管這大門裡頭人多。但東廠經過之前的大清洗,新收進來的人良莠不齊。怎比得上徐勛這些護衛多半經過了此前軍陣的血火磨練,堵著一扇門每次只放出有限的人來,一番痛揍把人打趴下了再放下一批,這幾個回合之後,看那門內的院子裡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他們就索性反客為主地衝了進去一頓痛毆。待到最後徐勛和李逸風一前一後進了門時,剛剛門裡頭的這些漢子已經沒有一個能站起來的,全都躺在地上直哼哼。

    然而,哀鴻遍野的同時,卻還有人強自撐著爬了起來,滿臉怨毒地叫嚷道:“你們錦衣衛好大的膽子,汪公公不會放過你們的!”

    徐勛聞言眉頭一挑,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李逸風問道:“這位汪公公是何方神聖?”

    “就是卑職之前稟告過的,提督東廠丘公公的乾孫子。”

    “哦。”徐勛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隨即便皮笑肉不笑地問道,“那眼下這位汪公公人呢?”

    剛剛那叫囂的矮胖漢子卻沒發現裡頭的絲竹管弦和戲子們練嗓子的聲音已經都停下了,完全沒品出這番動靜代表著什麼,仍是在那大聲嚷嚷道:“你們有膽就在這兒等著,汪公公一會兒就來了……”

    這宣洩聽著是威風了,然而,屏門處的汪平卻恨得牙癢癢的。剛剛他聞聽消息氣急敗壞地趕了出來,結果卻發現自己蓄養的那些打算送去東廠的手下全都被人揍得滿地找牙,而更讓他心中驚懼的是,李逸風陪著走進來的,竟然是那一個他完全惹不起,甚至自己的干爺爺都不知道能否扛得住的人物!然而此時此刻,麻煩已經登門,他想想躲起來或者是跳牆逃出去求救的可能性,最終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哦,看來管事的人終於來了。”徐勛見屏門處一個身著華麗錦袍的高瘦中年人快步奔了出來,頓時轉頭看了過去。而這時,李逸風也適時解釋道:“這便是汪公公。”

    “原來是汪公公。”徐勛微微一笑,卻連下巴都沒抬一下,“我在隔壁葉大人府上聽到這邊的動靜,本是想來登門拜訪一下,誰知道貴屬似乎很不歡迎,直接給我吃了一個閉門羹。我的脾氣一直不太好,所以一怒之下便給了他們些教訓,想來汪公公不會介意吧?”

    我怎麼敢和您介意?

    然而,汪平正這麼暗自叫苦的時候。偏生旁邊又傳來了一個找死的聲音:“汪公公,就是這傢伙打傷了咱們五六十個兄弟……”

    話還沒說完,說話的漢子就只看到一隻腳從天而降,竟是沒頭沒腦地在他臉上身上狠狠踹了幾腳。就在他被踹暈過去之前的一剎那,他總算是聽到了自家主子暴怒的罵聲,終於一驚之下腦袋一歪很乾脆地昏厥了過去。

    “不知死活的狗東西,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竟然敢對平北伯不敬,老子活扒了你的皮!”

    一通發洩似的痛踹之後。汪平終於有些鎮定了下來。他收回腳理了理衣裳,隨即恭恭敬敬地來到徐勛面前跪下,這才頭也不敢抬地說道:“小的參見平北伯!還請平北伯恕罪,都是下頭人不懂規矩,這才衝撞了鈞駕……”

    然而,徐勛卻沒精神聽他卯足精神解釋什麼。直接不耐煩地打斷了道:“你這宅子是怎麼回事?東廠是緝事廠,什麼時候改行開戲園子了?還有,分明知道隔壁就是掌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大人的住處,如今人還正在養病,你們就竟敢成天在旁邊吹拉彈唱,這是咒葉大人早死是不是?還是說,你是藐視朝廷命官?”

    品級不低的太監睨視朝廷命官,這是大明歷朝歷代都屢見不鮮的事,等閒根本不會得到論處。可這得看是誰!此時此刻,面對這麼一頂當頭扣下來的大帽子的,汪平只覺得頭皮發麻心肝亂顫,慌忙連磕了幾個頭道:“平北伯恕罪,小的真不敢,小的只是一切聽丘公公的……”

    “哦?”徐勛環視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剛剛或哀嚎或咒罵的人已經全都閉上了嘴。顯然,汪平道出了他的身份,這些剛剛還趾高氣昂的傢伙就全都畏縮了。收回目光之後。他才氣定神閒地說道。“既如此,我少不得帶上你去和丘公公對質了。”

    輕描淡寫說出這麼一句話後。他便沉聲吩咐道:“來人,把他給我帶上,去鼓樓下大街西邊的沙家胡同,我倒是要找劉公公評評理!”

    見左右親兵立時快步上前將汪平捆成了粽子似的,還為了以防其開口求饒或是嚷嚷,妥貼地在其嘴裡塞了一團麻胡桃,他又勾了勾手指示意李逸風上來,指著那一地人淡淡地說道:“這些人你聯同西城兵馬司,或者是大興縣衙,把上上下下的戶籍或者路條給我查一遍。若是沒有這些的,全都給我比照流民處置!”

    知道徐勛今天如此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全都是給葉廣撐腰,給錦衣衛撐腰,李逸風自然喜聞樂見高興得不得了,連聲答應之後就躬身送了徐勛離去。倒是他旁邊一個親隨瞧著有些不安,等徐勛一走便上前低聲說道:“大人,平北伯雖說位高權重,可為了咱們的事這樣得罪丘公公,會不會有什麼……”

    “有什麼麻煩?”李逸風斜睨了一眼那親隨,隨即好笑地嘿了一聲,“平北伯從來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不用咱們越俎代庖替他操心。與其擔心這個,還是去葉大人那兒先知會一聲!”想當初他去金陵的時候,那會兒他管著北鎮撫司,平北伯還是一介草民,卻能覆雨翻雲攪動出來那麼一樁大案子,更何況他如今已經位極人臣,還不能對付一個丘聚?

    同樣的話,當徐勛上馬之後,曹謙也上前提醒了一句。然而徐勛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沒事,該出手的時候就不手軟,這是我素來行事的宗旨。”

    錢寧能特意來走他的門路往丘聚身上潑髒水,那麼興許連劉瑾的門頭也走通了。既然如此,他何妨再燒上一把火?要怪就只能怪丘聚自個眼睛瞎了用錯了人!至於東廠換了誰執掌……再次清洗絶對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曠日持久是肯定的,他又有何懼?況且,眼下他添了柴,劉瑾當然會燒起一把大火,他不虧!

    既然說出了晚上要設宴請徐勛的話,在宮裡朱厚照的身邊盤桓了一會,強忍著心頭惱怒聽小皇帝把徐勛從頭到腳誇讚了一通,劉瑾就立時出了宮來。在私宅那一間偌大的議事廳內,他耐著性子聽張文冕彙報了一番投效自己那些文官武將的動向,當聽到韓福在湖北又理出了莫大的虧空,他便得意地笑了笑。

    “不愧是咱家特意從牢裡撈出來的人物,果然有些能耐!”

    “公公,公公,平北伯來了!”

    儘管劉瑾如今執掌司禮監,可謂是一言既出,應者云集,但距離史上那位立皇帝一言九鼎的威勢卻還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因而,九千歲這個稱呼甚至還不存在於他的臆想之中。此時此刻聽著下頭人的大呼小叫,他頓時眼睛圓瞪,隨即詫異地說道:“就算這是來赴宴,人也未免來得太早了吧?”

    張文冕看出了劉瑾的意外,當即輕聲問道:“公公可要去迎一迎,還是學生代勞?”

    “咱家親自去,總得給他一個面子。”劉瑾彈了彈衣角站起身,走到門邊上方才想起一件事來,遂衝著那通報的小火者問道,“他是一個人來的?”

    “不,平北伯還帶著……是他手下的親兵還綁了一個人。”

    劉瑾聽了老半晌沒聽明白,遂也懶得再問,就這麼身著便服迎了出去。到了大門口,他笑容滿面地和徐勛寒暄了兩句,這才裝作才看見似的打量著那兩個親兵挾持的那個中年人,饒有興緻地問道:“徐老弟到咱家這兒來做客,怎麼還帶著這麼一份大禮?”

    “我剛從宮裡出來,去探望了葉大人,結果這才聽說,旁邊那個院子竟是東廠的人買了下來,整日在那裡吹拉彈唱,以至於葉大人不能好好靜養。我本待去好好說一說,可誰料那些個狗才竟然把我拒之於門外。一怒之下,我就索性讓人打上了門。如今這個傢伙說,一切都是丘公公的主意,所以我也沒了主意,索性就把人帶到老劉你這兒來了。”

    劉瑾這才明白事情始末,最初的詫異之後,他登時想起了錢寧的造膝密陳。要不是對丘聚的東廠和谷大用的西廠都信不過,他又怎麼會特地組建內行廠,甚至把錢寧撬了過來?如今徐勛既然肯當這惡人,他就更沒有顧忌了。

    因而,他立時皺眉說道:“竟然有此事?這也實在是太過頭了……這麼著,今晚上咱家也請了老丘,回頭我讓他給你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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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誰借誰的刀
  
    沙家胡同劉府成為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地方,到如今也才不到一年而已。然而,只要來人肯奉上忠誠和錢財就一貫對人敞開大門的劉府大門,這一日卻是罕有地異常難進。一眾備了重禮登門的外官們聽說這一晚劉瑾要招待貴客,在最初的失望之後便都明白了過來。雖有不少人悻悻而去,但也有更多的人仍不死心,打算守株待兔看看能否有今晚來赴宴的大人物瞧得上自己。因而,當徐勛及其屬下帶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了劉宅,頓時引來議論紛紛。

    “瞧見了沒有,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北伯!”

    “這稱呼也就管用幾天了,你看著吧,不出數日,這爵位至少升一級!”

    “升兩級也不奇怪,誰不知道當今皇上最是信賴平北伯,嘖嘖,聽說皇上甚至招過人大被同眠……剛剛這五花大綁的不知道是誰,竟然敢犯在這位大人手裡……”

    在那些或羨慕或嫉妒或惡意揣測的議論聲中,天色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隨著巷子外頭再次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頓時有人伸長脖子往聲音來處望去,當看見那一行十幾個人風馳電掣地拐彎進來,彷彿絲毫不顧忌是否會因為不小心而踩踏到誰,眾人自然紛紛往牆邊閃避不迭。有一個動作慢的僕役甚至被高揚的馬蹄一下子踢中了,好一會兒方才整個人抱著手臂連滾帶爬地坐了起來。嘴角已經是隱現血絲。

    當瞧見頭前那個身穿蟒袍五十出頭的老者一馬當先昂首從正門進去的時候,一時間四周圍議論的聲音便大了起來。新來的問老人,而老人也往往不太清楚。到最後還是一個老軍官嘿然笑道:“諸位孤陋寡聞了吧?那是提督東廠的丘公公!他很少到劉公公這兒來的,今天竟然這樣不管不顧橫衝直撞,當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心情壞著呢!”

    丘聚的心情確實極其不好。儘管汪平不曾跑掉,但府裡後門總算還是有人跑了出來給他通風報信。當得知徐勛竟然率眾砸門打了他的人,還把汪平給綁走了,他一時只覺得心火直竄。打探得知徐勛是徑直到劉瑾這兒來了,他強耐性子把該處置的事情都安排了下去,自己便帶人趕了過來。

    此時此刻,他徑直來到了那座燈火通明的正堂,板著臉背手闖了進去,見堂上除了劉瑾徐勛,谷大用、張彩、焦芳、劉宇、馬永成、魏彬等等一眾人等都在,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問道:“徐勛。你憑什麼擅闖我東廠的地盤。鬧事之後還抓走了咱家的人!”

    不管背地裡是不是小動作不斷,今日既是宴會,不論是劉瑾也好。徐勛也好,兩方的其他人也好,哪怕是馬永成魏彬這樣只不過礙於劉瑾親自請了一聲。不來不好看,只打算過來露露面打個醬油的人,在面上都是笑眯眯的,大家彼此之間其樂融融。所以,丘聚這一來便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自然讓大堂上原本極其融洽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下來。

    然而。被質問的徐勛眉頭一挑,還未曾開口。劉瑾就沉下了臉道:“老丘,今晚是咱家給徐老弟接風,你這是幹什麼?再說,你說的那件事咱家也聽徐老弟說了,是你那個乾孫子行事太過分了,竟然在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的宅子邊上成日裡銅鑼不斷,吵得本就一身病的葉廣連養病都不自在,今兒個徐老弟去探望人,他也不知道消停一點,這不是給你惹是生非麼?徐老弟親自登門要和他理論,他竟然還把人堵在外頭,他以為他是誰?如此不知道天高地厚,專會惹是生非的傢伙,你還這麼著緊他幹什麼!”

    丘聚怎麼都沒想到,徐勛尚未開腔,劉瑾竟是代為出頭,一時間氣得竟說不出話來。良久,他才怒極反笑道:“劉公公說得倒是輕巧!倘若你這兒的張文冕和孫聰也一時做錯事情犯在徐勛手裡,結果遭了這等對待,莫非你也能說這種輕輕巧巧的話?”

    “咱家座下可沒有這等不知好歹的人?”見丘聚竟然敢和自己相爭,劉瑾頓時面色更陰沉了,隨即一手靠在扶手上支著下巴,似笑非笑地說道,“咱家也不像丘公公你這樣,左一個乾兒子右一個乾孫子的收,咱家到現在,名下的宦官也沒超過兩隻巴掌,所以當然不用擔心有人打著咱家的名頭在外頭胡作非為招搖撞騙!”

    “你……”

    徐勛見丘聚氣得臉都青了,這才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說道:“事情因我而起,還請二位不要爭了。只不過,丘公公,這滿京城不知道我和錦衣衛葉大人親厚的人,恐怕不多,而且應該也不包括掌著東廠耳目靈通的丘公公,既然知道卻非得在旁邊日夜騷擾不停,這種不厚道的舉動,我想應該不是丘公公授意的吧?”

    儘管話聽著綿軟,但其中的犀利之意,頓時讓聽者無不凜然。縱使此時丘聚被劉瑾氣得心裡火燒火燎的,也絶不會在言語上被鑽了這空子,當即強壓怒火道:“不過是底下人一時失察,咱家怎會由得人去做那樣愚蠢的事!”

    “既然如此,劉公公剛剛說的話就沒錯了。既然不是丘公公授意,那必然是下頭人肆意妄為,而且……”徐勛頓了一頓,這才似笑非笑地說,“之前我問這汪平的時候,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說,奉的是丘公公之命!”

    儘管徐勛臉上笑著,但丘聚哪裡不知道這小狐狸從來就是笑裡藏刀的性子。以往體味這一點的都是旁人,現如今面對這種凌厲詞鋒的卻成了自己,他忍不住心中一滯。環視大堂上的眾人,見劉瑾依舊面色陰沉。其他眾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事不關己,有的饒有興緻。有的則是竊竊私語……縱眼看去就沒有能夠給他解圍說話的。

    想到當年在東宮的時候,劉瑾還不是他們當中品級最高的,後來小皇帝登基,他們幾個號稱八虎,劉瑾也不是打頭的,可現如今朝中但知道劉公公,他們幾個全都靠邊站。他根本就籠絡不到什麼官員,他肚子裡的那股火氣頓時更旺了。老半晌,丘聚的嘴裡終於一字一句迸出了一句話來。

    “那平北伯想要怎麼處置人給你出氣?”

    “如今是在劉府,而人是丘公公的人,怎麼處置我就不用越俎代庖了。”徐勛一揚腦袋,笑吟吟地衝著身後侍立的曹謙說道,“曹謙,去把人押上來,請劉公公和丘公公處置吧。”

    隨著五花大綁的汪平被押了上來。偌大的正堂一時間更安靜了。無論是平日在部屬面前如何威嚴的官員。這會兒都不吭一聲。而丘聚用惱怒的眼神盯著汪平看了好一會兒,雖很想把這個惹是生非的乾孫子徑直一個窩心腳踹死,但他還是定了定神說道:“人我帶回去。回頭就把人趕去南京新房做雜役,終身不得回京!”

    眼見徐勛微微頷首,彷彿並無異議。丘聚一拂袖子正待轉身要走,豈料還沒邁開步子,後頭就傳來了劉瑾陰惻惻的聲音:“老丘,這樣的處置是不是太輕了些?把人趕去南京,天高皇帝遠,天知道這人是在做雜役抵罪。還是自得其樂繼續榮華富貴?要咱家說,這等惹是生非的傢伙。就要教訓得重一點,以儆傚尤嘛!況且,天知道他之前那樣肆意妄為,是不是被人指使要敗壞你的名聲?依咱家看,罰他沒入更鼓房為淨軍,卻是比去南京強。”

    所謂淨軍,可以說是宦官之中最底層的人物,大多數都是自宮之人。除卻少部分能分到貴人們身邊,大多數人都是稱為淨軍,不但要做宮中最苦最累的差事,而且只要君王覺得宮中宦官太多,亦或是百官上書建言的時候,十有**便是要放出這些人編入口外衛所充軍。至於更鼓房,那更是整個宮城中最苦的勾當,沒有之一,每日夜間上玄武門樓打更,不許帶燈,不論颳風下雨亦或是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全都不能稍有懈怠,稍有錯誤便是嚴責,想當初李榮除去賈世春,便是在賈世春貶去更鼓房的時候下手。

    宮中內官人人都知道更鼓房的苦楚,因而,不但汪平一時魂不附體,就連丘聚也是面色大變。而劉瑾卻好似沒察覺似的,又笑眯眯地看著谷大用和魏彬馬永成道:“老谷,老魏,老馬,你們覺得咱家這主意如何?”

    “這個嘛……是不是狠了點?”魏彬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見劉瑾目光有異,他立時打哈哈道,“只不過這小子做事實在是太過陰毒,有這般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我可沒什麼意見,又不是我的人。”

    谷大用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馬永成見魏彬都裝縮頭烏龜,他也就懶得理會丘聚投來的目光,暗想你執掌東廠正風光的時候,可沒想著照應我,當即裝傻充愣地說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老劉你倒是好性子,還給了他一條活路嘛!”

    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就這麼附和著劉瑾,丘聚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到最後他也不去看滿臉乞求的汪平,氣咻咻地說道:“好,好,你們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咱家還有的是事情要辦,就不奉陪了!”

    隨著丘聚拂袖而去,徐勛見劉瑾面色一變,便擺了擺手示意曹謙帶著親兵把那汪直拖下去,隨即便笑著拱了拱手道:“不要為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壞了今日難得的盛會。要說起來,我可是今天第一個來的人,眼下餓得都已經前胸貼後背了,是不是該開席了?”

    被徐勛這麼一打岔,劉瑾心頭慍怒稍解,衝著一旁的孫聰微微一點頭,他也就順勢岔開了話題。今日乃是眾人分席而坐,每人面前一張黑漆高幾,孫聰親自帶著幾個伶俐的小宦官行走其間,讓一眾賓客從燙金的單子上選自己愛吃的菜餚點心,然後把一個個裝了攢盒送上來。而綺年玉貌的侍女則是在旁邊隨時執壺伺候著。酒酣之際,又有歌舞伎上來助興,一副歡聲笑語喜不自勝的模樣。卻是只談風花雪月,絶不論朝堂大事。

    一時賓主盡歡,劉瑾喝得面色酡紅自不必說,就連徐勛在微醉之際,也半推半就容了一位容顏如畫的歌姬跪在席旁侍酒。至於張彩就更不用說了,滿身酒氣的他甚至在劉瑾問起自家姬人質素如何的時候,笑語說道:“劉公公這滿堂佳麗。也不知道要羨煞多少窮措大,更何況下官?只是美色最出眾的一人正在平北伯身邊,否則下官倒是想向劉公公開口相求。”

    隨著張彩如今飛黃騰達,他的那點毛病不說滿朝皆知,但至少在座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因而,見他藉著醉意直接討要徐勛身邊侍酒的歌姬,劉瑾先是一愣,隨即就哈哈大笑道:“這事咱家沒什麼意見,只要平北伯肯割愛就行了!”

    徐勛如今身份不同。這等逢場作戲的場合也極少。因而,當聽到張彩如此索人的時候,他本就是半醉不醉。頓時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張彩,隨即便微笑道:“既然劉公公都願意玉成,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西麓你可小心些。你房中的內寵,可是已經很不少了!”

    這樣不過讓人哂然一笑的小插曲來得快也去得快,當曲終人散之際,眼看那個容顏精緻的歌姬就這麼扶著張彩上了馬車,而徐勛則滿臉酒意帶著一眾隨從上馬馳去,兩人並不走一路。罕有地親自送到門口的劉瑾頓時撓了撓光禿禿的下巴,眼神頗有些閃爍。這時候。有意拖延著沒走的焦芳便上前笑道:“張西麓的寡人之疾不是一兩天了,沒想到竟然如此驕狂,敢和徐勛搶女人!”

    劉瑾淡淡地一笑道:“咱家看徐勛也沒生氣,興許根本沒放在心上。徐勛家裡那位夫人烈性得很,再說你什麼時候聽說他好色了?”

    “劉公公,男人就算不好色,可也都是好面子的,張西麓如此下徐勛的面子,主從之間生隙也是遲早的事。”說到這裡,焦芳見劉瑾已經意動,便又壓低了聲音道,“再者,徐勛如今雖居北京,卻是南人,而張西麓原籍河南,卻是貨真價實的北人,公公既然知道他寡人有疾,在這上頭多下點功夫,焉知他不會投向公公?徐勛剛剛那句內寵太多,敲打之意已經很明顯了,張西麓那樣的聰明人,不會聽不出來!他素來自負謀略,未必肯一直屈居人下。如今先輔張敷華,再輔林瀚,這執掌一部的機會,應該是他最想要的!”

    “咱家知道了。”

    劉瑾微微點了點頭,沒說採納焦芳的主意,也沒說不採納。可等到焦芳告辭離去,他心裡卻不免盤算了起來。然而,他卻沒有先著手此事,而是先想到了今夜連個面都沒露的錢寧。這一回,他沒有大光其火,索性吩咐人去西安門內內廠所在的惜薪司找人。兩刻鐘之後,錢寧便滿頭大汗地來見了他,卻是二話不說呈上了一沓案卷。

    “劉公公,這是丘公公的東廠從去歲至今的種種不法事!”

    這個錢寧,用著還真的是又省心又愜意!

    當徐勛被兩個僕婦架進了屋子的時候,等得幾乎不耐煩的沈悅頓時長鬆了一口氣。屏退了人之後,她示意要來幫忙的如意先去照應孩子,隨即便親自服侍徐勛脫那件外袍。可是當她的手才碰到第三顆鈕子的時候,手腕卻突然被一隻炙熱的手給牢牢捉住了。她抬頭一看,卻發現徐勛已經睜開了眼睛,那眼神清澈明亮,哪裡有半點醉意?

    “好啊,又裝醉糊弄人!”沈悅使勁掙了掙,見抗不過徐勛的力氣,頓時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又是酒味又是脂粉氣的,還來鬧我,在外頭花天酒地的時候把什麼都忘了?”

    “娘子真覺得你家相公是這樣的人麼?”

    見徐勛嘴角掛著笑容,沈悅頓時語塞,聲音也不由得小了起來:“知道你慣會裝模作樣給人看,可也得小心自己的身體,別像張大人那樣,爹說他昨夜又出了條子叫演樂胡同的一個當紅歌姬去府裡……”

    “張西麓聽到你這擔心,恐怕做夢都會笑醒的!”徐勛哈哈大笑,這才索性拉著沈悅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半是玩笑地將今夜張彩向劉瑾索人的事情說了,隨即笑吟吟地說道,“寡人有疾是風流罪過,但在有心人的眼裡便是弱點。有弱點的人總是好對付,就不容易引人忌憚,這也是張彩聰明的地方。”

    儘管張彩抱得美人歸時沒有和他說過什麼,但徐勛仍然對自己的猜測有九成把握。此時此刻,見沈悅沈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也不再解釋此事,而是饒有興緻地說起了下午去探望葉廣,又去旁邊府裡大鬧了一回,今晚在劉瑾那兒更鬧騰了開來的事,這才嘿然笑道:“你瞧著好了,丘聚就該倒霉了!”

    “哼,誰不知道借刀殺人本就是你玩得最嫻熟的一招!”

    “可這一回,卻是別人借我的刀……不過最終誰借誰的刀,還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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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1:06
第五百六十章 閒園閒聽閒曲,不問塵世爭鬥

    葉廣畢竟是正二品的都指揮使,這宅子也是在權貴雲集的西城,所以,發生在他隔壁的那場嚴重鬥毆事件在第一時刻就成了人們矚目的焦點,而當天晚上劉瑾宅子裡那場夜宴的經過,更是經不少人有意無意地口耳相傳,到第二天一大早已經成了人盡皆知的事。千步廊兩側的五府六部衙門官員在到衙門點卯的時候,彼此甚至都會交流一個會意的眼神。

    “到底還是年輕後生,也是會衝動到做這種過頭事的!”這是老臣們如釋重負的感慨“這下子有好戲看了,且看他們狗咬狗!”這是對閹黨們咬牙切齒的清流。

    “世貞這是想把丘聚拉下馬?”

    這是吏部尚書林瀚大清早到衙門後聽說這件事後的第一反應。作為曾經江南清流中的中流砥柱,儘管如今已經放棄了作為喉舌的本能,但一針見血的犀利卻還在。對著即將成為自己下屬的張彩如此問了一句,見人不答話,算是默認了,他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突然又開口問道:“葉廣是不是拖不了幾日?”

    張彩暗自欽服林瀚的洞察力,點了點頭後說道:“大人雖不曾開口說,但據我所知,葉廣應該熬不過今年。丘聚之所以在葉府旁邊那麼明目張膽,一來是因為此前大人不在,二來他這東廠一直打不開局面,所以不免動了錦衣衛的主意。畢竟,錦衣衛哪怕如今暫且落了頽勢,但多年積攢的家底和眼線班底都非同小可,自然引人眼饞。”

    “可世貞早就把錦衣衛籠絡在手,當然不容得他犯了逆鱗?”林瀚接了這麼一句,見張彩再次微微頷首,他這才又問道,“那劉瑾昨夜卻表現得比世貞更加主動,甚至有何丘聚針鋒相對的意思,這又是為何……莫非他和丘聚起了內訌!”

    “林部堂高明!”

    “什麼高明。事情都已經如此明顯了,我若是再瞧不出來,豈不是睜眼瞎?既是他們起內訌,這事情我們不摻和。由得他們去鬧。你回去對張都憲知會一聲,讓他對他那些最看好的都察院好苗子說,由得別人狗咬狗,咱們隔岸觀火省省力!”

    張彩特意跑這一趟,就是為了防止林瀚這個老牌清流衝動之下讓門生故舊弟子等等落井下石,給丘聚砸上重重一棒子,由此壞了全盤謀劃。因而。在吏部盤桓了不一會兒,他就又回到了都察院,卻是徑直去見了張敷華。待到把這位左都御史也給安撫住了,他又馬不停蹄去翰林院找來康海面授機宜了一番,最後方才徑直趕到了徐府,卻得知徐勛人上閒園去了。雖然眼下正是衙門辦公時間,他已經算是蹺班,但他仍然撇下興許會有的公務。立時打馬出了宣武門。

    他素來是做起事來全力以赴,而閒暇之時便風花雪月享受生活的人,因而卻是閒園附近那一畝三分地的常客。此時尚未到閒園。聽四周圍叫賣聲不斷,幾條巷子裡二三層的小樓中傳來了歌姬練嗓子的聲音,樂姬撥拉琴絃的聲音,種種市井喧囂撲面而來,讓他那原本千頭萬緒的心中一時平靜了不少。等遠遠看見閒園的時候,他方才陡然之間發現四周圍有不少身材魁梧的大漢若即若離地在那兒遊走,分明不是尋常大戶人家的護衛,而是宮中的禁衛。

    徐勛竟是一回來就拐了小皇帝出宮?

    張彩暗自擔心徐勛因為昨日的事,今日趁機一狀告倒丘聚,心頭頓生擔憂。一時拍馬加快了速度。待到閒園門口下馬,早有熟識他的小廝上來牽馬,一面把他往裡頭領一面低聲說道:“大人和朱公子正在戲園子的天字第一號包廂聽戲,張大人可直接去那邊找人!”

    聽到這個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張彩隨手打賞了一個銀角子,立時快步往戲園子的方向走去。還沒到地頭。裡頭的絲竹管弦聲聲就傳了出來,緊跟著又是一段優美的唱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張彩一聽便知道竟是自己並未聽過的一齣戲,腳下一停便立時快步入內。他是熟的不能再熟的熟客了,雖則是一身便裝徑直往二樓走,但卻並無一人阻攔,如是徑直尋到了正對著舞台的天子第一號包廂,和守在外頭的曹謙和瑞生一點頭,立時彎腰鑽了進去。然而,和他想像中君臣正在密商不同,朱厚照正在那合著外頭的曲調眼睛半開半閉地輕輕打拍子,甚至連他進來都沒注意。而徐勛卻對他點了點頭,又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西麓你倒是腿快,居然正好跑到了這兒來。”徐勛微微一笑,衝著朱厚照努了努嘴,便低聲問道,“今日這戲你應該不曾聽過吧?”

    張彩想起剛剛聽到那唱詞時的驚訝和欣賞,不禁笑問道:“看大人這架勢,應該是新戲?我這一陣子真是沒工夫到閒園來,所以確實不曾聽過。這是什麼戲,是唐解元還是康狀元的手筆,今天上演到第幾齣了?”

    “是《牡丹亭》。”徐勛暗嘆湯顯祖日後恐怕得看著這齣戲長大,隨即就按下了這種沒必要的感慨,微微一笑道,“是我對伯虎大約提過這麼一個設想,又找來了《杜麗娘慕色還魂》這麼一個話本,他夫妻兩個琢磨了許久,這才開始寫這麼一本戲。今日只是試演,把其中幾個成熟的唱段拿出來演一演,日後也好招攬觀眾,所以算不得第幾齣。我把大略劇情對皇上透露了一點,皇上興趣很高,再加上唱詞優美,雖說不是整劇,但還是在那看住了。”

    牡丹亭徐勛也就記得個大概劇情,唱詞便只有這一段膾炙人口的能背誦出來,再加上那個話本,唐寅的文筆經歷,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再次掀起一回狂潮。等到這邊閒園一折一折演罷,其他的地方上下跟演。那劇本賣出去多少錢倒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夠領導大眾文化潮流。

    “唱詞是不錯,相比之前河朔悲歌那種慷慨激昂的豪情,別有一種婉約別緻。”朱厚照卻已經是湊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張彩,你這種時候怎麼能抽出空到這兒來,莫不是在公然摸魚?張敷華是最頂真的人,不怕有人在他面前告你一狀閒遊,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

    張彩卻也不是那些方正的清流,小皇帝既然打趣。他便嘿然笑道:“皇上,若是張大人真的責問下來,微臣自然會正色說,體察民意也是我輩該做的,所以微臣今日是在市井之中遊歷了一回,正巧遇到皇上也在微服私訪體察民心。”

    “哈哈哈,你倒是敢說!”朱厚照卻也不以為忤,見外頭聲音已經停歇了下來。他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看著徐勛說道,“改明兒這一本戲全都寫完了。能不能放到宮裡去演一趟?朕讓太皇太后和母后一塊看看。”

    “皇上,這一本戲若是開始上演,您和未來的娘娘是肯定愛看的,只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嘛……恕臣說一句實話,她們只怕必然要說傷風敗俗的。”想當初林黛玉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都能讓薛寶釵大費唇舌好一番教訓,更何況朱厚照這個皇帝?於是,見朱厚照頓時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徐勛便笑道,“皇上將來便辛苦些,做個傳聲筒吧。”

    張彩今天特意跑過來。自然不是為了談這些戲文話本的。然而,別的大臣平素見皇帝一面甚為難得,總免不了表現表現自個兒,可他托徐勛的福,再加上常常出沒閒園,卻是常常見皇帝的。此時恨不得朱厚照趕緊走,他也好和徐勛說話。可下頭其他人都意猶未盡地漸漸散了,朱厚照卻半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勾勾手指對徐勛說道:“徐勛,你之前在廷議的時候說發行債券,那是什麼意思?”

    發行債券這種金融手段,對君主集權的國家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就好比當年朱元璋硬是推行寶鈔,到最後寶鈔幾乎變成了草紙,因而徐勛拋出了那個概念後,便是在等待李東陽為首的那些中間派的反應,並不是真打算這麼蠻幹。所以此時此刻,他當然不會對朱厚照去描繪什麼美好的前景,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這事情且容臣和幾位閣老和尚書們商議商議再行稟報。皇上也不想驚喜成了失望不是?”

    “你就愛賣關子!”朱厚照絲毫不以為忤,只是失望地撇了撇嘴。他歪著腦袋正思量該用什麼從徐勛嘴裡把話套出來,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瑞生的聲音。

    “皇上,宮中劉公公派了人來,說請皇上儘快回宮,他有要緊事面見皇上。”說完這話,瑞生還頓了一頓,隨即又補充道,“劉公公還說,倘若平北伯有空,也請一塊過去一趟。”

    朱厚照不禁扭頭去看徐勛,而徐勛卻彷彿早知道這一茬似的,笑眯眯地說:“臣原本也想跟著皇上回宮的,奈何今天本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會兒西麓過來應該就有事情要商量,下午還要去十二團營一趟,晚上也得宿在那兒,實在抽不出空來。還請皇上對劉公公說一聲,請他見諒一二。”

    “得了得了,你去忙,朕先走了!”

    眼見小皇帝一拂袖悻悻而去,徐勛方才看著張彩道:“西麓此來是為了丘聚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才不會這樣告人刁狀,劉公公這人做事素來比我性急,這麼心急火燎把皇上請回去,多半就是要發難了。我既然已經被錢寧借了一回刀,接下來這一趟就讓給劉公公出風頭好了!倒是你之前抱回的那個美人,恐怕有人惦記著呢。”

    聽徐勛這麼說,張彩頓時笑了起來:“美人是美人,正事是正事,若是人認為我會公私不分伸出籠絡之手來,豈不是正中大人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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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狠辣手段,殺雞儆猴
  
    西安門券洞東邊,一身蟒袍的劉瑾在那裡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步子雖然不快,神情也並不顯得有多焦急,但他心中卻並不平靜。對於那些個和他一塊崛起,然後只顧著撈錢提拔家人甚至於搶權的同僚,他早就有些瞧不慣了。這其中,最初和他走得近,可在東廠大刀闊斧清洗過一回,漸漸就流露出異心的丘聚自然是最理想的下手對象!

    更何況據錢寧查下來的跡象顯示,他本以為是那些大臣搗鼓出來的御道留書告狀,竟是丘聚策劃的伎倆,為的就是趕他下台。這種事情倘若姑息了,日後就會有一次兩次三四次,可若是他這次能把丘聚拿下,那麼谷大用張永也好,馬永成魏彬羅祥也罷,殺雞儆猴的效用是不言而喻的!

    「公公,皇上來了!」

    聽到這一聲,劉瑾抬頭一看,果然看見一身便服的朱厚照在前後十幾個禁衛的簇擁下疾馳而來,就這麼徑直穿過了宮門券洞,他連忙快步迎了上去。他也不顧自己如今已經是內監中的第一人,慇勤地親自伸手把朱厚照扶了下來,隨即往後頭一看,見連徐勳的影子都沒有,他不禁有些納悶地問道:「皇上,平北伯不曾跟您一塊回來?」

    「別提了,他就是一個字,忙!說是神英和他有什麼事情要商量,而且如今正在調動兵馬之際,這會兒已經去西山營地了。」朱厚照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繼而就看著劉瑾道,「倒是你,什麼事心急火燎地叫了朕回來?要不是你。朕原本還準備去壽寧侯府瞧瞧,母后都嘮叨好多回了,讓朕好歹給表弟做個面子,給人升陞官。可張宗說那小子竟然硬氣了一把,不要虛名,寧可手下兵馬少些也要實權,內閣王鏊卻一個勁說不可。朕正頭疼呢!」

    劉瑾知道小皇帝對這點小事只是頭疼,此刻抱怨也只是發發小脾氣,因而只是賠笑也不辯解。待到肩輿來了,他奉了朱厚照上了肩輿,一路上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待到了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把小皇帝送了進去,他才屏退了眾人。卻唯獨留下了一個瑞生。一五一十地將此前徐勳和丘聚起了紛爭的事講了一遍。果然正如他所料,當他說完了這件事,小皇帝的臉色一下子黑得和鍋底似的。

    「丘聚這算什麼。葉廣這人還是有些功勞的,更何況都病得七死八活了,他居然還讓人在隔壁吹拉彈唱鬧騰?這種事情你們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朕就立時訓誡他了!」

    見事情和徐勳有涉,朱厚照立時露出了偏向來,劉瑾便少不得有些尷尬地說道:「皇上,這種下頭的紛爭若是都要鬧到您面前,奴婢這些人豈不是太無能了?其實這事情老谷便是知道的,他還特意和老丘分說了一下。奈何老丘根本不聽,老谷氣了個倒仰。本打算讓葉廣挪個地方安養,可葉廣那也是個倔脾氣,根本不肯。奴婢掌著司禮監,之前又病了一趟,直到昨兒個方才知道,藉著昨晚上宴請平北伯,想著和丘聚好好說一說,可他理爭不過,丟下人就揚長而去,在場其他人都清清楚楚看見了!」

    儘管徐勳沒跟來,劉瑾只能一個人唱獨角戲,但證據確鑿,他倒也有九成把握。此時此刻,見朱厚照果然惱怒地捏著扶手,皺眉彷彿在斟酌該如何處置,他便又順勢屈膝跪了下來,又開口說道:「皇上,其實奴婢早就想稟報,老丘掌東廠期間,不少事情都做得有些過頭。就好比去年皇上遇到的玉堂春那檔子事……其實便是老丘在那樓子中有些不乾不淨。」

    劉瑾順嘴把臓往丘聚身上一栽,見朱厚照一時更怒,他便把錢寧送給自己的那些案捲上,挑了一些最容易讓朱厚照發火惱怒的罪狀數落了一些,直到小皇帝忍耐不住站起身來,他方才火上澆油地說道:「皇上對奴婢等人信賴有加,一直都竭盡全力委以重任,如今老丘卻罔顧聖恩,做下這麼一些容易授人以柄的事情,實在是讓人痛心!朝臣們原本就對廠衛頗有微詞,倘若依舊讓他這麼折騰下去,恐怕……」

    「混帳,真是混帳,他以為朕封了他的兄弟子侄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讓他安心做事!」

    朱厚照滿臉慍怒地罵了一句,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既如此,不能再讓他掌東廠了!這樣要緊的地方不能出半點紕漏,得換個人!隨便找個地方讓他安安分分呆著去,好好反省是正經!」

    「皇上隆恩,但奴婢不得不說,人心不足,若是就這樣讓他調個閒衙門,恐怕心中未必會服氣。」劉瑾見朱厚照面色一沉,他這才陪著笑臉建議道,「奴婢倒是有個想法,南京守備太監傅容不是已經請辭了麼?不如把老丘調去守備南京,這職司又悠閒,油水也不少,外人看起來也是皇上優容舊人,給老丘也算留一個臉面。」

    朱厚照本就對丘聚惱到了極點,此時此刻劉瑾這麼一說,他幾乎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道:「也好,就這麼著,省得他再做出什麼讓朕難堪的事情來。瑞生,你去拿紙筆來,朕現在就擬一道手諭,否則夜長夢多!劉瑾,回頭你去傳旨,朕不想見他,省得他又找朕訴苦!」

    果然事涉徐勳,再加上自己的這一狀,小皇帝連聽丘聚辯解的興趣都沒了!

    劉瑾見瑞生答應一聲便去磨墨鋪紙,當即便不再火上澆油地說些什麼,只是搖頭嘆息做黯然狀。等到伺候朱厚照寫完了那一道簡簡單單的手諭,他小心翼翼等墨跡幹了袖在手中,臨走之際瑞生送出來時。他便似笑非笑地看著瑞生道:「話說回來,瑞生你過了年,便已經十七了吧?你還正是大好年紀。可整日跟著皇上,要讀書識字卻是沒空。不如回頭在內書房挑兩個好苗子帶在身邊,一來有些事可以幫你的忙,二來也栽培兩個臂膀。」

    「多謝劉公公提醒。」瑞生恭恭敬敬應了一聲,等劉瑾意氣風發地登了凳杌離去,他才伸手招來了一個年方十一二的小火者,低聲囑咐道。「你去靈濟胡同西廠,對谷公公說,皇上要把提督東廠的丘公公趕去南京任守備太監。把信送好了,回頭我調了你在御前伺候。」

    等到那小火者興高采烈答應著去了,瑞生想著劉瑾的提議,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進宮的時候年歲大了,雖跟著沈悅認了幾個字,卻沒工夫再去內書堂,但隨蕭敬那一年半載卻不是白搭的。言傳身教自不必說。如今劉瑾看著雖不重視內書堂。可天知道那些內書堂的人有沒有靠過去,他何必弄兩個來歷不明的人在身邊呆著。真要用人,蕭敬在宮中那麼多年。如今的班底一朝靠邊站,再加上這些年少的小火者,他的選擇多了去了!

    火道半邊街和東廠胡同交界處的東廠。自從永樂十八年設立至今,已經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歷任督公一直都是大璫中的傑出人物。丘聚真正實掌東廠雖不到一年,但手腕強硬的他在大清洗之後,已經把下頭震懾得服服貼帖,如今東廠的關鍵位子都換上了他的乾兒子乾孫子。卻是肥水一點都不留外人田。

    昨日在劉瑾的私宅中受了那樣的窩囊氣,他當晚回到東廠就拿著兩個犯了錯的番子撒氣。一頓板子把人打得半死不活,這天一大早就吩咐人邀來了馬永成和魏彬羅祥。相比那三個人,他往日掌著東廠胡同難免倨傲,可這會兒卻放低了姿態。儘管馬永成三人都不是好相與的,嘴上附和心裡嗤之以鼻,然而,當聽到劉瑾當著丘聚的面,要把他那乾孫子汪平充淨軍趕去更鼓房,三人的臉色也都漸漸陰沉了下來。

    羅祥是想著自己聽了谷大用的話,興高采烈去了一趟淮揚,本以為能夠好好刮一番地皮,結果卻被後趕去的錢寧把功勞好處全都搶了個精光,劉瑾還惡人先告狀,讓他在朱厚照面前連抱怨的餘地都沒有。御道留書折騰了一番,到最後卻是沒半點效用,他還得防著自己做的手腳被人發現。魏彬和馬永成則是想著自己兩個人雖勉強執掌一監,可權力好處都連劉瑾的一個小指頭都及不上,如今再聽丘聚這麼說,那種共鳴自然非同小可。

    「老劉如今是越來越強蠻霸道了。」馬永成字斟句酌地嘆了一聲,旋即就嘿然笑道,「這司禮監已經是他的一言堂,就這他還嫌不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再這麼下去,宮中還有我等立錐之地麼?」丘聚冷笑一聲,推心置腹地說道,「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跟他爭,這次徐勳打了我的那個乾孫子,徐勳還沒想趕盡殺絶,他卻借題發揮,分明是故意的!老魏,老馬,老羅,我這麼說吧,東廠這一攤子真沒多少油水,要你們願意接手,我真的願意全盤讓出來。可要是讓老劉連這一盤子都佔了,遲早有一天他會把我們一個個趕出京去!所以,咱們一定得擰成一股繩。」

    這話的蠱惑挑唆之意不言而喻,但馬永成等三人誰也不是笨蛋,抱怨歸抱怨,此時涉及關鍵問題,他們的表現就不一樣了。馬永成裝傻故作聽不懂,魏彬打哈哈顧左右而言他,羅祥倒是象徵性地附和了一聲,但同時卻大嘆苦經。正當丘聚打疊精神,想要趁機說服三人,形成一個對抗劉瑾的同盟時,外間卻傳來了他一個乾兒子的聲音。

    「乾爹,乾爹,劉公公來了!」

    丘聚很少去司禮監,而劉瑾也很少來東廠,這幾乎是兩人之間的默契了。此時此刻,丘聚最初的吃驚過後,心裡不禁有幾分不那麼好的預感,躊躇片刻便對馬永成等三人說道:「我先出去見他,若有什麼不好,你們便從側門出去。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只求若有什麼萬一,照應照應我的家人!」

    「老丘你也太杞人憂天了吧?哪就到了這地步?」

    丘聚這話雖有幾分鄭重的意味,但說出來也不過增加幾分說服力,見馬永成打哈哈,他也就沒再囉嗦,心裡只以為劉瑾是來繼續施壓的。然而,當他出了門帶著人把劉瑾迎進來之後,劉瑾笑著請他屏退左右,隨即拿出來了一樣讓他心裡咯噔一下的東西。

    「老丘,今天這一趟俺原本不想來的,可聖命難違,不得不來。」劉瑾假惺惺地嘆了一口氣,將那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皇帝手諭就這麼徑直遞給了丘聚,這才開口說道,「俺和你好歹也是十幾年交情了,做這等事真心難受。」

    丘聚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展開了手中那一張紙,看到的正是自己最熟悉的御筆。然而,那龍飛鳳舞的大字往日帶來的總是好消息,可此時卻讓他一看便目眥俱裂。倘若不是知道撕毀這東西的後果,還有劉瑾在旁邊虎視眈眈,他恨不得一把將東西撕成粉碎。

    「好,好!劉公公你好!」

    見丘聚氣得發昏,劉瑾便施施然站起身,還似笑非笑拍了拍丘聚的肩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南京是個富庶的好地方,俺已經很對得起你了。從京城這個明槍暗箭的地方跳出去,不是很好麼?皇上的旨意上寫得清清楚楚,今天晚上你自個預備一下,明日便動身吧。對了,護送你去南京的御馬監親軍俺幫你預備停當了,就在這外頭。你好自為之!」

    丘聚眼睜睜看著劉瑾背著手得意洋洋揚長而去,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他便徑直出了這議事堂,三步並兩步地來到了之前和馬永成等三人密商的地方。見三人一個都沒走,他便冷冷把手上的皇帝手諭丟在了三人面前。

    「你們剛剛還說我是杞人憂天,看看這是什麼!」

    等到馬永成撿起東西展開一看便呆若木雞,旋即魏彬和羅祥搶過去看了也都是一樣失魂落魄的表情,丘聚方才冷笑一聲道:「殺雞儆猴,這會兒押我去南京的御馬監親軍都已經等在門外了,我這一走,你們都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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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0 01:40:13
第五百六十二章 坑蒙拐騙

回京之後第一次去西山左右官廳的營地,徐勳光是一個個見那些下屬,整整一個下午就沒了。因而,眼看太陽漸漸落山,他本想在飯後去找涇陽伯神英問一問剿匪的事,誰料神英竟是主動進來笑說今天有親兵打到了不少山雞野兔,天氣也正好,晚上不如不要那些廚子整治,幾個人圍著火爐邊烤肉邊說說話,卻也自在,徐勳當即就一口答應了。

於是,等到天黑下來,院子裡送來了木炭和烤架,除了徐勳和神英之外,神英麾下幾員用慣了的軍官和親兵在院子裡忙碌著,就連曹謙也跟著一塊幫忙。都是曾經行軍打仗的人了,這些活計全都駕輕就熟。就當烤架上傳來了一陣陣誘人香味的時候,三個人突然敏捷地竄了進來。其中一個才剛站穩就使勁吸了吸鼻子叫道:「竟然有好吃的也不叫上我們!」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了和神英並肩而立的徐勳,面上表情不禁有些訕訕的,連忙三步並兩步上了前來,恭恭敬敬行禮參見。而在他身後,原本也是滿臉饞相的另兩個人也很不自在地上了前,尤其是落在最後膚色棕黑的那個,更是在徐勳上上下下反覆打量自己的時候輕咳了一聲道:「平北伯,卑職臉上沒長花吧?」

「是沒長花,可也和長花了差不離。」徐勳微微一笑,這才開口說道,「早上遇見皇上的時候他還和我說,你在大同幹得不錯,這次要成婚,太后想給你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銜頭,你卻推辭不要,鬧得太后還和皇上發脾氣,說定然是此前被趕去大同吃多了苦頭嚇壞了。今兒個既然見著了,我倒要代皇上討你一個說法,你這人究竟是怎麼個打算?」

來的正是徐延徹、齊濟良和張宗說。相比前兩者,自從當年怒闖東廠之後在大同軍前效力了將近兩年的張宗說看上去和京城的貴冑子弟截然不同,白皙的膚色變成了棕黑之外,眉眼間原本那股輕佻的氣質也變成了穩重,甚至還多了幾分彪悍。在大同雖不曾仗著自己正經國戚的身份胡作非為,可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可這會兒被徐勳似笑非笑一問,他卻覺得後背心有些發冷。

別說離開京城已經這麼久了,可徐勳的積威仍在他怎麼不怕人出點什麼麼蛾子?

偏偏就在這種時候,後頭的齊濟良和徐延徹一個攛掇他趕緊說,一個打趣他放大膽子,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樣子。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把心一橫道:「我不想待在京城!這京城的錦衣衛指揮十個八個都不止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又不真正管衛事。在大同不用整天被那些老大人挑毛病,也沒有爹娘耳提面命,我還自在些。平北伯還請去稟明皇上,我寧可去甘肅放馬也不留在京城!」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曹謙從側裡冒了出來,分明是臉色不善,頓時想到自己馬上就是要娶媳婦的人了,要真的跑那麼遠,媳婦留在家裡侍奉雙親,那豈不是生生造成一個怨婦,也難怪大舅哥不樂意。於是,他立馬又補充道:「至於爹娘那兒我會去說的,成親之後便放了她和我一塊去上任!」

神英本就面露微笑,這會兒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而徐勳也不例外,忍俊不禁的同時,他便衝著在那偷笑的徐延徹和齊濟良說道:「你們別只顧著看別人的熱鬧,你們一個是有媳婦的,一個也是再過不久就要娶媳婦的,小心我把你們放去甘肅和他一塊牧馬!」

徐延徹和齊濟良立刻打消了看熱鬧的心思,慌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去和那些軍官們一塊算計烤肉去了,連神英也捋著鬍子笑瞇瞇地迴避了開來,只餘下張宗說獨個兒面對徐勳和曹謙。見旁人都不在,徐勳方才勾了勾手指示意張宗說上前,旋即壓低了聲音說道:「甘肅養馬這種差事,你就算想去,我也不敢讓你去,就是皇上也不例外。馬政那種事情不是那麼好玩的,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楊邃庵公當初在陝西養了多少年馬?廢話少說,要是你不想在錦衣衛掛一個閒職,我給你一件事情做。」

張宗說聞言立時覺得後背心汗毛一炸,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要我做什麼?」

「畿南平匪!」見張宗說為之一愣,徐勳便一招手讓曹謙跟著過來,待離開那邊興致勃勃烤肉的人老一段距離,他才笑吟吟地說道,「你今天不來,我原本就想找上門去的。你之前在大同,回京之後一直在籌備婚事,恐怕也不會有時間來關心畿南那些盜匪山賊的事。從年初開始,綠林中的那些響馬盜就一直在火拚,小打小鬧紛爭不斷,但少有人知道,他們還在白洋澱有過一次會盟,白蓮教的教主白瑛被公推為盟主……」

對於白蓮教這三個字,哪怕當年張宗說還只是一介紈褲的壽寧侯世子,也絕不陌生,更何況他如今畢竟在邊陲歷練了兩年,敏銳程度遠過於當年。而徐勳宛若親見似的說著那一次會盟的經過,又將畿南綠林盜匪的勢力分佈大致講解了一遍,末了才說道:「早些時候朝中大臣就因為畿南那邊不太平,在朝議的時候曾經爭論不下,讓皇上很不痛快。但實則上濟南會有這樣的爭鬥,是我早就埋下了種子。

但既然鬧開了,就不能放任不管,雖說京營和十二團營有的是歷練的將領,但平匪不比其他,所以我屬意你去。」

要是那些不知道徐勳為人的傢伙,一聽到這樣的好事,不是受寵若驚,那也必然是慷慨激昂答應下來,可張宗說曾經被徐勳三言兩語挑唆下去鬧東廠,事隔許久仔細想想哪裡還不明白自己當年被人當成了槍使。畢竟儘管當年那結果是好的,可過程卻驚心動魄非同小可。所以,這會兒面對這屬意二字,他頓時臉都綠了,當即訥訥說道:「大人說笑,卑職何德何能……」

「德才兼備的人去了就麻煩了,正是要借一借你的名聲。」徐勳微微一笑,聲音又低沉了三分,「說是綠林響馬盜,但除卻搶掠過客的那一套,其他的想法和時下百姓沒什麼兩樣。對於有些名聲的清流,還有那些致仕的名臣再加上有些邊功的武將,他們自然就會當成是有能耐的,面對這樣的人領軍,必然會竭盡全力小心翼翼。但倘若是你去,再做出些紈褲的樣子來,你說會不會有人重視你?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是此意。」

人都有英雄意識,哪怕張宗說對徐勳一直是又敬又怕,但聽到自己要去做那個明修棧道的角色,而且還要被人當成是紈褲公子,他頓時有些不樂意。然而,徐勳接下來說出的幾句話,卻讓他有些怦然心動。

「示敵以驕,和示敵以弱是一個道理。人家不重視你,一而再再而三嘗到了甜頭,便會以為你是好欺負的,少不得蹬鼻子上臉欺上頭來,甚至會打著一戰俘獲了你,然後和朝廷談判,甚至於號令天下其他豪雄的如意算盤。而趁著這種時候,倘若你能一戰扭轉乾坤,此前的紈褲樣子非但不會成為笑柄,而且還會成為時人傳誦的妙計。這樣一來,你還怕掙不來一個英雄的名聲?」

儘管知道徐勳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可張宗說實在沒辦法抗拒這一張畫在紙上的大餅。思來想去,他便突然瞥了一眼曹謙,隨即很是虛心地說:「曹大哥怎麼看?」

曹謙此前特意替妹妹去相看過張宗說,滿意之後方才去和父親曹雄提了這樁婚事,要說對這未來的妹夫也算熟悉了。然而,聽張宗說竟然當著徐勳的面張口叫了一聲曹大哥,他仍然忍不住瞪了其一眼,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大人,只壽寧侯世子攬總的話,恐怕不足以克敵制勝。」

這便是明說張宗說能耐不夠了。然而,儘管心下憋著一團火,可當初大舅哥來見他的時候,有意挑事兒打了一場,他雖竭盡全力,可最後還是被教訓得頗為淒慘。後來得知曹謙是徐勳的心腹,又是鎮守固原總兵官曹雄的長子,不但有軍職,還是楊一清的學生,正兒八經的秀才,他就絕了找回場子的念頭,更何況如今人還是自己未來的大舅哥。於是,他忍了又忍,最後仍是忍不住輕聲嘟囔道:「我一個人當然沒那能耐,怎麼也得有幾個像樣的幫手。」

「你要幫手,我把徐延徹和齊濟良給你。」徐勳見張宗說眼睛瞪得老大,他便笑道,「你是壽寧侯世子,他們兩個,一個是定國公次子,一個是仁和大長公主之子,你們三個湊在一塊,份量非比尋常,如此一來,別人以為你們是來撈戰功的,更加會輕視你等。至於我身邊這些此前隨我征北的舊人,我一個都不會派給你們。」

這不是坑人嗎?

看出了張宗說瞪大的眼睛中那種抗拒之意,徐勳便緩緩說道:「那些響馬盜山匪盜賊之輩,和京畿附近的三教九流都是來往密切,不如此無以讓他們掉以輕心。當然,我不會讓你們就這樣去冒風險。這一次跟著我回京的大同游擊將軍江彬,我調給你,此外,陝西那邊一支此次隨我打過幾仗的破虜衛將士,我會調上一批人回來,一併入你麾下。他們是生面孔,不虞被人認出來。然後就是府軍前衛這兩年練出來的那些幼軍……」

儘管徐勳給的有大將,有經驗豐富的銳卒,可也不乏那些不曾有上陣經驗的幼軍,因而,張宗說自然仍是心裡七上八下。直到徐勳輕輕點了點曹謙,含笑說會把人借給他的時候,他終於鬆了一口大氣,暗地一衡量,他便肅然行禮道:「既然如此,卑職恭敬不如從命!」

「喂,你們要是再不來,就連肉末都沒了!」

聽到神英這扯開喉嚨的嚷嚷,徐勳也就不再多言,打了個手勢便帶著張宗說和曹謙往那邊走去。

而張宗說見徐延徹和齊濟良吃得滿嘴流油,還幸災樂禍地衝他擠眼睛,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三兩步上前後從兩人手中搶過了兩串肉,風捲殘雲地下了肚,隨即就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嘿然笑了起來。

「喂,你別學咱們那位大人的做派好不好,況且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你也學不來!」

「我高興,你們管我?」對齊濟良的諷刺,張宗說絲毫不以為意,待大吃大嚼把肚子填了個飽,他一面用竹籤剔牙,一面瞄著兩人說道,「反正這一回不止我一個,你們兩個也通通有份!」

這話說得雖然含糊,但齊濟良和徐延徹全都聽清楚了,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後者更是慌忙滿臉慇勤地給張宗說送了一盤削好的果子上來,賠笑試探道:「大人究竟找你去說了什麼事?咱們可是一塊兒摸爬滾打出來的交情,你要有什麼風聲,好歹給咱們兩個露一聲?」

「這會兒記起咱們的交情了?」張宗說正想再拿兩人開涮兩句,待看到那邊廂一個親兵匆匆進來,到了正在和涇陽伯神英一塊邊說話便吃肉的徐勳身邊低聲言語了兩句,下一刻,徐勳便站起身悄然出去,他琢磨了一下提前透露消息的後果,最後還是守口如瓶地搖搖頭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總之你們回頭就知道了!」

而徐勳才勉強半飽,此刻快步來到外頭,見是身材肥碩的谷大用,他點點頭就算是見過了,又一擺手把親兵屏退了下去。果然,谷大用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道:「老丘今兒個接到旨意,調任南京守備太監。」

南京守備太監興許是大多數宮中宦官夢寐以求的養老職位,但對於野心勃勃的人來說,卻是一個味同嚼蠟的雞肋,至少丘聚就絕不會情願。因而,徐勳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便饒有興致地問道:「丘聚什麼反應?」

「皇上撂下話說不肯見他,他連宮門都進不去,還能怎樣?只不過,今天老劉去的那會兒,他和老馬老魏老羅正在密商呢,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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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三章 抱團倒劉?

    提督東廠太監丘聚轉任南京守備太監!

    當這樣一個消息倏忽間傳遍京城官場的時候,丘聚早已經在御馬監親軍明為護送實為押送的護持下,又是激憤又是懊惱地登上了往南邊去的漕船,空餘下一個上上下下一團亂的東廠。而官場上不過是拿這當成是一個話題,可內官中間的震盪就非同小可了。畢竟,這便代表著劉瑾第一次把手伸向了昔日號稱八虎,幾乎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同僚。

    而震撼最大的,便是馬永成魏彬和羅祥。丘聚在他們之中還算是混得風生水起甚是得意的,可不過是惹到了徐勛,徐勛也只是把丘聚下頭那個乾孫子狠狠教訓了一頓,劉瑾卻借題發揮,直接把丘聚給擼了下來,趕去了南京。這要是他們有任何得罪之處,豈不是一樣沒好下場?

    而最擔心的莫過於羅祥,一想到自己在御道留書那場鬧劇中扮演的角色,他心裡就好似十五隻水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好在接下來幾日一直都太太平平,直到他終於打探到消息,張永和苗逵就要到京城,這天一大早他便和前幾日就約定好的馬永成魏彬一塊出城去迎候。

    京城九門,他們仨既然沒辦法確認張永和苗逵究竟會從哪邊城門進來,索性就往西邊多走了一段路,策馬直奔官道路口的迎賓亭而去。然而,帶著好些隨從的三人還沒到地頭,遠遠就看見那迎賓亭已經被人所占。不但如此,亭子四周圍還散著二三十的護衛,看上去絶非尋常人家。心中急躁一馬當先的羅祥眯起眼睛瞅了片刻,最終便沉聲說道:“是徐勛!”

    想當年朱厚照和徐勛親近。他們這些內侍也都或多或少地來往過徐府。然而,和劉瑾張永谷大用相比。那層關係就顯得有些遠了。所以此時此刻見徐勛竟然等在了這亭子中,誰都不會認為他是吃飽了沒事幹跑到這裡來歇息,都猜到他是來接張永和苗逵的。

    “苗老頭和老張真是好大的面子!”

    羅祥感慨地嘟囔了一聲,旋即就加快馬速疾馳了上去,馬永成和魏彬雖是心中百感交集,但亦是連忙跟上。到了亭子外頭,眼見那幾個護衛齊刷刷按刀上前攔阻,羅祥就高聲叫道:“我說平北伯,你這些手下好生彪悍!大家都是來接人的。你不用這麼見外吧?”

    徐勛亦是早就遠遠看見了這一撥人,此時聞言微微一笑,一擺手讓人退開,他便站起身來。拱了拱手算是和三人見過。這才無可奈何地一聳肩道:“不是他們彪悍,實在是近來我走霉運,到哪裡都會有人圖謀不利。他們自然草木皆兵看誰都是可疑的,倒不是對三位不敬。怎麼,你們也是來接苗公公和老張的?”

    “橫豎沒什麼事,便權當散散心了。”

    馬永成打了個哈哈,見另兩人也是附和不迭,他有心想找些話題和徐勛攀談攀談。便假作饒有興緻地問起了徐勛此前一路巡邊的經過,不時還發出些驚嘆感慨。而態度熱絡的也不止一個馬永成。魏彬和羅祥亦是不時插科打諢,一時亭子裡一副相談甚歡的氣氛。就當馬永成漸漸將平北伯變成徐老弟,打算進一步套一套徐勛的態度時,外頭突然有人嚷嚷了一聲。

    “來了來了!”

    羅祥立時第一個扭頭眺望,見拐角處果然是一行三四十騎人風馳電掣一般地沿著官道往這邊馳了過來,打頭是兩個身穿紅披風的,猜測便是今次正主兒,他頓時快走兩步搶在徐勛前頭出了亭子。待到那一行人漸漸放慢了速度,頭前兩人策馬過來一躍下馬,果然是張永和苗逵。此時此刻,他打量著這兩個風塵僕僕的大璫,心中忍不住有些殷羨。

    在宮裡傾軋來傾軋去,就是那麼一丁點權力,怎麼比得上軍功?聽說張永這次回來,那份軍功極有可能替張家掙出兩個爵位來,卻比他們在京城苦熬來得強多了!當然,這種戰場上搏一搏的念頭,他是從來就沒生出來過,那可是萬一賭輸就要送上小命的!

    “哎喲,今天居然這麼多人都來接我們?”張永和徐勛稱兄道弟地熊抱過後,又看著苗逵和徐勛含笑打過招呼,這才彷彿剛看見一旁的羅祥和魏彬馬永成似的,笑呵呵地說道,“老馬和老魏老羅今天怎麼如此有空,特意為咱們跑這麼一趟?”

    當著張永的面,馬永成就不能說什麼有空之類的搪塞話了,笑著打了個哈哈,他便開口說道:“大家好歹都是當年一口鍋裡吃飯的,眼下老高從年初開始就病得七死八活,眼看就沒兩口氣了,老丘又去了南京,眼看一年少一個,難得一回聚,咱們怎麼能不來?”

    “哦,老丘去了南京?”

    高鳳七老八十,什麼時候兩腳一蹬都不奇怪,但丘聚離京這還是近來剛剛發生的事,張永頓時吃了一驚,見徐勛微微頷首,他便明白這不是馬永成虛言誆騙自己,因而一挑眉之後就當成忘了這話題似的,笑呵呵與徐勛說起了陝西三鎮如今的景象。羅祥見張永不接話茬,自己又一直都插不進嘴,不得不耐著性子在旁等候。直到他在人群中左看右看,最後終於發現彷彿少了一個自己還熟悉幾分的人時,他才立時開口問道:“咦,怎麼不見陳雄?”

    苗逵正在尋思為什麼丘聚會突然去了南京,當即不以為意地答道:“老陳留在了寧夏。”

    而徐勛卻是笑著又添了一句:“寧夏安化王叛亂,廷議原寧夏總兵姜漢免職回京待勘,如今正在廷推新人選,陳雄名列首位,如果沒有意外,多半他這一任就會坐實了。”

    羅祥本是沒話找話說,著實沒想到陳雄這一趟跟著出京跑跑腿,旋即竟是搖身一變成了寧夏總兵。相比在京城看別人臉色,出鎮一方是什麼概念,他當然清楚得很。果然。當他看向了馬永成和魏彬的時候,赫然發現兩人的臉上也滿是震驚之色。

    徐勛彷彿沒看見這三個突然之間不說話的傢伙是個什麼表情。笑呵呵地對張永說道:“咱們這一次出京,原本以為就是沿著邊牆走一走看一看,誰知道竟然遇到了這麼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不過,平叛安化王之亂,老張你當首功,皇上已經一口答應,要給你兩個兄長封爵。”

    “那也是多虧了你帶兵回來得早,再加上還有那麼一個烈女手刃朱寘鐇,否則我也頂多就是出其不意拔掉些黨羽罷了。”張永如今和苗逵關係尚可。可一想到自己能夠越過苗逵而有家人封爵,他仍是不免洋洋得意,但隨之便饒有興味地看著徐勛道,“倒是你呢。這廷議進爵的事情可定下來了?”

    “還沒呢。吵吵嚷嚷好幾天了,我不耐煩去管!”

    苗逵這才笑道:“看看這小子,別人一輩子戰場廝殺。也未必能掙得下一個爵位出來,可他倒好,這麼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換成我是這年紀也有這底氣,他少說還有五六十年好活,光是這年紀,就足夠把一大堆人全都給熬死了!”

    徐勛頓時氣結:“老苗。你這是寒磣我是不是?”

    眼見得幾人旁若無人地說說笑笑,儘管馬永成等人都有些被排斥在外的不快。但今天他們這一趟是不得不來,因而也只能硬著頭皮在旁邊說兩句話。等到一行人上馬預備進城,羅祥瞅了這麼個空子便開口說道:“這會兒也快中午了,我們三個在西四牌樓的福慶樓備辦了酒宴給苗公公和老張接風,大夥一塊去如何?”

    “還是不用忙了吧……”

    張永原還有的是話要和徐勛說,開口婉拒的話才說了一半,旁邊的徐勛便笑著接過了話茬:“既然如此,那我這個不速之客就一塊去蹭一頓了!”

    要知道,張永今日回來的消息,原本就是他特意早幾天放給這三個傢伙和劉瑾的!

    “徐老弟這是什麼話,你肯賞光,咱們高興還來不及!”馬永成見張永起頭似有不願,心裡頓時咯噔一下,可這會兒既然是徐勛開口答應了,他見張永只能點了點頭,而苗逵則一臉的無所謂,他知道今次已經成功了第一步,當即笑呵呵地衝著魏彬打了個眼色。直到前者一馬當先打馬疾馳了出去,想來是去福慶樓安排了,他便索性落後了兩步和羅祥並列而行。

    “早知道如今老張會這樣風光,想當初咱們也該在徐勛那兒多使使力!”

    聽到馬永成如此說,羅祥便嘆了口氣道:“別提了,早先大家半斤八兩,朝不保夕,誰知道他一個年紀輕輕的就能有這樣的能耐?等到後來皇上坐穩了位子,劉健謝遷那些個傢伙又一一倒台,都想著撈權呢,何嘗想過咱們之間還會有內訌?”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行人進城之後,從阜成門大街徑直來到了西四牌樓西邊的福慶樓,自有魏彬和跟在那兒等候的掌櫃夥計齊齊迎候了出來。偌大的三層店堂中再次一個客人都沒有,顯然是清客了。而待到眾人到了三樓,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色香味美俱全的各式冷盤,全都是直徑五寸許的高腳宣德窯白瓷碟子,裡頭既有時鮮果子蜜餞,也有糟鵝掌醃牛肚醬豆腐等等各式各樣的小食。而眾人一坐下來,三四個年輕的夥計立時端著茶盤送來了一個個汝窯小茶盅,徐勛不通茶道反應不大,而苗逵揭開蓋子只輕輕一聞,又仔細看了看,頓時眼睛一亮。

    “竟然是一旗一槍的明前龍井?就算福慶樓在京城勉強算有些名氣,可這樣的珍品應該還備辦不出來吧?”

    “苗公公好眼光!”魏彬這時候才從樓梯口上來,卻是笑道,“也是之前南邊有人上來,孝敬了我一些,今天遇到明眼人了。我這人喝茶也就是牛飲,好壞實在是分不出來,苗公公若是喜歡,回頭我全部一股腦兒包上送給你!”

    “哈哈,這怎麼好意思?”

    話雖如此,苗逵深知要從這些朱厚照的東宮舊人手中弄到些好東西有多難,假意謙遜了兩句就笑納了。而張永則是會意地和徐勛交換了一個眼神,卻只品評酒菜好壞,別的隻字不提。直到一道道色香味美俱全的熱菜從下頭送了上來,魏彬以目示意自己帶來的兩個小火者在樓梯口守著以備傳菜,自己則陪坐了下來。和羅祥馬永成交換了一個眼色後,素來性子較為急躁的他便第一個開了口。

    “苗公公雖說咱們交往不多,但老張你不是外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老丘被趕出京城,就是這沒兩天的事情。他縱容自己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乾孫子在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的宅子旁邊吹拉彈唱鬧騰,這是不厚道,可徐老弟這個當事人都不曾揪著不放,老劉卻在皇上面前直接告了一回刁狀,竟打發人去南京任守備太監,這也太過頭了!不管怎麼說,大夥也曾經是在東宮有難同當的人,如今有福也該同享,怎麼也不該這樣容不下人!”

    魏彬既然起了個頭,馬永成和羅祥自然是緊隨其後。徐勛等人不在京城的這段日子,劉瑾一意孤行推行的眾多政令被他們一樁一樁揭了出來,而之前他告丘聚那一狀的時候,所參丘聚的短處和罪狀,也都被他們給原原本本複述了出來——聽著這些,徐勛心裡明鏡似的,他不在那些日子劉瑾做了些什麼,這三人只要注意就能打探出來,但劉瑾是怎麼把丘聚扳倒的他們要打聽就不那麼容易了。劉瑾絶對不會留著礙眼的人來旁聽自己告刁狀的經過,也就是瑞生十有**會因為朱厚照的愛重信賴留下,而小傢伙當然是沒有義務給劉瑾保密。

    於是,在耐著性子聽著了三人一個接一個的訴苦和抱怨,還有半真半假的投效之意,他卻始終沒做聲,也不說答應,也不說回絶,直到三人都說得有些氣餒了,他才笑呵呵地說道:“剛剛老魏那句話說得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沒來由最艱險的日子都過去了,如今卻不能共富貴的道理。我和老丘也談不上私怨,要不是他那乾孫子故意撩撥我,我自然不會管這事,井水不犯河水嘛……”

    就當他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真正的戲肉時,樓梯上突然蹬蹬蹬一陣腳步聲,緊跟著便是一個親衛的聲音:“大人,谷公公來了!”

    隨著谷大用的燈樓,那肥碩身軀把樓梯壓得嘎吱作響。等到他在樓梯口現身,卻是笑呵呵地說道:“我可是第一個來報喜的人!徐老弟,日後得叫你一聲侯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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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四章 君臣同樂

    為了今天能夠打動張永和苗逵站在他們這一邊,今天魏彬羅祥和馬永花了大血本。儘管福慶樓也算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酒樓,甚至也有達官顯貴包下這兒宴請客人的,但真正的要緊宴請,各家都是在自家院子裡備辦,這也就意味著此地所用的菜蔬肉食材料,乃至於盛放東西的器皿都不可能是什麼佳品。

    於是,三人從自家早早弄出來了幾套上好的瓷器,什麼汝窯鈞窯越窯,總之能蒐羅的都送了來。至於吃食,也是早早高價從另幾個酒樓中請來了最好的師傅,早兩日就預備了各色材料,就連此前那茶葉也都是各人拿出來的珍藏。

    然而,起頭他們對此覺得有些肉痛,可這會兒當谷大用也出現在這兒,甚至還笑容滿面地向徐勛賀喜,別說今日的花費也就是數千,就是加一倍三人也覺得值了。此時,羅祥甚至比自己得了好處更加高興,跳將起來滿臉堆笑地向徐勛連連道喜,旋即就高聲吩咐道:“快去,給老谷添一副碗筷!”

    “不是一副,是兩副才對。瑞生這小子跑到平北伯府撲了個空,正要出城去西山營地跑一趟呢,結果正好撞在我手裡,這才少跑了幾十里路!”谷大用說著便衝著樓梯下頭招了招手道,“瑞生,還磨磨蹭蹭在下頭幹什麼,快上來!”

    隨著谷大用這一聲喝,瑞生這才從底下緩緩上來,然而,他卻並不是一個人上來的,在他身前赫然是谷大用記得跟著瑞生一塊出來的,一個始終低著腦袋。依稀記得長著一張平板臉的小火者。這會兒此人赫然比瑞生走得還快一步,甚至饒有興緻地東張西望了起來。谷大用何嘗見過這麼大膽的傢伙。此時眉頭一皺待要說話,可看著看著就覺得除卻那一張臉外,其餘的舉止做派都是要多熟悉有多熟悉。正納悶間,他就看到徐勛噌的一聲站起身來。

    “皇上,您這又是什麼名堂?”

    “喲,你終於認出來啦?那你比谷大用強,朕跟在瑞生後頭在他身前轉悠了那麼久,他愣是沒認出來!”朱厚照伸手往臉上抹了抹,見那一層東西揭不下來。頓時連聲對瑞生道,“快快,來給朕幫幫忙,這玩意上去難揭下來也難。看來日後要用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在一眾人目瞪口呆地注視下。瑞生終於手忙腳亂地從朱厚照臉上揭下來了一層東西,隨即又連聲吩咐人去打盆水來。而朱厚照卻彷彿沒注意到週遭人那眼神似的,笑嘻嘻地說道::“當然。那也是朕不想再裝了,否則就算你徐勛,也未必能把朕認出來。這玩意怎樣?雖說和小說話本中那些面具還是沒法比的,上了臉後就那麼一副平板樣子,但糊弄一下粗心人還是能做到的吧?”

    此話一出,儘管四周圍的不是掌權的大璫。就是徐勛這樣的得寵勛貴,但一時誰都不知道該怎麼答話。最後。還是徐勛輕咳一聲道:“皇上,不是臣潑您的涼水,您這一次是跟著瑞公公出來,誰都知道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皇上面前深受信賴的人,所以跟著他的人,那些宮門守衛也就是象徵性地看一眼,瞧著沒大問題就放行了。就是谷公公,皇上大約那時候相見之際也是在後頭扮低眉順眼,絶不是剛剛上來時那架勢的吧?”

    朱厚照見谷大用連連點頭,想起自己這一路還自鳴得意沒人發現,頓時氣餒地挑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也不管這位子原本有人沒人,一應器皿是否有人動過,他就沒好氣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這才冷哼道:“都給你說完了,朕還說什麼?還不是聽見你小子竟然在樓上,朕一時忘記了就徑直衝了上來,想不到居然人這麼齊全!”

    來接張永和苗逵,結果卻把徐勛也一塊帶了過來,如今再加上不請自來的谷大用,還有小皇帝本人,羅祥三人就甭提多高興了。羅祥見朱厚照占了自己的位子,心裡頭竟是歡欣鼓舞,打手勢讓人去再備椅子和碗筷,他就笑呵呵地在旁邊解釋道:“皇上,這其實都是湊巧。聽說苗公公和老張從西邊回來了,奴婢就邀了老馬老魏來給他接風,誰知道正好在迎賓廳遇見了徐老弟。而咱們在這兒還沒喝上兩杯,結果就來了個道喜的谷公公,就連皇上也是不期而至,這可不是天大的巧合和緣分麼?”

    “說得好,便是緣分!”儘管眼下這些都是身邊人,但朱厚照已經許久沒有一下子會齊這麼多人了,這下子頓時興高采烈。見眾人都站著,他頓時皺了皺眉道,“這不是宮裡,全都給朕坐下,否則這不又變成了早朝的樣兒?”

    眾人都深悉小皇帝的脾性,徐勛第一個帶頭坐了,其他人自然也紛紛笑著落座。而瑞生拿起了執壺正要一一斟酒,可手才剛拿起執壺,他一隻手就給朱厚照按住了:“朕記得朕說的是全都坐下,可沒有說過讓你站著?缺了椅子碗筷就讓下頭送上來,你就挨著朕坐!”

    小皇帝既然發了話,瑞生只好依從,當即又添了一張椅子和一副碗筷。而見眾人在大圓桌旁團團坐了,朱厚照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笑嘻嘻地看著張永道:“張永,徐勛回來可是把你誇得天花亂墜,說你之前明察秋毫早早發現了朱寘鐇的逆謀,又未雨綢繆去徵調了軍余,尤其是那場長街伏殺雷霆萬鈞……朕雖知道你好軍略,可看不出來啊,你這膽魄計謀竟然也這麼出彩!”

    張永聽朱厚照竟是如此誇讚自己,起頭喝了幾杯酒也沒呈現出多少紅潤來的臉一時間大放紅光。他知道必然是徐勛在背後說自己的好話,連忙謙遜地說道:“奴婢只是僥倖成功而已,多虧了皇上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名聲在外,那些軍余一個個都肯效死命,再加上出其不意,這才能有如此的戰果。”

    倘若張永把戰果全都歸功於自己,朱厚照雖然素來自我感覺良好,可臉皮卻也沒那麼厚,然而,張永卻一頂高帽子送到了點子上,那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評價恰是朱厚照最得意最自負的,這下子他頓時眉飛色舞。他親自拿過執壺斟滿了一杯遞給張永,見其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雙手接過,他又依樣畫葫蘆斟滿了一杯給徐勛,接著又是苗逵。

    就當眾人以為小皇帝只是在敬這三個巡邊的欽差時,卻不料朱厚照搖了搖執壺,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隨即拔起塞子低頭往執壺裡瞅了一眼,竟是揚聲讓人再送酒來。等到又一壺酒送上,他又扒拉過了旁邊其他人面前的酒盞,又一一給羅祥魏彬馬永成和瑞生都一一斟滿了,他這才笑眯眯地舉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盞。

    “今天既然正好這般熱鬧,朕便以此敬你們大夥一杯!都說戮力同心,朕也是因為有你們通力輔佐,這才能讓天下太太平平的。望日後你們依舊兢兢業業,朕就能省心了!”

    儘管朱厚照各種各樣的毛病不少,但跟在這樣一位皇帝身邊,至少徐勛這麼久以來就不曾有過伴君如伴虎的感受。因而此時此刻,見其他人或震驚或感動或激奮,他便第一個站起身一飲而盡,旋即笑道:“皇上此言,臣一定銘記在心。大夥之中臣最年輕,自忖輔佐皇上五六十年,應當是不在話下,皇上異日別嫌臣煩就好!”

    “哈哈哈,好,好,咱們一塊長命百歲!”

    見徐勛的話讓小皇帝樂不可支,其他眾人自然不在話下,飲盡杯中美酒後,少不得也跟著附和說了些讓朱厚照高興的話,隨即又回敬不迭。平日在宮中大宴小宴,朱厚照都不能恣意,今天卻一口氣每個人的敬酒都喝了,待坐下來的時候便覺得有些暈眩。一旁的瑞生見狀悄悄往後貓著腰溜了,不消一會兒就拿了醒酒石和醒酒湯來。儘管朱厚照有些不情願,但腦袋既是暈乎乎的,他只能捏著鼻子喝了那一大碗醒酒湯,但隨即便眉頭一挑。

    “這味兒怎麼不對?宮裡的醒酒湯雖說一種種多得很,可都是要多難喝有多難喝,這個怎麼如此鮮香爽口?不行,再給朕來一碗!”

    魏彬見瑞生聞言目瞪口呆,他連忙乾咳一聲道:“皇上,這不是那些尋常加了中藥的醒酒湯,乃是用魚頭熬製而成,再加上陳醋和胡椒花椒等等,從早上熬煮到現在,所以除卻解酒之外,還是一道難得的美味佳餚……”

    “啊,還有這道理?快把這醒酒湯再送些上來,大家全都好好嘗嘗!”

    被小皇帝這一嚷嚷,隨著那一隻大砂鍋送了上來,眾人一一舀了小碗中品嚐,全都覺得鮮辣爽口,而起頭稍稍生出的酒意都為之一解。似這樣的用鮮湯解酒的法子,各家也不是沒有,可小皇帝既然說好,眾人自然都附和不迭。如是一番閒話過後,朱厚照忍不住又喝了一碗湯,可那辣意一陣陣直衝鼻子,到最後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竟是又一個響亮的噴嚏。這下可好,嘴裡那湯湯水水一下子噴得四處都是,不但他自己頭上身上沾了好些,旁邊座上更是人人倒霉,眾人一時好一陣忙亂。就在這時候,下頭突然又是一陣喧鬧,緊跟著便是一個笑聲。

    “今天既然難得人這麼齊全,怎麼偏偏拉下了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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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劉瑾吃癟

    劉瑾消息靈通,自然早早就知道了今日是張永和苗逵回來的事。因而,一早聽說徐勛帶人出了城,他並沒有任何意外。畢竟,早從當年西苑練兵府軍前衛開始,徐勛和張永便是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然而,當得知魏彬羅祥馬永成竟然也出城去迎,他便不得不重視了起來。等到下頭稟告這三人在福慶樓宴請張永苗逵,還捎帶上了一個徐勛,甚至谷大用在去過徐府之後,拉上了正好去那兒報喜的瑞生徑直去了福慶樓,他終於坐不住了。

    然而,此時此刻在宮裡宮外素來人人都得給十分面子的他,卻被人死死攔在了樓下,別說面子上下不來,就是這心裡,劉瑾也窩著一團熾烈的火。當他藉著一陣笑聲發洩了心頭怒火之後,聽得上頭原本正笑語不斷的眾人突然沒了動靜,他方才看著那兩個健壯的火者,陰惻惻地冷笑道:“怎麼,你們兩個還要攔著咱家?”

    但凡是在宮中執役的,就沒有一個不知道劉瑾的厲害和手段,原本給那兩個火者十個膽子也不敢去阻攔劉瑾。然而,別說魏彬下了死命令,倘若劉瑾來一定要把人拖延住了,就是剛剛知道瑞生還把小皇帝給帶來了,這會兒兩人聽著這明顯的恐嚇,卻還是硬著頭皮攔在了那兒,其中一個更是小心翼翼地說道:“劉公公,上頭諸位貴人們都多喝了一些酒,您若就這麼上去,恐怕讓您看到大夥的失態,請您就別為難小的了,不一會兒就肯定有人下來迎……”

    聽到這拖延之詞,劉瑾頓時笑容盡去,突然揚手便是重重一個巴掌甩了過去。眼看這年輕火者硬生生挨了自己這一巴掌,踉踉蹌蹌後退兩步,卻愣是穩住了身子不曾倒下,也不曾退讓。他頓時心中更生惱意。

    “若是再不讓開,休怪咱家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上頭就傳來了一個笑聲。然而,在劉瑾聽來。和自己剛剛到了樓下時那皮笑肉不笑的聲音不同,這熟悉的聲音之中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戲謔:“老劉你是吃炮仗了,怎麼脾氣這麼大?他們擋著你是真心沒辦法,要知道咱們剛剛每個人都少說喝了十幾杯,雖則灌了些醒酒湯進去,可這酣然醉態要是被你瞧去了,日後可不是笑話?”

    隨著這聲音。徐勛笑容可掬地緩步下了樓來,斜睨了一眼那左臉頰上一個清清楚楚巴掌印的年輕火者,他便收回了目光道:“大夥兒今天都是一個個機緣巧合湊在了一塊,你一來,原本大夥是歡迎還來不及,可你也忒心急了些。你們兩個也是的,就是老魏吩咐過你們擋駕閒人,可劉公公又不是外人。要解釋也得解釋得清楚一些……”

    見往日從不饒舌的徐勛竟是囉囉嗦嗦說了這麼一堆話,劉瑾心中越發狐疑,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了好些念頭——其中。眾人在樓上結盟合謀對付他,甚至還寫下了什麼盟書這種最爛俗卻也是最可能的戲碼,亦或是藏了什麼要緊人物,或者甚至於丘聚偷偷回來了,這都是他懷疑的。於是,他不等徐勛說完就嘿然笑道:“徐老弟這是什麼話,想當初俺和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別說醉酒,就是扒了褲子挨打的窘迫樣子也都瞧見過,如今一個個都抖了起來。倒是突然矯情了?俺還真不信了,非得瞧瞧上頭怎個情形!”

    眼見劉瑾以這年紀少見的敏捷三兩步竄上樓去,徐勛一手攔住了那兩個大驚失色的年輕火者,因笑道:“今兒個你們兩個都盡心竭力了,不要再去撩撥劉公公,否則到時候就是魏公公也護不住你們。還有你。這臉上的巴掌印子趕緊拿冷水去敷一敷,若是耳朵感覺不舒服便儘早找個大夫瞧一瞧。”

    說到這裡,徐勛如同變戲法似的,手中出現了兩枚銀錢,隨手一拋朝兩人丟了過去。見他們慌忙都接住了,他方才笑吟吟地說道:“樓上悶得慌,我去外頭吹吹風。”

    至於那兩個年輕火者欣喜於突然得到打賞,又對他溫和的提醒感激涕零,但與此同時更疑惑他為什麼竟拋下劉瑾去外頭吹風,那就不是他關心的事了。施施然跨出門到了外頭,見福慶樓門前那條寬敞的阜成門大街上,赫然正有一隊軍馬廳在那兒,為首的錢寧一面呵斥四下里的軍士,一面東張西望,正好和剛出來的他目光交擊了一個正著。

    果然錢寧也來了!

    錢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怎麼也想不通徐勛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了酒樓來。如今他的內廠是劉瑾最得力的探子,因而今日給劉瑾通風報信之後,儘管劉瑾立時讓他帶隊往這兒來,但他權衡再三之後還是答應了,只在外頭守著不曾進去。此時此刻見徐勛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只覺得打心眼裡生出了一種驚懼,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硬著頭皮上了前。

    “大人……”

    “是老劉讓你跟著的?”徐勛隨口問了一句,卻並沒有期待錢寧的回答,而是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道,“唉,剛剛老谷特意跑來送信,賀我高昇,結果被人狠狠灌了幾杯酒,尤其是皇上,那真是下手狠,險些沒把我灌趴下。”

    儘管徐勛這話說得漫不經心,但錢寧整個人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哪裡會漏過那個關鍵的詞?他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隨即便期期艾艾地說道:“皇上……皇上竟然也在?”

    “可不是麼?”徐勛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皇上也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東西,喬裝打扮跟著瑞生到我府上去報喜,甚至連老谷都沒認出他來。要不是後來上樓露出破綻,大夥兒還得被他矇混過去。今兒個皇上見這麼多人聚在一塊,高興得不得了,於是多喝了幾杯,結果喝著醒酒湯時卻嗆著了,一個噴嚏噴得大夥齊齊遭殃,偏生這種時候,老劉竟是闖了進來,下頭人一阻攔,他還生氣了……哎。到了樓上他就會知道,自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見錢寧呆若木雞,徐勛再沒多話,背著手施施然在這條一時被封堵大半的街道上走了兩步。目光就落在了西四牌樓那根素來懸掛人頭的旗杆上。

    夏天來了,距離秋後大刑殺人的時候,似乎也不那麼遠了。

    當劉瑾三步並兩步最終登樓之後,看到的自然是那一張張他此前就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儘管眾人無不是臉色酡紅醉意醺然的樣子,但他哪裡會輕信今日便是喝酒接風亦或是慶賀徐勛高昇這麼簡單,因而環視了眾人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喝酒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何必避著俺。還讓人攔著俺不讓上來?”

    此話一出,他原本以為總會有人站出來接話茬亦或是打圓場,誰知道一個個人的臉色都異常古怪,尤其是羅祥魏彬和馬永成三個人,那面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密謀被人當場撞破的尷尬或惶恐,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

    感覺到不對勁的他眉頭一皺,這才發現一應人等中有兩個人是正好背對著自個兒的。其中一個他能認出是瑞生,而另一個雖是身穿小火者的衣裳。但既然能夠在今日這種要緊關頭位列席中,自然不是尋常人物。然而,他盯著那背影看了又看。那種異常熟悉的感覺終於讓他漸漸色變,到最後竟有些聲音艱澀地開口問了一句。

    “皇……皇上?”

    “沒錯,是朕!”朱厚照這才惱火地扭過頭來,見劉瑾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他便氣咻咻地說,“今天正好人來得齊全,朕一時高興就和他們多喝了幾杯,你來就來了,擺什麼狗屁架子,在下頭又是冷言冷語。又是揮巴掌打人的?”

    他怎麼知道今天瑞生竟然把朱厚照都拐出來了!他派在御前那幾個眼線,眼睛都瞎了不成!

    劉瑾又驚又怒地掃了一眼朱厚照旁邊低眉順眼的瑞生,好一陣子方才賠笑解釋道:“皇上,奴婢也只是興沖沖地趕了過來,結果卻被那兩個狗才攔在了下頭,一時情急方才……”

    “興沖沖?你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是興沖沖?”朱厚照剛剛滿心的興緻都被劉瑾給敗得一乾二淨。頓時沒好氣地拍案而起道,“就是耽擱你一會兒,你就這麼一副樣子,可想而知你一貫都是怎麼個脾氣!得了,朕酒也喝了,張永苗逵也接了,徐勛的喜賀過了,這會兒睏倦得很,打算回去睡覺,你既然眼巴巴趕過來湊熱鬧的,那就和他們繼續一塊熱鬧吧!瑞生,走!”

    眼見朱厚照一喝之下,瑞生立時跟著起身,亦步亦趨地隨著步子飛快的朱厚照下了樓,劉瑾幾次張大了嘴想開口把小皇帝留下,可到了嘴邊偏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能耳聽得下頭徐勛和朱厚照說了幾句話,緊跟著在長時間的沉默過後,方才傳來了上樓的腳步聲。他本以為是朱厚照被徐勛勸得回心轉意,終究還是上了樓來,慌忙快步迎上前去,誰知道上來的竟然只有滿臉無可奈何的徐勛。

    “老劉,你這急脾氣能不能改改?”

    徐勛一上來便一句話堵住了劉瑾,這才唉聲嘆氣地說:“難得皇上今天矇混出宮,又到這兒遇著這麼多人,正打算摒棄那些禮法鬧一鬧,結果可好,你這一來湊熱鬧就把人給氣跑了!剛剛我攔你一下,不就是因為皇上一個噴嚏打得狼狽,大家收拾得手忙腳亂麼?”

    你又不曾早說!

    劉瑾一時只覺得心中異常氣苦。然而,在座的五個大璫雖說往日和他都有過親近密切的關係,但如今都談不上多貼心,他竟是找不到一個能安慰自己兩句的人。儘管隱約覺得小皇帝應該不至於就為這麼一丁點小事冷落了自己,但他心裡也並沒有一定的把握,就算有把握,今天這一回的事情若是進了朱厚照心裡,那就不好了。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便強擠了一絲笑容出來。

    “俺一直都是這麼個急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得了,今天算是俺衝動莽撞,攪和了大家的好事。俺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樣,俺自罰一壺!”

    說完這話,劉瑾也顧不得別人說什麼,二話不說就拿起旁邊一個執壺來。掂著裡頭應該還有大半壺酒,他就一下子拔去了瓶塞,緊跟著咕嘟咕嘟徑直往自己的喉嚨裡倒去。酒量頗宏的他原本只想以此解了尷尬之後儘快離開,誰知道酒一入喉嚨。他就感到有些不對頭了。

    那不是什麼綿軟沒勁頭的酒,酒水一入喉嚨便是火辣辣的,一入腹中更是如同一團火似的驟然間燒了起來。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話都已經說出去了,此時不得不把心一橫繼續死灌,待到這大半壺酒盡入腹中。他放下酒壺的時候,整個人甚至都有些站立不穩,還是在他身旁的徐勛伸手扶了他一把。

    “老劉,你還真是……這是剛剛送上來的燒刀子,大夥正說著打賭誰能喝下,你倒好,這一杯下去酒量不好的人都撐不住,你竟然是大半壺!”徐勛說著便高聲喝道。“來人,快把劉公公攙扶回去,趕緊讓他回去好好歇著。這樣的烈酒,就是醒酒湯都不管用!”

    劉瑾有心想要張嘴說兩句什麼,可這一次是舌頭牙齒全都不聽使喚,因而,等到下頭幾個自己的隨從匆忙上來攙扶了他,他竟是只能任由他們扶著頭重腳輕的他下去。直到出了福慶樓那冷風一吹,滿臉惶恐的錢寧快步迎上前來,劉瑾的腦子才突然清醒了一下。

    不對,怎麼會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巧合?他是給那小子陰了,肯定是給徐勛陰了!

    站在窗口的徐勛眼看劉瑾被人扶上馬車後。那一行人倉皇離去,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而這時候,席上終於有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扭頭一看,卻見那前仰後合大笑不止的不是別人,恰是羅祥。不止是笑,他還邊笑邊用手拍桌子。

    “認識老劉這麼久……除卻當年他被李廣連累的那會兒。還沒見過他這樣的狼狽樣子!”知道今日在座的人都不是尋常人,自己這幸災樂禍的態度決計不會傳到劉瑾耳中,他拍了幾下桌子後,甚至又誇張地往後一仰,好容易平息了那笑意,這才嘿然哼了一聲,“這興師問罪結果卻踢到了鐵板,痛快,真是痛快!”

    羅祥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儘管先前流露出結盟之意的時候,徐勛也好張永苗逵也罷,全都是含含糊糊把話岔過去,但魏彬仍是趁熱打鐵地說道:“你們也瞧見了,老劉如今就是這麼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說闖就闖,說打人就打人,倘若今天不是皇上在這兒,就算徐老弟你如今是新晉平北侯,天大的面子,可能不能壓得住他仍是未知數吧?自個成天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偏生以為別人也和他一個樣,我看他是想獨攬大權想瘋了!”

    “咱們又不是貪得無厭的,並不想奪他的權,只要他別把所有路子都獨占,連分一杯羹給別人都不願,那就行了。”馬永成跟著嘆了一口氣,卻是誠誠懇懇地說道,“其實,也都是老丘黯然離去給咱們提了個醒。他在朝野的勢力如今是手眼通天,別說我一個,就是我老魏和老羅加在一塊,也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徐老弟,老張,還有苗公公,咱們仨沒別的意思,只求關鍵的時候,你們拉咱們一把!”

    這一次,徐勛卻不像起頭那樣顧左右而言他。他收起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沉吟片刻就點點頭道:“唇亡齒寒,也難怪你們有這想法。雖則我也不能說真有那能耐,但若只是這個,今天我可以明明白白答應你們。但使有我徐勛一天,絶不叫你們和老丘一個下場!”

    張永也正色道:“大夥到底是當年在東宮同坐一條船的,又不是深仇大恨!但使真到了那地步,我不消說,一定會拉你們一把。”

    苗逵如今已經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可雄心壯志既然還有,面對這三個從前一度得勢之後瞧不上他們這些老人的大璫擺出了這樣的態度,他自失地一笑,便點點頭道:“只要我那老面子還管用一天,總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們倒霉。”

    徐勛做人做事素來是一言九鼎,張永和苗逵也不是劉瑾那等口蜜腹劍的人,因而,得到了這承諾,魏彬馬永成羅祥一時盡皆喜上眉梢。等到讓下頭人上來收拾了這桌酒菜,又重新整治了席面上來,三人殷慇勤勤拉著徐勛等人又敬酒又布菜地張羅了好一會兒,眼見徐勛露出了疲態,他們才知機地把人送了下去。眼看那搖搖晃晃的三人竟然都還堅持著騎馬離去,羅祥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這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那麼多護衛跟著,會出什麼岔子?除非有人失心瘋再來鬧上一場行刺。”馬永成冷笑了一聲,隨即便用帕子擦了擦油光可鑒的額頭,“要真是這樣,咱們就該額首稱慶了。皇上才剛剛發了這麼一頓脾氣,要真是再來一次一劍東來,老劉就休想逃得過去……罷了,這種好事就別想了,橫豎咱們如今傍上了這麼一隻小狐狸,卻是可以回去睡個大覺。”

    “你的意思是說,之前徐勛把行刺栽到了虜寇身上,其實十有八九是老劉……”魏彬眼睛一亮,見馬永成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那今兒個咱們不虧!真是好久不見老劉這樣吃癟的樣子了,真是痛快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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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父子同進爵
  
    春風得意馬蹄疾。

    當金六在大門口遠遠瞧見那疾馳過來的一行人時,心裡迸出來的便是兒子金弘前些天剛學過老在家裡叨咕的一句詩。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這會兒心裡滿是歡喜,儘管正式的誥旨還未下來,可他仍是興沖沖第一個跑上前去迎接,行禮的時候便大聲嚷嚷了開來。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儘管之前在福慶樓上看似喝了不少,但徐勛是何等會耍心眼的人?今天他特意和谷大用瑞生一塊串謀好了來演這麼一場戲,生怕酒醉誤事,之前都是喝一杯吐一大半,真正入了腹中的酒水少得可憐,再加上西四牌樓距離家中不過隔著幾條胡同,這一路跑馬回來被風一吹,渾身酒意就已經發散了一大半。此時此刻,他聽到金六這賀喜聲,又見門房們全都一溜煙過來磕頭道喜,他便帶著微微醉意笑道:“好,好,等回頭接了誥旨,全都有賞!”

    “多謝侯爺!”

    隨著這一個個參差不齊謝恩的聲音,徐勛便單手拉著繮繩進了西角門。順著甬道一路到了二門下馬,他見朱纓和如意一塊笑著迎了上來屈膝賀喜不迭,他少不得打趣道:“你們兩個專在這兒候著我,莫非也是等著要賞封紅包?”

    “如今都成了侯爺,少爺還打趣我們!”如意想當年看過徐勛落魄的樣子,如今只覺得從前的那一幕幕分外不真實,面帶薄嗔地回了一句,她方才笑道,“老爺今天得了瑞公公和谷公公先後報喜之後,便大笑著出了門,也沒說到了哪兒去,到現在人還沒回來,少奶奶心裡沒個底,可偏偏壽寧侯夫人來了。她不好脫身,所以讓咱們迎著您先稟報一聲。”

    聽到老爹竟是得聞喜訊就出去了,徐勛不禁愣了一愣,當即看向了一直伺候徐良起居的朱纓。後者連忙恭敬地稟報導:“老爺出去的時候雖說沒交代,但換了一身素淡的便裝,奴婢忖度,十有八九是去拜祭先夫人了。”

    徐良對已故夫人的感情,徐勛自然是知道的,此時他愣了一愣,最終暗自輕嘆了一聲。得知沈悅仍被壽寧侯夫人絆著。他微微一沉吟便想著自己回家這些天,也沒工夫多陪陪女兒,當即開口問道:“寧兒在何處?”

    “壽寧侯夫人說是想見小小姐,所以少奶奶抱著小小姐一塊去了。”如意見徐勛那滿臉懊惱的樣子,忍不住心中偷笑,但仍是一本正經地說,“只不過,壽寧侯夫人來找少奶奶。是想商量著讓小姐做壽寧侯世子的媒人,應該再過一會兒就能放了小小姐出來,少爺不妨去書房稍等一會兒可好?”

    今天讓劉瑾吃了一回憋。順帶讓其嘗了一下孤家寡人的滋味,然後爵位晉陞的旨意也總算是下來了,算得上雙喜臨門,而且難得哪裡都不用去,可以回家陪陪家人。結果可好,老爹去拜祭已故的老娘了,媳婦脫不開身,連女兒也正在被別人逗著玩,這都叫什麼事!

    徐勛長長嘆了一口氣,最後只得認命地轉身直奔書房。然而。人才剛到書房門口,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終於抓著你一個錯處了……我還真當你是過耳不忘。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白鷺不是白鵝,白鵝能上天嗎?不過也不錯了,連著給你念了五首詩。就錯了這麼一個字,怪不得唐先生也誇你記性好!”

    說話的這聲音徐勛記得清清楚楚,分明不是別人,正是最初大字不識一個的阿寶。而緊跟著,他又聽到了陶泓的聲音:“不過唐先生說了,先背三五百首唐詩,全部背熟了,才算你初步過關。而這是少爺說的,要啟蒙先背唐詩,背完唐詩再開始一個個認字,效果好得很。你呀是遇到好時候了,唐先生不時還指點你一二,想當初咱們被西席那個費先生成天戒尺折騰得都怕了……”

    知道是阿寶和陶泓兩個在那教訓金弘呢,徐勛不禁莞爾,這下子反而不想進去了,就這麼饒有興緻地站在門前,聽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金弘教訓得一聲不吭,可以想見小傢伙是怎樣點頭如小雞啄米的樣子,他眉頭一揚正打算進門,身後就傳來了一個急急忙忙的聲音。

    “少爺,少爺,宮中傳旨的公公來了!”

    怎麼這麼快?一般而言,從廷議最終準了晉爵,再到內閣正式擬旨下發,不是至少都要一兩日麼?儘管心下有些意外,但徐勛還是立時轉身往外走去。他還沒出院子,書房中三個腦袋便先後探了出來,一看清他那背影,阿寶便哀嘆了一聲。

    “糟糕,咱們剛剛的話不是都給少爺聽見了吧?”

    “日後要叫侯爺了!”陶泓想著當初徐迢將他送給徐勛時,自己還有些惶恐不願,現如今舊主徐迢卻是早已對徐勛望塵莫及,他嚷嚷了這麼一句,便扭頭看著耷拉著腦袋的金弘,突然伸出手去在其腦袋上摩挲了兩下,“小元寶,好好認字讀書,我和你阿寶哥哥是沒指望了,再讀書也讀不出一個名堂來,可你既然能得唐先生一句誇讚,興許還能讀出一點名堂來!少爺對下頭人是最好的,連你這名字都是張都憲所起,你可千萬爭一口氣!”

    驟然攜旨意降臨的是一個面目陌生的太監。儘管是天使,但來人卻是笑容可掬奉承不絶,自報名頭是司禮監奉御雒南,卻絶口不提和劉瑾的關係。他既是不說,徐勛也懶得打探,陪坐笑呵呵和人閒話了幾句,等到正堂中香案等等全都預備好了,可徐良還沒回來,他少不得含笑讓人再等片刻。好在枯坐了大半個時辰,去找徐良的家人終於把人帶了回來。然而,宣讀旨意的時候,聽著那些和往日內閣封贈旨意中的華麗辭藻截然不同的言簡意賅文風,徐勛心中的狐疑頓時更深了,待到接了誥命,起身將其供奉在香案上,他就直截了當問了一句。

    “這誥旨是內閣哪位中書的手筆?”

    這種話少有人敢直接問,然而。那太監知道徐勛是什麼人,此時此刻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他便吞吞吐吐地說道:“奴婢也就是奉旨前往內閣請三位閣老讓人發誥旨,至於是誰寫的。這卻實在是不知,還請侯爺寬宥。”

    這傳旨的天使甚至沒計較剛剛等候了徐良這麼久,而且都說出讓自己寬宥的話來了,徐勛不禁哂然,當下也就不再為難人,按照一貫的規矩打賞之後就放了人離去。看著供在案頭的誥旨,想著要等到吏部重新制了鐵券頒下。父親這興安侯和自己這平北侯方才能作數,他忍不住又暗自思量起了今日這道誥旨出自誰人之手。

    “平北伯徐勛,忠孝雙全,功行卓著,此次代天西巡,平叛破虜盡皆有功,茲進封為平北侯。援父以子貴例,進封其父興安伯徐良為興安侯。佈告天下咸知聞之。”

    之前他封伯的時候。內閣還是劉健把持,那時候封一個不世襲的伯爵就已經費了老大的勁了,那內閣草擬的誥旨卻是一篇辭藻華麗的文章。此次進封卻得了這樣一道平鋪直敘的旨意,這就不得不讓他仔細琢磨一下那幾個大佬背後的態度了。思量了好一會兒,他便對徐良說道:“爹去拜祭娘,怎麼不叫上咱們一塊,一個人偷偷摸摸跑這一趟?”

    “怎麼,就不許我對你娘說兩句悄悄話?”徐良理直氣壯地打回了徐勛的話,這才岔開話題說道,“今天旨意來得這麼快,怕是聞風而動前來賀喜的人絶不會少。早先既然沒準備,就出去訂二三十桌席面吧。免得到時候不夠……”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金六的稟報聲:“老爺,少爺,門上翰林院對山先生和徐先生何先生、吏部王主事、都察院王御史、太常寺丞邊先生一塊來了!”

    居然是這六個文人耳報神最快?

    徐勛聞言一愣,隨即便對徐良笑道:“爹還真是算得準,這第一撥就已經來了。我先出去見一見。至於那些老一輩的人物,就要靠爹您了……偷得浮生半日閒,卻不想今日旨意一到,又要忙著迎來送往!”

    出了正堂,見金六等在外頭,問過之後得知起頭來找沈悅的壽寧侯夫人竟是留在家裡不走了,還說是要幫忙操持操持,他雖說知道人家是好意,但仍然忍不住輕輕磨了磨牙。

    等到出了前頭的儀門,見一身便裝的江彬正等候在那兒,想起此前論功行賞,其已經進了都指揮同知,職司卻還未定,人也還賴在自己這兒不走,他見其恭恭敬敬地行禮,思忖片刻便開口說道:“文官那邊自然有我迎著,但待會兒只怕有不少勛貴武將要過來,光靠爹一個人未免忙不過來,你就幫著接待接待吧!”

    江彬如今好歹也已經是進位三品,賴在徐勛這裡不去,便是為了這樣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因而,見回京之後並沒有太多時間見自己的徐勛竟如此說,他一時精神大振,連聲答應之後見徐勛囑咐了金六幾句便轉身離去,他少不得又長身一揖。

    而金六聽徐勛竟是交待了江彬這樣一樁差事,心裡便知道少爺對人頗為信重,一面笑呵呵地側身在旁邊引路,一面輕聲說道:“好教江爺得知,今天英國公、定國公、壽寧侯、武安侯、涇陽伯等等必然會來道賀,這些應該是老爺接著。但諸如定國公府二公子,壽寧侯世子,仁和大長公主的長公子,府軍前衛馬指揮使……林林總總好些軍官都是只認少爺的,江爺您可得要辛苦了。”

    江彬嘴裡答應著,心裡卻樂開了花。他只怕閒著沒事幹,何嘗怕什麼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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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賀客盈門大戲開場

    “英國公到!”

    “定國公到!”

    “吏部尚書林大人到!”

    “左都御史張大人到!”

    “刑部尚書屠大人到!”

    儘管金六並不是專管門上,但不可否認,但凡家中有大事喜事,他往往大包大攬把門上的差事全都攬在自己身上,此時此刻也毫不例外。每隔不多一會兒就高聲報出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見那一個個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角色,這會兒都笑容滿面地登了自家門,他自是有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好容易這些接踵而至的大佬們暫時告一段落,他擦了一把汗後接過一個小廝遞來的茶壺後大喝了兩口,旋即就舒舒服服地透了一口氣。

    這才是人上人的日子,幸好當初他沒聽自家婆娘的蠢主意從徐家辭了出去,否則哪有眼下的風光?那些大人物們暫且不提,底下誰不尊稱他一聲金總管甚至金六爺?還有他那兒子金弘,竟是運氣好到讓左都御史張敷華起了大名,那位唐解元還饒有興緻親自給人啟蒙!

    他正尋思著,突然看到一輛車拐進了巷子,隨即到了門前停下,上頭下來一個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影,立時提高了聲音叫道:“吏部侍郎張大人到!”

    張彩如今雖是侍郎,但林瀚年紀已經很不小了,他一到吏部,部務等等就漸漸交割到了他的手中,尤其是他往日做得最是嫻熟的文選司那些勾當更是如此,所以。他竟是比林瀚還晚到兩刻鐘。下車之後的他回頭看了一眼沿牆根停了不少的車馬,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今天都來了多少賀喜的客人?”

    “大大小小文武加在一塊,至少已經三四十了。”金六知道張彩是來往自家最勤的文官,深得少爺信賴。因而說話也就沒有那些客套的敷衍之詞。他擦了一把汗,對張彩掰著手指頭低聲介紹了剛剛已經來了的那些人,又主動說明哪些人歸誰接待之後,他就見張彩揚了揚眉。

    “康對山那幾個人竟是來得最早的?”張彩得到了金六肯定的答覆,他便笑了起來,“那肯定是他們正在文會,得知了消息之後索性扎堆一起來了。這樣吧,大人難免要應承今日來見的人。林大人和張大人屠大人這些就交給我接著……”

    話音剛落,金六就看到了外頭那一輛斑駁掉漆的馬車,定睛一看上頭下來的人,他也顧不得對張彩解釋。立時又高聲喝道:“禮部謝尚書到,王公子到……”他本以為必然就這麼一對師生,可當看見王世坤後頭下來的並不是謝鐸,而是兩個面目有些熟悉的儒生,一時不禁一愣。待看見兩人扶了謝鐸下來,他才舒了一口氣,暗想總算沒報錯了名頭。

    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卻是張彩。張彩三步並兩步趕上前去。親自攙扶了名聲赫赫桃李滿天下的謝鐸一把,這才含笑說道:“沒想到謝翁也來了。”

    “上次世貞封爵的時候。我就曾經來道過喜,沒來由這一次反而不來?才只短短兩年。他便一舉封侯,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途不可限量!”謝鐸笑呵呵地說了一句,這才又看著左右說道,“路上碰到了元明和惟中他們兩個,順帶就一道過來了!”

    儘管湛若水和嚴嵩並不是徐府常客,但過目不忘記性極好的張彩自然不會忘記,當下就含笑答了兩人的見禮,又吩咐金六派人進去稟報之後,他少不得一路扶著謝鐸往裡走。果然,還不到儀門,他就看見徐勛親自迎了出來,林瀚屠勛和張敷華緊隨其後。

    這往日朝堂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七卿之四今日在徐家聚首,除卻屠勛有些表情不自然,其他三個都是老相識老朋友了,寒暄之後自是談笑風生。謝鐸見徐勛含笑來攙扶自己,他便搖搖頭道:“別一個個都以為老夫老朽走不動步子,我還不老,至少看得見乾坤復清明的那一天!說起來,我和章德懋一前一後掌南監,私交也好,我也一向相信他的眼光,果然他當初舉薦給我的不止是英才,而是英傑!”

    徐勛知道人老愛懷舊,因而只是在旁邊笑著,也不說什麼謙遜的話。果然,一貫就愛潑冷水的林瀚便板著臉說道:“距離英傑還差一點,倘若是到了謝兄所說乾坤復清明的那一天,這兩個字就能坐實了!”

    聽到這些人字裡行間都是希望自己立時把劉瑾斬落馬下,徐勛也不願意這麼接話茬,眼見那邊康海對自己急急忙忙打手勢,他便對張彩笑道:“西麓,幾位老大人我可都交給你了。對山在那邊心急火燎也不知道打什麼手勢,我且過去瞧一瞧!”

    眾人聞聲望去,見康海雖說立時做出恭敬的樣子,但剛剛打手勢的手卻還沒來得及收回來,頓時全都不禁莞爾。等到徐勛施禮過後往那邊走去,林瀚就若有所思地說道:“我記得康海和李夢陽相交莫逆,曾經為了李夢陽的事情去求過元輔,後來似乎被拒之於門外?”

    “李夢陽此子雖說強項,但太過傲氣,為人不知道變通,他們那結社詩會之中的其他六個,今天都來了。”張彩笑著解說了一句,但看見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站在後頭,他就不想繼續再糾纏這個話題,以免引出此前被小皇帝趕出京城的王守仁來,見幾位大佬點點頭後就不再多說,他少不得陪著眾人往正堂而去。

    而徐勛來到康海面前,見這位一表人才的昔日狀元公滿臉焦急,他不禁有些詫異地問道:“什麼事讓對山你急得這個樣子?起頭你們幾個剛來的時候,你還好好的。”

    “侯爺此次進封,有不少朝中年輕一輩的官員都傾慕您的風采。陸陸續續有五六個結伴來賀。”康海說著頓了一頓,隨即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其中有一個是內閣中書舍人,說今天侯爺進封的那道旨意並不是臨時一蹴而就的。而是元輔早就準備好的,他們只是用印而已。而且……他是正好熟悉那字跡,說這像是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的筆跡。”

    楊廷和這個人徐勛曾經在朱厚照口中聽到過多次,而且也依稀記得,是弘治十八年會試的主考,他暗中下手陰了焦黃中的那一回,據說就是楊廷和一意把焦黃中黜落了下去。然而,他對於此人印象更深的。卻是在歷史上正德朝後期獨霸朝綱,更是在正德皇帝不明不白死了之後力主迎奉了嘉靖皇帝,可最終卻在大禮儀之爭中徹底敗下針來的角色。

    前期是縝密陰柔精明能忍,後期卻是自以為是錯判形勢乃至於一招算錯滿盤皆輸。這也不奇怪。沒幾個大臣能夠完美適應前後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皇帝,換成他也一樣。

    因而,他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這麼說來,你覺得是楊廷和提早寫好的誥旨放在內閣?”

    這事情若追究起來,不但楊廷和要吃掛落。李東陽也討不了好。然而,徐勛並沒有打算去和中立派的李東陽打擂台,因而得到了康海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便微微一笑道:“看來。咱們的元輔大人是很希望內閣能夠再增加一個人。”

    康海因為自己的詩文被李東陽嘲笑,以及此前因為李夢陽之事求助未果。對李東陽這個內閣首輔一直都保持著深深的不滿和警惕,所以才會有如此提醒。然而。此刻徐勛在沉吟之後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卻讓他一時驚異莫名。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侯爺,這事不是元輔想就能辦到的吧?入閣之事不但要君心,還要朝廷公議。先帝去世的時候,楊廷和還是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五品。皇上登基之後才升了少詹事,這才不過四品……”

    “你剛剛也說了,不但要君心,還要朝廷公議,那你說,楊廷和缺了哪一樣?”

    康海一時啞然。楊廷和任東宮官多年,據說其講讀的課是小皇帝最愛聽的。至於朝廷公議,楊廷和儀表堂堂,性子沉靜穩重,文章更是一時之選,更何況家風嚴謹,一家之中父親兄弟好幾個進士,單單這個就足以讓朝中風評偏向於他。他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最終才有些強詞奪理地說道:“可楊廷和當初殿試不過三甲。”

    見徐勛笑而不語,他想也知道徐勛是笑他這狀元瞧不起三甲同進士,但潛意識中,他的確有幾分尷尬不服。然而,還不等他想到解釋之詞,就聽到徐勛開口說道:“這種事情你不用太擔心,要擔心那也是劉公公的事。內閣倘若多上和他不睦的第四人,三打一,焦芳可占不到什麼優勢。”

    更何況,他已經早有拖李東陽下水的妙計!

    既然說到這個,康海想起平日以文會友時曾經聽到的各種閒話,忍不住問道:“如今六部都察院中,侯爺七得其四,為何不設法推選哪位德高望重的入閣?”

    “屠尚書暫且不提,林尚書他們幾個都多大年紀了?”見康海為之啞然,徐勛便笑呵呵地說道,“我好容易請來這幾位老而彌堅的出山已經很不容易了,讓他們執掌一部正好。倘若還要把人推到內閣屈居人下不說,還得和人去打擂台,那就很不厚道了。對了,你若對元輔用楊廷和不那麼高興的話,那便幫我去做一件事。前南京右僉都御史林俊丁憂期應該快滿了,你使點勁,讓人公推他回朝任職。張西麓一去吏部,都察院那邊張都憲便勢單力薄了。林待用才五十出頭,正當盛年,入閣的話那才是不二之選。”

    徐勛還真的想要一網打盡南都四君子?

    康海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後,旋即便一躬到地應道:“好,侯爺便等著我的佳音吧!”

    “那是之後,不必現在馬上就去謀劃。你們六個人也算是小有名氣,今天那幾位老大人張西麓接著,那些年輕一輩的你們就多多照應,別讓人覺得我不在乎他們,待會還有的是人要過來,我顧不上。”徐勛一想到決計不會漏過登門道賀的谷大用張永等人,甚至也可能來湊一湊熱鬧的劉瑾,他便輕輕握了握拳,最後便笑說道,“總而言之,今晚上有的是熱鬧!”

    正如徐勛所言,賓客紛至沓來的景像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都沒個完。這其中,有晚來一步的涇陽伯神英和府軍前衛指揮使馬橋這樣的武將,也有李逸風鐘輝這樣的廠衛,張宗說齊濟良徐延徹這樣的貴冑子弟,諸如嚴嵩這樣的庶吉士竟也有六七個,更不用說不少官職低微鬱鬱不得志的年輕官員了。於是,徐良讓人去訂的三十桌西面非但不曾多出來,甚至還不夠多,最後索性看著天氣好,在院子裡也擺了八桌,這才勉勉強強算是容下了這許多客人。

    來的自然有送賀禮的,然而,徐勛早早讓人在門上放下了話,只收薄禮,諸如什麼花色點心時令鮮果自家書畫之類的東西,一概收進來,其餘至於珍玩古董首飾之類的,則是一概謝絶。而那些丈夫不在京城卻特意來賀的誥命,沈悅和幫忙的壽寧侯夫人在後頭迎著,報過來的數目竟也有二三十人,其中甚至還有楊一清夫人段氏。

    相形之下,今日幫忙迎客的江彬雖說連半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奔前走後迎來送往,須臾便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神英以及馬橋等等徐勛最為信重的武官拉上了關係,甚至在那兩個廠衛頭子面前也露了露臉,等到把眾人都接了入席,他才有功夫退到一旁去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旋即卻婉拒了那小廝請他也入席的邀請,徑直來到了儀門處找徐勛。

    遠遠才看到背手而立的徐勛,他便聽到外間傳來了通報的聲音:“提督內廠錢大人到!”

    回京後江彬在徐府厚著臉皮寄住了好些天,當然記得錢寧就只那一次登過門,然後就再也沒來過。即便今日到來的那幾位大佬也是他第一回見,但諸如張彩這樣卻是常聽說往這兒跑,所以,知道錢寧如今在內廠得了勢,並不像從前那樣跟得徐勛死緊,他心裡早早有了計較,此時忙快走兩步趕上前去。

    一到前頭,他就看見錢寧畢恭畢敬深深行禮,卻被徐勛一把扶了起來。恰是和徐勛隔著幾步遠的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錢寧迅速抬頭瞥了一眼徐勛的臉色,隨即方才低垂下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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