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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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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7 01:19:59
第五百九十八章 張西麓進諫劉瑾,狡錢寧敬賀舊主

    但凡南邊的人,劉瑾都沒有半點好感。從前和徐勛交情不錯,因而他也就對徐勛其實也是金陵出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如今既然和徐勛幾乎算是徹徹底底鬧翻了,他自然就對一應出自江南一帶的人討厭到了極點。於是,對於錢寧提及江西士子妄自議論朝政的話,他一時蹙緊了眉頭,腦海中竟是想起了焦芳那個有些荒謬的提議,待聽到寧王竟然說要拜見自己,他立刻為之大悅。

    要知道,孝宗皇帝的弟弟們都早早就藩了,而當今皇帝不曾有兄弟,所以自打他得勢之後,在文武大臣面前固然夠威風了,但在這些親藩面前擺威風的機會卻一次都沒有。於是,心情大好的他幾乎忘記自己曾經一度打過放棄寧王的主意,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之前楊慎那小子彈劾寧王的那些罪名呢?王府取莊田歲祿加倍,換琉璃瓦向地方攤派費用,強奪官田民產,殺逐幽禁無辜百姓,這些裡頭沾上一條,申斥都是輕的,更何況他還有個胡作非為差點被革了王爵的祖父,之前那件事情又鬧得那樣大,這可不是你一句話便能夠輕而易舉糊弄過去的!”

    “楊廷和不是已經發落去南京了嗎?”錢寧滿臉堆笑地說了一句,隨即又斜睨了張彩一眼,這才討好地說道,“這還不是多虧了張大人,這討人嫌的楊廷和已經不在朝廷了。更何況,寧王殿下派了之前那位心腹上京,願意再向公公敬獻白銀兩萬兩,黃金一千兩,只求公公能替他美言兩句。”

    當初寧王向劉瑾送禮,正是在劉健謝遷等人剛剛下台,劉瑾初嘗權勢甜頭之際,但如今他權掌司禮監,宮中無人敢和他作對。而朝廷之中雖還有徐勛這麼一個政敵,可看看門庭若市的光景就知道有多少人正想慇勤巴結,所以,這一大筆銀子如今他並不怎麼放在眼裡。只錢寧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輕輕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回頭你把人帶來,咱家見他一面,然後再說其他的。”

    “是,公公英明。”

    錢寧見劉瑾的態度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熱絡,心裡頓時泛起了嘀咕。然而,他今日來並不僅僅是牽線搭橋。因而慇勤地又勸了劉瑾一杯酒,他便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了上去,因說道:“卑職因為劉公公的提攜,這才得以去江南走了一趟。不瞞公公說,自從當初卑職的養父從南京守備太監的任上退下來,卑職就再也沒去過江南了,如今衣錦還鄉。全都是托公公的福分。卑職也沒什麼其他的東西好孝敬的,這是之前收回來的養父當年在南京置辦的一處宅子,卑職只怕是沒工夫去住了。便敬獻給公公。”

    錢寧是從前南京守備太監錢能的養子,劉瑾自然是知道的。然而,錢能自有侄兒,養子也不止錢寧一個,因而這錢家的財產,當年錢寧並沒有分到多少,如今這宅子是怎麼來的可想而知,劉瑾也不在乎。可是,錢寧拱手把這宅子送給了自己,這真正投靠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儘管已經有了張彩。但他仍是大為滿意,當即笑了起來。

    “你既然有這樣的心,咱家若是卻了你的情,豈不是瞧不起你?對了,你是剛回京?”

    “是,卑職剛剛回京。去了惜薪司內廠之後,得知公公正在私宅就立時趕了過來。”

    這就是說錢寧還不曾上過徐家去!

    劉瑾更看重的是這一點,一時心情自然更加好了起來。他甚至親自執壺斟滿了一杯後推到錢寧跟前,見其受寵若驚立時謝過後一仰脖子喝了,他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錢寧,你是個人才,只看內廠到了你手中這氣象,咱家就很嘉許你,所以你既然回來了,這東廠自然也還交給你。只要你日後一心一意,咱家也不會虧待了你。”

    “是,卑職一定不辜負了公公的栽培。”說到這裡,錢寧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一旁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並不出聲的張彩,當即又賠笑說道,“只是,卑職畢竟是平北侯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一回京,也該去府上拜訪拜訪。”

    “去吧。”劉瑾大度地一揮手,卻是語帶雙關地說道,“只不過說什麼,你可得留心些。”

    “是是是,卑職省得。”

    等到錢寧辭了出去,劉瑾隨手把那房契往桌子上一放,張彩才坐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卻是隻字不提錢寧去見徐勛,而是徑直說道:“公公,寧王的事情,您預備如何處置?”

    “這個嘛……”儘管今非昔比,劉瑾已經不那麼看得上寧王的大禮了,但送上門來的錢總是不捨得往外推的,因而他斟酌片刻便開口說道,“既然先前那事兒是楊慎挑起的,應當是李東陽和楊廷和聯手所為,但如今楊廷和都已經滾去南京了,林瀚又致仕了,徐勛手裡沒幾個拿得出手的人,應該不會在這事兒上緊追不放。至於李東陽,應該也會消停些,所以咱家覺得,這事兒和和稀泥,應該就能順順噹噹過去了。要真的是有人緊抓不放,咱家不介意殺雞儆猴,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公公此言差矣!”

    見劉瑾一時為之變色,張彩方才從容說道:“公公恕我直言。寧王雖是親藩,但這些錢財從何而來?王府莊田的出產,供給王府龐大的開銷就已經所剩無幾了,斷然不可能拿出這麼多來送給公公。而寧王不可能去盜官帑,那麼就自然是盤剝小民而得。倘若公公這一次包庇了他,那麼,他送給公公這麼一些,就可以藉著情勢緩過來,盤剝更多,到時候民間怨聲載道,別人除卻罵他這寧王,更多的卻是要指摘公公不是,豈非因小而失大?”

    此話一出,張彩便注意到劉瑾先是錯愕,旋即便沉思了起來,他便誠懇地說道:“公公,不止是寧王這麼一個道理。那些行走於您門下的官員,也是同樣一個道理。他們在外頭所得十萬兩,獻給公公的不過一萬兩,這十之一二的供奉。公公覺得他們甚有誠心,一時便給之以高位,可須知在民間,因為他們是賴公公之力方才得以擢升或是維持那個位子,那麼,他們貪賄的那十萬兩,就要統統算在公公頭上。他們得大利而逍遙法外。公公得小利卻得背負怨聲載道的危險,何者利多,何者利少?只請公公三思。”

    打從劉瑾得勢以來,敢於當面直指其非的人就幾乎沒有了——縱使谷大用張永等人勉強能和其平起平坐,但大夥都知道劉瑾是聽不進去逆耳之言的脾氣,因而誰也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至於徐勛,他更犯不著去做這種不利己的舉動——於是今天劉瑾聽到這一番明明觸動了他利益的忠言,在最初的不高興之後。面上就漸漸露出了深深觸動的表情。

    “不愧是西麓先生,這話就從來沒有別人敢對咱家說!”劉瑾定了定神,隨即親切而又急切地問道。“那西麓先生是覺得,咱家該重處寧王,以儆傚尤?”

    “當然不。”張彩看到劉瑾臉上閃過的一絲釋然表情,他便含笑說道,“寧王畢竟是親藩,更何況此事終究是因為楊慎在平北侯的高昇宴上當眾提出,所以這事兒,且不妨看看平北侯是怎麼個態度,公公再隨機應變就好。至於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公公不妨在那些登門送禮的官員當中。找幾個聲名狼藉的重重懲處,殺一儆百,如此對公公聲名大為有利!”

    “好,好!”

    劉瑾只覺得張彩每次進言都能說到自己心坎裡頭去,一時間竟大為振奮。而更讓他感動的是,張彩竟是又拱了拱手。滿臉誠懇地說:“若是公公貿貿然直接不教而誅,只怕依附公公門下的人會惶惶難安,所以拿下那幾個靶子之後,公公不妨說懲處貪賄的事是我的建言。如是一來,惡名歸我,公公可安矣!”

    “這怎麼行,哪有這樣的道理!”

    本能地反對了一句之後,劉瑾立時想到了如此做的好處。懲治貪賄的惡名全都歸張彩,而自己則是有納諫和雷厲風行的美名,說不定還有真心能幹的來投自己。至於真正有心送禮的,也並不會因為有一二倒霉的而打消念頭,可謂是一舉數得。於是,他在又勸解了張彩幾句,見人執意不肯收回前言的情況下,最終勉為其難接受了提議。繼續飲宴的同時,他的心底卻是慶幸得無以復加。

    這可真是千萬金都換不來的國士啊,徐勛那小子真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沒眼光!

    當錢寧趕到徐府的時候,卻只聽得一陣吹吹打打。有些疑惑的他眼見得一大堆人簇擁著一乘花轎停在徐家門口,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如果是花轎進門那還好說,指不定是興安侯徐良轉性子願意續絃了,可那是花轎出門!徐勛又沒有兄弟姐妹,這出嫁的人是哪個?

    想到這裡,他索性就此下馬,到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隨便抓了一個開口問道:“勞駕,這徐家是辦的什麼喜事?”

    “哎呀,這還真是少見的稀罕事,平北侯夫人嫁身邊一個跟了多年的心腹大丫頭,聽說是幾乎把人當成妹妹似的往外嫁的,難得的是興安侯也好平北侯也罷,竟然都樂意,所以排場便這麼大。你還沒見前一天送嫁妝呢,整整三十二抬,就是尋常官宦人家嫁女兒也沒這麼豐盛,那邊夫家真的是天大的福氣!”

    尋常公卿勛貴之家的主母把丫頭許給外頭人家,興許還有人會心裡犯嘀咕,懷疑和主家有什麼不清不楚,然而徐府雖則在朝廷上有人稱之為暴發戶,但在民間卻因為那一出金陵夢,再加上徐良那不續絃三個字擲地有聲,因而人們津津樂道都在說新娘子貌美,夫家好福氣。當徐勛終於擠到了徐家門口,見轎子並非停在大門口,而是東角門,他心中頓時釋然了。

    就算幾乎是當妹妹嫁,那也不能真的和官宦千金一個道理,否則也太違背禮制了!

    既然趕上了,即便只是個丫頭,但徐家既然肯為此出三十二抬嫁妝,錢寧自然也樂意送上一份賀禮,當即就到西角門上通報了一聲。他一報名,兩個門房面面相覷了一會,當即笑容可掬地把他請了進去。一進門,錢寧便正好看到新娘子蓋著喜帕被人簇擁了從裡頭出來。而在那邊正堂門口,徐勛扶著一個少婦的胳膊,一旁還站著徐良,料想那少婦必然是沈氏了。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麼!”徐勛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擦沈悅那臉上的眼淚,見其咬著嘴唇推開了自己的手,他便笑道,“老夫老妻了,還怕人看見,再說又沒有外人!我不想讓如意不自在,這不是那些當官的都沒請,就咱們自家熱鬧熱鬧?”

    “誰說沒有?你什麼眼神?”沈悅沒好氣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徐勛的肋部,見其終於抬頭看了過去,她方才輕聲說道,“這錢寧不是去江西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應該就是今天吧,他倒是趕得巧。”徐勛說著便對徐良說道,“爹,我去見客了,回頭若是還有什麼事,你和悅兒斟酌斟酌。”

    等到下了台階,徐勛見錢寧快步上前行禮,他伸手託了其一把就笑道:“什麼時候回來的,竟然這麼趕巧撞上了我這兒辦喜事?”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嘛!”錢寧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綉工極其細緻的粉色荷包,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這次下江南得來的一些南珠,我家裡那些婆娘卻是用不上這些,侯爺不妨讓人串幾朵珠花給夫人戴著,就是給今日的新娘子添兩件首飾也好,權當是我的賀禮。”

    徐勛順手接了過來,打開荷包傾了一粒珠子出來,就這麼坦然在日光下看了看顏色和純度,隨即就笑道:“我也不和你客氣,這就收下了。外頭都是剛剛這一鬧弄得亂七八糟的,和我到書房說話,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等到了書房,不等錢寧開口說什麼,徐勛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曹雄剛剛調任延綏鎮,現如今固原總兵官雖是調了一人去,但我總不那麼放心。如今固原副總兵也正好出缺,倘若你願意,我可以薦了你去,不過一年半載便能節制一方,你自己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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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7 01:20:22
第五百九十九章 野心膨脹,含飴弄孫

    一鎮總兵,這對於從前的錢寧來說,可以說是一輩子奮鬥的終點了。甚至於因為錢能的緣故而得了一個錦衣衛世襲百戶的時候,他還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當到總兵,只求能夠上升一兩步就心滿意足了。然而,豁出去在戰場上一拼得了個指揮使,進而又出掌內廠,兼掌西廠,這一次又下了一趟江西,親眼看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富貴,他早已不把總兵這麼一個天下無數武將夢寐以求的終點看在眼裡。

    然而,此時此刻在徐勛面前,他卻半點都不敢表現出這種情緒來,而是流露出了又驚又喜乃至於誠惶誠恐的神情。他幾乎是帶著十分猶豫的語氣開口說道:“侯爺如此厚愛,卑職銘感五內。只是,卑職何德何能……”

    “什麼何德何能,人都是從下頭開始做起的。你有戰功,也有馭下的本事,內廠從無到有,你這建立班底的手段誰都看見了。至於在邊鎮需要的精通邊務和軍略,你如今才幾歲,學起來也是輕輕鬆鬆的事情。再加上如今陝西多事,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還愁沒有仗打,沒有功勞可建?等到異日功成名就,爵位蓋過我也未必可知。”

    徐勛一面說一面觀察著錢寧,卻並沒有著意留心他的表情,而是注視著他的手和腳。果然,因為就坐在書案前頭的椅子上,錢寧周身上下都在他的視線之內,因而他輕而易舉地察覺到,當自己誇讚錢寧組建班底的本領時,他的腳有些不自然地顫動了一下,而說到建功立業的時候,錢寧的手則是放在身前輕輕握在了一起,而說到爵位,錢寧之前顯得有些熱切的臉上,終於隨之露出了激動之色,然而。那手和腳反而恢復了起先的姿態。

    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但逢重用就躊躇滿志的錢寧了!也不是初次上陣,寧可違抗軍令也會召集了一大批軍餘閒漢,貿貿然深入敵後去探查敵情的錢寧了!人是會變的,只是有些人是往好的方向轉變,有些人是往壞的方向轉變,他徐勛又不是神仙,把控不住這種方向。

    “侯爺。正因為今冬陝西正面臨著莫大的危機,因而卑職若是一到固原鎮就接任副總兵,一來時間上頭完全來不及熟悉事務,二來上上下下難以信服,三來則是京城這邊局勢瞬息萬變,卑職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隨時隨地都可能有莫大的變數,卑職若是挪動了位子,只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公公必然不會善罷甘休。而卑職知道侯爺如今沒了張大人作為臂助,所以一定會力爭顯得更有用,讓劉公公離不開卑職,那時候必然會得到各式各樣的消息,說不定便能彌補侯爺沒了張大人的損失!一鎮總兵雖說難得,但卑職年輕。有的是機會。”

    錢寧見徐勛彷彿被自己說動了,他又滿臉誠懇地說道:“侯爺,卑職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雖是蒙劉公公提攜,能夠執掌內廠和東廠,但實則一刻也不敢忘本。下官此行江西,劉公公的意思是對寧王的事情不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而下官剛剛先去見了劉公公,卻是稟告說寧王並無楊慎所舉的罪名。但實則……寧王那些罪過有些是有的。有些卻沒有,但這些都無關緊要。更要緊的是,江西那邊和畿南一樣,盜匪橫行更甚,白蓮教傳教做法甚是猖獗。而南直隷重地上,南京諸衛將士的軍餉時有積欠,積弊之深,比京城更甚……”

    說到這裡,他就滔滔不絶開始訴說江西的民情,南直隷的積弊,更是前傾了身子說道:“而且,南京孝陵,乃是太祖爺的陵寢,自打遷都之後,雖是每年遣官員行禮,但仁廟即位之初,南京屢次地震,這些年也屢有地動山搖的事情發生,百姓常有惶惶難安。所以,若是可能,等京城諸事定下之後,您可再以欽差之名下江南好好訪查訪查,看看卑職是否有虛言。”

    倘若不是徐勛去年初才剛剛下過金陵,再加上徐邊又已經連錢寧受賄多少,沉迷於溫柔鄉中縱慾無度的情形都說了,此時此刻聽著錢寧這一番聽著誠摯,實則是很有些危言聳聽的話,他興許真的會被這傢伙的言語所打動。而更讓他眉頭一挑的是,錢寧緊跟著竟是說出了一番更讓他錯愕的話。

    “而且,皇上的性子侯爺是知道的,一直嫌棄只能憋在宮中逼仄,所以建豹房,練府軍前衛,甚至常常在京城內外亂逛。但京城再大,城外閒園再好,終究就只那麼一點大,倘若能夠奉請皇上前往南京祭祀孝陵,想來皇上一定會高興的。畢竟,南京乃太祖爺定都之地,早年太宗爺在南京登基之後,也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北巡,皇上南巡亦是有舊例可依。”

    錢寧畢竟也是常在朱厚照身前轉悠的人,而小皇帝走出京城著眼天下的打算,在朝野之間可謂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看透這一點也並不奇怪。可知道歸知道,徐勛卻分外詫異其居然就這麼赤裸裸地提了出來。他不由得盯著錢寧審視了老半天,到最後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所提的事,且讓我想一想再行事。你從江西馬不停蹄趕回來,先見了劉公公,然後又見了我,也著實辛苦了,先回去歇著吧!”

    “是,那卑職就先告退了!”

    等到錢寧退將出去,徐勛剛剛溫文和煦的臉上立時滿佈了嚴霜。他今次把錢寧叫來,本來打算給人最後一個機會,畢竟,錢寧的勇武是真的,亦可算一個人才,到人際關係稍微單純一些的邊鎮,興許還能更加發揮出作用。然而,錢寧卻不但表示願意做雙面間諜,而且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錢寧竟然暗示他可挑唆朱厚照南巡!

    倘若錢寧只是首鼠兩端也就罷了,他即便不能容忍,異日把劉瑾掀翻了下台後,再把人投閒置散也就罷了,可如今事情分明不這麼簡單。錢寧去了一趟江西,心竟是比從前更加大了,倘若其人收受寧王那些錢財,不止是為了給寧王說好話。而是另有目的的話……

    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膨脹不能節制的野心!

    想到這裡,徐勛想著之前谷大用透露過的訊息,隨手從一旁匣子裡找出兩張泥金帖子,親自磨墨之後寫了幾個字,隨即便站起身來。等出了書房,見守在門口的阿寶急忙迎上前,他就開口吩咐道:“你出去跑腿一趟。把這兩張帖子送給西廠的谷公公,還有張公公。張公公如果不在私宅,你就讓人代遞到宮裡,就說明日我請他們在家喝酒。記著,動靜大一些,務必要給人看見。”

    “是。少爺。”

    等阿寶走了,徐勛便緩步出了這院子。才剛到角門處,他就撞見了腳下匆匆的金六,金六卻是笑容可掬地行了個禮,這才慇勤地說道:“好教少爺得知,西廠鐘千戶家的娘子來了,說是原本要送如意姑娘出嫁,結果沒趕上,老爺和少奶奶便請了人到裡頭去坐了。”

    徐勛聞言眼睛一亮。他正想著剛剛讓阿寶順路帶個信給慧通卻是正便宜。結果卻給忘了,沒想到李慶娘竟然自己送上了門來。他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隨即便徑直往裡頭走。從二門口的僕婦那兒得知李慶娘是去了自己那正房,他少不得便徑直趕了過去,一過穿堂就聽見了裡頭那一陣陣撕心裂肺一般的孩子哭鬧聲,而且是一波更比一波高,聽得他都愣住了。

    這聲音聽著……彷彿不是自家閨女一個人的聲音,而是二重奏,莫非是李慶娘連孩子都帶來了?

    去年他和徐良沈悅離京去金陵掃墓遷墳的時候。李慶娘已經快要臨盆了。等他們回來後,沈悅有了身孕。他一舉擺平了劉健謝遷等人逐君側後不久,恰是李慶娘喜得貴子,那時候他還出主意讓老爹去認了乾兒子。掐指算一算,兩個孩子的年紀,也就是相差七八個月而已,自己那倒霉的閨女卻是平白無故矮了一輩。

    想到這裡,他就步履輕快地走到正房門口,眼見小丫頭打起門簾,他直接邁過門檻進去,旋即就看到了瞠目結舌的一幕。只見徐良兩隻手裡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正樂呵呵地左看右看,眉眼間儘是喜悅的笑意,旋即更是迸出了一句讓他險些沒咬到舌頭的話。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兩個孩子一見面就哭成了這樣子,足可見有緣分!”

    “咳咳!”

    徐勛重重咳嗽幾聲顯示了自己的存在感,這時候,卻是連沈悅都不得不嗔道:“爹,您別忘了,您從前高興勁一起來,收了人家當乾兒子,連見面禮都給了,這會兒又想著給您孫女找孫女婿,這輩數也相差太大了!”

    “呃?”徐良這才想起自己還忘了這一茬,一時頓時乾笑了起來。而徐勛上前從徐良手中接過了自家女兒,見其仍然大哭不止,他便有意抱著小小的徐寧過去,按著她的小手在鐘家小子的臉上揉了兩下,這才笑道:“寧兒,從你爹這兒論起,你該叫人叔叔,可要是從你娘這兒論起,你該叫他舅舅,可你若是真的會說話了,那時候隨你愛叫他什麼都行。總而言之,雖說你年紀小,可被人欺負了就得欺負回來,不能被他這小子給惹哭了!”

    也不知道徐寧是真的聽懂了徐勛的話,還是因為被徐勛抱著那一顛一顛給顛暈了,總而言之,徐寧的哭聲竟是詭異地停了下來,屋子裡只剩下了鐘家那小子依舊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連李慶娘最後也有些吃不消了,走過去從徐良那兒把孩子接了過來,卻是二話不說在其屁股上狠狠就是兩巴掌。這兩巴掌才一下去,小傢伙的哭聲竟是戛然而止。面對如此暴力的手段,不但沈悅瞠目結舌,就連徐良和徐勛也都愣住了。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愛哭,和他爹一個德行,欠揍!”

    沒好氣地嗔了這麼一句之後,李慶娘方才笑說道:“雖說是從我肚子裡掉出來的一塊肉,可不知道他將來德行如何,可不敢當興安侯這什麼緣分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等他們長大定性了,再說這種事也不遲。要說這寧姐兒小時候生得就和悅兒一個樣,將來必是個美人胚子,挑女婿是要挑花眼的,我家這臭小子算什麼!”

    “乾娘!”

    這府裡的丫頭能進徐良和徐勛父子院子裡的,都是沈悅帶著如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篩選,要的是家人全都在府,本分可靠絶不多嘴,而此刻人都留在外頭,所以這會兒在自己家裡,她自然而然就忘了自己如今已經嫁為人婦,撒嬌似的叫出了舊日稱呼。等到醒覺過來時,她便立時從徐勛手裡把女兒搶了過來,這才開口說道:“橫豎寧兒日後的伴多著呢,我對如意說了,異日若有個一男半女,可得常常抱來讓我瞧瞧。即便孩子不能一塊教養長大,但總能互相連認識都不認識。從南京到京城,若是沒你們陪著,我一個人早就……”

    “悅兒。”徐勛體貼地攬住了妻子的肩膀,因笑道,“好好的大喜日子,怎麼又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情。與其想這些,還不如想想異日如意回門,你給她夫婿什麼見面禮?”

    一句話岔過去之後,屋子裡的氣氛自然而然便緩和了許多。而徐勛趁著徐良又搶了李慶娘手中已經一歲多的小傢伙來逗弄玩耍,他便衝著李慶娘招了招手。待到了明間的隔仗後頭,他便開口說道:“等回去見著你家那口子,替我捎帶一句話,務必讓馬魏羅三個去見羅清,再讓魏三明日去查羅清。等等,再添一句話,務必讓魏三去越過錢寧請示劉瑾,他會明白的。”

    “好,侯爺放心。”

    李慶娘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想了一想,她就壓低了聲音說道:“看興安侯那樣子,彷彿也是很想再要個孫兒的,你和悅兒可得多多努力才是。說起來,悅兒的身體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成婚本就不算早,這再要第二個孩子,等過了年也就是時候了。最好趁著年輕多養育幾個兒女,你成天忙著外頭的大事,她在家裡孩子多些,也就不會寂寞了,對興安侯更是慰藉。別怪我這過來人囉嗦,這年頭,多子多孫比位高權重更是福氣。如內閣首輔李大人也好,陝西三邊總制楊大人也罷,膝下無子那份苦,終究不好對外人說。就我家那臭小子,還不敢嬌生慣養地帶,寧可粗養著,就是因為嬌貴孩子難養活。”

    “我知道了,多謝乾娘這提醒!”

    徐勛少有地隨著沈悅如此稱呼了一聲,待又隔著珠簾看了一眼外頭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的心頭也不禁為之一熱。權勢原本就是他為了存身立命而不得不去爭的,而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不是多少男兒漢心底深處最簡單直接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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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7 01:20:44
第六百章 勿要趕盡殺絶!

    阿寶的帖子送得並不容易,谷大用也就罷了,位於靈濟胡同的西廠他是常來常往的地方,輕而易舉就送到了谷大用手上,但張永卻不是那麼好找的。張永因為平叛之功,兩個兄長封伯,而他自己雖沒多上什麼名頭,可卻並不在意,整天東逛西逛,很少在私宅裡頭。阿寶去張府撲了個空,當即又轉至西安門想央人代為送帖子,結果卻被人好心地告知張永出宮去了。

    這下子他頓時犯了難,雖說留在西安門到時候讓人等張永回來再送卻也使得,橫豎徐勛那帖子只是邀約喝酒,並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可他卻是死心眼的,再加上徐勛讓他務必讓人看見,他思來想去索性就在西安門等上了。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晚上夜禁時分。耳聽得鐘樓鼓樓連綿不斷地傳來了閉城門和大街上夜禁的鐘鼓聲,在夜晚的涼風中,他忍不住抱著雙手打了個哆嗦。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抬頭看去,他就只見西安門大街那兒幾十騎人風馳電掣地疾馳了過來。他正想是不是張永來了,打算迎上前,可不想那些人到了近前,卻是前衛先行清場,然後再有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少年策馬過來,看清了那正是當今天子朱厚照,他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認出了朱厚照身後的張永。

    若要是別人,這會兒看見小皇帝都在,斷然不會有私下接觸張永的機會,也就知難而退了,可阿寶在徐府也是見過天子好多回的,即便絶不可能和朱厚照搭上話,可他卻沒有一般人的畏怯。再加上徐勛特意吩咐過要讓人看見,因而等著人快要過宮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嚷嚷了一聲:“張公公!”

    這一聲嚷嚷過後,不但張永看了過來,就連朱厚照也詫異地勒馬止步。而朱厚照見張永彷彿認出人似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張永,什麼人找你?”

    “皇上,是平北侯的親信小廝,大約是找奴婢有什麼事。奴婢先過去問問?”

    “哦,原來是徐勛的人,怪不得朕瞧著他有些面熟。”朱厚照被張永這麼一說,頓時也認了出來,當即笑道,“既然如此,把人叫上來問問有什麼事。要是有好事徐勛只叫你卻不叫上朕。朕回頭非得找他算賬不可!”

    小皇帝既然這麼說,張永立時吩咐了一聲,一眾禁衛當即分開讓阿寶近前。出聲叫人的時候阿寶倒是膽大,這會兒見這陣勢,他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到了天子跟前,他屈膝跪下才磕了個頭,就聽到上頭傳來了小皇帝那熟悉的聲音。

    “別磕頭啦。站起來說話,徐勛讓你找張永什麼事?”

    阿寶猶豫片刻方才起身,卻是從懷中拿出那帖子躬身雙手呈上。畢恭畢敬地說:“回稟皇上,小的是奉我家侯爺之命給張公公送帖子。我家侯爺請張公公明日中午過府喝酒。”

    “嗯?”朱厚照一愣之下,竟是策馬上前幾步,就到阿寶身前隨手一探,把那帖子接了過來,打開掃了一眼之後,他就有些納罕地說道,“徐勛這傢伙,什麼時候做事情這麼一板一眼了,不就是請人過府喝個小酒嗎。用得著還專門送帖子?而且還是這種貴的要命的泥金帖子?喂,朕問你,徐勛請的就是張永一個?”

    “回稟皇上,還有谷公公。”

    朱厚照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方才掉轉馬頭回去,隨手把帖子遞給了張永。見其慌忙雙手接過了,他方才笑眯眯地說道:“好了,既然徐勛請你和谷大用,你們兩個就去吧,朕明日沒事不找你們兩個。有好吃的好喝的記得給朕帶點回來,還有,告訴徐勛說他請客也不捎帶朕一個,這一頓算是他欠了朕的!好啦,回宮!”

    眼見朱厚照就這麼一抖繮繩徑直疾馳進了西安門,張永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然而,他卻沒有和其餘府軍前衛那樣立時緊跟上去,而是策馬來到了阿寶身前,跳下馬後徑直開口問道:“你家侯爺怎麼這麼晚還差遣你送信來?這都已經夜禁了!”

    “回稟張公公,小的是太陽落山之前過來的,在這兒等了約摸一個多時辰,這才見皇上和您回來。”阿寶說到這兒,見張永有些錯愕,他連忙又再次行了個禮,“小的這就回去了。”

    知道興安侯府徐家的人在五城兵馬司是掛了號的,即使阿寶只是個小廝也斷然沒人敢為難,但張永還是打發了一個隨從送了阿寶回去,緊跟著拿了這麼一張泥金帖子,他便滿臉狐疑地進了西安門,這天晚上卻是不打算回私宅了。在朱厚照面前轉悠到月上樹梢時分,眼看小皇帝打著呵欠吩咐起駕去坤寧宮,他方才退了出來。他本打算回自己在河邊直房那一帶的宅子,誰知一出東華門卻被人候了個正著。

    張永好一會兒才從隨從的燈籠光芒下認出人來,一時為之大愕:“老馬,老魏,老羅?黑燈瞎火的你們三個在這兒幹什麼!”

    “老張,張公公……等你當然是為了救急!”

    羅祥上來拉著了張永的左邊袖子,魏彬順勢扯了張永的右邊袖子,剩下馬永成眼看哪邊都沒得拉,卻又不能去拽張永的領子,他只能搓了搓雙手低聲說道:“橫豎今晚上老劉回私宅去了,司禮監那群傢伙都去偷懶了,索性咱們就去老馬的司設監……哎,老張你千萬給個面子,這真的是救急救火!”

    張永稀里糊塗地被他們拉到了司社監,等到大門一關,那三個大璫把心腹全都派在外頭守著,然後對他唉聲嘆氣地說明了原委,張永這才恍然大悟。

    “這真是天知道老劉突然發什麼瘋,平日裡只要收銀子,他就能給人考評卓異調任優缺好缺,這已經是慣例了,可這一次倒好,他竟然把到手的銀子往皇上面前一股腦兒一送,然後把給他送銀子的直接送到內廠大牢裡頭去了,這下子外頭人心惶惶!”說到這裡,見張永彷彿有些不解。魏彬輕咳了一聲,這才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這其中,有我一個遠親。”

    羅祥見張永又看著自己。他便光棍地一攤手道:“有我一個遠房表弟。”

    馬永成則是乾脆俐落地啐了一口:“還有我一個出了五服的親戚。總而言之,總共拿下七八個人,就有三個和咱們是有關的,這根本是在整我們,是要趕盡殺絶!老劉話是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是新任吏部尚書張彩的建議,張彩又不是神仙。正好一把就抓著和咱們三個有關的人?他娘的,要不是因為如今選官的事情都掌在老劉手上,咱們三個對武官還能求皇上一個恩典,這文官是什麼手都插不上,會讓咱們的親戚去給他送禮?”

    張永既然明白了事情,當即少不得勸解了三人一番,最後在他們的軟磨硬泡之下,勉強答應了回頭去向徐勛討個情面。看看那位神通廣大的平北侯有什麼辦法,這才總算是糊弄了過去。然而,當第二天中午他真的往徐家趕的時候。腦子裡卻依舊有些糊塗。

    劉瑾好端端的做什麼自毀長城的事?而徐勛更古怪,又不是沒邀約過他和谷大用,讓人送個口信就行了,做什麼送那樣正式的帖子?

    他一面想一面走,倘若不是四周圍有隨從護持開道,他鐵定能駕馬直接撞到牆上去。即便如此,當四周隨從叫了好幾聲之後,恍惚之中的他才抬起頭來,恰是看見谷大用那肥碩的身軀正壓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連忙策馬上去打了個招呼。

    “你這發什麼呆呢。叫你好幾聲也不見反應!”

    張永四下一看,發覺正是宣武門大街轉到武安侯胡同的口子上,一時間便打了個哈哈說道:“昨兒個沒睡好,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你怎麼有興緻騎馬出來了?你這匹馬看著品種不凡啊,居然能馱動你這身材!”

    谷大用頓時嘿然笑道:“這不是才剛得了好東西。所以特意試試麼?哎,我比不得你,這騎馬著實不習慣,就這麼才幾步路,磨得大腿生疼,趕明兒我還是繼續坐我的車得了……”

    兩個人一來一回說了好些閒話,等進了徐家讓人收拾了坐騎安排了隨從,他們倆就跟著滿臉堆笑的金六,東拐西繞地走了許久,最後方才到了一座小樓。眼見金六在門口止步,兩人也就委實不客氣地踏了進去,見徐勛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兒看著旁邊一個長長的鐵絲架子,張永不禁眉頭一挑,而谷大用則是吸了吸鼻子,這才快步上前。

    “什麼味兒,這麼香?”

    “這天冷了,一時想到了之前剛回來在西山那邊吃烤肉的事,所以讓小子們割了點鹿肉兔肉牛肉各式串了,又讓人特意去請了個會做烤全羊的廚子,今天咱們就真正來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徐勛說著便搖了搖手中的調料罐子,又指了指面前那一堆瓶瓶罐罐,因笑道,“橫豎待會兒有烤全羊墊著,眼下可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從胡椒花椒茴香到的香蔥蒜末鹽粒等等一應俱全,想吃什麼自己加什麼!”

    “這倒新鮮!”

    谷大用見張永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知道這在軍中約摸常見得很,哪怕他平日裡早已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可這會兒不免樂呵呵地拿著幾個罐子左看右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揀了幾串肉放上烤架,卻是胡亂加了一氣。等看著張永和徐勛動作嫻熟地在那翻著肉串,他也就跟著照做,可到最後人家烤得肉質鮮黃油脂四溢香氣撲鼻,自己手頭那幾串卻是黑糊糊的,一看就不能下口,他索性趁著兩人最後分心之際,直接伸手各搶了一二過來,到嘴裡大吃大嚼了兩口立時連聲呼燙,但隨即便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好美味!”

    “急死鬼啊,燙不死你!”張永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句,隨即便嘿然說道,“今兒個徐老弟好東西準備得不少,可老谷你小心回頭又胖上十斤八斤!”

    “橫豎我又不是青春年少正等著討媳婦,怕什麼胖!”谷大用見徐勛毫不介意地把烤好的肉串又遞了一把過來,他頓時毫不客氣地都接了來,等再吃了這一輪,他方才心滿意足地道,“嘖嘖,想不到你們行軍打仗,竟然還有這樣的口福。”

    “那只是在西山左右官廳的軍營裡,閒暇之中偶爾為之,哪來一直有這樣的閒工夫。”徐勛隨手又扒拉了十幾串肉,一面在烤架上翻烤,一面開口說道,“這烤肉是要看火候的,稍有不注意或焦或老,甚至於作料加多了沒法入口,全都是要看時機的,若不是空閒,誰樂意倒騰這玩意?”

    “這麼說,徐老弟如今是閒工夫太多?”

    聽到張永冷不丁說了這麼一句話,徐勛方才抬起頭來看著兩人,任由手中肉串那一滴滴的油脂落在了炭火上,激起了滋啦滋啦的響聲。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閒工夫太多是談不上,只能說是苦中作樂。如今這等時刻,已經到了非此即彼的時候了,所以,今天我別人都不請,只單請了你們兩個來。”

    上一次福慶樓那許多人一塊飲宴,最後憑著瑞生領著朱厚照來,擺了劉瑾一道,徐勛又帶頭對羅祥魏彬馬永成許諾定然一旦有難幫忙,但這還說不上是一個聯盟,甚至連鬆散的聯盟都談不上。此時此刻,徐勛直言不諱地提出了非此即彼,張永反倒心中釋然了,一時便笑道:“徐老弟你既然明說了,那我明人不說暗話,和老劉那吃獨食比起來,我自然樂意站在你這一邊,老谷你說呢?”

    曾經和劉瑾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谷大用卻是拎著那一堆空竹籤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論情分,老劉和我是十幾年的交情,可論真心,如今他是自己對我疏遠了,徐老弟你既然問了,我本不應該說什麼二話。只是,我只有一個要求。”

    谷大用的眼神閃爍了好一陣,最後一字一句地說道:“勿要趕盡殺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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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8 01:29:25
第六百零一章 小皇帝蹭吃,三大璫求救

    勿要趕盡殺絶。

    這六個字聽得張永眉頭一挑,大是不以為然。劉瑾近一年多來的行事誰都看在眼裡,對王岳等人是趕盡殺絶,對劉健謝遷這些個已經被趕出朝廷的人亦是每每在朱厚照面前上眼藥,至於在徐勛身後捅刀子的次數,難道還少不成?最可氣的是那回在寧夏,要不是王寧惹出來的禍事,至於讓安化王朱寘鐇有機可趁?更何況朱厚照對於劉瑾的情分原本就非比尋常,這要是不能一拍打死了,日後可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谷大用哪裡會看不到張永的表情。知道張永如今對劉瑾很不感冒,他沉默了片刻就開口說道:“若是真的鬥起來,不到你死我活自然不會罷休。我也知道決出勝負的時候,讓徐老弟你點到為止就此收手是笑話,就好比若是老劉得了優勢,也不會放過咱幾個一樣。可終究當初有過同舟共濟的情分,所以我並不求保他的命,讓他家裡人能夠太太平平享著富貴就成了,這是我的底線。”

    張永頓時哧笑了一聲:“老谷,你也未免太善心了,要是徐老弟敗北,劉瑾會放過他的家人?”

    “老張,你別擠兌老谷了,他這意思我明白。”徐勛微微一笑,把在鐵網上的肉串又翻了一面,眼看那金黃的油脂順著動作一滴滴掉落在了炭火之中,他方才抬起頭說道,“老谷,咱們一塊發財做事不是一兩天了,你要是信得過我,那你剛剛說的話,我都答應你。”

    谷大用眼皮子一跳,一時面上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和劉瑾要說穿一條褲子,那還是當初同在東宮服侍的時候,因為他一時犯事,結果累得劉瑾和他一塊被提到了坤寧宮,而因為劉瑾夠義氣地沒供出他來。兩人一塊挨了二十大板,回頭一塊養傷的時候,劉瑾不曾怪過他半句。那時候共患難的情景,他直到現在依舊記憶猶新。

    正因為如此。如今明明都已經是各自權勢赫赫,反倒不能共富貴了,他每每想起就想嘆氣。可劉瑾的脾氣他很清楚,就如同張永說的,一下子打不死日後必然東山再起,而若是他們敗了,家人甭想有得好。可即便如此。那點舊日情分完全撂下有違他做人的本心,所以才有這樣的底線。

    “徐老弟……唉,我別的話也不多說了,總而言之,今後你說什麼我做什麼,絶無二話!”

    谷大用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隨即就伸出了肥嘟嘟的手去,眼見他這般光景。徐勛頓時笑呵呵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緊跟著張永立時把手壓了上來,三個人就這麼緊緊一握。繼而便各自若無其事地去翻動著自己面前的肉串,卻是再沒有什麼誓言決心之類的話。

    話既然是說開了,三人的心情自然都鬆快了些。接下來,張永便笑呵呵地將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人的所求說了出來。而谷大用聽著大皺眉頭,不等徐勛開口,他便疑惑地問道:“徐老弟,這張西麓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說翻臉就和你翻臉,到老劉那兒又被捧得什麼似的,我聽說老劉對他言聽計從,這一回甚至改了性子把送上門的銀子都推了?”

    見張永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徐勛便苦笑道:“如今官員貪腐橫行,張西麓信奉的是治亂世當用重典,所以該當時時考察,每年若是完不成該完成的任務,該降職的降職,該革職的革職。這法固然不錯。但貿貿然推行,極可能官場人人自危,所以我不甚贊同。他是個急脾氣,我那會兒又說了幾句不該說的,這就鬧翻了。他和楊廷和不甚對付,聽老劉的直接把楊廷和調了南京,我又惱了他,自然就更沒往來……再後來的事你們就知道了。至於老劉聽他的,雖則人如今不在我這邊了,可我還得說,張西麓確實是難得的人才!”

    張永忍不住插口問道:“那人如果肯回來,你莫非肯覆水重收?”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否則我是真心想把人留住。至於官場人人自危,管我什麼事?”徐勛嘆了一口氣,卻是沒有繼續接著張永這話茬再往下說,而是笑道,“至於張西麓勸老劉拿幾個貪賄的人做法,這理由我倒是能猜得出來。”

    他用差不多的意思把張彩當日對劉瑾說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見張永和谷大用都是目光閃爍,顯見贊同的同時也有不同意見,他便笑道:“當然,他這不止是為了老劉立威,也是為了給自己這個新任吏部尚書立威。人都有私心,他如今是不歸我管,我在吏部倒是還有個王九思可以使喚使喚,人正在文選司。可是,撞在老劉和張西麓矛頭上的人,多半是救不下來的。你們也應該明白,如今我不太想去觸某人的霉頭。”

    徐勛的意思很清楚,即便他想要覆水重收,奈何張彩已經成為劉瑾身邊第一人,即便至今不曾聽說其有一言一語不利於故主,但為馬魏羅三個人的親戚去張彩面前說情,到頭來興許還討個沒趣,這事兒他是不會做的。谷大用覺得這是正理,張永也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提一嘴,自然不會糾纏不放。於是,這話題再次就此揭過。

    當谷大用吞下了第十五串肉,原本堆積著滿滿噹噹肉串的盤子漸漸癟了下去,而三人的嘴邊都已經滿是油光的時候,外頭突然飄來了一陣難以想像的香味。眼看著大門完全打開,兩個人搬著一個偌大的鐵盤進來,谷大用的眼睛頓時亮了,但隨即極不應景地打了個飽嗝。面對他這幅樣子,張永頓時嘿然一笑,等到鐵盤在圓桌上放下,他立時捲起了袖子來。

    “早就聽說這烤全羊乃是在蒙人的大宴上方才能品嚐到,每人不過是一小塊而已,今天咱們三個分這一整隻,卻是非得大快朵頤不可!虧得我剛剛特意留著胃口,那隻羊後腿可歸我了!”他一面說一面正要伸出手去抓桌子上那把刀,卻突然聽到外頭一陣叫喚聲。

    “少爺!”氣急敗壞衝進來的正是昨天去送帖子的阿寶。他看了一眼張永,隨即又看了一眼谷大用,這才囁嚅說道,“皇上來了!”

    朱厚照來了?這昨天小皇帝聽到徐勛下帖子請他和谷大用去家裡喝酒的時候。不是還豪氣地準了他們兩個不用在御前伺候,還放話說徐勛欠他一頓的嗎?怎麼這會兒突然就殺來了?面對這樣詭異的情形,饒是張永平日自負機敏,一時間也懵了。

    谷大用倒不覺得奇怪。眼見徐勛慌忙擦了手快步往外迎,他舉步正要跟上,見張永發愣,他立時上去一把拽了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不解地問道:“皇上最愛湊熱鬧,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咳。是我自個糊塗!”

    張永知道自己也甭想那麼多了,索性含含糊糊說了這麼一句。才出了這院子沒走多遠,張永就已經看見小皇帝腳下步子如飛地衝了過來,後頭瑞生一溜小跑跟著,他哪裡不知道徐家人能趕在這位小祖宗到了之前來報信是多麼不容易。等到行禮拜見過後,見朱厚照猛然吸了吸鼻子,那模樣活像一隻正四處找食吃的小狗,就連徐勛也忍不住笑了。當即乾咳一聲說道:“皇上來得正好,那烤全羊才剛上桌呢。”

    “哎呀,朕居然正好趕上。果然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朱厚照一時眉飛色舞,卻是撇下三人就徑直順著香味往前興沖沖地走了。而張永瞧見徐勛和谷大用立時追了上去,忍不住拉著要趕上的瑞生問道:“皇上怎麼突然來了?”

    “張公公,還不是因為你?”瑞生苦著臉斜睨了張永一眼,這才唉聲嘆氣地說道,“皇上說,平北侯沒事給你們倆下帖子,肯定是另有什麼名堂,說不定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硬是要避著他,他若昨天就說跟著來。你們肯定會把好吃的好玩的撤了,他今天突然殺過來,你們一個措手不及,不管是什麼他都能趕上。這不,烤全羊就讓皇上給趕上了?”

    說到這裡,瑞生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昨兒個晚上皇上在皇后娘娘那兒還賭咒發誓說今天好好看奏摺的。這會兒又泡湯了,回頭小的不知道得被怎麼埋怨!”

    這還真的是……他把皇帝惹來的?張永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人都來了,他們之前該說的該表的也都完了,此時自然不在意小皇帝來分一杯羹。即便如此,等回到了那小樓,眼見小皇帝一手拿著一個羊腿,正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滿嘴流油,而徐勛谷大用又一人分了一個前腿,他頓時更為之氣結,發狠似的抄起刀子就把一大塊羊排全都扒拉到了自己面子。

    儘管平素興許也講究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現如今看著別人都大吃大嚼,張永也好谷大用也好,乃至於朱厚照徐勛,人人都是彷彿和人搶食似的,吃得那叫一個風捲殘雲。瑞生和阿寶眼看著那只偌大的烤全羊漸漸只剩下了骨架,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到最後,卻還是徐勛體諒兩人一些,抄起刀子割下了兩大塊肉放在盤子裡,卻是一人手中塞了一個盤子。

    “少爺……”

    “侯爺……”

    “見者有份,總不能我們吃肉你們看著,再不吃可就沒了!”

    瑞生也好,阿寶也好,都知道徐勛脾性,見朱厚照百忙之中亦是微微點了點頭,兩人原本就有些肚子餓了,索性也就不管不顧地直接拿手吃了起來,不消一會兒就消滅得乾乾淨淨。然而,正如徐勛剛剛所說的那樣,四個人搶食總是吃得格外香甜,格外迅捷,這會兒那羊身上只剩下了森森白骨,看著格外乾淨。於是乎,瑞生和阿寶對視了一眼,慌忙出去先自己洗過手,繼而就用銅盆打了溫水來,服侍了眾人一一洗過手。

    這時候,剛剛只顧著吃沒顧得上說話的朱厚照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打了個滿足的飽嗝,他這才嗅了嗅雖說打了胰子,但依舊能聞到些許腥膻異味的手,隨即懶洋洋地說道:“徐勛,這次朕不請自來,就算放過你了。日後要是再這麼偷偷吃好吃的卻不帶挈上朕,可就沒那麼便宜了……對了,朕還不曾問你呢,沒事送那種帖子給張永谷大用幹什麼?”

    “皇上還真是心細如髮。”

    徐勛乾咳一聲,這才低聲說道:“臣如今上門拜訪的賓客太多,而且都是勛貴武官,不好都拒之於門外,一來二去應付得有些煩了。這帖子一送,上上下下就都知道臣今天有要緊賓客,不見外人,所以不至於再到臣這裡來攪擾,門前巷子清一清也不足為奇。否則今天皇上在門口一停,只怕臣這門檻就要被踏破了。”

    “哈,原來如此,你倒是精明得很!”

    朱厚照立時深信不疑。此時既是酒足飯飽,一時間又送了花果茶進來,眾人便坐著談天說地,朱厚照這小皇帝自然是痛心疾首地說,如今大婚之後反而不好把周七娘帶著四處跑,那模樣甭提多遺憾了。面對這般情景,徐勛也只能乾咳一聲打算岔開話題。可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陶泓的聲音。

    “皇上,少爺,張公公谷公公……外頭馬公公羅公公魏公公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想要求少爺您幫忙!”

    “進來說話。”等陶泓進來之後,朱厚照徑直擺手止住了其施禮,徐勛便又問道,“他們可知道皇上在這兒?”

    “這個小的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曉得張公公谷公公今天到這兒喝酒。”陶泓說了這麼一句,斜睨了朱厚照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看馬公公和魏公公羅公公的樣子,彷彿有些狼狽,就彷彿和人撕扯或是打過架似的。”

    一聽這話,原本眉頭大皺的朱厚照頓時眉頭一挑。他幾乎是噌的一聲站了起來,隨即看著徐勛谷大用和張永,用興奮的口吻說道:“別說朕在這兒!把人帶進來,朕在後頭偷偷聽著他們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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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8 01:29:43
第六百零二章 御前齊哭訴,少君生狐疑

    聽壁角的事情,朱厚照做得很嫻熟,而其他人也處理得很嫻熟了。

    這會兒屋子裡還瀰漫著羊肉和烤肉的香味。不但是屋子裡,就連眾人的衣裳上,也難免沾上了這麼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所以當然不怕朱厚照身上那味道被人察覺。而緊急添了一道屏風之後,再擺上一把椅子,更不虞被來人看到朱厚照和瑞生,至於前頭剛剛跟著來的隨從,自然也都一一安頓了下來——當然,若是小皇帝自己憋不住了要現身除外。等到這兒都佈置好了,外頭也傳來了阿寶的聲音。

    “少爺,張公公谷公公,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來了!”

    隨著這聲音,馬永成魏彬和羅祥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快步奔了進來。儘管剛剛已經聽到三個人形容狼狽,可此時此刻乍一照面,這種狼狽不免讓張永和谷大用大吃一驚。三個人當中,馬永成的前襟被撕開了一條口子,魏彬的鞋子掉了一隻,而羅祥則是頭髮散亂。倘若不是這三個人他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只怕會以為此時此刻眼睛出了問題。而更讓他倆驚疑的是,馬永成和魏彬羅祥一撲進屋子,竟是直接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平北侯,張公公馬公公,你們可得救救咱們!”

    此話一出,張永和谷大用頓時愣住了,而徐勛則是在片刻的呆滯過後,立時上前伸出雙手去拉人。可拽了一個不動,兩個三個還是不動,他頓時有些惱了,當即沒好氣地喝道:“老馬老魏老羅,有什麼話好好說,這般做派幹什麼?大家都有過同舟共濟的情分,真要是有事你們說出來。難不成咱們三個還會不幫忙?”

    徐勛既是起了個頭,張永也皺眉說道:“就是,這一進來就要死要活的幹什麼?”

    而谷大用終究細心縝密些,見三人這般狼狽,他便皺眉問道:“怎麼,是誰給了你們氣受?”

    “給咱們氣受?咱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若是一丁點氣,咱們忍氣吞聲就認了,可是,有人不顧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硬是要趕盡殺絶!”一口氣說到這兒,羅祥也不理會谷大用伸出手來要扶自己,竟是就這麼直接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咱們已經都認了,宮裡宮外從來不和他去爭,可他就是不放過咱們。別人上他那兒送禮都是好好的,可咱們三個的親戚到他那兒送禮。他卻雞蛋裡頭挑骨頭,硬是說人貪賄要下獄查問!就連咱們三個閒來無事去羅祖那兒求神問道隨便坐坐,他連這個也容不下!”

    屏風後頭的朱厚照聽得漸漸眉頭大皺,若不是一旁的瑞生不顧尊卑死活按著他的肩膀,小皇帝幾乎就要立時三刻衝出去問個究竟。好在他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多久,馬永成就接著羅祥的話茬。徑直解釋了起來。

    “老羅這氣話料想平北侯你也聽不明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兩年來,京城有人傳道。號稱羅教,以佛門戒律敗壞,而白蓮蠱惑人心為由,傳人如何超脫六道輪迴之苦。咱們三個如今是富貴已極,所以自然而然就常去聽聽講。雖不能說十分篤信,可那羅祖為人煞是厚道。一來二去也就算結了個方外友人,可就是這麼一位跳出五行中的方外人,劉公公竟然容不下!今天咱們三個正在那兒談天說地,魏三竟是帶著東廠大批番子不由分說闖了進來,拿著人就走。咱們三個上去勸阻說情,結果碰了滿鼻子灰不說,拉扯之間還落得這麼個下場!”

    馬永成話音剛落,魏彬便接了上去,他卻是嘿然冷笑道:“何止是拉扯,要不是他們生怕鬧得太大,恐怕想把咱們三個一概打進去!徐老弟,老張老谷,那時候的情形你們是沒看見,前頭住著前來求道求解的信徒,全都不由分說被他們一概鎖了回去,緊跟著就有人一間間屋子闖了進去,從頭到尾地抄檢,這算什麼,這是強盜!”

    他突然加重了語氣,竟是怒不可遏地嚷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三五十個人竟是被他們就這麼押回了東廠衙門,就連鞋子都一個個脫了下來,抄檢裡頭可有錢票亦或是值錢的東西,更不用提婦人戴著的首飾了,那情形簡直是……總之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一番抄檢下來,這些個東廠番子個個都是衣服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東西,抄檢出來的各色財物裝了幾輛車,就連我們三個之前送給羅祖的白玉蓮台,也一併被他們直接帶了走!”

    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都露出了滿臉凝重之色,羅祥便冷笑道:“這是稽查百官的東廠?這簡直是強盜窩了!想當初劉瑾告老丘在東廠肆意妄為中飽私囊的時候,我是只瞧見老丘得意忘形跋扈了些,撈了多少我是沒瞧見,可今天那魏三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是瞧見了!還連個少監都沒混上,區區一個奉御,可咱們三個堂堂正正的太監竟是不被他放在眼裡,這簡直已經是沒有尊卑上下了!”

    張永看了一眼屏風後頭,暗讚朱厚照今次的忍耐功夫倒是絶佳,卻不知道是信賴劉瑾,還是此刻尚且心中存疑,當下他便輕咳一聲道:“既然遇到這種事情,你們三個又不是外人,到皇上面前去稟告一聲不就行了,跑到徐老弟這裡來叫什麼救命,是不是危言聳聽了些?”

    “去見皇上?只怕是來不及了。魏三那小子撂下狠話來,說是咱們三個結交妖人,識相的就趕緊回去上請罪摺子,否則別怪劉公公不客氣,聽聽這話!”羅祥使勁在地上捶了兩下,奈何這小樓中亦是青磚鋪地再堅硬不過,他怎麼捶也沒能捶出聲音來。他也沒顧得上理會這些,使勁一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三個可不想和老丘似的不明不白就被趕出京城,更不想和王岳徐清他們三個似的死得不明不白……”

    “這話過了!”知道再不攔住話頭,只怕是朱厚照立時三刻就會現身,而這很不符合他此刻的預期,因而他不免開口打斷了羅祥。隨即方才和顏悅色地說道,“老丘出京的事,說起來也有我的一時衝動,其實只是他下頭幾個乾兒子乾孫子一時得意忘形,我和他爭執了幾句。至於王岳他們,也是罪有應得……”

    “我說平北侯,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替劉瑾說話?”馬永成頓時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來,“這王岳徐清他們三個暫且不提。可老丘的事情分明是劉瑾藉著你的由頭發作,這借刀殺人的意思,我不信你瞧不出來!我們這八個人當初在東宮的時候何等交情。可現在你看看,老丘被趕出了京城,老高鳳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對他還有半師之分,可你看他去瞧過幾次?就連和他交情那麼好的老谷。現如今也生分了,老張更不用說,可你們兩個至少還是各掌一方,他動不了你們,可咱們三個呢?要真的被他在皇上面前參一個結交妖人,咱們。咱們……”

    馬永成一時再也沒說下去,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而羅祥和魏彬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魏彬聲音乾澀地說道:“總而言之。上一回徐老弟老張老谷你們是答應過咱們的,若是遇到咱們碰上越不過去的溝坎,一定拉我們一把,沒想到這麼快就到時候了。是幫忙還是不幫忙,煩請三位給個明白話吧!我這話說在前頭。唇亡齒寒,若是咱們三個倒了。大約也就該輪到你們了!不看在曾經同舟共濟的情分,便看在咱們三個家裡還有一家老小等著靠咱們過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徐勛掃了一眼張永和谷大用,再次看了看毫無動靜的屏風,心裡倒有些躊躇。答應下來自然容易,他也很樂意為了這事情去和劉瑾打擂台,但後頭的朱厚照是怎麼回事?無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都不該這麼安靜啊!就當他清了清嗓子預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終於聽到屏風後頭傳來了一個壓著怒氣的聲音。

    “你們三個說的……都是真的?”

    儘管只是這區區一句話,但馬永成魏彬羅祥都是從東宮開始就隨侍朱厚照的,對於小皇帝的聲音是再熟悉也沒有了。一瞬間的呆滯過後,三人頓時都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剛剛跪坐在地的羅祥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屏風後頭赫然是滿臉怒氣的朱厚照現身出來,他連忙手足並用地膝行上前,竟是用極其誇張的動作直接朝朱厚照的雙膝抱去,緊跟著就這麼嚎啕大哭了起來。緊跟著,馬永成和魏彬竟也如法炮製,看得徐勛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而張永這才低低地在徐勛耳邊說道:“雖說你和咱們熟是熟了,可這情形料想你也從來沒瞧見過,今兒個見識見識也不晚!”

    徐勛歎為觀止的同時,見三人抱大腿哭固然不假,可好歹沒有眼淚鼻涕齊齊往朱厚照身上抹,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待見朱厚照只是皺眉,但赫然也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不得不上前說道:“我說老馬老魏老羅,既然你們想見皇上,皇上就在這兒,你們也別一見面就這般模樣是不是?”

    “皇上,奴婢是歡喜得瘋了!”

    羅祥這才第一個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而馬永成和魏彬更像是沒看見那邊同樣目瞪口呆的瑞生似的,慌忙搬了椅子過來請朱厚照坐下,旋即才彷彿唯恐朱厚照剛剛在屏風後頭不曾聽清楚似的,添油加醋把今天的事情原委詳細複述了一遍,尤其是魏三那嘴臉和狠話則是描述得淋漓盡致。緊跟著,三個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羅列了自己被劉瑾欺壓的各種慘狀,直到朱厚照臉色發黑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

    朱厚照今天高高興興出來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搞什麼名堂,吃了一頓好的,再聽著馬永成三人狼狽登門,也只是好奇方才躲在後頭聽壁角,可經歷了這麼一場,他已經一點心情都沒有了。此時此刻,他掃了一眼面前的馬永成魏彬羅祥,突然沒好氣地說道:“你們三個說的事朕都知道了,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搆陷生事,回頭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就是!好了,朕去看徐勛家閨女,你們先回去吧!”

    見小皇帝拔腿就往外走,徐勛為之一愣,對張永和谷大用使了個眼色,他就快步往朱厚照追了上去,等出了一處角門,他便只落後這位天子半步遠近。見其黑著臉只顧著埋頭往裡走,他索性便笑著問道:“皇上,之前臣送的那幾卷春宮圖,不知道皇上感覺如何?”

    “哼!”朱厚照雖然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但終究還是停住了。他轉頭看著徐勛,好一會兒方才氣急敗壞地說道,“本來今天朕要見見唐伯虎,看他還有沒有什麼手繪的珍本,回頭好和皇后一塊參詳參詳,結果倒好,遇見了這樣敗興的事!朕真不明白了,從前不都是好好的,如今非得鬧成這樣!”

    “這事兒也不能都怪老劉。”

    倘若張永和谷大用在這兒,必然會被徐勛這一句開頭語給驚得不可思議。畢竟,要說如今最希望劉瑾倒台的,已經非徐勛莫屬。而朱厚照卻不知道這一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徐勛,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來說話。這一路閒庭信步地走了一會,他就問道:“馬永成他們三個告了劉瑾這麼多罪名,你的意思是,都是不盡不實?”

    “這裡頭,也許有些是真的,但未必件件都是鐵板釘釘。”徐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朱厚照眉頭一挑,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說不定是老劉下頭的人自作主張糊弄他呢?皇上也不要只聽一面之詞,不妨只當沒這麼一回事,先去那邊打聽打聽當時的情形,等回去之後看看老劉怎麼回話再說。就算老劉真說老馬他們勾結妖人,那也說不定是聽了那魏三蠱惑,皇上到時候不妨交給錢寧去辦,讓谷公公從旁看著就行了。”

    “唔,有道理。”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最終滿意地點了點頭,“徐勛,朕就知道你這人最厚道,說話辦事都是公允無私。朕聽說你和劉瑾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沒想到你還替他說公道話……唉,若真的丘聚是……”

    小皇帝說著便再沒有說下去,嘴裡剩下的只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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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得意之時透心涼

    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公廳之中,劉瑾看也不看魏三呈送上來的那張清單,一動不動地盯著魏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發出了一聲乾笑。

    “魏三,近來你東奔西跑,一直都是勤勤懇懇紮紮實實。雖說你不是咱家的乾兒子乾孫子,但這做事麻利巴結,還在那幫小兔崽子之上。這一次的事情你辦得雷厲風行,很好。只不過,有一件事咱家得提醒你。”

    魏三低頭站在那兒,聞聽此言慌忙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說道:“小的恭聆公公教誨。”

    “教誨是談不上。咱家和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人都是東宮出來的,這情分非同一般。今天他們確實都在羅清那兒,也被你拿了個正著,可你當眾丟下那樣的狠話,縱容手下和他們拉拉扯扯,是誰給你的這麼大膽子?”劉瑾一瞬間提高了聲音,竟是聲色俱厲,“你不過是小小一個奉御,居然敢和三個太監這麼說話,你知道這以下犯上是個什麼罪名?”

    “小的該死。”魏三立時明白不是自己的手下中有人告密,就是劉瑾原本就有手下混在其中,一時間飛速轉動腦筋,磕了個頭後就伏在那兒說道,“小的原本並不敢對那三位公公不敬,只是他們執迷不悟,一味護著羅清那樣的妖人,再加上對公公語多指斥,小的一個忍不住,就搶白了他們兩句,並不是成心以下犯上。至於下頭人和他們推推搡搡,也是他們有意攔阻不讓咱們帶走羅清,而且……”

    魏三輕輕舔了舔嘴唇,旋即就抬起頭來說道:“公公。小的有一件事還不曾稟告,這羅清受的信眾供奉之中,就有他們三個人送的一尊蓮台!這蓮台通身乃是白玉籽料雕刻而成,價值不菲,他們竟然能把這種好東西送給羅清。足可見這勾結妖人四個字,絶對不會冤屈了他們!公公,小的一心一意為您辦事,即便是真得罪了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也絶不懊悔!”

    這種**裸表忠心的態度讓劉瑾心中頗為滿意。他剛剛說聲色俱厲地訓斥魏三。也不過是表示一下作為上位者的態度,順便敲打敲打,以免魏三生出不應該的野心來。此時此刻既然收到了更理想的效果,他也就見好就收,哂然一笑道:“得罪不得罪的話也就不用說了,你為咱家辦事,咱家自然會好好護著你。得了。你預備預備,回頭跟著咱家一塊去見皇上。”

    一起去面聖!

    儘管在宮中多年,而且也已經升到了五品奉御的高位,但魏三還從來沒有單獨面聖的機會,如今劉瑾輕飄飄張了口許他如此契機。他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慌忙連連磕頭謝恩不止。待到站起身來,眼見劉瑾袖了那一張清單在袖子裡,隨即差人去打探朱厚照可在宮中,他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又想著見到皇帝該如何慇勤巴結。又擔心劉瑾屆時見他太熱絡而有所不悅,竟是忐忑不安得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頭方才有個內侍低頭快步進來。

    “公公。皇上帶著瑞公公已經回宮了,如今往坤寧宮去了。”

    倘若這種話出現在別的皇帝身上,只怕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會勃然色變,但對於朱厚照,別說他當年就是帶著人出去嬉遊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若不是因為身在高位沒工夫時時刻刻跟著皇帝。他決計很樂意隨著皇帝東遊西逛,畢竟。天子的寵信,才是他如今這呵呵權勢的源泉。倘若可能,他真不樂意把瑞生這麼一個明擺著是徐勛的人留在皇帝身邊,奈何瑞生小傢伙甚是乖覺,兩宮皇太后對其都很滿意,當今皇后就更不消說了。而據他冷眼旁觀下來,瑞生至少從來不在皇帝面前吹他劉瑾不好的耳畔風,他也就勉強容忍了下來。

    於是,皺了皺眉之後,劉瑾就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跟在自己身後。待到閒庭信步似的出了司禮監,早已經有四個精壯小火者抬著凳杌上來,又有內侍小心翼翼把劉瑾攙扶了上去,繼而更是等人坐穩了後,將一條織金絨毯蓋在了劉瑾身上。

    眼見得劉瑾就這麼舒舒服服地坐在凳杌上由玄武門進宮城,魏三心裡頭的殷羨就別提了。然而,即便凳杌這種東西是太監的專利,可皇城行走還算容易,宮城行走就只有劉瑾這頭一份,除非有朝一日他也有了劉瑾這般權力,否則是想都別想。

    就這麼一路緩緩而行,等到了坤寧門,再次有小宦官報信,道是小皇帝就在坤寧宮中沒走,劉瑾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沒撲空就好。說起來皇上從前日日都泡在西苑豹房,現如今冊封了皇后娘娘,總算是在宮裡的時間也長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總算能心安些。”

    這種話題也就是劉瑾敢說說,包括魏三在內,誰也不敢接這話茬。待繞到了坤寧宮前頭,早有人通報了進去,坤寧宮管事牌子劉仁親自迎了出來,含笑叫了一聲劉公公。雖說劉瑾和劉仁是同姓,這瑾字和仁字聽著也像是差不多的好意思,可從前卻沒多少交情,劉瑾甚至不知道在御用監沉寂了十幾年的劉仁是怎麼被調到坤寧宮任管事牌子,而且還深受皇后信賴的,因此一點也不敢小看了人。

    兩邊這好一陣寒暄之後,劉瑾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好好呆在外頭等,這才隨著劉仁一路入內。然而,劉仁卻並沒有帶著劉瑾進坤寧宮正殿或是暖閣,而是徑直領著他進了北迴廊的遊藝齋。一進門,劉瑾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小皇帝和人說話的聲音。

    “你是沒瞧見徐勛那寶貝閨女,白白胖胖可好玩了,朕捏著她的臉,她撅嘴要哭,可朕衝著她扮個鬼臉。她立時就咯吱咯吱笑了。趕明兒朕要是有了女兒,可就不用羨慕他家這寶貝疙瘩,天天逗著她玩就行了!”

    “皇上,敢情這孩子生下來,就是陪您玩的?”這分明是皇后帶著幾分嗔怒的聲音。

    “咳咳。朕不是這個意思……朕是說,這坤寧宮冷清得很,要是有個孩子也能解解寂寞……啊,朕不是這意思,朕當然會經常來陪你……”

    面對這種詭異至極的對話。劉瑾只覺得滿頭大汗,看了一眼劉仁,見其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想來其在這坤寧宮,也不知道聽到過多少回了,他倒是有些同情這位別人眼裡走了狗屎運的老太監。等到他在門外報了一聲名,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眼前的門簾高高挑了起來,見竟是皇后本人,他頓時慌忙跪下說道:“怎敢勞動皇后娘娘……”

    “好了,裡頭就朕和皇后兩個人,不是皇后給你打簾子。那就得是朕給你打簾子,橫豎都是要勞動的,趕緊進來說話!”

    見朱厚照顯然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劉瑾立時站起身來,面上打疊著得體的笑容。待到進了屋子,他瞧見那邊桌子上攤著一幅宣紙。依稀瞥見上頭是一幅未完的畫。想起朱厚照雖說是自小讀書,可對於這些書畫雅事一直沒什麼興趣,如今卻是興緻勃勃了起來。他一時更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后,隨即便笑著說道:“皇上躲在這遊藝齋中,畫的什麼好畫?”

    “哦,你的眼睛倒是尖!”朱厚照當即笑眯眯地說道,“那你去看看,哪些是朕畫的。哪些是皇后畫的?”

    劉瑾不料想朱厚照竟是派了這麼個任務下來,一時間不禁呆了一呆。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桌子前頭。見偌大的畫紙上繪了一株梅樹,上頭稀稀疏疏點綴著幾朵紅梅,乍一看去老樹紅花,煞是精神。和朱厚照一樣,他素來不怎麼碰這些雅事,左看右看老半天,直到他隱約覺得那紅梅的形狀有些奇怪,再看見朱厚照始終背著手,最後終於把心一橫道:“依奴婢來看,這梅樹是皇后畫的,梅花是皇上畫的!”

    “哈哈,眼力勁不錯!”朱厚照得意地揚了揚眉,“這幾朵紅梅正是朕畫上去的!”

    “皇上還說,與其說是畫上去的,不如說您嫌畫著麻煩,直接拿著五根指頭蘸著那顏色,直接戳上去的!”周七娘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又說道,“這會兒手上都還沒洗乾淨呢,藏在身後都讓劉公公瞧見了!”

    “怪不得,劉瑾你倒是狡猾!”朱厚照這才懊惱地哼了一聲,見周七娘立時出聲叫了外頭宮人進來,服侍著洗了手,他才一面抹手上的水珠子,一面看著劉瑾問道,“對了,你特意找到這坤寧宮來是為了什麼事,早說了差不多的政務,內閣決了之後你照樣批紅就行了。”

    “是下頭剛剛奏上來的一件事。”劉瑾躬了躬身,見朱厚照徑直招呼了周七娘,兩人徑直在靠窗的軟榻上並肩坐下了,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兒個東廠的魏三帶著番子們抓了一夥在京城招搖撞騙的妖人,連帶那些附庸其下的信眾也一併下獄了不少。他還說是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竟也和人交往密切,當時三人都在現場。奴婢和他們雖是當年在東宮就有的交情,但這樣天大的事,卻不得不來稟告皇上一聲。”

    此話一出,他果然就看見朱厚照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自古以來,對於這妖言惑眾四個字,哪一代君王都是最在乎的,即便朱厚照也必然不例外。他眼看著朱厚照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吐出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

    “今日去偵辦的人在何處,把人帶上來,朕要親自問他!”

    “就在外頭等候,皇上既要見,奴婢這就讓人去傳。”

    當魏三被劉仁領進這遊藝齋的時候,他壓根不敢抬起頭去看那軟榻上並肩坐著的帝后至尊,跪下磕了個頭後就低頭跪在了那兒。然而,他足足等了好一會兒,方才聽到了一個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把你今天怎麼去抓的人,又是怎麼撞見的馬永成魏彬羅祥,原原本本對朕如實道來!”

    “是,事情是這樣的……”

    周七娘原本早就打算避開,然而。朱厚照緊緊握著她的手強留了她坐在那兒,她只得在旁邊聽著。別人包括劉瑾在內都沒注意到朱厚照情緒的變化,但她就在年輕的皇帝身邊,再加上手一直被朱厚照握著,因此她敏鋭地察覺到朱厚照心緒有變。尤其是當魏三說到馬永成等三人如何胡攪蠻纏仗勢欺人的時候。她赫然發現朱厚照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寒芒。既是如此,她思量再三,終究還是保持了默然。

    那幾位大璫都是東宮舊人,她還是莫要插手插嘴的好。

    等到魏三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朱厚照方才淡淡地說道:“都說完了?”見魏三恭敬地應了一聲。小皇帝突然砰地一聲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隨即就勢站起身來,“好啊,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魏三心中一喜,立時點頭如啄米道:“皇上說得沒錯,他們深受皇上信賴,竟然勾連妖人。任由這些傢伙妖言惑眾,甚至還送出了那樣的東西給人,確實膽大包天……”

    “朕說的是你膽大包天!”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整個遊藝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除卻早就心有準備的瑞生,還有隱隱約約察覺到端倪的周七娘之外,劉瑾也好魏三也好。乃至於劉仁也罷,幾個人全都陷入了莫名驚愕之中。而小皇帝在怒罵了一句之後,立時聲色俱厲地說道:“要不是朕親自到那附近去查問過四方百姓,知道當時東廠的人是如何肆意妄為,如何中飽私囊,如何凌辱婦人。欺壓良善,險些還真的給你矇混過關了!”

    他越說越怒,四下里一看沒找到什麼順手可以砸人的東西。索性氣急敗壞地過去直接一腳踹倒了,隨即指著驚魂未定的魏三說道:“來人,把這個狗東西綁了送去內廠,讓人即刻接手這個案子,讓谷大用從旁協助,查清楚究竟是個怎麼回事!分明是這個狗東西以下犯上。把馬永成三個弄得至為狼狽,而且還口出狂言。如今竟敢反咬一口,真是翻了天了!”

    劉瑾眼睜睜看著魏三尚來不及開口辯解,就被人堵了嘴押下去,這大起大落的變化即使是他這樣的老油子,也一時之間不及反應過來。更讓他又驚又怒的是的,餘怒未消的朱厚照一屁股坐下之後,就氣惱地瞪了他一眼。

    “劉瑾,還有你,以後奏這樣的事該當多聽聽別人怎麼說,亦或是親自去看看,否則聽這種心懷叵測之人的話,不但冤枉了好人,興許還會抹殺了你們幾個多年的情分!今天這事情是個教訓,你得好好記著。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見朱厚照竟是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留給自己,劉瑾只覺得腦際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樣辭出遊藝齋的竟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上了凳杌坐下,發現左手邊剛剛那興高采烈跟著自己到這兒的人已經不見了,他方才恍然醒悟過來,一時間狠狠捏著旁邊的扶手,險些沒咬碎了銀牙。

    今天這一局輸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朱厚照為什麼大發雷霆,絶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劉瑾沉聲一喝,立時後頭有個中年宦官快步上了前來,他打手勢示意人靠近一些,隨即就這麼挨著人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囑咐道,“去查查,皇上今天都去了哪兒,都見了誰,速來回報,要快!”

    遊藝齋中,當劉瑾退出去之後,朱厚照屏退了其他人,卻是神色悵然地對周七娘說道:“七姐,你說人為什麼要變呢?他們這些人當年跟著朕在東宮,都是再貼心不過的,就是父皇有時候怪罪下來,他們也都是有難同當,如今有福了,怎麼卻不能同享?”

    面對這麼一個問題,周七娘不禁默然良久,最後方才模棱兩可地說道:“興許,是有人心太大了。”然而,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所以容不下別人”,卻被她吞回了肚子裡。

    當劉瑾得知今天徐勛邀約張永和谷大用過府小酌,朱厚照聞訊到了徐府去蹭吃,結果馬永成魏彬羅祥在魏三手頭吃了虧,齊齊跑到徐家哭訴,他立時明白了過來,必然三人在那兒撞見了小皇帝狠狠告了狀,而後朱厚照或是親自去了羅清等人的落腳處,或是派了人去查——多半前一種可能更大些——於是便拆穿了魏三的把戲。即便深恨魏三太過跋扈留了口實,然而,要憑此認定是徐勛配合馬永成三人給他使了絆子,卻還遠遠不夠。

    魏三這傢伙別的不說,對自己的忠心卻是不言而喻的。而魏三盯著馬永成魏彬羅祥和羅清的接觸,據他所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因而,即便他再怒不可遏,要憑此對徐勛做些什麼,卻是想都別想。即便這口氣再難吞下去,他竟也只能硬生生地吞!。

    “馬永成,魏彬,羅祥……咱家和你們沒完!”

    咬牙切齒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之後,他突然厲聲喝道:“來人,給咱家去召錢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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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8 01:30:21
第六百零四章 賀壽借刀,再借刀!

    然而,錢寧卻並不在西安門內的惜薪司內廠。更準確的說,之前小皇帝一怒之下令人將魏三押去了內廠的時候,他就不在那兒。因為這一日乃是調任錦衣衛的原府軍前衛指揮使馬橋的生日,原府軍前衛在京的軍官們不少都去了馬家道賀,而晚上則是選擇在本司胡同的一間樓子擺下酒席,叫了幾個鼎鼎大名的頭牌陪酒獻藝。錢寧從某些渠道獲悉徐勛竟是打算晚上親自去見這些舊部,因而早早出了門。

    利用自己如今的職權之便,他那時間卡得極準,幾乎是徐勛甫一下馬之際,他接到信號就風馳電掣地從另一邊過來,在徐勛一行人身後勒馬停住,隨即俐落地跳下馬背隨手把繮繩交給了一個迎上前來的小廝,隨即滿面春風地朝轉過身來的迎了上去。

    “老馬的三十五生辰竟然請動了侯爺,若是讓上頭那些小子們知道了,必然好一陣轟動。”

    “三十五歲可是一個坎,前頭是三十而立,後頭是四十而不惑,自然應當好好賀一賀。這種大日子,我怎麼能不來?再說我如今是閒人一個,可不像你內廠東廠一把抓,真正是個大忙人。”因這本司胡同人來人往,徐勛的聲音自然並不大,說笑兩句見錢寧連連謙遜,他便虛手一引道,“來了就一塊上去,說起來,樓上的馬橋再加上你我,可說是府軍前衛新生之後的三代指揮使了。若不是大批人馬全都在畿南剿匪,今天應該更熱鬧。”

    “是是是,如果張宗說齊濟良徐延徹他們三個都在,那恐怕得要鬧瘋了。”

    在徐勛面前,錢寧很好地藏起了對那三位世家公子哥的一絲敵意,說笑間便進了樓子,二話不說往被包場的三樓走去。然而,順著樓梯到了三樓,走在最前頭的兩人還來不及左顧右盼找眼熟的人。卻立時就有一個校尉模樣的漢子上來阻攔,口氣卻極其客氣。

    “二位,不好意思,今日這三樓咱們錦衣衛和府軍前衛包場了。不如到別處……”

    話才剛說到這兒,那校尉模樣的漢子後頭立時竄上來一個人,卻是猛地一記敲在前頭那人後腦勺上,隨即方才對徐勛和錢寧點頭哈腰地笑道:“侯爺,錢爺,真不知道您二位居然忙裡偷閒到了這兒來,馬爺若是知道了。必然高興得了不得,快請快請!”

    徐勛知道那瞠目結舌的校尉不認識自己,卻對其剛剛那客氣有禮的態度頗為滿意,認出後來的是李逸風身邊一個百戶,他當下笑著點點頭,又衝著那滿臉惶恐的校尉笑道:“不知者不罪,不要怪了他。今天這種大好日子,也不要一味讓人外頭守著。輪番進去喝老馬一杯壽酒就是,也算沾一沾他這壽星翁的福氣!”

    既然徐勛都這麼說,那百戶自然滿臉堆笑連連點頭。等到把人送進去了,他才對那心有餘悸的校尉嘿然笑道:“算你運氣,剛剛不曾吆五喝六擺架子,瞧著侯爺似乎對你印象不錯,否則不至於說讓你去喝杯壽酒之類的話。不論是在李頭兒還是馬爺面前替你美言兩句,你小子就發達了,這要是碰見別人可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真的?”

    “廢話,你回頭可得記著請客……”

    外頭這兩人的打趣閒話,徐勛自然不知道。他和錢寧拐過屏風一進去,剛剛觥籌交錯摟著女人喧鬧正歡的眾人之中。立時有眼尖的認出他們倆。一時之間,隨著頭一個人慌慌張張站起身來,立時猶如潮水一般影響了其他人,甚至還有人慌張之下打翻了杯盞。而作為主人的馬橋則是更加意外,三兩步上前之後,他便不自然地說道:“侯爺。錢大人,怎麼把你們也驚動來了?”

    “怎麼,你這做壽的壽星不叫上我們,我們自己來了,難不成還是我們的不是?”

    “不不不。”帶著幾分醉意的馬橋立時把頭搖成了波浪鼓似的,隨即有些尷尬地說道,“又不是什麼整壽,再說只是李老哥和兄弟們聽說了,鼓噪著要好好賀一賀,我也圖個熱鬧,就包場了這兒,大家一塊松乏松乏……”

    被稱作是李老哥的李逸風也迎了上來,卻很是知趣地落後了馬橋一步。如今葉廣已去,他雖說已經提了一級,不久之後還要再提一級,但若不是馬橋這麼一個算是天子近臣的人鎮著場子,他還是不夠格掌衛事的。而馬橋並不是攬權的人,他凡事稟報得慇勤一些,別的對方幾乎並不怎麼理會,因而這一回馬橋壽辰,他才會藉機辦一辦,也是給這位新任緹帥做臉面。可他算到了徐勛可能會來,卻沒想到錢寧也跟在後頭。

    “侯爺和錢爺既然來了,咱們自然是求之不得,來來來,上座上座。”

    見李逸風慇勤地反客為主,徐勛卻是笑道:“得了得了,你也不是外人,老馬更是跟著我摸爬滾打風裡來雨裡去的!什麼上座,就在你們旁邊設個座給我們喝兩杯,再聽會小曲大家樂一樂。知道你們是湊份子給老馬做壽,到時候我和錢寧撂下份子錢!老馬,壽禮我給你送家去了,回頭自己去看是什麼好東西!”

    錢寧笑吟吟地從懷裡直接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不由分說一把塞在了馬橋手中,卻是直截了當地說:“你這大老爺們過生辰,我也想不出送點什麼,這點小玩意送給嫂子戴。”

    如此一番後,徐勛和錢寧自是就這麼緊挨著馬橋坐了。正如徐勛先前所說,他們三個乃是府軍前衛前後三代指揮使,儘管彼此之間這麼聚在一塊已經很少見了,但馬橋帶著幾分醉意說起當年練兵的往事,徐勛那會兒被趕鴨子上架去了宣府的時候卻不帶上自己的埋怨,還有當年朱厚照自稱小侯爺日日過來廝混,就連王守仁這禁忌也一時忘了直接說了出來……儘管如此,不論徐勛也好錢寧也罷,一時間都想起了自己起步發家的美好時光。

    只是,徐勛看四座人都拘束著不敢放肆的模樣,就知道自己這尊大神杵在這裡終究礙事,因而自干三杯之後。他又讓人把外頭的人叫來各自喝了一杯,旋即就先把馬橋拉到了外頭臨窗處。眼見其吹了吹冷風之後稍稍清醒了些,他便拍了拍馬橋的肩膀道:“你在府軍前衛雖不是掌印指揮使,但卻也是說一不二。到這錦衣衛中其實是委屈了……”

    馬橋這會兒正晃著腦袋想醒醒酒,聞言頓時一愣,隨即慌忙說道:“侯爺,我從來沒覺得委屈過……”

    “我知道,否則我也不會調了你到錦衣衛來臨時坐鎮一陣子。”徐勛微微一笑,這才開口說道,“但也只有調了過來。你才能順理成章升一級。回頭等錦衣衛這邊安頓好了,我便調了你出京,九鎮之中你自己選,我給你挑個好上司磨練幾年,十年八年後若你真能歷練出來,出掌一方不是難事。當然,你若是覺得邊鎮不好,只想求個閒適日子。天下十三都司中,任揀一個做都帥,那就更加便宜了。想留京也沒事。但京衛指揮使都是閒差。”

    “侯爺……”馬橋一時臉漲得通紅,好一陣子方才訥訥說道,“卑職並不是有大能耐的人,能有今天,全都是侯爺栽培。我沒什麼話說,日後侯爺需要卑職去哪兒,卑職就去哪兒!”

    徐勛含笑看著馬橋,目光卻越過了他的臉,落在了後頭的陰影處。本能的,他知道錢寧就在那兒。於是,對其又說道勸慰了幾句,他就攜著人重新轉了回去,果然在那兩道屏風入口處看見了錢寧。錢寧卻絲毫沒有聽壁角的侷促,而是笑呵呵地說道:“裡頭那位頭牌說是要給老馬獻舞,就等著今日這主人上座呢!”

    直到看了一曲歌舞結束。徐勛方才起身告辭,又堅決不讓其他人相送,自己就這麼下了樓。然而。他才剛到二樓,就只聽後頭有人蹬蹬蹬快步追了上來,回頭一看,不是錢寧還能有誰?於是,他少不得駐足留步,因笑道:“怎麼,你也有急事要回去?”

    “不,侯爺是否方便找個地方說話?這樓子尚有後門,可以找個隱秘地方說話。”

    徐勛盯著錢寧看了老半晌,最終輕輕點了點頭。等到兩人吩咐其他隨從就在外頭等,只帶著一二親近護衛從另一邊出去,錢寧熟門熟路請了徐勛到一條小巷中一個除了掌櫃空無一人的茶攤坐下了,親自提著茶壺給徐勛倒滿了茶之後,這才滿面誠懇地說道:“侯爺,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奉詔上京的新任右副都御史林俊的船在天津到京城的漕河裡頭翻了,人雖不曾有大礙,但卻受了些許驚嚇。”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徐勛一時面色極其冷峻。他絲毫不懷疑錢寧會有所謊報,腦海中過濾了幾個會對林俊有所不利的人之後,他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只要人沒事就好,林待用並不是輕易就會被這些小事嚇倒的人。”

    錢寧見自己這打頭第一句話便有了成效,這才誠懇地說道:“林大人譽滿南都,乃是清流之中的傑出人物,身負眾望,對於他此次就任都察院,心懷不滿的人極多,但最後可能的,卻是劉公公。不瞞大人說,我雖說如今掌著內廠和東廠,但麾下並不是盡在掌握之中,所以並不敢擔保真的無人和此次事情有涉。說來慚愧,內廠原本用的就是惜薪司的舊班底,東廠就更不消說了,清洗了之前丘公公的舊人,如今用的都是些新抽調過去的,是劉公公的心腹魏三掌總……”

    聽到錢寧又這麼滔滔不絶的,和之前在自己面前給丘聚上眼藥同樣的手段,狠狠地將魏三的危害性擴大了數十倍,徐勛的嘴角不知不覺掛上了一縷笑容,最後突然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若是覺得魏三此人是劉公公麾下的得力鷹犬,那就立時回惜薪司內廠去吧,說不定就在這時候,此人正押在那兒聽你發落。”

    儘管之前已經查知小皇帝正在徐府之際,在魏三手底下吃了虧的馬永成魏彬羅祥也去了徐府求助,但錢寧著實沒想到這麼一個在劉瑾面前極其得勢的人,竟就這麼輕而易舉被拉下了馬來,而且還是送到了自己手上發落,自己事先卻沒得到任何消息,一時間頓時極為意外。

    然而,看著徐勛那笑眯眯的眼神,他一下子就醒悟到自己本想借徐勛的刀,可轉瞬間對方卻把刀柄掉轉來直接塞了自己手裡。儘管很想狠狠教訓一下這魏三,順便在內廠和東廠豎起絶對說一不二的權威來,可此時此刻這種情形卻是他最想避免的,因為這竟是一個非此即彼的最艱難選擇題!

    然而,在徐勛面前玩心眼他不是沒玩過,但都是暗地裡盤算好,而不是當面現場發揮。當面和已經有所成算的徐勛比拚,他絲毫沒有蓋過對方的勝算,於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侯爺英明,既是早已有成算拿下此人,卑職還請侯爺提點一二。”

    “你只消對劉公公說,一個魏三倒了,還能扶植起千千萬萬個人。宮中那許多宦官,找一個比他更得心應手的人簡直是輕而易舉,再把之前的事情一股腦兒往魏三身上一推,於是皇上的氣也就能順理成章地消了。”

    錢寧頓時明白了過來,暗恨自己被剛剛突如其來的這一遭給弄得一時失神,竟忘了這最簡單的丟卒保車的道理。探了探徐勛並沒有別的意思之後,他立時站起身來告辭離去,而徐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這才輕輕呢喃了一句。

    “丟卒保車雖說是好點子,但丟的太多了,積攢的怨氣也就多了,而苦主的怨氣卻未必能化解,皇上的不悅和懊惱亦然。”

    只怕這時候劉瑾正在想著如何化解朱厚照的怒火。記得錢寧回來之後,劉瑾還一直壓著沒讓人去見朱厚照呢,應該還在躊躇寧王之事,既然如此,就讓林俊這個最是痛恨寧王的人燒一把火吧!這時候漕河翻船,總不脫那幾人,縱不是寧王干的,他也必要栽到人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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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名臣嘆氣量,謀國不曾閒!

    林俊在家鄉對朝廷委派的官職再三謙辭,但真正上路之後,卻是走得極快。

    林瀚的長子林榕一路快馬加鞭緊趕慢趕到了江西,送上了林瀚的親筆書信。也不知道是老林瀚存心用苦肉計,林俊看到那信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原本是矢志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他頓時猶豫了。而後,林瀚因病致仕,吏部尚書給劉宇占去,這消息又讓他義憤填膺,至於林瀚素來看好的張彩投了劉瑾,那就更讓他火冒三丈了,當下立時動身啟程。這到了半道上,他竟是和焦芳致仕回鄉的船不期而遇,素來耿介的他得知之後,在兩船相交之際,哈哈大笑了三聲,至於是否會氣得焦芳吐血,那他也就管不著了。

    然而,船過天津衛後突然夜裡翻船,卻是險些要了他的命。所幸他還不到六十,正在年富力強的時候,而且在家鄉藉著丁憂躲開朝廷紛爭的這幾年,身體底子也打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碰到了一群長年行走於運河的前縴夫,領頭的陳老爹一個猛子跳進河裡,須臾便把他救了起來,又是催吐水,又是滾熱的薑湯灌了下去,又是厚厚的棉被給他裹了發汗,而其他人則是紛紛救起了林榕以及他的從人。自然而然,林俊便搭乘了他們的船。

    雖則沒去看大夫,但接下來的一路上,林俊卻是奇蹟般地並未有任何大礙。此時此刻船到通州碼頭,林俊兩腳踏上實地的一剎那,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轉過身來對著身後眾人深深一揖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是老夫如今囊中羞澀,只能請諸位一醉。還請諸位莫要嫌老夫吝嗇才好。”

    眾人都知道林俊是奉詔入京的朝廷官員。這一路上,林俊毫無架子地和他們談天說地,問生計,問家小。問風土人情,便如同鄰家長輩一般親切,因而一時間眾人不由得七嘴八舌地推辭了起來。最後還是領頭的陳老爹笑著拱了拱手道:“林大人您太客氣了,咱們都知道您是清官。又是初到京城,京城大居不易,就算通州的一頓酒亦是極貴的,您還是別和咱們這些人客氣了。要知道咱們別的不行,唯有喝酒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那決計和喝水一個樣。”

    林俊聞言頓時笑了,正打算再堅持一下。決不能虧欠別人救命之恩就徑直走人,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林大人!”

    轉身望去,林俊見出聲叫人的是一個面目陌生的青衣少年,旁邊還有個小廝跟著,他頓時有些意外。還不等他思量是誰家子侄,卻不料那少年旁邊的小廝突然脫口叫了一聲爺爺,隨即竟快步朝自己衝了過來。這一瞬間,呆若木雞的他完全懵了。可那小廝卻是越過他的身側,緊跟著,背後就傳來了陳老爹又驚又喜的聲音。

    “阿寶。竟然是你?哎呀,這都一年多沒見,你又長高長壯了,我記得你得十七了吧?我剛剛都沒認出你來,這是又跟著少爺到通州來辦事?”

    正躊躇的林俊聽到這一聲少爺,頓時又若有所思地衝著那青衣少年看了過去,卻發現林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了船,正快步朝那少年走了過去,到近前竟是恭恭敬敬深深一揖道:“見過侯爺!”

    此時此刻,林俊當然不會誤以為來人姓侯。亦或者是哪家勛貴新承爵的子弟。放眼整個京城,他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年輕的侯爵能讓林瀚長子林榕如此畢恭畢敬,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北侯徐勛。然而,見人含笑上了前來,他卻不知不覺沉下了臉。

    他是真心不明白,林瀚也好。張敷華也罷,而更有甚者是老章懋,居然現如今還在南京替人造勢!他就不知道徐勛哪有如此優秀,讓和自己其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三全都讚口不絶。林瀚都已經病得不能不致仕了,居然不回家鄉養病,還在京城窩著,張敷華八十出頭依舊勉力在都察院支撐,還有個他曾經舉薦過的一代名儒謝鐸主持著禮部。這小子決計是舌粲蓮花!

    想到這裡,他不等徐勛發話,便冷淡地拱了拱手道:“見過侯爺。”

    “林大人好。”

    徐勛當然看出了林俊臉上的警惕和疏遠之意。他很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王霸之氣,想當初能打動章懋,靠的是當年的金陵第一案,以及在章家養傷那段時日的朝夕相處,以及此後的書信往來;而能夠打動謝鐸,卻是章懋的那封信,以及王世坤成了謝鐸的入室弟子,再加上自己好歹還是做了些許實事;至於林瀚和張敷華,則得說他那一回下金陵的時機實在是太好了,而他此前傾家助修貢院,又不計前嫌助太平裡徐氏,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確實有點作用,終於把二老騙上了船。然而,沒有這些情分的林俊,能請到京城就不錯了,指望人納頭便拜簡直是痴心妄想。

    因而,他問候了一聲後,便饒有興緻地看著陳老爹道:“這麼巧,你們竟是和林大人同船來京的麼?”

    “見過侯爺。”陳老爹前後見過徐勛好幾回了,正要忙不迭地跪下,滿是老繭的手卻被人抓著扶了起來,只能訥訥說道,“好教侯爺得知,其實都是巧得很。京城如今人手不夠,小民就回鄉找了些當初拉不動纖,或是身上不好回鄉的人,想帶挈大家有一口飽飯吃。這些年我也掙了幾個,弄了條好船,可巧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林大人的船翻了……”

    眼見徐勛竟是和這些人認得,林瀚聽得心中一動,本能地懷疑自己船翻是不是徐勛做戲,可再一想路上自己和陳老爹這撥人同行,絶不會看錯這些憨厚百姓,他立時又把這念頭丟到了九霄雲外,隨即更是本能暗自責備自己不該亂起疑心。冷眼旁觀留心徐勛和陳老爹的話,他這才明白是徐勛早些年就給陳老爹這些漕河上的老縴夫尋了在京城當泥水匠木工的活,再仔細聽著聽著,他漸漸就露出了詫異之色。

    那座不但名滿京華,而且甚至名聲傳到了南直隷的閒園,竟然是徐勛的?裡頭那戲園子暫且不提,可那供人講課的露天講堂大槐樹。供文人詩社文會的花園,供百姓四處閒逛的園林……竟然都是出自徐勛的手筆,怪不得想當初金陵夢會從閒園首演,還有後頭的河朔悲歌。還有現如今只是幾句詩詞傳出來就已經讓大江南北翹首盼望的牡丹亭!

    因而,等到徐勛吩咐阿寶這兩日不用跟著,且陪上許久不見的爺爺陳老爹幾天的時候,即便不知道徐勛是不是當著自己的面方才如此一幅惇厚主人的模樣,但只見陳老爹祖孫高高興興的樣子,林俊的臉色就柔和了下來。哪怕接下來徐勛邀了他和林榕同車,他躊躇片刻也沒有拒絶。只是登車之際。見左右赫然是有二三十的護衛,他仍是不禁嘿然笑了一聲。

    “侯爺的排場不小。”

    “已經很小了。平常我若是出京,怕不得至少帶上四五十人。”徐勛絲毫沒有露出自負自矜的表情,而是坦然說道,“沒法子,如今要我命的人不少。林大人興許還沒得到消息,壽寧侯世子張宗說和定國公次子徐延徹,還有仁和大長公主之子齊濟良。再次打了個勝仗,剿滅了畿南三虎中的齊彥名。”

    林俊自己老家就在江西,此前任職南直隷右僉都御史的時候。他就知道各地的匪患有多嚴重。當年江西新昌王武因不堪賦稅聚眾為盜,巡撫不能平,他親自深入賊穴說服王武,最後盜患一舉而平。可這樣的事情做過一次並不代表能做第二次第三次,畢竟王武尚且是良知未泯,而且事後下場並不如他許諾的那般,而一個剿字,只看南直隷附近的官道尚且不能禁絶盜匪,就知道哪怕江南水米之鄉,也早就不是那麼太平了。巡撫和地方官已經全都不能制。更不用提北地民風更為彪悍,畿南那些盜匪中更有白蓮教的影子。

    因而,哪怕他對徐勛老是啟用那些紈褲子弟大為不滿,但更知道這小子至少從不冒功,一時間頓時沉默了下來。而徐勛接下來說的話,更是險些不曾令他跳了起來。

    “我是數日前從提督內廠代管東廠的錢寧那兒得知林大人的坐船翻船之事。所以嚴令追查。雖則是清流常道廠衛不好,但這種事動用廠衛,最後查得確實極快。原本畿南的盜匪是嫌疑最大,想當初王伯安也遭過翻船,那時候就是畿南巨盜楊虎受人錢財幹了這一票。可林大人的這一次,據錦衣衛查下來,只怕是和你的舊仇人脫不開干係。”

    舊仇人?他林俊在官場上一直都是敢說敢為,朋友不少,仇人也同樣不少,但能夠做得出這種事且做得到這種事的,恐怕就只有一個!

    寧王朱宸濠!

    林俊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看著徐勛說道:“侯爺告訴我這個,莫非是讓我心裡有個準備,然後息事寧人?”

    “成化年間僧道中貴最盛的時候,林大人敢上疏請斬妖僧繼曉並罪中貴梁芳;如今寧王不過親藩,倘若息事寧人,那就不是赫赫有名的林待用了。”徐勛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我只是就事論事,林大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絶不會指手畫腳。如今我們先去林府見林尚書,他等你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接下來這一路上,林俊就只聽徐勛和林榕說著京城近些日子的大小事情,他雖不插嘴,卻也從兩人那些對答中察覺到了京城的局勢。尤其是劉宇和曹元的先後入閣,上書參劾了湖廣一千兩百名官員的韓福即將回朝接任兵部尚書,而吏部尚書則是由張彩接手,這林林總總的消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壓力。

    相比劉瑾,至少徐勛在文官上頭舉薦的人,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君子和能臣!

    而當一路車馬勞頓的他終於在大時雍坊絨線胡同的林瀚私宅前下馬的時候,卻禁不住按照林榕的指點看向了另一邊。得知林瀚和張敷華毗鄰而居,他忍不住輕輕捋了捋鬍鬚。他在當年中進士之後便留任京官,倘若不是因成化皇帝不喜他直言而貶退了出去,後來也一直都是擔任南京官,否則他早就升任京堂了。因而,這絨線胡同的宅子價值幾何的,他不用問就知道。林榕知道這位長輩的性子,連忙開口解釋道:“這宅子是侯爺請了皇命,賃給家父的。”

    “沒錯,一個月五兩。”徐勛笑著接了話茬,見林俊皺眉,他又無所謂地說道,“使清官能臣苦於衣食住行,這也是不公。橫豎是順手就能做的事情,所以我也就做了。等到他日林尚書回鄉之際,要是林大人不願意住在這兒,繳還了皇上也無妨。林大公子,今日我把人接回來了,你對令尊言語一聲,改日我再來探望,這就先告辭了。”

    等到徐勛留下馬車,竟是上馬之後和一應親隨護衛呼嘯而去,林榕見林俊面色不豫,他少不得硬著頭皮解釋道:“世叔,侯爺就是這性子,您大人有大量……”

    “不用說了,我沒給他好臉色,他卻一直含笑相對,要說大人有大量,你該說他才對!不說這個了,走,看你爹去!”

    南都四君子之中,林瀚林俊全都姓林,彼此之間雖說無親,但卻頗有些君子之交。因而,當林俊登堂入室見到林瀚,發現其面色憔悴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大步上前之後便皺眉說道:“亨大兄,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老夫也想這麼瀟灑,但事到如今,正該我輩竭盡全力的時候,若不是我這場病,原本並不打算把你拖進來。”見林俊遽然色變,林瀚知道自己這話打到了林俊的心坎上。當年林俊任湖廣按察使,稱病不報而歸,而後人又舉薦其為廣東布政使,林俊依舊辭謝不拜,而後雖是因母親病亡而丁憂,可丁憂之後在家鄉一隱居又是兩年,正是那合則留不合則去的典範。於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只看我們幾把老骨頭依舊掙扎著留在那兒,你正當盛年卻不肯出山,於心何忍?”

    “亨大兄……”林俊默然許久,最終開口說道,“就憑你這句話,我至少留個一年半載就是……只是我既然到了京城,我這張嘴卻是誰都別想管得住的!”

    林瀚頓時笑了起來:“既然你是右副都御史,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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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林大砲第一炮,小皇帝思南巡!

    時隔數日,當錢寧再次在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衙門見到劉瑾的時候,赫然發現這位在人前一直都架子大大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竟有幾分強顏歡笑的意味。他雖不是宮裡行走的閹宦,可惜薪司內廠就在西安門內,再加上除卻他和外頭行走的那些底層番子,其他人都是宦官,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消息靈通人士了,當然知道近來小皇帝對劉瑾彷彿有些意見,而這簡直是最要命的!

    要知道,儘管劉瑾看似從朱厚照登基之後就一直榮寵不衰,如今更是執掌司禮監為內相之首,可實則一應權力全都來自於天子。萬一聖眷有失,那下場從前的王岳等人簡直就是榜樣!相形之下,徐勛那侯爵終究是憑藉正兒八經的戰功來的,而且和那幾位赫赫有名的清流交情甚篤,在內在外頭還有數位總兵將軍,卻是比劉瑾還站得穩當些,不是僅靠聖眷存身。

    然而,這種話他自然不會提醒劉瑾,此時此刻只是恭恭敬敬地將對魏三的查問結果一一稟報上來:“公公,魏三已經全都招了,他只是看中了羅教信徒供奉上去的大筆財產,實則根本沒有羅清妖言惑眾的證據,只是藉著公公的名義自己私底下發大財而已。送給公公的那張清單只是他特意刪減過的,卑職在他家裡抄沒的家產整整有數萬,須知從年初三四月間丘公公去南京,他到東廠幫著管些事到現在,短短不到半年就積攢了這麼多,足可見其心。”

    “混帳,狗東西,混帳王八蛋!”

    劉瑾脫口而出罵了幾句髒話,旋即便厲聲吩咐道,“好啊,一個個就知道中飽私囊,卻讓咱家給他們背黑鍋。沒這麼便宜!從太祖爺開始,對宮中人定下的規矩便是從嚴從緊,想當初乾清宮答應劉山便是因鄭旺一案被凌遲於市,那時候還下旨上上下下全都必須觀刑。眼下這樁案子,看來也得照此辦理才是!哼,你把人好好看押,別讓人死了,回頭咱家就去請旨,非得殺一儆百,讓那些欺上瞞下的知道厲害不可!”

    錢寧已經聽說了此前張西麓進諫劉瑾肅貪肅賄的事。就知道劉瑾對於這種底下拿大頭向他奉獻小頭,卻讓其承擔壞名聲的做法深惡痛絶。然而,起頭也很想整死魏三的他,此時此刻卻殊無半點勝利的成就感,因為他還只是想著整人的時候,徐勛就已經把刀柄送到他手中了。此時此刻,他張了張嘴打算稍稍提醒一二,但話到嘴邊。最後還是吞了回去。

    劉瑾又不是不知道徐勛的厲害,他既然打算左右逢源,就別涉入太深的好!

    然而。正當錢寧答應一聲打算退下,公廳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就只見一個中年太監捧著一份奏摺快步衝了進來,那模樣彷彿是手中拿著一個燙手山芋似的。到了近前,他跪下小心翼翼地將奏摺送上,瞥了一眼錢寧才開口說道:“公公,右副都御史林俊上書,劾奏寧王……貪橫濫殺!”

    此話一出,劉瑾頓時意識到,自己前幾天才剛見過羅迪克。收了寧藩的大筆錢財,於是有意淡化錢寧回來的事,至今不曾讓錢寧面聖稟報去江西查探的結果,指望著小皇帝能夠自己忘了這麼一檔子事,然後讓錢寧輕描淡寫帶過去。然而,現如今這檔子事竟然又被人如此輕易地捅破了!

    他又氣又惱地接過奏摺。也不像往日那般裝模作樣讓人唸給自己聽,而是直接展開掃了一眼。好在林俊不是那些喜歡修飾辭藻的翰林院文人,這一份奏摺寫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簡直就如同指著寧王的鼻子痛斥其非似的,不愁看不懂,只愁從頭到尾全都看得分明,因而一時劉瑾氣得面色發白,忍不住直接拿起奏摺就往錢寧身上扔去。

    “你特意跑到江西去一趟,還說寧王就那麼幾樁小小的罪名,看看這上頭寫了些什麼!”

    儘管那奏摺丟在身上的力道以錢寧的身體來說只算得上微乎其微,但劉瑾這種頤指氣使的態度卻讓錢寧一時腹中憋火。然而,這會兒他只能忍氣吞聲地將奏摺撿了起來,翻看了之後,見林俊所言那些赫然是他在江西時都聽說過的,他頓時心中一跳,旋即就意識到林俊畢是江西本地人,而且是才剛奉詔復出的,對江西情形可謂是瞭若指掌。

    想到前幾日聽說徐勛曾親自去通州碼頭去接林俊,把人送到林瀚府上卻自己回去了,一連數日都沒再見過人,他原本還暗笑是徐勛用了人卻不能真正節制此人,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這回就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這究竟是林俊自己的意思,還是徐勛的意思?

    捏著奏摺好一會兒,錢寧才竭力用平穩的語調說道:“不少事情都是以訛傳訛,並不足為信……公公,再說林俊此人在江西便有林大砲之名,這嘴上功夫一直都是不饒人的。”

    “你是說林大砲第一炮沒衝著咱家來,咱家就該燒高香了是不是?”

    劉瑾惱火地一拍扶手,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都是徐勛那小子盡會挑些這種人入朝,沒事找事!咱家好容易才打發走了楊廷和,他就給咱家找了個林俊來!”

    說到楊廷和,錢寧心中一動,頓時有了挑動劉瑾心緒的主意,當即便低聲說道:“說到楊廷和,卑職剛得了消息,楊廷和長子楊慎,在此次四川鄉試中得了頭名解元。”

    砰——

    這一次劉瑾的反應更是激烈,竟直接摔了起頭拿在右手的筆。他怎麼都沒想到,把楊廷和調去了南京,而回鄉的楊慎竟然能考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結果來,須知其一路趕回四川少說就得兩個月,根本沒時間備考,怎麼還能考出個解元,那些考官怎麼就敢給他考出一個解元?這不是分明和他作對嗎!

    眼見劉瑾果然是氣急敗壞,錢寧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公公忘了,楊慎臨行前可是得過皇上的賞賜,再說,他是李東陽的弟子。楊廷和的兒子,據說那一日在徐府大放厥詞之後,林瀚張敷華邀了他回林府,又相談甚歡。而此前督學四川的劉文煥又頗為欣賞他的才學。再加上他那一帖指斥寧王名動天下,這個解元簡直是眾望所歸……”

    “什麼眾望所歸,乳臭未乾的小子胡言亂語而已!”

    劉瑾一想起寧王的事情原本早就被小皇帝丟到腦後去了,偏生楊慎提起,繼而這一攤子就捂也摀不住,現如今更是讓個林大砲直接給一炮轟了出來。想著想著,他便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奏摺先擱在咱家這兒。回頭咱家見機行事。倒是你,自己想好若有萬一,到御前如何稟報上奏!”

    “是,卑職省得。”

    倘若劉瑾真的成功截下林俊的這封奏摺,那麼,這位曾經譽滿南都的林大砲第一炮毫無疑問就放了個啞炮。然而,徐勛既是蓄意引起了這一遭,那他自然不會容許這一情況發生。儘管朱厚照這個小皇帝確實神出鬼沒。但隨行扈從的不是錦衣衛就是府軍前衛,他不過略施小計,就讓到閒園去看牡丹亭首演的朱厚照聽到了一些年輕官員的議論。於是。當這位小皇帝回宮之後,二話不說就找了劉瑾來,指名要看林俊的奏摺,又直截了當問了錢寧回來的事。面對這種狀況,劉瑾不得不硬著頭皮把林俊的奏摺呈上,而對錢寧則是少許拖延了時間。

    “這幾日奴婢正在肅貪懲賄,錢寧一回來就在辦前山東巡按御史胡節的案子,剛出城去了通州,還請皇上少待一日。”

    朱厚照嘴上不說,這一日去坤寧宮見皇后的時候。卻忍不住把袖中一份奏摺沒好氣地重重丟在桌子上,隨即沉著臉說道:“這寧王朱宸濠的祖父是當年英廟憲廟,還有朕的父皇全都深惡痛絶的人物,不過因為是親藩才給他留了面子,只奪了護衛不曾追奪王爵,可恨朕當初還真的以為如今這寧王是賢明悔過的人。可這倒好,先有楊學士的兒子楊慎,緊跟著又有林俊先後指斥其貪暴殺人等各項大罪,早知道朕就不該聽劉瑾的還了他護衛!”

    儘管前頭十幾年從未想過自己有正位中宮這種可能,但既然已經做了,周七娘自然不會像朱厚照這樣隨心所欲,無論是兩宮皇太后面前,還是在宮人內侍面前,她都必須打疊精神拿出應有的風儀來。此時此刻面對大發脾氣的朱厚照,哪怕她對劉瑾的擅權頗有微詞,對徐勛則是有些好感,對那些上書直言是非的大臣則更是欽敬,可她更知道這等個人喜惡絶非評判事情是非時必要的。因而想了想,她就拽住了朱厚照的袖子,把氣呼呼的小皇帝拉到了靠窗的貴妃榻上按著坐下。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皇上不是派了錢寧去江西嗎,不妨先聽他如何稟報。若是和楊慎林大人先後彈劾的這些事情有出入,那麼至少表明江西至少絶不像人說的那樣安定。否則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人,也不至於看出大相逕庭的結果來。”

    “對啊,誰對誰錯暫且不論,但事情出入這麼大,說明江西肯定有問題!”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隨即因為用力過大而齜牙咧嘴了一陣子,繼而便認認真真地看著周七娘道,“那七姐覺著,若是真的兩邊出入極大,朕該再派誰去?”

    “皇上,這種正事,應該詢問朝堂文武,不該和妾商量。”

    不管朱厚照如何軟磨硬泡,周七娘接下來卻再也不接話茬,這一夜甚至把朱厚照攆出了坤寧宮。然而,想著前幾日母親進宮,小心翼翼在她面前提起的劉徐相爭,再想想朱厚照和劉瑾是在東宮多年的情分,和徐勛雖是時限短些,可君臣之間的厚誼更是她從前親眼看到親身體察過的,她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憂色。

    若劉瑾收斂些,徐勛謙讓些,兩邊和平相處,那樣朱厚照也不會有朝一日陷入二選一的困境!她也知道這事兒不可能,料想朱厚照也未必真的是缺心眼到一點都覺察不出來,興許只是潛意識中希望能夠永遠保持從前的現狀,僅此而已!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儘管錢寧知道朱厚照在楊慎和林俊的先後奏摺夾擊之下,恐怕已經覺得寧王有問題,可他在面聖之際,不得不硬著頭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稟報了一通。儘管他在劉宅逗留了整整一夜,就如何稟報的問題千推敲萬思量,可那一通比當初在徐勛面前更花功夫的稟報之後,他仍然沒有看到皇帝露出任何滿意的表情,心裡頓時暗自叫苦。然而下一刻,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曾經在徐勛面前提出過的主意,此時也顧不得這擅作主張會讓徐勛和劉瑾有什麼樣的反應,竟是把心一橫開了口。

    “皇上,因為時間緊急,臣其實也就是走馬觀花。臣也知道楊相公和林大人先後上書,這所奏和臣大相逕庭,所以,皇上若是真心存疑,臣倒有一條最好的計策。”

    “嗯?你說!”

    見朱厚照果然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錢寧便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說道:“百聞不如一見,皇上大可借南巡之機,親眼看個究竟!”

    此話一出,侍立在皇帝身側的瑞生頓時勃然色變,可拿眼睛去看朱厚照的另一邊時,他才想起今日劉瑾不知道是因為避嫌還是生怕頂上小皇帝的怒火,竟是沒來。而這種事情不論他如何得寵信,也是不好在這時候勸諫的,只能暗地裡咬了咬牙。

    而面對這個建議,朱厚照的臉上最初是驚愕,隨即是躊躇,最後便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然而,他沒說可也沒說不可,就這麼直接揮了揮手示意錢寧退下,隨即竟是托著腮幫子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道:“太祖爺打天下,太宗爺幾次北巡五次北征,就是宣廟也曾經親自帶兵巡邊,英廟即便有土木堡之敗,終究也看過大好河山,朕真不想憋在這京城裡頭……錢寧還真的是送了朕一個絶佳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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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01:38:30
第六百零七章 少君處處碰壁,小徐以退為進

    朕欲南巡,可乎?

    據說這是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小皇帝在耐著性子聽了內閣部院大臣說完正事之後,最後拋出來的一句話。緊跟著,朱厚照不等那些瞠目結舌的大臣們醒悟過來提出反對意見,便彷彿什麼話沒說地轉身離去,留下那堆大臣們在那兒琢磨著此言發愣。須臾,等到這些朝廷棟樑們回到各自的衙門,幾乎是頃刻之間,小皇帝的這麼一重心意就立時在京城所有的大小衙門瘋狂傳送了起來,最後竟是發展到兩人若照面,都會會心地遞上一句話。

    “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唉,真是沒想到皇上會生出這念頭來……”

    如此的對話是最通常的,而若是那些慷慨激昂以文死諫為己任的清流們——儘管如今朝堂中這樣的人已經所剩不多——自然會更加義憤填膺地指斥一番奸閹奸臣亂國。卻殊不知被他們指斥為奸臣當中最頂尖的一位,這會兒正在家裡剛剛午覺睡到自然醒,再聽到金六添油加醋地稟報了這麼一個消息之後,卻只是挑了挑眉,絲毫沒露出多少意外之色。

    “少爺……”

    “知道了,這一回竟是你報信最快,估摸著接下來一撥撥的人都得紛至沓來了。”

    徐勛知道金六如今已經不缺錢,隨手一瞄書架,起身取了一套此前得的司禮監經廠所刻的四書,隨手撂給金六之後,見其喜形於色,他便微微笑道:“你家元寶天賦不錯,伯虎對我讚過好幾回了。等過幾個月,就從論語開始學起,至於能有個什麼成就,就看他自己是否努力,日後若能中個相公步入科場,卻也是你的福氣。”

    “都是少爺栽培。都是少爺提攜。”金六是感激涕零地謝了又謝,這才捧著幾本書退了下去,面上儘是喜氣洋洋,早就把起頭聽到朱厚照想要南巡時的震驚丟到爪哇國去了。

    而金六走後。果然正如徐勛所料,從申時到傍晚戌時夜禁前後,徐府的來客是一波接一波,從康海這樣的文學之士昔日狀元,到湛若水這樣和他不過是因王守仁來的君子之交,再到張敷華謝鐸聯袂而來,人人都是探聽此事是否他的主意。得到了一個矢口否認的結果之後。年長而又老資格的張敷華忍不住把錢寧罵了個狗血淋頭。好容易送走這一撥撥的人,徐勛站在二門口正想吩咐人關門之際,如今專管迎來送往的金六又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少爺,翰林院編修嚴嵩求見。”

    嚴嵩?

    徐勛頓時站住了。儘管嚴嵩和徐禎卿有些交情,往日他府上有些什麼事,嚴嵩也常常會附驥尾來湊個熱鬧打打醬油,可及不上七子這樣的文學才俊,比不得林瀚這些老而彌堅的大佬。也就是混個臉熟而已。而他也知道如今這位嚴惟中距離歷史上那位嘉靖朝第一權臣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再加上人既然沒有主動露出投效之意,他也就不咸不淡這麼混著。可今天這種時刻,嚴嵩竟是在夜禁開始徐家即將閉門之際跑了來。

    金六端詳著徐勛的表情,試探著說道:“少爺若是不見,那小的就去回覆他……”

    “見,請人到書房說話!”

    儘管嚴嵩到徐府也來過,但也就是兩次高昇宴,此外只是遠遠路過。此時此刻跟著前頭打燈籠的小廝走在那嚴絲合縫的青石甬道上,端詳著夜間顯得朦朦朧朧的高大房屋,他心裡轉著好些個念頭。當踏入那書房,嗅到了迎面一股自己異常熟悉的翰墨文香的時候。他立時平靜了下來,等見到徐勛端坐在書案後頭,手中卻並未捧著一本裝門面的書,而是饒有興緻地打量著他,他立時定了定神上前躬身行禮。

    “見過侯爺。”

    “坐。”

    這個言簡意賅的字聽不出什麼喜惡,但嚴嵩卻是絲毫沒露出異色。當即在左手第一張椅子上坦然入座,旋即也不等小廝上茶,他就拱了拱手說道:“今日下官冒昧求見侯爺,正是為了今日皇上在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透露出的那一重意思。雖說如今不知道皇上是戲言,還是真有此意,但南巡二字關乎甚大,絶非可以信口開河之事。當年太宗皇帝確實曾經數次北巡北征,然彼時春秋鼎盛,皇太子數次監國理政,再加上有眾多名臣輔佐,自然沒有後顧之憂。至於宣廟巡邊,亦是非常之舉,不可為例。”

    見徐勛並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嚴嵩一時心中稍安,索性誠懇地說道:“而如今皇上還年少,朝中又已經是幾度更疊,內外未穩,若是貿貿然出外,上下反對不說,而且更容易讓宵小有機可趁。侯爺身為皇上最信賴的人之一,又是肱股重臣,正當一力勸諫,那時候必定內外歸心。倘若在這種事上不發一言,恐怕就是追隨侯爺的那些清流名臣文壇新秀,也必會覺得失望。”

    聽嚴嵩竟是勸自己要豁出去勸朱厚照收回成命,徐勛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縱使歷史上的嚴嵩是怎樣老謀深算奸猾似鬼,但如今不過是一個血氣方剛更有幾分正直的人。此時此刻,他突然生出了幾分興緻,當即竟是開口說道:“惟中,倘若我對你說,挑起皇上這念頭的不是別人,而是剛從江西回來,提督內廠暫署東廠的錢寧呢?”

    外頭都傳言皇帝生出了南巡的念頭,但對於這念頭是怎麼來的,卻是眾說紛紜。儘管小官小吏們有不少認為十有*是劉瑾或是徐勛挑唆的,但只要是稍微有些常識的,就知道這種說法極其荒謬。劉瑾和徐勛正在彼此較勁的時候,這皇帝一旦不在京城,兩人要麼全留下,要麼一塊跟著,否則一在外一留京,天知道鬧出什麼事情來。嚴嵩也正是秉持著這樣的猜測,方才來婉轉提醒徐勛主少國疑,誰知道徐勛竟是直截了當丟出了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儘管錢寧是徐勛一手提拔起來的,但如今人管著內廠和東廠。那兩攤子分明是劉瑾捏在手中的,那根牆頭草究竟向著誰,恐怕還未必可知!

    因而,嚴嵩在遲疑片刻後。忍不住探問道:“侯爺是說,這是劉公公……”

    “和劉公公無關,只是錢寧自作主張提了一句。當然,既然對了皇上脾胃,眼下我也好劉公公也好,再去歸罪於他也是於事無補。另外,我對你這個江西人也不妨明言。皇上就是因為此前楊慎的那道奏摺,以及右副都御史林待用的彈章,和錢寧從江西走了一趟回來的稟報大相逕庭,這才有些惱火。所以,這就是錢寧挑唆皇上去南巡一趟的由頭。但歸根結底,皇上對於一直在京城一地早就頗有微詞,這南巡其實是多年夙願。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而且一直都是聽人呈報。皇上更樂意的當然是親眼看看河山子民,這也無可厚非。”

    “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皇上乃一國之君。這一人便關乎天下,若有閃失誰敢擔保?”嚴嵩毫不客氣地反駁了徐勛一句,隨即便斬釘截鐵地說道,“至於前前後後那些彈劾寧王的彈章,這一點我可以說一句公道話,畢竟在進京趕考之前,我一直都在江西長大,對於寧藩的諸多罪狀也都聽說過。先頭那位寧王暫且不提,如今這位以庶子繼王爵,確實一向都不甚安分。和江西都司的武官頗有往來,貪橫殺人的事也著實有。當初復護衛原本就是不該,如今既然屢有彈劾,直接撤了護衛派人申斥就行了,何必把小事變成大事?”

    “直接撤了寧王護衛,劉公公會覺得掃了臉面。”

    徐勛直言不諱地揭開了這一條。果然就只見嚴嵩立時沉默了下來。緊跟著,他便開口說道:“劉公公此前因焦芳之議,曾經想到過要削減江西的解額,而且還一度生出過讓江西人不得任京官的主意,這些都是極其荒謬的主意。現如今就因為他抹不下臉面,而且皇上被勾起了興頭,所以這事情不是那麼輕易能壓下去的。惟中且回去吧,你就是不來說,我也自然會勸諫皇上收回成命,但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我輩自當伏闕請命!”

    嚴嵩霍然站起身來,深深行過禮後,竟是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看著其遠去的背影,徐勛想起徐禎卿曾經提過嚴嵩在翰林庶吉士這幾年中交了不少友人,其中大多數都是清名卓著之輩,而其人生活也素來清貧節儉,他頓時輕輕吁了一口氣。

    錢寧在他面前就曾經試探著提過請朱厚照南巡,所以他並不意外其在朱厚照面前會扔出如此提議來。然而,對於朱厚照此次能不能走得成,他卻有些計較——小皇帝如今即位才兩年多,去年才剛趕走了劉健謝遷,而如馬文升等等老臣也才剛致仕一兩年,哪怕朝堂上那些極端清流分子已經不多,卻並不代表沒有。如嚴嵩這樣的都說要去伏闕,更何況其他人?

    十年八載之後說南巡還差不多,想那歷史上兩位最喜歡往江南跑的清朝祖孫兩位皇帝,可不是即位之初就來這一套的!就是另一個時空的正德,可不也是再年長些方才滿天下轉悠的嗎?

    朱厚照不過是被錢寧一言勾起了心中早已有過的夙願和夢想,這才在文華殿上最後試探了一句,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成為了京城上下人盡皆知的秘密。當天晚上群臣的奏摺還沒來得及送上來,他便被得知消息的太皇太后王氏和張太后先後叫到清寧宮和仁壽宮,訓斥教導加在一塊足足都有超過一個時辰,而當他垂頭喪氣回到坤寧門的時候,卻被劉瑾堵了個正著。

    老太監同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稀里嘩啦,擺事實講道理,從白龍魚服為魚蝦所戲,再到畿南的盜匪江南的響馬,一直說到如今這些年根本就不曾出現過的倭寇,再跟著是水匪河患刺客以及心懷叵測之徒,總而言之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外出有風險,決策需謹慎。而朱厚照被他越說臉色越黑,到最後竟是撂下這個最信任的老伴當,直接拂袖而去進了坤寧宮。

    儘管遭了冷臉,但劉瑾看著小皇帝遠去的背影,猶豫片刻後,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少有的堅持。天子出行危險太大,若有個萬一他承受不起那後果,而他若是跟著,興許被人抄了後路,若是不跟著,興許被人的耳旁風枕邊風直接給黑了,這種風險他決計冒不起!

    錢寧,敢出這種餿主意,咱家和你沒完!

    朱厚照在兩宮皇太后那兒吃了一番不敢回嘴的教訓,在劉瑾面前受了一番痛哭流涕的教訓,在坤寧宮皇后面前遭了一回溫柔的沉默,次日在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他收到的是集體的抗爭,而雪片似的勸諫奏摺在劉瑾少見的一份不扣留的措置下,堆滿了他的案頭……就連始作俑者錢寧也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在江西也好,在回程路上也罷,千思量萬琢磨後的建議,竟然會遭來千夫所指,連劉瑾都如此反對。

    然而,當這一日在西苑演武場上,朱厚照懊惱而惡狠狠地說人人都不能理解朕的時候,錢寧仍是生出了一種賭注成功的欣喜。哪怕他因此和所有人鬧翻了,但說不定在小皇帝心目中,他便成為了唯一那個可信賴的人。只是,他還沒想好該怎麼挑唆朱厚照大膽和別人對著幹,那邊廂瑞生就嚷嚷了一聲:“皇上,平北侯來了!”

    朱厚照看著御賜西苑跑馬,這會兒正縱馬疾馳過來的徐勛,心裡突然生出了一股最後的期望來。因而,眼看著徐勛在面前十幾步遠處一個縱身跳下馬背,丟下繮繩就徑直朝自己走了過來,還不等其行禮,他就突然冷冷地說道:“徐勛,你也是來勸朕收回成命的麼?”

    “我有幾句體己話想對皇上說。”

    眼看錢寧在小皇帝的目光示意下不情不願地退下,眼看瑞生亦是行禮退得遠遠的,最後這演武場中百步之內都再也沒有別人,不虞自己的話被人聽見,徐勛方才看著朱厚照,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皇上,寧藩有反意。”

    見小皇帝那張臉一瞬間僵在了那兒,徐勛方才說出了第二句話:“所以,皇上若真心要南巡,臣請和劉公公一道巡視江南,以為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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