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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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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7:10
一劍驚仙《第二部 第四集 山海之間》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妖聚

        來者正是久未露面的千年妖狐青天良,這老狐狸半年多來未見音訊,不想在此緊要關頭突然出現在黑沙谷。

        只為試驗一顆龍卷丹的藥性,便害得楊恆九死一生痛失愛侶,就算青天良不找上門來,日後遇到他也不會讓這老狐狸好過。奈何眼下情形間不容髮,絕非報仇的時候。

        楊恆接連變招,欲衝破青天良的阻撓,卻均被老狐狸從容化解。眼看蝶幽兒在龔異嵬和大魔尊的夾擊之下岌岌可危,他縱聲怒嘯道:「滾開!」左掌灌注九成功力,勁風激盪威不可擋,隆隆轟向青天良。

        青天良竟是不躲不閃,探出右掌直攖其鋒。「砰」地雙掌相接,楊恆居然被青天良的掌勁震得往後飛退丈許,左臂隱隱發麻,絲毫未佔上風。

        青天良身軀微微一搖,嘿嘿笑道:「楊兄弟,半年不見你大有長進啊。」話意似在誇讚楊恆,神情卻洋洋自得。

        楊恆曾與他有過連場惡鬥,於這老狐狸的道行深淺可謂知根知底。自忖服食龍卷丹,又得悟大空佛境後,以北鬥神掌三股氣勁合為一流的剛猛掌力,青天良出手硬接不啻是在自討苦吃。誰料想,被震退的結果竟是自己?

        他默運真氣打通左臂經脈淤塞,腦海靈光乍現道:「老狐狸,你吃了龍卷丹?」

        殊不知青天良亦教楊恆的掌勁震得胸口窒悶,氣血泛動,只是他素來目空四海不願在人前露怯,故此強吸一口精元硬是把湧上來的氣血給壓了下去。

        可這一逆勢而為,登時引得丹田精氣劇烈波動,好一陣才恢復如常。

        他心頭微凜,略感焦躁道:「我得速戰速決,盡快制住這小子。否則龍卷丹的藥性失控,到頭來自身難保!」

        楊恆猜的沒錯,青天良確是吞服了身上僅存的那顆龍卷丹。

        那日他被楊恆打得落荒而逃,足足養了一個多月身上的傷勢方才痊癒。傷癒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楊恆算賬。哪知一打聽,這少年早在月前便孤身闖上東崑崙挑戰滅照宮,最後掉落百丈崖下滾滾怒濤之中,生死不明。

        青天良心下失望不已。原本楊恆死了,他大大出了口惡氣,應該拍手稱快才對。然而龍卷丹的藥性究竟如何,卻也從此變得無從映證。

        他四處打聽,曉得楊恆連敗滅照宮的五方山神,各路高手,想來必是拜龍卷丹所賜,以至於旦夕之間功力突飛猛進,今非昔比。假如自己也吞下手中的這顆丹丸,自然也可功力倍增,遠勝百年苦修。到那時三魔四聖亦大可不放在眼裡,睥睨三山五嶽八荒六合,普天下誰還敢不服他老人家?

        然而想歸想,毒郎中對楊恆的警告言猶在耳,令他思量再三終不敢輕舉妄動。

        後來仙林中傳出正道聯盟為報明鏡大師之仇,精銳盡起征伐東崑崙。青天良左右無事,便偷偷跟上雄遠峰隔岸觀火。正好瞧見崑崙閣前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楊恆死而復生,將八面威風盛霸禪打得滿地找牙。

        他見狀大喜過望,屈指算來別說十日,就是百日也早過了,可見龍卷丹有益無害,但用無妨。當下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退下雄遠峰,在崑崙山中找了處幽靜無人的空谷,將龍卷丹吞服入肚,做起無敵天下,羽化登仙的美夢來。

        孰料美夢不長久,不過幾天的工夫,龍卷丹藥力發作,便在青天良體內翻江倒海愈演愈烈。他又是打坐又是調息,幾乎將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試了一遍,依舊全然不管用。如此折騰數日,青天良驚懼之下又想起楊恆來,尋思道:「莫非這小子另有化解龍卷丹的秘方,又或得著了什麼解危度難的靈丹妙藥不成?」

        一念至此,他急忙往雄遠峰打探楊恆下落,才知楊恆就在半個多時辰前離了滅照宮,往祁連山去了。

        青天良暗罵聲晦氣,只得馬不停蹄匆匆趕赴祁連山。來到黑沙谷時,無巧不巧正趕上真禪越獄的當口。他老謀深算,遠遠見到了楊恆反倒不急著出手,而是潛伏下來靜待時機。直至哈元晟引著楊恆等人闖入無相天府,與龔異嵬在殿閣內殺得天昏地暗難分難解之際,才突然現身趁火打劫。

        龔異嵬見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起先亦是一驚。待看到青天良向楊恆出手,轉而一喜,催促道:「明曇,趕緊殺了這妖女!」

        大魔尊顯然惟無相神君之命是從,眸中寒光一閃,向蝶幽兒連下殺手。

        蝶幽兒左支右絀,香汗淋漓,辛苦蓄積的神息幾在方才「斬天裂」一擊之中耗用殆盡,如今已是油盡燈枯,無力再施展奇魔花秘學。正自驚慌間,忽聽楊恆叫道:「老狐狸,你想不想化解龍卷丹的毒性?」

        這句話對青天良而言比諭旨綸音還要管用三分。他千辛萬苦跋山涉水找楊恆,盡皆為此。聞聽之下心頭一動道:「這小子果然另有法子化解藥力反噬!」

        禁不住且喜且憂,喜得是一條老命終究有了生機;憂的是楊恆即然識破了自己的用心,再想從這小子手中討取救命之方可就難上加難了。

        就聽楊恆接著道:「你替我把這不要臉的龔人妖打發了,解藥唾手可得!」

        原來楊恆連沖幾次,都無法闖過青天良的阻截,亦暗暗訝異這老狐狸服食龍卷丹後功力暴漲委實不同凡響。倘若一味逞強,只怕兩三百招內也難見分曉,平白便宜了無相神君龔異嵬。

        他腦中轉念道:「老狐狸命懸一線,要討解藥。我何不用個驅虎吞狼之計?」

        果然,青天良聞言猶疑不定,眼珠骨碌碌轉動道:「你此話當真?」

        楊恆察言觀色,曉得青天良已然意動。眼前形勢千鈞一髮,也無暇和他磨嘴皮子,朗聲說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龔異嵬聽出苗頭,嘿然道:「只怕小和尚口是心非,過河拆橋!老先生莫要聽他胡言亂語,待咱們聯手將這小子拿下,還怕他不交出解藥?」

        突然之間,青天良變得奇貨可居,不禁大是得意,笑道:「龔兄的話大有道理!」

        龔異嵬見說動青天良,心下暗喜道:「龔某願助老先生一臂之力,絕不食言!」

        青天良嘿嘿笑道:「那就全仗龔兄照應了!」笑音不絕,身形猶如鬼魅般遽地一晃,欺至龔異嵬身後,五指蜷曲成爪快逾飛電往他背心插落。

        龔異嵬猝不及防,被青天良的「太素冰元爪」連皮帶肉扯下一大塊,驚怒交集道:「老東西,你敢暗算龔某?」

        青天良一擊得手更不容情,一對狐爪青光霍霍縈繞龔異嵬上下翻飛,招招不離要害,口中哈哈笑道:「老夫是誰,豈會受你的挑撥?」

        他嘴裡說得好聽,心中卻早已將諸般厲害關係權衡了不知多少遍。且不說沒把握生擒楊恆,就算果真拿下了他,以這小子的倔強剛烈,焉會乖乖就範?搞不好雞飛蛋打兩敗俱傷,自己卻白給龔異嵬當槍使了一回。

        他雖對楊恆恨之入骨,卻也曉得這少年素來一言九鼎,即是當眾許諾,便絕無事後反悔之理。故此拿定了主意,佯裝被龔異嵬說動,趁其不備突施冷箭,一擊得手,將個無相神君抓得皮開肉綻,鮮血長流。

        楊恆見狀更不遲疑,出手拿向大魔尊背心大椎穴。他知娘親的神智已被龔異嵬控制,此刻多言無益,惟有先制住了她再另謀解救之策。

        大魔尊神智雖失,一身修為仍在,當即側身揮尺拍向楊恆右臂,母子二人相逢不相認,便在這殿閣之中斗作一團。

        蝶幽兒如釋重負,全身幾近虛脫,倚靠在明柱上細細嬌喘,調息養神。

        真禪傷勢頗重,也插不上手,坐靠明柱為楊恆觀敵了陣。閣內這五大頂尖高手忽而為敵,忽而為友,瞬息萬變跌宕起伏,直看得他心裡七上八下,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卻又奇怪外面的十八羅漢,二十八宿衛為何不進來救援龔異嵬?

        那邊楊恆對上母親,當真是頭疼無比。單以修為而論,他已勝過大魔尊一籌。況且數日前東崑崙大戰,大魔尊幾度重傷,雖經調養仍遠未康復。奈何自己不敢施加重手,大魔尊卻是捨命相搏,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以萬里雲天身法游鬥周旋,苦不堪言。

        那邊青天良和龔異嵬的戰況卻是一邊倒。無相神君即敢在八十年前放下狠話,要與三魔四聖一爭短長,其魔門造詣確也驚人,可惜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又教青天良偷襲得手搶佔先機,儘管竭盡所能亦難挽敗局。

        不到二十個照面,龔異嵬便陣腳漸亂,被逼得滿殿遊走。他結義大哥刁冠絕的慘無人道爪,相較眼前的青天良,幾成了雜耍把式。這老狐狸的「太素冰元爪」配以神出鬼沒的身法,端的凌厲狠辣之極,在他身周幻動出一道道炫目青芒,便似一張天羅地網不斷收緊。如果等這張落網纏到身上,那他也就該壽終正寢了。

        兩人高呼酣戰,龔異嵬奮力一掌將青天良迫開三尺,喝道:「明曇,過來!」

        大魔尊聽到龔異嵬的喝令,不顧楊恆正一掌向自己擊來,飛身揮尺砸向青天良後腦。

        楊恆急急收住掌勁,叫道:「老狐狸,小心!」

        青天良飄身飛閃,大魔尊的屠佛尺落在空處。誰也沒有想到,龔異嵬猛地探左手扣住大魔尊脈門,右掌虛按她的頭頂,冷喝道:「都住手!」

        楊恆已攻到龔異嵬身前,又生生凝住身形,怒道:「龔人妖,你好歹也是魔道一方人物,居然使出這等卑鄙伎倆!」

        龔異嵬頭頂紫氣蒸騰,喉嚨裡咯咯沙啞低笑道:「這就像推牌九,前頭都算你贏。但只要龔某握到一手好牌,就總有翻本返利之時。」

        楊恆望向娘親,見她神情木然,渾不知命在須臾,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憤懣,一邊尋思對策,一邊冷靜問道:「你想怎樣?不妨劃下道來,楊某無不奉陪!」

        龔異嵬冷笑道:「你想做孝子,龔某不妨成全你們母子一回。咱們也來作個交易──你把蝶幽兒殺了,我便奉還令堂。」

        蝶幽兒暗自一凜,蔑然道:「讓他殺了我?龔老四,你可真會異想天開。」

        這時候真禪在龔異嵬背後向楊恆比劃了兩下手勢,楊恆朝他豎起了大麼指。

        龔異嵬立時警覺,將大魔尊牢牢控制在身前,低哼道:「你們兩個耍什麼花樣?」

        楊恆輕笑道:「龔人妖,你不必多疑。你的手段委實高明,所以我忍不住挑起了大麼指。可又擔心若是楊某果真依你所言將幽兒姑娘殺了,你卻仍不放人該如何是好?」

        龔異嵬不以為然道:「笑話,龔某還會騙你不成?」

        蝶幽兒冷冷道:「那可難說。當年你們賭咒發誓效忠家母,結果如何?」

        楊恆深以為然地頷首道:「這倒也是。」轉頭問青天良道:「老狐狸,你覺得呢?」

        青天良雙手負後,目光閃爍不定,回答道:「老夫只關心咱們兩人之間的交易。」

        楊恆苦笑道:「計劃不如變化快,你沒瞧見這次是龔人妖逼我殺人麼?」

        青天良目放凶光,不鹹不淡道:「我只管打發他,他要你殺誰與老夫何干?」說著話全身殺氣大熾,如一股無形的寒潮直迫龔異嵬。

        龔異嵬摸不準青天良的來路,全神戒備道:「楊恆,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恆似也急了,叫道:「老狐狸,有話好好說。當心龔人妖狗急跳牆!」

        龔異嵬聽楊恆口口聲聲稱自己人妖,一聲冷哼道:「小禿瓢,龔某數完三聲,你若還不出手殺那妖女,便等著給你老娘收屍!」

        楊恆道:「龔人妖,你跟我玩心機,卻不知這殿閣裡的人,個個才智拔尖,誰都不是省油燈,你只能算這個……」說著將翹起的大麼指往下翻轉,按向地面,臉上笑容猶存,低喝道:「動手,殺了這人妖!」

        龔異嵬靈台陡覺不妥,就聽「砰」地一響腳下血光炸裂,雙腿被轟得骨斷筋折失去知覺,整個人也教沛然莫御的罡風掀飛起來,不由自主鬆開了大魔尊。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真禪的手低垂於地,從食指中迫出一縷血線,悄無聲息地順著紫晶方磚之間的縫隙,緩緩流淌到自己的腳下。

        這點異狀儘管微乎其微,本也難逃他的耳目洞察。奈何先是被楊恆吸引了注意力,後又為青天良的殺氣所迫,不敢有絲毫分神,竟沒想到其中修為最弱也最不起眼的那啞巴小和尚居然突施殺手,一舉成功。

        眼見大魔尊脫出掌握,他無暇細想更顧不得雙腿傷痛,右臂暴漲往她腰帶抓去。

        不意蝶幽兒「呀」地銳聲尖叫,尖利的聲線直刺耳膜,饒是龔異嵬修為精湛亦被她的「惟我獨尊令」震得身軀一顫,只差半寸沒能逮著大魔尊的衣袂。

        說時遲那時快,楊恆、青天良雙雙掠動,一個輕舒猿臂攬住大魔尊,將她點昏;一個雙爪漫舞布開天網罩向龔異嵬的頭頂,逼得他全力招架難以顧及其他。

        這一番兔起鶻落,四個人雖屬首次合作,卻心有靈犀配合得天衣無縫,竟將聲威實力不亞於三魔四聖的無相天君龔異嵬玩弄於股掌之上,硬是沒了一點兒脾氣。

        龔異嵬亦不愧是一代妖魁,雖敗不亂,以無相指擋住青天良的太素冰元爪,渾身浴血作最後的殊死一搏。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兩人交手沒幾個回合,青天良突然口中悶哼,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一雙太素冰元爪隨之漸趨散亂。

        龔異嵬起初以為是這老狐狸的誘敵之計,但後來越看越不像,猛記起青天良與楊恆之間的交易,才醒悟到這竟是對方藥力發作走火入魔的前兆。

        他欣喜之下轉守為攻,猛劈三掌將青天良迫開,趁隙使出「乾坤轉」之術,倏忽退開二十餘丈,口中「呵呵」低吼,取出一張符紙「嗚」地晃手以純陰真火點燃,瞬間燒成灰燼,無數慘綠色的火星隨著罡風飄揚開去,厲聲笑道:「諸位,後會有期……」笑聲久久不絕於耳,人影已穿出後殿,絕塵而去。

        蝶幽兒疾喝道:「快截住他──縱虎歸山,後患無窮!」自己卻已無餘力追趕。

        「叮──」明柱上的二十八盞燈籠齊齊爆閃,從頂端騰起一串串青色火苗,頃刻間幻作光焰炫目的虛無焰靈,如煙如霧湧將出來,鋪天蓋地殺向楊恆等人。

        此際雖說眾人業已勝券在握,可情勢依舊不容樂觀。蝶幽兒固是筋疲力盡,不堪再戰;青天良亦為龍卷丹藥力所困,自身難保。真禪有傷在身,大魔尊在昏睡之中,所能仰仗者,僅楊恆一人而已。

        他懷抱母親,運掌拍向撲來的一條焰靈。孰料掌風奔湧,穿透焰靈,對方竟似絲毫不受影響,張開雙臂朝楊恆的脖頸抱到。

        楊恆低咦一聲,使出「善水訣」中的「逐流」之變,以水克火,身形飛縱躲過焰靈的環抱,甩手射出一支九絕梭「啵」地打爆一盞燈籠。

        然而殿閣裡的二十八道焰靈依然固我,毫不因燈籠爆裂而自亂陣腳,身影在半空中跌宕飄舞,來回穿梭游動,恰似一座星宿大陣將眾人圍困其中。看這情形不跟大夥兒耗到煙熄靈滅,斷不會罷休。

        忽聽真禪一聲慘叫,卻是與焰靈對了一掌。那焰靈被他的滅音真罡轟得光影扭曲嗡嗡晃動,不一刻又恢復原狀。反倒是真禪左掌被青焰灼傷,血肉模糊焦黑冒煙。

        楊恆看得怒火中燒,思忖道:「這鬼玩意兒不畏掌力劍鋒,恁的難纏。可天下萬物相生相剋,輪迴始終,總有可治之道。」

        就這時聽見蝶幽兒恨聲道:「可惜我神息告罄,否則只消祭出一次『蝶戀花』,就可教這些鬼東西灰飛煙滅!」

        楊恆心靈福至,暗叫道:「我怎麼沒想到?」當下抱元守一,凝動神息渡入驚仙令,腦海中五百大空印的影像浮光掠影,燦如星海。

        他將大魔尊交左臂環抱,雙手一捏法訣,靈台澄清空明無著無染,體內忽地幻放出絲絲淡金色光縷,如輕煙縈繞身周,凝聚不散,漸漸變濃,像個不斷鼓脹的圓球往外擴充,發出若有若無的「嗡嗡」響鳴,如梵樂,如禪唱。

        楊恆一聲龍吟,睜開雙目,兩手以難以置信地速度在彈指間眼花繚亂地連發五百大空印,指尖金輝熠動在晨曦裡劃出千百道縱橫交錯絢麗多姿的美妙光影,宛若金蓮怒綻,氣象萬千。

        「轟──」身周金光翻捲,從裡頭湧現出千隻金燦燦的佛手,「納虛印」、「陰陽印」、「大悲印」、「不動明王印」……兩兩成對如一朵朵破土而出的奇葩爭奇鬥妍,飛舞縈繞在楊恆的身周,只在他心念稍動間「呼」地一聲奔騰而出,似萬幡招展旌旗蔽日向外渲湧,恢宏的金光瞬間充盈了整座殿閣。

        那二十八道焰靈在五百大空印前猶如米粒之光,一觸即潰,絲絲縷縷渙散消弭。

        眾人的眼睛被絢麗壯闊的光芒刺得無法睜開,實難以想像世間竟有如此奇術。

        青天良更是又羨又妒道:「這小子何時參悟到這等匪夷所思的曠世絕學?莫非是雲岩宗壓箱底的功夫?不對,若是如此他上回在樓蘭至尊堡時為何不用?」

        驀地察覺楊恆衣衫裡有抹金芒閃動,醒悟道:「難道說,是那支金筒之功?」一想到那金筒正是自己親手相贈,青天良頓時後悔得直想抓爆自己腦袋,恨恨尋思道:「他服食了龍卷丹,卻躲過藥力反噬之劫,想必也是因為這金筒的靈力。這玩意兒在我手中藏了千年,最後卻白白便宜了他,莫非上天瞎了眼?」

        一時殊無脫困的喜悅之情,目光閃爍只想著如何再將那金筒弄回來。

        那邊蝶幽兒也為「海闊天空」的神威所懾,心中對楊恆實力的評價登時又有提升,暗暗想道:「他這一擊與我的『蝶戀花』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是運用神息煉動天地精氣,可威力尤勝一籌,也只有我的『萬華蔽天』堪堪能與之抗衡。此人年紀輕輕才華絕世,須得設法收為己用!」

        楊恆哪裡曉得短短瞬間,這兩人已對自己動了歹念?他凝息收功,對海闊天空的驚人威力亦復駭然,心道:「用這式『海闊天空』對付焰靈,頗有些殺雞用牛刀。若換作雷火鞭,也可節省不少神息。但總不如眼前這樣一鼓蕩盡來得痛快。」

        跟著又想道:「假如能將海闊天空與天若有情訣融為一爐,那該是何等波瀾壯闊的光景!」禁不住血脈賁張,心馳神往,沉浸在浩渺天道之中。

        幾個人各有所思,殿閣內忽然變得寂靜無聲。隨著光瀾散去,閣中漸漸幽暗,每個人的身影朦朧,彷彿離得極近,卻又隔得極遠。

        忽聽青天良粗聲喘息道:「楊恆,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楊恆如夢初醒,只見青天良盤坐在地,身子不住打顫,肌肉之下好似有一條條小蛇在游動,時起時伏殊為詭異。他也算得硬挺,強忍著沒發出一記呻吟,可表情痛楚顯露無疑,身上青衫大半已為汗水浸濕。

        楊恆默不作聲走上前去,呼地一掌擊向他胸口羶中穴。

        青天良吃了一驚,雖猜想楊恆是要依約為己醫救,可終究不敢這般輕易地將老命交出,本能地側身探爪鎖向楊恆右腕。

        可他體內精氣如沸,業已不停使喚,動作遠較平日為慢,左爪剛剛抬起,楊恆的右掌已「砰」地擊中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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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糾結

        「呼──」一股溫潤醇厚的驚仙令靈氣從楊恆掌心吐出,如清泉般注入青天良的羶中穴。老狐狸只覺得胸口暖意融融戾氣消弭,折磨了自己將近十天的頑疾大為緩解,委實說不出的輕鬆舒泰。

        虧得他反應神速,那隻本來扣向楊恆右腕的手爪順勢一挑大麼指,嘖嘖讚道:「楊兄弟,老夫果然沒有錯看你,不愧是千金一諾!」

        楊恆對青天良皮裡陽秋,笑裡藏刀的手段早有領教,一面將驚仙令靈力輸進老狐狸的體內,一面淡然道:「楊某愧不敢當,只盼日後你不會再從背後捅我一刀。」

        青天良心無旁騖地吸納靈力流轉周身,呵呵笑道:「楊兄弟說得哪裡話來,老夫與你交情匪淺,又豈會恩將仇報?」心中卻盤算道:「這回你是靠我才逐走龔異嵬,咱們利益交換,互不賒欠。再說那驚仙令本就是老夫的東西,我討回來也算是物歸原主!」

        然而念及楊恆的修為殊不遜色於己,又對自己多有提防,正面下手多半難以討好。思來想去,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大魔尊的身上。

        這時候蝶幽兒緩過氣來,走到哈元晟身前將他救醒。哈元晟昏沉沉睜開眼睛,渾不知發生何事,只是看到楊恆等人一個不少,卻獨獨不見了龔異嵬的影蹤,立知情勢不妙,忙伏身道:「恭喜幽兒姑娘!」

        蝶幽兒漠然道:「哈老二,你又欠我一條命。本姑娘先記下了。」

        哈元晟知道她說的是方才從龔異嵬手中救出自己的事,想到龔老四翻臉無情差點要了自己的性命,不禁心頭起寒,思忖道:「無毒不丈夫!你不仁,我不義,卻也怪不得哈某不講結義之情。早晚我也要借這丫頭之手,將龔老四除去,否則終究寢食難安。」當下躬身道:「幽兒姑娘放心,從今往後我老哈跟龔老四誓不兩立!」心中則在尋思,事後要不要將懾仙玦的秘密告訴蝶幽兒,挑動其與楊恆、真禪自相殘殺,無論誰勝誰負,總有一方必死無疑。

        蝶幽兒唇角露出一絲冰冷微笑,輕輕頷首道:「如此甚好。」

        就聽楊恆揚聲問道:「真禪,你手上的傷不要緊吧?」

        真禪聞言衝著楊恆嘿嘿笑了聲,擺擺手又拍拍胸脯。一不小心,卻是那隻傷手拍在了胸口上,頓時面色慘淡痛叫出聲。

        楊恆看得又好氣又好笑,見他能呲牙咧嘴也知必無大礙,便也放下心來。殿外腳步聲響,凌紅頤率著鷓鴣天、尹自奇一眾滅照宮高手走了進來,目光掃過楊恆懷中的大魔尊,問道:「阿恆,你沒事吧?大魔尊怎麼會在這兒?」

        楊恆撤開右掌,對青天良道:「龍卷丹藥力已滲入你的五臟六腑各處要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完全消解尚需時日。」

        青天良也知楊恆所言非虛,當下不作辯駁,全神貫注地自行運功療傷。

        楊恆這才回過身來說道:「凌姨,你們來得好快啊。」

        凌紅頤苦笑道:「你這是讚我還是貶我?」想到自己和楊北楚盡起滅照宮尚能征戰的高手日夜兼程趕赴祁連山,原本以為在黑沙谷中必有一場血戰。哪裡曉得只一兩個時辰的工夫,稱雄魔道近百年的祁連六妖竟被楊恆等人一舉蕩平。自己這些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只剩下撿些殘羹冷炙的份兒。

        她是滅照宮四大護法之一,眼光閱歷均不在話下。與楊恆說話時,也在暗中觀察蝶幽兒、青天良等人,心下駭異道:「這一老一少不知是何來歷,精華內斂氣度深沉,十有八九修為尚在我之上。好在他們即和阿恆在一起,應是無礙。」

        又聽蝶幽兒問道:「楊大哥,他們是你的朋友麼?」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發問,讓楊恆也不知該先回答哪個才好,搖搖頭道:「諸位,咱們能不能找個地方稍歇片刻,再坐下來慢慢聊?」

        凌紅頤含笑道:「也是,左右黑沙谷的餘孽已被咱們基本肅清,亦可歇口氣了。」說罷深深望了真禪一眼,緩緩道:「阿恆,青龍護法也來了,就在閣外。」

        戰事塵埃落定。楊北楚負手佇立在無相天府頂層的平台上,身後是司馬陽。

        頭頂的天空早已大亮,山嵐裡帶著早寒吹動谷中濛濛霧瘴飄蕩著他的衣袂,身軀卻靜默如一尊雕像,沐浴在玫瑰色的晨曦裡。

        他素來灑脫不羈,率性而為,更不曾在這世上畏懼過任何人。而今,站在殿閣之外,心裡竟生出一縷遲疑。

        終於,他看到凌紅頤率先走出大門,後面跟著楊恆和真禪。兩人並肩而行,楊恆的胸前橫抱著一個昏睡的白衣女子,只是一個側臉,卻已令楊北楚的心在霎那間感到一陣顫慄,視線久久無法挪移。

        但他的神情如故,沒有絲毫的激動,也沒有半分的欣喜顯露,只靜靜地注視著從殿閣裡簇擁而出的人群。

        看到殿閣外的楊北楚,楊恆和真禪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放慢。三人的目光無聲無息地交織碰撞,飽含著各自不同的複雜意味。

        人群從他們的身旁默默走過,有人是善意一笑,也有人在楊恆又或真禪的肩頭上親熱地一拍,還有的什麼也沒說,只是眼神裡含著惡意又或好奇的光芒。

        楊北楚忽然覺得自己的斷臂又在隱隱作疼。雖然續接成功,但這條臂膀也已很難承受巨力衝擊,等若廢了一半。

        這時蝶幽兒從殿閣中走出來,哈元晟像個俯首貼耳的小奴僕緊隨在她的身後。

        她走過楊恆的身旁,腳步停了停,低聲道:「這人是誰?你倆有點兒像。」

        楊恆沒有回答,扭頭向真禪低聲招呼道:「我們走吧。」

        真禪卻站著沒動,他的目光已從楊北楚的臉上移開,似在四處尋找什麼。

        ──娘親呢,為何不見娘親?他的心底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突然看見楊北楚腰間繫著的一條素白絲帶,襯著一身寶藍色的長衫顯得異常顯眼。

        一瞬間,他就像被雷電擊中,臉上登時失去了血色,嘴唇顫瑟著翕合數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素白腰帶。

        楊恆一下子明白過來,向從不遠處走過的赫連豪問道:「秦掌門呢?」

        赫連豪看了眼真禪,低聲回答道:「她中了混元一氣掌和慘無人道爪,不顧傷勢拚命御劍趕路,終至毒氣攻心無藥可救。在我們啟程前,便已仙逝。」

        話音雖輕,可對真禪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徹底地懵了。

        突然他聲嘶力竭地一聲大叫,像發了瘋似地往石階下衝去。楊北楚的手臂微微動了動,卻又改變了主意,任由真禪從自己的身邊風一樣掠過。

        真禪跌跌撞撞,忽然在台階上一腳踏空,身子骨碌碌滾了下去。

        楊恆見狀忍不住叫道:「真禪!」情知若非他因遭受了極大打擊,以至於魂不守舍,又豈會為台階絆倒?更不可能像常人那般滾摔而下。

        真禪置若罔聞,一骨碌爬起身,猶如在和誰較勁兒,風馳電掣般衝出巨杉林。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著,眼前不斷湧現出與娘親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從被抱上峨眉山起,自己僅僅只見過娘親三面!

        第一次是在法融寺明燈大師的禪房外,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娘親依然在世;第二次是在雄遠峰的崑崙閣前,他非但見著了娘親,也看到了生身父親;最後一次,便是在崑崙山的莽莽雪野之上,那一場肝腸寸斷的訣別!

        恍惚中,他彷彿聽見娘親在警告刁冠絕、哈元晟、龍三姑道:「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但教我有三寸氣在,誰也休想動他半根毫毛!」不覺淚流滿面。

        猛然嗓子眼裡一甜,殷紅的淤血從口中嗆出,卻是用勁太狠牽動了體內傷勢。

        他呼呼粗喘,虛脫地靠在一株參天古木上,身子緩緩滑坐到鬆軟的地上。

        他打開四肢,癱倒不動,一束陽光透過枝葉照射到臉上,有些晃眼。

        林中空寂,他以為自己會趁機大哭一場,可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堵著,一聲也哭不出來,昏沉沉地想道:「都是因為我,娘親才會死!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中有了動靜。真禪仍是呆如木雞地仰天而望,空洞的雙目懶得去瞧一瞧到底是誰來了。

        不一刻,楊恆默然走到他的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靠著一株古木坐下。

        他太能瞭解真禪此時此刻的心情了──這種骨肉分離生死訣別的滋味,自己早在七年前就曾品嚐過。所幸,雖歷盡艱辛,自己的父母依然健在,而真禪卻沒有這個幸運。

        他並不想也不能安慰真禪什麼,只知道,自己就這樣靜靜坐在他的旁邊,便已足夠。就如同當年他滿腔憤懣地逃下峨眉山,在受傷醒來後,第一眼看到小夜和明燈大師關切慈愛的面容,心中登時充滿溫暖。

        光陰點點滴滴地從兩人身邊溜走。真禪忽然低下頭,用手指在泥地上寫了行字。

        楊恆凝目望去,卻見他是在問自己道:「你娘親醒了麼?」

        楊恆笑了起來,笑容裡有感動,有寬慰,也用手指在地上寫道:「沒有,我暫時將她交給凌姨照料。」

        真禪沉默了會兒,擦去先前的字跡,接著寫道:「我想回家。」

        楊恆的心沒來由地一酸,曉得真禪所指的這個家,絕非滅照宮,而是青燈古佛的峨眉山法融寺。他毫不猶豫地回應道:「我陪你回去。」

        真禪霍然望向楊恆,神情有些驚訝,比劃道:「你想重返雲岩宗了麼?」

        楊恆苦笑了聲,說道:「只怕沒人歡迎我回去。我們曾經一起在雲岩宗的日子,真是快活,可惜一去不復返了。」

        真禪點點頭,兩人一齊沉默下來。

        過了好半晌,楊恆問道:「真禪,你是怎麼從那座石樓裡逃出來的?」

        真禪便從自己離開雄遠峰說起,連帶懾仙玦之秘亦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惟獨隱去了那段在石牢中無比屈辱又難以啟齒的經歷。

        楊恆靜靜聽著,由魏無智想到了失蹤七年的端木爺爺,又從端木爺爺想到了小夜,想到了明燈大師和石頌霜……一幕幕前塵過往歷歷在目,難言辛酸甜蜜。

        但聽真禪已開始參悟懾仙玦中蘊藏的《魔真十誡》,又不禁代他歡喜,說道:「我看你往後也別做和尚了,乾脆自個兒開宗立派,創一個『懾仙門』。」

        真禪一笑,搖搖頭比劃道:「開宗立派太複雜,還是做和尚簡單。」

        楊恆若有所思地頷首,忽又在地上寫道:「我和你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真禪吃驚地看著他,楊恆繼續寫道:「這是我惟一感激楊北楚的地方。」

        真禪呆了會兒,手寫道:「那你有沒有打算認他?」

        楊恆灑然微笑,毫無猶豫地書寫道:「我有父親,一個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父親。」

        「楊南泰?」真禪寫道,見楊恆微微點頭,他又寫道:「我以前常常幻想,如果師傅就是我爹爹,那該多好。可惜,他不是。」

        楊恆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明燈大師找到失散多年的小女兒了。你猜她是誰?小夜!」

        真禪驚愕地張大嘴巴,可一想到別人都能父女母子團圓,獨獨自己與娘親天人永隔,不由悲從中來,怔怔不語。

        楊恆懊悔自己失言,又勾起了真禪的傷心事,將地上的字跡統統抹去,站起身道:「秦姨的靈柩應該還在滅照宮,我想你該去一次。」

        真禪點頭,拖著沉重的身軀從地上站起,與楊恆肩並肩而立。

        上午的陽光漸漸驅散林中的霧氣,溫柔地輕撫在這兩個少年的衣發上。而他們的前方,仍有幾多風雨幾多離合,便如這重重疊疊的祁連山,翻過一道還有一道,綺麗雄壯的風景永遠會在冰雪皚皚的險絕處。

        兩人回到黑沙谷時,天已近午。尹自奇等人正指揮著一干滅照宮部屬處理善後。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黑沙谷中的小妖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也都垂頭喪氣做了俘虜。因為戰事順利,谷中建築幾乎沒有遭受什麼破壞,而刁冠絕的「鷹揚殿」更是被楊北楚和凌紅頤順手拿來充作了臨時駐駕之處。

        楊恆和真禪走進鷹揚殿。這是一座佔地的近百畝的樓宇群。正殿之後,尚有兩座偏殿和十數棟亭台樓閣,相互間以水榭長廊相連。

        剛到正殿外,就見一大群相貌打扮奇形各異的怪客聚集在殿前。鷓鴣天和赫連兄弟正陪他們聊著天,遠遠看到楊恆和真禪,臉上均自露出欣慰之色,忙招呼道:「阿恆,真禪,總算等到你們了。這些都是被囚禁在石樓裡的祁連山各路豪傑,先前都被我們放了出來。他們聽說是你們幾個大破黑沙谷,誅滅了祁連三妖,便堅持留下要當面道謝。」

        楊恆朝真禪微微一笑道:「這可都是你的難兄難弟。」又問鷓鴣天道:「幽兒姑娘呢,為何不見她?」心中想這丫頭可不是省油的燈,千萬別再節外生枝。

        鷓鴣天道:「那位幽兒姑娘正在靜室裡閉關休養,整個上午都沒露面。」

        這時一位身材魁梧的赤髮男子率著幾個祁連山妖人走上前來,向楊恆和真禪抱拳施禮道:「在下祁連山無邊崖崖主赤吞霞,特來叩謝兩位小兄弟救命之恩。」接著又將身後幾個男女向楊恆和真禪做了介紹。

        左邊一個矮矮胖胖活似個冬瓜的男子名叫包不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乃祁連山大惡谷谷主;右邊那個高高瘦瘦,面色晦暗陰沉的男子姓雁名留痕,卻是祁連山空離府的府主。站在二人身後的是一個黑衣女子,耳後斜生出兩根食指長短的褐色犄角,面孔雪白眉目細長,只稱自己姓鹿。

        幾個人瞧見楊恆和真禪,也是大感詫異。他們都因開罪祁連六妖而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對這幾個魔頭的道行自是深為忌憚。但見這兩個少年最多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居然能將祁連六妖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委實覺得不可思議。

        大夥兒聊了一會,其間不免說到祁連六妖的種種惡行,均感黑沙谷這一覆滅大快人心。赤吞霞等人少則被關了三五年,多的幾達數十年之久,此刻亦是歸心似箭。於是便在鷹揚殿外依依惜別,以期後會。

        當下鷓鴣天領著楊恆兄弟穿過正殿,來到一座幽靜的院落裡。司馬陽站在院中,只向鷓鴣天躬身問候,對楊恆和真禪視若不見。

        楊恆也不以為意,心頭微動道:「敢情楊北楚也在這兒。」

        鷓鴣天一指東廂房道:「阿恆,大魔尊便在這間屋裡。」

        楊恆謝了,推開東廂房虛掩的屋門。真禪猶豫了下,不知該不該進去。

        就聽屋中傳來楊北楚的聲音道:「真禪,你也進來。」

        楊恆走進屋,只見娘親正靜臥在榻上,昏睡不醒。楊北楚與凌紅頤坐在窗邊的小桌案旁,屋中再沒有別人。

        凌紅頤道:「阿恆,令堂的禁制尚未解開,我們正等你回來一起商量。」

        楊恆邁步走到榻前,大魔尊的臉上還戴著那張他熟悉的人皮面具,雙目低垂,渾不知自己的愛子就在身畔。

        那邊楊北楚目光複雜,望著站在門邊悶聲不響的真禪,也終於徐徐問道:「你娘親的事,你都知道了罷?」

        真禪一動不動注視著楊北楚,忽而恨得咬牙切齒,忽而又想撲入這世上惟一親人的懷中痛哭一場,最終只是木然地點了下頭,那幅度小得連自己也感覺不到。

        楊北楚低啞的聲音道:「她走得很安詳,惟一記掛的便是你。」

        真禪再也按捺不住,一顆顆淚珠劈啪滴落在地毯上。

        楊北楚的眼中緩緩升起霧一樣的光芒,默默無語地望著真禪,將一隻紫色的繡花香囊送到他的面前。香囊上還用纖細的紅色絲線繡著一行童謠:「二尺娃,不回家,想得娘親淚嘩嘩」。

        「這是她留給你的,」楊北楚的語音愈加低沉,竭力掩藏起自己的痛楚和歉仄,說道:「她說,早給你想了一個名字,便叫楊楚鶴。因你在楚地出生,卻又怕你如黃鶴一去不返,故而一直沒有用上。」

        「娘──」真禪接過香囊,終是呼喊出了朝思暮想十七年的那個聲音,儘管是那麼的含糊不清。

        他將香囊緊緊地握在手中,貼在胸口,心卻似被揉碎了一般。

        楊恆和凌紅頤的眼眶亦都變得濕熱。忽然,真禪發現從香囊口露出了幾縷黑黑的發絲。他疑惑地輕輕抽出一段,那髮絲且細且短,絕非秦鶴仙所有。

        他恍然明白過來,這香囊中所藏的,正是自己孩提時的頭髮!這麼多年,娘親始終將它帶在身邊,直至臨終一刻又托楊北楚交還了他。

        睹物思人,真禪的手劇烈顫抖著,將這彌足珍貴的遺物緩緩由胸前貼滑到面頰上,彷彿還能感受到娘親的一絲餘溫。

        凌紅頤柔聲道:「好孩子,別傷心了。」話沒說完,自己的鼻子竟也是一酸,險些墜淚。

        「鏗!」楊北楚猛然拔出楊恆身後的正氣仙劍,手腕一翻三尺青鋒倒轉,劍尖垂地嗡嗡顫鳴,平靜地說道:「楊恆,真禪,你們誰來?」

        凌紅頤一驚,卻被楊北楚擺手制止,淡然一笑道:「我楊北楚恃才傲物率性而為,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如今也是一樣。可我也敢作敢當,絕不虧欠於人!你們二人便為各自的娘親拿起此劍,替她們做一了斷!」說著先將正氣仙劍遞向真禪。

        真禪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望著楊北楚手中的仙劍,默然不動。

        楊北楚突喝道:「楊恆,你來!」

        楊恆沒有應聲,楊北楚神情裡掠過一絲落寞,冷笑道:「那日在滅照宮中,你不是要殺我報仇麼?而今寶劍在手,為何反而瑟縮了?」

        楊恆一咬牙,跨步接過正氣仙劍,一字字道:「你以為用死,就可以抵償她們所受的這許多苦?」「鏗」反手將仙劍還入鞘中,轉過頭去再不看他。

        楊北楚僵在原地,看看榻上昏迷不醒的大魔尊,想想業已香消玉殞的秦鶴仙,回顧數十年來紅塵往事,一顆心起起落落,忽覺十方世界,索然無味,長聲吟道:「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跨豐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叮」地將隨身多年的青玉魔笛拋入院中的池水裡,拂袖出門,逕自駕起清風吟唱而去。

        凌紅頤目視楊北楚的背影欲言又止,好半晌後幽幽輕聲一嘆道:「寂寞人,寂寞心,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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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00:00:37
第三章 危機

        廂房裡陷入了冗長的寂靜。真禪站著發呆,凌紅頤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楊恆守在娘親的榻前,心潮起伏道:「雖然楊北楚口中不肯承認,但他對當年的所作所為終是有了一絲悔意,否則也不會拔劍以求解脫。」念及過往,不由百感交集難言滋味。

        眼看日已過午,凌紅頤說道:「阿恆,你和真禪的遭遇,我已聽那位幽兒姑娘說了。當務之急,是設法解除龔異嵬對令堂的心神控制。」

        楊恆平復思緒,凝視著娘親沉睡的面容,暗道:「僥天之悻,我終於找到了娘親。」

        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大魔尊雲鬢時,突然之間手足冰涼,一顆心沉到谷底。

        發間銀釵之上,那顆本應有的珍珠竟已不翼而飛!它本是用一根玄金絲穿在釵上,那玄金絲看似與普通的絲線無異,實則堅韌異常刀劍難傷,才保得釵上明珠始終不為劍氣掌風所襲,斷線掉落。

        這珠子本身自然也不值幾錢,奈何楊南泰曾明言,從滅照宮中帶出的聚元珠便藏納此中,如今也隨之不見了蹤影。只是先前連番激戰,楊恆一直沒有留意到娘親發上的銀釵,更不會想到有人獨獨取走了那顆珠子!

        他霍然轉身,目光直迫凌紅頤道:「凌姨,除你之外,還有誰接觸過我娘親?」

        凌紅頤見楊恆的神色陡然變得異常,不由也是一怔,詫異道:「沒有旁人。」

        「楊北楚呢?」楊恆目光炯炯,追問道:「他也沒有碰過我娘親?」

        凌紅頤搖頭道:「至始至終,令堂都是由我在照料,他不曾碰過半根指頭。」

        楊恆從凌紅頤清澄的眼眸中搜尋不到半分心虛和狡黠,悵悵地吐了口氣慢慢冷靜下來,尋思道:「這秘密當世只有爹爹、娘親和我三個人知曉。那日爹爹在南明離火室中對我說出此事時,石門已然關死,外頭縱然有人存心偷聽,也是不得。那還有誰會清楚聚元珠的秘密呢?難道這只是個巧合?」

        這念頭一生,隨即又被他斷然否定道:「不,不可能是巧合。否則哪有釵在珠去的道理?那人分明就是衝著聚元珠來的!可他會是誰?」

        一時間腦海裡千頭萬緒,紛亂一團,卻聽凌紅頤問道:「阿恆,出了什麼事?」

        楊恆的語氣和緩下來,說道:「對不起,凌姨。方才我對你失禮了。」心中想到事既至此,已無隱瞞必要,接著道:「藏在我娘親髮釵上的聚元珠不見了。」

        凌紅頤大吃一驚,目光落在那支銀釵上,問道:「還有誰知道這事?」

        楊恆搖頭道:「沒有了,我也是數日之前剛從爹爹的口中得知。」

        真禪不知聚元珠為何物,見楊恆和凌紅頤神情凝重,便比劃道:「會不會丟了?」

        凌紅頤看著銀釵上留下的空空如也的穿孔,沉聲道:「是被人摘走的。」

        楊恆雙手在臉上猛力一搓,頭腦稍覺清醒了些,說道:「沒了聚元珠,加上軒轅心也在日前被盜,即便解開了龔異嵬對娘親的心神控制,她也仍是大魔尊。」

        凌紅頤安慰道:「阿恆,你別著急。咱們先喚醒你娘親,再設法向她查問。」

        楊恆情知眼下也唯有如此,於是先點了大魔尊的任督二脈,令她體內魔氣無法遊走,才運掌拍開身上的禁制。

        大魔尊緩緩睜開眼,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四周,顯然連凌紅頤也不認得了。

        凌紅頤走近榻前,柔聲問道:「大魔尊,你還記得我是誰麼?」

        大魔尊毫無反應地望著她,好似一具徒具其形的人偶。凌紅頤心下一聲嘆息,伸手搭向她的脈搏。哪料大魔尊眸中驀地寒光一閃,右手迸指如刀切向凌紅頤左腕。

        「啪!」掌刀劈在凌紅頤的腕上,卻使不出一絲魔氣。凌紅頤順勢搭住她的脈門,皺起彎彎的眉宇道:「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龔異嵬名頭不小,可從來也沒聽說他修煉過控人心智的妖法。莫非這是從無相噬元大法中衍化而來?」

        可這事凌紅頤不知道,楊恆與真禪就更不清楚了。楊恆猛然想起,龔異嵬在向娘親下令時,口中呼喝的是「明曇」,顯然對大魔尊的真正身份早已知曉。可他為何會將娘親擒來黑沙谷,又施以控制?除非,他早就知道大魔尊身上的秘密。

        想到這裡他的目光霍地一閃,問道:「凌姨,記得你說過,大魔尊的真實來歷即便在滅照宮首腦人物中,知道的人亦屈指可數。」

        凌紅頤何等睿智,立時明白了楊恆話裡的含義,說道:「你懷疑有人串通龔異嵬,盜出軒轅心,並擄走了令堂?」

        楊恆道:「否則龔異嵬再是妖力通神,也沒可能無巧不巧趕在雄遠峰大戰的當口,千里迢迢奔赴滅照宮,將娘親擒走。」

        凌紅頤輕噓了口氣,說道:「內鬼不除,滅照宮永無寧日。」

        楊恆凝望著娘親冷漠得近乎呆板的臉龐,心裡一陣陣地酸楚難過,更對盜走聚元珠之人恨之入骨。猛地想道:「會不會是龔異嵬?他即能控制娘親神智,說不定也會另有秘法誘她說出聚元珠的下落!」

        這思路一開,更進一步醒悟道:「他用的妖法十有八九是得自太古道的秘術。我何不去問蝶幽兒?依照龔異嵬所說,她已傳承了蝶青炎的所有記憶與術法!」

        當下轉頭道:「凌姨,麻你照料我娘親片刻,小侄很快回來。」

        凌紅頤雖不知楊恆突然離去所為何事,但猜來必與大魔尊有關,便頷首答應。

        待楊恆出了東廂房,真禪也比劃道:「我要找個地方打坐靜修。」

        凌紅頤道:「你等等。」從榻後取出了烏龍盾和翻天印,交給真禪道:「這是我們從龍三姑的府裡搜出的,應該都是你的東西吧。」

        真禪接過失而復得的一盾一印,雙手合十向凌紅頤躬身一禮,緩緩退出門外,冗長的背影透著沉重與孤獨。

        凌紅頤亦是不由自主地感慨道:「他們都是楊北楚的兒子,卻均都不願認父。兩人的娘親也是一個駕鶴西歸,一個命運多舛,真不明白這上蒼為何要如此安排?」坐回到窗邊的小桌前,以手支頤,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司馬陽走進屋稟報導:「凌護法,我已將真禪安置在偏殿後的一間靜室裡,在外頭還安排了兩個華山堂高手守護。」

        凌紅頤輕輕「嗯」了聲,沒有回頭,只是盯著院子裡亭亭如蓋的古木出神。

        司馬陽遲疑了下,又往上走了兩步,俯身道:「凌護法,你還在想聚元珠的事?」

        凌紅頤不置可否道:「你在屋外都聽見了?聚元珠事關重大,你需把牢自己的嘴。」

        司馬陽笑了笑,神秘道:「我剛才在院子裡撿到一樣東西,或許和凌護法關心的事有關。」說罷探手入袖取出一物握在掌心遞給凌紅頤。

        凌紅頤訝異問道:「哦,是什麼?」話音未落,司馬陽的五指猛然捏緊,「啵」地脆響從指縫間爆裂開來一團刺眼的紫色強光,直朝凌紅頤的面門湧去。

        剎那間凌紅頤的雙眼被紫芒刺得無法睜開。她花容變色,仰身屏氣雲袖飛拂,不防左肋下露出空門,被司馬陽抬左手一指點中了章門穴。

        凌紅頤嚶嚀低哼,軟倒在座椅中。司馬陽知她修為奇高,不敢大意,又一口氣連點了十餘處要穴,將凌紅頤的周身經脈盡數禁制。這才長吐一口濁氣,退後半步面露得色。

        「你?」凌紅頤恢復平靜,注視司馬陽道:「原來是你!」忽地身子微微顫動,秀眉亦在不經意裡一蹙,自是想強衝經脈禁制未果。

        司馬陽立時覺察,嘿然道:「凌護法,你看我這彈指芳華的功夫可還使得?」

        凌紅頤坐直身軀,冷笑道:「你的內鬼身份並未暴露,為何要迫不及待自己跳出來?」

        司馬陽搖搖頭道:「誰讓你寸步不離守著大魔尊?我要殺她,便只有先殺了你。」

        凌紅頤望了眼榻上的大魔尊,見她盤腿坐在那裡對屋中發生的事情毫無反應,就像完全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不由頹然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是你把大魔尊出賣給了龔異嵬,由他帶回的黑沙谷。如今唯恐真相洩露,便欲殺人滅口。」

        「到底是凌護法,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關節。」司馬陽承認道:「雖然大魔尊現下神志迷失,可誰能擔保她不會被你們救醒?到時候我可就危險了。」

        凌紅頤道:「那麼軒轅心和聚元珠也都是被你偷走的?」

        「軒轅心是我拿的,取走聚元珠的卻另有其人。」司馬陽回答道:「包括大魔尊的真實身份,也是我告訴他們的?對了,差點忘記了說,明華大師栽贓大魔尊所用的那八顆骷髏令花籽,也是我從楊北楚那兒盜出的。」

        「他們?」凌紅頤目光一閃道:「這麼說,除了龔異嵬,你的背後還另有主謀之人。」

        司馬陽道:「凌護法,你該感激我。至少在臨死前,讓你知道了很多事。」

        凌紅頤冷冷一哼,說道:「你只是對自己犯下的這些逆行自鳴得意,想在我面前炫耀一番而已。楊北楚待你不薄,你何以喪心病狂背叛滅照宮?」

        司馬陽面頰上的肌肉一陣抽搐扭曲,變得分外猙獰,徐徐道:「這些年來我像條狗似地鞍前馬後服侍楊北楚,可到頭來得到了什麼?在他心中,那小雜種的一根頭髮也比我金貴十倍!」

        凌紅頤恍然道:「原來你是在嫉妒楊恆,或許那人還許給了你其他好處,對不對?」

        司馬陽低哼道:「告訴你也無妨,最多不出三五年,滅照宮就會是我的了!」

        凌紅頤不由笑道:「就憑你?司馬陽,你的野心可比能耐大多了!」

        司馬陽道:「我獨自一人當然不成,自然會有人襄助我。可惜,你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凌紅頤唇角的譏笑收斂,說道:「是誰,能讓你對他信之不疑?無相神君龔異嵬也是為他效力?」

        司馬陽冷笑道:「凌護法,你既是快死之人,又何必操心太多?還是讓我送你上路吧。」說罷從袖口裡取出一柄碧綠色的薄刃短刀,向刀鋒上輕輕吹了口氣道:「念在這些年你待我不錯,我會讓你死得痛快點兒。」

        凌紅頤瞧著司馬陽手中的短刀,微微變色道:「你殺了我,如何向大夥兒交代?」

        司馬陽道:「這還不容易麼?我會把你的屍體放在榻腳下,裝作被大魔尊暴襲,一刀刺入心口斃命。當然,你在臨死前也會一掌拍碎她的頭顱。當我在屋外聽到動靜衝進來時,一切為時已晚。雖說不免要冒些風險,但是值得。」

        他頓了頓接著道:「當然,我本也可解開大魔尊禁制,將她放走。可她這樣子未必能走得成,就算走成了,對我來說終究也是個禍患。」

        凌紅頤道:「還有一個原因,你不肯說出來──她是楊恆的娘親。你對楊恆恨入骨髓,殺了大魔尊,正可令他痛不欲生。」

        司馬陽冷然一笑,說道:「就算是吧──能看到楊恆痛苦發狂,實是人生最大樂趣。」

        他緩緩將刀鋒對準凌紅頤胸口道:「凌護法,就請你先行一步吧!」

        凌紅頤和大魔尊在屋中遇險,生死一發,楊恆卻是毫不知情。他離開東廂房後,徑直去找蝶幽兒。來到靜室門外,見哈元晟像尊門神般站在那兒,還沒開口招呼,門裡便傳來蝶幽兒的聲音道:「是楊大哥麼,請進來。」

        楊恆推門而入,就見蝶幽兒換了一身色澤極是豔麗的絲綢綵衣,盤膝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上燃著一縷寧神靜氣的清香。

        看到楊恆走進來,蝶幽兒嫣然一笑道:「楊大哥,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楊恆在榻前的椅子裡落座,心中暗道:「莫非她已猜到我的來意?」想著要請這位心機陰沉、行事古怪的小丫頭設法救醒自己的娘親,不由大感頭疼,實不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只笑了笑道:「那你知道我為何來找你?」

        蝶幽兒微笑道:「令堂還沒清醒過來吧?中了龔異嵬的『止藏神鑑』三魂七魄便鎖死大半,只留得一魂三魄聽命從事。假如不及時解救,不用一個月令堂就會因為魂魄萎靡無法復原,而永遠變成一具傀儡。」

        楊恆沒想到蝶幽兒竟會主動說出大魔尊的病症,更沒想到後果會這般嚴重,當下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姑娘可知道如何救治?」

        蝶幽兒瞧著楊恆笑而不答。楊恆一省道:「她即將龔異嵬所用妖術的來歷說得頭頭是道,自然懂得化解之道。只是不會那麼容易就告訴我。」

        有道是六月債還得快。不久之前自己還以化解龍卷丹藥性為條件,聯手老狐狸對付龔異嵬。蝶幽兒比起自己來,更是深諳此道,於是抱拳道:「請姑娘賜告。只要能救得家母,無論你提出何種要求,楊某赴湯蹈火定當辦到!」

        蝶幽兒突然咯咯脆笑起來,說道:「楊大哥誤會了,小妹豈能趁機要挾你?從昨晚到現在,你幫過我那麼多回,我略作回報也是該當。只是──」

        她搖了搖頭,嘆息道:「我曾對天發過毒誓,除了身邊最親近的人以外,絕不救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以免重蹈我娘親當年覆轍。所以呢……」

        她望著楊恆,滿是歉疚和遺憾地搖了搖頭道:「楊大哥,恕我愛莫能助。」

        楊恆卻是聽得明白,蝶幽兒擺明了是在欲擒故縱,口中似在斷然拒絕,其實是拿「除了身邊最親近的人以外」這十一個字大做文章。給自己設下套子,來了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果不出其然,便聽蝶幽兒說道:「本來我和楊大哥自昨晚相識後,已經數度患難與共,同舟共濟。勉強說來,你也算得是小妹身邊最親近的人。倘使是楊大哥中了龔異嵬的止藏神鑑,我必會毫不猶豫地加以救治。奈何……」

        口風一轉,悠悠道:「令堂和小妹非親非故,教我如何是好?」

        楊恆順著蝶幽兒的話問道:「那依姑娘之見,是否還有其他的變通之法?」

        蝶幽兒淺笑道:「楊大哥一定要救,可著實難為小妹了。法子嘛,倒也有,就怕你不肯。」

        楊恆冷冷地道:「幽兒姑娘但說無妨,只教楊某能夠做到,絕無不肯之理。」

        「那好,」蝶幽兒的容色一端,一字字道:「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楊恆瞧著對方兀自帶著稚嫩的嬌美俏臉,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荒謬絕倫又不寒而慄的感覺,更意識到蝶幽兒提出這樣的要求,絕非對自己一見鍾情之故。當即直言不諱道:「姑娘何不乾脆將我收作奴僕,就像門外的哈元晟一般,在身上中下奇魔鑑?」

        蝶幽兒搖頭嗔怪道:「你怎能把自己跟哈老二相提並論?他不過是只癩蛤蟆,而你不同,我當然該以禮相待。」

        楊恆氣極而笑,道:「姑娘禮遇,楊某愧不敢受。我想知道,還有其他辦法嗎?」

        蝶幽兒緩緩搖頭,雖然沒有說話,神情間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楊恆悵悵吐了口氣沉默許久,突然站起身道:「叨擾姑娘了。」邁步走向門口。

        「喂!」蝶幽兒坐在榻上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恆回過頭,淡淡道:「還有半個月的工夫,我去找龔異嵬。」

        蝶幽兒點點頭,問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他去了哪裡?」不等楊恆答話,她又立刻接道:「算了,我不會告訴你的。那個地方你去了百死無生,除非等我聚齊三大魔靈,再由你相助,或可闖上一闖。」

        楊恆心知此地多留無益,便道:「姑娘保重。」出了靜室,心情沉重地往回走去。

        「咄!」在薄薄的刀鋒即將刺入凌紅頤胸口的一霎,她的左掌快逾飛電,切落在司馬陽右腕脈門上。司馬陽登時右臂酸麻,短刀脫手飛出,深深扎入側旁的牆裡。

        凌紅頤將司馬陽的短刀打飛出手,跟著腳尖前探點住他雙膝上的環跳穴。

        司馬陽雙腿一軟跪倒在凌紅頤身前,驚駭道:「你的經脈沒有被禁制住?」

        凌紅頤站起身形,說道:「楊北楚沒有教過你,三十六計裡有一計就叫『請君入甕』麼?司馬陽,你看我這手『移經換脈』的功夫可還使得?」

        司馬陽聽她說的話與自己先前所言如出一轍,只是主客之勢完全掉轉,不由面如死灰道:「不可能,就算你會『移經換脈』,也需搶在我出手之前施展。可在那時,你還什麼都不知道!」

        凌紅頤輕蔑地瞥過司馬陽,回答道:「恰恰就在那時,我已經開始懷疑你了。」

        見司馬陽曬然冷笑,凌紅頤搖首輕嘆道:「司馬陽,你還在自作聰明,露出馬腳卻不自知。首先,楊北楚離開時你沒有跟隨,說明在這屋裡可能有什麼事情令你放心不下,必須留在院中。」

        「其次你雖背叛了楊北楚,可又處處以他為效仿的對象。平日裡故作孤傲,對人對事漠不關心。先前卻一反常態,主動問起聚元珠的事,豈不可疑?」

        凌紅頤道:「再聯想到你對大魔尊的身份瞭若指掌,又曾親身參與緝捕楊南泰,追討軒轅心的行動,答案也就不難猜想了。」

        司馬陽聽得愣住了。他終於深切領教到眼前這看似柔弱低調的朱衣女子的厲害,長嘆一聲道:「可惜,功虧一簣!」

        凌紅頤悠然道:「天無絕人之路──司馬陽,你要想清楚了。」

        司馬陽聽出凌紅頤話語中隱有放他一條生路的意思,沉吟道:「你想知道什麼?」

        凌紅頤道:「很簡單,告訴我誰是幕後主謀以及隱藏在宮內的你的同黨。」

        司馬陽緩緩搖頭道:「你的這兩個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

        凌紅頤道:「你連對方是誰都不清楚,就死心塌地的背叛師門,為他賣命?這話說出來誰能相信。」

        司馬陽苦笑道:「事實如此,你不願相信我也沒法子。我只知道,那個遊說我投靠他們的神秘使者修為遠超滅照宮四大護法,甚至可與楊惟儼旗鼓相當。而他不過自稱馬前卒而已。若非如此,我又焉能冒此大險?」

        凌紅頤神情漸漸凝重,問道:「神秘使者,莫非你對此人身份一無所知?」

        司馬陽點頭道:「我只看見過一次他的背影。再往後,都是他用密函與我聯絡。每過十天左右,我都必須找藉口下山一次,在約定的地點取出密函或者送出消息。我猜想,明華大師也是通過這種方式和他們聯絡。惟有龔異嵬的地位似乎很特殊,或許曉得更多的內情。」

        凌紅頤沉思須臾,接著問道:「那到底誰才是你們真正的幕後主謀?」

        司馬陽也不隱瞞,回答道:「天師──每封密函都是『天師聖諭』,也就是要交辦的任務。」

        「天師……」凌紅頤喃喃自語道:「敢自詡為天之師,果然囂張。」

        突然,司馬陽的眉心亮起一簇詭異的紅光。他痛楚無比地一聲慘叫向後仰倒,額頭「啵」地炸開一條縫隙,從裡頭激射出一條紅色蠱蟲直噬凌紅頤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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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00:01:11
第四章 天師

  凌紅頤猝不及防,急運一口真元從口中噴出,已使出魔門最上乘的絕學「一氣呵成」。孰料精純的真元噴射在蠱蟲上,只激得它向左略略一偏,還是咬在了凌紅頤的右肩之上。凌紅頤頓覺右臂一寒,已失去知覺。

  那蠱蟲一擊得手,在空中倏地迴旋,又朝榻上的大魔尊噬去。大魔尊神志雖然迷失,但仍有自保意識,本能地提掌疾劈。無奈經脈受制,魔氣無法運行,這一掌沒有絲毫的威力,眼看就要讓蠱蟲咬著咽喉。

  間不容髮之際,一束精光從窗外掠入,擊中蠱蟲。「叮」地金石鳴響,蠱蟲身子一斜,堪堪從大魔尊脖頸旁掠空。

  楊恆躍入屋中,又是一枚九絕梭射向蠱蟲,身形搶到榻旁護住母親。

  這一次蠱蟲有了防備,竟躲了開去,返身撲向楊恆。楊恆見此物軀體細長,猶如一根朱紅的竹筷,卻是刀槍不入堅逾金鐵。他不及凝動神息祭出雷火鞭,當即屈指彈出一道勁風,擊向蠱蟲圓溜溜的腦袋。

  「啵!」蠱蟲捱了一記拈花指,身子高高彈起仍是毫髮未傷,只脫落下幾粒好似血痂一樣的粉屑,往窗外遁去。

  可它剛逃到窗口,迎面射來一束銀光,頓時被轟成一蓬齏粉。

  楊恆知是蝶幽兒到了,見娘親安然無恙,忙問道:「凌姨,你怎樣了?」

  凌紅頤粉面煞白,被咬破的肩頭似硃砂般紅了一片,並且仍在迅速往四周蔓延,魔氣亦無法將其封住。她苦笑了聲道:「這蠱蟲當真厲害。」

  「這不是蠱蟲。」蝶幽兒走進屋,將奇魔花舉到面前對準凌紅頤的傷處輕輕一吹。花心飄起一小簇銀色粉末,滲入凌紅頤的傷口。轉眼之間她的肌膚由紅轉白,傷口上也凝結起一層銀痂。

  「它是『五屍蟲』,本無形體,由宿主五臟內的五種死氣煉製而成。一旦成形,即與宿主的本命元神相連,可潛入人體任何一個部位。宿主通過五屍蟲非但可以隨時洞察到它四周的情形,更可憑意念在千里之外驅使其行兇殺人。」

  蝶幽兒看了眼倒斃在地的司馬陽,冷笑道:「從此蟲的顏色上看,應是五屍蟲中的赤屍蟲,較之最厲害的黑屍蟲還差得遠,連黃屍、白屍也是不如。否則凌護法和令堂此刻就該像此人一樣,僵斃倒地了。」

  楊恆暗道一聲好險,問道:「幽兒姑娘,這五屍蟲可是太古道傳下的秘術?」

  蝶幽兒頷首道:「不錯,這確是太古道的獨門秘術,可還算不上七大秘學之一。」

  凌紅頤對「太古道」、「五屍蟲」都是聞所未聞,想了想道:「幽兒姑娘,要煉化一條五屍蟲多半也不容易吧?」

  「何止不容易?簡直就是賭命。」蝶幽兒道:「宿主不僅要培育五臟死氣,還需以每日本身精血喂養屍蟲,令其認主。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才能煉化出一條最低等的青屍蟲。期間稍有不慎,屍蟲便會戾氣大發反噬其主,將他的腦髓內臟吞噬乾淨。萬一屍蟲殞命,宿主的元神亦會受其牽累,元氣大傷。」

  凌紅頤鬆了口氣道:「幸好如此,否則這天下早已大亂。」

  楊恆問道:「凌姨,這司馬陽又是怎麼回事,為何體內藏有五屍蟲?」

  凌紅頤便將方才發生的事情,包括司馬陽的供述說了一遍。

  楊恆越聽越驚訝,想到自己半年多前夜闖雄遠峰,正遇見司馬陽鬼鬼祟祟從蜃樓仙境裡溜出來。當時自己也未曾起疑,而今想來十有八九是到山下去取什麼密函。

  而若不是他出賣了軒轅心的秘密,便不會引來龔異嵬將娘親擒至黑沙谷,平白又橫生出這多枝節。

  但聽蝶幽兒面露不屑,譏嘲道:「天師?大言不慚,不過是沐猴而冠。」

  楊恆記起龔異嵬曾對蝶幽兒說道:「只是我和令尊還有一樁籌謀了八十餘年的大事尚未成功,實難半途廢棄。」心頭一動問道:「幽兒姑娘,這天師莫非就是令尊?」

  「當然不是。」蝶幽兒冷然道:「不過在這世上,他惟一顧忌的人就是我;而我最想殺的人,也恰恰是他!」

  楊恆不由自主地想到當日也曾問過石頌霜,而她的回答和眼前的少女幾乎如出一轍,只是恨意更深。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心中又奇怪道:「按道理而言,此事發生在八十年前。這丫頭即便駐顏有術,也不該是個十二三歲少女的模樣才對。」

  這時候凌紅頤喚來滅照宮手下,將司馬陽的屍體抬出屋外。

  待諸事處理停當,便問道:「幽兒姑娘,請問令尊是哪一位?」

  蝶幽兒淡淡道:「我不會告訴你們。即使說了,目下也只會害了你們。」

  凌紅頤略感失望,想到今日所見情狀,楊恆與這來歷詭異的少女似乎頗有交誼,於是向他使了個眼色。

  楊恆心裡道:「你卻不知,這問題我方才已提過了,卻碰了一鼻子灰。」

  可按理來說,如果蝶幽兒果真對她生父恨之入骨,以這丫頭的心性,該當毫不猶豫地說出此人身份才對。如此即可將天師的本來面目暴露於世人之前,更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滅照宮與其拚個你死我活,而她大可坐收漁利。

  這樣淺顯的道理,她不會不明白,又為什麼始終對這秘密守口如瓶?

  楊恆同樣不曉得蝶幽兒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又來找自己。也虧得這丫頭來得及時,否則那條赤屍蟲還真不好打理。如果此際趁機軟語相求,說不定娘親體內的止藏神鑑也有望破解。

  可他生就傲性,適才又斷然拒絕了蝶幽兒,這回無論如何是開不了口的。

  他望向榻上對所有事情都變得麻木不仁的娘親,心中又怒又悲,忽想起一事問道:「幽兒姑娘,太古道可有一種能夠搜尋別人記憶的秘術?」

  蝶幽兒似乎心情甚佳,問無不答道:「有啊,那是從無相噬元大法裡衍生出的一門秘術,叫做『窺心眼』。顧名思義,是以自身元神渡入對方靈台,加以窺覷。不過這門秘術異常凶險,修煉起來也十分艱難,所以極少有人會。」

  楊恆和凌紅頤互視一眼,兩人均已明白了聚元珠失竊的真相。

  忽見蝶幽兒走到榻前,對大魔尊仔細打量半晌,說道:「你們兩個替我護法。」

  楊恆驚喜交集,對這丫頭行事之喜怒無常又多一層認識,感激道:「幽兒姑娘……」

  蝶幽兒背對著他,語氣裡絲毫不帶感情道:「你莫要高興得太早。我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能得到。如果連這點兒信心也沒有,又豈會破誓?」

  楊恆一凜,滿腔的喜悅頓時霜凍,已聽懂了蝶幽兒的言外之意。

  他陡地想道:「如果這丫頭趁機在我娘親身上做手腳,又有誰能看出?」有心沖上前阻止蝶幽兒,但如此一來娘親又將復甦無望,不由得矛盾之極,徐徐道:「姑娘恩德,楊某銘感肺腑。」

  蝶幽兒轉臉噗嗤一笑,道:「沒想到你還當真了。好啦,別為難了。楊大哥,不如你幫著我收齊三大魔靈,咱們的賬就算兩清。」

  楊恆打小便是個氣死獨頭蒜,不讓小辣椒的主兒,每每遇事從來只有別人吃虧的份兒。哪曉得今日遇上蝶幽兒,竟是被她牽著鼻子走,委實分不清這丫頭那句話是真,那句話是假,抑或是半真半假。

  但娘親的救治指望全操諸於此姝手中,好比命門被捏,也由不得他。

  幸虧蝶幽兒也有一項好處,那就是即管她出手狠辣,可也不會輕易傷及無辜。倒不是說這丫頭恩怨分明,心存仁慈,而是她絕不會把哪怕一絲精力浪費在徒勞無益的事情上。比起那些動輒鬥狠逞惡的仙林凶人,無疑更為難纏,也更為可怕。

  他頷首說道:「好,只要你能化解我娘親身上的止藏神鑑,管那三大魔靈是什麼玩意兒,楊某必會襄助姑娘將它們收齊!」

  蝶幽兒嬌笑道:「那就一言為定,小妹這便為伯母醫治。」一眨眼之間,連對楊恆娘親的稱呼也改了。

  她站在大魔尊身前不到五尺遠的地方,輕輕念動密咒。漆黑閃亮的剪水雙瞳須臾不離地凝視著大魔尊的眼睛,慢慢地亮起兩簇躍動的銀焰,一隻象牙雕琢般的左手在她的面前來回晃動,不斷變換出千姿百態的法印,煞是好看。

  大魔尊猶如泥塑,端坐在榻上,任她施為,眸中卻還保持著一縷本能的警覺。

  「叮──」奇魔花一亮,從花心裡幻化出一羽銀蝶,如真似幻翩翩飛舞,隨著蝶幽兒左手的法印牽動倏地沒入大魔尊眉心。

  大魔尊的身軀劇顫,呼吸也跟著變得異常急促,從口鼻中溢出一抹抹銀色光縷。

  蝶幽兒神情肅穆,法印變換得越來越快,像是驅動著那羽銀蝶正和隱藏在大魔尊體內的某種異物激烈絞殺,口中不停響起悠長悅耳的密咒低吟。

  楊恆的心也隨之揪緊,目不轉睛地望著娘親。但見她的眉心漸漸泛起一縷縷波紋般顫動的紫色異光,表情也變得甚是痛苦,卻如同中了魔咒般呆呆安坐不動。

  大約半柱香時分,隨著蝶幽兒櫻桃小口中發出的一聲清叱,眾人耳中隱約聽見「啵」地一記脆響,仿似有什麼東西在大魔尊體內爆裂開來,眉心的紫色異光霍然迸碎成點點寒星,游弋到空氣裡,很快便熄滅消隱。

  「成了!」蝶幽兒左手凌空虛攝,銀蝶也從大魔尊的眉心飛出,沒入奇魔花花心。

  正當楊恆和凌紅頤都以為大功告成之際,她突然爆發出一記刺耳高亢的尖叫,眸中銀焰光芒暴漲,直如從眼眶裡衝出,用一種宛若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飄渺詭異的聲音吟道:「九天十地,惟我君臨──」

  「嗚──」屋中狂風驟起,溫度急遽下降。蝶幽兒嬌小玲瓏的軀體裡湧現出一蓬絢爛光瀾,與奇魔花綻放出的銀光水乳交融,幻作一個巨大的光團,縈繞在她身周飛速旋轉。一束束精芒在光團內跌宕奔湧,形成無數渦流,發出「劈啪」爆響。

  「幽兒姑娘?!」楊恆衝向床榻,不料剛到蝶幽兒身後,就被從光團裡釋放出的絕強力量阻擋,身子一顫生生彈回,胸口一片冰寒像是捱了一錘。

  只這一耽擱,光團中蘊藏的數百道精芒萬箭齊發,刺入大魔尊的體內。

  大魔尊情不自禁地痛楚呻吟,全身佈滿炫目的銀色電光,如同一隻被蛛網緊緊包裹的飛蟲,雖在竭力掙扎反抗,卻沒有任何的效力。

  楊恆正待二次沖上,不意心頭響起蝶幽兒的聲音道:「你不想讓伯母恢復自我麼?」

  楊恆一凜,醒悟道:「敢情她是在用太古道的獨家秘術救我娘親徹底復原!」

  自發現軒轅心和聚元珠雙雙失竊,眼瞧著喚醒母親的希望又一次從面前溜走,楊恆心中委實鬱悶難當。未曾想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的蝶幽兒不僅能以秘術破解止藏神鑑,甚至能釋出寄宿在大魔尊體內的另外七道劍仙元神,著實是一樁意外之喜。

  就見蝶幽兒左手法印舞得更疾,那透入大魔尊身軀中的銀色精芒忽而出,忽而沒,「喀喇辣」驚響此起彼伏。不多時,大魔尊的眼睛裡亮起銀芒,隨即耳鼻和朱唇裡亦逸出了銀色光霧,整個人反而安靜了下來,便似受到了催眠。

  蝶幽兒頭頂水霧騰騰,神色也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張專注,顯是將神息催發到了極致。她的一雙眼睛緊盯在大魔尊的臉上,口中細微的嬌喘聲漸起。

  就這樣約莫過了兩頓飯的工夫,突聽「轟」地悶響,所有精芒在大魔尊體內凝練成束,如一條銀龍般從她頭頂的百會穴沖湧出來,旋即凝鑄成一個透明光球懸浮於半空之中,嗡嗡轉動。

  楊恆和凌紅頤早已看清,在那銀色光球裡,籠罩著七道色彩各異的劍仙元神,被數以百計的精芒牢牢束縛動彈不得,不住地翻滾幻動載沉載浮。

  再看大魔尊就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地盤坐在榻上,體內猶有銀霧冉冉飄出。

  銀球在空中旋轉了半晌,七道劍仙的元神都逐漸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暈。蝶幽兒輕聲淺吟,銀球就像一個線團似地,被一絲絲納入奇魔花心。

  待整個過程結束,她亦幾近虛脫地靠坐到椅子上,全身香汗淋漓沒了說話的力氣。

  楊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慢慢放下,想著娘親歷經磨難,即將復甦,心中喜不自勝,走到蝶幽兒身前深深一拜道:「幽兒姑娘,多謝!」

  於他而言,蝶幽兒喚醒了娘親,直比救自己十次百次還要來得更加感激。

  蝶幽兒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楊恆,有氣無力道:「伯母還需兩個時辰才能醒。」

  楊恆微笑道:「七年我都等了,短短兩個時辰算什麼!」

  忽聽凌紅頤傳音入密道:「阿恆,小心這丫頭。我猜她救你娘親未必全是出於好心,多半還是衝著那七道劍仙元神去的。」

  楊恆一怔,其實這點他也已想到,然而畢竟母親為蝶幽兒所救,這份大恩自己是欠定了的。當下向凌紅頤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這時蝶幽兒稍稍緩過一口氣來,起身道:「好了,我要回去靜修了。」

  楊恆道:「我送你。」將娘親託付給凌紅頤照料,陪著蝶幽兒走出東廂房。

  兩人緩步往蝶幽兒暫住的靜室走去。楊恆問道:「不知姑娘打算何時搜捕魔靈?」

  蝶幽兒像是累極了,整個嬌軀都靠在楊恆的身上。那薄薄的綵衣幾乎沒有絲毫阻隔之用,嬌嫩的胴體貼在他的胳膊上,卻冷得像一塊冰。

  她淺淺笑道:「你是等不及要報答我,還是想早點兒還清欠債,好與我兩清?」

  楊恆搖頭道:「我是擔心你到時候找不到我。」

  蝶幽兒想了想道:「那就半年後吧,我會在這兒等你。記住,過期不候。」

  楊恆算了算,有半年工夫已足夠自己解決手上的事情,便道:「你要在這兒常住?」

  「是呀,」蝶幽兒回答道:「我就出生在祁連山,不住這兒住哪裡?況且這黑沙谷本就是家母所建。」說著輕輕歡呼一聲,在路邊在一株黃色的花前俯下身子,用瓊鼻深深嗅了嗅,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讚道:「真香!」

  楊恆在一旁看著,暗道:「若是有人瞧見這情景,必會當她是一個天真無邪,嬌美可愛的小女孩兒。又哪裡能想到其他?」

  蝶幽兒回過頭來,向他道:「你也來聞聞,這是天意花。當年家母將它移植到黑沙谷,沒想到居然還在這兒。」

  望著她笑靨如花的模樣,一瞬間楊恆真的產生了幻覺,將她當成了一個純潔無瑕的小女孩兒,而非那個彈指間斬盡數百魔物,煉化刁冠絕元神的小魔女。

  他的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卻遠談不上清香怡人冠絕群芳。

  他忍不住問道:「既然姑娘對花草情有獨鍾,又為何視人命如草芥?」

  蝶幽兒淡然一笑道:「楊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假如回到鴻蒙之初,這世上沒有人,只是些花草樹木,山川河流,該當如何的清淨美麗?其實人是最無用的寄生蟲,竟還恬不知恥以萬靈之首自居,著實可笑可恨。」

  她頓了頓,接著道:「你們雲岩宗以佛法立派,一天到晚說什麼慈悲為懷渡化世人。但這世上的惡人卻越來越多,可見人的貪性根深蒂固,已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可惜我現在的道行太淺,否則啊……」

  她嘿嘿地低笑了兩聲,口風一轉又道:「當然,楊大哥不是惡人。奈何像你這樣的人,在這世上已是鳳毛麟角,沒被人害死已屬奇蹟。」

  儘管曾經有一段日子,楊恆也算得憤世嫉俗,但覺普天之下除了爹娘幾無一個好人。可耳聞蝶幽兒以輕鬆從容的語氣這般說道,他仍不禁悚然而驚,搖頭道:「你錯了,我也只是個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只想好好活著,遠沒你想得那麼好」。

  蝶幽兒不置可否地站直身子,楊恆想起一事問道:「龔異嵬曾說,他與令尊這八十年來一直都在籌謀樁大事,姑娘可知是何事?」

  「無非是些癡人妄想吧。」蝶幽兒邁步緩行,輕蔑道:「那老東西也配做我的父親?不過是龔異嵬的臆斷而已。他雖使盡卑劣手段騙得家母以身相許,由此竊取到大量太古道秘學。可說到生下我來,老東西還沒這本事!」

  說到這裡她又傲然一笑道:「與其說蝶青炎是我的母親,莫如將她當作我的同胞姐姐來得更加貼切。至於那老東西和我之間,那更談不上什麼骨肉血緣。」

  楊恆越聽越覺得離奇,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奇魔花道:「我或許能明白一點兒了。」

  ※※※※

  待將蝶幽兒送至靜室門外,楊恆告辭離去,回返東廂房。見娘親兀自酣睡未醒,他便坐在了凌紅頤對面的椅子上,沉聲道:「凌姨,我想求你一件事。」

  凌紅頤隱約猜到,輕輕嘆息一聲道:「你這是難為我了。」

  楊恆道:「如果讓她知道這些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怕會受不了。」

  凌紅頤微微蹙起眉頭,躊躇道:「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能保證令堂永遠不會曉得在這七年裡所發生的事情麼?」

  楊恆望了一眼榻上的母親,心境沉重道:「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凌紅頤沉吟須臾,慨然應允道:「好,我答應你。不過阿恆,往後你打算怎麼辦?」

  楊恆回答道:「我想過了,我們可以回落雁山去,那兒的老宅應該還在。」

  凌紅頤頷首道:「這應該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料想令堂也不會反對。如此一來,對老宮主何嘗不也是一種解脫?」

  提到楊惟儼,楊恆仍然不能完全釋懷,淡然道:「你覺得他會就此放過我爹娘麼?」

  凌紅頤道:「他是一個從不願意認輸的人,但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是對和錯。」

  楊恆低頭沉默半晌,忽然問道:「那楊北楚呢,他肯善罷甘休嗎?」

  凌紅頤幽然淺笑,說道:「你還是在乎他的,對不對?否則就不會問我。」

  楊恆低哼道:「我只是不想他再來糾纏我爹和我娘。」

  「他不會了。」凌紅頤眼中泛起一絲朦朧的光彩,低低一嘆道:「阿恆,你沒看出來麼?令堂的事和秦掌門的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

  楊恆徐徐抬起頭,凝視著凌紅頤問道:「凌姨,你也愛上了楊北楚,是麼?」

  凌紅頤愣了愣,避而不答道:「你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楊恆笑了笑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如果有你在身邊,也許他會少做點錯事。」

  凌紅頤幽幽道:「阿恆,你太高看我啦。你們楊家的人,都是一副寧折不彎,死不回頭的倔脾氣。不然的話,祖孫三代人何至於鬧到今天這般田地?好在大魔尊的事終於有了了結,希望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楊恆若有所思道:「奇怪,為何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再找楊惟儼和楊北楚的麻煩?以前我唸唸不忘的就是這件事。如今娘親清醒在望,我卻只盼著一切全都過去。」

  凌紅頤微笑道:「那是你長大了,有了男子漢的心胸,也懂得了寬恕。」

  楊恆不由自主地想起石頌霜,眼光一陣茫然,近乎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你說的這樣,但一個人長大了,不管願不願意,都得嘗試著面對所有的事情。也許放下,也許解決,又也許……讓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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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家

  夕陽西下,又是一個黃昏。廂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暗紅色的斜陽被虛掩的屋門阻擋在院子裡,卻又固執地透過窗紙溜了進來,印染在楊恆年輕的臉龐上,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拖曳到床榻下。

  忽然,榻上的人輕輕一聲嚶嚀,睜開了一雙漆黑清澈的眼眸,卻又有些迷茫地打量著屋裡的景狀,最終將視線落在了那個坐在榻旁,看上去有些陌生,卻似在哪兒曾經見過的少年人身上。

  「我這是在哪兒?」她困惑地回憶,宛若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剛剛醒來,一時還記不起睡夢前所發生的事,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疲倦慵懶,還伴隨著體內傷處的隱隱作疼,和環繞在四周的一個陌生環境。

  「媽──」她聽到榻前少年的呼喚,熟稔依稀。只是比起她曾經聽慣的那聲聲童音,這嗓音變得粗啞了些兒,也成熟了些。

  她的心一顫,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少年的臉龐,從他的眉宇間迫切地尋找著往日那一點一滴曾經熟悉的痕跡。終於,她輕輕地,試探問道:「阿恆?」

  「媽!」兩滴淚從少年的面頰上滾落而出,他的臉上卻現出無比歡愉的笑意,半跪在榻前握起她的雙手道:「你終於醒了!」

  「阿恆!」她悲喜難名地抱住少年,眼裡也有了淚,「你都長這麼大了──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你爹爹呢?」

  楊恆忘情地感受著母親溫暖的懷抱,享受著她溫柔的愛撫,心中湧動著幾許酸楚幾許甜蜜,一肚子的話堵在嗓子眼裡,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哭,只知道笑。

  七年了,整整七年。他終於再一次回到了母親的身邊,終於又一次投入了母親溫暖的懷抱。為了這個擁抱,他等得太久太久,久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再是夢,而是切切實實的重逢。

  他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又有多少次站在了生死邊緣,命懸一線?

  然而比起眼前的這一刻,那都算得了什麼?哪怕再多十倍的苦,再流百倍的血,甚至真的為之付出生命,也是值得。

  過了許久,他竭力平復自己激動的心緒,回答道:「這裡是祁連山黑沙谷。你中了楊惟儼的詭計,已昏睡了足足七年。爹爹已經被楊惟儼釋放,如今正在滅照宮,很快咱們一家人就要團圓啦。」

  「七年?」明曇一驚,難以想像這七年的光陰自己居然是在昏睡中度過。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懷疑愛子的話,只是疑惑道:「可我為什麼會在黑沙谷?這裡……不是祁連六妖的巢穴麼?」

  楊恆早已編好了說辭,回答道:「數日前仙林四柱攻打雄遠峰,祁連六妖趁機將您擄走,妄圖竊取軒轅心和聚元珠。我和凌姨趕來相救,又得一位名叫蝶幽兒的姑娘相助,已將祁連六妖連根拔除,這才將您救出。」

  這幾句話倒也和真實情況大致相符,只是楊恆筆削春秋,隱瞞了其中最為關鍵的一點。明曇聽了毫不見疑,關切道:「啊,仙林四柱攻打滅照宮……那結果如何?」

  楊恆不願娘親醒來就為這些事情操心,便道:「他們已經握手言和啦,雙方的傷亡也不算大。媽,你先別著急問這些,好好休息一下,等回頭我會慢慢告訴您。」

  明曇聞言稍稍放下心來,回想自己從被楊惟儼所擒到甦醒後見到愛子,這期間竟是一片空白。她隱隱感覺這七年裡頭,自己好像經歷了不少事,可什麼也記不起來,就像腦海裡的記憶平白短缺了一塊。

  可要她此刻靜下心神好好休息,卻哪裡辦得到?又迫不及待地問道:「阿恆,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在雲岩宗過得還好麼?」

  楊恆情知如果娘親曉得自己反出峨眉的事情必定會傷心,說不定拔出蘿蔔帶出泥,又牽扯到明鏡大師遇害的事上,那可不妙之極。於是含糊其辭道:「我過得很開心,老尼姑他們也都待我很好,就是……想你。」

  明曇欣慰一笑,可聽著愛子最後那半句話,驀地胸口又是狠狠一酸,潸然淚落,她百感交集,撫摸著愛子的頭頂,含淚微笑道:「明月師姐讓你剃髮了?」

  楊恆摸摸自己的寸頭,想起當年老尼姑逼迫自己削髮的故事,忍不住笑道:「是啊,她說我一個大男人住在尼姑庵裡不方便。非但逼我剃了光頭,還要我搬到法融寺裡去住。」

  明曇聽兒子說「一個大男人」,不由微笑道:「你那時才九歲多,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大男人?倒是明月師姐必定會被你這小魔王折騰得頭疼腦漲,待日後有機會我需當面向她誠心道謝。」

  楊恆心頭凜然道:「娘親若見著老尼姑,這事可不就穿幫了麼?」

  但眼下這事還是不提為妙,否則以娘親的智慧,難保不會察覺破綻。他轉開話題道:「媽,你感覺如何,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明曇早已察覺到自己身上有傷,而且就是近幾日的事情,心下微感訝異,卻不願愛子擔心,便道:「我還好,就是覺得頭有點兒暈,好像很多事情記不起來。另外就是功力好像減弱了許多。」

  楊恆心中難受,臉上不敢露出絲毫端倪,輕笑道:「你睡了那麼久,這也是正常的。」

  明曇點點頭,問道:「阿恆,楊惟儼真的釋放了你爹爹,不是在哄我吧?」

  「是真的,我豈會騙您?」楊恆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打小我就不敢騙您。每回撒謊被捉住,總免不了要挨板子。」

  憶及楊恆幼時情景,明曇唇角逸出一縷溫馨笑容,說道:「如今你長大了,我可不能再打你板子啦。可楊惟儼為何肯將你爹爹釋放?」

  楊恆道:「仙林四柱攻打東崑崙時,爹爹趁亂越獄,相助滅照宮退敵。事後楊惟儼就默認了我爹爹出獄的事。」

  明曇聽了點點頭,欲言又止道:「那楊北楚呢……他有沒有受傷?」

  楊恆心裡一痛,低聲回答道:「他在大戰中受了傷,如今已好了六七成。」

  明曇「嗯」了聲,若有所思地靜默下來,廂房裡的光亮漸漸暗去。

  楊恆思忖再三,鼓足勇氣問道:「媽,爹爹說我是楊北楚的兒子,是真的麼?」

  其實於他心裡,從不懷疑楊南泰的話。但心底仍不甘地抱著一線指望,總期盼著能在母親的口中聽到截然相反的答案,哪怕那是善意的欺騙。

  明曇的面容微一失色,甚而有些意外與慌亂,久久之後才問道:「他為什麼跟你說這些?」

  見楊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明曇迴避開愛子的目光,幽幽道:「這秘密,我本想一生一世不讓你知道。」

  楊恆的心涼了下來,連最後一絲指望也隨著夕陽一起隱沒,緊咬下唇道:「那你會不會去找楊北楚?爹爹可是為了這事,在百丈崖整整幽禁了七年!」

  明曇自然聽懂了愛子的心意,悵然嘆道:「我怎會去找他?為娘這輩子欠你爹爹太多太多,所以才撇下你帶著聚元珠前往東崑崙。本想拼著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你爹爹,未料終究功虧一簣。」

  楊恆稍稍心安,暗道:「看來這事還不算最糟糕,爹娘應該還有相聚的一天。」

  明曇伸手一摸發上的銀釵,道:「阿恆,我釵上的那顆珠子呢,可是你拿走了?」

  楊恆道:「是祁連六妖裡的龔老四以妖法搜索您的記憶,將聚元珠劫走。媽,你別擔心,我會把聚元珠追回來的。」

  明曇苦笑道:「幸好軒轅心還在楊惟儼手裡,不然這兩件東西湊到一處,不知又會害了多少仙林高手?」

  楊恆見母親如此,更不敢說出軒轅心也失竊了的事,順著她的話意附和道:「是啊,這害人的東西毀了最好。」

  不等明曇開口再問,他又說道:「媽,你有什麼打算,不如我們一起回落雁山吧。」

  「回落雁山麼?」明曇怔了怔,看著愛子臉上流露出的殷切神情,點了點頭道:「也好,除了落雁山我也沒別的去處了。」

  楊恆聽娘親答應下來,心中大喜,就聽腳步聲響凌紅頤和鷓鴣天等人推門進來。

  這些人明曇本也認得,但乍然相見心中多少有些尷尬和芥蒂。好在她性情溫和,又有多年佛門禪修,從不願輕易給人冷臉,便矜持道:「凌護法,多謝你幫著阿恆千里迢迢趕來救我。」

  楊恆和凌紅頤早在明曇清醒之前,便已將說辭對得天衣無縫,先前便是將此事告知一眾滅照宮部屬,以免他們露出馬腳。當下含笑道:「這都是阿恆、真禪和幽兒姑娘之功,咱們不過是在後搖旗吶喊,鼓勁喝彩罷了。」

  鷓鴣天也笑道:「弟妹,你還不知道吧?如今阿恆的修為已不在老宮主之下,就在前幾天,把個天心池的七院總監盛霸禪打得骨斷筋折差點完蛋。這就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哈哈……」

  明曇吃了一驚,她雖已看出愛子修為大進,但也決計料想不到竟會高到這般地步。凌紅頤和鷓鴣天均是魔道著名人物,自不會因為楊恆的身份特異而阿諛奉承,誇大其詞。但楊恆又怎會和盛霸禪動手?對方可是享譽仙林的正道泰斗,這梁子結得著實不小。眼見外人在場,即管她滿腹疑竇,也不便追問楊恆。

  楊恆察言觀色,心道:「我把盛霸禪揍了個半死,娘親聽了多半不開心。可她怎能曉得,正是這老傢伙親手暗害了空照大師。這事遠不算完,待將娘親安置妥當,我還要殺上天心池,取盛霸禪首級獻於萬佛塔林之前,以慰空照大師的在天之靈。不過此事須得瞞著娘親,不然她又要多疑。」

  想想要隱瞞娘親這七年來以大魔尊身份做下的種種事情,還要令她不起疑心,委實是件苦差事。然而舍此之外,目下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這時候說曹操曹操到,真禪運功打坐完畢,聞知明曇甦醒的喜訊,也來了東廂房。

  他已得著提醒,曉得不能在明曇面前提及過去七年的舊事,便用手語向楊恆說道:「真源,恭喜你們母子團圓。」

  楊恆拉過真禪,向明曇介紹道:「媽,這是真禪,法融寺方丈明燈大師的弟子,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明曇焉能明白真禪和楊恆確是不折不扣的「好兄弟」,見他用手語交流,也猜到這小沙彌多半患有啞疾,心中憐惜之情大生,握著他的手溫言道:「小師傅,謝謝你這些年來對阿恆的照料。他自小最怕冷清,有你們相伴就好多了。」

  真禪觸景生情,念及不日前去世的娘親,眼圈發紅咧嘴笑了笑。

  楊恆摟住他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故意打趣道:「可不是麼,咱們幾個在峨眉山時,掏鳥窩打野食,日子過得別提有多快活。」

  說著又扭頭歉仄道:「真禪,我要陪娘親回家,恐怕不能和你一起走啦。」

  真禪搖搖頭表示沒事,忽聽楊恆傳音入密道:「稍後我會寫一封信,麻煩你帶給我爹爹,務必別讓旁人見到。」

  真禪應了,伸出大麼指往胸口比了比,似在說:「包在我身上就是。」

  當下眾人各自落座,又寒暄了一會兒,青天良大咧咧走進門來,瞅瞅滿屋子的人,笑呵呵道:「楊兄弟,你這兒好熱鬧啊。」小眼睛一轉落到明曇身上,有簇光焰霍地跳動了下又迅即黯滅,說道:「敢情令堂已經醒了,真是可喜可賀。」

  楊恆用傳音入密警告道:「老狐狸,你要是敢在我娘親面前胡說八道,就別想再解開龍卷丹的藥性!」

  青天良一省,尋思道:「是了,這小子是害怕他娘親獲悉大魔尊之事後,想不開要尋短見,嘿嘿,他居然以此要挾老夫,這可妙得很,妙得很吶……」

  他滿臉是笑,說道:「楊兄弟,不知你何時有空再替老夫療傷?等化解了體內的龍卷丹藥性,我便該告辭離開啦。」

  楊恆聽出青天良話語中隱有趁火打劫之意,冷冷道:「你急什麼?」

  明曇不明原委,只當青天良也是楊恆的朋友,便道:「阿恆,既然你有辦法為這位老先生療傷,便趕緊替他醫治吧。」

  楊恆無法向娘親解釋,只好答應道:「是,媽。」心裡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攜著娘親離開黑沙谷回返落雁山,否則天曉得還會生出什麼事端。

  青天良順勢往凌紅頤身旁一坐,道:「楊兄弟,厲青原那小子是不是在和你搶女人?幾個月前我在至尊堡住了三十多天,也鬧了三十多天,把整個兒樓蘭劍派折騰得雞犬不寧,不但如此,還一把火燒了厲問鼎的煉丹房。也算幫你出了口惡氣!」

  楊恆一怔,暗想以青天良殘忍嗜殺的性情,在至尊堡做下的事十有八九不是「雞犬不寧」這四個字可以輕描淡寫一筆揭過的。那三十多天裡,不知又有不少樓蘭弟子喪命在他的魔爪之下。

  他也算得老奸巨猾,看出自己的娘親宅心仁厚,若說得太過血腥必會引起反感,才故意說得如此輕巧,讓外人聽來好像果真待己義氣深重,拔刀相助一般。

  果然明曇不虞有它,好奇道:「阿恆,這位老先生說你和厲青原搶、搶……那是怎麼回事?」

  楊恆狠狠瞪了青天良一眼,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

  青天良心道:「你越不願說,老夫越是要幫你說。」便插嘴道:「啊,敢情令堂還不知道你和那位石頌霜石姑娘的事兒?其實老夫也是道聽途說,只曉得她是劍聖石鳳陽的外孫女兒,原本是許配給厲問鼎的兒子厲青原的。可又與令郎情投意合,結果鬧出好大一場風波。」

  楊恆低喝道:「老狐狸,你有完沒完?」

  青天良見楊恆動怒,乾笑兩聲道:「楊兄弟有了心上人,這是喜事啊。」

  明曇皺起眉頭,凌紅頤見狀圓場道:「天色不早,我已命人擺下宴席,不如大夥兒先到前廳用飯。有什麼事等晚上再說。」

  於是眾人到前廳草草用了晚飯,當夜仍由凌紅頤守護明曇,楊恆則為青天良運功療傷。一夜無話,次日天光見亮,眾人分道揚鑣。

  楊恆去向蝶幽兒辭行,不意只遇見哈元晟,交給楊恆一紙手書道她半夜裡即已離開黑沙谷另往他處,盼楊恆勿忘半年之約云云。

  楊恆出來,與凌紅頤。真禪等人依依惜別,攜著明曇御起正氣仙劍,一路向東乘風駕雲,回返故里。

  因明曇病體未癒,楊恆走走歇歇,花了數日才抵達落雁山前。途中母子喁喁細談,講到辛酸處盡皆不勝感慨。楊恆小心翼翼不觸及與大魔尊任何有關的事情,只撿些娘親喜歡的事來說,自不免又提到了石頌霜。

  明曇審視著兒子說道:「阿恆,我看得出,你心裡一直記掛著那位石姑娘。去始信峰找她吧,娘親相信那只是一場誤會。」

  楊恆苦惱道:「媽,為何你也這樣說?那日在林中,我聽得真真切切,不會有錯。」

  明曇搖頭道:「你不懂女孩兒的心。但我知道,如果你錯了,就該去道歉認錯,否則真的會永遠失去她。」

  楊恆的心砰然一跳,說道:「你讓我再想想,咱們先回家去。」說著收起正氣仙劍,輕挽明曇改以御風飛行,已進到落雁山中。

  漸漸地,眼前的一草一木變得熟悉起來。許是近鄉情怯,楊恆的身速不自覺地放慢了許多,喃喃低語道:「七年了,沒想到我還有回來的一天。」

  明曇凝目打量著山景,神情漸轉複雜,輕聲道:「我還記得,當年咱們便是沿著這條路逃出了落雁山,去峨眉投奔明月師姐。」

  楊恆笑著道:「那時我還小,只能伏在你的背上,還吵嚷著要救爹爹。」

  明曇問道:「阿恆,你爹爹是否知道我們回家的事?」

  楊恆老老實實道:「我已寫信託人告訴他了。媽,你不會反對吧?」

  明曇眸中湧起一抹迷惘,許久之後輕輕道:「他……還會回來麼?」

  兩人一時齊齊陷入沉默,便在這沉默中居住了十年的孟皇村遙遙在望。

  此際天剛過午,正是農人休息的時候。村口不見有什麼人,而村裡的模樣和七年前相比,也看不出有些許改變。

  母子二人在村外落下身形,沿著那條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進村黃泥土路往前行去。

  路上的積雪才化開,斑斑駁駁的有些泥濘。兩邊的農宅院落裡,雞呀鴨呀,狗啊羊啊還是那麼多,還是那麼熱鬧。

  終於,兩人來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門前。籬笆門上積滿灰塵和蛛網,歪歪斜斜地半開著,屋門上卻多了把鎖,窗戶也是關著的。

  楊恆一奇道:「難不成咱們家裡住進人了?」默運神息往屋內探去,裡頭收拾的整整齊齊,全不似當日被楊北楚師徒兜底翻過的景象,卻又空無一人。

  正感詫異間,隔壁的柴門一開,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莊稼漢,盯著楊恆和明曇瞅了半晌,遲疑著問道:「你是……老楊家的那口子?」

  明曇看著那人含笑點頭道:「是呀,馬三哥,多年不見你還好麼?」

  「好,好!」那姓馬的莊稼漢咧開大嘴笑道:「咋的走了這麼多年才回來?你們的屋子我給鎖了起來,村裡人沒事,就怕外頭有賊進來。」

  楊恆輕笑道:「馬三叔,你還記得我麼?」

  馬老三笑道:「你是阿恆吧,能不記得嗎?你小子還堵過咱家的煙囪!一晃眼都這麼大啦……哎,老楊呢,怎麼沒見他跟你們一塊兒回來?」

  明曇道:「他在外面還有些事兒,就沒和咱們一起回來。」

  馬老三「哦」了聲,回頭衝著自家屋裡叫道:「阿寶他娘,快看看誰回來啦──是老楊家的那口子,還有阿恆吶!」

  他扯起嗓門這麼一喊,非但自家的媳婦兒,連左鄰右舍也給驚動了。轉眼間村裡的人奔走相告,聚攏過來。你說一句,我問一句,七嘴八舌好不鬧忙。

  到了晚上,馬老三好說歹說將楊恆母子拽到自家院裡,一起吃了晚飯。雖是些粗茶淡飯,可吃在楊恆的嘴裡,卻分外的有滋有味,不亞於一頓山珍海味。

  小時候他總憧憬著山外世界,夢想著要出去闖蕩天下、建功立名。而今歷經劫波,回歸故里,方才體會到無論天有多大,地有多寬,家永遠是家,永遠是最溫暖、最親切、最令心情舒緩的地方。

  可惜,眼下的家中還缺了一個人,不知他會否在某個風雪瀰漫的夜晚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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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00:02:20
第六章 團圓

  山中無日月,雁陣下前灣。一眨眼的工夫,楊恆母子回到孟皇村已有月餘。

  江南春來早,雖然風裡兀自帶著些許寒意,可村口的老槐樹已悄然爆出新綠。

  然而楊南泰始終沒有歸來。楊恆的心裡漸生焦灼,甚而湧起了前往東崑崙尋父的衝動,可又不放心將娘親獨自留在孟皇村,惟有強自按捺。

  按照原本的計劃,等到父母團圓,自己即可暫離落雁山,將手頭上的一些未盡之事一一辦妥。或許,他還應該去一次黃山始信峰。但時下也只能擱淺下來。

  背地裡,楊恆也在留意母親的反應,發現她每日燒菜洗衣一如從前,從神色間察覺不到絲毫心緒的變化。惟在每月初一和十五時,會去一次空色寺,在佛前上一柱清香,與覺忍方丈聊上幾句佛法。

  彷彿一切都回到了從前,好像又不全是──飯桌上,楊恆對面的座椅還空著。

  又過幾日,楊恆用進山打獵換來的銀兩買了些農具和稻種,由馬老三手把手教導春播。那十幾畝地原是十七年前楊南泰初到此地向村民購置來的,楊恆倒也不為種地能得的那點銀子,只是不願父親留下的田地就此拋荒。更期盼有朝一日他歸來時,能遠遠望見那一片綠油油的蓯蓉。

  這日楊恆擼起褲腿,打著赤腳下田插秧,很快便學得有模有樣,望著一排排齊整的秧苗,楊恆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在藏經樓抄書時曾讀到過的一首禪詩,依稀記得是這樣幾句:「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抬起頭眺望遠方青山外,藍天下朵朵飄渺白雲,心道:「原來種田插秧也是一種快樂,這腳下的水田裡也真有一方天空。」

  某夜在床上打坐修煉時,楊恆驀然想道:「那日與龔異嵬交手,為何我施展北鬥神掌時,反比執劍在手來得更加揮灑自如?難道手中有劍反不如赤手空拳?」

  他的腦海裡靈光一閃,醒悟道:「不是劍與掌的區別,而是周天十三式瑰奇多變,在我功力稍淺時,以此抵禦強敵那是再適合不過。而今我已臻至煉神還虛之境,劍式裡的許多花巧虛招,已顯多餘。反不如北鬥神掌來得大拙不工,沛然莫御。只要勁力足夠,哪怕簡簡單單一掌過去,敵人亦是避無可避!」

  他越想越是興奮,索性從明燈大師教自己的第一式「顛倒乾坤」起,心無旁騖地參悟體味,從中去蕪存菁盡洗鉛華,決心要衍化出一套真正適合自己的劍法來。

  自此楊恆便憑著一股執拗與狠勁,晚上想不明白,白天便接著想;白天沒弄明白,夜裡繼續揣摩。如此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竟真的自悟出了那招「顛倒乾坤」。

  如此每日得著閒暇,楊恆便潛心參悟改造周天十三式。他發覺儘管周天十三式變幻莫測,險奇絕倫,可諸如「天旋地轉」和「峰迴路轉」這樣的劍招之間,純以劍意而論,仍有異曲同工之處。如果將兩招去蕪存菁,熔為一爐,則威力倍增。

  經過連日的苦心思悟,這一天楊恆終於完成了對周天十三式的修繕改進,將劍招凝煉到只有八式,卻深感得心應手更勝從前。

  日子這麼一天天過去,楊恆已完全習慣了漁村寧靜而單純的生活。那血雨腥風,驚心動魄的仙林世界,仿似在漸行漸遠。

  然而在他心底,仍然有許多事,許多人並不能放下,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牽掛。

  又是一日傍晚時分,他沿著田壟往家走去,看著沾滿腿腳的泥水,心下油然而笑道:「假如真禪、小夜他們見到我這副打扮,定會笑話我。」

  不多時他走到家門口,衝著屋裡招呼道:「媽,我回來了!」話音未落心頭警兆陡現,扛在肩膀上的鋤頭微一下壓指定屋門,沉聲道:「老狐狸!」

  屋門半開,明曇布衣銀釵坐在桌邊,被制住了經脈身不能動,只叫了聲:「阿恆!」

  青天良坐在她的身旁,高高擔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吟吟道:「楊兄弟,老哥哥看你來了。」

  楊恆心一沉,醒悟道:「我太大意了,竟沒想到老狐狸會偷偷跟來。」

  眼見明曇落入青天良魔爪之中,他微一沉吟,順手將鋤頭往籬笆牆上一靠,走進院子裡說道:「怪不得我一早起來,就聽見枝頭有烏鴉叫。」

  青天良放下茶碗,將手放在桌上,距離明曇的胸口幾不到一尺,說道:「楊兄弟,你最好就站在院子裡,免得驚擾了令堂。」

  楊恆聽出青天良話語中隱含的威脅之意,哼了聲在門外站定,心中飛快盤算解救之策,問道:「你想怎麼樣?」

  青天良慢條斯理道:「楊兄弟,你好像並不歡迎老哥哥登門拜訪啊?」

  楊恆心裡已想出了五六種應對法子,無奈青天良妖功詭異出手如電,不論哪種辦法都難以保證萬無一失。萬一失手累得母親受傷甚或喪命,端的百死莫贖。

  就聽青天良接著道:「咱們開門見山,那支玉筒你也玩了不少日子吧,是不是該物歸原主,還給老夫了?」

  楊恆心道:「敢情他是在窺覷驚仙令!可老狐狸又是如何知曉了這秘密?」

  他不由想到無相天府一戰,自己施展出「海闊天空」破去二十八盞星宿焰靈的事,八九不離十禍根便是在那時種下。而以老狐狸的狡詐和多疑,兼之自己以驚仙令靈力為其療傷,又焉會猜不到這兩樁事情多半與金色玉筒有關?

  念及於此楊恆不禁深感懊悔,冷冷道:「我可記得當日你是將它送給了楊某。」

  青天良哈哈一笑道:「那是你記性不好,老夫或可幫你再好好想想。」說罷右手一揮,「嗤啦」脆響魔爪劃破明曇左肩衣衫,肌膚上頓時多了五道血痕。

  明曇咬牙忍痛一聲不吭,殷紅的鮮血卻從傷口裡汩汩流出,瞬間染紅半邊衣袖。

  楊恆看得睚眥欲裂,雙拳緊攥恨不得把青天良一掌拍成肉餅,強壓怒火道:「你要那支玉筒?好,我還給你就是!」

  原來他急中生智,霍然想到青天良絕不可能知道這支玉筒的真正來歷,否則那日在泰山石洞中,豈能輕易地將它送給自己?故而他若對玉筒越是看重,老狐狸心中便會越加認定此事,倒不如將計就計,先救下娘親,再設法奪回驚仙令就是。

  「阿恆!」明曇在途中已聽楊恆說起過驚仙令,見青天良以自己的性命迫愛子就範,急道:「此人心性奸惡,不可將玉筒交給他!」

  楊恆搖頭道:「娘,那不過是只普通玉筒,也只有老狐狸才會把它當成寶貝。」取出驚仙令握在手中,說道:「你放人,我還玉筒!」

  青天良看到楊恆毫不含糊便拿出驚仙令,又猶豫起來,眼珠一轉說道:「你先告訴老夫,如何打開這支玉筒。」

  楊恆怒極反笑道:「這倒奇了,你保留玉筒近千年,都不知該如何破解,我拿在手上不到一年就解開了?」

  青天良一時語塞,羞惱道:「你當我是瞎子麼?那日你運功祭出五百佛印,衣衫裡分明有玉筒閃出的金光,後來在你給我療傷之時,老夫也曾留心察看過,你的胸前一樣有金光閃動,不是老夫給你的玉筒又是什麼?」魔爪一揮,又在明曇的右肩上劃出五道血痕,獰笑道:「小子,跟我鬥心機?老夫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還嫩了點兒!」

  楊恆又是痛惜又是憤怒,沒想到這老狐狸果真狡詐多智、心細如髮,竟能從蛛絲馬跡中查尋到端倪。他也委實沉得住氣,始終不動聲色,只在暗中窺覷,直等了一個多月待到體內龍卷丹戾氣驅除殆盡之後,方才伺機下手。

  正在他感到束手無策之際,猛聽院子外有人叫道:「楊恆,我總算找到你了!」話音剛落,靠在籬笆牆上的那柄鋤頭已「嗚」地飛起擲向他的背心。

  楊恆聞聲不驚反喜,卻是聽出說話之人正是自己苦盼了多日的楊南泰。他心思動得極快,立刻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側身一閃避開鋤頭,佯裝驚怒道:「又是你!」

  那鋤頭沒擊中楊恆卻不墜落,如一支勁矢衝著明曇胸口射去。雖說只是一柄普通鋤頭,可被楊南泰的雄渾功力這一灌注,著實聲勢驚人。

  青天良勝券在握,萬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攪局,更料想不到那鋤頭勢大力沉居然直擊向明曇。

  他面色微變動念道:「不好,這女人死不得!」探出左手穩穩將鋤頭抓住,打量來人道:「你為何要找楊恆?」

  楊南泰冒險擲出鋤頭,擺出一副全然不顧惜明曇的架勢,果然引得青天良中計,聽他發問,黑沉著臉道:「你管得著麼?」呼地虎軀前衝單掌掛風,直劈楊恆面門道:「小子,還我五弟命來!」

  楊恆一邊舉掌招架,一邊也高聲呼喝道:「譚老三,咱們的事稍後再說。楊某現下沒空!」

  他知青天良眼光毒辣,故此這一掌也實打實地運起六成功力,與楊南泰的鐵掌一交砰然悶響。兩人身子均自一晃,楊南泰不依不饒揚聲道:「做夢!」又一掌劈落。

  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幾個照面,不知不覺變成了楊南泰背朝門內,而楊恆遊走到了外圈。

  他猛將掌力提至八成,怒喝道:「也罷,我先打發了你!」使出北鬥神掌轉守為攻。

  楊南泰佯作不敵,與楊恆硬撼了三五掌後身子踉踉蹌蹌直往後退,不覺已到了屋門口。楊恆見狀收住掌勢,叫道:「譚老三,咱們到院子外去打,別驚擾我娘親!」

  楊南泰站定身形,回過頭望了明曇一眼,陡地冷笑道:「老子先殺了她,也讓你嘗嘗喪親之痛!」說著話擰轉虎腰衝入屋內,掄掌斬向明曇眉心。

  楊恆驚道:「快住手!」騰身趕來,已是鞭長莫及。

  一旁的青天良猜不透其中玄機,揮鋤招架道:「不可!」

  「砰!」那尋常的農用鋤頭壓根禁受不住兩人的勁力催壓,登時碎為齏粉。

  楊南泰的掌勢微微一滯,又朝明曇的胸口打到。青天良不防有詐,趕忙探出左爪扣向楊南泰脈門道:「找死!」眼角餘光不意瞟到明曇臉上,心下一愣道:「她坐在這裡動彈不得,死到臨頭為何毫無驚慌畏懼之色?」

  再想到此地是楊南泰夫婦隱居多年的深山村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譚老三」又如何能找上門來?腦海裡靈光一閃叫道:「壞了,老夫上當了!」

  便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楊南泰的右掌陡然變招,斜斜劈向青天良的頭頸。他的左腿往桌上一頂,勁力透出撞在明曇身上,將她的身軀飛彈而出。

  煮熟的鴨子都會飛,青天良不由得惱羞成怒,躲開楊南泰的鐵掌,右爪揮出五縷指風凌空插向他的小腹,跟著彈身揚爪攝向明曇。

  未曾想楊南泰不擋不躲,運起左掌拍向他的背心,竟似要與之玉石俱焚。

  青天良忙不迭側身閃躲,暗叫倒霉道:「我怎又遇上一個不要命的瘋子!」

  「哧哧──」爪風急掠,饒是楊南泰有鐵衣神訣護體,左肋上仍是被劃出五道深可見骨的血槽。他竟是一聲不哼,左掌由剛轉柔,在明曇的身軀即將撞到牆上的一霎,輕舒猿臂攬住她的纖腰,腳下步罡踏斗旋身退到牆角。

  青天良功敗垂成,氣急敗壞,趁著楊南泰立足未穩,身如鬼魅欺至近前,抬爪向他的背脊插落。不料眼前罡風大作,金瀾洶湧,成百上千隻銅錢般大小的佛印撲面而來,已將他籠罩在一片恢弘浩蕩的佛光之中。

  青天良駭然變色,再也顧不得攻擊楊南泰,奪回明曇,身子往後疾退,雙爪哧哧幻動一溜溜青色光束,在身周布下層層疊疊的光網。

  楊恆雙手捏動法訣,冷冷道:「你不是垂涎玉筒麼,我便先讓你見識一番它的威力!」神息透過驚仙令磅礴奔湧,五百對佛印縱橫跌宕猶如浩淼汪洋,瞬間將青天良的身影吞沒。

  原來他知青天良服食過龍卷丹,無論功力之強抑或身法之快,均在自己之上。倘若正面對決,兩三百個回合之內絕難分出勝負。一旦稍有不慎,又教他溜走,當真後患無窮。因此當機立斷髮動出海闊天空,立意要將這老狐狸留下。

  楊南泰懷抱明曇站在牆角,運功將她護住,雙目炯炯關注著場中激戰。他亦是首次目睹楊恆施展海闊天空,見眼前這波瀾壯闊,瑰麗莊嚴的景象也不禁為之震撼,卻不忘出指封住明曇流血的傷處,但聽她在自己懷中低聲道:「還有你自己的……」

  楊南泰默不作聲地運氣封穴,肋下流血立時止住,專注視線再看楊恆和青天良。

  但聽「啵啵啵啵」梅花間竹一般的爆響,五百大空印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碎青天良身周縈繞的一道道青色光束,向他不斷迫近。

  青天良如同一隻籠中鳥,幾次突圍都是折戟沉沙,只得拚命運功施展太素冰元爪將周身護得風雨不透,奈何對方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彷彿永無衰竭,更沒有絲毫見好就收的意思。

  他情知此刻的楊恆已被徹底激怒,即便自己出聲認輸怕也不管用了。況且他雖反覆無常陰損多變,可終究也修道千年,有三分傲骨,縱使心中氣餒,這求饒的話依舊說不出口。情急之下他猛地揚聲叫道:「大魔尊救我!」

  話音落下楊恆靈台頓露一絲破綻。青天良立時察覺到左側的佛印隱現晃動,忙拚勁全力揮出太素冰元爪,硬生生撕開一道缺口,「轟」地撞破牆壁足不點地化作一束青芒往東遁走,哈哈笑道:「楊兄弟,多謝你手下留情,咱們後會有期!」

  「砰──」塵土飛揚,屋舍應聲倒塌。好在鄉村的農宅不像城裡那般彼此緊挨,倒也沒有殃及到隔壁的馬老三家。只是馬老三一家九口人躲在窗戶裡瞧得已是目瞪口呆,幾個孩子更是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楊南泰攜著明曇在房屋崩塌前的一刻掠身而出。楊恆揮掌盪開兩人身後的瓦礫,叫道:「爹爹,你怎麼才來?」

  話一出口已醒悟道:「只怕他來了遠不止一兩日,卻始終不肯露面。否則哪會這麼湊巧就在青天良劫持娘親的當口上趕到?」

  楊南泰衝著楊恆點了點頭,鬆開明曇,從背後解下一柄紅鞘仙劍道:「這是你從前用過的那柄『素心』,我從滅照宮裡把它帶了出來。」

  明曇伸手接過,楊南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沉聲道:「我來看看你們母子,這便走了。」轉身邁開闊步往院外行去。

  楊恆大感意外,瞧了眼垂首握劍不語的母親,趕忙叫道:「爹爹,你要去哪裡?」

  楊南泰敦實的身軀在夕陽之下站定,回答道:「當然是回滅照宮!」

  「你騙我!」楊恆橫身攔住他的去路,叫道:「難道你捨得下媽?」

  楊南泰徐徐回答道:「阿恆,有些事,勉強不來。」

  楊恆做夢也想不到,盼星星,盼月亮,可好不容易等來了楊南泰,他竟沒跟娘親說上兩句話便要離開。驀然,他意識到了什麼,側目望向明曇求援道:「媽──」

  明曇的手緊緊抓著那柄素心仙劍,低垂的螓首令人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衣袂卻在晚風裡輕輕地顫動。

  尷尬沉悶之中,忽聽馬老三從窗口裡抖抖索索地探出腦袋問道:「是老楊回來了嗎?」

  楊南泰轉首望去,向馬老三頷首說道:「是我,馬三哥。」

  馬老三聞言懼意稍去,瞅著一片斷垣殘壁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呢?」

  「沒什麼大事,」明曇突然開口答道:「剛才屋裡鬧狐妖,已經被趕走了。」

  她緩緩抬起頭,一雙清澈溫柔的目光落在楊南泰臉上道:「你說是麼,阿恆他爹?」

  楊南泰愣了愣,唇角不經意裡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應道:「是!」

  楊恆見狀狂喜,恨不得抱起馬老三迷迷瞪瞪的腦殼猛親兩口,趁熱打鐵道:「媽,爹好不容易回家了,咱們是不是該好好慶祝一下?」

  明曇環顧倒塌的屋舍,苦笑道:「都成這樣了,還怎麼慶祝?」

  楊恆道:「我在稻田邊搭了個遮陽棚,咱們去那兒吧。」

  明曇不置可否,卻輕聲向楊南泰問道:「你說呢?」

  楊南泰道:「那棚子搭得很好。」

  楊恆笑嘻嘻道:「這麼多年,我還是頭回聽到爹爹誇我。」左手握住楊南泰,右手挽起明曇,向馬老三招呼道:「馬三叔,回頭見!」

  馬老三驚魂未定,結巴道:「好,回頭見──」再看楊恆一家三口早去遠了。

  三人來到遮陽棚裡,楊恆道:「我去弄點酒菜來,咱們也算吃上頓團圓飯。」說著站在明曇身後朝楊南泰擠擠眼,輕笑道:「爹,我可把媽交給你了。」不等二人回應,御起一道清風往山外而去,遙遙又道:「媽,我把爹也交給你了,可別讓他再溜了──」餘音繞樑,人卻早已去得沒影了。

  明曇和楊南泰各自席地盤坐,相對無語。稻田裡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吵鬧不休,落日的餘暉還在天邊漸淡漸隱。

  「嗤啦──」明曇忽然撕下半幅衣袖,剛要為楊南泰裹傷,卻被他的大手按住。

  「你的傷重……」她輕聲道:「藥在哪兒?滅照宮的毗盧膏還是很不錯的。」

  楊南泰不再堅持,伸手入懷取出一支藥膏遞給明曇。明曇小心翼翼地揭開他傷處的衣衫,眉宇間閃過一抹疼惜。

  楊南泰坐正身軀,靜靜地看著她為自己包紮傷口,黝黑的臉膛上泛起一縷柔情。

  「滅照宮以後不會再找你麻煩,你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久久之後,他語音沉緩地說道:「也不必再和我假扮夫妻了。」

  這回輪到明曇靜默了下來,細心地替他將傷處包紮完畢,低聲道:「好了。」

  「明曇,」楊南泰佯做輕鬆,笑道:「你該為自己而活!」

  明曇仰起臉,輕輕道:「其實,在孟皇村的這十年光陰,有你和阿恆相伴,是我覺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惟一愧疚的,是委屈了你。」

  楊南泰緩緩將大手覆蓋在明曇纖柔的手背上,說道:「那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晚風輕拂,天色慢慢地黑透,遠處的孟皇村裡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

  他們便這麼安靜地對坐著,誰也不說話,默默聆聽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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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00:03:00
第七章 心傷

  因孟皇村的故里已被青天良發現,難保這老狐狸傷好後不會登門尋仇,楊恆一家三口商量過後,於翌日天明便離開了落雁山。

  數日後,三人在東海邊尋到一處山明水秀的小漁村,左近不過十幾戶人家,均是純樸厚道的漁民,於是依著明曇的心意,便常住了下來。

  楊南泰在靠海的小山坡上尋了塊無主荒地,三人一起動手,沒幾日的工夫就建起了屋舍。

  楊恆與明曇同住,楊南泰卻是在不遠處單建了座小木屋獨住,楊恆又找村裡的漁民買了條船,船上一應俱全,當天就出海捕了上百斤的海鮮回來,一大半卻送給了村民。

  這麼一來二往,楊恆和村裡的漁民很快打成一片,可又有誰知道這個開朗英挺的少年,居然會是令得仙林群魔聞風喪膽,正道耆宿頭疼不已的蓋世高手?

  這天午後,楊恆坐在海邊百無聊賴,隨手便在沙地上塗鴉起來:「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

  待到寫完,卻又是一怔,方才想起這段經文不正是當日空照大師在瀑布之上運動神息,所書就的四行箴言麼?

  突然間楊恆起身奔向浩瀚無垠的海中,迎面一道巨浪打來,他伸出雙指施動拈花指力凌空疾舞,白浪飛濺碧波蕩漾,在咆哮奔騰的巨浪上寫下了十六字經文。

  轟——

  海浪崩散,像一堵牆般在楊恆面前塌落,水花濺濕他的衣發。

  楊恆渾然忘我,向著瀚海深處衝去,迎上又一道撲面而來的驚濤駭浪,再次運展指力忘情揮灑,字體已比上一次圓潤柔和了許多。

  如此一次又一次,楊恆出海三十里,如同一羽與風浪不停搏擊的鷗鳥,翱翔游弋於廣闊無垠的藍天碧海之間,百遍千遍地重複寫著那十六個字。

  他寫得越來越慢,字體則越來越大,到後來幾乎每個字都能覆蓋到三丈的方圓。

  驀地,楊恆口中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清越長嘯,躍身在浪尖峰頂之上,拈花指遙對蒼穹如刀刻如斧鑿,指尖漾動流溢出縷縷金芒,以這蒼茫無盡的虛空為紙,再一次寫下十六字箴言:「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

  望著縈繞在身旁久聚不散,金光閃閃的經文,楊恆胸中掀起一股股難以言喻的滔天浪潮,往事一幕幕如畫如詩從他的心底流淌而過,像是洗盡了這多年來所有的苦痛悲歡,最後只剩下平和通透的一盞靈台。

  他禁不住抬起頭仰望天宇,早已是繁星滿天,月朗風清。四周是波瀾洶湧,一望無際的汪洋,遠遠直抵天的盡頭。

  他想起石鳳陽吟誦的那首《望滄海》,想起小時候躺在媽媽的懷抱中,點數夜星的情景,也想起了那皚皚雪上之巔,對著空照大師虔誠感動的深深一拜。

  「大師……」眺望西方的星辰,他的心中默默念道:「我已參悟出您留下的三無漏學,戒、定、慧——明日便要帶著它重新踏入仙林濁世,讓它引導我尋找人間正道,不致再次迷失方向,我想,這應是我對您所能表達的最大敬意!」

  及至夜半時分,楊恆才回到自己屋裡,輾轉反側,心潮澎湃。

  屈指算來,與雪峰派的一年之約就在明天。

  過去那些天,他總竭力迴避去想這事——並非怕了雪峰派的那些老道士,實是一上黃山,不免又見伊人。

  而今,滅照宮的心結已經打開,誅滅盛霸禪為空照大師報仇亦非難事,心中自始至終放不下的,便唯有她。

  ※※※※

  次日清晨在早飯桌邊,楊恆悶聲不響地喝完母親煮的熱粥,忽然抬頭道:「媽,我要去一趟黃山,就在今天。」

  明曇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一絲欣慰笑容道:「嗯,你早該去了。」

  楊恆咕噥道:「我是約了幾個雪峰派的老道打架,不能不去。」

  明曇微微蹙起秀眉,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雪峰派也是仙林四柱之一。」頓了頓又低聲道:「記得去向你爹爹辭行。」

  楊恆應了,心中一陣的煩惱與無奈。

  原以為父母團圓,自可恢復如初。哪曉得楊南泰雖是留了下來,卻成了隔壁鄰居,平日裡他和娘親相敬如賓,全無異樣,可楊恆依舊能敏銳地感覺到,兩人間那道微妙的無形隔膜仍未消除。

  對此楊恆亦是無計可施,只盼這回出門也能給他們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

  他將正氣仙劍插到背後別過母親,出門走向楊南泰獨居的小木屋。

  兩棟屋舍之間相距不過五六丈,幾步路就到,楊恆喚了聲「爹爹」,推開虛掩的屋門走了進去。

  楊南泰早已起床,正獨坐在桌邊喝酒,看了眼楊恆背後的正氣仙劍,問道:「你要出遠門?」

  楊恆道:「是,我打算去一次黃山,用不了幾天就回來。」

  楊南泰點點頭,沒有說話,抬手又將面前的酒碗斟滿。

  楊恆遲疑了一下,說道:「爹爹,我不在的這幾天,娘親就拜託您照料了。」

  楊南泰仰首一飲而盡,輕輕吐了口酒氣道:「去罷!」

  楊恆深知養父的脾性,便不再說什麼,朝楊南泰躬身一拜退出小木屋,就見他緩緩地又將酒碗倒滿,魁梧的身軀如座山嶽教人看著心裡踏實。

  楊恆御起正氣仙劍向西北方而去,尋思道:「我和那幾個老道也沒什麼深仇大恨,純屬意氣之爭,這回去黃山得饒人處且饒人,也犯不著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想到這裡,他霍然察覺到不過短短一年的工夫,自己的心境已和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要放在從前,定會教那幾個老道士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心裡才會大大的開心。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還有一層隱憂——母親在過去的七年裡,犯下種種血案,與仙林四柱結仇甚深,雖說是無心為之,甚而也是受害者,但畢竟許多仙林子弟是實實在在喪命在她的手中。

  因此,假如自己能做些什麼,或可稍稍彌補母親與仙林四柱之間的仇恨。

  他無懼仙林四柱登門尋仇,怕就怕母親得知真相後自己想不開,那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

  這麼想著,未到中午楊恆便御劍來到黃山腳下,他改以御風飛行,故地重遊山中風景依舊,只是少了身邊陪伴主人。

  不由得,楊恆一顆忐忑的心又熱了起來,遙遙望見始信峰婀娜玉立,雲蒸霞蔚,泉瀑潺潺,卻不知在這雲水深處,伊人別來無恙否?

  ※※※※

  始信峰漸行漸近,楊恆忽然聽到前方山樑上傳來一陣激烈打鬥的聲音。

  他凝目遠望,只見石樑上方一個黃袍羽冠鶴髮童顏的老道士,左手拂塵右手仙劍,正與一位青衣青年鬥得酣疾。

  這青年英姿勃勃,豐神俊朗,手持一柄六尺長的青色魔槍,正是自己最不願見的厲青原。

  楊恆心中登時泛起一縷莫名滋味道:「好個護花使者,居然在此攔下雪峰派高手,替頌霜消災擋難來著。」

  再看那個與厲青原激戰的老道,正是雪峰五真之一的無動真人。

  在石樑的右側,無缺真人手握拂塵佇立觀戰,身後兀自簇擁著十來個雪峰派的二代弟子。

  見厲青原已和雪峰派開打,楊恆也就不著急露面,當即隱起身形遙遙觀戰。

  又戰二十餘個回合,無動真人的拂塵被青冥魔槍挑飛出手,他揉身進掌,順勢劈向厲青原面門。

  厲青原的青冥魔槍不及回防,當即騰出左掌招架。

  「砰!」雙掌相抵,兩人各運氣勁互較起功力,頓時形成僵持之局。

  無動真人對樓蘭劍派的「靈轉魔訣」頗為忌憚,左掌始終留有餘勁不敢全力以赴,右手仙劍卻是施展出本門的得意劍招,如暴風驟雨般猛攻厲青原。

  厲青原的青冥魔槍長達六尺,殊不利於貼身近戰,漸漸落了下風。但他的長河落日掌掌勁亦是一浪高過一浪,猛衝無動真人的左掌。

  兩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就看誰能佔得先機,打破僵局。

  戰不多時,厲青原的青冥魔槍漸漸往裡收縮,似有不支,無動真人精神一振,呼喝追擊,連出殺招。一旁的雪峰派的十數個二代弟子見狀歡聲雷動,紛紛為本門的長老喝彩助威,有幾個性子急的,已呼嚷著要厲青原棄槍認輸。

  楊恆冷眼旁觀,察覺到厲青原的右袖悄然鼓起,隱隱有魔氣凝聚,心下一笑道:「那些道士高興得太早了點兒,豈不知姓厲的還有殺招在後?」

  果不出其然,厲青原猛地魔槍一掃盪開仙劍,大漠孤煙袖如青雲出岫,批亢搗虛飛拂無動真人面門。

  無動真人猝不及防,只得抽身撤掌向後疾閃。雖堪堪躲過大漠孤煙袖崩山穿雲的一擊,可也被厲青原的左掌震得氣血沸騰胸口發悶,搖搖晃晃又退出去兩丈,才在石樑上站定。

  雪峰派眾弟子頓時鴉雀無聲,無缺真人眉宇一揚道:「我來!」掠身越過無動真人,縱劍奔襲厲青原的眉心。

  厲青原夷然無懼,單手擎住青冥魔槍反挑無缺真人胸口。

  無缺真人的仙劍遠不如青冥魔槍長,只得中途變招擋隔魔槍,就在仙兵魔刃交擊的一瞬,一道身影似神兵天降,左手輕撥仙劍,右手往青冥魔槍上順勢一推,兩件兵刃齊齊偏斜,落到空處。

  那身影往無缺真人和厲青原的當中一站,兩人不約而同向後撤步舉目打量。

  無缺真人愣了愣,將仙劍一收問道:「楊恆,你也到了?」

  楊恆大馬金刀地佇立在石樑中間,輕笑道:「咱們可是有約在先。」

  無缺真人尚未應聲,厲青原卻一記冷哼道:「接招!」身形掠過楊恆,青冥魔槍風馳電掣,直刺無缺真人的小腹。

  楊恆怔了下,喝道:「厲青原,你懂不懂先後順序?」萬里雲天身法輕渺如煙,凌空翻過厲青原頭頂,兩腳夾住青冥魔槍的槍柄運勁一擰,槍勢頓偏。

  厲青原雙手振槍,彈開楊恆雙腳,不理不睬又是一槍攻向無缺真人。

  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楊恆說的是他與雪峰五真的這場約會早在一年前便已定下,可厲青原只當一語雙關,暗諷自己不顧石頌霜芳心有屬,依舊鍥而不捨地追求她。

  聽到這話,他自是覺得刺耳,這一槍沒刺向楊恆已算客氣。

  可這也怨不得厲青原,當日在崑崙山中,他被石頌霜拒婚,一身落寞回了樓蘭至尊堡,並不知楊、石二人生出情變的消息,看見楊恆到來,胸中苦悶不甘比楊恆更甚,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楊恆見厲青原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亦不由動了真怒,他原本就對厲青原心存芥蒂,方才出手分開二人,也是懷有不讓對方在石頌霜面前邀功買好的用意,沒想到厲青原的脾氣又傲又倔,擺明了是要藉著雪峰二真和自己一爭長短。

  他火往上撞,左掌下壓,一式「星垂平野」擊在槍桿上,衝著厲青原喝道:「閃開!」

  就在這時候,忽聽司馬病在山頂上道:「楊兄弟,厲公子,你們兩人怎麼動起手來了?」

  兩人聞聲各撤一步,四道目光交織激撞猶自不肯分開,雖不說話,可那臉上的神情都像是恨不能一口吞了對方。

  司馬病飄落到石樑上,冷漠的老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楊兄弟,我還擔心你不會來了呢。」說罷他向對面的雪峰二真抱了抱拳,冷著臉道:「兩位道長,要動手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即是遠道而來,何妨先進谷小憩片刻?」

  孰料無缺真人一搖頭道:「楊恆,我和無動師弟此來是專程向你道謝的。」

  這話沒頭沒尾,令得楊恆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若說無缺真人是在故意講反話譏諷自己,可從他的神色中卻看不出絲毫的作偽。

  無缺真人微微一笑,道:「聽說兩個多月前,你曾與一位幽兒姑娘連手蕩平黑沙谷,從一座石樓裡救出了數十位被祁連六妖囚禁的犯人,不知可有此事?」

  楊恆點了點頭,無缺真人道:「在被你救出的這些囚犯中,便有一位是貧道的師叔參霞真人,三十多年前他外出雲遊訪友,從此沒了消息,我們只當參霞師叔多半是為滅照宮抑或魔教截殺,慘遭不幸,卻沒想到他是落入了祁連六妖之手。」

  無動真人道:「參霞師叔對你除妖蕩魔的義舉很是激賞,只因當日有不少滅照宮的魔頭在場,他不便表露身份,只好混在囚犯裡一同出了黑沙谷,回返西崑侖,但對未能當面向你和那位幽兒姑娘致謝一事,始終耿耿於懷。」

  楊恆恍然大悟,才曉得自己無心插柳居然從黑沙谷裡救下了一位雪峰派的上代長老,難怪無動與無缺真人對他態度大變,客氣了許多。

  無動真人接著道:「因此行前參霞師叔特意叮囑貧道與無缺師兄,需藉此機會代他向你當面道謝。至於咱們之間的過節,今後亦不必再提。」

  說罷與無缺真人步上前來,雙雙向楊恆一禮道:「咱們就此別過,也無需再去見石姑娘了。」顯然看在楊恆的面上,連帶與石頌霜的恩怨也一併揭過。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是特意前來道謝?楊恆自感這人情做得也是稀里胡塗,拱手還禮道:「二位真人客氣了。」

  不防厲青原在旁冷冷問道:「兩位真人,咱們之間的梁子如何了斷?」

  無缺真人面色一沉,生硬道:「厲公子如有雅興,貧道隨時奉陪。」

  司馬病道:「厲公子,你也是萬里迢迢從樓蘭趕來,便請一同進谷稍歇吧。」

  厲青原擺明不願沾楊恆的光,振槍一指雄奇蔥鬱的天都峰,說道:「換個地方,再來打過!」也不管雪峰二真答不答應,更有意漠視楊恆的存在,揚身御風逕自去了。

  無缺與無動真人見厲青原如此傲慢無禮,不依不饒,均自低哼一聲。

  無缺真人拔起身形,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問道:「楊恆,你不會回滅照宮吧?」

  楊恆一怔道:「我回滅照宮做什麼?」旋即明白雪峰二真是擔心自己真格的認祖歸宗,投靠到楊惟儼門下,故而有此一問,於是搖頭道:「你們多心了。」

  無缺真人的眉頭微一舒展,頷首道:「望你好自為之,咱們後會有期!」策動身形與無動真人率領一干門下弟子追著厲青原的背影直上天都峰。

  「老氣橫秋!」司馬病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道:「到這時候還不忘擺譜,若非忌憚楊兄弟你修為了得,又何以前倨而後恭?不過是在就坡下驢罷了。」

  楊恆目送厲青原去遠,收回視線望向司馬病道:「大哥,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始信峰,大嫂呢?」

  司馬病回答道:「那日下了雄遠峰,我和你大嫂陪著石姑娘一塊兒回了黃山,這些日子便留在谷裡照料她。」

  楊恆不由自主地脫口問道:「頌霜……她的傷還沒好麼?」

  司馬病搖頭,徐徐道:「身上的傷是好了,可心裡的傷卻難治,打從回來到現在,她就沒了精神,整日臥床不起,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憔悴,見誰都不說話。」

  他稍稍頓了頓,又道:「前些日子明燈大師攜著小夜姑娘前來探視,石姑娘也不理睬,直到小夜姑娘取出一張護身符來,抱著石姑娘失聲痛哭,她才稍有反應,從眼睛裡流下兩行清淚,可還是不開口。

  「總算從那天起她肯喝藥了,可畢竟元氣大傷,兼之心情抑鬱,經過這陣子的調理,將將稍有起色。心哀莫大於死——楊兄弟,石姑娘這麼做,我看,她是存心要自尋短見!」

  楊恆腦袋裡嗡嗡轟響一團混亂,心裡頭又是痛惜又是疑惑。

  就聽司馬病反問道:「楊兄弟,那天你發什麼瘋,氣走了石姑娘?」

  楊恆神思不屬,吶吶道:「我親耳聽到她答應下嫁厲青原……」

  司馬病一愣道:「這不可能!」

  楊恆的心劇烈一跳,司馬病道:「那日石姑娘前往滅照宮找你之前,曾與厲青原話別。我和你大嫂都親耳聽到厲青原這小子心灰意冷地對石姑娘言道:『他若敢負你,厲某定當血濺五步!』倘若石姑娘果真應允了他,他又怎會這樣說?」

  楊恆的一顆心幾乎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胸中翻江倒海掀起滔天巨浪。一時間狂喜、懊惱、愧疚、疑慮、自慚……種種情緒交織翻騰,又是苦澀又是甜蜜,心底裡不斷有個聲音吶喊道:「當真是我誤會了她,她沒有變心……沒有!」

  司馬病見楊恆神色陰晴不定,以為他還存有疑竇,於是便將那日石頌霜與厲青原話別的情景搜腸刮肚地翻找出來,唯恐稍有遺漏。

  「你要是還不相信,我這就去將厲青原找來,咱們當面對質。那小子雖是厲老魔的兒子,倒也敢作敢當,是個人物,諒來不會說謊,唉,這麼好的姑娘,楊兄弟,你該用心珍惜才對。」

  也就是對著楊恆,司馬病才會一反常態苦口婆心地勸說,換成另一個人,只怕是要換一種方式打招呼了。

  楊恆也不曉得將司馬病後來的話聽進多少,再對照適才厲青原的神色舉動,心下更是確鑿無疑,一時間且喜且悲,且慚且愧,喃喃自語道:「我該死!我自以為是,我誰的話都不聽,硬是誤會了頌霜!」

  想到當日在太素閣前石頌霜滿懷喜悅來尋自己,他卻滿腔妒火,冷言冷語極盡嘲諷,累得她當場吐血,魂斷神傷而去;再想到石頌霜如今沉屙不起,心死如灰的淒涼景象,楊恆的心便像有柄尖錐在狠狠攢刺,往外滴著血。

  他恨不能掄起巴掌來狠狠給自己兩個耳光,步履越來越沉重遲緩,遠遠望到谷口,胸中的勇氣卻在不斷地消失。

  她還願意見他麼?她還能原諒自己麼?

  楊恆不敢確定,只感自己只是一個待罪的囚徒,正忐忑等待著抉擇與審判,恍惚裡他好似又聽見石頌霜那矜持而柔情深蘊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輕輕吟道:「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司馬病覺察到不對勁,停下腳步側目低問道:「楊兄弟,你沒事吧?」

  楊恆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突然揚手「劈啪」給了自己兩耳光,直打得雙頰紅腫唇角破裂,一縷血絲汩汩下流。

  司馬病一把抓住他手腕,勸阻道:「你這是干什麼?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冤家,都會作賤自己。」

  楊恆頹然放下手,自責道:「我已鑄成大錯,無論如何,我都得去見頌霜,懇求她原諒。」

  一念既決,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大哥,我真的沒事。」

  司馬病道:「這就好。楊兄弟,你早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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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6:57:26
第八章 永遠


  天是藍的,心是灰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有波瀾,沒有光彩,平淡得便如同山谷間淙淙流過的那一條小溪水。

  屋外很靜,林婉容和小夜的說話聲低低傳來。

  她聽到了林婉容無可奈何的輕聲嘆息,因為就在前一刻,小夜端著自己只喝了一小口的藥碗失望地走出門去,而同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在重複發生。

  午後的春光明媚,像一縷縷銀絲般洩落到屋裡。

  她半躺半坐在床上,慵懶地不想動一根手指,只是百無聊賴地點數著窗外那株碧綠的石榴樹上的葉子。

  每天,她都會數上幾次,然而每回點數出的答案又各不相同——有的綠葉零落了,有的嫩芽悄然爆出。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屋裡收拾的很乾淨,但沒有一面鏡子,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反光的東西,它們都被小夜偷偷地收走了,似乎唯恐她見到自己病中的面容,但恰恰是這樣的一個舉動,使她根本無需照鏡,便知道自己此際的容顏必定憔悴異常。

  可這又如何?那丫頭這麼做純粹是多此一舉,見著也好,見不著也罷,其實她壓根不在乎自己此刻的美醜。也許,假如自己真是個醜八怪,反不會徒惹這多痛苦。

  念及小夜,她空洞的心扉裡宛若注進了一點兒生氣,沒想到,她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偏又在這樣一個時刻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奇怪的是,她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欣喜興奮,更不會因而原諒那個人。

  她只會愈加地恨他——恨他不僅傷害了自己,還恬不知恥打起了小妹的主意!

  十多年前,由於自己的過失,害得小妹顛沛流離孤苦無依:十多年後的今天,她已不復那個徬徨無助的羸弱小女孩,再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她!

  就在那一瞬,她驀然意識到自己絕不能死,必須活著,活著才能保護小妹從此不受傷害;活著才能有希望為母親報仇!

  於是她勉強說服自己,開始進水吃藥,可那又是何其的艱難!每一口藥,都無比的苦澀難嚥;每一口藥,都在讓自己回味心傷的滋味。

  面對如此特殊的病人,連號稱魔道第一神醫的毒郎中司馬病亦沒了脾氣,他能妙手回春,可心傷如何能治,一顆已死之心又怎樣才能重新復活?

  司馬病辦不到,外公一樣辦不到,縱然他是正魔兩道同仰共欽的劍聖,縱然他能御劍三千里,上天入地在一夜之間便擒住南宮北辰,將這魔頭交給了義父關押,但他同樣不能喚起自己的生機。

  至於自己的生父嚴崇山,似乎又有很多天未曾見著他了。

  小夜說他是外出替自己採藥去了,可什麼藥,需要耗費這麼久的時間?十有八九,他是去找楊恆了。

  可即使找到了楊恆又能如何,來與不來,懇求或者施捨,她都不要!

  覆水難收,自古如此。就像鏡子碎了,一定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一樣。

  依稀之中,她聽到屋外有人低語,短暫的靜默之後,門徐徐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有那麼一剎那,她的呼吸驟然停止,陽光、清風、光陰……屋裡所有的一切仿似都被無形地凝固,完全定格在那道熟悉的挺俊身影上。

  可是很快,這一切又恢復如常。

  她的視線繼續停留在那株石榴樹上,卻不知自己在看什麼,數到幾了?好似他從屋外帶進了一股洶湧的風暴,將自己的心扉吹捲得一團混沌,沒了感覺。

  不,還是有感覺的。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爭氣地躍動,同時,還有他的心跳和呼吸的律動。

  他站在門口有那麼一會兒沉寂,而後輕輕虛掩上屋門,走到床前。

  她無動於衷地望著窗外,只當進來的這個人並不存在,然而他的身影,他的氣息,卻像無孔不入的魔咒,攪動著自己的靈魂。

  「頌霜……」他站在那兒,低沉的嗓音裡透著深深的愧疚與憐惜,輕聲道:「你這麼坐著會著涼。」

  她的心不爭氣地漏了一拍,幸虧麻木冰冷的神情將一切都掩飾得很好,未曾被他發現,心裡卻在想著:「都到這時候了,你又何必虛情假意來看我?小妹就在屋外,那串定神念珠也一直戴在她的腕上。」

  只是這番話,她即不恥也不屑說出口,於是他揉搓著雙手,也跟著陷入了冗長壓抑的沉默裡。

  終於,他低聲道:「那晚在東崑崙,你被南宮北辰打成重傷,我遲到了半步未能及時施救,等我逐走南宮北辰,回過頭來找你時,正聽到厲青原在林中向你求婚,而你……對他說了聲『好啊』——」

  原來如此!

  石頌霜頓時明白了造成這所有傷痛的緣由,芳心之中卻感到一股無處訴說的憤懣悲涼,甚而覺得事情竟是那麼的可笑,就聽楊恆澀聲說道:「所以等到你前往雄遠峰找我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嫉妒,一心想傷害你,讓你難受,好出一口氣。」

  「不用說了,我全都明白了。」石頌霜的心像是被一支火把點著,痛苦地合起雙目,默然想道:「這是什麼解釋?荒誕,滑稽——僅僅因為偷聽到隻字片語,你就可以因此傷害我?」

  「不准接近小夜——」

  突然,她開了口。

  也許是很久沒有說過話,這嗓音乍然在耳邊響起,竟連自己聽著都覺得有些陌生,看到楊恆錯愕的表情,她提高了嗓門一字一字重複道:「不准你再接近小夜!」

  「你說什麼?」楊恆一頭霧水,怎麼也料想不到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石頌霜轉過頭,冷冷凝視他,失色的櫻唇緊緊抿成一道剛直的線條。

  楊恆隱約醒悟到什麼,解釋道:「我一直把小夜當做自己的親妹子,她是個好女孩兒,我只希望能盡我所能照顧她,保護她,但也僅此而已。」

  石頌霜緊抿的唇線微微上翹,露出一縷淡漠的譏誚,低聲道:「夠了,出去!」

  楊恆倒吸一口冷氣,沒想到石頌霜連話也懶得和自己多說,沉聲道:「對不起!」稍稍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低緩堅定,說道:「是我誤會了你,是我的錯。如果可以,希望你原諒我,希望將來我能夠好好補報你,絕不讓你再受到半點傷害。」

  「將來,你以為,我們還有將來麼?」她又一次重複道:「出去!」

  是的,她要他出去,而且必須是立刻,馬上!因為她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心弦在顫動,意志在搖擺,她害怕自己很快又會屈服在他的甜言蜜語裡,而她怎能容忍自己的軟弱?

  他曾是自己深愛的人,然而此時此地,她絕不妥協。

  不覺,她的貝齒咬破了櫻唇,一絲鹹鹹的血的味道喚醒了味蕾的記憶。

  她想起那半年多來風餐露宿,孑然漂泊的情景;想起他字字錐心,氣得自己吐血離去的畫面;也想起了小夜腕上的那串定神念珠……

  她想從中汲取到恨他的力量,給自己一個堅定的理由,但可恨那一縷愛意總不能消失,還在她的胸中激盪澎湃,纏綿悱惻。

  她閉起雙眸,不敢再看他的臉龐,彷彿那上面寫滿了讓自己心軟的咒語。

  可是他的聲音依舊能穿透所有,直抵她的心扉,讓她疼,讓她慟。

  「告訴我。」他低低地問道:「怎樣才能原諒我!」

  她的心怦然一顫,像是要活過來,卻又被倔強地按捺。

  「我不會原諒你的。」她說道,聽上去不像是自己的聲音,「永遠!」

  楊恆怔怔地望著她,眼神漸漸變得迷濛黯淡,他猛然跨上一步,臉龐幾乎迫近到她的面前,呼吸噴在了她的臉頰上,如同夏日午後的風一樣火熱。

  「那就讓我等你到永遠!」凝望著她近在咫尺,憔悴得似一朵即將萎頓凋謝的百合花般的玉容,楊恆用不容置疑的決絕語氣緩緩說道:「等到永遠也終結的那一天,我還會在你身邊。」

  她的心弦不由自主地劇烈波動,濃濃的酸楚和著淚水塞滿胸臆,滿溢到眸中。

  她急忙遏制住流淚的衝動,搶在自己失控之前,寒聲道:「離我遠點。」

  楊恆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痛苦,徐徐抬直身軀,那張俏臉離他越來越遠。

  忽然,他發現她的眼角有一點光亮在閃爍,晶瑩無瑕,宛若一顆美麗的珍珠。

  他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割開,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頌霜,記得麼?你曾經允諾過,你可以答應我提出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去見明燈大師,你做到了,還有兩件,我一直沒有機會說。」

  楊恆覺察到石頌霜神色裡逸出的譏嘲和不屑,堅持著繼續道:「我想知道,在『永遠』終結之前,自己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楊恆接著說道:「你知道,我從來都耐不住寂寞,更不習慣無所事事的等待,如果能夠為你做點兒什麼,那日子或許會過得快些。」

  石頌霜沒有說話,但她的睫毛在輕輕地顫動,慢慢地潤濕了,許久之後,她緩緩說道:「沒有用的,你這是多此一舉。」

  「是麼?」楊恆微微笑了,悠悠道:「反正人活著,就有所等待!即使是遙不可及,也總有一分希望。」

  漸漸地,她的心快軟了,快化了,然後變成又酸又甜的熱淚湧上了眼眶。

  「在浩瀚的大漠以北,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苦寒荒原,叫做『懷海冰原』,冰原的中央有一座黑水大湖方圓數萬里,名叫『星辰海』。」

  她別過臉,希望楊恆不會看到自己眸中的淚光,儘管明知這是徒勞。

  「聽外公說,道虛篇中記載:在星辰海中生長著一種阿耨多羅花,九百九十九年一開,花期僅一日即謝。花開有九辦,分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與黑白二色,每片花瓣如銅錢大小,金枝玉葉,高約三尺。」

  她艱難地喘了口氣,低聲道:「如果你能等上幾百年,或許可以摘到它。」

  楊恆點點頭道:「看天意吧,也許我運氣好,不用幾百年便能見到它,不然,就算這輩子守不到,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石頌霜的芳心莫名地一震,想到這個傻瓜有可能真會去到那渺無人煙的懷海冰原,於萬丈黑水之下苦守阿耨多羅花幾百年,不自禁地後悔起來。

  但楊恆已向她施禮告別,沉聲說道:「等我把手頭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去懷海冰原,你也要振作起來,這樣我會好受些。」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充滿眷戀與不捨,而後把心一橫走向門外,在右手探到屋門的一刻,他忽然道:「還有,小夜是我的結義妹子。」

  說完,他義無反顧地打開屋門,邁步走出,將一道挺拔的背影永遠定格在燦爛明媚的春陽裡。

  石頌霜眸中的淚水不可抑制地流淌下來,無聲無息地濕透了衣裳,雙手死死抓緊被縟,不讓自己哭出聲。

  「回來!」這兩個字情不自禁地衝到嘴邊。然而就在脫口而出前的一霎,她突然聽見屋外小夜的聲音在輕輕呼喚楊恆。

  石頌霜的嬌軀驀然變得僵硬,臉上越發蒼白,緊緊閉合的櫻唇將自己的話音牢牢鎖定在口中,再沒有發出聲來。

  屋門輕輕地掩上,隔斷了楊恆的身影,卻隔不斷從屋外被風吹送進來的聲音。

  她的心裡猛感無比的空虛與失落,甚而對楊恆產生了一股奇怪的怨恨,恨他走得如此灑脫帥氣;恨他又一次在攪亂自己的心境後,毫不負責的離去。

  他為什麼不留下繼續對自己死纏爛打,為什麼不使出種種無賴解數企求自己的原諒?

  也許,她會軟弱,會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

  也許,她會因此看不起他。

  恍恍惚惚之間,她聽到楊恆在屋外正低聲地向小夜叮囑什麼,儘管音量極輕,但她仍是聽見了,卻未曾留意到自己已功聚雙耳。

  「她若再不肯吃藥,就用強往下灌……嗯,她不會生氣的,你姐姐最疼的人就是你,但她脾氣很倔,你越是勸她,她越是不會答應。」

  她聽到楊恆在說:「另外不妨使些小花招,把她騙出屋來走動走動,最好弄幾條魚回來,哄她下廚,有事情做了,她的心情也能開朗點兒……」

  接下來的聲音逐漸模糊,她的鼻子發酸,淚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滴。

  楊恆的確沒有利用小夜的感情來刺激傷害自己,原來那也是個誤會。

  可是小夜會怎麼想?她看得出,這丫頭是滿心愛慕楊恆,一顆情竇初開的芳心早已牢牢系在了他的身上。

  心裡不由得一團亂麻,她忍不住恨恨想道:「這混蛋,害我們兩姐妹為他情根深種,我為何還要對他唸唸不忘?」

  但是她尋找不到答案,又聽小夜戀戀不捨地問道:「你這就要走麼?」

  她看不到楊恆在屋外的動靜,也許他只是點了下頭,就聽小夜低聲道:「要不就在谷裡歇息一夜吧,也許我爹爹今晚就會回來。」

  「不了。」楊恆蕭索地一笑,右手輕按在小夜的香肩上,說道:「我在她會煩心。」

  小夜輕輕地嘆息,垂下了眼簾,不願自己失望難受的樣子讓楊恆看見。

  可楊恆還是注意到了,心中一陣歉疚,柔聲道:「小夜,我還會來看你的。」

  小夜抬起頭,俏臉重新綻放出光彩。

  自己果真還有機會再來探望她麼?面對小夜喜悅的模樣,楊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敷衍的話。

  但聽小夜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等你。」

  我等你!這三個字像重錘一樣敲擊在石頌霜的心上,她已從中讀出太多的含意。

  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好似有雙手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是命運的雙手麼?

  正在這時,屋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忽地沉寂了下來,卻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息。

  「厲公子?」小夜的聲音裡帶著驚訝和猶疑,石頌霜的心又是突地一跳。

  厲青原又是為什麼而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努力思索,才記起雪峰二真的事。

  屋外,小夜和楊恆肩並肩而立,司馬病夫婦卻不曉得去了哪裡。

  厲青原面色慘白,青衫破裂,肋間一片殷紅,大踏步地走近過來,他的青冥魔槍已收入背後槍囊,向小夜微一點頭道:「我來探望石姑娘。」

  小夜的臂彎裡抱著冰龍,許是意識到了什麼,悄然瞥了眼楊恆,小聲回答道:「她在屋裡養傷,也不知這刻是否又歇下了。」

  厲青原怔了下,微露詫異道:「石姑娘的傷還沒有痊癒麼?」

  小夜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但聽楊恆冷冷道:「你這樣來,是唯恐她不曉得你勞苦功高,拼著性命逐走了雪峰二真?」

  「你高看我了!」厲青原步履不停,與楊恆之間的距離不斷拉近。

  兩人的視線絞殺迸濺,均都從對方的眼眸裡看見了彼此不屈的鬥志與敵意。

  儘管楊恆已知那是一場誤會,但若不是厲青原攪局,又何來如許風波,他的身軀佇立不動,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勢直迫對方,冷然道:「站住!」

  厲青原立生感應,整個人立時化作了一桿槍,筆直地矗立在楊恆身側,嘴角傲氣地上翹,卻掩藏不住內心的失意與鬱悶,譏嘲道:「你有那資格麼?」

  楊恆負氣道:「想再幹一架?」

  厲青原鳳目放光,毫不示弱地對上楊恆,淡然道:「樂意奉陪!」

  「阿恆,厲公子……」小夜站在兩人的中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怨懟道:「你們就不能讓我姐姐清淨片刻麼?」

  楊恆漠然與厲青原對視半晌,驀地油然一笑道:「我現在揍你,那是趁人之危,勝之不武。等你傷好之後,楊某隨時奉陪。」

  說罷也不等厲青原作出回應,楊恆灑然振衣往谷外行去,遙遙說道:「不要說我佔你便宜,咱們扯平了。」

  厲青原一愣神,覺得楊恆話裡有話似有所指,可一時半會兒又猜不透。

  小夜見狀手足無措,想去追楊恆,又放心不下屋裡的石頌霜。

  厲青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楊恆的背影,邁步走向屋門,伸手扣動門上的銅環。

  門裡久久沒有回應。厲青原手上稍一用力,推開了門,有一股淡淡的藥味飄出。

  他看到石頌霜失魂落魄地依靠在床上,眼睛癡癡地望著窗外,玉頰上兀自有兩行未乾的淚痕,他差點沒能認出眼前這少女,這便是曾經風姿卓越,明豔不可方物的謫塵仙子?

  她消瘦而蒼白,面頰深深凹陷,手背上青筋凸顯,指甲裡不見一絲血色,與其說面前的她是一個活人,還不如說是一具空洞的軀殼。

  怎麼會是這樣?厲青原心神震撼,良久才回過神來,臉上燃起怒焰,森寒問道:「是他欺負你了?」

  石頌霜恍若未聞,兩顆晶瑩圓滾的淚珠從眸中潸然滑落,那淚痕如刀口一般切割在厲青原的心頭,令他狂暴,徐徐道:「回答我!我說過,他若敢負你,我一定會殺了他!」

  「殺了他,殺誰……楊恆麼?」石頌霜迷迷糊糊地想到,突然一個激靈,如夢初醒道:「不關他的事,你……最好別問也別管。」

  厲青原心下已確定無疑,默不作聲地轉身往門外跨去。

  石頌霜一省,叫道:「不要去,我說了——不關他的事。」

  厲青原在門邊站定,沒有回頭,他抑制著憤怒道:「好,那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石頌霜搖搖頭道:「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

  厲青原再也克制不住,低吼道:「鬼話,你這是在自欺欺人!」

  石頌霜忽然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軟弱無力,像是深陷在一個噩夢中難以自拔。

  楊恆來了,又去了,帶著許諾,帶著那一絲幾不可能實現的希望。

  而今,厲青原卻又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身傷,一身血,一身怒,一身情。

  他每次都會被自己絕情的逼走,可每當在她需要的時候,又會重新歸來。

  她的心即將給撕裂成兩丬,楊恆的影子來回地在眼前晃動,晃動……

  驀然,厲青原拔身衝到床前,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腕,將她近乎粗暴的拉下床,一言不發地拉向門外。

  「你幹什麼?」石頌霜踉踉蹌蹌地跟著他的腳步,身不由己出了屋子。

  厲青原不答,徑直將她一直拖到溪畔,沉聲喝道:「看,看你的樣子!」

  他鬆開她的手腕,她像失去了憑依般萎坐在溪水邊,清澈的水面上浮現起她的倒影,幾十天來第一次,石頌霜目睹了自己的面容並不由自主顫了顫。

  「你在騙誰?你還想自暴自棄到何時?」厲青原罕有地像一頭怒虎般吼叫道:「你是不想活了?好,好得很!」

  他反手從槍囊裡拔出青冥魔槍的槍頭,塞進石頌霜的手心裡,說道:「那就痛痛快快了斷自己,何必在這兒活受罪?還讓別人陪著你一起難受,一起不自在?」

  他的眼睛裡像有兩團熊熊的烈火在燃燒,幾乎將她融化,繼續吼道:「動手啊,猶豫什麼?既然這主意是我出的,我自然會陪著你,到任何地方!」

  「當啷!」槍頭跌落在溪邊的山石上。她猛然撲到他的肩頭,「哇」地痛哭出聲。

  壓抑多日的悲傷委屈終於在此刻,隨著淚水盡情地釋放,如同決堤的大江。

  她多想,此時此刻倚靠的,是那個人的肩膀;她多想,這只是一場夢魘。

  忽然,她感覺到厲青原微涼的手輕撫在自己的肩上,在耳畔用從未有過的溫柔嗓音低低絮語道:「好了,好了,你總算哭出來了……」

  什麼叫「總算哭出來」?難道我不能哭麼?她孩子氣地想道,哭得更凶了。

  小夜呆呆地站在遠處望著這一幕,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憂愁,逐漸發現其實厲青原也是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儘管他有些傲氣,也有些懶散,但在他的身上同樣擁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魅力。

  唉,這樣的兩個年輕人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自己的姐姐,她是幸福的還是痛苦的——而自己呢?孤單單地站在這裡,好似一個完全多餘的存在。

  她不由羨慕起姐姐,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只毫不起眼的醜小鴨,迷茫地抬起頭眺望楊恆遠去的方向,心想那裡應是他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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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6:58:12
第九章 虎怒


  上千里外同一個春日的午後,楊南泰坐在自己的小木屋門前,修理著漁網。

  日頭暖融融地曬在身上很舒服,一壇喝了小半的酒放在腳邊,從壇口裡往外逸出誘人的香氣——這是楊恆前天從百多里外的城裡給自己買來的。

  他的這雙曾用以握劍殺人的手,如今編織縫補起漁網,不免稍顯生澀笨拙。

  但沒關係,很快就會熟練的,就像從前,自己不也是同樣不習慣握起鋤頭麼?

  清早楊恆離開時,他察覺到養子臉上欲說還休的神情,也明白要說的是什麼。

  但楊恆畢竟還年輕,還不懂得有些事並不似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甚至遠比那些深邃浩淼的仙家絕學來得更加複雜,更加隱晦。

  在收到真禪轉交的那封楊恆的親筆信函後,他足足想了五天六夜,才做出了決定。

  楊恆的信函很簡單,只有短短一行字:爹爹,我和媽媽需要你。

  看到信函的第一眼,他笑了,心裡在想:「兒子啊,你想得太美好,太單純了。」

  明曇恢復了從前的記憶,從前的一切就能重新恢復麼?

  雖然嘴上不說,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心裡始終撇不開一個人。

  她恨的是那個人;她想的也是那人,這個兒子是那人的,這個家也是那人的,而自己是什麼,其實自己也沒想明白,也不想明白。

  但他還是來了,回到她和楊恆的身邊。

  因為楊南泰知道,楊恆說得沒錯,明曇母子依然需要自己,這便是他決定回來的唯一原因。

  他曉得,楊恆還年輕,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守護在母親的身旁。當他不在的時候,自己就必須擔負起責任,讓所有的傷害與陰謀都遠離這個曾經飽受苦難的美麗女子。

  然而起初他並未打算直接露面,只想遠遠地守望著她,至少在一段時間內。

  畢竟,男人有男人的自尊。他可以為她付出性命,但也請允許自己保留作為一個男人骨子裡的那份錚錚尊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青天良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這才有了以後的事。

  搬到海邊漁村後,楊恆也曾幾次旁敲側擊,希望自己改變主意搬回家中。

  楊南泰也的確覺察到了明曇身上發生了某些變化,但這仍不足以改變一切。

  所以他繼續堅持,在守望中等待,在等待中編織縫補著手裡的漁網。

  當他補好漁網,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白天已開始變長,距離夜晚仍有個把時辰。

  這時候明曇拎著一個食盒走了過來。她將食盒放在了他的腳邊,然後把裡頭一碟碟熱氣騰騰的小炒擺放到楊南泰身前的一方小木桌上,說道:「我給你做了點兒下酒菜,還燉了一鍋湯。」

  楊南泰收起漁網,將手洗淨從屋裡拿出兩副碗筷,放在了小木桌上。

  明曇沒有動筷,沉默了片刻之後問道:「南泰,我真的是昏睡了七年麼?」

  楊南泰給自己倒上酒,黝黑的臉膛上瞧不出半點異樣,回答道:「是。」

  「可我為什麼總覺得在自己的身上似乎發生過什麼事情?」明曇輕聲問道:「像那天,青天良突然喊『大魔尊救我』,這是什麼意思?」

  楊南泰穩穩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說道:「可能是他和阿恆之間的秘密吧。」

  明曇注視著他,緩緩道:「南泰,你和阿恆陪著我在這兒隱居,是不是另有原因?」

  楊南泰淡淡地笑了笑,道:「你多心了,昏睡了七年才醒,難免會覺得很多地方不習慣,等過陣子適應了,也就好了。」

  他放下酒碗,看了眼天色,起身道:「走,陪我出海打漁。」

  明曇跟著站起身來,搖搖頭道:「你是不願告訴我實情,才故意要出海吧?」

  楊南泰拿起漁網掛在肩膀上,揚手召過那柄擎天古劍插到背後,說道:「走吧!」

  明曇瞧了眼擎天古劍,把碗碟收進食盒道:「這些可以帶到船上吃。」

  兩人相伴來到海邊,楊南泰解開自己小船的繩纜,跳上船去將手遞給明曇。

  明曇微微一笑道:「這點兒功夫我還有的。」足尖點地,提著食盒躍上小船。

  楊南泰揚帆出海,帆面吃足了風鼓漲起來,如一羽雪白的鷗鳥翱翔在天宇下,海面上粼光閃閃,被晚霞映染得彤紅絢爛,那落日便在他們的身後徐徐沉墜。

  漸漸地,漁村消逝在西邊的霞光之底,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明曇俏立在船頭,海風吹亂了她烏黑的發絲,幾點海鳥在極遠的天邊飛翔,吸引住她的視線,忘情地追逐。

  雲霞滿溢,海闊天空。她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另外一個世界,遠離了塵世,遠離了恩怨,甚而忘記了多日來的種種紛擾困惑。

  「呼——」在身後,楊南泰落帆張網,開始今晚的第一次捕撈。

  「撈上來的會是什麼呢?」她望著沉入海水裡漁網傻傻地想道:「會不會有亮晶晶的貝殼?」

  「忘掉過去吧,明曇。」驀地,她聽見楊南泰低聲對自己說道,心裡一顫。

  楊南泰凝視著她嬌弱的身影,徐徐道:「人要學會忘記,才可以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你要我忘記什麼呢?」她唇角泛起一抹微笑,「對我而言,過去的七年一片空白,即使想忘記也無從開始。」

  「不止是這七年。」楊南泰搖頭道:「你應該忘記得更多。」

  明曇抬眼遙望遠方的蒼穹,殘陽如血,輕輕如夢囈般道:「沒了過去,也沒了我。」

  楊南泰接口道:「不,那會是一個新的你。」

  明曇的眸裡幻動過一抹光彩,卻迅即向風雨裡微弱的燭火般熄滅,喃喃低語道:「我恐怕做不到,新的我……好像不太容易!」

  「嘩——」楊南泰收網,沉甸甸的漁網裡裝滿了還在拚命掙扎的各種海產。

  明曇不覺被吸引過來,驚喜地輕呼道:「啊,真的有貝殼,還是紅色的!」

  楊南泰解開漁網,將那枚紅色的酷似心形的貝殼揀出,在衣袖上搽拭乾淨,交在她的掌心裡。

  明曇將紅貝殼托在眼前,由衷地讚歎道:「多漂亮。」眼裡閃爍起欣喜的目光,就像一個得到心愛禮物的孩子。

  楊南泰看著她不說話,沉毅的臉龐上悄然露出一絲笑容,是那樣的嬌寵著她。

  忽然,他的笑容漸漸消失,眉宇低沉逸出一絲殺氣,明曇登時驚覺,順著楊南泰的視線向西望去,海面上由遠而近飛來十數道人影。

  及至裡許,那些人影倏忽散開,分向兩翼延伸包抄,隱隱將小船圍住。

  「天心池、雪峰派……還有神會宗?」儘管這些人明曇一個不識,但還是認出了他們的身法,從而迅速判斷出對方的來歷。

  可她的心中卻越發疑惑,情不自禁地攥緊掌心裡的貝殼,望向楊南泰。

  楊南泰仿似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彎下腰來分揀著網中的魚貝,雙手沉穩依舊。

  「衛道士?」明曇隱隱猜到了這夥人的身份,心頭一沉道:「他們是來找你的?」

  楊南泰不置可否,回身取過酒罈仰頭喝了幾大口,這才回答道:「無所謂。」

  明曇滿腹疑竇道:「可……他們怎會找到我們的?」

  楊南泰心中雪亮,這夥人定是仙林四柱派出擒拿明曇的死士。

  無需問,潛伏在滅照宮中的內奸早將明曇恢復清醒,隨楊恆而去的消息傳遞了出去,故而仙林四柱早盯上了自己,否則絕不可能找到這座海邊漁村。

  楊南泰更進一步他醒悟到,這十八個來自三大門派的年輕死士已埋伏在漁村周圍多時,只因忌憚楊恆驚世駭俗的強橫修為,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機會來了。

  也好,就讓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趁早出手,早死早投胎!

  不一刻,包圍圈業已形成,整齊劃一地向著小船收緊,迫至十丈開外又停住。

  明曇又看了眼楊南泰背後的擎天古劍,腦海裡閃念道:「莫非他早有預料?」

  這時一名天心池的中年男子飄身出列,遠遠向小船方向一抱拳道:「明曇師叔,楊二先生,在下高建齡,多有叨擾了。」

  楊南泰壓根沒用正眼看他,繼續背身撿拾,令得高建齡一陣尷尬。

  明曇已穩住心神,和聲問道:「原來是天心池的高師侄,不知有何指教?」

  高建齡面無表情,只是語氣裡還含著三分恭謹,回答道:「我等奉宗盟主之命,特來促請明曇師叔前往長白山作客幾日。」

  明曇一凜,方才明白這十八名衛道士竟然是來找自己的!

  她更從高建齡稱呼宗神秀為「宗盟主」而非「宗掌門」的細節裡,推斷到這是一次仙林四柱的聯合行動,然而奇怪的是,十八名衛道士中並無一個雲岩宗的弟子,或許是為了避嫌?

  「請我作客?」她敏銳地意識到內情絕不會那樣簡單,問道:「能否說清楚一些?」

  「不必了。」楊南泰忽然插話,淡然道:「她不會去。」

  高建齡面對楊南泰時連那份起碼的表面恭謹也失去了,冷笑道:「這事似乎不該由楊二先生說了算,還請明曇師叔自己拿主意。」

  這也難怪,就在數月前的東崑崙一役裡,楊南泰神威凜凜勢不可擋,立斃包括孫霸謙在內的眾多天心池高手,再加上楊恆的那筆帳,雙方委實仇深似海。

  楊南泰猛回身,犀利的目光如鋒刃般射落在高建齡的臉上。

  明明兩人相隔足有七八丈遠,但高建齡仍不由自主地往後飄退列,警覺道:「你想怎樣?」

  楊南泰蔑然一笑,大步走到明曇身邊道:「我是她的丈夫。一切事,我擔待!」

  明曇的眼裡不禁煥發出異彩,嘴唇動了動,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默默站在楊南泰的身旁,彷彿已將所有的話語權都交託在這個足以信賴的男子身上。

  高建齡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緊張過頭,低咳了聲道:「明曇師叔,你七年來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應該有個交代,不是麼?」

  「住口!」楊南泰面頰的肌肉繃緊,露出一絲往昔金戈鐵馬的猙厲,虎目迫視高建齡道:「你聾了麼,她的事都由我來擔!」

  高建齡漸漸醒悟到其中關節,嘿然道:「敢情明曇師叔還被蒙在鼓裡!」

  明曇終於按捺不住,搶在楊南泰之前道:「是什麼事,你說!」

  高建齡得意地瞟過楊南泰,開口道:「當年明曇師叔孤身闖山東崑崙,不幸中了楊惟儼的奸計,被他……」

  「呔!」

  楊南泰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喝,截斷了高建齡的話語,左掌在前右掌在後,赤氣騰騰捲蕩出兩道雄渾掌風,在半空中匯流成潮。

  他的身軀同時拔起迫近高建齡,轉瞬間兩人的距離已不到五丈,雙掌合璧,再往外推出第三道勢大力沉的掌勁,猶如後浪催前浪,化作一團洶湧狂怒的紅色霧濤,不可一世地湧向高建齡。

  高建齡做夢也料不到楊南泰會說動手就動手,待到反應過來,對方的赤荼離火掌勁浩蕩奔湧,已迫在眉睫。

  但他也不愧是天心池精心培育而出的衛道士,彈指之間掣出仙劍呼喝前劈,將湧來的霧濤一斬為二,身子卻也禁不住巨震往後踉蹌。

  楊南泰大步流星越過海面,左手立掌如刀疾劈而至。高建齡的劍招用老,右臂酸麻,已無力抵擋,只得提左掌招架。

  「砰!」

  雙掌交擊,他的身軀又被震退丈許,不由自主撞在了右側那卷呼嘯激盪的赤荼離火掌勁上。兩下的巨力交匯,高建齡再也支撐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記悶哼,仰面往海裡跌落。

  在場還有十七名衛道士,但這番兔起鶻落實在太快,而楊南泰的強悍亦遠遠超乎了他們先前的認知。等到眾人回過神時,高建齡已然慘敗。

  「高師兄!」五名天心池弟子縱身奔出,一人接住高建齡下落的身軀,其他四個各拔仙劍衝向楊南泰。

  楊南泰並不戀戰,閃身飛落回小船上,他並不在乎這四個衝上來的天心池衛道士,卻不願被這夥人糾纏住,使得明曇落單。

  「高師兄!」懷抱高建齡的那名天心池女衛道士一聲悲呼,只見他面色赤紅,七竅流血,已經沒了呼吸。

  眾人又驚又怒,卻被楊南泰的雷霆手段深深震懾,一時不敢上前。

  明曇也沒想到楊南泰會在舉手之間便殺了高建齡,這樣一來剩下的衛道士勢必不死不休。然而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她陡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心中不寒而慄,低呼道:「南泰——」

  楊南泰神情如常,宛若沒出過手一樣,笑了笑道:「沒事,老虎不發威,就被當成了病貓。」

  他這麼做,其實並非純粹為了殺人滅口。

  事實上明曇的身世已傳遍仙林,即便高建齡不說,其他衛道士一樣會說,但此次這夥人殺上門來,對明曇勢在必得,絕無半分可供迴旋善了的餘地。

  因此,楊南泰才猝下殺手,一來先聲奪人,更重要的是盡力削弱對方的力量。

  然而十八名衛道士即便死了一個高建齡,仍然還有十七人之眾,而且每個人的仇恨與鬥志都被點燃,像一股燎原的火,直要將這小船吞沒。

  「楊南泰,你還命來!」一名神會宗的女弟子季雋沅咬牙切齒道,而她的授業師父正是命喪在大魔尊掌下的袁長月。

  「南泰,不要瞞我好麼?」身旁是明曇低聲的哀求,「究竟我做過了什麼?」

  楊南泰面如盤石,淡淡道:「你別多想,相信我。」

  明曇心扉揪緊,柔聲道:「你……是害怕說出了真相,我會受不了,是麼?所以你寧可殺人,寧可豁出性命,也要瞞著我。」

  楊南泰面頰上的肌肉微一跳動,緩緩道:「阿恆快回來了,他會希望你平安。」

  「阿恆……」明曇越發地醒覺到自己在過去的七年裡,必然犯下了可怕的、不可饒恕的罪行。無奈那段記憶一片空白,無論如何搜索挖掘,都無法尋找到一點痕跡。

  「上!」一名身著道袍的雪峰派衛道士揚聲呼喝,與五名同門布成劍陣直壓小船。

  與此同時,除了懷抱高建齡屍體的那名弟子外,其他四名天心池衛道士亦從正面奔襲而至,前後呼應夾攻楊南泰。

  他們雖然出身於不同門派,各自精擅的絕學亦大相逕庭,但早在成為衛道士的第一天起,就被安排在一起,進行過近乎殘酷的秘密訓練,相互之間配合默契,哪怕一個眼神都足以領會彼此的用意。

  「喀!」楊南泰一掌拍斷桅桿,跟著用左掌將它推向六名雪峰派衛道士。

  儘管只是一根折斷的桅桿,但在楊南泰的掌力催壓之下,不啻有泰山壓頂之威。雪峰派衛道士不敢怠慢,齊出左掌將桅桿震碎。

  僅僅這一遲滯,楊南泰壯碩魁偉的身軀,已撲向迎面襲來的四名天心池高手。

  他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漁網,幕天席地向四人頭頂罩落。

  天心池衛道士猝不及防,又知漁網極為柔軟,一旦被兜住著實凶多吉少,忙側身出劍劈斬。

  「呼——」楊南泰左臂猛振,將漁網凝成一束,像條怒龍般捲住左側一名衛道士的仙劍,喝道:「撒手!」

  那個衛道士自然不願這般輕易地失去仙兵,急忙沉身運勁回奪。

  孰料他剛一使勁,楊南泰陡然鬆開漁網。

  「嗚——」那漁網的一頭已被打結成團,藉著天心池衛道士的回運之力聲威倍增,像一柄鐵錘般砸中他的胸膛。

  「哇——」這名天心池衛道士吐血栽落,正面的攻勢登時受挫。

  楊南泰毫不停留,凌空跨步迫向雪峰派數組。

  六名衛道士身不由己地轉攻為守,沒想他的虛晃一槍,已站回船頭,隱隱牽制住正準備出手擒拿明曇的一眾神會宗衛道士。

  楊南泰神情自若,環顧群雄,聲音沉緩如故。

  「你們,別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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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6:58:46
一劍驚仙《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擎天

  紅日西沉,皎月東昇。海面上起了風,洶湧澎湃的怒濤像被驚醒的野獸,狂暴地擊打著小船,將它推上浪尖,又摔入谷底,反反覆覆樂此不疲,如同遊戲,卻將生與死置於一瞬之間。

  楊南泰挺立在船頭,迎著風與浪,穩穩地遮擋住身後的愛人。他的左腿上鮮血淋漓,那是一名神會宗衛道士奮力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道印記。而他沒有時間包紮,只能暫時運用滅照魔氣封住傷口周圍的經脈,止緩住外噴湧的鮮血,此時的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抑或是沉寂。

  明曇就站在他的背後,身上沒有一絲傷,甚至連漫天飛濺的血珠也沒有沾上半滴。

  她的視線被他寬闊的肩膀遮攔,彷彿隔離於血雨腥風外,心中的思緒卻激盪如潮。

  ──這個男人,他的雙手足以擎天,卻一直守侯在她身邊,為她握鋤,織網。

  就在驚濤駭浪的催壓中,就在衛道士充滿仇恨敵意的目光逼視下,她的心忽然變得溫暖而酸澀,記憶跳過那空白遺失的七年,回到了極遠的地方……

  她又一次,而且是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深深意識到,自己實在虧欠這個男人太多太多,多得她不敢也不忍去計數;多得她哪怕付出自己的所有也無法回報。

  然而她還有機會為他付出所有麼?

  突然,一陣高亢的劍鳴劃斷了她的思緒。六名雪峰派的衛道士兩前四後已迫近至距離小船不到五丈遠的低空中。後排的四名衛道士兩人一組,各自探出左掌抵在前排兩名衛道士的背心,將自身的仙家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同伴的體內。

  那兩名衛道士雙手持劍,劍尖斜斜下垂遙指楊南泰,清澈如泉的劍鋒上亮起一蓬青色的霧光,慢慢地鼓脹成一團飛轉的光球,發出激越的顫響,直壓過四周狂風怒浪的咆哮聲,扶搖響徹幽暗的天宇。

  經過一輪又一輪驚心動魄的惡戰,十八名衛道士中已有三人被楊南泰擊斃,另有兩人重傷,如今保有戰鬥力的仍有十三人之眾。

  但這樣的犧牲僅僅換來楊南泰左腿上的一道劍傷,代價之大令人驚心。

  更麻煩的是,衛道士們終於醒悟到了己方的一大失策,那就是他們所選擇的戰鬥地點。原本以為,在這浩瀚無垠的汪洋大海上,可以避過所有人的耳目,事後也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但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腳下的大海也是個陷阱。

  他們必須騰出本已有限的人手來照料戰死又或重傷的同伴,否則跌入海中,轉眼之間就會被洶湧的怒濤席捲得無影無蹤。

  於是他們不得不改變策略,由六名雪峰派衛道士擔負起正面絞殺的重任,希望能盡快地解決戰鬥,減少同伴的傷亡。而這一切,全因楊南泰的強悍和智慧遠遠超出了他們事先的估計,從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

  這本是一場力量對比懸殊的圍捕行動,而今事態的發展顯然正在失去控制。

  這時候,兩團光球中散發出的青色霧氣不斷向小船湧來。海面掀起的浪濤擊打在青霧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隨即粉身碎骨化作無數細小的冰珠,劈劈啪啪濺落到小船的甲板上,砸出一個個豆粒大小的凹坑。

  「青陰劍雷──」作為仙林四柱曾經的衛道士,明曇對這門威力奇強的雪峰派絕學早有耳聞。它需施法者將自身真元轉化為青色劍!,凝束成球聚於劍鋒,一旦發出風雲變色,石破天驚,遠勝於尋常劍仙的御劍飛擊。

  但這門神功對施法者的功力要求極高,即便是享譽仙林的雪峰五真之中,也只有無極真人能夠獨立施展。如今六名雪峰派衛道士分作兩隊,每隊三人的功力簡單相加可在百年上下,等若兩大仙林頂尖高手在聯袂合擊楊南泰。

  明曇可以清晰地聽到楊南泰逐漸粗沉的呼吸聲,他的體內冒出絲絲縷縷的紅色煙氣,猶如半透明的氣囊籠罩周身,抵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劍氣侵襲。

  然而明曇深知被動的防禦絕非明智之舉,這點楊南泰不會不清楚。他沒有搶先出手攻擊雪峰派衛道士,惟一的理由仍是因為自己──他不想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範圍之外,以免兩側和後方的衛道士趁虛而入。

  楊南泰甚至比她更加瞭解自己。早已預料到,面對衛道士的緝捕,她十有八九會選擇放棄抵抗束手就擒。而他是唯一能阻止這種可能發生的人。

  「南泰……」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該說些什麼,一顆心在極度矛盾中痛苦掙扎。

  「讓我跟他們走吧。」她低聲懇求道:「不能為了我一人,令更多的人無謂犧牲。」

  「為什麼不能?」第一次,楊南泰斬釘截鐵地拒絕她,不給她一絲反駁的餘地,「為什麼犧牲的一定是你?就算你心甘情願跟他們走,我也一定會將你奪回來!」

  明曇的心亂了,淚水情不自禁地湧出眼眶。

  「嗚──」六名雪峰派衛道士立時察覺到楊南泰的心神微分,兩團光球劇烈顫晃,迸射出一束束雄渾耀眼的青色雷光,長長地光影拖曳過擦黑的天際,爆發出隆隆轟鳴俯衝向小船。每一束雷光,都足以令這樣的一葉扁舟粉碎上百回。

  「呵──」楊南泰宛若一尊神威凜凜的天神,口中發出一記低沉的嘯音,蓄勢已久的鐵掌凌空疾劈,掌勢迅猛而老到。一蓬蓬血紅色的狂飆奮勇進擊,激撞在青雷之上,爆綻開絢麗奪目的漫天華光。

  兩名天心池衛道士,三名神會宗衛道士趁勢撲向小船,分從左右兩側夾擊楊南泰。

  「混蛋!」楊南泰面不改色,低低罵了聲,撤出左掌如拖著千鈞巨石緩緩往三名神會宗衛道士身前推去,正是他在七年幽禁生涯中自創的「六壬神掌」。

  「砰!」掌勁交擊,神會宗衛道士合三人之力堪堪抵住楊南泰無堅不摧的掌力。但他的右側卻是城門洞開,兩名天心池衛道士雙劍齊出長驅直入。

  楊南泰一聲虎吼,提起右腿踹飛其中一柄仙劍,可仍有一柄朝他的腰肋刺到。

  「叮!」就在劍鋒即將刺破楊南泰護體真氣的一霎,始終形同夢遊的明曇突然拔出他背後斜插的擎天古劍,將刺來的仙劍挑偏。

  楊南泰的眼睛亮了起來,卻什麼也沒有說。他知道,明曇終於做出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最後抉擇,要與自己同生共死、同進共退。而那柄一直未曾拔出的擎天古劍,其實正是為她而留。

  消除了心中的顧忌,他便如同一頭掙開枷鎖的猛虎,側身探臂抓向那個丟失了仙劍的天心池衛道士。對方駭然閃避,飛腿踹向楊南泰小腹。

  砰然一記悶響,楊南泰腹部中招。但這個天心池衛道士只覺得自己的左腳像是踢在了一塊堅硬的磐石上,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趾骨斷裂的脆響。

  沒等回過神,楊南泰的大手已抓住他的胸襟,振臂往前方擲出。

  「轟!」鋪天蓋地的青雷頓時將這名天心池的衛道士轟得血肉橫飛,化為烏有。

  在對方因為誤傷同伴而發愣的一瞬間,楊南泰深吸口氣壓下小腹翻騰的氣血,闊步橫空迎著青陰劍雷,凶悍地衝出固守了多時的小船。

  「砰砰砰砰!」浩蕩磅礴的掌力劈擊在青雷之上,硬生生轟開一條通道。

  在小船上,明曇舞動擎天古劍攔截下神會宗的衛道士。而那名天心池的衛道士,心傷同門之死,已殺紅了眼,像瘋了一樣從後頭追殺楊南泰。

  「你們趕緊撤吧,」明曇仍試圖盡最後一次努力,「等我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後,一定會給宗盟主和各派同道一個交代。」

  然而她的言語在這已陷入瘋狂的血腥殺戮中,顯得特別的蒼白。

  「賤人!」目睹同伴接二連三的死亡,一名神會宗的年輕衛道士終於忍不住從口中蹦吐出惡毒的咒罵,「全都是因為你!」

  「賤人?!」明曇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如此狠毒的字眼叱罵自己,而且還是一位與她有著極深淵源的神會宗衛道士。

  她感到一陣的暈眩,完全依靠本能格擋著刺來的劍刃,顫聲道:「為什麼?」

  「呼──」不等那名年輕的衛道士回答,一具天心池門人的屍體已如同石彈一樣向他撞到。年輕的衛道士一驚,認出此人正是剛才那個從後追殺楊南泰的同伴,須臾之間業已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首。

  他悲憤中糾集著慌亂,再顧不得攻擊明曇,下意識地伸左手接住了屍體。「噗!」一隻血紅的手掌從屍體的腹部穿出,如刀鋒般插進他的胸膛。

  「啊──」年輕的衛道士難以置信地低頭望向胸口上的那隻鐵掌,身子搖晃了下,抱著剛剛入懷的那具同伴的屍體栽落進怒濤澎湃的海中。

  楊南泰收回左掌,敵人又驟減三個,而他的後背上亦多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殺!」四名雪峰派衛道士呼吼著衝過來,另一個則抱著不一刻前被楊南泰用六壬神掌轟斃的同門的遺體,悲涼憤怒地仰天長嘯。

  「砰!」他將懷中的屍體毅然決然地沉入大海,向另外兩位正守護著同門屍首的衛道士縱聲大吼道:「都扔掉!」

  那兩名衛道士先是愕然地對視一眼,目光中漸漸泛起悲壯之色。他們情知,這位名叫去惡道人的決定無疑是對的,為了除魔衛道,為了完成使命,此刻已無法再浪費更多的人手去照料逝去的戰友。

  「砰、砰、砰──」一具具衛道士的屍首墜入海中,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那一點濺起的浪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狠狠剜著眾人的心。

  那名天心池的女弟子鞠建秋是本門中唯一一位毫髮無傷的衛道士。為了照顧她,師兄弟們將看護屍首和傷者的任務交給了她,令她遠離殺戮的風眼。

  然而猶如一場漫長的噩夢,五位師兄弟四死一傷,天心池衛道士的戰鬥力幾乎被楊南泰摧毀殆盡。她不由得淚流滿面,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義無反顧地催動真元祭出了天心池傳承數百年的御劍絕學「白山黑水訣」。

  潔白無瑕的劍芒洩落如瀑,烏黑深幽的罡霧濃烈如山,映耀在月色碧海之間,捲裹起暴怒咆哮的海潮,朝向楊南泰頭頂轟落。

  戰團中的衛道士紛紛撤身趨避,登時兩人面前的空間變得一馬平川。

  「小姑娘?」楊南泰眸中掠過一縷訝異的冷光,縱身迎上。

  面對鞠建秋玉石俱焚的一擊,他亦無法保證不會波及到身後的明曇。所以要將戰線盡力前推,離她越遠越好。

  他的身軀赤霧騰騰,像一團燃燒湧動的紅色雷火,迫入了黑滾滾的罡霧深處。

  「轟──」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紅黑白三色的光瀾似水晶般迸裂。

  鞠建秋的嬌軀高高拋飛,兀自緊緊抓著手中的半截斷劍,蒼白的俏臉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有那麼一霎,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而楊南泰的六壬神掌在最後關頭出人意料之外地猛然向右偏斜,大半掌勁落到了空處。

  縱然如此,她雪白的肌膚亦被熾熱的掌風轟得焦黑一片,全身經脈幾欲碎裂,嚶嚀一聲跌落向十數丈外的海面。

  「鞠師妹!」神會宗的女衛道士季雋沅縱身趕到,將鞠建秋接住。

  在另一端,小船已不復存在。楊南泰上身衣衫盡數碎成齏粉,赤裸的左肩上被鞠建秋的劍刃穿透,殷紅的熱血汩汩流下,搖搖欲墜地飛落在一塊碎斷的船甲板上。

  他伸手用大麼指抹去唇角的血絲,漠然說道:「我留你一命。」

  「南泰!」明曇躍上漂浮在海中的那塊船甲板,拈花指疾點他肩膀周圍的各處穴道,哽咽道:「求求你,別再打了!」

  楊南泰抬手握住肩頭的斷劍,屏住呼吸猛地拔出,身子禁不住搖晃,險些栽進海裡。他一聲不哼微微喘息道:「十七年來,我從未違拗過你。但今晚會是例外──我想你看見明早的日出。」

  才被風乾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她用左手貼住楊南泰後腰,將自己的薩班若真氣毫不吝嗇地注入他的體內。但這對於功力急遽耗損的楊南泰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

  「讓我來──」忽然,她的語音變得平靜,緩緩撤回了抵在他腰間的手。

  「明曇!」楊南泰立刻領悟到她要做什麼了,霍然回首道:「別幹傻事!」

  明曇含淚微微一笑,左手劍訣一引,已祭出了金身羅漢訣。

  她身劍合一,飛躍過楊南泰的頭頂,向著人數最為眾多的雪峰派陣營衝去。

  雲霄下煥發出金彩,層層疊疊的羅漢光影莊嚴肅穆,如潮水渲湧,遮蔽了月光。

  「轟!」雪峰派四名衛道士一死三傷,明曇的身軀亦如斷線的風箏翻轉跌落。

  「咄!」去惡道人睚眥欲裂,祭起雪峰派至寶混元鈸化作一束金芒劈向明曇。

  明曇體內氣血沸騰如注,望著當空劈落的混元鈸丹田已提不起一縷真氣。猛地身子一暖,跌進楊南泰堅實有力的臂彎中。

  「砰!」楊南泰的左掌拍出一蓬火紅罡風,頂住混元鈸,卻也無力將它激飛。

  「噗!」一名神會宗的衛道士趁虛而入,縱劍扎入楊南泰的後腰。

  楊南泰虎軀一顫,身子扭轉哢吧絞斷劍刃,飛腿側踢將那名衛道士踹得吐血昏死。

  他不由疼得眼前發黑,頭頂壓力驟增,混元鈸嗡嗡鏑鳴又趁機往下迫近了兩尺。

  四周的衛道士均知生死成敗在此一舉,齊齊奮不顧身地仗劍衝向兩人。

  楊南泰低下頭看了一眼懷中的明曇,柔聲道:「對不起,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不等明曇作出反應,他仰天長嘯,頭頂紅光暴漲,幻出一尊威武不可一世的元神,反手握住擎天古劍衝破肉身的羈絆射向高空。

  「鏗!」劍芒如電,混元鈸被擎天古劍應聲斬裂。氣機牽引之下去惡道人一記悶哼,嘴裡狂吐一口鮮血,嘶聲吼道:「快退──」

  然而他的提醒已經晚了,楊南泰的元神與劍華水乳交融,煥放出火紅熾烈的綺麗光瀾,發動滅照宮的「如日中天訣」向前轟去。

  海水翻騰,月色黯淡;一道道水柱衝天怒吼,空氣裡的溫度急遽升高,殷紅的血色刺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只聽見風雲咆哮,天地顫慄。

  「轟──」隆隆的巨響聲久久不絕,迴蕩在波瀾壯闊的夜幕汪洋之間。

  六名衝向楊南泰與明曇的衛道士猶如飛蛾投火,瞬間被幕天席地的紅光吞沒。

  「南泰──」她發瘋似地呼喚著他的名字,雙手死死反抱著他魁梧的身軀,在跌宕迸濺的罡風霧瀾中載沉載浮,被推出去好遠好遠,遠得看不見他的身影,遠得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那團血一樣豔紅炫目的劍華還在不停地擴展。去惡道人、季雋沅、鞠建秋,還有那些由於重傷而退至外圈的衛道士,也被毫不留情的席捲了進來。

  這一刻彷彿是末日來臨,海天間突然變得一片寂寥如死。漸漸地,漸漸地,光瀾開始褪淡,重新露出今夜淒冷的月色。大海像是一頭騷動不安的巨鯨,低低呼吼著,抖動起一道道銀鱗閃閃的波光。

  明曇懷抱楊南泰的肉身,孤零零漂立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上,呆如木雞。

  她的視野裡再看不到一個活人,廣袤無垠的海上空空蕩蕩,如同大雪過後的曠野,萬物沉寂,蕭索淒清,惟有海風還在耳畔嗚咽徘徊。

  「南泰……」淚水決堤,她的心頭空白一片,像死了一樣,甚而不覺得慟。

  忽然,她發現遠處的海面上有一點光亮,心裡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絲希望。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過來,那並不是楊南泰的元神,而是失去主人駕馭的擎天古劍,也似自己一般孤孤單單地懸浮在空中,搜尋呼喚著他的影蹤。

  「南泰!」她拚命衝過去,伸手握住了那柄光華黯滅的擎天古劍。

  寬厚的劍刃上龜裂出無數條彎彎曲曲的細小紋縫,就像她的心一般在破碎。手握處,劍柄兀自有一縷餘溫傳來,暖到她的心。

  「叮──」擎天古劍驀地發出一聲悠長淒涼的悲鳴,在她的手中碎裂解體。

  她呆了呆,看著碎落的劍刃殘片像一點又一點的螢火蟲般閃爍著微光墜落海中。海浪那樣湧來,又那樣湧走,便什麼也不見了。

  她的手上還握著那隻碎剩的劍柄,像是他在這世上留給自己的最後紀念。

  她垂下頭來,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張熟悉的,沉默而堅毅的面龐,微微合著眼,宛若睡熟了般。面頰上,有晶瑩的珠光在一閃一閃,那是她滴落的淚,冰涼冰涼。

  他的身體也似自己的淚珠般在冷卻。她努力將他抱緊,想用體溫溫暖。可沒用,他的身軀越來越僵硬,正在化作一座山,便如他來自的那座崑崙山,雄偉高大,永遠永遠地靜默了下來。

  她終於意識到,他真的去了,離開自己去向了另外一個世界。

  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將自己的面頰緊緊貼在他的。

  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與他靠近,感受他的真實。然而他只是靜靜地躺著,失去了溫暖的軀體再也無法將她擁緊。

  良久良久她抬起頭,耳邊響起他最後的聲音:「對不起,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淚水已經流乾,海浪飛濺在她的身上,沖刷走滿身的血污,卻帶不去一絲傷痛。

  她的視線慢慢地移轉向那柄擎天古劍。劍柄上,還殘餘著不到一寸的斷刃。

  她下意識地舉起手,將斷刃對準自己的咽喉,喃喃低訴道:「不,我要陪著你一起走。」

  一縷淒豔的血絲無聲無息從咽喉上流落,她的眼前彷彿閃現楊恆焦灼憂傷的面容,似在呼喊道:「媽,你不要死……!」

  她的心劇震了下,斷刃緩緩再向前兩分,疼痛伴隨著一股冰寒的感覺在擴展,在最後一霎終於艱難地頓住,眼裡泛起堅毅的光芒。

  ※※※※

  月上中天,海邊的高崗上多了一座墳冢。墳前的青石墓碑上,明曇用拈花指力刻下「先夫楊公南泰之墓」,碑文的下方還有一行小小的字:「妻宋楊氏,子楊恆泣立」。

  宋雪致──這是她出家前的姓名,塵封了幾十年沒想到還有記起的一日。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惟有海潮與海風和響,如同一曲為他送行的輓歌。

  宋雪致跪在墳前,將擎天古劍的劍柄珍而重之地放入胸前的衣襟裡,和那枚心形的紅色貝殼在一起。有它們在,往後無論去到何處,他的音容笑貌都將會如影隨形在她的身畔。

  夜深時分,她無處去買香燭紙錢,只好在他的墳頭上,一遍遍低頌著往生咒。

  不知何時,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沾濕了她的發端,她的衣裳。

  她已筋疲力盡,不知道楊恆會何時歸來,更不知他在看到眼前這幅淒慘景象後會是怎樣的反應?她什麼都不願去想,視線裡只有那方冰冷呆板的石碑。

  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和她一起揚帆出海,欣賞紅日西沉,彩霞滿天。

  此刻,他卻和她陰陽兩隔。

  他勸她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其實他不知道,她心裡是多麼盼望能夠忘卻過去種種,重新開始──和他一起。

  然而現在,她要做的不是忘記,而是牢記。牢記住他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牢記他留給自己的最後那道身影……

  一口微甜的滋味不期而至地湧上喉嚨,她的眼前旋轉晃動了起來。恍恍惚惚地,她看見四個臉戴銀色面具的怪客悄無聲息地朝著自己走來。在失去意識前的一刻,她忽然軟倒在潮濕的泥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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