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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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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15:10
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三章 長大

  屋外的天空慢慢亮了起來,東邊的天際朝霞蒸日,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氣。

  明月神尼瘦小的身影屹立在院子裏,風吹動她的緇衣,好久沒有說話。

  楊恆走到她的身後,背後的屋子裏傳來歡聲笑語,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長大了,真源。”明月神尼的聲音在風裏顯得有些飄忽輕渺,“那一句‘絕不可教您為難’,著實出乎貧尼的意料之外。”

  楊恆笑了笑,回答道:“人都要長大的,我也不能例外。”

  明月神尼點點頭,道:“說起來我這個師傅有名無實,但眼見你能卓然成人,貧尼心裏也欣慰得很。”

  楊恆沉默了會兒,輕聲而肯定地說道:“你一直對我很好。”

  明月神尼的嘴角泛起微笑,輕輕道:“明天,我會竭盡所能營救令堂。當年我捨棄明曇師妹,獨自逃生,苟活於世!十七年了,每一日,每一夜,貧尼都會身不由己地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假如明曇師妹能夠安然無恙地歸來,我的負罪感或可稍減。但這些年她卻因此受盡磨難與艱辛──幸好,在我有生之年,上天終於把贖罪的機會給了我。”

  楊恆注視著明月神尼,不由得百感交集。毋庸諱言,他曾經恨過她,埋怨過她,誤解過她,甚至從心底裏不願承認她是自己的師傅。

  然而此刻楊恆才猛然覺醒到,真正覺得抱歉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這位佛門神尼,為了十七年前的那樁變故,終日煎熬在悔恨歉疚之中,本想不負故人所托,盡其所能照料、培育自己,但自己卻從來沒給過她這個機會。

  或許師父與徒弟之間本就無所謂對錯與好壞,但她不應該這樣活著,十七年活在內疚與自責的重壓之下。

  老尼姑、娘親、明燈大師……乃至楊北楚、秦鶴仙,無論是正是邪,是男是女,每個人的心裏其實都蟄伏著一條看不見的毒蛇,拷問著自己的良知,噬咬著自己的心靈,越想解脫卻纏繞越重。誰能說,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

  楊恆深深吸了口氣,道:“師父,各有各的緣法,無人能夠強求。這些年來你內心所受的折磨,並不比我娘親遭遇的苦難輕。而當年的事,並不是你的錯。這點,我們都明白。”

  明月神尼霍然回首,不覺眸中有清淚,顫聲道:“你還願叫我師父?”

  楊恆望見她臉上的喜色,心中亦是一陣感動與輕鬆。他愈加發現,走出自己寬容待人,其實是一件快樂的事。可惜,這個道理自己剛剛才懂,而之前他已失去得太多太多,卻不知道是否還能挽回?

  他微笑著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儘管我離開了雲岩宗,但並沒有忘記是誰引我入門,教我讀佛經,慢慢學做人。”

  “好,好,好……”明月神尼一連說了三個“好”,竟似不知道除此之外何以來表達她此際內心的喜慰,“真源,能做你的師傅,是貧尼此生最大的驕傲。”

  她讓晨風帶走眸中的淚水,也吹散了心底的陰霾,舉步走出小院,不再回顧。

  楊恆沒有回屋,當明月神尼推開院門走出去的一霎,他看到厲青原就站在門外。

  他邁步走了過去。

  厲青原長身而立望向遠山,瑰麗的晨曦投射在他的身上,煥出一種奪目的光彩。

  “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待著?”楊恆懶洋洋地往門邊一靠,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喜歡熱鬧,”略微猶豫後,厲青原開口道:“閒聊只是浪費時間。”

  楊恆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眺望天宇,眯縫起眼睛道:“那麼,你不覺得這樣像根木頭似的站著也很無聊?”

  厲青原像是從楊恆的話裏聽出了什麼,警覺地轉首望向他。

  楊恆輕鬆自若地笑道:“別多心,我沒那個意思。其實我本想過來,對你說聲‘謝謝’──多謝你這段日子對頌霜的照料。可話到嘴邊,我覺得說不出口。左思右想,又覺得還是暴揍你一頓更合適。”

  厲青原的眼裏有了鋒芒,緩緩回答道:“我奉陪就是。”

  “多謝。”楊恆忽然說到,這個突然冒出的字眼令得厲青原一怔,花了半晌才領悟到其中的含意。楊恆沒看他,長長地呼了口氣道:“好啦!平心而論,你並不是個教人討厭的傢伙,但容易教人……忌妒。如果不是咱們的眼光同樣獨到,或許你我早已經成為好朋友。”

  厲青原的眼神漸轉柔和,卻皺了皺眉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幹了件蠢事,幾乎失去了她。”楊恆收起漫不經心的笑意,語音變得低沉,“過了明天,我又要遠行,因為還有幾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但時間不是問題──問題是你。”

  “你怕我趁虛而入?”厲青原的眼神再次變得犀利,“想要我遠離她?”

  “開玩笑,你會聽我的嗎?”楊恆笑了起來,“何況頌霜有她自己的主意,閣下也談不上趁虛而入。我是希望──你照料好她,給她快樂而不是煩惱。這樣,等我回來時,不至於因為她的憔悴憂鬱而心痛。”

  厲青原一句話也不說,凝視著楊恆的臉龐,片刻之後,他沉聲道:“你也可以留下來,這本就是一場公平角逐。”

  “不是角逐,而是選擇。”楊恆道:“只是這個選擇,要由頌霜來作。我知道你剛才對我的話心存疑慮,以為我是故作姿態。”

  他笑了聲,接著道:“可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在看到你站在頌霜身後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未必一定勝得過你。或許我的修為如今已高過你,或許我曾經和頌霜在一起過,但這些已無足輕重。”

  “頌霜是個獨立而有主見的女孩兒。”他悵然說道:“她有權利選擇,選擇那個真正能夠給她幸福和快樂的人。我原以為,這個人應該是我。但我傷害過她,離開過她,而你一直做得比我好。”

  厲青原若有所思地靜默許久,徐徐問道:“你剛才其實想說,你要重新開始追求她?”

  “那就看你怎麼理解了。”楊恆道:“我只是告訴你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厲青原不置可否,說道:“我不會給你太多機會。而且,我會做得更好。我不保證,在你回來前,頌霜是不是已經作出選擇了。”

  楊恆的眼眸深處有一絲幾不可察覺的痛楚閃過,也向厲青原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厲青原罕有地向他微微一笑,道:“那麼,你贏我的機會的確不多。”

  “別太自信,”楊恆哈哈一笑轉身往院子裏走去,“別忘了,我不是一個輕易被打敗,輕易認輸的人。”

  他剛走進院子裏,一眼瞧見西門美人從西廂房裏偷偷摸摸地溜了出來。

  兩人一照面,西門美人圓圓的俏臉上竟破天荒地露出羞赧尷尬之色,忙雙手叉腰先發制人道:“小和尚,你一清早地站在門外跟厲青原鬼鬼祟祟地嘀咕什麼?”

  “我鬼鬼祟祟麼?”楊恆笑道:“用西門老爺子的話說,你這是‘欲蓋彌彰’吧?嗯,讓我瞧瞧那屋裏住的是誰,不知其他人在不在?”

  西門美人張開臂膀攔住作勢欲行的楊恆道:“我不准你進去!”

  楊恆故作驚詫道:“那是為什麼?難道這屋裏有什麼人是我不能見的?”

  西門美人心虛道:“人家剛歇下,我是不想你去打擾。”

  楊恆眨眨眼睛道:“你都打擾他到天亮了,我進去一會兒也不為過吧?”

  西門美人氣急敗壞道:“小和尚,你壞死了,為什麼總欺負我?”

  楊恆見此情景,笑吟吟高舉雙手道:“好,我是壞人,屋裏那位是好人,這總成了吧。”

  西門美人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猛一跺腳一溜煙奔回自己的屋裏,“砰”地把門重重關上。

  楊恆抬眼望去,一輪旭日自東方噴薄而出,不由心情舒暢地大笑起來。

  ※※※※

  楊恆推門步入西廂房,就看到真禪剛剛坐回到榻上。楊恆笑嘻嘻脫了靴子,老實不客氣地把真禪擠到一邊,在床上盤腿坐下。

  真禪心裏發虛,比劃道:“剛才你去哪兒了,明月師叔和匡掌門都來問過。”

  楊恆面容一肅道:“正因為我出去轉了一圈,才知道你有大麻煩了。”

  真禪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咧嘴一笑比劃道:“別逗了,我還不清楚麼?你這傢伙越是一本正經,就越沒好事。”

  楊恆歎了口氣道:“的確不是什麼好事。你懷有懾仙玦的事情,蝶幽兒已經知道,而且還在酒館裏當著一干仙林人物的面說了出來。我不用腦袋都能想到,這消息不出明天,就會傳遍正魔兩道。”

  真禪眨了眨眼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問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楊恆滿臉愁容地看著他,回答道:“我倒有個法子能夠一勞永逸,就怕你不答應。”

  真禪想到當日祁連三妖為追索懾仙玦施刑逼問自己的情景,身子不寒而慄,急忙用手語催促道:“別跟我賣關子,你有什麼辦法?”

  楊恆哈哈一笑道:“我的法子就是趁他們還沒找到你,趕緊把自己洗淨切好,找個地方晾起來。”

  真禪卻沒心情發笑,搖搖頭比劃道:“洗乾淨可以,切好晾起來就不必了。”

  楊恆道:“可你能躲哪兒去,又能藏多久?魏無智銷聲匿跡那麼多年,到底還是教祁連三妖掘地三尺給翻了出來。打鐵還需自身硬,仙林中知道煉仙鐲落入石老爺子手中的人不少,但有幾個敢跑到黃山去鬧事?”

  真禪苦著臉道:“石老爺子是誰──劍聖!我一個雲岩宗的小和尚能和他比嗎?”

  “為什麼不能?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楊恆收起笑容道:“一樣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一樣是兩條腿的大活人,誰天生就低人一等,誰天生又高人一等?你這個雲岩宗的小和尚,為什麼就不能成為下一個劍聖?當然,鑒於方才我所見到的那幕,十有八九佛聖你是做不成了。”

  真禪起初聽得眼睛閃亮,心潮澎湃,可沒提防楊恆的最後一句急轉直下,又拿西門美人來說事。他本來是滿臉的苦惱之色,慢慢又換作滿臉的敬仰肅穆之色,湊近楊恆左右打量,嘖嘖點頭驚歎。

  楊恆五指張開,按住真禪面門把他推了回去道:“少來裝神弄鬼。”

  真禪嘿嘿搖頭詭笑,比劃道:“剛才跟我說話的那人,是你麼?真源,你將來無事可做了,去當個私塾先生也很不錯。”

  楊恆啼笑皆非,罵道:“我去當私塾先生,那你呢?乾脆回東昆侖接茬守墓吧。”

  真禪面色一黯,驀地醒悟到這是楊恆在婉轉地提點自己趨吉避凶之途。只要回到東昆侖,任那些獲悉消息的仙林人物如何垂涎三尺,也不敢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上滅照宮找自己麻煩。

  好在他不是楊恆,從沒不甘寄人籬下的骨氣,一想到有楊惟儼這塊擋箭牌,而自己確也想為母親守墓,當即點頭道:“這還像句人話。”

  楊恆見真禪接受了自己的建議,心下寬慰,暗運神息將屋子封起,問道:“你的懾仙玦修煉到了什麼境界?”

  真禪絲毫不會懷疑楊恆是在窺覷懾仙玦之秘,坦然道:“懾仙玦裏藏有一篇《魔真十誡》,每參悟出兩門魔功,就可以晉升一層境界。我守墓數月,也才剛剛突破到第三層的‘天之恆’,其中有一門‘血雨腥風’的絕學,怎麼也修煉不下去。”

  聽到這魔功的名字,楊恆亦是有點兒不以為然。但他不是明月神尼,對魔門神功從無鄙薄看輕之意,想了想說道:“好兄弟,咱們打個商量──能不能帶著我到裏頭兜一轉兒,讓小弟開開眼界?”

  真禪犯難道:“不是我不肯,而是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把你也帶進去。”

  楊恆輕笑道:“這個好辦,你只需開啟懾仙玦,我的元神自會跟著你一塊兒進去。”

  真禪將信將疑,也鬧不清楊恆葫蘆裏賣得是什麼藥,當下去念存思意守靈台,屋裏的景物逐漸褪淡,眼前浮現出汪洋般波瀾壯闊的赤色強光。

  楊恆運用從降龍羅漢蒲扇上參悟所得的分身運息奇術,將自己的元神一化為二。一半停留在體內監視屋內動靜,守護自己和真禪;另一半舒展出竅煌煌然又是一個自己的分身,攝住真禪元神在懾仙玦開啟的一刹那渡入其中。

  真禪的元神懸空在碧波萬頃的造化海上,愕然發現楊恆的元神果然也跟了進來。只是他的元神略嫌微弱,不似想像中那般壯大,卻不知楊恆只渡入了半數的神息。

  真禪也沒多想,朝楊恆比了個手勢,在前駕輕就熟地劈波斬浪渡向懾仙崖。

  因為有真禪在前開道,楊恆所受到的壓力與衝擊大減,兼之早習慣了驚仙令中的虛幻秘境,對此也不覺有甚吃力。

  兩人來到懾仙崖前,楊恆舉目觀瞧石壁上的那幾行刻字,暗暗稱奇道:“不曉得辟出這片秘境的先輩是哪位,睹物思人恁的霸氣十足。”

  一念未已,石壁上浮現出數行金字,照例是第三層天之仁境界前的提綱挈領的箴言,真禪也沒數過這些天自己到底看過了多少回這幾行字,靜靜待它消隱。

  不一刻石壁上有金卷展開,一位活色生香的半裸美女躍然紙上,輕歌曼舞極盡風流。饒是楊恆見多識廣,也禁不住一呆笑道:“真禪,難怪你修煉得這麼勤快。”

  真禪面紅耳赤,訕訕一笑,比劃道:“她唱的就是血雨腥風神功的心訣。”

  楊恆留心聽了一遍,問道:“真禪,每回你來過懾仙崖,心裏是否會湧起強烈的復仇念頭,恨不能立刻找到哈元晟,將他一劈兩爿?”

  真禪微露訝異,點了點頭。楊恆道:“你能克制住就好,由魔入聖從來不是坦途。”

  真禪一凜,隱隱明白楊恆擔憂的是什麼,而這正也是他一直以來所記掛的事。

  這時候卷上美女開始第二遍歌舞,楊恆輕笑道:“傻瓜,誰會因噎廢食?天天有美女相伴,蹁躚起舞,無怪乎你小子樂不思蜀。”

  真禪笑了笑,開始凝定心念參悟血雨腥風訣的箴言。過了一會兒,他完全沉浸其中,身子在崖下懸空盤坐,照著卷上美女五根纖指圓轉幻動的手姿模擬起來。

  楊恆守在真禪的身後不動。只看了兩遍,他已大體掌握這式“血雨腥風訣”的要領。這倒不是說他的天資和悟性勝過了真禪,而是純以目前天道進境而論,踏入雙泯之境的楊恆實勝其一籌。

  這就如同一位飽讀經書的碩儒,若去做一道秀才鄉試時的題目,自然手到擒來。

  在崖下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真禪的元神忽然出現異常,輕輕地晃動起來。

  楊恆並不急於立即出手襄助,而是一直等到真禪的頭頂開始冒出嫋嫋紅霧,才探出右掌按在他的背心,渡入一縷神息輕輕說道:“別管它,那是幻象。”

  又在真禪耳畔道:“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這兩句話正是楊恆起死回生,初悟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之境時,所秉持的破障真言,而今對於真禪不啻有對症下藥,醍醐灌頂之效。

  在他的神息引導守護下,真禪體內的真元漸趨平緩,身子也安靜了下來。

  這一下卻輪到楊恆驚訝了。他並未料到真禪會領悟得那麼快,不由想起祝融峰上明燈大師對自己所說過的話語:“你是我所見過天分最高的兩個少年之一。”

  莫非,明燈大師所指的另一個少年,便是眼前的真禪麼?

  望著好兄弟渡過一道難關,楊恆且喜且慰,更覺世事奇妙無比。哪怕只在一年以前,又有誰能想到自己與真禪這兩個雲岩宗的小和尚,竟會有這般的神奇際遇?

  ※※※※

  不知多久,真禪的元神從忘我之境中醒轉,愕然發現楊恆已不在自己的身後。

  他緩緩退出懾仙玦,回到了現實之中,只覺得丹田真氣充盈鼓蕩,渾身說不出的舒爽,仿佛身子輕逾鴻羽,只消窗外的風輕輕一吹就能飄起。

  他的心頭滿是喜悅,一下子還不能適應兩個世界裏的巨大反差,兀自覺得自己載沉載浮,好似還在造化海中搏浪弄潮。

  終於悟出了“血雨腥風訣”的真義,終於突破了曾經看來遙不可及的瓶頸。

  儘管他並不知道這一步的邁出對今後天道修行的意義何其重大,但仍能深切感受到體內脫胎換骨一樣的變化。

  靈覺滿溢,如同一汪貯滿靈台的清澈甘泉,方圓十丈內的動靜無需凝念即可洞徹若明。距離煉神還虛的巔峰,業已遙遙在望。

  假如有朝一日能順利踏過這道門檻,便能將無數正道耆宿魔門凶頑遠遠拋於身後,從煉氣強體轉而修神壯元,其中差異猶如雲泥之別。

  過了好一陣子,真禪才緩過神來。他睜開眼睛,一縷朝陽透過窗戶照在臉上。

  真禪愣了愣,心道:“難道我在懾仙崖前只待了一會兒。”

  他舉目望去,就見林婉容坐在桌邊小憩,自是特意留在屋裏守護自己,可楊恆已不知了去向。正感困惑間,屋門吱呀一開,西門美人從外面探進俏臉,張望了眼笑道:“小和尚,你總算醒了。大夥兒都等你一天一夜啦!”

  真禪這才曉得這其實已是次日的清晨,自己在懾仙玦裏待的時間可真不算短。

  林婉容含笑起身道:“醒了就好,如此我也不用留下來守著你了。”

  看著真禪傻愣愣的模樣,西門美人道:“呆頭鵝,今天可是公議的日子。”

  真禪如夢初醒,急忙下床穿鞋,取過烏龍神盾背在身後,比劃道:“真源呢?”

  “我在這兒。”楊恆站在門外笑吟吟地應聲,他的身後是整裝待發的明燈大師、桐柏雙怪、司馬病……當然還有石頌霜和厲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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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四章 不孤單

  忽如一夜東風吹到,千萬樹櫻花競相怒放,春意喧鬧枝頭。朝霞映染層林,雲氣如玫瑰色的薄紗輕輕漾動,更平添幾多嬌豔。

  天心池的弟子剛剛撤去神藏峰四周的封鎖,在山下守候多時的千百仙林豪客便爭先恐後湧將上來,一時人頭攢動,沸反盈天,人人希望能爭到個好位置。

  儘管名義上說是公議明曇的仙林大會,但誰都清楚,稍後定有好戲上演。

  去年歲末正道聯軍遠征東昆侖,在雄遠峰前殺得天昏地暗風雲變色,許多人事後聽聞,都為錯過這場熱鬧而後悔不已,如今能有機會一睹正魔兩道頂尖人物的爭鋒鬥法,自是無人願意失之交臂。

  在櫻花林的一大片空地上,天心池的弟子早早搭起了六座高臺。

  其中五座坐北朝南,呈扇形分佈,臺上分別豎有仙林四柱和祝融劍派的旗號,風吹日映大旗獵舞,甚是威武壯觀。

  另一座高臺卻孤零零地坐落在對面,明眼人一看即知那是為滅照宮群雄準備的。

  至於其他的各路賓客,或在兩側對號入座,或自找位置站著觀瞧,鬧哄哄的各尋門路好不嘈雜。

  楊恆等人來到櫻樹林時,那六座高臺空無一人,只有數隊天心池弟子在台下守衛。

  西門望遠遠瞅了眼安排給滅照宮的那座高臺,笑道:「他奶奶的,宗神秀也真會做人。明明恨得楊老魔要死,還特意給他準備了好座位。」

  「你以為他真有這番好心?」司馬病不以為然道:「他這麼做,一來是做給大夥兒看的,二來是怕楊惟儼在暗地裏搗鬼,故意用這法子將他激到明面上來。」

  西門美人東張西望,對真禪道:「小和尚,快找找看,咱們坐哪兒?」

  就見一名天心池二代弟子迎上前來,向明燈大師彬彬有禮地躬身問候道:「明燈大師,盛總監早已為諸位安排好了坐席,請隨我來。」

  眾人隨著那名天心池弟子往高臺行去,西門望看著四周熙熙攘攘的站立人群,頗有幾分得意,說道:「美美,瞧見了沒?這就叫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旁人得站著,妳爹爹就能坐著。他盛霸禪再狂,也得老老實實給咱安排安排。」

  西門美人嗤之以鼻,說道:「別臭美了,人家是看在明燈大師和阿恆的面上才請你上去的。要是你老人家自個兒來,就得用板斧砍棵樹做成板凳湊合坐了。」

  眾人聞言啞然失笑,西門望卻是罵不得又打不得,坐下來幹瞪著眼生悶氣。

  楊恆坐在了司馬病夫婦的身旁,另一邊挨著的是真禪和西門望一家三口。再過去才是明燈大師與石頌霜、厲青原。兩人之間隔了老遠,又被眾人遮擋,楊恆一眼望去,只能依稀看到石頌霜的半邊俏臉。

  他默默收回視線,環顧台下,希望能在人山人海裏找到小夜和蓬萊劍派眾人的身影,卻意外地發現了幾張有點兒熟稔的面孔。他凝神一想,頓時記起,這幾人正是數月前大破黑沙谷,從石樓裏解救出的祁連群妖。

  為首的那位無邊崖崖主赤吞霞和大惡谷谷主包不平並肩而立,隱藏在擁擠紛亂的人群中,若非兩人形貌特異,自己也未必能夠察覺。

  不覺日上三竿,六座高臺上的人遲遲沒有露面。在場群豪等得越來越不耐煩,紛紛鼓噪起來。

  「怎麼還不開始啊?盛霸禪呢,叫他快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也不曉得從哪里傳來三聲悠揚雄渾的鐘聲,壓下了七嘴八舌的吵嚷喧嘩。意識到這應是正道五派掌門出場的信號,櫻樹林裏的噪音登時小了許多,人人睜大雙目往臺上望去,都不想錯過這親眼目睹諸多正道巨擘齊出的難得機會。

  首先登臺的是身為東道主的天心池一眾長老耆宿,由盛霸禪引領登上高臺。接著,神會宗和雪峰派的來賓,在各自掌門的率領下,亦登臺入座。

  最後出來的是雲岩宗與祝融劍派的兩路人馬,明水大師與匡天正大袖飄飄連袂而行,其中含意再明顯不過。

  待到五派高人在臺上坐定,鐘聲又是三響,佇立在台下的天心池歲星院首座長老王霸澹朗聲道:「有請宗盟主——」

  話音落下,一身雪白道袍的天心池掌門人宗神秀,漠然行上高臺,在正中的空席落座。

  一時間,櫻花林裏鴉雀無聲,人人都在屏息注視這位傳說中的道聖。

  西門望啐道:「狗日的,好大的譜兒。」

  罵聲未落,南面的人群一陣騷動,像波浪般往兩旁分開。楊惟儼一人一劍,不帶親隨部屬,登臺而座。

  相隔百餘丈,他和宗神秀的目光在空中無聲無息地一撞,如有默契地各自垂下眼簾,對身周的喧鬧物議無動於衷。

  「哈哈,有趣。」西門望嘀咕道:「楊老魔孤身前來,可又將了宗神秀一軍。這什麼話都不用講,他們兩個已暗地裏鬥了起來。」

  楊恆默不作聲,眼睛掃過盛霸禪萎頓蠟黃的面龐,落定在宗神秀的臉上。

  似乎感應到楊恆的目光,宗神秀低垂的眼皮微微地動了動,卻終究沒向這邊望來。

  忽聽明燈大師道:「阿恆,沉住氣,宗神秀、盛霸禪巴不得你跳出來大吵大鬧。」

  楊恆點點頭,從宗神秀的臉上移開視線。

  台下的王霸澹上前數步,走入空場中央,向四周抱拳施禮道:「王某謹代表敝派上下,歡迎諸位貴客不遠萬里蒞臨長白,出席今日的公議大會。」

  剛剛起來的鬧音又低了下去,在場數千仙林豪客將視線聚焦在這位元歲星院首席長老的身上,均想聽聽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就聽王霸澹說道:「眾所周知,今日我等在此要公議的是什麼人:此人倒行逆施,荼毒仙林,殺人如麻,血債累累,雲岩宗的前任宗主明鏡大師和神會宗的袁長月袁長老,更是因她而死,可謂兇焰滔天惡貫滿盈——她是誰?」

  在場群豪中有一多半的人轟然應道:「大魔尊!」

  還有幾聲零零落落的辱駡聲在叫道:「我操這娘們兒十八代祖宗!」、「宰了這女賊尼!」均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在趁機起哄。

  楊恆抿緊雙唇,仍難按捺心頭的激動與痛苦。王霸澹的控訴,群豪的辱駡,像一把把刀子把他的心給切開,有一團火卻在越燒越旺,直欲從眼中噴出。

  真禪默默握住楊恆的胳膊,用力搖了搖,示意他冷靜下來。

  王霸澹待喧嘩聲音小了下來,繼續說道:「不錯,此人便是大魔尊!今日我們四大名門會同祝融劍派,便要當著天下同道的面公議其罪,繩之以法,替天行道!」

  他剛說到這裏,坐在西門美人後排的一個老者便高聲插嘴道:「還議他娘的什麼議?乾脆將她交給老子一刀當眾宰了,豈不爽快?」

  桐柏雙怪等人紛紛回頭怒目而視。那老者顯然並不認識前排坐的是誰,見有人注意到自己,不禁洋洋得意道:「怎麼,這婆娘無惡不作,老子說不得麼?」

  司馬病淡然道:「朋友,禍從口出,這道理還需要老朽來教你麼?」

  那老者自恃大庭廣眾之下,又有正道五大派的一眾掌門宿老在座,諒這醜駝子也不敢對自己如何,嘿然道:「嘴巴長在老子臉上,老子……」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面色大變發出驚恐慘叫,一條舌頭從口中不由自主地伸出,「哧哧」冒著綠泡飛速腐蝕融化,卻不傷及口腔。

  周圍眾人見狀不由駭然,一面往旁邊退讓,一面驚呼道:「是毒郎中司馬病!」

  聞聽此言,那老者面如死灰,哪里還敢上前挑釁,轉頭溜下臺去。

  楊恆明白司馬病是代自己出氣,更為震懾那些滿嘴污言穢語侮辱宋雪致的人。奈何看著那老者狼狽逃竄的背影,他心裏沒有一點解恨的快感,首次清晰感覺到身上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忽然對面高臺上站起一人道:「毒郎中,打從什麼時候起,你也成了滅照宮的走狗?天下人眾口悠悠,怕你的毒技再是厲害,也難以殺盡億兆眾生吧?」

  司馬病冷冷盯了那人一眼,鼻子低哼沒有理睬,緩緩撩袍坐下。

  西門望口沒遮攔,笑問道:「醜駝子,那不是你的老情敵褚惜衣麼?」不等司馬病應聲,他扯嗓子沖著空場中央的王霸澹叫道:「王靈官兒,你說了半天咋還不把人請出來?你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嗎?」

  眾人哄堂大笑,更有不少人附和道:「對,先把大魔尊押出來讓咱們瞧瞧!」、「咱們要見正主,沒工夫聽你瞎掰!」

  王霸澹皺了皺眉,回頭望向高坐在臺上的宗神秀和盛霸禪。盛霸禪向他微微頷首,似有所暗示。

  王霸澹會意,高舉雙手示意群豪肅靜,笑著道:「諸位稍安勿躁,在公議大魔尊之前,敝派還有一樁私事要先做了結。」

  東門顰不甘丈夫唱獨角戲,叫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娘急著回家做飯呢!」

  群雄再次笑得前仰後合,也有人暗道:「這對怪物夫妻好大的膽,竟敢當眾罵王霸澹。如今天心池大事當前,自會忍下,卻少不了秋後算賬。」

  王霸澹目光轉向桐柏雙怪這邊的高臺,找上的卻非東門顰,而是楊恆。

  他神情一肅,詞鋒驟轉咄咄逼人道:「真源,雖說敝派和你結下了不小的仇怨,但冤有頭債有主,為何不願等到今日公議大會上當眾解決,卻使出卑鄙伎倆,夜襲天下觀,殺傷我十數位門人子弟?」

  這一問盡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傢伙兒的眼睛不由得齊刷刷朝楊恆望來。

  楊恆也是一愣,搖頭道:「貴派造謠中傷,血口噴人的本事可算舉世無雙。」

  王霸澹微露怒色,提高音量道:「昨夜你潛入天下觀行兇傷人,還大言不慚自報家門,此事為我觀內上百弟子親眼所見,可謂鐵證如山!」

  楊恆聽王霸澹胡攪蠻纏,又覺好氣又覺好笑,說道:「奇怪,昨晚我待在留客鎮的客棧之中一步未出,何以分身百里奔襲天下觀?王靈官兒,你是老眼昏花了,還是居心叵測別有所圖?」

  王霸澹一改往日笑口常開的彌勒佛模樣,厲聲道:「真源,到底是誰在睜眼說瞎話?你說你昨晚留在客棧裏未曾出門,誰人能夠證明?」

  「哈哈,這下你算是問著了!」西門望用手一指自個兒的鼻尖,說道:「老子就能證明,楊兄弟昨晚待在客棧裏寸步未出。」

  王霸澹似乎早已料到西門望會跳出來作證,搖頭道:「西門兄,你何苦替他遮掩?」

  西門望怒道:「放屁!老子說話從來一是一,二是二,如假那個包換!非但老子昨晚和楊兄弟在一塊兒,老嚴、醜駝子,咱們大傢伙兒也都能作證!」

  臺上的金霸壯冷笑聲道:「誰不曉得諸位和真源關係親密,作個偽證又有何難?」

  明燈大師重傷未愈,強撐出席,坐在臺上一直未曾說話。他低咳幾聲,微喘道:「金長老,難不成和尚我的話你也信不過?」

  金霸壯面不改色,冷冷道:「大師的話放在從前,我自然信得過。可如今卻未必了。聽說令媛對真源情有獨鐘,為此不惜夜闖雲岩宗,大鬧至尊堡,攪得滿城風雨舉世皆知。大師愛女心切,難保不會偏袒真源。」

  明燈大師晦暗的眼眸中精光爆閃,似利箭般穿透虛空,懾得金霸壯心神劇震。

  他收住眼中銳芒,緩緩搖頭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眾人見宋雪致尚未現身,雙方已唇槍舌劍幹了起來,無不大呼過癮,俱都興奮道:「空口白話又有啥用,不如幹上一架,誰贏了聽誰的!」

  更有人竊竊私語道:「好嘛,明燈大師也發話替准女婿撐腰了。不曉得他和王霸澹、金霸壯打起來,哪個能贏?」

  旁邊便有人低笑道:「廢話,你沒聽說過『老丈人出馬,一個頂倆』嗎?」

  楊恆劍眉漸漸揚起,他沒有觀察此刻石頌霜的神色,只是一位冰清玉潔的豆蔻少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如此非議,情何以堪?何況還連累到明燈大師也受人譏嘲!

  就在他行將激起的一霎,猛聽有個冷峻的聲音蓋過滿場的吵嚷,徐徐道:「在下樓蘭厲青原,與楊恆非親非故,形同陌路!」

  場內一下子靜下來,厲青原和楊恆因為石頌霜反目成仇,冰炭難容的事,早已成為仙林中一大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今見得後者的情敵出馬,均感有好戲可看。

  王霸澹望向厲青原,揚聲道:「原來是樓蘭厲公子,不知閣下想說什麼?」

  厲青原看也不看楊恆,回答道:「昨夜厲某在客棧中的小院裏站守終宵,卻未曾見到過楊恆跨出小院一步。在下言盡於此,信與不信,聽憑諸位。」

  他說罷漠然落座,卻感到石頌霜的目光正從自己身上匆匆收回,那裏面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楊恆卻像胸口捱了重重一錘,沒想到厲青原會在這個當口上站出來為自己說話。

  然而于他而言,寧可教天心池信口雌黃污蔑自己;寧可讓在場群雄信以為真,誤會自己,也不願那個洗脫自己嫌疑的人竟是厲青原。

  一時間,他的喉嚨感覺有些苦澀,更沒勇氣望向那一邊的石頌霜。

  場內的王霸澹呆了呆,心知既然連厲青原也出面為楊恆作證,自己若再緊咬不放,只會引起天下群雄的反感。但昨晚楊恆夜入天下觀,殺傷門下眾多弟子,實為自己親眼所見,又豈會有錯?

  他苦笑聲道:「非是敝派窮追不捨,而是十幾條人命屍骨未寒。若是真源昨夜確在客棧中,那潛入天下觀行兇的又是何人,莫非這世上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楊恆心頭一動,醒悟道:「這回我倒錯怪了天心池。看來昨晚的確有人冒充我的模樣入觀行兇,也難怪他們分辨不出,找上楊某。」

  那邊西門望也想到了,一拍大腿道:「那肯定是個假貨!去年還曾有人假冒老子呢。可笑你們天心池這麼多人眼大無珠,愣是沒瞧出破綻來!」卻不想時至今日,他每晚上床前還需先與東門顰對答貴庚幾何,方能安心熄燈。

  王霸澹將信將疑道:「西門兄說的莫非是那頭千年妖狐?他來長白山作甚?」

  隔壁高臺上,一直懨懨欲睡的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忽然睜開雙目,油然道:「只怕他和真源結下仇怨,才有意喬裝嫁禍。三天前貧道在留客鎮的一家酒館裏,也曾見到此人,身手著實了得。」

  西門望見無極真人居然也幫著自己說話,不由大樂道:「老道,你好呀!」

  無極真人嘻笑道:「西門府主,你也好呀。剛才聽你與人舌戰,好不精采。」

  這兩人一搭一唱,王霸澹大是頭疼,說道:「無極真人,多謝你日前從那妖狐手中救下了蘇師侄。敝派還未曾有機會當面道謝。只是昨夜的血案關係到敝派十多位弟子的大仇,終得查個水落石出才是。」

  無極真人深以為然地頷首道:「不錯,不錯,貴派昨晚可有十幾個門人不幸慘死,這兇手是誰的確應該查問明白。但前些日子敝派剛好也出了樁大事,同樣也想趁著今日的機會,擺上臺面來問個清楚。」

  王霸澹怔了怔,說道:「不曉得無極真人想問的是什麼?」

  無極真人道:「上個月貧道的兩位師弟率著門下弟子,遠赴黃山始信峰,專程向真源致謝。因他從祁連山黑沙穀中救出了貧道的師叔參霞真人。哪知十餘人一去不返,杳無音訊。事後敝派多方查找,才在距離黃山八百裏外的一處荒野中,尋到一眾年輕弟子的屍首,而無動、無缺兩位師弟,依舊不見蹤影。」

  楊恆一凜道:「無動真人和無缺真人竟然失蹤了?」想到這兩人在和自己分手後是隨厲青原前往天都峰決鬥,即便戰敗身亡,也絕不該死在八百里之外。

  又聽無極真人接著道:「貧道仔細察看這些弟子的遺體,發現其中有三個人胸前中掌,印記未消,隱隱有銀白磷光泛出,赫然便是貴派的聖諦神掌痕印!」

  眾人盡皆大吃一驚,做夢都無法料到,此次雪峰派北上長白,不是來給天心池壓陣助威,而是身懷血案興師問罪的!

  王霸澹色變道:「呃……竟有此事?可、可這些日子盛師兄都在山上,怕是有人陷害。」

  聽到「陷害」二字,任誰都忍不住發笑。前一刻天心池還在氣勢洶洶追查楊恆,孰料一轉眼,自家的七院總監又成了殺人嫌犯。

  假如死的僅是幾個二代弟子,那還好說。可一同失蹤的還有雪峰二真,這件事情想要善了,可沒那麼容易了。

  無極真人惺忪的睡眼陡然變得神光湛然,說道:「據貧道所知,貴派可不止盛總監一人修煉過聖諦神掌。但願王兄不會說,這是天心池的不傳絕學外洩之故。」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傢伙兒的目光不約而同往天心池前排的那些宿老人物望去。

  千百會老臉怒紅,叫道:「胡說八道,咱們正道一脈同氣連枝,客氣還客氣不來呢,幹嘛萬里迢迢跑到江南去殺人?」

  無極真人毫不理睬,迫視宗神秀道:「宗掌門,貧道就想要你一句話。」

  宗神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雪峰二真失蹤,數名門徒慘死,假如確為天心池所為,他不會不知道。

  然而,他也明白以無極真人的身分,絕不可能信口開河,往自己身上潑髒水,那麼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卻也是最不可能的事——聖諦神掌的絕學洩密了。

  他沉吟著搖首道:「此事貧道確不知情,不過既然兇手用的是聖諦神掌,那敝派便難脫干係。無論如何,這事都會給真人一個交代!」

  無極真人這麼做,也不過是為迫使宗神秀表態,終究不想和天心池當眾鬧僵,聞言微微一笑道:「有宗掌門這句話,貧道就放心了。」

  西門望看到天心池引火焚身,連素來交好的雪峰派都突然發難,不禁大感痛快,唾沫橫飛道:「無極真人,你可別上當。現在天心池是有求於人,要拉你對付楊兄弟和楊老魔,才不得不忍氣吞聲。等今天的大會一散,保證宗掌門法力高深,啥事都物我兩忘了。」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無不捧腹大笑起來。

  宗神秀驀然拔出身後弟子的仙劍,揚手擲入場內,冷然道:「一個月內貧道若無法查明真凶,尋回雪峰二真,猶若此劍!」

  他的「劍」字一出口,頓時化作束無形罡鋒劃破數十丈的空間,「叮」地脆響,將那柄仙劍攔腰截斷。切口光滑平整,宛如刀削斧劈,殘劍嗡嗡顫響威懾全場。

  楊恆心頭凜然,曉得宗神秀這手敲山震虎,已經奪回了天心池漸頹的氣勢。

  他口吐罡鋒穿越三十餘丈遠,遠遠超乎尋常掌風劍氣所能抵達的極限,自是藉助了神息之力破開虛空,而絕非什麼邪門妖法。

  倘若依樣畫葫蘆,自己依靠驚仙令幫忙亦可辦到,但絕對無法做到宗神秀那般的舉重若輕。如此對稍後與這殺父仇人的生死決戰信心打擊,委實不小。

  猛聽櫻花林上空「砰砰」轟鳴,炸開數多銀燦燦的煙花。

  就在群雄舉目觀瞧時,一聲尖細嗓音縈繞全場,若斷若續地唱諾道:「蓬萊劍派新任嚴掌門到——」

  眾人無不大奇道:「蓬萊劍派的掌門秦鶴仙不是死了麼?何時又出了個新掌門?」

  聽到這聲唱諾,楊恆的心卻是一跳。

  「難道會是小夜?」

  他急忙忙側目望去,櫻樹林中浩浩蕩蕩行來兩百餘眾,竟是蓬萊劍派空群而出。在牛頭馬面、勾魂攝魄四老的簇擁護翼下,一位明眸皓齒,清秀絕倫的少女緩步行來。

  只見她妙目流轉,似也在人群中急切地尋找著什麼,當視線與楊恆相遇的瞬間,臉上頓時盛放出絢爛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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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16:50
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五章 公議

  由於天心池並未預先設置蓬萊劍派掌門入席位,高臺上又是一陣忙亂。好半天才騰出十來個空位,將小夜等人請到臺上入座。至於其他的兩百多個蓬萊劍派弟子便擠在台下的人群裏,黑壓壓的一大片蔚為壯觀。

  楊恆、明燈大師和石頌霜幾人的心中無疑都充滿了疑惑,怎麼也想不明白小夜如何會成為蓬萊劍派的新任掌門。兩邊的高臺遙遙相對,楊恆遠望著被勾魂攝魄、牛頭馬面幾人擁坐在正中的小夜,不無擔心。

  忽聽王霸澹高聲道:「時辰不早,便勞煩兩位師叔將大魔尊帶上!」

  群豪聞聽此言,俱都精神一振,往天心池所在的那座高臺背後望去。

  但見空地中央的黃土上,忽然亮起一汪青褐色的神光,水紋般貼著地面蕩漾至數丈方圓,繼而「呼」地沖天而起,化作一束渾圓強光。

  在巨大的光柱中,三條人影緩緩浮現,正是天心雙木和宋雪致。

  眾人嘖嘖驚歎間,光柱消隱,王霸澹走上前去躬身施禮道:「有勞二位師叔。」

  楊恆的目光凝定在母親的身上,果如天心雙木承諾的那樣,宋雪致沒有絲毫受到虐待的痕跡,早先所受的傷勢亦逐漸痊癒,只是體內經脈依然受制,腳下顯得虛浮無力。

  他看到母親也正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神情甯和平靜,仿佛能夠坦然接受最壞的結果。但那樣的結果絕不是楊恆想要的——他要的,是母親的自由,是一份冥冥中自己堅信一直存在的天理公道!

  終於,宋雪致也看到了兒子。她的唇角露出一縷渺如輕煙的微笑,淡定而從容,卻飽含著慈愛憐惜,人母情懷。

  楊恆的眼睛有點濕了,他聽不到無數人對母親的謾駡嘲諷,也聽不到王霸澹義正詞嚴的指控,眼裏心裏唯有母親唇角的那一抹微笑。

  不知何時,盛霸禪在兩名門下弟子的隨扈下來到場內,嗓音嘶啞地說道:「明曇師妹,妳對剛才王師弟所說的那些事情有何異議?」

  宋雪致的溫和目光地從楊恆臉上挪移開,望著盛霸禪輕輕道:「沒有!」

  「我有!」楊恆突然從觀禮臺上站起,面對數千群雄大聲道:「家母無罪!」

  像是積鬱了萬年的火山熔岩勃然噴發,這一聲怒吼振聾發聵,猶如一道道晴天焦雷轟然在白山黑水間。林中櫻樹瑟瑟震顫,落英繽紛雲氣悸動。

  久久久久,偌大的櫻樹林裏只聽得見楊恆的吼聲回蕩,沒了其他的聲音。

  盛霸禪皺了皺眉,他身後的一名黑衣弟子定定神大喝道:「真源,令堂已親口認罪,你還有何話可說?若再胡攪蠻纏,未免惹得天下同道恥笑!」

  楊恆蔑然一笑,說道:「不知是你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腦袋先天殘疾。家母何時認罪了?她不過是認同王長老適才的話並無虛假而已。」

  那黑衣弟子被楊恆當眾譏笑,不無羞惱道:「這又有什麼區別?」

  楊恆點點頭道:「好,我來告訴你,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那「別」字的聲波陡沉,如出鞘利刃從楊恆唇間噴薄而出。待到盛霸禪驚覺不妙時,黑衣弟子撫胸悶哼,已被無形罡氣擊中膻中穴,軟軟地往後癱倒。

  這手功夫和宗神秀先前吹氣斷劍的絕技如出一轍,可物件卻換成了一個大活人。

  王霸澹扶起黑衣弟子,怒喝道:「真源,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傷人?」

  楊恆悠然道:「請王長老看清楚了,我只是封了他的經脈,沒傷及半根頭髮。」

  王霸澹一怔,在黑衣弟子胸口推宮行血數下,果然將他救醒。

  盛霸禪不以為然道:「真源,你太沉不住氣了。即便劣徒稍有失禮之處,你也不該逞強鬥狠,出手封他經脈。」

  楊恆笑吟吟地看著盛霸禪,眼神卻如刀鋒般森寒,說道:「聽盛總監話裏的意思,是在責怪楊某不該小題大作,封人經脈?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盛霸禪忍住胸中怒氣,問道:「老夫哪里錯了,還望閣下賜教。」

  楊恆好整以暇地說道:「封住令徒經脈的,是那一束罡鋒,而非在下。這一點千萬不可搞渾,否則盛總監難免要貽笑大方。」

  此言一出,連許多心裏傾向楊恆的人也禁不住皺眉,不曉得他為何耍起無賴來。

  果然盛霸禪抓到把柄,深沉一笑道:「只怕閣下所言才是貽笑大方。那束罡鋒無神無識,全憑閣下操縱,這……」他的話說到這裏,猛然心中一凜感覺不妥。

  「罡鋒無神無識,全憑我來操縱,誠哉斯言!」楊恆不給盛霸禪絲毫改口的機會,迅速接著道:「敢問盛總監,家母的心神被軒轅心煉化之後,形同傀儡,無法自主,只能任由楊惟儼操控驅策,與這罡鋒有何兩樣?諸位不找幕後人,卻把這筆賬算在她的頭上,是何道理?」

  他的這番話盤旋心中已久,實是合情合理,只問得盛霸禪一時啞口無言。

  王霸澹見勢不妙,忙道:「真源,你莫要忘了,令堂可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多謝王長老還記得家母也是血肉之軀,與諸位別無二致!」楊恆語音激昂,「她原本是一位性情善良與世無爭的女子,卻整整七年被當做殺人工具,替人流血賣命,落得一身駡名和累累傷痕。請諸位捫心自問,如此遭遇落到一個人的身上,難道不比那束罡鋒更加悲慘?」

  他長舒一口積鬱之氣,目光漸轉溫柔地注視著母親,繼續道:「家母飽經苦難,劫後重生,我不明白大家還有什麼理由要難為她,中傷她,而不是關懷她?或許是在下年幼無知,尚請在座諸公賜教!」

  話說完,楊恆遙遙望向母親,胸口的氣血還在沸騰,還在燃燒。

  他看見了母親眸中的淚光,看見了她的詫異和歡喜,哀傷與慰藉……那麼多截然不同的情緒,都在她的心底裏攪動著翻騰著,默默無語地訴說給他。

  此時無聲勝有聲,母子兩人的心靈在交會著,融化著,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也無法阻隔。

  盛霸禪面目陰沉,說道:「年輕人,不必激動。大魔尊有罪無罪,自有公議。」

  猛聽高臺之上有人揚聲道:「好,公議就公議!今日四家掌門都在場,凡是贊同真源所言,認為大魔尊身不由己受人利用,於情可恕的請舉起手來!」

  聽到這人的聲音,盛霸禪就像後腦勺上結結實實捱了一悶棍。

  他早就預想到,雲岩宗和祝融劍派會連成一氣,竭力為宋雪致開脫,甚而做好了雪峰派的無極真人也倒向那一邊的最壞打算。然而做夢都沒有料到,率先發難的,居然會是一直力挺天心池且與宋雪致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神會宗宗主殷長空。

  他努力保持臉上的鎮定,緩緩轉過身,望著殷長空舉起的右手道:「殷兄,你這是何意?」

  「抱歉了,盛總監。」殷長空道:「雖說咱們是多年的至交,但這一次請恕殷某愛莫能助。真源說得不錯,明曇師妹這些年來所受的冤屈,遠勝常人千百倍,試問,咱們該用什麼理由來將她定罪問刑?如果強行加罪于她,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盛霸禪心頭湧起一種遭受背叛的感覺,堵得胸口發悶。他注意到,甯長河等人都露出了驚愕疑惑的神情,顯然殷長空在作此決定前並未及與會中的長老通氣協商。但是他有什麼理由這樣做?

  非但是他,包括楊恆、宋雪致所有的人在內,都為殷長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愕然。

  殷長空神色從容,轉目望向雲岩宗的席位,問道:「明水大師,你怎麼說?」

  明水大師一聲不響地舉起右手,也在奇怪殷長空為何要襄助楊恆母子。

  盛霸禪的心不斷下沉,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

  無極真人深深看了楊恆和宋雪致一眼,笑呵呵地舉起手道:「貧道也從善如流了。」

  臺上台下一片譁然。

  誰都知道,在三家掌門均已認同宋雪致無罪的情況下,宗神秀的表態與否已無關緊要。縱然他是仙林四柱本屆的盟主,是空照大師駕鶴西歸後的正道第一人,也改變不了這既定的事實。

  楊恆驚喜交集,從高臺上飛身而出,奔向母親,不經意裏熱淚盈眶。

  宋雪致朱唇顫抖,難以置信地看過那三隻高高舉起,決定自己命運的右手,兀自覺得身在夢中,直到聽見楊恆激動的呼喊,才確信這不是夢。她心中百感交集,轉過身子張開雙臂迎向兒子,母子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明燈大師、司馬病夫婦、真禪、西門美人、小夜、桐柏雙怪……人們滿懷喜慰地注視著這對命運多舛,飽經磨難的母子,不約而同在心底裏通過一道暖流。

  「他奶奶的,老子心裏怎麼有點兒不好受?」西門望眨巴眨巴眼睛,喃喃抱怨道:「早知道就該帶兩壇酒來,喝他個稀裏嘩啦。」

  話音未落,面前忽然多了個酒罎子。西門望一愣,卻是真禪像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里拿出兩壇酒來,一壇遞給了他,一壇遞給了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接過酒壇問道:「司馬兄,我的禁令也該解除了吧?這兩天貧僧實在忍得好辛苦。」

  司馬病冷峻的臉龐上有一縷罕見的笑容,說道:「其實老朽也很想喝上兩口——嘿嘿,說實話兩口又怎麼夠?」

  明燈大師笑著拍開泥封,悄然瞥向身旁的石頌霜。她靜靜坐著,一雙剪水似的眸子凝望楊恆,似喜似悲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在場中,盛霸禪呆如木雞地望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明白那三隻舉起的手,不止是宣告宋雪致無罪,更是對天心池一種無聲的蔑視與反抗。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獨孤與迷茫,一直以來內心深處的執著信念也在悄悄地皸裂、倒塌……

  他抬起頭,看向高臺上的宗神秀——那是他如今唯一的支撐與依靠。

  宗神秀冰冷的臉上依然冰冷,仿佛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時候,明水大師沉緩的嗓音說道:「宗掌門,便請你宣佈公議的結果吧。」

  宗神秀平靜地站起身,說道:「楊老宮主,若說大魔尊過往犯下的種種血案,於情可恕,於理可赦。那麼身為罪魁禍首的閣下,卻于情於理均難辭其咎了。不知對於令孫方才所說的話,你有何見解?」

  場外瞬間安靜了下來。

  人們原本以為一場聲勢浩大的公議隨著三大掌門的表態,行將落下帷幕。哪曉得奇峰突出,宗神秀又主動向楊惟儼發難。

  盛霸禪腦海中靈光一閃道:「宗師叔此計大妙!殷長空臨陣倒戈,無疑使得本門極為被動。如果繼續糾纏下去,只會大失人心陷入孤立。唯有另闢蹊徑,將矛頭指向楊老魔,才能化解眼前不利之局。」

  想到這裏他掃了一眼在座的殷長空、明水大師和無極真人,滿心怨毒道:「稍後與滅照宮的戰端一起,只怕你們誰也無法再穩坐釣魚臺!」

  卻見楊惟儼孤零零高踞在對面的坐席上,泰然自若道:「宗掌門這話問得好沒道理。連三歲的小孩兒都曉得,兩軍交鋒為求一勝,無所不可用其極。若說老夫利用明曇殺戮了不少正道人士,那三個月前諸位不請自來,在滅照宮中肆意燒殺,豈不更勝我百倍?」

  宗神秀冷哼道:「詭譎伎倆與堂堂征討,這兩樁事豈可等而視之?楊老宮主的謬論,恕我不敢苟同。」

  「好!」楊惟儼猛然拍案而起,宏聲說道:「試問宗掌門,你密下鈞令對犬子夫婦趕盡殺絕,這是堂堂征討呢,還是詭譎伎倆?」

  他高大的身軀佇立在臺上神威凜凜,仿佛僅他孤身一人就足以在氣勢上,將對面高臺上百多位仙林四柱與祝融劍派的長老耆宿壓了下去。

  楊惟儼不容宗神秀辯答,再次提聲質問道:「再試問宗掌門,當日你花言巧語騙得空照大師出山,與老夫決戰江上。結果空照大師為奸徒所害,老夫也遭遇閣下的截殺,險些喪命。事後又將空照大師之死栽贓嫁禍于楊某頭上,這是不是詭譎伎倆?」

  盛霸禪勉強定住心神,沖著楊惟儼冷笑道:「胡說八道,含血噴人!」

  「盛霸禪!」小夜從觀禮臺上站起,清聲斥道:「要不是你做賊心虛,前天夜裏又為什麼要帶人把我從客棧裏擄走?」

  猛見聶隱姑如一頭黑蝙蝠般,從小夜身後掠起,飛落到觀禮台下的蓬萊劍派人叢裏,揪起一個垂首站立的年輕男子,高聲喝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男子面色慘白,瞅了眼盛霸禪,囁嚅道:「我叫查建樹,是天心池弟子。」

  聶隱姑得意地揚起臉,繼續迫問道:「那你為何會成為我們蓬萊劍派的俘虜?」

  查建樹想必是在聶隱姑手裏吃過不少苦頭,忙道:「前天晚上我隨盛總監還有諸位師伯、師叔前往留客鎮,劫持了貴派的嚴……掌門。因盛總監還要前去神藏峰趕赴明燈大師的約會,便命我和幾位師兄先行押送嚴掌門回返天下觀。結果半路上遇見貴派高人,力盡被擒。」

  聶隱姑放開查建樹,獰聲笑道:「盛總監,你還能說這是含血噴人麼?」

  盛霸禪面色鐵青,低哼了聲道:「不錯,前天晚上盛某確曾前往留客鎮,請走了這位小夜姑娘。但我一非作賊心虛,二非殺人滅口,只想好生問問她,是受何人指使嫁禍盛某,妄圖挑起敝派與雲岩宗之間的仇隙?」

  「真能裝。」楊恆挽住母親的胳膊,好像生恐略松一松,宋雪致就會又一次從自己的身邊消失,「上回在東昆侖讓你僥倖保住老命,今天閣下不會再有那份幸運!」

  盛霸禪卻是抱定了小夜等人空口無憑,慢條斯理道:「年輕人,凡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僅憑著年輕氣盛,逞一時血勇,焉能服人?」

  楊恆凝視盛霸禪,慢慢舉起右手指向雲空道:「那兒有天理……」又一按胸膛道:「這兒有公理——這就是你要的『理』字!」

  見盛霸禪不說話,楊恆笑了笑,緩緩道:「前天晚上明燈大師網開一面,只斬斷閣下一隻右掌,就是希望你能痛定思痛,迷途知返。如果剛才你能認罪悔過,楊某對閣下還能有三分的欽佩。而今,卻只剩下十足的不齒和憐憫……堂堂的七院總監,居然當眾耍無賴,不知是可悲還是可笑?」

  他的語音平和,又用神功遠遠送出,哪怕站在最周邊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話中雖沒有一個髒字,但句句誅心,簡直比當眾搧了盛霸禪三個響亮的耳光,還令他難以忍受。

  他的袍袖窸窣顫動,面目也變得有些猙獰,寒聲道:「楊恆,你說得好,說得好!」

  假如他良知盡泯,假如他心底早不存一絲人性,或許此刻也不會僅僅因為楊恆的幾句話而失態。這麼多年來,他以宗神秀為楷模為領袖,秉承著廓清寰宇滌蕩群魔的雄心壯志,著實做過不少有違本願的事情。

  每當事後念及,卻總認為這是不可違背的犧牲,必要且值得的付出。

  而今夢想在一步步地坍塌,他亦深陷在洶湧旋流的中心。他終於開始懷疑,自己做的這一切究竟有沒有價值?

  忽然場外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像是在為場內的問答做著某種註腳。

  眾人情不自禁地看向那鼓掌人,才錯愕地發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彩衣小姑娘,俏臉上充滿純真無邪的笑容,擊打著兩隻粉嫩可愛的小手,從中分的人群外翩然走近。

  她步履輕鬆,無視數千道訝異的目光,來到楊恆和盛霸禪的身前,笑吟吟道:「楊大哥,小妹幫你來啦。」

  「是妳?」盛霸禪身軀一震,記起前夜在櫻樹林中與這彩衣少女詭異的邂逅。

  「是我,你好啊盛總監。」蝶幽兒巧笑倩然,動聽悅耳的嗓音道:「那天夜裏你到底對空照大師做了什麼事,能不能告訴我?」

  「告訴妳?」盛霸禪怔了怔,驀然覺察到蝶幽兒飽含笑意的眸子裏,有兩點暗芒閃過。他的心神一凜,不知為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悔恨之情,渾渾噩噩地歎了口氣道:「我殺了他,嫁禍給楊惟儼。」

  頓時四周像炸開了鍋,王霸澹大驚失色道:「盛師兄,你、你怎麼了?」

  盛霸禪就像著了魔一般,對王霸澹的呼喊置若罔聞,神情麻木地接著道:「這是宗師叔的安排,我……我不應該啊……不應該……」

  楊恆見狀朗聲叫道:「諸位可都聽明白了,盛霸禪已自認是殺害空照大師的兇手!」

  天心池的坐席上亂成一團,那些不知內情的長老滿面迷茫驚愕,而知曉內情的則猶如五雷轟頂。

  有腦筋靈活的,立時喝罵道:「小妖女,妳對盛師兄施了什麼邪術?」

  也有腦袋瓜兒缺個弦的,大是恨鐵不成鋼地跺腳罵道:「盛霸禪,你怎麼什麼都說,不打自招……完了、完了——」

  蝶幽兒咯咯脆笑,眸中的暗芒悄無聲息地消隱。

  盛霸禪神志一清,看見眾人的各種反應,登時猜測到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面如死灰。

  他嘴唇動了動,本想解釋,最終長出口氣面向雲岩宗,艱難地拜下身子聲音嘶啞道:「明水大師,盛某這待罪之身便聽憑貴宗發落。空照大師之死乃老夫一人所為,宗師叔亦是毫不知情。此事罪責盛某一人承擔,與任何人無涉!」

  盛霸禪自是當機立斷,打算攬下所有的罪責來,卻還不曉得自己已供出了幕後主謀,宗神秀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楊恆見空照大師沉冤昭雪,盛霸禪向明水大師負荊請罪,心頭又是高興又是難過,朝蝶幽兒微微頷首,低聲道:「謝謝妳!」

  蝶幽兒不以為意地笑笑,道:「你終於可以相信,我是在真心幫你了吧?」

  楊恆含笑不語,忽然感到有兩束異樣的目光,從自己臉上一晃而過。

  儘管沒有看清,但他已經知道這目光的主人是誰。

  這時候明水大師長身而起,面色肅然沉重,雙手合什道:「善哉,善哉。盛總監可知,早在老衲從東昆侖回到峨眉山的當天,就收到了畫聖吳施主的親筆信函……

  「那晚發生在江上的事情,吳施主原也在場,只因不願輕易涉足仙林恩怨,才未曾現身。後來聽聞回島的弟子說起此事,唯恐真相莫白,才特意致函說明。南長老、金長老……那晚你們兩位在也場吧?又為何一意隱瞞,庇護盛總監?」

  南霸天與金霸壯臉色難堪,無言以對,不約而同地重重哼了一聲。

  盛霸禪這才曉得明水大師是有備而來。比起小夜的證詞,那封畫聖吳道祖的親筆書信,分量不可同日而語,即使剛才自己未曾受蝶幽兒妖法控制,說出真相,也難以抵擋這致命一擊。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搖頭道:「不幹他們的事。明水大師,你是要盛某自裁還是手刃在空照大師的舍利塔前,悉聽尊便!」

  明水大師目露憐憫,淡淡道:「我相信先師在臨終前,仍有當場擊殺盛施主的能力。他沒有這樣做,等的便是盛施主能有悔過自新的一日。」

  盛霸禪聞言沒有絲毫的喜色,轉首望向楊恆道:「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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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六章 大勢

  楊恆看了看來雪致,問道:「我爹的遺體在什麼地方?」

  身旁響起宋雪致的一聲輕呼,顯然她直至此刻才知道了楊南泰被人掘墓盜屍的事。

  盛霸禪慘澹的臉上流露出一縷訝色,回答道:「我們派去的十八名三派弟子全部戰死,不可能有人將令尊的遺體盜走。」

  「是那些銀面人幹的,」宋雪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悲呼道:「一定是他們!」

  「銀面人?」盛霸禪眉頭微皺,說道:「那就和敝派沒有什麼關係了。」

  他不等楊恆再問,回首望向宗神秀道:「宗師叔,請恕弟子無能……」

  宗神秀第一次變了顏色,急喝道:「不可!」身影如一道雪風刮過,屈指淩空點向盛霸禪胸口,希望能搶先一步制住他的經脈。

  盛霸禪胸前中指,身子搖了搖,宗神秀的身形也已趕到,卻是眸中泛起一縷痛惜之色,按住他的肩膀道:「霸禪,你這是何苦?」

  盛霸禪的唇角溢出一縷淤黑的血絲,體內經脈在宗神秀指勁襲到前,已盡數被自己運功震斷,全憑胸口一口真元支撐,才沒有立刻死去。

  一時間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即使近在咫尺的天心雙木和楊恆、蝶幽兒等人,也決計料想不到盛霸禪會選擇這條路,毅然決然毫無遲疑。

  與其說他是在用自己的一死來向空照大師贖罪,還不如說他早已想到了死。

  修為受損淪落二流,陰謀洩露身敗名裂,數十年的苦心籌謀化作泡影……如此一連串的打擊,放在任何一個正常人身上都難以承受,更何況他這樣一個心高氣傲,野望盈胸的人。

  他勉力撐開眼皮,露出人生裏的最後一絲微笑,輕聲道:「我死了,他們就不會再為難你和天心池了……」說著,他閉起了眼,帶著未酬的野心撒手而去。

  宗神秀伸手慢慢抹去盛霸禪唇角的血絲,指尖微微的顫抖。他猛然抬起頭,雙目如電射向蝶幽兒,聲音像冰一樣的冷,問道:「誰派妳來的?」

  蝶幽兒被宗神秀盯得一寒,旋即若無其事地嬌笑道:「你是氣糊塗了麼?我剛才已說了,是來幫楊大哥的,卻沒料到盛總監會這麼想不開,自盡了。」

  宗神秀點點頭,迅速恢復了鎮定,眼神卻越來越冷,將盛霸禪橫身抱起,交到王霸澹的手中,說道:「好,趁著今日,貧道就將所有的恩怨都做個了斷!」

  楊恆護在母親身前,望著盛霸禪的屍首搖了搖頭,道:「宗神秀,你已窮途末路!」

  「未必!」宗神秀傲然仰首,說道:「南宮教主,既然到了,那就請出來!」

  林中應聲響起雄渾桀驁的大笑,南宮北斗闊步現身,手不抬肩不動,「砰砰啪啪」一路不知撞飛了多少個外圈的仙林豪客,大搖大擺步入場中。

  在他身後,薄雲天率著魔教八大長老和數十位教中高手魚貫而入,一個個面色冷厲,一股濃烈殺氣迫面而來。

  「南宮老爺子?」楊恆一見南宮北斗這出場的架式和身後統帥的魔教精銳,即知此老必是有為而來,心中詫異道:「莫非他也要找宗神秀的麻煩?」

  南宮北斗站定腳步,宏聲笑道:「小楊恆,媽拉個巴子的咱們有好久沒見了。」

  楊恆孰知南宮北斗脾性,出口成髒,端的沒有半點魔教教主的樣子,忍住笑道:「是啊,媽拉個巴子的咱們有大半年沒見了。」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掃過楊惟儼道:「楊老官兒,聽說你這半年過得不順心啊。」

  楊惟儼淡淡道:「比起閣下的春風得意,老夫自然有所不及。」

  「扯淡!」南宮北斗又爆粗口,「老子春風得意個屁,晚上睡覺都得睜隻眼,生怕半夜裏有誰拿把刀子進來把我給捅咯。」

  他一出場嬉笑怒駡,狂放不羈,立時成為全場的焦點,卻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憂慮戒備。尤其是正道各派的首腦人物,更在揣測此老的來意。

  那廂無極真人笑嘻嘻道:「南宮教主,你這話好像是在指桑駡槐啊。」

  南宮北斗瞅了瞅端坐在臺上的雲岩、神會、雪峰、祝融四派掌門,哂然道:「放心,冤有頭債有主,這回老子要找的不是你們。」

  宗神秀冷冷道:「那閣下要找的是貧道了?」

  南宮北斗這才回過臉來,第一次拿正眼打量宗神秀,豪放不羈地笑道:「宗掌門啊,你是最知道我的。咱雖做了幾十年的教主,可從來也沒啥野心。這些年來,一直都跟貴派相安無事吧?」

  眾人聽他話裏有話,均都心頭一凜:「他果然找的是宗神秀!」

  就聽南宮北斗接著道:「可你倒好,非但唆使老子那個渾蛋兄弟造反篡位,差點害得我做了孤魂野鬼;還折騰出一幫子什麼銀人、金人,暗殺了本教不少老弟兄。我說姓宗的,你他娘的也太不上路了吧?」

  楊恆一省,頓時明白了南宮北斗的來意。顯然這些事情都應是南宮北辰剛剛招供出來,否則以這位魔教教主光棍眼裏不揉沙子的性情,哪能忍到今天。

  宗神秀面帶不屑冷笑,說道:「無稽之談,這些事與我何干?」

  「賴吧,賴吧,反正債多了不愁。」南宮北斗不以為意道:「泥人都有個土性,別以為石大哥出身天心池,老子就能忍下這口惡氣。姓宗的,老子今日來長白山,不是和你對簿公堂的,你娘的有種就放馬過來!」

  「且慢!」楊惟儼來到場中,與楊恆、南宮北斗鼎足而立,再加上蝶幽兒,對宗神秀隱成合圍之勢,沉聲道:「南宮兄,你的兄弟還活著,老夫的兒子卻已死了。」

  這時候楊恆也將宋雪致送上臺拜託明燈大師等人照料,大聲道:「宗神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還我爹爹遺體!」

  宗神秀孤零零地佇立在四大絕世高手的包圍中,滿不在乎地冷笑以對,也不說話。

  朽木真人搖搖頭道:「你們這是要毀了天心池。」與鳳木真人心意相通,跨上兩步,站到了宗神秀的背後。

  那邊高臺上秋梧桐高聲喝道:「保護掌門!」數十位門中耆宿騰身而起,風聲掠動人影迭飛掠入場內,頓時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千百會叫道:「明水大師、無極真人、殷掌門、匡掌門,你們這是要看熱鬧麼?」

  殷長空木無表情,回答道:「這是宗掌門咎由自取,敝派兩不相幫。」

  千百會氣極而笑道:「好哇,牆倒眾人推!什麼仙林四柱,老子算是看透了!」

  明水大師與無極真人、匡天正對視一眼,三人默不作聲走下高臺。臺上三派的隨行高手亦齊刷刷起身,步入場中,分站到天心池陣營兩側。

  眼見得一場公議大會大有可能演變成正魔兩道三大勢力之間百年罕有的慘烈火拼,所有看熱鬧的人全都呆了。

  明水大師面色凝重,說道:「各位若是出於個人恩怨,與宗掌門公平對決,老衲也無話可說。但眼下這情形,卻教人心生憂慮。楊老宮主,南宮教主,兩位興師動眾而來顯非善意,請恕老衲不能袖手旁觀。」

  楊惟儼振聲長笑道:「此乃意料中事,大勢所趨!」話音未落,四面八方齊聲傳來山呼海嘯,數百滅照宮部眾與排教、點蒼劍派精銳,排山倒海般從林內湧出。

  南宮北斗眯縫起眼睛道:「你娘的還是人多好辦事啊。早知如此,老子也該多帶點兒人,大夥兒殺個天昏地暗積屍如山,倒也乾脆!」

  楊惟儼臉上古井無波,聲音傳遍櫻花林,說道:「所有本宮部眾聽好了,即日起楊恆便是滅照宮的副宮主。若老夫今日不幸戰死,便由他接掌大任!」

  楊恆暗吃一驚,也來不及去想其他,縱聲說道:「誰說我把宗神秀讓給你……」

  突然一陣沉悶的轟響將他的話音打斷,長白山主峰方向山搖地動,火光沖天,爆發出一聲聲連綿不絕的炸響聲。頓時天下觀、雲都祠、白鷺院諸處天心池道觀莊園,接二連三升騰起滾滾黑煙,即使遠在數十裏外,亦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心池諸老面色劇變,一時弄不清楚這是楊惟儼還是南宮北斗的手下所為。

  南宮北斗大笑道:「痛快,這鳥觀早該燒了。楊老官兒,還是你想到了我前頭。」

  楊惟儼毫不領情,鼻子低哼道:「這把火不是我放的,老夫不敢居功。」

  楊恆目光一掃,見蝶幽兒笑意盈盈目露狡獪之色,傳音入密道:「是妳教人幹的?」

  蝶幽兒滿不在乎地淺笑道:「反正今天咱們都惹怒了宗大掌門,那還不如得罪到底。」

  她這話並未用傳音入密掩飾,在場眾人自是聽得個真真切切。

  鳳木真人面寒如霜,一股氣機直迫蝶幽兒道:「小姑娘,妳用心好毒啊!」

  蝶幽兒朝鳳木真人扮了個鬼臉道:「誰讓你們欺負楊大哥來著?」

  南霸天眼睜睜瞧著天心池千年基業在大火中,一點點化為灰燼,再想到正是這丫頭使了不知什麼妖術,令得盛霸禪吐露真相,飲恨自盡,新仇舊恨一古腦湧將上來,怒喝道:「妖女,我殺了妳!」運掌擊向蝶幽兒。

  蝶幽兒咯咯笑道:「不就是幾棟破宅子麼,南長老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嬌軀一晃,卻舍開楊恆往南宮北斗的身後一藏。

  南宮北斗出掌,將南霸天震出三丈,笑道:「燒得好,燒得你娘的呱呱叫!女娃兒,妳的心思不簡單啊。」顯然是已看破了蝶幽兒往自己身後躲藏的用心。

  果然,朽木真人掣出拂塵,徐徐說道:「南宮教主,你還想否認麼?」體內煥出一蓬如有實質的褐色光瀾,似濤生雲湧已運起枯寂神功。

  南宮北斗亦不屑辯解,站開丁字步道:「也罷,老子就先劈了你們這兩塊爛木頭!」

  鳳木真人道:「好倡狂!」同樣亮出柄拂塵卻是握在左手,與朽木真人並肩而立。

  明水大師和無極真人心懷默契,望向楊惟儼道:「楊老宮主,你……」

  楊惟儼冷然一笑道:「無須多說,既然兩位想為宗神秀陪葬,老夫樂於成全!」

  這時,許久沒有開口的宗神秀將視線從天下觀方向升起的黑煙上收回,森冷的目光像結成了冰,封凍住冰面下所有的感情,沉靜道:「楊恆,你不是要替父報仇麼,咱們換個地方——」

  他口中猛然綻開一蓬七彩炫光,吐出顆龍眼大小的珠子,倏忽間融化成一團霧瀾,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四周擴散。

  電光石火裏,整片櫻花林都被這潮水一樣湧來的七彩霧光吞噬。人們的眼前一陣光影浮動,仿佛天崩地裂般,腳下赫然迸裂開一道道深不可測的溝壑,像蛛網般糾結縱橫,噴射出五顏六色的奪目火球。

  宛若來自地獄的陰風從溝壑中狂湧而出,吹落下千萬瓣美麗的櫻花。林內的櫻花樹像是一下子活了過來,忽隱忽現,不斷位移,頃刻間景物全非。

  於是空間碎裂扭曲,身處其中的數千仙林人物無論正邪,都在尚未作出任何反應之前,都被身不由己地捲入。原有的陣列與秩序瞬間破滅,每個人都如同墮入了一個如真似幻的可怕夢魘中。

  「天魄珠!」

  楊恆隱約聽到了蝶幽兒的驚呼,聲線便戛然中斷。

  他的周圍霧光卷蕩,人影在似帷幕般的霧瀾後影影綽綽紛雜遊動,原本在十丈方圓之內的楊惟儼、南宮北斗、蝶幽兒、宗神秀等人詭異地失去了蹤影。

  「娘親!」他凜然一驚,再想到此刻母親應與明燈大師、石頌霜和真禪他們在一起,才略感安心。然而心底裏卻也知這不過是在自我安慰而已,很可能他們也同樣地失散在了迷霧之中,彼此正在互相找尋。

  「喀喇喇!」一團團五光十色的火球,在虛空中遽然拉長,化作數以千計的光刃,每一道都長逾兩丈,只在寒芒一閃的工夫裏,就有血花迸現,而後便是一具具慘叫倒地的屍體。

  這些死者中,既有滅照宮和魔教的高手,也有許多來看熱鬧的人,甚而不免是仙林四柱門下的弟子。

  楊恆深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而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刹那間。

  他不知道,除了用「瘋狂」之外,還有什麼樣的字眼能夠解釋宗神秀突如其來的舉動。他一手將這座櫻花林變作了修羅場,甚至不惜讓自己門下的弟子也成為其中的殉葬品。

  地縫像一張張血盆大口不停地張合,而後在下個地方重新出現,吞噬又吐納出所有。

  楊恆已不能站在地上,他提氣懸浮在三丈的空中,發現四周的櫻花樹竟也在無限伸長,粗壯的樹幹沒入無盡的雲霧上空,猶如一根根擎天巨柱。

  他凝念舒展神息,紊亂的景狀在靈臺上頓時變得清晰。

  原來,宗神秀在祭出天魄珠的同時,也發動了櫻花大陣。但較之自己一年前曾經闖蕩過的那個只以陣法捆縛而無性命之憂的舊陣,卻大有不同,到處是陷阱殺機,再加上天魄珠釋放出的恐怖力量,這裏已成地獄,好在他的神息總能先一步感應到周圍陣勢的變化。

  他努力不去想娘親、石頌霜、小夜、明燈大師此刻可能遭遇到的兇險,保持靈台空明尋找著方向。

  他要找到宗神秀,唯有如此才能終止這一切的殺戮與血腥。

  否則即使他能找到母親,找到石頌霜,找到明燈大師和真禪、小夜,可在這詭譎的法陣中,單槍匹馬又能救得了幾個人?老尼姑呢,桐柏雙怪呢……還有許許多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乃至為娘親開釋的明水大師等人。

  「打開自己的眼界,除了兒女情長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也值得你去完成。」明燈大師的話語又一次在楊恆的耳畔響起,而他也比任何時候都能深切體會到這話語裏的分量與意義!

  「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楊恆心裏的信念越來越清晰,而對親人的擔憂焦慮,亦在不知不覺中昇華為勇氣與力量。

  他的頭腦也變得越發靈活起來,尋思道:「以眼下這般情景,要找到宗神秀如同大海撈針。唯有用激將法,讓他自個兒找上門來。」

  想到這裏他運氣吐字,緩緩說道:「宗神秀,我在這裏。你不是要與我對決麼?出來,何必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

  字音送出,立刻被離亂的空間絞斷。楊恆並不氣餒,他相信身為陣主和天魄珠主人的宗神秀一定能聽到,要想激他出來,還須火上澆油。

  當下楊恆再揚聲譏笑道:「狗屁個道聖,非但心愛的女人離你而去,天心池苦心經營了近千年的基業也因你被人一把火燒個乾淨,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宗神秀,你還是改名叫『宗窩囊』算了。」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四周動靜,心裏歉疚道:「我這麼說可有點兒對不起石老爺子。但現在也顧不得其他,只能信口開河了。」接著又道:「把自己心愛的女人生生推入別人懷裏,你心中一定很憋屈吧?可為了個狗屁個掌門寶座,這點犧牲也還值得。不是有句話叫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嗎?既然沒有孩子,那就只能送出自個兒的愛人了——道聖、道聖,欺世盜名的『盜』還差不多?」

  他正感罵得痛快,靈台猛升警兆,罵聲陡止。

  宗神秀雪白的身影,從七彩斑斕的霧氣深處浮現,一股濃烈的殺氣如刀迫面而至,似乎把楊恆身周的空氣也絞碎。

  當他從霧氣中走出的一刻,四周的光影幻象頓時神奇地被定格,風聲、地裂聲,乃至火球光刃的破空聲,都如同被塞進了一個空袋子裏被牢牢紮起。從驚天動地的轟鳴到鴉雀無聲的死寂,強烈的反差亦形成一種巨大的震撼。

  「小狗,但願你的腦殼也能像嘴巴一樣硬。」宗神秀顯然真的被激怒了,眼裏的殺機不再加以掩飾,看得楊恆也不由暗暗心驚。

  但他知道自己押對了寶。道聖果然也有死穴,與劍聖一樣的死穴——洛璿逸,那個牽動兩人一生情愫的女子。

  都說太上忘情,都說修神者天心無塵,不著一物。楊恆卻明白,這統統是道聼塗説者的臆想。假如真是這樣,自己也就不會對石頌霜的離去有刻骨銘心的痛苦。

  在這世上只有兩種人真正不會有絲毫的七情六欲,愛恨恩怨:一種是死人,一種是白癡。除此之外唯一的解脫途徑,便是修仙煉神,期待大徹大悟羽化飛仙。

  對於修神者而言,忘與記,空與真,如同一枚銅錢的兩面。看似對立,實則一體。

  因為愛的越深,所以才想忘得越徹底,空得越乾淨。所以才比尋常人更能夠深切地體悟到生之悲,愛之苦,而更執著地尋求解脫之道。

  這也就是為什麼楊恆明明已徹悟到大空境界的真諦,卻仍免不了有情緒失控,如癡如狂的原由所在。

  察覺到宗神秀的那一絲心緒波動,楊恆不驚反喜。在絕頂高手的爭鋒中,靈台的狀態至關重要。哪怕一絲一毫的紊亂,都會造成致命破綻。尤其像宗神秀這樣威震仙林百年,有著道聖之譽的大宗師,想要擊敗他,就必須先擊敗他的道心。

  於是楊恆開心地笑了,然後變本加厲地罵道:「我腦殼雖硬,卻自認遠不如閣下靈光:揮劍斷情,逼得心上人下嫁他人,從此遠走他鄉。這般不著痕跡地除去爭奪掌門寶座的最大勁敵,還落得兄弟情深,手足義氣的美名,實在讓人欽佩讚歎。非大智慧,大魄力而不能為……」

  這些舊事,都是他當日從石頌霜口中聽來。當時也未曾懷疑宗神秀此舉別有所圖,即便時至今日,楊恆對其中的內情也仍舊不甚了然。但為了激怒宗神秀,也就不管是不是誇大其詞,妄加測斷了。

  奇怪的是,宗神秀的臉色卻越來越冷靜,甚而是一種近乎機械的冷酷。

  他淡淡說道:「我本想將你留到最後再殺,看來不得不改變主意了。」

  楊恆看著宗神秀的模樣,心中警戒,嘴裏卻不以為然道:「承蒙閣下抬愛了。」

  宗神秀忽地一笑,說道:「對個私生子稍加關愛另眼看待,於貧道而言也不為過。」

  反擊來了。明明曉得這是宗神秀在玩弄心理戰術,楊恆的心仍不禁被刺痛了一下,笑嘻嘻道:「咱們不妨接著往下聊,等到天心池的門人弟子都死盡死絕,閣下成了孤寡聖人後,想養個私生子接續香火也來不及啦。」

  宗神秀顯然不欲和楊恆浪費工夫,漠然說道:「貧道讓你三招,出手罷!」

  誰料楊恆嬉笑道:「三招太少,怎麼也該讓我個七八九十招才對。」

  宗神秀不慍不火道:「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命能撐到那時。」

  「就知道你是個小氣鬼。」楊恆歎口氣,故作沉吟道:「我該怎麼用這三招呢?」

  宗神秀冷冷望著他,曉得這少年嬉笑怒駡好似全無正經,實則心中充滿了對自己的仇恨。如此種種,不過是麻痺挑釁自己的手段。

  忽然楊恆一聲朗笑道:「有了!」竟是把身子一轉,用屁股對準了宗神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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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18:37
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七章 大決戰

  屁股是用來坐的,這個道理宗神秀一百多年前就懂得了。所以當楊恆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幾乎懷疑這個少年是否已狂妄無知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

  儘管他身為進入修神之境的仙林頂尖人物,無須用眼睛就可洞悉周圍發生的一切。但也絕不可能把後背賣給一個旗鼓相當的敵手。除非,他是存心在侮辱自己!

  「這是想羞辱我?」宗神秀冷笑不語,就像在觀賞一個小丑的表演。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小丑並不滿足于遠距離演出,所以正一步步往自己倒退而來。

  「咱們有言在先,你要讓我三招,可不許耍賴偷襲。」楊恆拔出背後的正氣仙劍,握在手裏雜亂無章地揮舞了幾下,猶似不放心地提醒,腳步卻不斷逼近。

  宗神秀還在冷笑,心中的蔑然卻已隱沒。他敏銳地覺察到,楊恆的步履飄忽不定,奇中含正,赫然就是脫胎于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掩土訣」。

  轉眼間,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近到一丈之內,只需一掌就能擊打到對方的身上。

  然而楊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吃定了宗神秀不能搶先出手的承諾,得寸進尺還往近處湊來,由八尺而五尺,直至一劍之遙。

  突然宗神秀的靈台一晃,罩定在楊恆身上的神息被毫無徵兆地隔斷,再看不清對方身前的狀況。就在他情知生變的瞬間,楊恆翻轉右手,正氣仙劍一下子消失在了宗神秀的視野裏。

  劍鋒顫鳴,從楊恆的腋下穿出。由於身體的阻擋和神息被隔斷,在此之前,宗神秀完全看不見正氣仙劍的招式走向。而當他能夠看到劍鋒時,楊恆留給他作出反應的時間與空間都已變得極其有限。

  可道聖畢竟是道聖,假如楊恆的第一劍出手就能將他刺倒,那就不是宗神秀了。

  他的身形向後飄退,寬大的袍袖迎風鼓脹,像一個張開的乾坤袋,袖口對準正氣仙劍的來路,套了上去。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楊恆的正氣仙劍不作任何變化,異常配合地被收入宗神秀的袖口中。正當他運氣欲要震碎納入袖口中的那半截劍刃時,楊恆的腿肘、後腦勺和臀部,都化作了匪夷所思的武器,向宗神秀全身捶擊而至。

  「砰!」

  饒是道聖反應神速,出手奇快,將楊恆這一通大異常理的猛攻一一化解去,仍不免百密一疏,竟教他的屁股結結實實撞擊在自己的小腹上。

  兩股巨力狠狠激撞,發出一記悶響。宗神秀的丹田真氣一陣翻動,向後退步。

  楊恆藉勢倒轉過身子,輕笑道:「這招『倒行逆施』滋味如何?」

  宗神秀恪於約定無法反擊,眼睜睜看著這少年好整以暇地把身軀轉了過來,手中的正氣仙劍順勢脫出他的袖袂,猛往雙腿剁落道:「再看這招「一落千丈」!」

  短短一個回合之間,宗神秀已經看出楊恆的這套劍法脫胎自明燈大師的平生絕技「周天十三式」,卻糅合了浮雲掃堂腿、萬里雲天身法等諸般佛道絕學,氣象萬千渾然天成,詭奇雄勁猶有過之。

  如果不是東昆侖那場狹路相逢的遭遇戰,宗神秀或許會對楊恆的實力有一個更精確的評估。而那場表面看起來平分秋色的交手,實因他和楊惟儼已刺刀見紅的血戰過一場,才使楊恆撿了個莫大的便宜,也使得宗神秀先入為主,以為楊恆的修為較之自己仍要遜色一籌。

  此刻他才發現,這個少年遠比想像中要難纏得多。

  眼見正氣仙劍劈來,宗神秀抽身沉掌,斬向劍刃,可就在他身形將退未退的當口,卻霍然醒悟到為何這一招被叫做「一落千丈」。

  落下的不止是楊恆手中的正氣仙劍,還有他的身軀!

  電光石火間,楊恆的身子蜷縮抱團,如高山滾石往宗神秀懷裏撞落。

  他的腿掌肘膝、肩膀腰臀極盡鬆弛,引而不發,仿佛蘊藏著數十道詭奇莫測的殺招,卻如老練的獵手般,耐心等待著火候成熟的那一刻。

  不能攻,還是不能攻!平生第一次,宗神秀對自己所做的決斷有了一絲懊悔。

  他無法悔諾出手,就只能不停地後退,以求楊恆的氣勢在拉鋸中消耗殆盡。

  然而這少年偏不如他的心願,隨著身軀的不停翻卷,楊恆體內散發出的氣勢亦如同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毫無枯竭衰落的跡象。

  為了抵禦楊恆的氣勢催壓,宗神秀背後的黑鞘仙劍「驚神」彈鞘而出,在虛空裏打過一道電光。

  「砰砰砰!」

  兩人在一霎中對了七掌三腿外加兩劍。楊恆長嘯,身軀由縱向的翻滾變作橫向的急旋,正氣仙劍收於腰間吞吐閃爍蓄勢待發,卻已化作了自創的「周天八式」中的一招「茫然四顧」。

  他已完全沉浸在浩瀚深邃的劍意之中,更無懼於面對是號稱百年來未嘗一敗的天心池掌門,正道至尊宗神秀。

  「我管你是什麼鳥道聖,一樣地殺無赦!」他的胸中激蕩著強大的鬥志,頭腦卻越加的冷靜沉著,仿佛是將冰與火完美無瑕地溶於一爐。

  嗤啦一聲脆響,楊恆的劍勢被宗神秀的大袖擋回,然而對方的右袖上也多了一道三寸多長的口子。

  宗神秀看了劍口一眼,它就像彎彎翹起的一張嘴,似乎正沖著自己譏笑。他低低地哼了聲,左掌驀然變得銀白,卷蕩著寒氣拍向了楊恆。

  該讓的三招已經讓過,接下來是該動真格的時候了。

  ※※※※

  與此同時,瘋狂血腥的廝殺與渾戰,正在櫻花大陣的每一個角落中展開。

  由於陣型的轉換和空間的變幻,原先涇渭分明的陣列被徹底打亂。所有人都驚駭地發現,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已經不是同門又或同伴,卻變成了一個個陌生的面孔,甚至是曾經的不共戴天之敵。

  那些仙林四柱的弟子或可在本門長老的指點下避過櫻花大陣的兇險,卻仍躲不過一束束風馳電掣的七彩光刃劈擊。

  而其他人的處境無疑更為險惡,逐漸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失去了理智,投入到慘烈的短兵相接中,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可是真禪不想殺人,看到四周血肉橫飛的景狀,他的頭皮在發麻。

  在他身邊的還有西門美人和桐柏雙怪,其他人早已失散在剛才的那場異變裏。

  這時候就連素來唯恐天不亂的西門望,也有點兒覺得倒胃口了,手握魔斧守護在妻女身側,咕噥道:「你奶奶的宗神秀,死就死了,偏要拉這麼多人墊背。」

  思來想去,自己實犯不著膛這渾水,還是趕快去找楊恆和明燈大師他們要緊。

  然而沒等西門望發出號令,便驚奇地看到周圍許多仙林人物居然沖著自己來了。

  他雖說不懼,可也頗感頭大,更困惑道:「老子的人緣就那麼差?有這麼多渾蛋趁機湧上來,這還不成過街老鼠了?」

  可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就在西門望高舉魔斧打算大幹一場的時候,那些人卻不約而同攻向了真禪,把他們一家三口撂到一旁恍若未見。

  見此情景,剛剛還在犯嘀咕的西門望心裏老大的失落,不快道:「你奶奶個熊,難道老子還不如那個小和尚惹眼?」

  真禪卻沒連抱怨的工夫也沒有了。他根本不認識這些人,在暴風驟雨般的圍攻中勉力閃躲招架,耳朵裏不斷聽到有人叫道:「小和尚,快交出懾仙玦來!」

  西門美人對此情形自然看不過眼,掣出奇形雙刀嬌叱道:「誰想要懾仙玦,先吃姑奶奶一刀!」

  說完,她也不顧什麼仙林規矩,照著一個高個男子的後腦勺砍落。

  那高個男子急忙回身招架,罵罵咧咧道:「你娘的小賤人——」

  罵到一半但見斧光閃耀,一顆碩大的頭顱已激飛上天。西門望怒目圓睜,又在那具無頭屍身上斬了十七八九斧,兀自不解恨道:「你奶奶的,老子的閨女兒也是你罵的麼?俗話說打狗還要……」突然醒覺到這麼一來,不免就把自己的寶貝女兒比作了小狗,又急忙收口。

  那邊真禪的壓力卻絲毫不減,倒是那些神出鬼沒威力駭然的七彩光刃幫了他的大忙。時不時轟殺掉一兩個圍攻自己的仙林人物。可這些人就像中邪了一般,前僕後繼,悍不畏死,卻也不想想若是連命也沒了,那懾仙玦又有何用?

  突然霧氣浮動,鬥轉星移,從櫻花林中湧出十數名黑衣人,不由分說殺向那些圍攻真禪的仙林人物。這些人招式狠辣,聯手施為,遠比那些散兵游勇來得厲害。須臾的工夫就肅清大半,剩下的血勇一餒,也只好溜之大吉。

  西門望以為來了救兵,不由喜出望外道:「敢問是哪條道上的朋友拔刀相助?」

  為首的黑衣人是個又高又瘦的老者,冷冰冰掃過桐柏雙怪,倨傲道:「想活命就快滾,卻需將這小和尚留下!」

  西門望熱臉貼冷屁股,禁不住勃然大怒道:「王八羔子的給臉不要臉!」

  突聽背後西門美人一聲驚呼,指著其中一個手持軟鞭的黑衣人叫道:「是你!」

  那黑衣人把手裏的軟鞭一圈圈繞在臂上,獰笑道:「好記性。」

  真禪登時記起,去年櫻花台大戰時仙林四柱的駐地受襲,自己和西門美人出門追凶,所遇見的正是這持鞭老者。

  那黑衣人首領森然道:「也好,方才你們幾個大放厥詞相幫楊恆,老夫早已有意要出手教訓。就趁此機會做個了結,也算為盛總監稍報大仇。」

  真禪腦海中靈光疾閃,若非口不能言早叫出聲來道:「原來你們是天心池的人!」

  他一下子明白到為何那日天心池弟子損傷有限,且第二日替補出戰的精銳修為更勝一籌。顯然這是盛霸禪和宗神秀布下的局,既可挑動仙林四柱對滅照宮和魔教的仇恨,為日後的征伐計畫造勢;又能削弱其他門派二代精英的力量,好在櫻花台會上拔得頭籌。

  只是這夥人的身手招式五花八門,均非天心池絕學,自應是宗、盛二人在背地裏招攬來的仙林高手。再聯想到楊恆所說的銀面人,答案已昭然若揭。

  猛聽黑衣人首領一聲低喝道:「上!」其中大半撲向了桐柏雙怪,又留下兩人牽制西門美人,剩下的則由他統率朝真禪迫來。

  真禪把牙一咬,左手指尖破開一個血口,運起滅音真罡的神力振臂點出。

  「轟!」一個手拿雙槍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碧血花炸得肢體橫飛。

  黑衣首領一驚道:「這小啞巴的功夫有些邪門,大夥兒小心!」掣動一柄鬼頭刀劈向真禪。

  當下雙方渾戰成一團,不到半盞茶的時間裏,黑衣人便折損了四個。其中一半為真禪所殺,另一半則死在了桐柏雙怪的魔斧之下。

  但西門美人以一敵二,亦是岌岌可危,兼之身上傷勢未愈,越發地力不從心。

  桐柏雙怪有心救援,卻被七八個黑衣人死死擋住,怎也沖不過去。

  突聽「叮叮」兩響,西門美人的奇形雙刀被黑衣人打飛,一條軟鞭一柄鏈子槍雙管齊下往她嬌軀上擊落。

  東門顰悲呼一聲道:「美美!」眼睛一閉不敢再看。

  千鈞一髮之際,真禪猛然將烏龍神盾往背後一遮,身子貼地橫飛過去。

  黑衣人的仙兵魔刃都擊打在了烏龍神盾上,鳴響不絕於耳。真禪咬牙挺住背上的巨大衝擊力,攬臂抱住西門美人往旁翻滾。

  那兩個黑衣人怒聲呼喝,緊追不捨。

  手持軟鞭的黑衣人祭出了一隻黑色風袋,大團的綠瑩瑩小蟲子飛將出來,鋪天蓋地噬向真禪與西門美人。

  這下真禪的烏龍神盾也不能將自己和西門美人盡數遮擋住,望著飛來的毒蟲和兇惡的黑衣人,心底驟然湧動起一縷莫名的殺意,神志微一恍惚間嘶聲長吼,運盾在胸膛上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眾黑衣人不禁一愣,均道:「莫非這小啞巴絕望之至,想自個兒了斷了?」

  心念未已,從真禪胸口迸射出一股殷紅熱血,頃刻化作千絲萬縷的赤色厲芒,漫天飆射。一時間慘叫嘶嚎聲四起,不僅那些綠色的小毒蟲被風捲殘雲般掃蕩乾淨,十余名黑衣人亦倒下大半,還有幾個站在原地肢體殘碎,慘不忍睹。

  真禪見狀也呆了一呆,沒想到這式「血雨腥風訣」竟有如許威力。

  西門望和東門顰二話不說,將那幾個負傷的黑衣人一斧子一個盡數解決,只是逃走了那個首領,未免美中不足。西門望在百忙之中回頭一瞧,好嘛——寶貝閨女兒正被真禪這小子當做肉墊整個壓在身下,兩人肢體交纏耳鬢廝磨,似乎誰都無意放開。

  西門望腦袋「嗡」地一響,屠盡強敵的得意轉眼蕩然無存,叫道:「這、這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他沖上前去一把揪住真禪背心,將他提起。西門美人大羞,又見西門望動作粗魯,嬌嗔道:「爹,真禪身上有傷,你還想不想讓他活了?」

  西門望心裏說:「我想讓他活,可不想讓他當老子的女婿。」

  在他心底,雖說真禪的相貌人品、修為身世都勉強能夠配上自己的寶貝女兒,可他畢竟是個啞巴,還是個和尚,難不成將來還要自家的閨女兒去做尼姑?

  一想到這裏,西門望的頭不禁一個比三個大,尋思道:「不得了,了不得,這便宜老丈人可做不得。俗話說先下手為強,老子得趁早棒打鴛鴦。不然等美美稀裏糊塗替這小和尚又生下一窩小小和尚、小小尼姑,老子難道要出家當方丈?」

  ※※※※

  「砰!」身影乍分,楊恆和宗神秀各退三丈,進入了新一輪的對峙之中。

  交手將近百餘個照面,楊恆稍落下風,但依舊保持著強勁的抗力和足夠的後勁。

  在招法的浸淫造詣上,他終究遠不及宗神秀兩甲子的深厚功底。好在平生所學儘是獨步天下的曠世絕技,兼之從不按理出牌,常常兵行險招反將對方打得措手不及,戰至現今仍能保持不敗。

  宗神秀卻不願再和這少年耗下去。事實上對他來說,在楊恆身上所浪費的精力與時間早已超出了原先的估計。

  他的體內幻動出濃烈的銀白色冰氣,如同一道倒卷的瀑布,白色身影漸漸隱沒其中,唯有手中那柄驚神仙劍越來越亮麗刺目。

  「天地無極,大道甚夷!」

  清冷的吟聲中神息湧動,四周的天地精華五行元氣彙聚向宗神秀的身前,在他的仙劍引動下凝鑄成一道巨型****,呼呼運轉嘯動罡氣,仿似吸納盡虛空中所有的能量。

  「戒、定、慧!」楊恆的身軀淵渟嶽峙,雙手在胸前結成三無漏法印,口中吐字鏗鏘,業已催動神息渡入驚仙令,隨即右手淩空虛畫——

  「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

  十六字的三無漏學箴言金光閃閃,氣宇祥和,如一堵銅牆鐵壁阻擋住宗神秀神息的逼迫,將從無極****中迸發出的森寒氣勢生生迫回。

  鬥神息,楊恆不怕。

  毋庸置疑,他前不久才在楊惟儼的點撥下,剛剛突破到雙泯境界,較之宗神秀尚自遜色一籌。然而驚仙令就像一個神息的增倍神器,使他即使在天心雙木聯手的轟擊下,仍可立於不敗之地。

  況且三無漏學、五百大空印和新近參悟的雙泯月輪,無一不是震古鑠今的仙家絕學,即便對上宗神秀的各項神息絕技,亦絕不落下風。

  「轟!」

  十六字箴言匯作浩瀚的金色汪洋,與無極****轟然激撞,金色的波光蒸騰渙散,無極****上亦出現了一條條紋縫,開裂迸碎。

  兩人俱都被強大的衝擊力震得向後飛,卻不及稍作喘息便再次運動神息,以圖搶佔到寶貴的先手。

  楊恆藉助驚仙令的神力在速度上稍快一線,五百大空印化作的一式「海闊天空」,激蕩在天宇之下。

  與以往不同的是,那一千隻佛手不再是光影,而是進化成為實實在在的五百對金屬法印,每一隻都似擁有獨立的生命力,開合變幻曼妙無倫。

  宗神秀的口中發出一聲清嘯,四周霧氣抖動虛空戰慄,一道更大的光輪呈現出黑白二色的太極圖案籠罩周身,散放出奇異的光澤,猶如日夜交替明暗輪回。

  「砰、砰、砰、砰!」五百大空印不斷轟擊在太極真輪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激濺起無數耀眼的光花,卻始終難以撼動它分毫。

  楊恆心守大空境,一次次用五百大空印輪番衝擊,不停尋找著太極真輪的破綻。

  他的神息急遽耗損,吸納來的精氣已完全跟不上流失的速度。望著宗神秀固若金湯的防禦,他突起揚聲雙手合十,奮力運出「海闊天空」的最後殺招!

  五百大空印倏然聚攏,凝鑄成一隻渾然天成的巨大佛手,就像傳說中將齊天大聖壓在五指山下的那只如來神掌般,遮蔽天光,覆壓四野,朝著太極真輪拍落!

  太極真輪也有了變化,卻是猛地向內收縮,化作一團黑白交融的太極球,飛空迎上了如山壓落的佛手。

  「轟!」

  巨大的鳴響已非震耳欲聾這類尋常的語句能夠形容,金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所有的光在一刹那裏都失去了色彩,彷佛被吞入一個無底的黑洞中。

  楊恆的眼前一下子變得黯滅無光,身軀像被無數巨浪拍打撕絞著,也不知飛出了多遠。胸口鬱悶得如同凝結成了塊鉛石,待到「哇」地一口淤血噴出,才略略覺得舒暢,靈台也緩緩從強烈的震盪中恢復過來。

  然後他便看到宗神秀懸浮在二十丈外,唇角溢血將左掌輕按在驚神仙劍上,口中念念有詞,已在催動第三波的神息攻擊。

  道聖要玩命了——楊恆相信宗神秀此際所受的內傷以及神息的耗損程度,絕不弱於自己。眼看得四周本已所剩無幾的精氣,被宗神秀飛速抽空成一片幽暗的虛無空間,楊恆咬了咬牙,也將殘存的神息盡數注入驚仙令中。

  道聖的強大不言而喻,但他已然沒有選擇。早在楊南泰倒下的那一刻,就註定宗神秀要成為自己宿命中的仇敵。

  楊恆微揚起頭,一輪更大更亮的圓月正從身後升起,高掛在頭頂虛空中。

  所有的精氣都被他和宗神秀在一瞬間吸吮搾幹,最後便只剩下決一死戰了。

  宗神秀的身前也在亮起一束神光,自驚神仙劍中被喚醒的劍魄與他的神息合二為一,幻化為一尊銀光閃耀的上古劍神,卻似一頭望月的蒼狼,發出低沉的呼吼,迫不及待地要迎接行將決定命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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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19:14
第八章 明月


  日過中天,陽光照耀在櫻花林上空跌宕湧動的濃彩雲霧上,就像水汽一樣蒸發消失。

  幽暗的櫻花林裡,戰事越演越烈。面對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的殺戮與死亡,即使最理智的人也難免產生一絲瘋狂的衝動。

  厲青原卻還保持著素有的冷靜。他很清楚自己現在要做的,不是殺人,而是救人。

  他沉著地觀察著櫻花林中詭異無常的陣勢變化,尋找出林的路徑。

  在他的身後是石頌霜、明燈大師和宋雪致。而司馬病夫婦則在一刻之前失散。

  明燈大師父女在擔心著小夜,宋雪致在牽掛著楊恆,唯有厲青原了無羈絆,只一心一意要殺出櫻花林,將身後三人帶到安全的地方。

  這是一個奇怪的四人組合:一個英姿勃發聲名鵲起的魔道年輕俊彥,一個美若天仙心如枯木的白衣少女,外加一個遊戲風塵的和尚和一位還俗的秀麗尼姑,難免會引人注意攻擊。

  明燈大師幾無戰力,他是強撐著上山的。作為四個人中修為最高的一位,如今反成了最需照拂的薄弱環節,由宋雪致保護著緊隨在厲青原的身後,石頌霜則負責殿後。

  驀然前方的櫻花樹如同開啟的閘門,向兩旁橫移,當中湧出一團流光溢彩的濃霧。

  從那霧氣裡奔出十幾個人,頓時和厲青原他們迎面撞見,雙方距離不到三丈。

  也是冤家路窄,這些人竟是由金霸壯、南霸天率領的天心池門眾。他們一個個血染衣衫,呼呼粗喘,自是也經過了一番慘烈廝殺才闖到了這裡。

  明燈大師暗道一聲「不好」,想覓路避讓卻已來不及了。

  金霸壯一眼看見厲青原身後的宋雪致,殺紅的雙目中迸現出駭人厲芒,怒聲喊道:「殺了這賤人!」而後身先士卒地衝了過來。

  厲青原一聲不吭,挺槍刺出截下金霸壯。明燈大師苦笑聲道:「金兄,南兄,你們二位這麼做是何苦來由?」

  南霸天一路殺來,身後弟子死得十停裡只剩三停,心中憤恨不言而喻,登時破口大罵道:「嚴祟山,你這正道敗類,還有臉和我稱兄道弟!」他施動手中仙劍掠過厲青原與金霸壯的戰團,攻向宋雪致。

  石頌霜神情冷漠從後躍上,手起劍落「鏗」地脆響,便將南霸天的仙劍削斷一截。

  南霸天一驚,不由得越發惱恨起來,將斷劍一丟,施展雙掌與石頌霜激戰一處。

  天心池的眾多弟子見此情景,亦一擁而上。總算對明燈大師仍存著三分敬意和忌憚,不約而同朝著宋雪致圍攻過來。

  宋雪致不欲殺傷這些天心池年輕弟子性命,只運劍自保也不還手,心中難受至極。

  那邊厲青原的修為較之金霸壯原本略勝一籌,而石頌霜仰仗天廬神匕的威力,對上赤手空拳的南霸天也佔到不小的便宜。無奈兩人都在前晚和龔異嵬的大戰中負傷,不敢完全放手施為,二三十個照面下來仍是難分難解。

  明燈大師孤零零站在戰團之中,心中亦是大急,卻也幫不上半點忙,只好一點一滴地積蓄功力,以備不測。

  就在這時林內一陣星移斗轉,又有數人從濃霧中衝出,為首一位正是明月神尼。她身後的幾個女尼也均都傷痕纍纍,渾身浴血,顯得疲乏不堪。

  望見金、南二人正率弟子圍著宋雪致等人猛攻,明月神尼不禁大吃一驚道:「兩位師兄快住手,你們這是怎麼了?」

  南霸天冷冷應道:「明月神尼,這事妳不用管,也管不了!」

  明月神尼一怔,又瞧向明燈大師,不知該如何是好道:「師兄——」

  明燈大師嘆了口氣,道:「和尚我這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啦。」

  明月神尼聞言哭笑不得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說笑?」

  她眼看宋雪致在一眾雲岩宗弟子的圍攻下險象環生,把心一橫道:「將他們分開!」說完掣出仙劍躍入戰團,先將一名天心池弟子迫退。

  金霸壯勃然大怒道:「明月神尼,妳這是擺明了要和本派為敵?」

  明月神尼殺到宋雪致身旁,看著近在咫尺的昔日同門師妹形容憔悴,哪還有舊日的半點風采,不由堅定道:「請兩位師兄見諒,暫且收手。待日後貧尼定會向二位賠罪!」手中仙劍運轉如風,又點倒一名天心池弟子。

  南霸天見門下弟子對明月神尼縮手縮腳頗多顧忌,大喝道:「不要理會這老尼姑,給我殺!一切自有老夫和金師弟擔待!」

  那些弟子心神一定,膽氣又增,將明月神尼和宋雪致等人團團圍住。

  宋雪致心中五味雜陳,若非惦記愛子安危,直想一劍結果了自己,也免得牽累眾人,卻還要受著無窮無盡的痛苦折磨。

  她顫聲哽咽道:「師姐,妳走吧,不必為我觸怒了天心池。」

  明月神尼愴然一笑,唏噓道:「還記得十七年前,咱們一起惡鬥楊北楚的情景麼?這回我不會再丟下妳!」

  宋雪致心神劇震,一幕幕哀傷淒迷的往事重又浮現眼前,禁不住熱淚盈眶。

  突聽金霸壯一聲悲憤交集的大吼,卻是被厲青原祭起的九天金烏輪擊中背心,身子直挺挺飛了出去,跌入濃烈的霧氣中,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南霸天睚眥欲裂,舍下石頌霜撲向厲青原道:「孽障,還我師弟命來!」

  宋雪致從天心池弟子的包圍中揮劍騰身,斜刺裡截向南霸天,慼然道:「南師兄,你要殺就殺我吧——」

  南霸天雙目充血,更無絲毫仙林宿老的風範氣度,像一頭怒獸般呼吼道:「殺!」雙掌運足十成功力,也不顧背後襲來的石頌霜,惡狠狠擊向宋雪致。

  宋雪致雙目一合,竟不躲避,只是默然道:「阿恆,媽媽要走了……我太累了……」

  明月神尼驚叫道:「師妹!」奮不顧身沖上前來,可惜仍舊慢了半拍。

  突然一道青影風馳電掣,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搶到宋雪致身前,「砰」地一掌震飛南霸天,嘎嘎尖笑道:「她是老夫的,你也敢搶!」

  「青天良!」

  石頌霜揮天廬神匕刺去,青天良識得神兵厲害,左爪扣住宋雪致往身前一擋,迫使石頌霜急忙收招。

  明月神尼一聲清叱凌空殺到,仙劍挑向青天良左肋。

  青天良右爪一探,竟將仙劍抓在手心拗斷,手握半截斷劍反刺過來。

  那邊南霸天發出一聲慘叫,教厲青原飛擲的青冥魔槍貫胸而過,死於非命。

  明燈大師也顧不得體內重傷,抬手攝過一柄跌落的仙劍,施展出「人美如玉劍如虹」劍芒暴漲攻向青天良。石頌霜亦換過招式,以三葉掌擊打青天良右肩。

  一時三大高手全力以赴,青天良身周劍氣沖霄掌風激湧,幾已陷入絕境。

  他暗自凜然,情知要帶走宋雪致必會付出極大代價,心頭凶念頓起,獰笑道:「老夫把她還給你們!」將宋雪致的身軀往前一推,迎向排山倒海般的罡風劍氣。

  明燈大師與石頌霜大驚失色,奈何青天良這一推時機拿捏得極為巧妙,欲待撤勁收招已然不及,只得竭力偏移掌勁劍鋒,但求不會誤殺了宋雪致。

  突然緇衣閃動,明月神尼合身抱住宋雪致,擊偏明燈大師的仙劍,卻被石頌霜的三葉掌拍中肩頭。

  好在石頌霜已經收力,這一掌雖將她打得身影翻飛,嘴角溢血,卻也不會傷到性命。正當眾人心情微鬆之際,青天良手中的那半截斷劍卻已深深扎入明月神尼的背心,鋒刃直透前胸。

  他正想趕上前去抓過宋雪致,不防腦後生風,厲青原的九天金烏輪呼嘯而至。

  青天良怪叫一聲翩飛而出,身形竟比九天金烏輪還快上半分。驀地一陣霧氣湧動,林中陣勢再次生變,他的身影一下子消匿無蹤。

  「師姐!」

  宋雪致經脈已被青天良封住,無力提氣,被明月神尼失重的身軀帶著向下急墜,腦海裡一片空白,甚而感覺不到心痛。

  明燈大師和石頌霜雙雙趕上,一個抱住宋雪致,一個接下明月神尼。

  那邊兩派的弟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齊齊停止了打鬥,分別朝各自的師父奔去,登時亂作了一團。

  明月神尼躺在明燈大師的懷中,面色灰白氣若游絲,全憑一口精深的真元支撐。

  她勉強撐住眼皮,迷迷糊糊地看到痛哭失聲向自己奔來的真彥等人,唇角流露出一絲平和寧靜的微笑,說道:「阿彌陀佛,凡人皆有一死,哭我作甚?」

  「師姐!」宋雪致淚落如雨,悔恨交加道:「我害了妳!」

  「不,是妳救了我。」明月神尼的臉上忽而泛起歡喜的容光,若斷若續道:「直至今日,貧尼才真正求得瞭解脫。」

  「師父!」真彥悲呼流淚,撲倒在明月神尼的腳下,嬌軀顫抖難以自抑。

  「別哭,為師走了,雪竇庵便由妳接掌。妳雖年輕,資質心地卻是貧尼弟子中最好的一個,多加磨礪……必能、必能光大我門——」

  明月神尼愛憐地瞥過真彥,自知時日無多,拚命聚集最後的氣力道:「明燈師兄,也請你日後對我門下弟子多加照料……指點,貧尼……」一口氣接不上來,後面的謝語已說不出聲。

  明燈大師雙目含淚,微笑道:「我會,妳一切盡可安心。」

  明月神尼欣慰一笑,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身子越來越冷,卻猛地打了個激靈,睜大雙目道:「真源——他要走正道,千萬不能誤入歧途……告訴他,他是貧尼此生教過的最好弟子……最好最好的那一個……」

  她的聲音逐漸微弱模糊,就像快要睡著了一般,神情卻又那樣的從容平靜。

  厲青原佇立一旁,側目掃過一干不知所措的天心池弟子,冷喝道:「還不快滾?你們聽清楚了——殺金霸壯、南霸天的是樓蘭厲青原。要報仇,只管到至尊堡找我!」

  那干天心池弟子悲憤莫名,但也明白再打下去只能自取滅亡,慘然背負起南霸天的屍體退入了櫻花林中。

  突聽眾人撕心裂肺的哀呼,明月神尼永遠閉起了她的眼睛,含笑長逝。

  ※※※※

  明月升天,楊恆覺醒。

  雙泯月輪在他的頭頂煥發出皎潔神光,體內的氣勢不斷提升直至滿盈。他的禪心無礙無障,甚至連宗神秀的身影也變得淡渺虛無,只將那一輪圓月映於靈台。

  忽然他的心底卻產生了一絲悸動,好似有某件極為不妥的事情正在發生,有某位極其親密的師友正從身邊消逝……

  「滅、寂、念、度——」宗神秀立生感應,口吐四字真言,驚神仙劍往虛空中一引。

  那尊驚神劍神吼聲如雷,從體內迸射出千萬束無堅不摧的絢爛劍芒,施展開「驚神四絕」中的第一式「滅絕」!

  「喀喇喇——」

  華麗的銀白色劍芒,猶如霹靂轟擊在雙泯月輪上,更像是重重擊打在了楊恆的靈台之上。

  楊恆抱元守一,努力穩住動盪的禪心,全神貫注於雙泯月輪,將體內的神息源源不斷通過驚仙令向外湧出,吸納著四周所有能夠吸納的精氣,以補充雙泯月輪驚人的耗損。

  他已不去計數雙泯月輪究竟承受了多少次滅絕劍芒的轟擊,也不去想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腦海彷彿變成了真空,只看見刺目的光瀾在激撞,在流散……

  「咄!」宗神秀猛然雙手握劍往下一插,宛若刺穿了離亂的空間,半截劍刃不可思議地消失在虛空中,天地間登時變得萬籟俱寂,哪怕風也停止了咆哮。

  宗神秀的「寂絕」出手了。

  驚神劍神驀然凝定,幾乎給人以時間也靜止下來了的錯覺。

  「臨兵斗者數組在前,臨兵斗者數組在前,臨兵斗者數組在前——」突然,宗神秀和驚神劍神異口同聲地這樣唸誦道,成為這空間裡唯一存在的聲音。

  宗神秀的語音冷漠低緩,配合著驚神劍神雄渾高亢的音調,交織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穿透雙泯月輪的防禦,直刺進楊恆的耳朵。

  「臨兵斗者數組在前,臨兵斗者數組在前,臨兵斗者數組在前……」

  廣漠,空寂。唯有這聲音在隆隆轟鳴,彷彿是從天外傳來,猶如神的意志,不可違拗,無法抵擋。

  它一遍又一遍衝擊著楊恆的靈台,就像不斷投入湖心的巨石,不僅激得水浪飛濺,甚而是要將這湖泊填平,將那湖水吞掩……

  楊恆的呼吸漸轉急促,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劇烈跳動,猶如鐵錘一樣重重擊打在胸膛內,轟得一口口血氣翻騰,眼前忽明忽暗。

  雙泯月輪表面也跳動起一道道散亂的游光,像是被無形的巨斧在不停地瘋狂劈擊,慢慢呈現出細小的裂痕。

  楊恆手足冰麻,有一種被洪濤沒頂的窒息感覺,好似魂魄也將要渙散。

  他痛苦難忍,想呼喊卻發現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他終於領教到了道聖的真正實力,覺得自己的意識好似一滴葉片上的露水,在烈日下飛速地蒸發……

  恍惚中他下意識地默念道:「人牛不見渺無蹤,明月光寒萬象空;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叢叢——」

  漸漸地,他迷亂的神智重新凝聚起來,卻依舊心無旁騖地默唸著,感覺到身上的寒意有些褪淡,月光從頭頂照落下來,映射靈台。身邊野花爛漫,草長鶯飛,也不知是真是幻?

  不知過了多久,猛然聽見宗神秀一聲長嘯,神智劇震下,就看到那尊驚神劍神高舉右手,自掌心射放出千百束劍芒,倏地凝鑄成一柄銀光燦燦的巨斧,轟然劈斬在雙泯月輪之上——

  「驚神四絕」的第三式「滅絕」!

  「喀!」他的聽覺終於恢復了正常,然而傳入耳畔的第一下聲巨響便是雙泯月輪驚天動地的爆碎聲。

  楊恆靈台重創,口噴熱血,身子痛楚得顫慄,好像每一根筋都要被扯斷,被一塊肌肉都在融化。

  但是他已沒有時間去顧慮這些,竭力振奮殘存的精神雙手結印大吼道:「破!」

  殘碎的雙泯月輪陡然化作漫天的金色刀芒,攢射向驚神劍神。

  「鏗鏗鏗鏗!」

  虛空中響起梅花間竹般的金石激撞聲,驚神劍神龐大如山的身軀劇烈晃動,冒出縷縷光焰,卻兀自屹立不倒。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楊恆的頭頂金光爆綻,元神赫然出竅,右手攝過正氣仙劍,左手捻動劍訣,嘶啞吟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他的元神與澎湃激昂的劍華水乳交融,以摧枯拉朽之勢轟向驚神劍神。

  「轟!」

  驚神劍神支離破碎,像一座倒塌的沙塔,被金煌煌的神光徹底吞噬。

  無窮無盡的虛空裡,黑暗籠罩天地,只見一條金色的怒龍席捲寰宇。

  宗神秀心旌搖曳,一聲悶哼向後飄退,視野裡充斥著恢弘浩蕩的金色光芒。

  激戰至今,他也是騎虎難下,根本未曾預料到這少年竟會如此棘手。

  畢竟,在宗神秀的心目中楊恆尚非平生第一大敵,無論是楊惟儼還是南宮北斗,甚或神秘的蝶幽兒,都遠比楊恆來得重要。

  但此際他已然泥足深陷,欲退不能,即使能殺死楊恆,也不過是慘勝而已。

  當下宗神秀眸中寒芒迸射,低吐道:「度!」

  幻滅成縷的驚神劍神宛如流沙一樣,在暴風吹捲下,匪夷所思地從四周虛空匯攏過來,重新築起一尊新的劍神,卻是頂天立地,好似一個透明的銀白色光罩,將楊恆的元神與劍影緊緊鎖住,不斷往中央壓縮。

  楊恆元神的頭頂金氣騰騰,真元急遽消耗,卻似被裝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銅爐裡,放眼望去銀焰滔天,衝擊燒灼著他的元神。

  三無漏學、海闊天空、雙泯月輪、天若有情訣……所有的殺招都已用盡,連體內的真元和神息亦將告罄。強弩之末的他,已經沒有任何資本再和宗神秀作最後的生死一搏,該拼的能拼的也都拼光了。

  那就拚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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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殘陽


  忽然上空的黑幕中無聲無息地裂開一條縫隙,有一縷微淡的光線灑落下來。

  是陽光麼?

  楊恆迷迷糊糊地想道,痛苦而酣暢地一聲呻吟,元神與仙劍合二為一,由內往外撞向驚神劍神!

  即使結局會是粉身碎骨,即使生命已燃燒至終點,他亦要戰鬥到底!

  宗神秀的靈台在黑幕開裂的一瞬,登時湧起一絲莫名的驚悸。

  他清晰地感應到,有人正在以不可思議的大神通切割開自己與天魄珠之間的心靈聯繫,進而奪走了對天魄珠的控制權。

  「是他!」宗神秀的心頭一凜,臉上泛起交織著驚訝、惱怒和沮喪的複雜神情。

  黑幕上的縫隙變得越來越大,迅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洞口,午後的春光照耀進來,驅散了虛空中的黑暗與寒寂。

  就在他心神微分之際,楊恆御劍轟擊在驚神劍神的胸口,正氣仙劍應聲折斷,卻也在驚神劍神的胸膛上撕裂開一條紋縫,銀白色的流光像血一樣從傷口內逸出。

  楊恆鼓嘯振劍,彷如一條掙出牢籠的金色天龍,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飛騰過無邊無際的虛空,勢不可擋地向宗神秀轟來。

  宗神秀的眼眸裡首次浮現起一抹神傷,催動心念收回了殘存的驚神劍魄,卻無法阻止那個人進一步控制住天魄珠。

  上方的洞口已達百丈方圓,洞口周圍亦開始出現一條條亮麗的裂縫,就像天界的神眼在目無表情地俯瞰著大地。

  從那光亮耀眼的圓洞後,驀然出現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御劍橫空嘯音激越,好似天外來客般飛速洩落,直轟宗神秀頭頂。

  「砰!」

  三道人影激撞在了一起。楊恆和那人的身影就似撞上銅牆鐵壁的兩顆高速飛射的彈丸,被沛然莫御的可怖力量激飛出將近三十丈。

  他的元神金光搖動渙散,手中殘餘的半截正氣仙劍,亦在適才的轟擊中熔化,只剩下一小段劍柄「嗶啵」作響。

  也許是幻覺,他依稀看到天空亮了起來,一株株燦爛的櫻花樹浮光掠影般從身旁滑過,漫天的落英紛紛揚揚,像一個緋紅色的夢境。

  他的元神千瘡百孔,如同一個到處漏氣的燈籠,生命便似那燈籠裡微弱的燭火,竭力掙紮著燃動,不願讓這暴風吹滅。

  他的神志不斷沉淪,覺得自己好像飛翔在白雲之上,有粉紅色的霞光溫柔地輕撫在臉龐上,卻又刺得睜不看眼睛,昏沉沉地想要睡去。

  隱隱約約地,他聽到極遠的地方有個熟悉的聲音粗喘著低喝道:「起!」

  「是誰?」楊恆吃力地想道,很快便頹然放棄了進一步的猜想。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結冰,並且正在像冰塊一般不停地斷裂消融……

  忽然,他的元神一暖,彷似被浸入了一團溫暖的春水裡,散亂的神息也逐漸停止了流溢,應該是回到肉軀中了吧?這是他在昏迷之前能夠想到的最後一件事。

  ※※※※

  忽冷而忽熱,楊恆覺得自己好似在無窮無盡的寒暑之間不斷輪迴,過了不曉得多久,他開始迷迷糊糊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不停地灌入自己的身體裡,清涼而濃稠,粘合填補著遍佈體內的創口。

  接下來他能夠隱約地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可他們談論的是什麼,楊恆卻始終聽不清楚。

  終於有一天,他醒悟到這些人談論的正是自己。

  「我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他詫異地想道,可腦海僵化得像塊岩石,什麼也記不起來,就覺得自己還在黑夜裡飄啊飄啊,猶如一縷輕柔的飛絮。

  又過了很久,他慢慢感覺到了疼。奇怪的是,他依舊覺察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如同這難以忍受的劇痛是來自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有時候他疼得實在受不了,就想呼喊,可哪怕一絲微弱的呻吟也聽不見。

  「我這是怎麼了?」他有些焦慮惱怒的想道,急於詢問身旁那些說話的人,希望能從他們的口中得到答案,但嘴巴還是出不了聲。

  直到有一天他並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耳畔響起了母親溫柔而憂慮的聲音,在問道:「司馬神醫,阿恆還要多久才能甦醒?」

  「媽?」楊恆的精神一振,接著又聽見司馬病回答道:「最遲明天吧,他已經昏睡了五日,總算度過了最危險的關口。」

  這些聲音若遠若近飄忽迷離,應該是被誰用手捏揉過,顯得異常模糊,帶著嗡嗡的雜音,但好歹他能聽明白了。

  「這孩子……居然能從宗神秀的手底下撿回一條命來,連和尚我都不敢相信。」

  楊恆聽到了明燈大師的話音說道:「也多虧他逼得宗神秀無法分身,才沒讓天魄珠和櫻花大陣肆虐猖狂,不然那日死在神藏峰上的人少說也得翻倍。」

  「可不是,就這樣也死了六七百號,看得老子頭皮發脹。」接話的是西門望,「那時石鳳陽攝住天魄珠,又撤去了法陣,我瞪大眼睛一瞧,遍地都是屍首,連樹上都掛著炸斷的胳膊大腿,還有人腦袋滾得滿地都是,那血浸得地上一片血紅,真叫做『血流成海,堆屍如山』啊!」

  就聽林婉容苦笑道:「你就別形容了,一想到那景像我現在還要做噩夢。」

  宋雪致幽幽嘆息道:「如果石劍聖能夠早到半日,也許能夠阻止住宗神秀。」

  「他已是盡全力趕來了。」明燈大師唏噓道:「天意弄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之事。」

  西門望道:「這麼大干一場其實也沒啥不好,不是俗話說:『大破大立,久亂必治』麼?宗神秀不知所蹤,盛霸禪死了,七大首座長老也完蛋了六個,門下弟子十停只留得三停,就連秋梧桐那老傢伙也丟了一隻眼睛。哈哈,天心池算是嗝屁了!」

  東門顰忙道:「師兄言之有理,往後啊……這仙林四柱得改叫仙林三柱了。」

  「不是還有祝融劍派嗎?」西門美人插話道:「可以替補進來,頂掉天心池的缺。」

  「往後再不會有仙林四柱了。」明燈大師的語氣有些傷感,悠悠道:「元氣大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滅,已不復昔日景象。」

  「哈,小厲!」西門望叫道:「這下你們魔道各派終於有了出頭之日啦。雖說滅照宮和魔教的死傷也不小,可楊惟儼和南宮北斗還好端端的活著。再加上你老子的樓蘭劍派,一下又回到了百多年前的情形——這就叫風水輪流轉!」

  「厲青原也在?」楊恆的心頭猛震,不由自主地想道:「那頌霜呢,為何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想睜開眼,然而眼皮灌鉛怎麼也打不開,只好繼續聽著眾人的閒談。

  厲青原沒有應聲,倒是司馬病道:「可惜教宗神秀逃了,不然也能挖出銀面人的端底。」

  這時楊恆便聽小夜幽幽道:「是啊,咱們找遍了長白山,還是沒尋見端木爺爺。」

  楊恆的心頭一暖:「小夜也來了。」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他漸漸記起了昏迷前的情景,他迫不及待地想開口,但身體仍不屬於自己,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

  「他逃不了的。」突然楊恆終於聽到了那個熟稔的聲音,冷冷地在說道:「像宗神秀這樣的蓋世奸雄,又豈能甘於寂寞?」

  「頌霜,頌霜……」楊恆在心底裡呼喚道,忽然覺得自己拼盡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的。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留下宗神秀。

  但這才是合理的結果。經過這番生死大戰,楊恆才清楚自己和三魔四聖仍有一段差距,絕非一蹴可就。而是需要不停的歷練,拚命追趕。

  他這麼想著,心情不曉得為什麼慢慢鬆弛下來,又昏沉沉地睡去。

  ※※※※

  翌日午後,屋子裡一片寧靜,空氣中瀰漫著草藥的香氣。和風將溫煦的陽光吹入屋中,也帶來了外面的花草清香和幾聲悅耳動聽的鳥鳴。

  小夜獨自一人坐在楊恆的病榻前,低頭在繡著什麼。金色的陽光灑照在她雪白的脖頸上,形成一道美麗的光弧。

  忽然,她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目不轉睛地盯著床榻上沉睡的楊恆,明眸裡有一絲緊張也有一絲欣喜。

  慢慢地,卻似無數個百年那麼長,楊恆的眼皮顫了顫,緩緩睜開了雙目。

  他迷茫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眉宇微微鎖起,似乎在吃力地印證眼前的景象,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阿恆!」小夜放下針線活,俏臉上閃現出驚心動魄的喜悅光采。

  楊恆虛弱地向她微微一笑,其實僅僅是嘴角向上牽動了下,但在小夜眼裡這已是世上最溫馨的笑容。

  「娘親、明燈大師……其它人呢?」他沙啞的喉嚨發出模糊的聲音,令小夜費了好半天勁兒,才聽明白話語的內容。

  「伯母去替你煎藥了,我爹在隔壁屋裡養傷。」小夜歡快地回答道:「西門老爺子一家和真禪出門去打聽消息,司馬神醫他們又上山找藥去了。」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語音變輕道:「還有我姐姐……她也出去了。」

  楊恆胸口一痛,曉得此刻石頌霜的身旁必然有厲青原陪伴,否則小夜的神情絕不會一下子變得這麼不自然。

  他勉強笑了笑,道:「辛苦妳了。」

  小夜搖首說道:「不,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大夥兒也是一樣。其實前幾天姐姐一直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客棧裡,直到你傷勢好轉了,她才偶爾出一次門。我猜她是去打聽宗神秀的下落了……」

  楊恆點點頭,低聲問道:「你們都知道了?」

  小夜的眼圈一紅,垂首道:「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宗神秀便是銀面人的首領。」

  楊恆嘆了口氣,他太清楚宗神秀的實力了。以石頌霜和厲青原的修為,即使能夠找到宗神秀,也絕討不到便宜。好在這位「盜聖」已和自己拼得兩敗俱傷,此際應已遠遁無蹤。

  他回憶起自己御劍撞上宗神秀的那一刻匪夷情景——明明半截正氣仙劍已扎入宗神秀的胸口,劍刃卻在高速融化,而他的傷口竟見不到一滴血珠。

  他確信宗神秀已經受傷,可如此通天攝地的修為,幾是傳說中的金剛不壞之身。至少在眼下,自己絕無殺死他的可能。

  繼而他想到了那道從上空圓洞中飛襲而下的黑影,奈何當時自己神志模糊,根本無法看清那人是誰,於是問道:「小夜,妳曉得是誰幫我將元神收入肉身的麼?」

  小夜遲疑了下,輕聲答道:「是楊北楚,他將你救了出來,交給了伯母。」

  楊恆愣了半晌,才機械地問道:「他去了哪裡?」

  小夜搖搖頭,道:「他把你交給伯母后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楊恆悵然不語,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更沒想到是楊北楚捨命救了自己。

  小夜接著說道:「楊老宮主也已經回返東崑崙,不過留下了鷓鴣大叔在此照看。」

  楊恆「嗯」了聲道:「明水大師和無極真人他們沒事吧?」

  小夜道:「他們都好,據說無極真人昏迷了三日業已醒了,還有匡掌門居然身上沒受一點兒傷,大夥兒都說是有菩薩保佑。」

  楊恆欣慰地一笑,卻突然發現小夜鬢角插著一朵小白花。

  他呆了呆,問道:「可是雲岩宗有哪位高僧圓寂了?」

  小夜神情一黯,將螓首垂得更低,許久沒有回答,一顆顆淚珠恰似斷線的珍珠滴落了下來。

  楊恆的心發沉,澀聲問道:「老尼姑?」

  小夜哽咽不語,點了點頭。楊恆的心一涼,也是半天沒有說話。

  死寂良久,他終於艱難地開口問道:「是誰幹的?」

  「青天良。」小夜啜泣道,卻不敢將明月神尼的遇害經過告訴楊恆,以免令他更添內疚,於傷勢恢復不利。

  可楊恆已經猜到,沉聲道:「是為了救我母親?」

  小夜沒答話,楊恆明白她已默認了這個答案。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能動了,可作出的第一個反應卻是狠狠抓緊了身下的被縟,然後拚命地擰緊,彷彿把它當成了青天良的脖子。

  他深深地吐了口氣,回想到在這客棧裡和明月神尼的最後一次會面。

  當時他和她,誰又能夠料想到,這竟然就是訣別!

  「大師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們告訴你——」小夜隻字不差地複述道:「真源——他要走正道,千萬不能誤入歧途……告訴他,他是貧尼此生教過的最好弟子……最好最好的那一個……」

  「老尼姑——」楊恆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痛楚揪心的嘶吼,面容痛苦地扭曲。

  他已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已勘破了神息四境中的雙泯之境,本不該再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但在聽到明月神尼臨終遺言的那一瞬,卻仍舊失控了。

  熱淚悄無聲息地溢出眼眶,迷濛了眼前的所有,卻像明珠般幻動著光芒。

  在這光芒裡,他依稀看見了那個緇衣瘦弱,不苟言笑的老尼姑:看見她低聲吟誦剃去自己頭頂的發絲;看見她六年如一日教導自己讀經參禪……

  最終,他看見她轉過身,背影在迷離的幻光裡漸行漸遠……

  他大口喘息著,熱血在胸腔裡沸騰,只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救青天良!

  「阿恆,千萬不要太激動……你還有傷。」小夜強忍傷悲,安慰他道。

  楊恆驀然意識到,他一直自以為看不慣這老尼姑的呆板迂腐,更不喜歡她不停地嘮叨著那些老生常談。但事實上,在母親不在的這些年裡,是她填補了自己心中留下的那片空白。

  而今,這位曾經教誨他,關愛他的人忽然去了,那空白又多了出來。

  他像一尊石像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腦海裡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

  青天良!

  他比任何時候都痛恨自己只能躺在床榻上無助地傷悲,而無法執起仙劍穿越關山極盡碧落黃泉,將那老狐狸劈成數段!

  「我要養好傷,盡快!」他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讓湧動的氣血慢慢沉寂,讓憤怒的心徐徐冷靜。

  小夜擔憂地看著他,卻盼宋雪致又或任何什麼人都趕緊進來,能夠讓楊恆從傷痛中解脫出來,哪怕只是暫時。

  沒想到居然是楊恆先恢復過來,輕聲問道:「小夜,我嚇著妳了?」

  「沒有,」小夜搖搖頭,說道:「我早就習慣你這樣子了。」

  楊恆自嘲地一笑,道:「說點兒有趣的事吧,妳怎麼做了蓬萊劍派的掌門人?」

  「我也沒弄明白,」小夜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像是在隱藏著什麼,回答道:「那晚他們把我從天心池弟子的手中救下,便說要帶我回蓬萊山當什麼掌門。」

  楊恆疑惑道:「雖說真禪娘親去世後,蓬萊劍派的掌門位子便出了空缺,但他們也沒理由找個外人接掌啊。而且為何誰都不找,偏偏找上了妳?」

  小夜道:「這話我也問過,那位勾魂婆婆說這是天語師的聖諭,說什麼我就是上天注定的下一任蓬萊劍派掌門人。」

  「天語師?」楊恆怔了怔,訝異道:「這又是什麼鬼玩意兒?」

  「不是鬼玩意兒,是人。」小夜忍不住破涕為笑,說道:「聽蓬萊劍派的幾位長老說,天語師是地位更在掌門人之上的蓬萊山守護者。以往幾次蓬萊劍派遭逢大難,都是天語師頒下聖諭,方才化險為夷。」

  「所以那天語師一說你是蓬萊劍派的下任掌門,這夥人便興沖沖跑來找妳?」楊恆不以為然道:「莫非妳也相信這天語師的鬼話?」

  「我……」小夜囁嚅著,吞吞吐吐道:「我想既然蓬萊劍派的人都相信,這其中總有一定的道理吧。」

  楊恆沉吟須臾,總覺得這裡頭透著古怪,可一時半會又想不出問題出在哪裡。

  小夜道:「阿恆,你別擔心。蓬萊劍派的幾位長老對我都很恭敬客氣,那天在櫻花大陣裡也是他們拚死保護,我才沒有受半點兒傷。」

  楊恆搖搖頭,道:「小夜,我瞭解妳。也許蓬萊劍派掌門的寶座,的確會讓很多人垂涎三尺,但那個人絕對不會是妳。妳為什麼要答應他們?」

  「我覺得答應下來也沒什麼不好啊。」小夜迴避楊恆的目光,低下了頭。

  「妳……是因為我?」一下子,楊恆突然全都明白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痛與惱怒齊齊湧上心口,嘶啞地低吼道:「妳這個傻瓜!」

  小夜的嬌軀顫抖了下,無力地解釋道:「那晚他們要立即帶我回蓬萊……我不肯,又想著空照大師的事,就說什麼也不答應。

  「後來,是勾魂、奪魄兩位長老來勸我。她們說,如果我答應接任掌門,就可以號令三百蓬萊弟子,也可以留下來等到公議大會結束再走。」

  她蒼白地微笑起來,說道:「我想假如蓬萊劍派真願意幫我救出伯母,又能讓我在公議大會上指證盛霸禪,揭穿他的陰謀,那便答應下來吧。不然的話,他們當晚就會把我強行架回蓬萊山,那就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楊恆心如刀絞,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剛才他罵小夜是傻瓜,其實自己才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猛然,他想到了一件更為可怕的事情,心頭掠過一縷驚悸道:「依照蓬萊劍派的門規,妳除了要當掌門人外,是否還要繼承『龍女』的身份?」

  小夜默默頷首,楊恆深吸一口氣道:「這事明燈大師和妳姐姐知道麼?」

  小夜低低道:「我騙了他們,不想大夥兒為我擔心。其實做龍女也好,將來就不會再有誰來煩我,或許這和出家也沒什麼兩樣吧。」

  「哼!」一口熱血衝到楊恆的嗓子眼,他生生地吞嚥了下去。

  正要說什麼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股冷風吹進來,屋外殘陽如血,披被在一道潔白婀娜的倩影上。

  「姐姐?」小夜愕然回首,只見石頌霜滿面怒容,卻似冰山一樣佇立在門外。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第二部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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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22:12
一劍驚仙《第二部 第七集 星海奇葩》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姊妹

  一連好幾天,楊恆都沒能見到石頌霜的蹤影。自從那日她在屋外聽到小夜和自己的交談後,便一言不發地離去,就似在這世上蒸發了一樣。

  楊恆心知要糟。他明白,石頌霜越是憤怒,就越是變得沉默寡言,離群索居。

  「這回,她更恨我了。」他無奈而苦澀的想道,但心底裡埋藏得更多的,是對小夜的無限愧疚──她為他所做的,他無法還報。

  他甚至期望小夜能像石頌霜那樣怨恨自己,甚而冷眼相對,譏諷怒罵。

  如果能夠那樣,他或許會好受一點兒。但小夜給他的,永遠是溫柔而羞澀的微笑,脈脈無語的凝注,輕聲細氣的關問……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犯了罪。而小夜用她獨特的方式審判了他,也救贖了他。

  他沒有勸小夜改變主意。他知道,這少女在羸弱的外表下,有著與石頌霜同樣的矜持與執著。答應了蓬萊劍派的事──她,一定會做到。

  她親手毀去了自己的未來,只為能夠幫助他。他躺在床榻上,眼睜睜看著這一悲劇正在發生,卻無力阻止。

  他曾想到傷好之後,便陪小夜一起前往蓬萊,去拜訪一下那位傳說中的天語師。

  他想當面問問這個混賬天語師:憑什麼就輕描淡寫地決定一個少女今後的命運?誰賦予了他為上天代言的權力?

  然而他失望地發現,即使牛頭馬面、勾魂奪魄這樣的蓬萊劍派資深長老,也根本未曾見到過天語師。他更像是個虛無縹緲的存在,卻操縱著百多年來蓬萊劍派的興衰存亡,受著數百門人的頂禮膜拜。

  就這樣,終於等到了他可以下床行走的一天;也終於等到了小夜要離去的一天。

  蓬萊仙山,在數不勝數的仙家傳說中都是令人嚮往的神奇仙境。楊恆卻知道,那兒什麼也不是,只是小夜的囚籠。

  也許連上蒼都感受到了離別的淒冷,天空中淫雨霏霏,打濕了離人的衣發。

  大夥兒送了一程又一程,即使素來嘴巴不得空閒的西門望,也變得話少了。

  楊恆低著頭,不敢看周圍人的目光。卻仍覺得每雙眼睛都在問詢自己,拷問自己。

  「楊兄弟,抬起頭來。」忽然,他聽到司馬病輕聲地說道:「不要錯過沿途的風景。」

  想到逝去的養父楊南泰和恩師明月神尼,想到離開的石頌霜和即將遠赴海外的小夜,楊恆的心惆悵而迷惘,默默地想道:「我已錯過太多太多,還會錯過多少?」

  突然他的胸口湧起一股不可抑制的熱流,脫口叫道:「小夜!」

  在一眾蓬萊劍派高手簇擁保護下的小夜愕然回首,迷惑地問道:「阿恆?」

  「留下來,不要去蓬萊!」楊恆不假思索地說道,語速飛快,也不知是害怕自己會登時失去勇氣還是擔心會被蓬萊劍派門人們的鼓噪淹沒。

  小夜漆黑的眸子裡閃動起驚心動魄的欣喜光芒,海棠花般的俏臉卻慢慢羞紅起來,怔怔地注視著楊恆,好像仍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語。

  「只要你一個決定,」楊恆深吸一口氣,掃視過那群勃然變色的蓬萊劍派高手,大聲道:「沒人可以阻擋!」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等待著小夜的回答。

  小夜癡癡地佇立,明眸中柔情橫溢,卻輕輕地問道:「那我姐姐呢?」

  楊恆像是狠狠捱了一記悶棍,小夜的臉上掠過一抹憂傷,微微笑道:「去找她吧,我會在蓬萊為你們祝福。」

  楊恆呆呆的望著小夜,他的驕傲,在這少女淒美的微笑裡,又一次無聲的粉碎,讓他說不出任何的話語。

  他聽到牛頭馬面等人在輕鬆口氣,也聽到司馬病他們在悄然唏噓。

  他和小夜之間,不到十步的距離,清晰得可以數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但這十步的距離,他再也邁步過去。當中,橫亙著一睹無形的銅牆鐵壁,撞得他頭破血流。

  「我走了,謝謝大家來送我。」他聽見小夜在向眾人辭別,細雨打在她烏黑的秀髮上,閃爍著美麗的光芒。

  「小夜,一路順風啊。」西門美人眼圈紅紅的說道:「我們有空會來看你。」

  「蓬萊山──」東門顰語意悵然地喃喃說道:「可有好遠的路呢。」

  「心不遠,路也不會遠。」明燈大師微笑著說道:「去罷,孩子。你長大了。」

  「沒錯,」西門望插嘴道:「不是有句詩叫啥子:『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嘛?」

  小夜強忍住想哭的衝動,不讓淚水從眼眶裡滑落,目光戀戀不捨地拂視過明燈大師、楊恆、真禪、西門美人……每一個人的臉龐,將他們的音容笑貌牢牢地銘刻在心底,直到確信此生再也不會忘記。

  然後她含著笑容向所有人盈盈一拜,掉轉過嬌軀說了聲「珍重」,便被蓬萊劍派的滾滾人流捲裹著向東而去。

  遠遠地,她聽見明燈大師放聲長歌道:「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闕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東西南北路……」

  小夜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她知道,這是父親在為自己送行。

  孑影遠去,歌聲也漸漸遙遠飄渺,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雨一更。

  她去遠了,去遠了。儘管身旁有那麼多蓬萊劍派的高手簇擁著,心中卻升起前所未有的寂寞與恐懼。恍然,就和那年在土地廟中與端木爺爺失散時的情形依稀。但那時候,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他。

  忽然,前頭的隊伍停了下來。在道路的中央,石頌霜一襲白衣孑然屹立,堵住了蓬萊劍派東歸的去路。

  在前開道的聶隱姑心一沉,走上兩步道:「石姑娘,你也是來為令妹送行麼?」

  石頌霜冷冷掃過聶隱姑的臉龐,櫻唇輕啟道:「小夜不會跟你們走。」

  聶隱姑暗自一凜,朝著身旁的白無常裘伯展使了個眼色,擠出一絲笑容道:「只怕石姑娘多有誤會,我們是護送令妹回返蓬萊接任掌門的。」

  石頌霜神情漠然,回答道:「願意當貴派掌門的人會很多,可我只有這一個妹妹。」

  「姐姐!」蓬萊劍派的隊列向道路兩旁分開,小夜緩緩步出,身後是全神戒備的四大長老,和一眾虎視眈眈的門人弟子。

  「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不會來了。」小夜欣慰地淺笑,玉頰上有未乾的淚痕。

  「你犯什麼傻?」石頌霜痛惜地打量著她,冰冷的斥責聲中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焦灼與關切,「和我一起回黃山。」

  「鏗!」齊刷刷地拔劍聲響起,十餘名蓬萊劍派高手布成扇形,將石頌霜包圍起來。只要她稍有異動,便即出手攔截。

  石頌霜卻看也不看這些人一眼,接著道:「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小夜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姐姐,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小夜!」石頌霜清叱道:「你何苦犧牲自己?」

  小夜微笑道:「我現在很好啊,並沒有犧牲什麼。姐姐,放我走吧。」

  「不行!」石頌霜一咬貝齒,寒聲道:「你根本不必去,我也不允許你去。」

  「嗖嗖──」牛頭馬面兩大長老猛然從小夜身旁掠過,攻向石頌霜。

  勾魂奪魄二嫗亦亮出一盞盞綠幽幽的燈籠打算出手,口中喝道:「隱姑、伯展,你們先護送嚴掌門離開!」

  「都住手!」小夜搶在聶隱姑拉扯自己之前縱身一躍,擋在了石頌霜的身前,阻擋住牛頭馬面攻來的魔兵,急切道:「我自會勸說姐姐答應!」

  她轉過頭,柔聲道:「姐姐,我知道你一直因為小時候的那件事心存歉疚。但我一點兒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因為若非如此,我就不會遇見阿恆,更不可能和他在峨眉山上一起度過了整整六年的時光。」

  「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很好……如今我長大了,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她的聲音猶如夢囈般輕輕呢喃,「讓我走吧,姐姐。我會照顧好自己,小雪也會陪著我。想你們的時候,我會回來,一定會──」

  石頌霜面色蒼白,內心的剛強在瞬間被擊潰。她顫抖著櫻唇,向小夜張開雙臂。

  小夜的眸中淚光漾動,微笑著投入了石頌霜的懷抱。姊妹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她感受到姐姐的身體在顫慄,也感受到這懷抱的溫暖。想著不可預知的將來,她又是那樣的恐懼,那樣的惶然,不由自主地無聲呼喊道:「別鬆手,姐姐──我害怕,我害怕一個人,我更不知道沒有你們我該怎麼辦?」

   「我捨不得你,小妹……」石頌霜使勁全身的力量,將小夜摟在胸前。姊妹兩人的淚水沾濕了雪白的衣襟,像一朵朵盛開的雨花。

  小夜的心一陣瑟縮,突然感覺到石頌霜的內心是那樣的孤獨,寂寞。

  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害怕,做了一個決定。她費力地從皓腕上褪下那串定神念珠,勉強從唇角露出一絲笑容,將它送到石頌霜的面前,輕喚道:「姐姐──」

  石頌霜的身軀驀地僵硬,怔怔地凝視著小夜手中的這串定神念珠,眼神淒迷複雜。

  小夜極力忍住悲傷,握起石頌霜的右手,將定神念珠放入她的掌心,一瞬間卻覺得彷彿自己的魂魄也隨著它一起去了。

  「謝謝你來送我。」她將石頌霜僵直的手指合起在定神念珠上,「等到有空閒的時候,歡迎你和阿恆一塊兒來蓬萊仙山作客。」

  石頌霜看了眼握在手心裡的定神念珠,淒涼地一笑道:「我要它做什麼?」

  她突然醒悟到,小夜之所以義無反顧地答應接掌蓬萊劍派,從此終生不嫁,其中也有自己的緣故。因為小夜知道,楊恆愛的是她。更因為她絕不願和自己的親姐姐爭搶楊恆,於是選擇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無望的單戀。

  石頌霜無比地痛恨自己──一股強烈的衝動情不自禁地驅使她,重重地將定神念珠丟在了地上!

  小夜輕聲呼叫,俯身從腳下將定神念珠拾起,小心翼翼地用袖袂拭去珠子上的泥土,愕然道:「姐姐?」

  石頌霜的嬌軀像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百合花瓣,淒然笑道:「你走吧,走吧──」猛然飛起身形,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衝去。

  「姐姐!」她聽到小夜的呼喊,身子卻飛奔得更快,不覺已然淚流滿面。

  細雨如絲,空中瀰漫著淡淡的霧氣。她忽然有了一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丟失小夜的那個噩夢般的日子,自己一邊徬徨無助地哭泣著,一邊拚命奔回家中,希望能找回失落的小妹。

  爾今,爾今……她卻是從小妹的身旁逃離,就像個一敗塗地的逃兵。

  突然,她抱住一株參天古木停了下來,身子劇烈地喘息著,看著淚珠一顆顆滴落在腳下的枯葉上,朝露般的晶瑩剔透。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霍然轉過身朝著空曠無人的森林裡大喊道:「不准你跟著我!」

  林木寂寂,卻又無數棲鳥驚起,鼓蕩著雙翅往遠方的晦暗天空飛去。

  一道青色的身影默然從林木後轉出來,看著怒容滿面的石頌霜什麼話也沒說。

  他慢慢地走近她,從背後拿出一柄油布傘在她的頭頂撐開,淡淡道:「雨下大了。」

  在油布傘張開的一霎,石頌霜所有的傷痛、冷漠、悲憤、悔恨,都再也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哇」地一聲孩子氣地伏倒在厲青原堅削的肩膀上,一任淚水和著內心激動的情緒往外流淌。

  厲青原紋絲不動地立著,只是看著她哭泣,臉上隱隱露出一絲欣慰。

  「有時候我真想,你能為我哭一次。」他的語音異乎尋常的溫柔,「但我想,我可以讓你快樂,讓你笑──為我而笑。所以,我會讓你哭個夠,把所有的委屈和憂傷都從淚水裡傾瀉去,然後重新學會歡笑。」

  石頌霜輕輕地啜泣,竟有一絲捨不得離開那溫暖堅實的肩頭。她緩緩揚起梨花帶雨的俏臉,凝視著厲青原嘴唇便罕見的溫情微笑,一時意亂。

  「跟我回樓蘭。我無法讓你忘記他,但我可以讓你不去想他。」厲青原低低道:「如果你不喜歡大漠苦寒,我就帶你去南方,去海外,去天涯海角──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厭了倦了,我們再回來。」

  「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那麼多話。」石頌霜輕聲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厲青原道:「頌霜,答應我吧。」

  「跟你走?」石頌霜的心弦波動,這也是她第一次面對厲青原時產生了猶豫,甚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迷茫。

  「跟我走。」厲青原重複說,語氣堅定得令她無從抗拒。

  望著他炯炯閃光的眼睛,石頌霜忽然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軟弱與疲憊,幾乎是令自己也吃驚地輕輕道:「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就走吧……」

  厲青原伸出左手擁住了石頌霜,油布傘在風中搖晃,有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到他的肩膀上。

  石頌霜虛弱地合上雙目,像是作出了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身心俱疲的她,再不想說一句話。

  然而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思緒紛飛,無法阻止自己此刻不去想他恨他。

  即使厲青原近在咫尺,即使她已答應了他的請求,即使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也無法教她不去想……

  ※※※※

  楊恆走在回返留客鎮的路上,身邊有很多人。但大夥兒好似都被方才別離的氛圍感染,一個個默默趕路,誰也不願開口。

  明燈大師走在最前頭。從知道小夜的決定那刻開始,他自始至終不曾勸過她改變主意。

  他知道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沒有留下小夜,哪怕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

  然而「父親」──這兩個字恰恰是他心底裡最深的痛與傷。

  人們無法瞭解,他能對小夜說什麼?或者他能說服自己告訴女兒,食言悔諾不算什麼,更不必理睬對蓬萊劍派許下的狗屁承諾?

  命運有時候還真會開玩笑。十幾年前,當時的蓬萊劍派掌門人秦鶴仙將她的親生兒子託付給自己撫養照料;十幾年後,自己的女兒居然要接掌蓬萊劍派,繼承秦鶴仙的衣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再過十幾年後還會發生什麼?

  就當這一切都是老天爺的意願吧。他突然很想喝酒,想一醉方休。

  正當眾人意興索然地走到留客鎮口的時候,一名滅照宮的手下疾奔上前,在楊恆身前躬身施禮道:「啟稟副宮主,大約一刻鍾前令堂留下封書信獨自離開客棧。鷓鴣堂主已親自率人前去尋找,特命我留下等您回來。」

  眾人大吃一驚,楊恆從那人手中一把搶過書信,撕開信封取出裡頭的短箋,匆匆掃視道:「阿恆,我決定去個很遠地方,去找你的爹爹和你的師傅。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這樣媽媽就可以放心離開。這幾十年的路,走得太累太苦。請原諒你滿身罪孽的媽媽,她愛你……」

  下面還有一段文字,卻已教宋雪致的淚水打濕,變得模糊不清。

  楊恆如同五雷轟頂,也沒心思再仔細辨認底下的文字究竟寫的是什麼,急聲道:「我娘親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那手下朝北一指道:「起初我們也沒在意,後來發現令堂留在桌上的書信才覺得有點兒不妥。可那時……」

  楊恆哪有工夫聽他囉嗦,也顧不得驚世駭俗引來路人的目光,騰起身形往北追去。

  明燈大師的傷勢未癒,坐在司馬病的三角獸上根本動不得真氣,忙道:「真禪,阿恆的傷勢極重,你快追上去。」

  真禪應了聲,西門美人自告奮勇地跟了上去。西門望想攔也攔不住,叫道:「走,咱們一塊幫忙去找!唉,我說她這些天怎麼有點古怪,除了問一問楊兄弟的傷勢,什麼話也不說,老是一個人坐那兒發呆。敢情是早打好了自盡的主意。都說女人心細如髮,你這臭婆娘怎也不提醒老子?」

  這話罵的自然是東門顰了。她忙道:「師兄言之有理,這就叫『大意失尼姑』……」

  這時候楊恆早已猶若離弦之箭衝出百多丈。他丹田的真氣甫一提氣,立刻感到五臟六腑扭曲翻騰,一口口熱血拚命往喉嚨裡湧。

  他掠過留客鎮,心念急轉道:「娘親會到哪裡去?她往北走,自然不是回峨眉山。那會是哪裡?」抬頭眺望巍峨的長白山連綿起伏,林木幽深,自己又不會空照大師的天眼神通,想要找到母親比大海撈針還難。

  「去找你的爹爹和你的師傅──」一想到這句話,楊恆的心透涼,運起神功向著莽莽山林高呼道:「媽,快回來──」

  群山轟鳴,正御風行走在神藏峰間的宋雪致的身形在微微凝滯後,反而加快。她想死,這決定如西門望所猜想的那樣,自明月神尼圓寂時便已有了。

  只是當時楊恆命懸一線,生死難料,她心有所牽才沒有立即了斷。

  這些天來,她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生恐楊恆會察覺到自己的異常。惟有在無人之際,一顆心卻被噬咬得遍體鱗傷。

  總算佛祖眷顧,楊恆在司馬病的妙手回春之下轉危為安。她也終於可以完成自己在這世上需要做的最後一樁事情。

  其實此刻才死,已經晚了。當她被楊北楚所擄,她就該死;當她被楊南泰救出滅照宮,她就該死;當她重遇楊北楚,當她清醒之後,當她眼睜睜看著楊南泰與十八衛道士玉石俱焚……她都該死了。

  然而每一次死去的居然都不是自己,甚至連明月神尼也為了保護她而丟了性命。

  還有雙手上沾滿的正道弟子的纍纍血債,即使她被宣告無罪,但內心早給自己判了死刑。

  不想再活,就讓自己粉身碎骨,去贖去所有罪孽的萬一……她踏上了神藏峰頂,腳下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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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23:00
第二章 重擊

  「媽──」楊恆的呼喊聲越來越近。到底是自己的兒子,猜到了她會選擇神藏峰底作為埋骨的地方。她已無顏重返峨眉,那就在這裡陪伴明月師姐吧。

  「媽──」楊恆的聲音已不到裡許遠,她的心揪得疼,回首望了一眼,在勇氣消失前騰身躍起,投向雲霾深深的萬丈峭壁之下。

  身子變得輕飄飄的,耳畔有風聲呼嘯而過,她閉上眼睛,卻看到了楊南泰、明月神尼……一張張熟悉的臉,在向自己含笑不語。

  她強行控制住提氣御風的本能反應,感受到身子不斷地下墜,下墜,漫長而奇異。

  突然墜落之勢一緩,她的腳踝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死死扣住。但是由於下落的勢頭太快也太猛,即令楊恆竭盡全力往上提升,仍不能阻止兩人的下墜之勢。

  「媽,快提氣啊!」楊恆放聲大喊,眼見得崖底的樹林飛速地變近變大。

  他全然忘了司馬病的警告,玩命地催動神息,從峭壁中瘋長出一條條粗壯的樹枝,接二連三地纏繞到他的身上,卻無一例外地生生折斷,再不能遲滯下墜的身形。

  他的正氣仙劍業已損毀,也無法施展御劍術托起母親,更不可能像龔異嵬那樣隨心所欲地扭曲空間,將宋雪致瞬間移送到崖頂之上。

  「上去!」宋雪致驀然扭轉身軀,一縷指風射向楊恆的脈門。

  楊恆右腕一麻,急換左手,大吼道:「好,要死我陪你!」

  宋雪致聽到兒子憤懣的怒吼,看到他扭曲變形的面容,心頭顫痛不已。猛然間楊恆身子一彈,雙手鎖住母親的腰肢,將自己墊到她的身下,神息運處下方現出層層疊疊的金色絲網,不斷延緩著兩人墜落的速度。

  血絲從他的口鼻中汩汩冒出,黃豆大的冷汗滲滿額頭,體內撕心裂肺的劇痛著,一團團粗重的呼吸噴到了她的臉上。

  三十丈、二十丈……宋雪致已能看清楚雪松上繁茂的針葉。

  這時候,楊恆身上的壓力遽然一輕,好像有千斤的大石從胸口上被移開。

  宋雪致終於提氣御風,雖然她的心已像死了一樣,卻不能教兒子也摔得粉身碎骨。

  在最後的關頭,母愛再次戰勝了一切,但並不包括下方的崖底。

  「喀喇喇──」也不知砸斷了多少根胳膊粗的枝條,兩人抱作一團墜入林中。

  楊恆突起揚聲,使出北鬥神掌,浩蕩的掌力轟擊在數尺深的皚皚積雪上,激濺起一蓬澎湃的罡風,硬是將兩人的身子往上頂起尺許,旋又落下。

  楊恆左手抱住母親,右掌瘋狂發力轟出,頓時雪霧滾滾,枝葉橫飛,地上赫然被炸出一個深達數丈的大坑。

  在行將著地的一瞬,他使勁所有氣力將母親向上拋飛,自己卻因此加速下沉,砰然墜入大坑裡。

  眼前一陣金星亂冒,漫天都是白茫茫的雪霧在捲蕩。楊恆直覺得渾身的骨頭都碎了,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寒冷從首先著地的背部生出,彈指間吞沒了意識,只隱隱約約聽到母親在喊自己「阿恆」……

  ※※※※

  幾天,幾月,幾年,還是下一個輪迴裡?楊恆悠悠地甦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身上綁滿了夾板,像個木樁子似地躺在床榻上沒法動彈。

  朦朦朧朧地,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少女的倩影在眼前晃動,心中一暖嘶啞地喚道:「頌霜──」但話音甫一出口,就立刻墜入了冰窟之中,卻是發現那並非是一道白色的身影。石頌霜,並不在這裡。

  「楊大哥,你又說夢話了?」耳畔傳來蝶幽兒笑吟吟的嗓音,卻好像隔了萬水千山,聽得那樣不真切,有如在一個虛幻的夢境裡。

  「嗯──」含著失落和詫異,楊恆低低地呻吟了聲,開始感覺到身體的疼痛。

  「你很想她?」蝶幽兒坐在床榻前,笑靨如花,「這十幾天裡,差不多每天我都聽見你在睡夢裡喊她的名字。」

  楊恆的面頰一熱,吃力地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娘親呢?」

  「令堂毫髮無傷,已被明燈大師他們接走。」蝶幽兒道:「你是我搶先一步從雪坑裡挖出來的。我可不相信毒郎中的醫術能救得活你,便自作主張將你帶了回來。你命夠大的,人都摔變形了,居然還能活過來。」

  「你在自誇醫術很高明麼?那麼說我不用擔心自己今後會變成廢人?」楊恆聽到母親安然無恙的消息,總算將心情放輕鬆。

  蝶幽兒噗嗤嬌笑道:「你還是多謝我手裡的奇魔花吧,若不是它幫忙,你再有十條命也不夠這麼摔。」

  楊恆驀地一凜,想起了蝶幽兒在哈元晟、盛霸禪等人身上施加的種種手段。

  蝶幽兒立刻從楊恆微小的神情變化中猜到了其中奧秘。她俏臉一繃,冷冷問道:「楊大哥,你可是在懷疑我在你昏睡的時候做了什麼手腳?」

  楊恆苦笑了聲,道:「我這條命是你幫忙撿回來的,再說我懷疑有用麼?」

  「口不應心!」蝶幽兒瓊鼻輕嗤,臉上玉容解凍,從楊恆的枕頭底下抽出一支金色的玉筒道:「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楊恆怔了怔,就聽蝶幽兒道:「我知道,這就是驚仙令了。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多半都拜它所賜。所以,我要用它證明一件事……」

  楊恆頭腦裡昏沉沉地,下意識地追問道:「什麼事?」

  蝶幽兒嫣然一笑,將驚仙令重新塞入楊恆的枕下,回答道:「在我的心目中,你比這世上任何的仙寶魔器都要珍貴百倍,千倍。」

  楊恆的喉頭有些發緊,嘆氣道:「你太抬舉我了。」

  蝶幽兒狡獪笑道:「可你馬上就要恨我了,因為我要把你從夢中人身邊拉走,陪我去一個極遙遠也極凶險的地方。能否活著回來,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但如果我只有一個人去,那絕對是死定了。」

  「你要去找三大魔靈?」楊恆一省,說道:「可我這樣子需得麻煩你再耐心等候幾天。」

  「當然沒問題,」蝶幽兒爽快道:「另外你也不需要擔心令堂。在救你回來的當天,我已命人送去書信,並教人在鎮外暗中守護。三天前令堂已隨明燈大師南歸,估計是回峨眉山了。聽我手下回報說,似乎明燈大師已決定接受空照老和尚的衣缽,執掌上方圓參悟雲岩宗至高佛學,好教三無漏學不致失傳。」

  她頓了頓,接著道:「還有真禪那個小和尚,也跟著鷓鴣天他們去了東崑崙。有滅照宮的高手隨行,你也盡可放心。」

  楊恆感激一笑,暗讚蝶幽兒的細心。卻聽她繼續道:「至於你的那位夢中人──」

  她停了停,掃過楊恆的臉龐,搖了搖頭道:「我還是不說為好。」

  楊恆淡淡道:「她是不是由厲青原陪伴回黃山了?」

  蝶幽兒輕笑道:「你猜對了一半。她的確是由厲青原相伴離開了留客鎮,但不是往南,而是去了西邊。我想……那是樓蘭的方向。」

  楊恆的呼吸有一瞬間似乎消失了,他注視著屋頂,半晌不語,像是石化了一樣。

  「其實我能理解她的想法。」蝶幽兒嘆道:「都是因為你,小夜姑娘遠走蓬萊。換作任何人,都難免會想不開。偏偏旁邊還有位玉樹臨風,一往情深的厲青原厲大公子,結果不難預測。」

  楊恆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跳,胸膛裡似乎被挖空,手腳登時冰冷。

  她走了。她選擇了跟他走!

  一股苦澀的滋味順著唇角流溢出來,他笑了笑,喃喃道:「一往情深……」猛地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再次昏死過去。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楊恆傷勢漸癒,卻一直殭屍般躺在床上不動。

  這日清晨蝶幽兒從外面回來,神色少有的凝重道:「楊大哥,咱們必須立刻啟程。原本想讓你再多休養幾日,可那老東西已經先去了懷海冰原。我不得不改變計劃,免得被他捷足先登。只好委屈你了。」

  「懷海冰原?」楊恆這才知道蝶幽兒和自己將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在星辰海中生長著一種阿耨多羅花,九百九十九年一開,花期僅一日即謝。花開有九瓣,分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與黑白二色,每片花瓣如銅錢大小,金枝玉葉,高約三尺。如果你能等上幾百年,或許可以摘到它。」

  他的心底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勉強地轉過臉向窗外望去。

  這是長白山一座無名雪峰的北麓,往北再往北,便能直抵懷海冰原。那裡有座星辰海,星辰海裡會生長出一種名叫「阿耨多羅」的九色奇葩。

  是的,她曾說過,如果他摘來這朵阿耨多羅花,也許她會原諒他曾經的錯。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出發去星辰海,她卻已決然離去。難道如阿耨多羅花,於她而言也僅僅是對他的一種敷衍、一種撫慰。

  「阿耨多羅花──」楊恆在心底輕輕念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去一趟……如果這輩子運氣好,說不定還有機會送給她。」

  想到這裡,他的胸口猛烈地被一雙無形的手撕扯開來,無法言語那是一種怎樣的心痛!

  蝶幽兒察覺楊恆神情有異,訝異地輕呼道:「你沒事吧?」

  楊恆搖了搖頭,挪下床道:「咱們立刻出發,希望不會耽誤你的事。」

  「那倒不會,」蝶幽兒道:「那老東西並不清楚太古神殿的確切方位,即便早到幾天,也未必能找得到。我已命人從祁連山送來了一頭摩雲金雕,雖說速度比御劍慢些,飛得倒也平穩。」

  「太古神殿?」楊恆怔了怔,問道:「我們不是要找三大魔靈麼?」

  蝶幽兒微笑道:「為了搜捕三大魔靈,我們必須先去一次太古神殿。」

  楊恆點點頭。時至今日他已明白宗神秀絕非那個神秘莫測的「天師」。但蝶幽兒既然始終對「那老東西」避而不答諱莫如深,那便由得她去。

  兩人出了屋子,楊恆還是在甦醒之後第一次跨出房門,方始發現自己躺了多日的地方,是一座清幽僻靜的山間小宅院。四周空無一人。

  在院門外停著一頭身高超過兩丈的巨型摩雲金雕,雕背上駝著一副暖轎。曾有一面之緣的赤吞霞端坐在轎前,雙手控韁向兩人欠身施禮。

  蝶幽兒伸手要扶楊恆上轎,楊恆笑了笑道:「這點兒氣力我還有。」丹田微一提氣躍上雕背,坐進了暖轎裡。

  蝶幽兒得意地微微一笑,彎身入轎把門關上,坐到楊恆的對面,屈指敲了敲身後的轎身。

  摩雲金雕緩緩升空,向遙遠的北方飛去。

  楊恆望向窗外,那座住了十幾天的幽靜宅院漸漸變小,淹沒在深綠色的林海中。

  隨著摩雲金雕的高度攀升,他遠遠望見長白山主峰方向,昔日恢弘巍峨的道觀莊園,大都已化作了一片焦土,只餘下一堆堆殘垣斷壁。

  然後長白山也慢慢地遠去了,楊恆悵然收回視線,落到了擺放在兩人座位之間的那張小長幾上。幾面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柄仙劍,深褐色的劍鞘上鐫刻著飄逸的仙家符文,鞘底用陽文刻著「重玄」字樣,應是劍名。

  「這是雪峰派無因真人的仙劍,她死在了神藏峰上,它也就成了無主之物。」蝶幽兒解釋道:「我想你會用得著,畢竟咱們的對手都是些不容易打發的老傢伙。」

  楊恆點點頭。無因真人是與無極真人、無缺真人等人齊名的雪峰五真之一,竟也戰死在了神藏峰,由此可見當日之役的慘烈悲壯。

  算上失去音訊生死未卜的無動、無缺二道,雪峰五真已去其三,西崑侖也不免元氣大傷。他問道:「赤吞霞他們怎會成了你的部下?」

  蝶幽兒不以為意地輕笑道:「祁連六妖死的死,逃的逃,祁連山群龍無首那還不亂成一鍋粥?我只好勉為其難,出面收拾,免得他們沒了約束到處撒野。」

  楊恆笑了笑道:「恭喜你,又收了一大群身懷絕技的手下。」

  蝶幽兒嬌嗔道:「人多好辦事嘛。就像咱們這趟去懷海冰原,包括摩雲金雕在內需要準備的東西委實不少。要是讓小妹獨自操辦,不是忙死就是累死。現在多好,只要發句話,自然有人幫我置辦妥帖,不需多操半點兒心。」

  楊恆瞧了眼暖轎裡的陳設,果然極盡豪奢舒適,不僅座位上鋪著名貴的裘皮厚墊,四壁都鑲有大量魔符,用以抵禦外來攻擊。長幾上燃著一鼎銅爐,清香嫋嫋,暖意融融,還配備了各色新鮮瓜果糕點,均以冰盒鎮起。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這得費多少心思,也虧得你會享受。」

  蝶幽兒道:「反正不費我半分氣力,何樂不為?再說,讓他們有事可做,不正好兩全其美?」

  兩人說說笑笑,摩雲金雕已飛臨大興安嶺。楊恆微感疲倦,便瞑目運功,療傷養神。蝶幽兒也不打擾,同樣閉起妙目合衣假寐。

  待真氣遊走全身三十六 大周天醒轉,外面天色大黑,朔風呼號寒氣襲人,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蝶幽兒命赤吞霞降下摩雲金雕,選了處背風的山坡搭起帳篷,歇了一夜。對楊恆果真是慇勤周到,無微不至。

  次日天明重新啟程,摩雲金雕折向西北,又飛了整整一天。四周的景狀漸生變化,參天的白樺和雪松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雪白冰原,湖泊沼澤星羅密佈,大片深綠色的苔蘚隨處可見。偶爾有馴鹿雪狐外出覓食,望見高空中飛過的摩雲金雕急忙又遠遠躲開。

  天氣亦愈加寒冷,北風如巨大的鈍刀橫行在天際,嘲笑著天地生靈的軟弱,。

  夜晚摩雲金雕停下,蝶幽兒走出暖轎道:「楊大哥,接下來的路程就得靠咱們自己了。一來這畜生難低酷寒,更緊要的是目標太大,會洩露我們的行蹤。」

  經過兩日的歇息,楊恆的傷勢又好了不少,當即頷首道:「正該如此。」

  當下留了赤吞霞看管摩雲金雕在原地等候兩人回返,楊恆和蝶幽兒駕馭仙劍披星戴月繼續北行。這日中午冰原將盡,前方出現了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深藍色的海面上冰峰漂浮,不時相互激撞「喀喇喇」斷響。

  楊恆詫異地發現白日正變得愈來愈長,留給黑夜的只有短短不到三個時辰。

  蝶幽兒遙指下方汪洋,說道:「楊大哥,這便是星辰海。因為海面冰山無數,夜間猶如點點銀星閃爍奇光,故而得名。」

  其實不用蝶幽兒介紹,楊恆也已猜到,微感驚訝道:「那海水不是黑色的麼?」

  蝶幽兒咯咯嬌笑道:「這其中的奧妙不可言傳只可意會,或許你很快就能明白。」

  楊恆早已習慣她雲裡霧裡半吞半吐的做派,說道:「敢情太古神殿就在星辰海上。」

  蝶幽兒微笑道:「這回你又錯啦。它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海底。」

  楊恆心頭一動,蝶幽兒卻沒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繼續說道:「再往前一千兩百里,咱們隨時隨地都可能遇到祭魔族人,須得加倍小心。」

  「祭魔族?」楊恆的記憶裡,對這三個字自是一片空白。

  「他們是太古神殿的守護人,自洪荒以來便一直定居於星辰海中,不容任何外來人進入。」蝶幽兒回答道:「但其實這些祭魔族人並不知道,他們守護的是太古神殿。在族內的故老傳說中,星辰海底安睡著被他們奉若神明的軒轅魔帝。每隔九九八十一個晝夜就會醒來一次。屆時祭魔族人就會送上包括十二對童男童女在內的大量祭品,直至軒轅魔帝心滿意足重新入眠。」

  楊恆在心裡做了道簡單的算術,說道:「那豈不是每年要送上一百四十四對?」

  蝶幽兒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的傻哥哥,哪有那麼厲害?對於祭魔族而言,一年裡半是白晝半是黑夜,合起來才算一日。他們的一個晝夜,足以抵得上咱們的一年。這樣一算,就不多了。」

  她頓了頓道:「不過也正因為這個道理,祭魔族人一向人口稀少,同姓通婚更是司空見慣。有時候偏還能生出些法力通天的白癡天才,教人啼笑皆非。」

  楊恆被她突如其來的一聲「傻哥哥」叫得胸口一蕩,急忙收攝心神道:「似乎你對祭魔族人十分瞭解?」

  蝶幽兒悠然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祭魔族人便是替我守護家園的奴僕。可惜,這群白癡壓根不肯承認,只會傻乎乎守著所謂的帝陵,一代又一代老死在星辰海,還當自己是盡忠職守,無怨無悔。」

  她的俏臉上逐漸顯現出一縷前所未見的肅然,沉聲道:「所以我們要進入太古神殿,不僅必須提防那個老東西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必須闖過祭魔族的截殺。」

  她降下身形收起奇魔花,招呼道:「楊大哥,咱們便在這兒稍事休息,養足精神。」

  楊恆飄落到她身側。兩人站在雄奇瑰麗的冰山上,順著洋流向東漂移。

  蝶幽兒忽然一聲嬌叱,探出纖手凌空虛攝。「譁──」水柱衝天,一頭體型碩大的海豹被她凌空抓上,定格在空中動彈不得。

  奇魔花射出一束精光刺破海豹厚實的皮肉,冒著騰騰熱氣的殷紅鮮血就像溫泉般從海豹體內噴出,卻不灑落到冰山上,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著流入奇魔花心。

  奇魔花精光隱隱,色澤略略加深,轉瞬間就把那頭海豹的精血吸食一空。

  蝶幽兒放開海豹的屍體,瞟了瞟懷中的奇魔花,似若有憾地輕嘆道:「終究比不上人血的滋潤,眼下也只能將就了。」

  楊恆心中一寒,目光閃爍道:「聽上去你似乎很喜歡用人血澆花?」

  蝶幽兒眨動那雙看似純真無邪的大眼睛,說道:「楊大哥不知道麼?我的奇魔花最喜歡吸食那些十惡不赦之徒的精血。它也是在用這法子替天行道呢。」

  楊恆鼻子裡重重地哼了聲,道:「希望你不會用它為非作歹,不然咱們兩人的交情就此完蛋。」

  蝶幽兒臉上的笑容如花綻放,像個小女孩兒般雀躍道:「你終於當我是朋友了?」

  楊恆望著蝶幽兒煥發著喜悅光彩的臉龐,忽然心底感到一陣沉重,輕輕道:「我的朋友已不多了,不想再有失去。」

  蝶幽兒笑逐顏開,伸手挽住楊恆胳膊道:「怎麼會,我最喜歡的人可就是你了。」

  楊恆微感凜然,藉著伸手遠指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掙脫了蝶幽兒的纖手,說道:「那邊有人過來了。」

  蝶幽兒眸中微露失望之色,卻很快又隱沒在她明媚的眼波深處,順著楊恆手指的方向側臉眺望,冷冷一笑道:「同道中人──」

  楊恆佇立不語,視線追逐著從十數里外雲空下飛掠而過的那束劍光,知道悠閒旅程已經結束。接下來就該是一場場驚心動魄的爭搶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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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23:29
第三章 祭魔

  突然,極遠處的一座冰峰後升起兩束光柱,一黑一金,正擋在御劍者前行的路上。

  那光柱升到空中倏然收縮,顯現出兩條人影。左邊的是一黑衣男子,右邊的則是位金衣美女。兩人的相貌與中土人士大異其趣,俱都金發碧眼,皮膚雪白,手中各握著一柄細長金杖,杖頭蹲踞著猙獰魔獸雕像,一似猛虎一似飛鷹。

  對面的劍光收住,卻是個身材魁梧的華服老者。儘管相隔遙遠,但楊恆仍能依稀分辨出此人的樣貌特徵,忍不住低咦道:「是南宮北辰!」

  見到此人,他的心裡可沒有絲毫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只是奇怪南宮北辰早在幾個月前就被石鳳陽千里追殺,生擒活捉,交由南宮北斗幽禁起來,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星辰海上?

  蝶幽兒輕扯楊恆衣袖,道:「他不是南宮北斗?咱們悄悄靠過去,也好瞧個明白。」

  楊恆頷首,低聲解釋道:「這人是南宮老爺子的孿生兄弟,也曾冒名頂替做過幾年魔教教主。後來事敗逃亡,終為劍聖所擒,押回魔教總壇看管了起來。」

  蝶幽兒若有所思,說道:「十有八九他是趁南宮北斗遠征長白山之際,逃了出來。」

  楊恆道:「理應如此。」兩人說著話隱形匿蹤往北面潛進,藏到了一座冰峰後。

  這時候南宮北辰已和那一男一女交談了陣子。似乎雙方沒能談攏,南宮北辰揚聲出掌道:「滾開!」一蓬赤色罡風呼嘯捲蕩湧向二人。

  金衣女子凌空跨前一步,手舉金杖向前點指。杖端的天鷹魔獸暴漲出一團金光,瞬時四周風雲變色,在兩人身前凝鑄起一面光華閃閃的金盾。

  「轟──」雄渾的掌風轟擊在金盾上流光飛濺,未能傷及這一男一女分毫。

  「是神息。」蝶幽兒看到楊恆目露訝異之色,傳音入密道:「這是祭魔族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根本不懂什麼築基培元,煉精化氣,卻能直接修煉到神息境界。這兩人應該都是大空境的高手,可惜手裡的法杖只是尋常之物,比不得你我的驚仙令和奇魔花,但也足夠教南宮北辰頭疼。」

  說著話那女子收斂神息,金盾幻滅重新化為游離在天地間的五行元氣,冷然警告道:「閣下如不知死活,一意孤行,就只能埋骨星辰海了。」

  南宮北辰並未料到對方會如此棘手,愣了愣道:「敢情是修神高手,難怪敢在老子面前這般囂張!你娘的,星辰海又不是你家的大宅院,老子偏要進得!」

  黑衣男子字正腔圓,語音純正道:「死人進,可以;活人想進,不行!」

  南宮北辰嘿然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且讓老子先把你們變成死人,那就能進了!」

  他揉身欺近,左手使出血蹤萬里掌,「呼呼」掌風如雷轟向金衣女子。

  儘管說來他曾經被石鳳陽打得丟盔卸甲沒了半點脾氣,但終究也是一代宗師,目光如炬。眼見這金衣女子神息威力非同凡響,於是當機立斷迫上前去,以圖短兵相接,將自己雄渾迅猛的掌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兩位祭魔族高手不慌不忙,雙杖並舉。女主守男主攻,聯手抵禦南宮北辰。

  南宮北辰高呼酣戰,連續幾次試圖近身強攻,都被對方從容化解。

  雙方相距五丈有餘,他的掌力雖是剛猛無倫,可也難以攻破金衣女子的守禦。反倒是那黑袍男子心無旁騖,施動神息祭起一道道祭魔族秘術,逼得南宮北辰左接右擋,空負一身神功全無用武之地。

  猛聽黑衣男子用祭魔族語高誦道:「沙莫齊納,荷爾巴斯──」

  兩柄法杖「鏗」地十字交接,自杖柄連接處怒放出金黑二色的奪目光芒。

  一匹人面馬身的魔怪光焰閃閃遽然湧出,右手握一丈兩尺長的烏黑魔槍,左手持金色圓盾踏破驚濤,殺向南宮北辰。

  南宮北辰大吃一驚,雙掌運於胸前,體內溢出一蓬光霧,緊跟著掌心驟亮,兩蓬真罡如怒龍騰空呼嘯而起,在他的掌勢引導下左右迴旋,分向那魔怪兩翼包抄。

  這一場人魔大戰殺得好不激烈壯觀。祭魔族高手不斷催動神息向南宮北辰施壓,面色逐漸凝重,亦暗自駭異於這華服老者的難纏。

  南宮北辰真元急遽耗損,頭頂殷紅色的水霧騰騰冒起,也是騎虎難下。

  這般激戰了半盞茶時分,南宮北辰一聲怒吼,左臂中槍。他的右掌雖也拍中那人面馬身的魔怪,可對方胸口光波一陣晃蕩即又恢復如初,相形之下無疑吃了大虧。

  兩名祭魔族高手正想一鼓作氣結果這入侵者的性命,猛然心頭感應到一股冷冽的殺氣。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波瀾壯闊的海面轟然爆響,衝起一束渾圓水柱。一個和南宮北辰長得一模一樣的老者從水柱裡霍然掠出,雙掌分擊二人胸口。

  兩名祭魔族高手猝不及防,忙運神息築起金黑雙盾招架。但那老者來得實在太快,未及雙盾完全成形,沛然莫御的掌勁已不可一世地轟到。

  「喀喇喇」幾聲金石脆響,金黑雙盾支離破碎。老者的鐵掌長驅直入,印在兩名祭魔族高手的胸口上。

  二人齊聲慘叫向後拋飛,那尊人面馬身的魔怪亦登時幻滅,化作縷縷光絲飄散。

  「是南宮老爺子,」楊恆見狀向蝶幽兒傳音入密道:「多半是來追捕他二弟的。」

  蝶幽兒點點頭,道:「若非他及時出手,南宮北辰只怕凶多吉少。」

  兩句話的工夫,那兩位祭魔族高手已跌跌撞撞向著北方倉皇退去。南宮北斗也不追趕,面向南宮北辰道:「跟老子回去。」

  南宮北辰將胳膊上的傷勢稍作處理,平復呼吸道:「去你娘的!」

  南宮北斗跨上兩步,神威凜凜道:「去你娘!你小子出息了,有種別讓老子來救。」

  南宮北辰冷笑道:「狗養的自作多情,老子沒工夫搭理你!」突然御起魔劍朝著西北方向遁去,顯然自知不是南宮北斗的對手,三十六計走為上。

  南宮北斗暴跳如雷,衝著南宮北辰的背影怒罵道:「混蛋東西,量你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這才御劍鼓風怒氣衝衝地追了下去。

  楊恆展顏一笑,說道:「南宮老爺子這是欲擒故縱,就怕南宮北辰不爭氣。」

  蝶幽兒頷首道:「換做是我,也一定會設法查清隱藏在南宮北辰身後的黑手是誰。」

  楊恆驀然轉首凝視蝶幽兒,徐徐道:「不是宗神秀,那又是誰?」

  蝶幽兒一驚,曉得自己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教楊恆抓住破綻,油然輕笑道:「所以南宮北斗才想順藤摸瓜,借助南宮北辰這條線索尋到宗神秀的下落。」

  楊恆默然須臾,忽地笑了笑道:「不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就是我,現在也很想知道宗神秀究竟逃去了哪裡。」

  蝶幽兒暗鬆一口氣,心裡還真怕楊恆窮追猛打,忙轉移話題道:「走吧,咱們也該上路了。」卻也曉得楊恆已然對此生疑。

  即有祭魔族高手現身,兩人也不便明火執仗地御劍前行,改用御風術借助海面上無數漂移的冰山掩護,繼續北行。

  才走出三十餘裡地,楊恆遙遙望見前方一座形如巨劍的冰峰下浮著兩個小黑點,正竭力往冰峰腳下靠近。

  「是那兩個祭魔族高手,」蝶幽兒也瞧見了,說道:「南宮北斗的鐵掌豈是好受的。」

  楊恆點點頭,心道:「南宮老爺子的北鬥神掌威震仙林,這兩人徒具神息卻無真氣護體,還不如普通仙林人物經揍,倒在半道上亦是自然。」

  他目光一轉,就見蝶幽兒已朝那兩人飛去,不由想到適才奇魔花吸食海豹精血的情景,悄然加速追到她的身後。

  這時那兩名祭魔族高手相互扶持,正筋疲力盡地攀上一塊浮冰。兩人身上的衣衫盡為冰寒的海水浸透,兼之內傷極重,均都冷得瑟瑟發抖面色發青,渾然沒有察覺到楊恆和蝶幽兒飛了過來。

  「他們還算不上十惡不赦之徒吧?」楊恆話語中隱含警告意味。

  蝶幽兒冰雪聰慧,嬌俏笑道:「這些人不准咱們進入星辰海,還不算可惡?」

  那兩名祭魔族高手聽到人聲,登時面色大變,費力地翻轉身子面向天空張望。

  楊恆飄落在冰面上雙手高舉意示無他,說道:「我們不是敵人,只想幫助二位。」

  黑衣男子神情略鬆,但仍舊緊握法杖警惕道:「我們不需要你們的幫助,快走!」 只因無力抵抗這對少年男女,口氣上比起先前不知軟了多少。

  楊恆道:「恐怕我們前腳剛走,兩位後腳就得去見閻王了。」

  金衣女子劇烈喘息道:「多謝閣下好意。我們已通知族人,他們很快就會趕到。」

  楊恆暗笑道:「她是想搬出族人來嚇唬咱們了。」

  他上前兩步,說道:「你們所受的掌傷,需用純陽功力醫治。據我所知,兩位的族人並不擅長此道。」從袖口裡取出兩枚丹丸,送上前去。

  金衣女子拚命將法杖橫在胸前,尖聲叫道:「別過來!」

  楊恆笑道:「我不過來,如何救得活你們?」突然射出拈花指力,將二人經脈封住,不由分說一人一顆把丹丸塞入他們的嘴裡。

  蝶幽兒冷眼旁觀,嬌哼道:「你倒會拿我的仙丹作順水人情。」

  兩名祭魔族高手服下丹丸,頓感胸口暖意融融傷痛大減,對楊恆和蝶幽兒的敵意略消。但金衣女子仍是倔強道:「別以為假惺惺地送了我們兩顆丹丸,就能進得了星辰海。我要是你,最明智的選擇便是立刻掉頭,趁咱們的族人到來之前,逃得越遠越好。」

  「然後就遠遠瞧著族人替你們收屍?」楊恆灑然笑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誰教我遇見了你們呢?」雙掌齊出,分別抵在兩人的小腹上,精純深厚的薩班若真氣源源不絕向外輸出,注進他們的體內。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人面色由青轉白,呼吸也不似先前那樣粗重,身子也漸漸有了知覺,均明白這條命是保住了。

  黑衣男子這才相信楊恆是真心救護他們,說道:「這位兄弟,不勞你再耗費功力。我們自有一套用神息療傷的秘術,相信不用多久便能痊癒。」

  楊恆收回雙掌,默運神息吸納日月精華五行元氣,收入丹田游轉煉化,片刻過後逐漸恢復,似無絲毫疲乏之感。

  金衣女子大訝,打量著楊恆道:「你年紀輕輕居然能有這樣的修為,實在了不起。」

  黑衣男子攙扶她從冰面上坐起,向楊恆抱拳道:「恕我們還不能起身向你道謝。不過剛才魅嗣麗並未欺騙兩位,我們的族人的確快要到了。你們還是趕緊走吧,萬一教他們撞見,很難保住性命。」

  蝶幽兒搖搖頭道:「太晚啦,他們已經到了。」

  話音剛落海水一陣翻滾,騰起十餘道!紫嫣紅的光柱,落定在浮冰上。

  為首一人是位白袍老者,鼻樑高聳碧目深陷,一蓬光潔齊整的金髯拖曳過胸,在朔風中微微飄動,手裡握著一柄又細又長的銀色法杖,杖端蹲踞著一頭麒麟獸首,正上下審視著楊恆和蝶幽兒,眼神裡充滿敵意。

  在他身後站立著十餘位族人,有男有女亦都頗不友善地盯著楊、蝶二人。

  黑衣男子掙紮起身雙手伏地禮拜道:「疾舞岩、魅嗣麗參見梵度天尊!」

  白袍老者點點頭,目光從楊恆身上移轉向黑衣男子疾舞岩,問道:「你們的傷勢如何,這兩個又是什麼人?」

  疾舞岩俯首答道:「多虧那位小兄弟仗義相救,我和魅嗣麗已無大礙。不過打傷我們的那兩個老頭兒,卻往西北方去了。我們沒能完成任務,請天尊發落。」

  梵度天尊慢條斯理道:「起來吧,你們的事回去再說。」

  兩人由同伴攙扶著從地上站起,魅嗣麗望了眼楊恆和蝶幽兒,低聲道:「天尊,這兩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梵度天尊擺擺手不讓她繼續往下說,淡淡道:「一切按族規行事。」

  疾舞岩面色大變,掙脫同伴的攙扶,伏地道:「我這就勸他們離開,求天尊開恩。」

  他們這幾句話都是用祭魔族語交流,楊恆即便半點兒也聽不懂,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對蝶幽兒傳音入密道:「他們若要翻臉,你先撤,由我斷後。」

  蝶幽兒笑吟吟瞥向楊恆,傳音入密道:「你是怕我大開殺戒,把他們盡數當做奇魔花肥?可惜那老頭兒的修為很厲害,我有這心也沒這膽。」

  楊恆道:「但他們也有致命弱點,不是麼?只要三丈之內,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搶在那白袍老頭兒出手前將他制住。」

  那邊疾舞岩和魅嗣麗也和梵度天尊起了爭執,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最終梵度天尊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了句什麼,疾舞岩微鬆一口氣,用中土話說道:「鑑於兩位對我們有救命之恩,梵度天尊已答應將你們先帶回冰火島,交給長老會審議。」

  魅嗣麗怕楊恆和蝶幽兒誤會,忙解釋道:「我的父親還有疾舞岩的父親,都是族中的長老,只要再說動一位長老答應,就可以救得兩位的性命。」

  楊恆聞絃歌而知雅意,明白疾舞岩和魅嗣麗並不看好他們能在梵度天尊等人的面前逃得性命,所以才據理力爭,替兩人爭得了一線生機。

  就聽蝶幽兒道:「可以,但在長老會作出決議以前,你們不能拘禁我們。」

  疾舞岩面露難色,梵度天尊漠然道:「老朽已經法外開恩,你們可不要得寸進尺。」

  蝶幽兒忽然伸出雙手的麼指和食指,在胸前結成一個三角形,用祭魔族語低聲道:「愛思──漢姆。」

  梵度天尊怔了怔,注視著蝶幽兒胸前的手勢,沉吟片刻道:「好,我可以答應。但如果你們生出任何逃跑或者抵抗的念頭,將會遭受更為嚴厲的懲罰。」

  他回過頭去向同行的族人交代了幾句,從中分出六人又化作光柱,消逝在海面下。

  蝶幽兒傳音入密道:「老傢伙是命令這些人追殺南宮北斗和南宮北辰去了。」

  楊恆心道:「假如這六人的修為和疾舞岩不分伯仲,怕是有去無回了。」

  他朝蝶幽兒歉然一笑,道:「但願不會因為這事擾亂了你的計劃。」

  蝶幽兒若有所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許咱們會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疾舞岩見蝶幽兒和楊恆答應同去冰火島接受長老會裁決,如釋重負,說道:「劫可尋,貽貝,就由你們兩人護送我們的恩公一起前往冰火島。」

  餘下的祭魔族人中走出一對青年男女,分別站到了楊恆和蝶幽兒的身側。

  梵度天尊的身上首先亮起一蓬銀芒,化作光柱沒入水裡。跟著劫可尋和貽貝二人的體內放出炫光,將楊恆、蝶幽兒一併罩入,也施展出了祭魔族特有的飛行秘術,潛入海中往正北方奔去。

  這些祭魔族高手的身速堪比御劍,在洶湧的海水中劈波斬浪暢遊自如。

  楊恆透過已幻化為紡錘形的光束,看到深海之中漆黑一片,間或有魚群來迴游弋,卻受到祭魔族人的驚嚇,四散逃離。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為何道虛篇裡會說星辰海的海水是黑的。如此幽深的浩海,陽光根本無法穿越,要想找到阿耨多羅花無疑難上加難。

  忽然一行人在藍藻叢中停下,梵度天尊手舉法杖低誦真言,從大片的藍藻下亮起一圈白光,卻是由四十九盞星狀魔符構成。

  那白光緩緩往當中聚攏,把眾人包圍起來。楊恆眼前驀地強光刺目,腦海一陣暈眩失去視覺。

  待他重新能夠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正站立在山麓中。四周叢林茂密,野花爛漫,遠非一路所見的冰天雪地景象。背後一座高山巍然聳立,山頂白雪皚皚,有滾滾黑煙冒出,連空氣裡也帶著一股濃烈的硫磺味道。

  再看遠處碧波蕩漾,點點雪峰猶若白帆鑲飾在猶如瑪瑙般蔚藍純淨的海面上,分明已近黃昏時分,天色依然大亮。

  他和蝶幽兒在祭魔族人監視下走出傳輸法陣,低笑道:「幸好他們不住在海裡。」

  蝶幽兒道:「這些傢伙世代和冰雪大海為伍,以至於神息秘術也發生蛻變,在海裡的威力遠勝陸地。」

  楊恆恍然,隨著一眾祭魔族人穿越叢林。

  往山上行出三里左右,前方叢林裡若隱若現透出一座座銀白色的穹頂。走近一看,才發覺居然是祭魔族人的住所。他們所有的房屋樓宇都是用巨型的冰塊建造而成,屋頂也無一例外地採用穹頂式樣,與中土大相逕庭。

  這些建築掩映在深幽的叢林間,錯落有致風格瑰奇,充滿了異域情趣。

  一群婦女在清澈湛藍的溪水邊洗剝海魚,除此之外村寨裡便見不到其他的人。

  劫可尋和貽貝將楊恆、蝶幽兒帶到一座冰屋前,說道:「你們先在這兒住著,如果要走出屋子,必須得到我們的允許。」

  「這是要軟禁我們了。」楊恆瞧了眼蝶幽兒,發現她臉上並無慍色。

  兩人走進冰屋。出人意料之外,屋子裡異常溫暖,壁爐中「嗶啵嗶啵」跳動著點點火星,往外冒出松脂的香味。屋裡的日常用具一應俱全,還有張鋪著海獸皮的大床。楊恆環顧了一圈,苦笑道:「咱們看來得在這兒住上一陣子了。」

  蝶幽兒關上門,脫了靴子跳到床上,愜意地舒展四肢道:「好舒服啊。」

  楊恆也不知這小丫頭究竟有何打算,問道:「他們說的長老會是怎麼回事?」

  蝶幽兒道:「祭魔族有世襲的四大天尊,加上一位公推的族長,便是長老會的五大巨頭了。族中所有的重大決議,均需這五人協商作出。」

  楊恆暗運神息將冰屋封閉在結界中,說道:「你剛才做的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

  蝶幽兒雙手枕在腦後,嬌俏笑道:「那是祭魔族向軒轅魔帝致敬時所用的一種手勢。『愛思』在祭魔族語裡,就是魔帝的意思。」

  楊恆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問道:「你答應來冰火島,只怕另有所圖吧?」

  蝶幽兒眨眨眼睛,道:「果然什麼也瞞不過你。太古神殿的入口就是我們上方的那座火山口,想進神殿便必須先到冰火島。與其費盡氣力地殺上冰火島,還不如舒舒服服地讓他們把咱們請進來。」

  楊恆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進入太古神殿?」

  蝶幽兒好整以暇道:「不著急,先等幾天,看看長老會如何發落咱們。」

  可沒想到兩人這一等就是足足十多天。因有祭魔族的禁令,楊恆和蝶幽兒極少走出冰屋,即使出門也會有人遠遠地跟著。

  這天晚上,楊恆正和蝶幽兒在屋中閒聊,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久未露面的疾舞岩和魅嗣麗各自挾著一名門外的守衛闖了進來,兩人的神色頗是惶急。

  疾舞岩將業已昏迷的守衛往椅子裡一放,也顧不得向楊恆和蝶幽兒客套寒暄,低聲道:「快跟我們走,今晚必須離開這裡!」

  楊恆隱隱猜到了其中緣由,從容問道:「是不是長老會的決議下來了?」

  疾舞岩的臉上泛起一縷無奈與憤怒,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明天清晨你們將會被當做獻給軒轅魔帝的祭品,投進火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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