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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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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06:39
第二章 公議


  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像霧氣一樣瀰漫在不到五丈方圓的密室裡。房間裡的陳設也異常簡單,一張床榻,一張矮桌和兩個蒲團。沒有窗戶,密室的石門也緊緊閉合,矮桌上油燈便是這屋裡惟一的光源。

  宋雪致盤膝坐在那張用兩個石墩和一塊木板搭成的簡陋床榻上,望著「劈啪」微響的油燈火焰,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她醒來已有大約半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人進來,世間的一切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這間神秘陌生的幽仄密室。

  她驚訝地察覺,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兩處創傷。一處在背心,火辣辣地疼痛難忍,好似教人擊了一掌;另一處是劍傷,就在腰間,創口由下而上險些傷及肺葉,稍一呼吸便覺得錐心刺骨,冷汗涔涔。

  但這兩處傷口包括先前的傷處都已被敷藥包紮妥當,身上的衣衫也已換過。這些事情,應該都發生在自己昏死之後。

  令她沮喪憤怒的是,那柄擎天古劍的斷刃不見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枚紅色的貝殼還在自己懷中,還可以繼續陪伴自己。

  她想運功療傷,然而經脈也被封住,丹田真氣凝固得像一團鉛石,毫不聽使喚。

  「銀面人!」她的腦海裡閃過昏迷前最後的影像,心頭不禁一寒。

  在隱居落雁山和東海小漁村的那段日子裡,楊恆曾經幾次向她提到銀面人的故事。因此這伙兒來歷詭異行蹤飄忽的銀面人,對宋雪致而言並非完全陌生。

  可這夥人為何要囚禁自己?在他們的背後,究竟又是誰在發號施令?

  對此宋雪致一無所知,甚至也不清楚下一刻自己將要面對什麼,面對誰。

  好在雖然經過了七年多的蹉跎迷離歲月,她潛修多年的佛門禪功仍在,面對眼前詭譎莫測的情形,還不至於驚慌失措,哭天喊地。

  然而思緒甫一追溯到那場夜海惡戰,她的禪心,她的鎮定,就立刻被巨大的悲傷擊得粉碎,再也無法保持靈台的清明。

  這個男人,為了她拋家舍業叛父背兄,默默無聞地守護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滄海桑田白了少年頭。無論是枯守荒村的寂寞還是南明離火的荼毒,都不曾教他動搖軟弱過分毫。到頭來,甚至等不到自己付出絲毫回報,他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去了。

  ──「對不起,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這催斷肝腸的聲音再次在她的耳畔響起,讓她疼得像是要死去千百回。

  「為什麼說對不起的人不是我……?」她痛不欲生地想。在祭出元神施展「如日中天訣」蕩平衛道士後,他的魂魄也隨著裂毀的元神一起消散,從此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無法轉世,無法輪迴,縱然她有心要用生生世世去補報,也成了癡心妄想。

  她在心裡默默呼喚著楊南泰的名字,任由淚水模糊了雙眼。

  許久許久之後,石門發出一記輕微的響動,令她飄渺纏綿的思緒回到現實。

  石門打開,走進來的是一個宋雪致做夢也猜不到的人──天心池七院總監盛霸禪!在他的身後,還有七院首座中的王霸澹和南霸天。

  「銀面人竟來自天心池?」宋雪致心頭劇震。

  「砰!」石門被南霸天關上。盛霸禪站在門裡,他的神情木然,並不著急開口,而是先用刀鋒一樣的目光上上下下掃視過宋雪致,才冷冷道:「我是該稱呼你『明曇師妹』抑或是『大魔尊』、『楊夫人』?」

  明曇強自抑制心中駭異,也冷冷回答說:「盛總監,我要是你早該無地自容。」

  盛霸禪陰冷一笑沒說話,他身後的南霸天嘿然道:「妖婦,你還有臉譏笑盛師兄?」

  宋雪致坐在床榻上,向盛霸禪伸出雙手,從容道:「盛總監,你是要報仇麼?」

  兩個多月前在雄遠峰崑崙閣前,盛霸禪當著數以百計的正魔兩道高手的面,被楊恆絞斷雙臂經脈,幾乎修為盡廢死於非命,實乃平生第一奇恥大辱。

  這樁事情宋雪致也曾聽楊恆說起過,此刻舊話重提不啻給了盛霸禪一記響亮的耳光。她本是佛門女尼,這樣不留情面的挖苦盛霸禪,放在從前根本連念頭都不會有。概因楊南泰為了保護她,戰死東海,心中悲憤無以復加,眼見對方斬盡殺絕,依舊不肯放過自己,這才反唇相譏。

  盛霸禪端的好涵養,面頰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搐又恢復如常,搖了搖頭說道:「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在過去的幾年裡,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宋雪致聞言心潮激盪,注視著盛霸禪道:「正要向盛總監請教。」

  盛霸禪點點頭道:「王師弟,你言辭便給記性也好。此事便由你來說吧。」

  王霸澹咳嗽了聲,便從宋雪致被煉化成大魔尊講起,說到她如何助紂為虐襄助楊惟儼掃蕩異己,指使甦醒羽統帥排教群妖攻打祝融峰,劫奪太昊鼓;後來又是如何潛入長白山,擊殺神會宗長老袁長月;及至聯手滅照宮臥底明華大師擄掠楊恆,害死雲岩宗方丈明鏡大師。

  宋雪致臉色漸轉雪白,呼吸越來越急促沉重,雙手在小腹前緊緊擰作一團,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王霸澹所講的這些事絕非胡編亂造,血口噴人,而是曾經真真切切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的腦海裡混亂成一團,以往的種種疑點也終於得到瞭解釋。儘管早有心理防備,可她仍舊禁不住被這血淋淋的真相所深深震撼,幾次險欲暈厥。

  王霸澹口若懸河,又說到東崑崙之戰,她獨闖雲岩宗營地,攪起腥風血雨殺傷同門無數……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錐子般誅心泣血,令她再也難以承受這殘忍的事實,痛苦不堪地低聲呻吟,仰面昏死在床榻上。

  黑暗裡,明鏡大師、袁長月,還有無數冤死在她掌下的冤魂,滿身血污地朝著自己撲來,將她水洩不通地圍在中間,在哀嚎在呼吼……

  很快,她就被王霸澹救醒,渾身冰涼地躺在床榻上,沒了一絲氣力。

  寒冷麻木中,她迷迷糊糊地聽見盛霸禪說道:「你血債纍纍,罪孽不輕啊。」

  她的眼前,兀自晃動著那些冤魂的身影,神思猶如給抽空了一樣,飄浮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邃黑淵中,木然道:「你為何還不殺了我?」

  盛霸禪語氣生硬,回答道:「以你的罪行,委實罄竹難書、百死莫贖。故而宗掌門才頒下『正氣令』,派遣十八位衛道士前往擒拿問罪。不曾想你們夫婦怙惡不悛,竟又痛下殺手,將我正道志士趕淨殺絕。虧得天意昭彰,楊南泰惡貫滿盈,你又自投羅網,為南師弟所擒。老賬新債終須一併結算!」

  「自投羅網?」宋雪致愣了愣,隱隱覺得盛霸禪此言存疑,莫非是他為隱瞞銀面人的秘密,故意把她被捉的功勞算在了南霸天的頭上?

  疑惑間,就聽盛霸禪繼續說道:「只是一來你被楊惟儼迷失了本性,這種種罪行也不能完全歸咎於你一人;二來你畢竟曾是雲岩宗的門人,本門也不便擅自處斷。因此宗掌門已決定將你交由仙林四柱的各位掌門、長老公議,名典正刑!」

  「公議?」宋雪致亂糟糟的腦海猛然一省,頓時領會到天心池一石四鳥的險惡用心,低低斥罵道:「無恥!」

  盛霸禪不為所動,淡淡道:「要知道,你在過去的七年裡犯下無數罪孽,不論如何發落都是罪有應得。你應該感激宗掌門的慈悲寬宏,就在這種情況下還給了你當眾陳情悔過的機會。我相信你不會畏罪自盡,否則只會讓雲岩宗愈發蒙羞。」

  宋雪致激盪的心緒漸漸寧靜下來,曉得此刻任何的反抗辱罵都是徒勞。她的臉上恢復了平靜,說道:「煩勞盛總監代轉宗掌門,就說我謝謝他的好意!」

  盛霸禪當然能聽出宋雪致話裡的譏諷之意,卻佯裝不覺地微微頷首,說道:「距離四大門派公議之日還有幾天的工夫,你可以一邊靜心養傷,一邊冷靜下來反思自己的過錯。倘若需要紙筆書寫,也盡可向門外的守衛提出。」

  宋雪致沒有說話,王霸澹嘆了口氣,微帶憐憫道:「明曇,你還有什麼請求?」

  宋雪致輕輕搖了搖頭,聽到腳步微響,石門開了又關,盛霸禪三人業已離去。

  她像癱瘓了般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終於慢慢地伸手入懷握住那枚紅貝殼。

  在這冰冷的世界中,那是唯一還能給她帶來些許暖意的珍寶。她握著它,銀牙深深陷入唇肉,有一縷縷淡淡的鹹濕血絲流入口中。

  她理解了楊恆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楊南泰為何寧可與十八名衛道士拼得同歸於盡,亦不願自己落入仙林四柱之手。

  想到自己曾殺害過那麼多人,其中還包括許多曾朝夕相處的雲岩宗同門子弟,她的心不禁滴血成冰。儘管那時自己神志迷失,並不知所犯之罪,但那些個鮮活的生命,卻是真真切切葬送在自己的一雙手中!

  「百死莫贖!」盛霸禪森冷的話語震得她身軀一陣瑟縮顫慄。

  她已瞭解到天心池此舉的惡毒之處,不僅可以利用自己羞辱師門,還能連消帶打化解殺害空照大師的罪嫌;更令她害怕的是,此事一定會傳遍仙林,楊恆獲悉之後勢必來救,一頭撞進宗神秀與盛霸禪布下的天羅地網。

  另一方面楊南泰慘死,楊惟儼和滅照宮群雄又豈能善罷甘休?繼雄遠峰大戰之後,一場更為血腥狂暴的殺戮又即將呼嘯而來。

  種種種種,追根溯源皆因自己而起,卻絕不會因為她的死而終結。

  她的心痛苦得幾乎失去知覺,死死地握緊那枚紅貝殼,輕輕低問道:「南泰,教教我,我該怎麼辦……」眼淚卻已幹了。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月亮升起來了,就掛在清朗的海面上空,像一尊皎潔的圓盤,脈脈散發著玉華,卻再沒有人能和楊恆共賞。

  他一動不動地跪在養父的墓前,失去了思想,沒有了感覺,只有許久才吐納一次的呼吸,顯示出他還活著。

  面前是一塊重新被拼湊起來的碎裂墓碑,上頭是母親用指力刻下的熟悉字體,那麼扎眼,那麼錐心──以簡單的幾個字宣告一條生命的長逝,楊恆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會比這件事更殘忍,更悲哀。

  但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墓碑後的墳冢已經被人粗暴地挖開,墓穴裡空空如也。本該長眠於地下的養父遺體,竟也不翼而飛。

  他竟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甚至面對的是一個被人掘開的空墳!

  可是這樣的殘忍,仍算不上登峰造極的地步──母親,他那歷經苦痛,九死一生的母親,又一次失蹤了。

  他的手上兀自握著一塊扁圓的銀餅。那是當他滿心懊惱從始信峰歸來時,從墓前的泥濘中尋找到的惟一物事。

  為什麼上蒼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和自己開這種殘忍而荒謬的玩笑?在他失意歸來跨入家門的時候,迎接自己的既不是母親的溫暖,也不是父親的沉毅,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墳頭,和一塊不會說話的銀餅。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瘋狂地尋找著母親的下落,父親的遺體,得到的卻是一次次的失望直至最後的絕望。大海吞噬了所有,甚至村裡沒有一個漁民曉得自己離開後的那個黃昏,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楊恆沉默了,自始至終他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眼淚,感動不了仇人,呼喚不回親人,這個道理他在九歲的時候即已深深懂得。

  然而仇人在哪裡,是誰殺害了父親,劫走了母親?對此他一無所知。

  是的,他恨凶手,但更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離開漁村去黃山,悲劇也許不會發生。

  當一個人傷心到極點,憤怒到極點,剩下的便只有那一具枯骸。

  他就是這樣的一具枯骸,失魂落魄地跪在養父的墳前,面對那觸目驚心的空墳!

  手心裡的銀餅冷了又被捂熱,捂熱了再次冷卻。而他的心始終冰冷,冷得不曉得疼痛的感覺,不曉得時間的流逝,也記不起他曾經想到的疑點。

  ──那是什麼疑點了?是墳前撿起的這塊銀餅嗎?好像是,好像是……

  銀餅上還留有指痕,那應該是母親留下的。從外形上判斷,它應該是一塊被捏扁的碎銀,在母親遭擒前一刻被她悄悄藏在身下的泥濘裡。

  然而她為何要捏扁碎銀將它留在這裡?是想告訴自己什麼嗎?

  他茫然攤開手,呆呆地注視著這塊銀餅。銀餅不會說話,卻像一張圓乎乎的臉,閃著寒光漠然看著自己。

  「銀面人!」再一次,楊恆的腦海中暈沉沉地閃過了這三個字,像一道電流瞬息通透全身,讓他麻木的軀體有了一絲反應。

  銀面人是凶手!

  可要到哪裡才能找到銀面人?七年了,從端木神醫被擄開始,神秘莫測的銀面人猶如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著自己,陰魂不散若隱若現。

  一樁樁有關銀面人的故事從他的記憶裡翻出,卻無法串聯成線。

  他們劫走端木神醫,殺害石頌霜母親,伏擊楊北楚,刺殺司馬病……如今又殺害自己的養父,劫走自己的生母,所有這一切似乎毫無關聯,卻又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繫。而他,卻找不到將它們連接起來的絲線。

  「你來幹什麼?」當意識復甦,他終於發覺自己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我的兒子死了,我來看他。」背後的人回答,那是他的祖父楊惟儼,滅照宮宮主。

  「看他?」楊恆的語調機械,「讓你失望了,他不在這裡。」

  「想知道誰是凶手麼?」楊惟儼沒有接戰,「你母親落入了宗神秀的手中。」

  楊恆空茫的眼眸深處緩緩地,緩緩地燃起一點光,然後就像席捲草原的熊熊烈火瀰漫開來,似乎要將這黑夜徹底焚燬。「謝了。」他說。

  「不必,」楊惟儼回答:「我想知道,南泰的遺體在什麼地方。」

  「有人帶走了他。」楊恆說出了心中最樂觀的猜測,而將那可怕的念頭深掩起來。

  背後響起微聲,那是楊惟儼的衣袂在風中顫動。忽然,楊恆意識到至少在他們兩人之間已多了一點相通:他失去了兒子,自己則失去了父親;而他們的敵人,遠在長白山,正冷眼旁觀他們的憤怒與悲傷。

  沒錯,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楊惟儼掩飾在冷漠面容之後的那縷哀傷。

  他和他一樣,不會哭天搶地,更不會暴跳如雷,只把這悲傷深深吸進骨子裡。然後,慢慢咀嚼,獨自品味。再沒有比楊家人更瞭解楊家人的了,即管他們曾經彼此憎恨,至今依舊恨意未消。

  「你準備在這兒跪一輩子,求菩薩保佑你的仇人自動消失,你的母親平安無恙?」楊惟儼問道。

  真是奇怪,他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或者一直都是。當然,他並不在意這個,也不在意那個連名義上都不是的兒媳最終的命運。

  他來,本是想見一眼兒子,或許還會葉落歸根將他帶回東崑崙,永遠留在雄遠峰頂那一方黃土之中。而他的兒子,再不會背叛他,反抗他。在他永遠失去他之後,感覺到的不再是寂寞,而是哀傷。

  他痛恨這種感覺,也不齒楊恆的反應。填平傷口最好的手段,絕對不應是眼淚。

  楊恆忽然徐徐舉起手,指尖有一簇微淡的銀光在閃,像黑夜裡的一顆寒星。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他木然問道:「我在父親的墳前找到的。」

  「銀面人?」楊惟儼顯然是想到了。他更想到凌紅頤從黑沙谷帶回的有關太古道的情報和司馬陽臨死前的口供,目光連閃幾下唇角逸出一絲森寒的冷笑道:「這才像宗神秀做的事──他差點毀了我兩個兒子。」

  楊恆沒有應聲,從地上緩慢地站起,僵直著身體。

  「以你現在的心境和狀態,去找宗神秀等於送死。」楊惟儼的話語殘酷而直白,「你無力報仇,反而賠上自己的一條小命。」

  楊恆霍然回首,一聲不吭地盯視著自己的祖父,臉上寫滿了執拗。

  楊惟儼輕蔑地看著他,說道:「你不服?你還一心困守在自己世界裡,離天三萬里。」

  他一邊繞著楊南泰的空墳緩緩踱步,一邊說道:「不要以為自己初悟神息就有什麼了不起,從煉氣晉陞到修神,你才跨出第一步。神息四境路漫漫其修遠兮,又豈是你想的那麼容易?你要比別人強,除非先走出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話落步停,他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圍著墳冢,地上赫然多了一圈淡淡的足印。

  楊恆依然沉默,灰暗的眼眸中卻不知不覺泛起一抹星光,低哼道:「我能走出來!」

  楊惟儼不答,可不屑而冷淡的眼神分明是在質疑,而在楊恆看來更近乎是種侮辱。

  他一言不發,昂然邁步向楊惟儼用腳印布下的圈外踏去。然而在右腳懸空到足印上方的一霎,靈台猛然動搖,四周的景象天翻地覆,天地間湧出無窮殺氣。那一隻隻足印陡然化作渾若天成的劍招,從四面八方一齊壓來,遮蔽了整個空間,宛如一圈銅牆鐵壁,將自己所有的去路封死。

  「啊?」明明踩住了實地,楊恆卻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神智恍惚中,身子已退到了墳前,額頭冷汗無聲無息地滲出,呼吸激烈而短促,好似已經過了一場令他心力交瘁的廝殺。

  月華如玉清輝默灑,所有的景象又恢復如初。腳印依舊是腳印,人在圈內。

  「果然不行──」楊惟儼的臉上掩藏起一縷若有若無的失望,聲音冰冷道:「你受雲岩宗迂腐教條的荼毒太深,什麼大空無礙,全是狗屁。何不御風十丈,從上空逕自溜出?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楊恆一咬牙,抱元守一靈台若磐,二次提步邁向圈外。這一次他的腳步走得極緩。

  楊惟儼負手旁觀,臉上有了一絲訝異。忽見楊恆身子劇烈一晃,像是被股無形的力量重重彈回,又落回了墳前。

  他嘿然低笑了聲,罵道:「笨蛋,居然重蹈覆轍。老夫沒工夫陪你瞎折騰。」 金袖一拂,說道:「我來教你兩句:『人牛不見渺無蹤,明月光寒萬象空;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叢叢──』好好琢磨吧,可惜,這裡面的意思空照是不能告訴你了,哈哈,哈哈哈……」笑聲裡含著幾許寂寥孤愴,遠去了人影。

  楊恆沒有笑。如果不是切身體會,他壓根不會相信那一串腳印居然真的困住了自己。

  他所擁有的修為在這一連串足印面前,突然毫無用武之地。甚至是自己衝擊得越猛,腳印產生的反彈力量就越強。

  倘若換作是一個沒有任何修為的普通漁民站在這圈裡呢?也許他渾不把楊惟儼留下的足印當回事,稀里糊塗地一抬腳就跨到了圈外,根本不可能領會到在這圈腳印裡所蘊藏的深邃玄機。

  想到這裡他的眼睛一亮,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喃喃道:「那地方好久沒去了……」心念閃動之間,元神渡入驚仙令,眼前斗轉星移景象瞬息萬變,重新來到驚仙門外。他穿過大空殿,前方一條虹霓鋪成的天路向上延伸,好像永無窮盡。

  楊恆心晉大空禪境,將滿腹的心事與種種意念情緒如包裹般卸下,漸漸地虹霓路上浮現出一級級台階,由近而遠去向深渺無垠處。

  楊恆拾級而上,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或走出了多遠。

  突然一陣清風吹來,腳下的雲霧陡地翻轉散蕩,呈露出一片廣袤無邊的世界。

  前塵後世,人間百態;六道輪迴,天地滄桑……就在他的腳下如滾滾波濤般鋪展開來,演繹著一幕幕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他就像一個局外人,看到樓起了,看到樓塌了;看到紅顏易老,帝王夢碎;看到轉生業報,為人為畜。

  千百年的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就這樣週而復始地在循環,在生滅。

  驀然他的腦海裡不可抑制地湧現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牛若不見,人亦不見,無爾無我,物我兩忘──天地萬物,主客雙泯,那還有什麼能夠束縛住自己?」

  當這念頭剛剛生起,還沒來及讓楊恆仔細參悟深思,雲霓天路下猛然萬象空澈,只有一輪玉盤如水中映月光照虛空。

  「雙泯月輪──」他心神俱醉,全然沒有察覺此刻連雲霓條路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己的元神卻是懸浮在一口巨大的古井中。

  他不再思想,放縱所有的意念,將心深深融入到井底的圓月中……

  三日後楊恆踏上了北去的征途。原本圍繞在他身周不可踰越的足印,被他輕輕地一步跨過。腳印還是腳印,不能跨越的並非是它,而是存在於每個人內心的心魔。

  他先回到楊南泰的屋裡,收拾出一些養父日常穿戴的衣服和使用過的物事,在原地又建起一座衣冠冢。然後,他背負起正氣仙劍,一身孑然別無餘物,迎著漫天飄灑下的雨絲乘風破浪,直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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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鎮


  離開拘禁宋雪致的囚室,盛霸禪便率著王霸澹、南霸天和天心池的一眾長老及其門下弟子步出天下觀,親迎來訪的天山神會宗宗主殷長空等人。

  去年櫻花台會上,宋雪致重創神會宗四大高手,擊殺飄渺三仙之一的袁長月;半年後神會宗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同為飄渺三仙之一的任長峽也被楊南泰打得吐血昏死,成了階下囚,新仇舊恨不一而足。

  是故殷長空甫一接到宗神秀與盛霸禪親筆署名的邀約,便毫不猶豫地率領一干門中長老與精銳弟子啟程東來,足足比約定的會期早了數日。

  但是殷長空剛到長白山腳下,就察覺事實上自己來得並不算早。一路之上他已撞見好幾撥形形色色的仙林人物,或正或邪盡皆往長白山而來。

  這些人裡既有早年慘死於大魔尊手中的正魔兩道高手的親朋好友,也有應邀而至的正道人士名門耆宿,還有不少是鬼鬼祟祟在長白山四周轉悠覓路,打算設法混上山去看熱鬧的閒人。

  同為飄渺三仙之一的寧長河見狀疑惑道:「宗掌門這般大張旗鼓是什麼意思?」

  殷長空淡然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他要將事情鬧大,為的可不是一個明曇。」

  話音未落,忽聽山道上有人笑嘻嘻接口道:「殷掌門高見,在下受教了。」

  眾人聞聲一驚,往道旁的疏林中望去。一名身著紫袍的中年男子手搖摺扇,從林中緩步轉出。他身材欣長,相貌清秀儒雅,甚而帶著幾分女兒家的嫵媚,遠遠就能聞見衣發上散出的淡淡香氣。

  殷長空認出紫袍男子,不由得微感厭惡地皺了皺眉。說起來這位紫袍男子也是仙林魔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與甦醒羽、桐柏雙怪等人並稱天荒八怪,姓褚名惜衣,有個「憐花齋主」的雅號。

  他素來風流自賞,又擅長陰補陽的妖術,幾十年來也不知敗壞了多少無辜少女的貞操名節。偏偏此人英俊倜儻駐顏有術,兼之精通琴棋書畫諸般雜學,也無需用強便迷得那些少女神魂顛倒,對他死心塌地言聽計從,與一般的採花淫賊作姦犯科窮凶極惡的粗暴行徑大相逕庭,但依舊令得眾多正道之士對其深惡痛絕。

  老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況神會宗一向又是以正道柱石自居。殷長空只是皺了下眉頭,他身後的寧長河卻沒那麼客氣,滿臉的鄙夷上上下下瞅了褚惜衣半晌,鼻子裡重重地發出一記低哼道:「宗掌門怎麼請了這種人來?」

  褚惜衣聞言也不生氣,笑吟吟道:「寧兄誤會了,褚某是不請自到。我也是一時好奇,想親眼見識一下這位明曇神尼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教楊北楚、楊南泰兄弟雙雙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寧長河更生鄙薄厭惡之感,長長地「哦」了聲道:「原來如此啊──」

  說著話前方山道上盛霸禪攜著天心池諸老出觀相迎。殷長空趁機撇下褚惜衣不理,舉步上前抱拳施禮道:「盛兄親自出迎,老夫愧不敢當。」

  盛霸禪笑容可掬,還禮說道:「殷掌門客氣。諸位遠道而來,便請入觀歇息。」

  褚惜衣也不嫌別人討厭,揚聲叫道:「盛兄,小弟也是剛從江南萬里迢迢地趕來,不知可否進到觀中討一杯香茶解渴?」

  盛霸禪早看到了褚惜衣,暗暗訝異道:「這淫賊怎也來了?」本想裝作沒瞧見,可對方這一開口,倒不好繼續裝聾作啞了,當下微微一笑道:「遠來是客,老夫歡迎之至。殷掌門請,褚兄請──」攜起殷長空的手兩人並肩而行。

  一邊走他一邊語含歉仄道:「有件事盛某需向殷掌門當面請罪──貴宗的六位弟子日前為緝捕大魔尊,不幸壯烈犧牲無一歸還。宗師叔對此也十分過意不去,特意吩咐我,務需求得殷掌門和貴宗諸位長老的諒解。」

  那犧牲的六名衛道士都是神會宗二代弟子中的精英,其中還有兩個是殷長空的嫡傳弟子。這六人全部戰死東海,對神會宗的打擊不言而喻,殷長空亦頗為懊惱心疼。聽盛霸禪當眾致歉,他的心裡稍稍好過了點兒,肅然道:「盛兄說得哪裡話來,雋沅他們六人除魔衛道,死得其所,老夫心中即慟且慰。何況殺害他們六人的是楊南泰和明曇這對魔頭,與宗掌門和盛兄何干?」

  盛霸禪讚頌道:「殷掌門深明大義,不愧是我正道楷模,盛某深感欽佩。」

  殷長空明明曉得對方說的是客套話,可入耳倒也舒服,微微搖頭道:「盛兄過獎,不知大魔尊現在被關押在何處?」

  盛霸禪回頭望瞭望正和王霸澹談笑風生的褚惜衣,壓低聲音道:「宗師叔親自下令,將她囚禁在老君壇中,周圍有敝派數十位精銳弟子日夜守值,萬無一失。」

  殷長空點點頭,眸中掠過一道冷厲光芒,問道:「能否讓我先見這妖婦一面?」

  盛霸禪面露為難之色,婉言道:「殷掌門見諒,宗師叔早有鈞命:在大後天公議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與她會面。」

  殷長空心生不悅,就聽盛霸禪忽然改用傳音入密道:「實不相瞞,大魔尊並不在老君壇中,而是被關押在了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至於老君壇──那是張網以待,願者上鉤之處。」

  殷長空恍然,由衷讚道:「盛兄與宗掌門深謀遠慮,佩服佩服!」

  盛霸禪不動聲色,緩緩道:「魔焰囂張,內憂外患,此舉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殷長空若有所思地低聲問道:「盛兄所指的內憂,莫非是那妖婦的師門?」

  盛霸禪不置可否,說道:「此次長白公議,敝派還有許多地方須得仰仗貴宗助力。」

  殷長空慨然道:「盛兄何必見外,正道一脈同氣連枝,敝宗定與貴派同進共退。」

  盛霸禪面色凝重,搖搖頭道:「楊南泰一死,楊老魔豈肯善罷甘休?此次公議,風雲際會潛流洶湧,你我已無退路可言!」

  殷長空頓感心頭被壓上了一塊沉重的鉛石,沉默須臾道:「無極真人怎麼說?」

  盛霸禪悠悠一笑,道:「殷掌門還不知道吧?前不久雪峰派的無缺、無動二位真人前往黃山始信峰赴約,以了斷一年前和楊恆、石頌霜結下的梁子。結果包括十餘位門人在內,突然失去音訊,至今生死未卜。」

  殷長空一驚道:「難不成是劍聖石鳳陽親自出手了?」

  盛霸禪道:「石劍聖是世外高人,正道前輩,就算要替外孫女兒出頭,也絕不至於傷了雪峰二真的性命。十有八九……」

  「楊恆?」殷長空悵悵吐了口氣道:「豎子可恨,可惜了雪峰二真──」

  盛霸禪頷首道:「加上雪峰派也有六位得意傳人慘死在楊南泰夫婦手中,無極真人焉能坐視不理?我猜也就是這兩天,雪峰派的大隊人馬必至。」

  「好啊,」殷長空道:「至少仙林四柱裡已有三家能夠同心協力,共抗凶頑。即便雲岩宗有異議,也是獨木難支!」

  盛霸禪引著殷長空走入天下觀中,說道:「殷掌門多慮了。再怎麼說雲岩宗終究是仙林砥柱,佛門正宗,尚不至於護短。宗師叔和我擔心的是,他們會誤信讒言,認定盛某殺害了空照大師,從而心有嫌隙,給了邪魔外道可趁之機。」

  殷長空不以為然道:「那個黃毛小丫頭的話,有誰會信?」

  盛霸禪深有憂色地嘆了口氣道:「但願如此,希望明水大師能以天下蒼生,正道存亡為念,莫要自亂陣腳作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殷長空嘿然道:「果真如此,那便是明水大師和雲岩宗自絕於天下正道!」

  他剛剛說完,就聽到褚惜衣在身後道:「盛兄,差點忘了跟你說件事兒。」

  盛霸禪回過頭,褚惜衣笑了笑道:「請問貴派可有一名叫蘇建萍的女弟子?」

  盛霸禪一時猜不透褚惜衣的用意,含糊其辭道:「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褚惜衣道:「如果沒有,那就當小弟什麼也沒說。」頓了頓,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接著道:「可要是有呢,那就糟了──」

  南霸天面色一沉,催促道:「褚先生有話直說,何必轉彎抹角閃爍其詞?」

  褚惜衣不緊不慢道:「就在半個多時辰前,與她在一起的另一位貴派弟子在山下的小鎮上,被人大卸八塊了,死狀很慘。」

  南霸天大吃一驚。要知道褚惜衣口中所說的這兩人,不僅正是天心池弟子,而且均出自他的門下,勃然怒道:「你為何不早說?」

  褚惜衣慢條斯理道:「諸位不是正和殷掌門聊得熱乎麼,小弟豈能掃興?」

  ※※※※

  原來大約在一個時辰前,蘇建萍便和同門師兄馬建龍一起奉命下山,前往留客鎮探聽風聲,密訪山下群雄動向。

  自從天心池向正道各派發出邀約,要於三月初三公議大魔尊的訊息傳開之後,這些日子長白山下各路人馬紛沓而來,絡繹不絕。

  本來這是在宗神秀與盛霸禪意料中的事情,甚而有意推波助瀾,引來天下豪傑。

  但來的人多了,麻煩不免也跟著多了起來。尤其是滅照宮方面始終保持著反常的低調,就不能不令人加倍的謹慎戒備。加上南宮北斗重掌權柄後的魔教也一直在坐山觀虎鬥,同樣也不能掉以輕心。

  因此連日來天心池或明或暗偵騎四出,希望能及早探聽到魔道各派的蛛絲馬跡,也好有備無患,不至於事到臨頭被打個措手不及。

  蘇建萍和馬建龍二人前往留客鎮,正是抱著這樣的目的。為了掩人耳目,不讓魔道人物警覺,他們在下山前著實煞費苦心地喬裝改扮了一番,裝作一對外出探親的小夫妻,並將兩柄仙劍藏進了隨身的琴匣裡,還特意雇了一駕騾車。

  兩人下了騾車後,走進留客鎮上惟一的一家酒館。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封山的大雪尚未融化,往年的參客和獵戶還沒進山,所以應是酒館生意最冷清的當口。

  然而今年的情形顯然有些不同,接連幾天酒館裡的生意都是熱火朝天,從上到下忙得不可開交。即使到了半夜裡,也還會有人衝進來找酒喝。

  時近中午,酒館裡人聲鼎沸,蘇建萍和馬建龍好不容易找到空位坐下,點了幾樣熱炒和一小壺暖酒,便開始著意觀察周圍酒客的動靜。

  靠窗的位置有兩桌。左邊一桌只坐了個綵衣小姑娘,顯然對滿桌的山珍野味沒興趣,只漫不經心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熱茶。在她的身後侍立著一個身材敦實相貌凶惡的禿頭男子,雙手低垂對這小姑娘甚是恭謹。

  右邊座上坐的是一家三口,那個中年男子樣貌醜陋吃相難看,一邊往嘴裡塞東西,一邊高談闊論口若懸河。坐他對面的中年婦人從容貌上來看,倒也與他頗為匹配,有一句沒一句地哼哈應答,吃飯的模樣同樣教人倒胃口。倒是兩人身邊的那位紅衣少女長相甚是可愛,珠圓玉潤皮膚白皙,可惜神情中透著股嬌蠻之氣。

  「是桐柏雙怪,」蘇建萍湊近馬建龍,小聲道:「他們也想來湊熱鬧?」

  馬建龍低低嗯了聲,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綵衣小姑娘。蘇建萍嬌嗔道:「怎麼,看到美女就挪不動窩了?人家才不過是個十二三歲小姑娘。」

  馬建龍訕訕一笑收回目光,說道:「我是好奇她身後的那個禿頂男子──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傳聞中的哈元晟麼?」

  「祁連六妖裡的哈元晟?」蘇建萍一凜,偷偷瞧向那禿頂男子,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更低道:「黑沙谷不是在幾個月前就被楊恆和滅照宮的魔頭蕩平了麼?」

  馬建龍點點頭,道:「你忘了,跟楊恆在一起的,還有個名叫蝶幽兒的小女孩兒。」

  「難道是她?」蘇建萍神色一緊,說道:「他們不會是來幫楊恆劫獄的吧?」

  馬建龍搖頭道:「難說,這些魔道妖人性情古怪,誰曉得他們動的是什麼心思?」說著將視線轉向旁邊一桌,見是一群尋常仙林豪客便也不以為意,又朝更靠裡頭的一桌望去。

  那一桌有兩撥人。背對他們的是個邋遢老道,似乎已經喝醉,正伏案打鼾。另外一夥兒有五六個人,當中的一個約莫五十多歲,膀闊腰圓滿臉的虯鬚黃裡泛紫,身穿黑袍腰繫水火絲絛,背上斜插兩柄三股烈焰叉,正是惡名昭著的邛崍山君。其他幾個妖裡妖氣,有男有女應是他的弟子。

  靠著角落還有兩桌,同樣坐了兩伙人。其中一夥兒共有六人,卻佔據了一張半還多的桌面,一個個穿著怪異,樣貌陰森,彼此間也不說話。

  在他們當中還孤零零地坐著個紫袍中年男子,三月初的天手裡拿了柄摺扇輕輕搖晃,自斟自飲倒也獨得其樂。似乎覺察到有人在注意自己,他停住摺扇朝著蘇建萍微微露齒一笑,眼光輕佻無禮。

  蘇建萍俏臉微紅,急忙扭過頭去不敢多看,心裡即有幾分羞惱也有一絲歡喜。

  這回輪到馬建龍不干了,重重地哼了聲道:「什麼東西!」

  沒想到那伙怪客卻是誤會了,其中一個矮胖子「嘩啷啷」晃動腰間繫著長鏈怒罵道:「小兔崽子,你罵誰呢?」

  馬建龍怒不可遏,正要起身論理,蘇建萍忙將他按住,向那矮胖子賠禮道:「這位大哥莫要生氣,他說的不是你。」

  那矮胖子見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向自己賠不是,心裡的邪火消了大半,嘴裡不乾不淨地低罵了幾句,便接茬喝酒。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候門外來了一個頭戴斗笠的少年。他穿了身布衫,身後背了面烏黑閃亮的盾牌,瞧見酒館裡有一桌坐的是邛崍山君等人,便要轉身退出門去。

  不想那紅衣少女衝著那斗笠少年大聲招呼道:「小和尚,你過來!」

  邛崍山君聞聲回望,一眼瞧見斗笠少年,「啊哈」一聲道:「妙極,妙極!」

  斗笠少年察覺到邛崍山君眸中閃動的凶光,心中暗叫倒霉,沒奈何苦著臉挪步走進門裡。

  冷不丁那綵衣小姑娘也朝著斗笠少年招招手道:「真禪小師傅,能在這裡見到你,實在太好啦。」

  蘇建萍聞言又再向少年瞧去,心道:「敢情他便是雲岩宗的真禪和尚,戴上了斗笠差點沒認出來。」與馬建龍悄然對視一眼,均都奇怪這小和尚為何沒跟雲岩宗的師長同行。

  他們並不清楚,其實真禪一直沒有回峨眉山,而是從雄遠峰徑直趕到了長白山。

  那天他和楊恆母子分手之後,便隨著凌紅頤等人前往滅照宮。他先是將書信轉交給了楊南泰,即由凌紅頤領著來到了秦鶴仙的墓前拜祭。

  儘管前兩日即已獲悉了噩耗,但當他站到母親的墳冢前,仍舊禁不住大哭。想到幾天前,他還怨她恨她,不願認她,此時此刻更是悲從中來。

  再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經歷的種種厄運和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真禪更感魂斷神傷,悲憤難抑,什麼四大皆空什麼斬斷塵緣,一瞬間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只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而他和她才真正相處了那麼一點時光。

  這怎麼夠,怎麼夠?真禪的雙手死死扣進青石壘砌的墳冢,湧起一股將墳墓劈開,再見她一面的衝動。終於,他勉強抑制住激盪的心情,在母親的墳前鄭重其事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九個響頭。

  然後,他呆呆地跪在那裡,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凌紅頤柔聲勸慰道:「真禪,你要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說得倒輕巧,死的又不是你的娘親!真禪的心底猛然騰起一股無名怒火,總算念及這些日子凌紅頤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料,沒有發作。

  凌紅頤幽幽一聲嘆息,問道:「好孩子,你打算在這兒跪到什麼時候?」

  真禪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色,日光漸暗,不覺已是暮色低垂。

  他的目光變得愈發迷茫,不在這兒跪著,自己又該幹什麼,又能往哪裡去?

  他想到了楊恆,想到了楊北楚,也想到了明燈大師……

  終於,他一咬牙站起身,走到墳冢旁的一排古木前,掣出烏龍神盾運勁斬落。

  「喀嚓!」足需一個成年男子雙臂合抱的粗壯樹幹應聲折斷。真禪不停揮動烏龍神盾削斬樹幹,又扯下大捆大捆的樹枝藤蔓,就在墳冢不遠處開始搭建涼棚。

  凌紅頤猜到了他的用意,臉上流露出一縷同情,默不作聲地在旁相幫。

  忙到將近子時,簡陋的棚子搭建完畢,真禪爽然若失地坐在地上陷入沉默。

  凌紅頤取出一塊方帕,替他拭去額頭的汗水,溫言道:「你想在這裡多陪陪母親?。」

  真禪機械地點了點頭,與其說是在回應凌紅頤,還不如說是想找個說話的人。

  凌紅頤在他的身邊坐下,輕輕道:「你在這兒想呆多久都可以,這裡本來就是你的家。」

  家──我有家嗎?真禪悲切地想道:「過去我把雲岩宗當家,後來娘親來了又走了,那個爹爹還不如沒有,我哪裡有家?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更不可能有!」

  凌紅頤在旁默默看著他,語氣像母親一樣慈愛柔和,緩緩說道:「真禪,你不是一個人。這裡有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你的爺爺,還有阿恆和令師……你未來的路很長很長,我們都會陪著你一起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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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07:52
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四章 聞訊

  就這樣真禪在母親的墳塚旁長住了下來。他不去數算日子,時間對於他毫無意義。

  每天,他在墳前點香燒紙,拔草掃地,空下來的時候就待在涼棚裏全神貫注地參悟《魔真十誡》。惟有如此,他才能拼命填滿心裏的空虛感覺,才能稍稍減輕失去母親的痛苦和內心難以磨滅的愧疚。

  然而他一直沒有見到楊北楚又或是楊惟儼前來掃墓祭拜。淩紅頤說,自打那天從黑沙谷裏獨自離去後,楊北楚就失去了音訊,蹤影全無。

  不回來也好。真禪心想:也許母親在九泉之下大徹大悟,再不想見這個男人。

  日復一日,雄遠峰上的雪越下越少,墳塚外的樹林裏已能嗅到一縷春的氣息。

  這一天清晨翠鳥啼鳴,山色空幽,真禪照例在母親的墳前點燃三炷清香。

  忽然真禪感覺到身後有人來了,但絕不是淩紅頤──她的身上總有縷清幽宜人的香氣。而現在來的這個人,其實自己並沒有聽到他的步履聲,甚至沒有聽到山風帶動起衣袂所發出的那種極輕響動。

  他感應到的,是來人身上散發出的一種氣勢,一種霸氣。

  那人在他的身後停下,驀然那股沛然莫禦的雄渾氣勢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禪沒有動,他隱隱約約猜到了這人的身份,所以更不願回頭。

  “愛妻楊氏鶴仙之墓──”真禪的身後響起了那人的嗓音,低沉而略帶沙啞,自有一種威儀,“愛妻楊氏鶴仙之墓……”他沉緩地低念了兩遍,語氣裏沒有絲毫的感情,就像墳塚裏埋著的人與自己無關。

  然後,他跨上半步在真禪的身邊蹲下,從地上撿起一疊燒紙,一張張揭開丟進了火盆裏“呼”地燃起,躍動的火苗鼓蕩著熱風撲面而來。

  真禪怔了怔,轉過頭看見了楊惟儼的側臉。他一襲寬大的金色袍服,不怒自威的臉龐上無喜無怒,雙目深邃而幽遠,猶如兩潭望不到底的寒水,不見波瀾。

  這是真禪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楊惟儼,那個曾經如雷貫耳,幾乎把耳朵也磨出繭子來的蓋世魔頭,自己的親爺爺,而今近在咫尺,用他那只號令群雄,呼風喚雨的右手,將一張張的燒紙丟進火堆裏。

  不知為何,真禪隱隱覺得他有些異常,仿佛正壓抑著極大的憤怒與悲傷,將所有情緒都冰封在那雙被煙氣熏得微微合起的眼眸背面。

  “我曾經有兩個兒子:一個桀驁張揚,一個木訥堅毅,從小就合不到一處。”

  楊惟儼望著慢慢被火苗吞噬,化為灰燼的燒紙,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十七年前,他們為了一個尼姑徹底鬧翻。我的小兒子,帶走了那個尼姑,一去十年。我的大兒子,便找了他們十年。結果如何呢?”

  他的唇角逸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奇異笑容,淡淡道:“兒子、孫子,一個個視我如仇,寧可被外人欺外人殺,也不肯回來!真禪,你說奇不奇怪,好不好笑?”

  真禪想不通楊惟儼為什麼要心血來潮地對自己說這些話。這和他印象中的那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為所欲為睥睨四海的滅照宮宮主的形象無疑相差得太遠,簡直就是南轅北轍。可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楊惟儼?他開始有點兒不確定了。

  “你恨北楚?”楊惟儼撿起第二疊紙,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道。

  真禪的心震了一下,就聽他接著問道:“那你恨不恨明曇,恨不恨楊恆?”

  真禪默不作聲地在地上寫道:“真源是我的兄弟,好兄弟。”

  “我恨!”楊惟儼甩手將整疊燒紙扔進火裏,眼裏神采銳利而森冷,“就在昨夜,我見過了楊恆:你的二叔楊南泰為了保護明曇,戰死東海。而那個女人也被天心池生擒,囚禁在天下觀中,等待四大名門的公議處決。”

  真禪大吃一驚,這才曉得為何楊惟儼今天表現得如此反常。而剛才那些燒紙,只怕也不是燒給自己的娘親,而是他的嫡子楊南泰!

  “呼──”一陣風動,楊惟儼驀然長身站起,沉默的像一座山。但真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就在這座高山的深底,正醞釀著一股足以摧毀天地萬物的可怖能量。

  “真禪,是時候做出你的選擇了。”他的聲音威嚴,有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目光像刀鋒一樣迫在這少年的臉上,徐徐道:“做我的孫子或者──敵人!”

  真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壓得更低,可依然逃不過他無處不在的目光迫視。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絕楊惟儼,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是答應──那就意味著從此要與天下正道為敵,要與師門為敵,那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許久許久之後,他緩緩地用手指在先前那行字下寫道:“都不要!”

  寫完了這三個字,他的渾身肌肉繃緊,丹田真氣佈滿經脈,隨時準備迎接楊惟儼暴風驟雨般的憤怒反應。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楊惟儼的臉上即沒有怒意,也沒有失望,卻是深深地不以為然道:“天真!”

  在真禪錯愕的一霎,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樹林深處,遙遙說道:“想想楊恆──”

  楊恆?真禪頓感全身被雷轟電震,尋思道:“養父被殺,生母被擒,真源豈能袖手旁觀?也許此刻他已接到消息,正往天心池趕去……”

  念及於此,他的心緒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真源!”但是找到真源又能如何,幫他與正道為敵,如同在黑沙谷做的那樣,叩關斬將救出明曇麼?

  一想到黑沙谷,真禪的心頭那一縷僅存的疑慮也立即消失。是的,既然楊恆為了搭救自己,不惜赴湯蹈火與祁連六妖為敵。那自己為何不能為了他,為了自己的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哪怕,這樣做是要與正道為敵;哪怕,是與全天下為敵!

  他抬眼望向母親的墳塚,默默禱祝道:“媽媽,請您的在天之靈給我勇氣……”

  於是,在將所有的燒紙放入火盆燃為灰燼之後,真禪背上烏龍神盾離開了雄遠峰。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他相信事後楊惟儼和淩紅頤一定會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幹什麼。甚至,他隱約感到自己這麼做正是楊惟儼所盼望的。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去長白山是否還能活著回來。那裏有三魔四聖之一的道聖宗神秀坐鎮,還有盛霸禪、千秋二老,七院首座……數以百計的仙林高手。

  可他一定得去,因為那裏有他的兄弟。

  來到長白山下,真禪並不急於立馬上山。他買了頂斗笠戴上,否則寸多長的頭髮在人群裏也依然扎眼,四處留神探聽著有關楊恆和明曇的消息。

  ※※※※

  站在酒館門裏,真禪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從無人搭理的狗不理包子變成了搶手的香餑餑。可惜包子也好,餑餑也罷,都是教人拿來吃的。

  聽到蝶幽兒招呼自己,他心中詫異道:“這個小姑娘怎地也來了?”視線往後掃動,就看見了哈元晟侍立在她的身後,頓時胸口掀起一股仇恨。

  這時西門望已看出真禪和邛崍山君之間很不對勁兒,巴掌大力一拍身旁的空座道:“小和尚,來這兒坐。天塌下來有老子幫你頂著。”

  真禪盛情難卻,慢慢走到西門望身邊落座。邛崍山君怨毒的眼神須臾不離,只是對桐柏雙怪亦有幾分忌憚,才強忍住沒有出手,喉嚨裏卻發出兩記嘿嘿陰笑。

  東門顰喚來店小二,給真禪添上一副碗筷,將熗虎尾夾到他的碗裏,關心道:“小和尚,你還沒吃午飯吧?來嘗嘗這個。”

  西門望沖著他老婆一瞪眼,道:“哪有和尚吃葷的?”

  真禪卻沒心情和他們說笑。他注意到,除了邛崍山君惡狠狠的眼神之外,靠牆角一桌的那十來個怪客亦不知何故,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和這幫怪人打過交道。好在酒館裏食客滿座,又有桐柏雙怪和西門美人在,想來這夥兒人還不至於來找自己麻煩。

  實際上他眼下的修為只在邛崍山君之上,不在桐柏雙怪之下。然而自黑沙谷一戰後,他雖日夜勤修魔真十誡,可始終沒有和人交手過,對自己如今的修為深淺,殊無信心,看到邛崍山君惡狠狠的模樣,已先怯了三分。

  就聽西門望問道:“小和尚,你也是為了楊恆他媽的事來的吧?”

  真禪點點頭,想起一事,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寫道:“司馬陽死了。”

  西門美人望著真禪歪歪扭扭的字跡先是呆了一呆,低下頭去沒說話。

  “砰!”西門望猛拍酒桌,震得碗碟齊齊蹦跳,也嚇得真禪一大跳。

  但見他老人家咕嚕嚕一口幹盡大碗公裏的烈酒,袖口一擼嘴巴眉飛色舞道:“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這就叫老天有眼,報應不爽!”

  “嘩──”西門美人抬手掀翻酒桌,汁水熱湯飛濺,淋得西門望滿身都是。

  她不理西門望愕然的表情,也不顧周圍酒客驚訝得目光,掩面沖出了門外。

  “美美──”東門顰急忙起身去追。西門望也有些懊悔,嘴裏卻嘟噥道:“兒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爹。他奶奶的,這丫頭的脾氣越來越爆!”牢騷歸牢騷,人卻追著老婆女兒去了。

  他奔到門口仍不忘回頭朝邛崍山君叫道:“周同岸,你要是敢動這小和尚一根毫毛,老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還有,小和尚,幫忙付一下酒錢,回頭還你!”

  一邊嚷嚷著,一邊沖出了門,猛然感覺前方有人走來,就要撞個滿懷。

  他趕忙往左避讓,不料來人也故意往右邊邁了半步。“砰”兩人還是結結實實撞到了一起。西門望只覺得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個鼓足了氣的皮囊上,身子斜斜飛出,胸口氣血震盪好不難受。

  他火冒三丈扭頭望去,想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混蛋膽敢擋他老人家的路,卻只見到一個青衣老者的背影若無其事地走進酒館。

  西門望心頭一凜,曉得此人的修為遠在自己之上,又顧念著愛女,便懶得再找對方算賬,嘴裏忍不住低罵道:“他奶奶的,好狗不擋道!”一溜煙地去了。

  那青衣老者撞飛西門望走進酒館,目光一掃已將裏頭的情景盡攬眼底,最後將視線投向牆角那桌的五六個怪客身上,尖嗓子呵呵一笑道:“好得很,老夫不必萬里迢迢跑去蓬萊,你們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這青衣老者正是月余前被楊恆打得落荒而逃的千年妖狐青天良。他養好了傷,又著力煉化了龍卷丹的藥力,自覺功力猛增修為飛升,再遇上楊恆父子也是不懼。

  可楊恆早已搬離落雁山去了東海小漁村,青天良報仇奪寶的計畫又一次落空。

  他百無聊賴地四處兜轉,想打聽楊恆的下落。這日見一群仙林豪客結伴北上,言語中提及宋雪致為天心池所擒,三月初三便要舉行各派公議的事。青天良登時喜出望外,尾隨著這幹豪客便來到了長白山。

  誰知楊恆還沒找到,卻是冤家路窄先撞上了蓬萊劍派的一眾高手,也算意外收穫。

  去年在泰山時他被秦鶴仙率領的蓬萊劍派群魔逼得九死餘生,千年修行險些毀於一旦。虧得楊恆仗義相救,才逃過一劫。

  對青天良來說,別人的恩情盡可忘得乾乾淨淨;可要是誰招惹過自己,縱使燒成灰了他也不會放過。

  那邊蓬萊劍派的一眾高手隱約識出青天良的來歷,紛紛起身掣出魔兵嚴陣以待。如今秦鶴仙已死,新任掌門尚未確立,這群人裏便以勾魂索命、牛頭馬面四老為尊。此次東來,牛頭馬面留守山門並未隨行,故此勾魂老嫗手拄碧磷鬼杖全神戒備道:“大言不慚,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青天良悠然自得地站定,絲毫不把氣勢洶洶的蓬萊群魔放在眼裏,大咧咧地往蘇建萍身旁一坐,翹起二郎腿道:“你們想怎麼死?”

  按照常理,酒館裏有人要打架,眾多食客即使不奔出門外,也需儘量靠邊站,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此刻坐在酒館裏的多是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眼見青天良要找蓬萊劍派的麻煩,非但不驚反而隱隱覺得興奮,一個個佯裝進食冷眼旁觀,只急壞了酒館掌櫃和店小二。

  真禪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他巴不得趕緊溜之大吉。可邛崍山君儘管坐著沒動,那雙眼睛卻仍舊死死盯著自己,顯然把西門望的警告當做了耳旁風。

  不防馬建龍見青天良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師妹身邊,心裏老大的不爽,出言道:“老爺子,要打架請到門外,別耽誤我們吃飯。”

  青天良愣了愣,似乎沒想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小子敢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他兩眼一翻,道:“年輕人,你是誰家門下?”

  馬建龍見青天良一副以老賣老,高高在上的架勢心裏來氣,高聲道:“在下天心池門下馬建龍,她是我的師妹蘇建萍!”

  他原本以為自己報出師門,又是在天心池的一畝三分地上,這個青衣老者多半會客氣點兒。孰知青天良卻道:“天心池?嗯,聽說過──不就是幾個月前在東昆侖被楊恆打得滿地找牙的那個正道名門麼?嘿嘿,鼎鼎大名的仙林四柱之一,了不起啊了不起──”

  馬建龍怒不可遏,就想從琴匣裏拔劍邀鬥。蘇建萍急忙一把按住他的手傳音入密道:“師兄,你忘了咱們下山是幹什麼來了?”

  馬建龍一省,忿忿瞪視青天良一眼,說道:“你給我記著!”

  青天良恍若未聞,側目瞥向蓬萊群魔,問道:“你們都想好自個兒怎麼死了嗎?”

  白無常裘伯展陰測測道:“螻蟻尚且惜命,何況是人?老爺子未免強人所難了!”

  他的語調又尖又細若斷若續,如同兩根無影冰針直往青天良的耳朵裏紮去。

  與此同時一旁的黑無常聶隱姑雙眸中遽然爆綻出湛藍色的邪光,使出“裂心小箭”配合著裘伯展的“九幽鬼語”攻向青天良。

  青天良混若無事地與聶隱姑對視,嘎嘎笑道:“拉倒吧,在老夫的眼裏,你們連螻蟻也不如!”一個“如”字聲調陡然拔高,如春雷震響嗡嗡轟鳴。

  裘伯展聶隱姑應聲悶哼,面色發白口溢淤血,跌入谷渾葉歸懷中。

  勾魂索命二老沒想到青天良強橫至斯,居然不到一個照面就傷了黑白無常,俱都心頭凜然橫杖在胸準備出手。

  但聽蘇建萍嚶嚀一聲,卻是被青天良的魔音懾中,神志恍惚往桌上軟倒。

  馬建龍離青天良稍遠,功力也較蘇建萍略高半籌。儘管他也被震得頭昏目眩,噁心不已,卻尚能支撐。目睹師妹中了妖法,他不由得驚怒交集,拔出藏在琴匣中的仙劍,喝道:“好個妖人,敢傷我師妹!”

  青天良對馬建龍的不知天高地厚早已深感不耐煩,當下身子一晃揮出利爪。

  “哧哧哧哧──”眾人眼前一花,馬建龍七尺多高的身軀在電光石火之間被青天良用太素冰元爪切割成八塊。

  他高舉仙劍呆呆地站在那裏,喉結滾動了兩下發不出一絲聲音。然後脖頸、肩膀、小腹各處慢慢有一條條血線從衣衫底下滲出,身子搖了搖往後仰倒,“砰”地直挺挺摔在地上,頭顱從脖子上分離,骨碌碌滾動到桌腳邊,迸射出一股血箭。

  在座的大多食客連青天良是如何出手的都未看清,馬建龍已一命嗚呼成為地府幽魂,不由得盡皆相顧駭然。

  勾魂索命二嫗齊聲叱喝揚起衣袖,從袖口裏湧出一蓬綠光,星星點點竟是一盞盞閃爍著妖豔光芒的燈籠。這些燈籠在空中急遽擴大,並不直接打向青天良,而是在他身周布展成陣,旋轉幽咽不休。

  就在二嫗出手的一瞬,那個伏案酣睡的老道動如脫兔,搶在招魂燈陣合圍之前飄身揮袖卷住人事不省的蘇建萍,倏忽退到牆角。一去一回連帶救人,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好比行雲流水,瞧得眾人轟然喝彩。

  那幾個坐在馬建龍、蘇建萍隔壁座上的普通仙林豪客已驚呆了。總算其中有個見多識廣的中年大漢失聲叫道:“是雪峰派的掌門無極真人!”

  邛崍山君暗吃一驚,方才醒悟到剛才和自己同桌而坐的那個邋遢老道士居然便是雪峰五真之首的無極真人。這老雜毛一直佯裝醉酒呼呼大睡,自己竟沒能認出。

  等到他視線回轉,卻已不見了真禪,眸中寒光一閃低喝道:“追!”

  幾人沖出酒館,遠遠望見真禪躍上街邊的商鋪屋頂,飛簷走壁往東而去。

  邛崍山君與明燈大師結怨甚深,如今殺不了師父,宰個把徒弟也能聊出口惡氣。他率領眾弟子銜尾直追,轉眼間便出了留客鎮。

  鎮子外面是片曠野,直連長白山。真禪無處躲藏,只好發力猛跑。奔出二十多裏地後,邛崍山君的幾個弟子被漸漸落下,惟獨這老魔兀自窮追不捨。

  真禪心裏氣道:“我既不是財主老爺,也不是漂亮姑娘,你追個什麼勁兒?”猛聽背後惡風不善,靈台警兆乍現,邛崍山君的一柄三股烈焰叉朝他腦後擲到。

  真禪腰桿一挺身軀上拔,“當”地脆響三股烈焰叉擊在了他背後的烏龍神盾上。

  邛崍山君淩空跨步趕上,左手接叉右手又將另一柄擲出,獰聲道:“往哪兒逃?”

  就這樣三番五次,雙方距離不斷接近。真禪也生出了火氣,心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老魔實在欺人太甚!”左手在烏龍神盾上一抹,切出一道血口擰腰振臂,朝後飆射出一束碧血花。

  邛崍山君猝不及防,揮叉遮擋。“叮”地一聲,只覺猶如雷電轟頂,整條右臂冰寒麻木幾乎失去知覺,手中的三股烈焰叉也翻轉著飛出。

  他怪叫一聲,探左手接住從烏龍神盾上彈射回來的另一柄三股烈焰叉。沒等邛崍山君作出反撲,真禪的第二道碧血花又當胸射到。

  這回邛崍山君識得厲害,再不敢用三股烈焰叉格擋,急忙側身飄飛閃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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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五章 約戰

  真禪見狀信心大增,站在原地左手食指點點戳戳,激射出一束束碧血花。

  邛崍山君左躲右閃叫苦不迭道:“這小賊禿好狡猾,居然扮豬吃老虎!”

  可如今他這頭老虎卻和驚弓之鳥差不多,幾次撲向真禪近前都被碧血花逼退,空負一身精深魔功竟全無用武之地。

  就在他無可奈何,被氣得七竅生煙之際,從留客鎮方向又有兩人飛來。

  邛崍山君百忙之中用眼角餘光一掃,見是那個彩衣小姑娘和祁連六妖中的哈元晟,想到適才蝶幽兒曾在酒館裏向真禪打招呼,兩人應是舊識,不由暗自一凜,亦奇怪自己的那幾個徒弟為何至今尚未趕到?

  那邊蝶幽兒和哈元晟放慢速度,好像暫時沒有出手襄助真禪之意。蝶幽兒的一雙目光注視在碧血花上,臉上微帶淺笑輕鬆自若,讓人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麼。

  突然邛崍山君破釜沉舟,運勁擲出手中僅剩的那柄三股烈焰叉。

  真禪一驚彈出一道碧血花將三股烈焰叉激飛,邛崍山君趁機撲到跟前,運掌往他腦門上按落。孰料真禪用了個匪夷所思的姿勢,彎腰俯身將烏龍神盾高高抬起。

  “當!”邛崍山君的掌力擊在盾面上隆隆作響,左手震得生疼發麻。

  真禪也被轟得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到地上,抬手就是一束碧血花打向邛崍山君。

  邛崍山君避無可避,只得舉掌相拒。但見那一束紅芒勢如破竹切開他的掌風,轟然迸濺開來。邛崍山君右手一疼,眼前血紅一片耳邊嗡嗡轟鳴,身子直飛了出去。

  他還來不及觀察右掌傷勢,猛感背心上一涼,似乎有什麼物事鑽入了體內。

  邛崍山君凜然回首,正好望見那彩衣少女飄身退開,櫻桃小口裏發出咯咯的銀鈴般嬌笑道:“顧頭不顧尾,算得哪門子高手?”

  邛崍山君連番受挫膽氣已洩,色厲內荏道:“小丫頭,你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蝶幽兒落回地上,淺淺一笑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櫻唇輕動默念真言。

  邛崍山君面色劇變,大吼一聲軟倒在地,渾身縮成一團來回翻滾,雙手拼命往背心撓去,抓得衣衫開裂後背上橫七豎八儘是血痕。

  真禪已是第二次見到蝶幽兒施展“奇魔鑒”,目睹邛崍山君的慘狀,仍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仿似自己的身上也跟著發癢起來。

  片刻之後,蝶幽兒停止念咒,邛崍山君宛若一條筋疲力盡的死狗趴在地上呼呼粗喘,兇焰盡喪,喉嚨沙啞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哈元晟走到邛崍山君面前俯下身子,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邛崍山君頓時面如死灰,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退到蝶幽兒的身後。

  真禪恨恨盯視哈元晟一眼,卻知有蝶幽兒在,這仇無論如何是報不了的。他吐了口濁氣,穩了穩背上的烏龍神盾便欲離去。

  蝶幽兒望著他往東走出十余步遠,才在身後喚道:“真禪小師傅!”

  真禪一怔駐步,回轉過頭看向蝶幽兒。儘管兩人在之前曾有合作,聯手重創了兇焰滔天的無相神君龔異嵬,但在真禪心底對這外表看似天真柔弱的小女孩兒,實有著深深的忌憚與戒意。

  蝶幽兒丟下哈元晟和邛崍山君,緩步走過來道:“我幫你解決了周同岸,教他今後都不敢再找你麻煩,為何連聲謝也不說抬腳就走?”

  真禪心裏嘀咕道:“我和邛崍山君鬥得你死我活,卻教你坐收了漁利。”

  蝶幽兒好似猜到真禪心中所想,展顏嬌笑道:“那換作我來謝你,這總成了吧?”

  真禪看她巧笑倩兮,卻不敢絲毫放鬆警覺,更奇怪這個小妖女為什麼會纏上自己。

  答案很快揭曉了。就聽蝶幽兒笑盈盈說道:“真禪小師傅,有人說你得著了懾仙玦,也不曉得是真是假?不過你剛才那手彈指飛光,煉血為箭的本事還真帥。”

  聽到一位絕色小美女稱讚自己帥氣,自然是一件令人感覺非常愉快的事。

  然而真禪聞聽此言,卻是情不自禁地暗吸了口寒氣。他猜到,這一定是哈元晟搗的鬼,可惜即使現在出手將這魔頭殺死,仍是晚了。

  當下他腦筋飛轉道:“懾仙玦早就在我身體裏融化得無影無蹤,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無計可施。”索性茫然地瞪大雙眼充愣到底,比劃道:“你說我很帥?”

  蝶幽兒凝視真禪迷茫的神情,忽然“噗嗤”一笑道:“楊大哥沒告訴你麼?太古道有一門叫作‘窺心眼’的秘術,能夠遍搜他人記憶,你敢不敢讓我試試?”

  別說懾仙玦確為真禪所得,縱然並無此事,他亦不敢隨隨便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這小妖女的手中,一面急忖脫身之策,一面用手語道:“阿彌陀佛,男女授受不親,小僧身在佛門,更不敢褻瀆了女施主。”

  蝶幽兒對哈元晟的話本來是將信將疑,這時卻已信了八九分,暗道:“我再詐他一詐。”她輕聲笑道:“我是小姑娘,碰你兩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著故意伸出雪白粉嫩的小手往真禪額頭探去。

  真禪明知對方在試探自己,可眼看著那只不曉得沾過多少人獸鮮血的小手往自己額頭按來,卻不敢有絲毫的冒險,忙不迭畏如蛇蠍般地向後撤步,雙手在身前一陣搖晃護住面門,好似在說:“使不得,使不得!”

  蝶幽兒收回了纖纖玉手,歎口氣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真禪小師傅,你這手可不怎麼地道。”語氣陡地轉冷,吩咐道:“哈元晟!”

  哈元晟一記低喝揚手祭出顛之不破網,卷過著一團綠濛濛的霧風罩向真禪。

  真禪上一次便吃過顛之不破網的苦頭,曉得一旦被這玩意兒罩住,當真插翅難飛。

  他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翻身後躍,咬破舌尖“噗”地噴出一蓬血霧。

  殷紅的霧氣在空中彌漫飄散,亮起千百點刺眼光焰,排山倒海般迎向顛之不破網,正是他在為秦鶴仙守墓時從魔真十誡中新近參悟的曠世奇學“血火焚天”。

  “嗤──”顛之不破網頓時被燒著,一根根用祁連碧銀絲編織煉製而成的網線冒出縷縷粉紅輕煙,迅速熔斷,發出一股極為刺鼻的怪味。

  哈元晟駭然變色,急忙念動真言收回顛之不破網。可就在這一轉眼的工夫裏,整張魔網已被血火焚天燒成灰燼,連一點殘渣也沒剩下。

  他又是心疼又是驚異,怒吼道:“小禿驢,老子非殺了你不可!”騰身而起,雙掌運足混元魔氣,立時腥風鼓蕩綠霧滾滾,氣急敗壞地轟向真禪。

  真禪使出“血火焚天”燒毀了哈元晟的顛之不破網,也感到心促氣急,腦袋一陣暈眩,曉得是精血耗損過劇所致。他不敢再施展魔真十誡中的霸道功夫,取下烏龍神盾往前一推,“砰”地接下了哈元晟的這式混元一氣掌。

  兩人你來我往激戰二十多個照面,哈元晟心痛魔寶被毀,運出九成掌勁猛攻真禪。

  真禪手持烏龍神盾緊守門戶,卻擔心蝶幽兒隨時會突施冷箭偷襲自己。

  哪知蝶幽兒笑吟吟地俏立圈外,全無出手之意。她凝眸關注真禪的一招一式,希望借此機會觀察到更多的魔真篇神功端倪。

  哈元晟久攻不下,自感有失顏面,也怕真禪緩過勁來又運出詭異絕倫的魔真篇絕學,當即身子下蹲雙手撐地,腮幫子高高鼓起,渾身一起一伏發出“咕咕”低吼,自體內散發出濃烈綠霧,頃刻間一雙手掌鼓脹如球,“嗶啵嗶啵”冒出綠泡往外飄散,雙目瞪得像銅鈴一樣惡狠狠逼視真禪。

  真禪見狀心裏一驚,提起左手食指在面前“哧哧”破空疾揮,一縷縷血絲從指尖飆射而出,化作淒豔幽芒,凝成一個鬥大的“破”字,先發制人迫向哈元晟。

  哈元晟高高躍起雙掌齊出,兩道綠色狂飆匯成一蓬兇猛雄渾的罡流往外推出。

  “轟──”一記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平地驚雷在曠野上空炸開。紅綠二色的光瀾迎頭激撞掀起浩蕩狂風,方圓五丈之內草木不存,現出一個深深的凹坑。

  真禪跌跌撞撞往後退步,胸口被強暴的掌風壓得無法呼吸,烏龍神盾也拋跌到了一旁。哈元晟的情形更慘,被真禪的“破生訣”震得如一個圓球般在空中滴溜溜翻滾不停,七竅流血神情可怖,已是受了內傷。

  邛崍山君看出便宜,提身掠近,舉起三股烈焰叉就往真禪的肩頭插落。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裏驀然飛來一把破蒲扇,“叮”地撞中叉頭。邛崍山君左臂微麻,三股烈焰叉身不由己地往右偏斜,貼著真禪的胳膊掠過。

  他凜然收招,叫道:“嚴崇山!”卻見那柄破蒲扇搖搖晃晃地轉了回去,正落入十數丈外一個不修邊幅身穿灰袍的中年僧人手裏。

  真禪定住身子回頭觀望,不由驚喜交加,視線落在多日不見的恩師臉上再也難以移開,眼眶不知不覺地漸漸紅了。

  明燈大師慈愛地看了愛徒一眼,把破蒲扇往腰間一插走了過來,目光掃過哈元晟和邛崍山君,落定到蝶幽兒的俏臉上,微笑道:“叨擾叨擾。”

  蝶幽兒見明燈大師僅以一柄破蒲扇便擊偏邛崍山君勢在必得的三股烈焰叉,即知這貌不驚人的中年和尚修為超卓,委實不容小覷。再看明燈大師的身後,還跟著一對中年夫婦和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在人數上也占到上風。

  這兩個女子也就罷了,惟獨那個背駝貌醜神情冷峻的黑衣男子氣度深沉,精華內斂,必定也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她飛快地權衡利弊作出決斷,向哈元晟、邛崍山君招呼道:“咱們走!”

  哈元晟雖不甘心,可也不敢違抗蝶幽兒的命令,只好恨恨退走。邛崍山君卻是猶豫了下,想到奇魔鑒發作時生不如死的恐怖感覺,不由打了個冷戰,轉身追上蝶幽兒。三個人禦風向北,迅即消失在曠野盡頭。

  強敵盡退,真禪不禁如釋重負,感覺到師傅溫暖的目光正含笑注視著自己。他想起分別的這些日子裏,自己所遭遇的種種不堪回首的經歷,再也按捺不住,撲入明燈大師的懷中大哭起來。

  明燈大師愣了愣,神情中流露出一絲憐愛和痛惜,輕柔地拍打真禪背心,和聲道:“傻小子,見到師傅就會哭,沒出息。”

  真禪破涕為笑,從明燈大師懷裏抬起身,抹了抹面頰上的眼淚,比劃道:“師傅,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您老人家了。”

  明燈大師心頭一痛。他已經聽說了不少有關真禪的傳聞,也曉得這孩子剛剛失去了母親,喟然低歎道:“我沒照顧好你,我不是一個好師傅。”

  真禪連連搖頭,明燈大師抬起髒兮兮的袖口替他抹去殘存的淚痕,問道:“你有沒有受內傷?咱們這兒有一位蓋世無雙的神醫,也算得近水樓臺。”

  真禪搖了下頭,兀自覺得頭暈目眩,應該是失血過多的後遺症。但他的心情卻是連日來少有的輕鬆喜悅,就像一隻失群的孤雁終於找到了溫暖的家園。

  他順著師傅的指引瞧向那個默不作聲的黑衣男子,心裏訝異道:“這不是毒郎中司馬病嗎,怎麼會和我師父在一起?”

  司馬病走上前,手掌一攤像變戲法一樣托起一顆紅色的丹丸,道:“吃了補血。”

  真禪遲疑了下,見到師父臉上鼓勵的神情,才接到手中吞了下去,還不忘雙手合十向司馬病躬身道謝。

  小夜將真禪失落的烏龍神盾撿回,介紹道:“真禪,這兩位是司馬大叔和林嬸嬸,都師傅和阿恆的好朋友。”

  真禪將烏龍神盾背上,聽小夜又問道:“剛才和邛崍山君在一起的那姑娘是誰?”

  明燈大師笑道:“這兒天寒地凍,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先找個歇腳的地兒。”

  真禪一省,比劃道:“離此不遠有座小鎮子,我就是從那兒來的。”

  當下一行五人由真禪引路往留客鎮行去。在路上真禪便將自己近日的遭遇簡單說了,講到傷心的地方,連小夜也不禁為之黯然垂淚。

  在留客鎮五裏外的曠野裏,他們意外地發現了幾具屍體。真禪認出這些人都是邛崍山君的弟子,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咽喉處都破了一個大洞,死前的表情驚駭而痛苦。真禪猜到這應該是蝶幽兒和哈元晟幹的好事,卻不知這兩個人為什麼連邛崍山君門下的弟子也不放過。

  五個人來到鎮子裏,遠遠就瞧見那家酒館一攤狼籍,磚牆倒塌了大半邊。

  小夜上前找到那位欲哭無淚的店掌櫃一問,才曉得在真禪去後,青天良和蓬萊劍派的高手便在酒館裏大戰一場。蓬萊劍派的孤魂野鬼雙雙戰死,其他人僥倖逃脫,青天良不依不饒追了下去,別的食客也都散了。

  明燈大師找到一家僻靜的小客棧剛要住下,就聽裏頭的院子中有個粗嗓門罵道:“你奶奶的什麼黑店,連熱水都沒有!”

  小夜“啊”了聲道:“是西門老爺子!”話音未落,便看到西門望怒氣衝衝闖進帳房,口中罵聲不絕道:“老話說店大欺客,沒想到你們這家小店也恁的刁蠻!”

  他一抬頭,正和明燈大師、真禪等人打了個照面,立時忘了找客棧夥計算賬的事,醜臉上咧開笑容道:“老嚴,你也來了?走,到我屋裏去坐!”不由分說拽著明燈大師的胳膊就往裏走,又關切問道:“小和尚,你跑哪兒去了?周老鬼沒敢難為你吧?嘿嘿,也不是老子說大話,在這仙林之中誰敢不買我三分臉面?”

  司馬病冷冷道:“自吹自擂。你前腳剛走,周同岸便險些要了真禪小兄弟的命。”

  西門望一怔,才注意到司馬病夫婦和明燈大師是同來的,咕噥道:“居然有這事?你奶奶的周同岸,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竟敢連老子的賬都不賣,下回見著定要痛斬不饒,把他大卸成三七二十三塊!”

  小夜忍著笑道:“西門老爺子,是三七二十一塊,您多算了兩塊。”

  西門望老臉一熱,好在已走到自家的客房門外,忙轉開話題扯起嗓子叫道:“師妹,美美,快出來──你們瞧我帶誰回來了?”

  東門顰聞聲開門,驚喜道:“是老嚴!哪陣風把他也給吹來了?”

  明燈大師笑道:“嫂子越長越年輕了。”西門望大喜,越發覺得明燈大師有眼光,夠朋友。他往屋裏一張望,不見西門美人,便問道:“美美呢?”

  東門顰道:“她在裏屋,還是不肯出來。”

  西門望苦惱道:“這丫頭,我就說了兩句,至於發那麼大的火嗎?”

  眾人進屋落座,西門望想給明燈大師等人倒茶,才想起熱水沒了,怒氣又生道:“王八蛋,光知道收錢,連點兒熱水也不給!”

  林婉容道:“我去伙房討兩壺來。”和東門顰相攜出了門。

  那邊西門望和明燈大師敘話,真禪便問小夜道:“你去黃山見到姐姐了麼?”

  小夜點點頭,幽幽歎息道:“她的心情很糟糕,身子也不好,見誰都不願意說話。”

  真禪怔了怔,問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她見了你和師傅也不開心嗎?”

  小夜搖頭道:“那倒不是,她……有別的心事,我們也無能為力。”

  真禪不明所以,追問道:“是不是她還在怨恨師傅,不肯和他相認?”

  小夜苦笑道:“真不曉得我姐姐心裏是怎麼想的,我爹爹他……”說著情不自禁悄悄地往明燈大師看去,臉上深有憂色。

  真禪不再多問,比劃道:“這位石姑娘也太固執了。”

  小夜低聲道:“她有她的難事和苦衷。這回阿恆的娘親出事,我們商量著要設法幫忙。前晚我去問她,要不要跟咱們一塊兒來長白山。她一句話也不說,只看著窗外發呆,那樣子真教人心疼。”

  西門望聽見了,驚訝道:“石姑娘沒來?她不是和楊兄弟……”

  明燈大師截斷道:“西門兄,你這趟跑來長白山,是想看熱鬧的還是遊玩散心?”

  “開什麼玩笑,”西門望不滿道:“當然是幫楊兄弟救人!”

  這時候林婉容和東門顰提了熱水進來,給眾人沏上熱茶。司馬病皺眉道:“奇怪,為何我們一路行來都沒聽到楊兄弟的消息?”

  小夜擔心道:“阿恆他會不會救母心切,已經失陷在盛霸禪手中?”

  “不會,”明燈大師篤定道:“憑他的修為哪那麼容易被天心池擒住?就算失手,也必定會將長白山鬧得天翻地覆,豈能傳不出半點消息?”

  小夜芳心稍安,輕歎道:“也不曉得他現下在哪里,定已急得快發瘋了。”

  西門望也不怕燙,一股腦兒連茶水帶茶葉都灌進嘴裏,嚼兩下囫圇吞下,問道:“老嚴,你和雲岩宗怎麼說?”

  明燈大師徐徐道:“早在數月前我已致信峨眉,從此退出雲岩宗。”

  眾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事,不約而同地愕然相望。小夜急道:“爹,你這是……”

  明燈大師擺擺手,說道:“西門兄,你可否幫小弟一個忙?”

  西門望爽快道:“成,咱們兄弟誰跟誰啊。”

  明燈大師從袖口裏掏出一封信函,遞給西門望道:“麻煩你今晚去一次天下觀,將這封書信交到盛霸禪手中。什麼也不必跟他說,信送到就回來。”

  西門望接過書信,迷惑道:“老嚴,你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明燈大師悠然道:“這裏面是一封戰書,要盛霸禪于明晚子時,單獨前往神藏峰櫻花林,與我一決生死!”

  “什麼?!”眾人盡皆大吃一驚,滿臉詫異地看著明燈大師。

  西門望道:“老嚴你瘋了,好端端地幹嘛要去挑戰盛霸禪……”突然想到近日裏的傳聞,頓有所悟道:“啊,你是要為空照大師報仇?”

  明燈大師淡淡道:“報仇談不上,只是做徒弟的總不能沒一點兒表示吧?”

  真禪這才明白師父為何毫無徵兆地退出雲岩宗,敢情是要擺脫師門束縛,與盛霸禪放手一搏!他心頭一熱,也不顧自己的修為尚非這位天心池七院總監的對手,激動道:“師父,讓我先去鬥他!”

  西門望一拍桌子,附和道:“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咱們一塊兒上,把這老東西碾成肉醬!”

  明燈大師道:“咱們人多,天心池人更多。何況這是師門恩怨,外人也不宜插手。”

  西門望一時啞然。東門顰道:“無毒不丈夫,咱們先在櫻樹林外埋伏,等盛霸禪來了就一擁而上,不信殺不死這老賊!”

  明燈大師搖頭道:“盛霸禪是當世梟雄,怎能不防備到這點?他必定會派人在神藏峰周圍守衛戒備,我們還沒靠近就被發現了。”

  西門望不甘心道:“那咱們早點去。你不是約的明晚決鬥嗎,咱們今晚就去!”

  明燈大師笑道:“這又不是小孩過家家,人越多越好玩。而且明天晚上在我約鬥盛霸禪時,諸位恐怕也不會閑著。”

  西門望眼睛一亮,道:“老嚴,你這是要調虎離山?”

  明燈大師胸有成竹道:“為了對付我,盛霸禪必然會調動大批天心池高手在神藏峰四周佈防,天下觀不免相對空虛。屆時便請司馬兄伺機潛入,如能救到明曇師妹那是再好不過。假如無法營救,至少也能查探到她被囚禁的地點。”

  林婉容擔憂道:“可是宗神秀怎麼辦?”

  明燈大師一笑道:“明天晚上他會和我們一樣,保證不得空閒。”

  小夜若有所悟,說道:“爹爹,你是說外公他老人家也會……”

  明燈大師狡黠笑道:“恰好他明晚會去見宗神秀,我也只是湊個熱鬧而已。”

  西門望一聽有劍聖石鳳陽在後頭撐腰,膽氣更壯道:“幹他娘的!明天晚上老嚴去宰了盛霸禪,咱們幾個就去救明曇。說不準楊兄弟也會趕到,咱們索性大幹一場,把天心池掀個底朝天!”

  司馬病冷靜問道:“嚴兄,你有幾分把握約出盛霸禪,又有幾分把握將他擊敗?”

  明燈大師回答道:“我只知道盛霸禪見了戰書,硬著頭皮也會來。至於之後的事,那就要看天意了。”

  小夜憂道:“爹,那會不會太危險了。”

  明燈大師泰然自若道:“塵世間的事原本就充滿未知的變數,如果事事都已算定,那樣豈不無趣得很?你放心,我還不至於草包到被盛霸禪輕易幹掉。”

  真禪知道師父心意堅決不可再勸,比劃道:“師父,讓我陪你一起去吧。”

  “怎麼?”明燈大師油然笑道:“你想替盛霸禪收屍?天心池少不了會有人出來。”

  林婉容想了想問道:“要不要等一等楊兄弟,或許他這一兩日就到。”

  明燈大師眸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微光,緩緩道:“不用等,他會來的。”

  忽然裏屋門簾一挑,西門美人走了出來說道:“明晚我也去!”

  東門顰嚇了一大跳,忙勸道:“美美你別去,就乖乖地待在客棧裏等咱們回來。”

  “真禪也不能去,”司馬病道:“你畢竟還算雲岩宗的弟子,多有不便。”

  真禪沒應聲,心知司馬病這麼說也是一番好意。但腿長在自己身上,到時候自己去與不去,可就不由毒郎中司馬病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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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六章 營救

  翌日掌燈之後,明燈大師、桐柏雙怪和司馬病相繼離開客棧,留下林婉容看守照料真禪、小夜與西門美人。

  四個人聚在西門望夫婦的客房裏等著消息。小夜和林婉容玩雙陸,西門美人片刻不停地來回走動,不時跑到視窗往外張望。

  真禪最老實,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桌邊,閉目一遍遍默誦《金剛經》。

  林婉容和小夜都有些心不在焉,連玩了幾局雙陸,均感意興索然。

  “怎麼還沒動靜?”西門美人在窗口趴望了半晌,抱怨道:“急死人了。”

  “時間還早,”林婉容安慰她道:“至少要等到盛霸禪離開天下觀後才能行動。”

  真禪像是念夠了,睜開眼睛打啞語道:“我肚子疼,要去趟茅房。”

  林婉容怕他使詐,說道:“把烏龍神盾留在屋裏。”真禪也不辯駁,乖乖地取下烏龍神盾放在門邊,捂著肚子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他奔出院子,聽了聽背後沒有動靜,長出了口氣站直身子,回頭望去果然沒見林婉容跟來,心裏得意暗笑道:“這麼簡單,可惜不能帶上烏龍神盾。”

  他認准長白山主峰的方向剛要提氣禦風,就聽有人低聲道:“好哇,你想開溜!”

  真禪聽出是西門美人的聲音,心頭一驚抬頭望去。不知何時這丫頭已站上了客棧的門樓,居高臨下得意洋洋道:“人贓並獲,說──要本姑娘如何發落你?”

  真禪功敗垂成,大為沮喪,對西門美人恨得牙根癢癢,尋思道:“我不如逃之夭夭,量她也追趕不上。”

  西門美人跳下門樓,低罵道:“小和尚,愣著幹嘛,笨,還不趕緊跟本姑娘走?”

  真禪恍然大悟,敢情西門美人和自己志同道合,打的一樣的主意。他心中一定,又苦惱道:“帶她去,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亂子。”

  西門美人可沒想那麼多,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道:“快走,別等林姨察覺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林婉容已經發覺不對,攜著小夜急忙追出客房。她跳上屋頂舉目四望,遠遠就見兩個小黑點風馳電掣朝山上而去,頓知大事不妙,匆匆叮囑道:“小夜,你回屋等我!”施動身法往鎮外追了下去。

  一眨眼之間四個人走了三個,只剩下小夜孤單單地朝客房回轉。客房的門還開著,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她心裏躊躇道:“我要不要也跟去?”

  念頭未定,猛感背後大椎穴一麻,已遭人暗算。她的身軀不由自主往後軟倒,正跌落到一個人的臂彎裏。她驚慌凝眸望去,不由失聲叫道:“盛霸禪!”

  盛霸禪一手抄住小夜嬌軀,往屋裏掃視了一眼道:“來晚了。”

  在他身後南霸天、金霸壯,還有二十餘名天心池的高手散佈院中,四出戒備。

  南霸天搜過後院,問道:“盛師兄,要不要分些人支援觀中?”

  盛霸禪低哼了聲道:“不必,派幾個人將這丫頭押送回觀,其他人隨我前往神藏峰。”說著伸手扯下小夜脖頸上掛著的那只護身符。

  小夜又怒又怕,隱隱猜到盛霸禪的用意,叫道:“惡賊,你算什麼正道泰斗?”

  盛霸禪陰沉一笑,將護身符收入袖兜裏。突然眼前銀白色的電光飛閃,冰龍小雪從小夜的衣袖裏縱出,探爪抓向盛霸禪手背。

  盛霸禪一驚反掌拍擊。“唰──”小雪揉身躲過,在盛霸禪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

  金霸壯怒道:“好畜生!”拂袖卷向小雪。小雪身速極快,從袖底掠過,返身又一口咬中了南霸天身側的一名天心池二代弟子的後腰。

  一眾天心池高手連聲叱喝,追打小雪。小夜看得心驚動魄,叫道:“小雪,快逃!去找爹爹來救我!”

  小雪雖是昆侖山罕有的魔獸,道行不下於成名劍仙,但寡不敵眾,獨木難支。好幾次它都險些被掌勁袖風擊中,情知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從天心池眾多高手的重圍中救出主人,低低呼吼了聲化作一溜銀芒往北遁走。

  當下盛霸禪將小夜交由四名天心池門人押送回山,自己則率領餘部往神藏峰而來。到得神藏峰前,二十餘名天心池高手次第散開,各自佔據險要位置潛伏警戒,隱隱對櫻樹林形成包圍之勢。盛霸禪見一切安排妥當,才緩緩往林中行去。

  這時的天上沒有月光,大地沉睡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冷風吹過櫻花林,蕭瑟而幽寂,天地間聽不到任何多餘的聲音。

  盛霸禪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黑幽幽的林中。枝頭的花蕾含苞待放,又一個春天即將來臨,而他的表情卻依舊像是冬日裏陰晦寒冷的天氣。

  經過數月的休養治療,他雙臂斷碎的骨骼經脈基本復原,但已留下了不可挽回的致命隱患。一旦運勁過於猛烈,彌合的經脈很可能就會因為無法承受巨大的真氣衝擊而再次迸裂,曾經的“八面來風”便要變成“四處漏風”了。

  接到由西門望轉交的明燈大師的戰書,盛霸禪沒有感到一絲的驚訝。他早已料到,嚴崇山這傢伙不會放過自己,遲早會來算清舊賬。

  但他不能不來,因為對任何人而言,嚴崇山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而且對方有足夠的理由來挑戰自己。避戰,不僅累及已經搖搖欲墜的一世威名,更會給別人以心虛之感,愈發相信空照大師之死確是自己所為。

  那便戰罷──盛霸禪自信,儘管嚴崇山名滿仙林,又曾是空照大師的關門弟子,石鳳陽的乘龍快婿,但憑藉一雙聖諦神掌,贏家仍會是他。

  果不出其然,明燈大師已然早早地守候在林中。如同戰書中約定的那樣,他孤身一人,身邊無人相陪。

  櫻樹林裏飄起了寒霧,籠罩在明燈大師消瘦的身周。他手無寸鐵,只在腰間插了柄破蒲扇,當然還有那只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酒葫蘆。

  盛霸禪在五丈外停下腳步,抱拳施禮,低沉的嗓音道:“嚴兄!”

  明燈大師遠遠地欠身還禮,臉上沒了往日灑脫不羈的嬉笑,默默無語。

  盛霸禪收禮,抬頭望瞭望櫻樹林上空的夜色,說道:“今晚沒有月亮。”

  明燈大師點了點頭,道:“盛兄可知,為何我要等到今夜才向你挑戰?”

  盛霸禪面無喜怒,回答道:“嚴兄素來光明磊落,不願趁人之危。”

  “過獎了,”明燈大師也抬起臉仰望夜空,歎了口氣道:“三個月,真的很漫長。”

  盛霸禪皺了皺眉,說道:“你不覺得今晚的決鬥很荒唐,也很無謂?”

  “那個女孩兒,”明燈大師收回目光,徐徐說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

  盛霸禪一愣,淡淡地頷首道:“原來如此,恭喜嚴兄。”

  “其實我非常佩服你。”明燈大師凝視盛霸禪,忽地說道:“你敢想,也敢做。”

  盛霸禪的眉毛微微動了動,口氣平淡得如同一碗白水,說道:“過獎了。”

  “後天,明曇師妹的命運就將塵埃落定。”明燈大師悠悠道:“或許還有天心池的命運,也將見分曉。而你我,則不必等那麼久。”

  盛霸禪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我請嚴兄看一樣東西。”手腕抖動,指尖有一串線繩輕輕洩落,一隻護身符在夜風裏輕輕晃動。

  明燈大師的眼眸裏燃起一簇光火。在默默地端詳護身法許久之後,他眼裏的光火又漸漸地熄滅,恢復于明淨,從容道:“盛兄好手段。”

  當意外得知小夜竟是明燈大師親生女兒的消息後,盛霸禪登時改變了原先的主意,微笑道:“看來今晚盛某不必再領教嚴兄的周天十三式了。”

  明燈大師沒說話,從腰間拔出破蒲扇,舉在面前輕輕地一吹。“呼──”扇面簌簌吹落,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扇柄。

  盛霸禪的笑意凍結在唇角,眼睛眯成兩條線,像是一對尖細鋒銳的針芒仿佛想刺透對面這個人的心頭,卻失望地發現自己一無所獲。

  他將護身符拋向明燈大師,低歎道:“嚴兄,你何苦如此頑固不化?”

  明燈大師用扇柄挑起護身符上的線繩,緩緩伸手將它握入掌心,沉靜地說道:“這句話也是我想請教盛兄的。”

  兩人一齊陷入了冗長的沉默之中。彼此的目光無聲無息地交織激撞,迸濺出一串串無法用肉眼看到,卻又真實存在的猛烈火花。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林間的風忽然停了。空氣在凝固,在凍結,枝頭的花苞瑟瑟顫落,滿地的嫣紅,也沾映了兩人的衣衫。

  明明沒有了風,盛霸禪的袖袂凝束獵動,向前飄送。一蓬暗紅色的光霧從他的體內冉冉蒸騰升起,像一個半透明的罩子籠定全身,原本凹陷的雙目此刻顯得越加深幽難測,隱隱流動著駭然的光芒。

  明燈大師的身軀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看上去仍是那樣的悠閒輕鬆,然而全身的衣袂都在向後飄蕩,發出瑟瑟的微響。有絲絲縷縷的青煙從腳底嫋嫋而上,集絲成束縈繞在他的身周,忽而鼓蕩忽而凝縮,宛如起伏不定的波濤。

  雙方的心神與功力,都在漸漸臻至巔峰,彼此用無孔不入的靈覺搜索著對方身上可能存在的,哪怕是細微到極致的破綻,鬥智鬥勇也鬥耐心。

  身為仙林正道兩大超卓高手,他們都清楚的知道:決鬥不可避免。

  只是盛霸禪未曾料到,明燈大師的禪功竟然精純至此,在獲悉愛女被擄的消息還不到須臾的時間裏,便已完全沉靜下來,將所有身外之事輕輕卸下,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空明心境中。

  這樣的敵人,是真正的可怕──他不會輕易被激怒,也不會輕易被打動,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無欲無求的禪心和自我圓融的鬥志。令人感覺到他的肉體,他的精神,赫然是那樣的不可摧毀,不可擊敗。

  卻說真禪和西門美人使出金蟬脫殼之計,雙雙留下兵刃溜出客棧,在漆黑的夜幕掩護下往天下觀的方向禦風疾馳。

  他們並不知道在自己走後,客棧裏又發生過什麼事,令他們後悔終生。

  尚未到天下觀外,兩個人就敏銳地感覺到了山上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漸漸放緩了身速借助山勢林木的遮掩,向前方潛進。

  在距離天下觀外牆大約三十丈開外的地方,兩人暫時潛伏了下來。因為前方的守備明顯加強,如果硬往裏闖,隨時隨地會成為天心池弟子練功的活靶子。

  西門美人雖然嬌悍,可也不是笨蛋,一雙黑漆漆地大眼仔細觀察著前方的景狀,低聲問道:“小和尚,你有什麼法子混進去?”

  真禪沒有回答,聚精會神地關注許久,才用手在地上寫道:“別急。”

  西門美人沒好氣地道:“你不急,就這麼傻待著,等到天亮也進不去。”

  真禪神秘地笑了笑,繼續用手指寫道:“你不要緊了吧?”

  西門美人愣了愣,才曉得真禪是在問自己司馬陽的事。她不願這小和尚看出自己心裏軟弱,嬌哼道:“要你管,本姑娘現在的感覺好得很。”

  真禪曬然道:“那你幹嘛跟桌子過不去?”

  西門美人嘟著嘴道:“我氣不過爹爹的怪話,跟司馬陽的死活沒一點兒關係。”

  真禪欣然道:“那再好不過,司馬陽不是好人,我原本還怕你會吃虧。”

  西門美人脫口反詰道:“他不是好人,那你就是好人了?你占我的便宜還少了?”

  她的話一出口立刻感到失言,可已經收不回來了,羞赧之下又低罵道:“壞和尚!”

  真禪的心莫名地砰然一跳。黑夜裏的西門美人朦朧而美麗,近在咫尺的俏臉上有一層皎潔如月的玉光在流淌,帶著玫瑰花芬芳的女兒香鑽入鼻孔,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座同樣幽暗的飲冰室。

  就在兩人默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之際,後方的草叢發出微響,林婉容現出身影低聲道:“你們兩個害得我好找,趕緊回客棧去!”

  她的話音未落,一陣夜風從山崗上刮起。頓時草木皆驚,宿鳥惶鳴,幾頭巨大的夜梟沖天飛起,掠過林梢射向黑暗深處。

  真禪突然抓住西門美人的藕臂,提身疾起,借著風勢吹送埋身急進,穿越過密佈在觀外各處的守衛視線死角,躍上一株牆外的古木,身子一收一放猶如彈簧,已翻到牆內,順著牆壁滑落到近處的一排雪松上,又立即伏下不動。

  這一連串的動作兔起鶻落沒有絲毫的停頓遲疑,西門美人就像個牽線木偶被真禪帶著,稀裏糊塗已進到觀中。她心裏破天荒地對這小和尚生出了一縷欽佩之情,尋思道:“我說他剛才在外邊為啥對著觀牆發呆,原來早都計算精准了。”

  剛想到這兒,林婉容如影隨形地追到,無可奈何地傳音入密道:“你們啊……”

  西門美人掙脫真禪的手握,也用傳音入密問道:“林姨,你怎麼也跟進來了?”

  林婉容先從袖口裏取出奇形雙刀遞給西門美人,又將背上的烏龍神盾解下交還真禪,苦笑道:“我就猜到你們不肯回頭,只好把兵刃也帶來了。”

  西門美人眉開眼笑,喜滋滋將奇形雙刀納入袖中,說道:“林姨,你真好。”

  真禪見狀,心裏一笑道:“其實林姨也放心不下司馬郎中,只是嘴上沒說罷了。”

  西門美人打量觀牆內情景,問道:“小和尚,你說楊恆的娘親會關在哪里?”

  真禪搖了搖頭心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夠曉得?”忽然一省,才察覺方才西門美人是用少有的商量求教語氣而非兇神惡煞般的命令吩咐,在和自己說話。

  林婉容的仙林閱歷雖也不算豐富,可比起真禪和西門美人來已是不知勝出了多少,沉吟說道:“咱們想法子抓個資歷輩分較高的天心池弟子,向他問訊。”

  西門美人一根直腸子通到底,苦惱道:“這些人臉上又不寫字,本姑娘怎麼知道哪個輩分高,哪個資歷淺?”

  真禪差點沒笑出聲,千辛萬苦地憋住,比劃道:“鬍子長資歷深,頭髮長見識短。”

  看真禪比劃的前半句話,西門美人也覺得頗有道理,不由連連點頭。等真禪打出後半段手語,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又連點了兩下頭,這才猛然醒悟,柳眉倒豎道:“你敢取笑本姑娘,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你!”

  若不是身處危機四伏的險地,真禪早已笑得前仰後合了,忽然覺得有時候西門美人生氣的模樣也挺有趣可愛。

  林婉容暗歎一聲,勸道:“你們兩個都別鬧了,那邊有人來了。”

  真禪和西門美人齊齊噤聲望去,就見三名天心池的守衛順著觀牆自東而西巡視過來。走在前面的是個中年道士,後邊跟了一道一俗兩名年輕弟子。

  西門美人尋思道:“看樣子這中年道士的身份要高些。”有心向真禪求證,迅即想到自己剛剛被他取笑過,不由賭氣道:“哼,待會兒我定要讓這小和尚知道,本姑娘的見識不短!”

  真禪悄悄向兩人做了個手勢,表示那名中年道士由自己來對付。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松球,等到那三個人走到樹下時,指尖運勁向側前方疾彈而出。

  三名天心池的守衛下意識地回頭觀瞧,真禪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從樹上飛掠而下,左手一捂中年道士的嘴巴,右手快逾飛電封住對方經脈。中年道士猝不及防,軟倒在真禪的懷裏,自始至終沒有發出半點響動。

  再看西門美人和林婉容也分別制住了其他兩名天心池守衛。三人一齊動手,將俘虜挾持到雪松後。西門美人拔出刀來,架在中年道士脖頸上,努力做出兇惡神情,低聲道:“老實點兒,不然休怪姑奶奶的心狠手辣!快說,明曇關在什麼地方?”

  可等了片刻,那中年道士面孔漲的通紅,硬是沒從嘴裏吐出半個字來。

  西門美人自覺很沒面子,羞惱道:“你以為姑奶奶是在說笑?”

  真禪在旁古怪一笑,探指解開中年道士的啞穴。西門美人臉一紅,這才知道人家實在講不出話來,低喝道:“想要活命的,就老實交代!”

  中年道士呼呼喘了兩口粗氣,冷冷瞪視西門美人,突然縱聲喊道:“快來人,有敵──”真禪一驚,趕在西門美人落刀之前,一掌拍昏中年道士。

  然而四周的守衛已經被這呼喊驚動,警訊此起彼伏地響起,十數道人影從暗處掠出,向著雪松林方向撲來。

  林婉容花容微變道:“不好,快撤!”掣出刀來一馬當先躍身沖向觀牆外。

  她的身子高越過高牆,迎面一名天心池弟子即已撲到,手持仙劍疾刺過來。

  林婉容揮刀架開仙劍,目光一掃就見真禪和西門美人也被趕來的守衛截住,心頭一沉猛攻三刀,“噗”地斬傷面前那名天心池弟子的左肩。可不等她緩上一口氣,觀牆外更多的守衛迅即趕至,頓時陷入了苦戰之中。

  那邊真禪和西門美人背靠背抵擋著十餘名天心池弟子的圍攻,慢慢靠向林婉容。

  西門美人一邊砍殺,一邊怒道:“臭和尚,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真禪心裏委屈,手上卻沒閑著。

  兩人接連打倒五六個守衛,與林婉容匯合到一處,奮力向外衝殺。

  但那些天心池弟子委實悍勇,人數也是越打越多。林婉容和真禪又都不願輕易痛下殺手,只西門美人發了性子連傷兩名護衛,靠著觀牆苦鬥。

  好在天心池的長老級高手或隨盛霸禪去了神藏峰,或把守老君壇唯恐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不敢擅離,前來圍捕真禪三人的大多是些二代弟子,只有少數幾位霸字輩高手。饒是如此,也逼得三人進退不得難以脫身,被層層疊疊地圍困在正中央。

  戰至半盞茶時分,天心池又有兩位霸字輩的長老人物聞警趕來,三人更見吃緊。

  鬥到酣處西門美人突然嚶嚀痛呼,左臂負傷被打倒在地。一名天心池弟子趁勢搶步上前,揮動仙劍斬向她的胸脯。

  真禪大吃一驚,偏偏教霸字輩的一位長老死死纏住無法分身,情急之下運起魔功,左手食指淩空虛點,射出一束碧血花。

  那天心池弟子不識其中厲害,撤步揮劍擋隔。“砰”血箭炸碎仙劍爆綻開來,將他上半截身子轟得血肉橫飛,立時死於非命。

  眾弟子見同門犧牲,無不悲憤交加,一個個同仇敵愾殺向真禪。

  真禪眼見那個天心池弟子被碧血花炸得粉身碎骨,也是一呆,心中起了愧疚之情,便不願再施展魔功,揮動烏龍神盾且戰且退,護住西門美人。

  但此刻眾天心池弟子已殺紅了眼,掌風劍刃齊齊往真禪和西門美人身上招呼。真禪奮力招架,終是百密一疏,自己的大腿上也捱了一劍,往後踉蹌靠倒在圍牆上。

  西門美人左手已無法持刀,便用單刀架開劈向真禪的兩柄仙劍,叫道:“小和尚!”

  一名矮墩墩的天心池長老趁虛而入,“砰”地鐵掌斬中西門美人腰肋。西門美人“哇”地噴出口淤血,靠倒在真禪身邊,嬌喘道:“小和尚,我要死啦……”

  真禪看到西門美人蒼白的臉龐,看到那名天心池長老不依不饒又一掌向她劈到,看到林婉容渾身浴血命懸一線,胸中一腔熱血猛地沸騰,轟然沖上頭頂,耳朵裏再也聽不到金戈鐵馬的廝殺呼喊,只有一個聲音在心裏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天之仁,天之仁!”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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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09:22
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七章 陷阱

  “轟──”一股冰冷的情緒在他的體內充盈激蕩開來。他的眼睛驀然變得寒冷而沉靜,望著那名天心池長老不斷迫近變大的鐵掌,毫不猶豫地抬手點出。

  “轟!”血光迸濺,像盛開在夜色中的鮮紅牡丹花。那名天心池長老的右臂齊肘以下化為齏粉,慘哼一聲飛跌昏死。

  真禪目無表情,臉上再看不到一絲的愧疚和憐憫,像是全力開動的殺戮機器,一束束碧血花競相綻放,將一個又一個天心池弟子送上有去無回的黃泉路。

  西門美人背靠高牆吁吁嬌喘,突然發現已經沒自己什麼事了。她瞪大眼睛注視著面前肢體橫飛的慘烈景象,心中的震撼與驚愕著實無以復加。

  ──這還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膽小怯弱,逆來順受的雲岩宗小和尚麼?

  而此刻在戰團中,也只剩下了三名天心池霸字輩高手在高呼酣戰,其他的年輕弟子紛紛退避到十丈開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打量著突如其來的這一切。

  警訊再次響起,他們不得不向觀中請求更多的支援,更多的長老級高手。

  然而這裏的警訊還沒有停歇,從老君壇方向卻傳來了更加急促高亢的示警嘯音。

  就在眾人為之一驚的刹那,真禪口中發出低沉冷厲的吼聲,咬破舌尖噴灑出一蓬殷紅血霧。“呼──”光焰灼天,好似燒著了半邊夜幕,也映紅了人們的臉。

  “啊!”三位天心池長老似火球般滾落在地,雙掌運勁拼命拍打衣發上的火苗,門人弟子也急忙奔上幫忙,一時陣腳大亂。

  真禪探臂攬住西門美人,與林婉容雙雙拔地而起,再結連射出兩束碧血花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沖出重圍隱沒在黑黔黔的山林中。

  他一路禦風狂奔,身後追兵的喊殺聲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稀疏。忽然身子一沉,摔跌在林間鬆軟的枯葉堆上,正將西門美人壓在身下。

  西門美人的傷口被真禪這麼一壓,不由疼得眼前發黑,“哎呦”慘叫出聲,怒道:“小和尚,你又搞什麼鬼?”

  話一出口,她立刻感覺事情不對勁兒。真禪雙目緊閉,口鼻中噴出一縷縷濃重的血氣,面色慘澹若金,一動不動地趴在她的身上。

  “小啞巴?!”西門美人著急起來,雙手抱住真禪嬌軀側翻,讓他的頭枕在了自己的臂彎裏,連聲呼道:“喂,你醒一醒,醒一醒!”

  林婉容從後趕到,搭住真禪脈搏道:“他失血太多,昏了過去。”將一顆紅色丹丸塞入他的口中,喘息道:“此地不宜久留,抱著他走!”

  西門美人一省,強忍身上傷痛抱起真禪,跟在林婉容身後往山下撤退。

  她一路飛馳,不停打量真禪狀況。也許是藥力行開的緣故,真禪口鼻中噴出的血氣漸淡,但是臉色依舊蒼白得怕人,沉甸甸的身子壓在她的臂彎裏沒一點反應。

  她的心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問道:“林姨,他會不會死?”

  林婉容安慰道:“別擔心,他不會有事。”

  西門美人聽了心下稍安,立時生出埋怨道:“臭和尚,死和尚,居然要本姑娘抱著你趕路。你給我等著,這筆賬咱們遲早要算!”

  奔出二十多裏,林婉容收住身形四下打量道:“咱們在這兒歇會兒再走。”

  話音剛落,西門美人已一屁股坐到地上,也顧不得先看自己的傷勢,低頭仔細打量真禪,叫道:“林姨,他怎麼還是沒一點兒動靜啊?”

  林婉容俯身觀瞧,先是怔了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說道:“西門姑娘,真禪小師傅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西門美人腦袋“嗡”的一聲,惶急道:“你不是說過,他沒事嗎?”

  林婉容面色凝重,回答道:“他的血流得太多了,這補血丹恐怕也無濟於事。”

  西門美人一把抓住真禪肩頭用力晃動道:“小和尚,你醒醒……你可別死啊,聽見沒有?本姑娘命令你不准死!你要是敢違抗,我、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心緒激動之下絲毫沒有發覺真禪的眼皮動了動。

  林婉容道:“西門姑娘,不急著哭。真禪小師傅可能還是有救的──”

  她的話尚未說完,西門美人已叫道:“對,他的血不夠,我有──我有很多很多的血可以給他!”說著抬起皓腕張嘴咬落。

  林婉容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不必如此,可能有更好的辦法。”

  西門美人六神無主,眼淚汪汪地緊忙問道:“什麼辦法?”

  便聽林婉容傳音入密道:“你試著在他腋窩下推揉數下,或許有用。”

  西門美人將信將疑,伸手探到真禪的腋下,依言運勁推揉。還沒揉到兩三下,真禪身軀猛地一顫,睜開眼睛咧嘴笑起來。

  西門美人心中先是一喜,繼而明白了其中奧妙,又一把將真禪推到地上,又羞又氣道:“壞和尚,看姑奶奶饒得了你!”

  真禪摔得呲牙咧嘴,雙手忙比劃道:“我是剛剛醒,剛剛醒!”

  西門美人羞惱交加,哪顧得了林婉容在旁,跨步坐到真禪腰上,飽以一頓粉拳。

  真禪呀呀抱頭求饒。林婉容也替他解圍道:“你再打,他可真要昏過去了。”

  西門美人氣呼呼收住拳頭,卻不放開真禪,哼道:“林姨,你為什麼幫他來耍我?”

  林婉容含笑道:“剛才你為什麼又掉眼淚又咬手腕,慌得沒了主張?”

  西門美人一眼正瞧見真禪竭力轉頭望向自己,心虛道:“壞和尚,看什麼看,你不准看我!”

  真禪笑嘻嘻地坐起身,林婉容轉開話題問兩人道:“你們適才有沒有聽見老君壇方向也有警訊響起?”

  西門美人“啊”了聲道:“會不會是我爹媽和司馬大叔被發現了?”

  林婉容沒有回答,目光眺望天下觀方向,卻知此刻自己惟一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

  這一次,西門美人沒有猜錯。就在真禪突發神威,攜著她與林婉容突出重圍的同時,桐柏雙怪和司馬病正在老君壇的二樓上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廝殺。

  這老君壇乃天下觀重地之一,高有三層,外圓內方,每層都有房屋十數間。

  在相對封閉的空間裏,司馬病周身的毒物如魚得水,迫得對方高手不敢靠近。西門望在左,東門顰在右,護持著司馬病衝破底樓守衛的層層攔截,殺上了二樓。

  這三人都是仙林怪傑,平日裏獨來獨往互不買賬。只因均曾身受楊恆恩惠,才湊到一起同心協力營救宋雪致。雖然是首次合作,卻也各盡其能相得益彰。

  儘管明燈大師有言在先,勸三人審時度勢量力而為。但桐柏雙怪也好,司馬病也罷,都是極其自負的魔道翹楚。如今盛霸禪遠赴神藏峰對決明燈大師,宗神秀也被劍聖石鳳陽拖住,點數天心池上下千余門人,還怕誰來?故而眼見得行蹤暴露也不退走,索性一鼓作氣硬闖老君壇。

  當下三人奮勇爭先沖上二樓,踹開一扇扇屋門搜尋明曇,卻是不見她的蹤影。

  司馬病一聲招呼,與桐柏雙怪並肩攜手又向三樓殺去。西門望揮舞魔斧砍翻數名守衛,騰身躍上樓梯。正在立足未穩之際,頭頂上罡風大作,有人一掌拍來。

  “砰!”西門望與那人對了一掌,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踏碎兩級石階。

  那人也是身軀微晃退出一步,贊道:“好掌力!”見西門望巨斧劈到,反手掣出背後仙劍“叮”地架開,“啊哈”一聲叫道:“敢情是你這老怪!”

  西門望也認出這矮墩墩的禿頂老者便是天心池著名耆宿“神照劍仙”千百會。他與“一劍光寒十四州”秋梧桐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想必三樓就是由此二老鎮守。

  西門望魔斧橫掃,連攻對方下盤。千百會居高臨下俯身不便,深吸一口氣身形如柳絮般往後飛飄,口中叫道:“咱們到樓上來打!”

  此舉正合西門望之意,毫不猶豫地揮斧沖上三樓道:“你奶奶的誰怕誰啊?哎喲!”

  卻是守在樓梯口另一邊的秋梧桐出掌側擊,險些拍中西門望的左肋。

  西門望火冒三丈,瞅准秋梧桐的紅臉膛舉斧一通猛劈,大罵道:“王八蛋,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老子非得把你的酸棗腦殼砍成兩爿!”

  東門顰見丈夫差點受傷,也是怒從心起,叫道:“師兄言之有理,咱們打他!”揮動魔斧與西門望聯手施展開“天作地合斧”夾攻秋梧桐。

  千百會叫道:“哎喲,你們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師兄,咱們並肩子上!”

  四個人翻翻滾滾在樓道裏鬥作一團,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端的好不熱鬧。

  司馬病放出一團黃色毒霧封住樓梯,將追兵堵在樓下,也躍身上了三樓。

  他見桐柏雙怪力拼光照二老一時半會兒勝負難分,便舉目打量三樓的佈置。

  只見整個樓層只有腳下的樓梯口與外界相通,樓道對面的屋門緊閉,也沒上鎖。

  司馬病側身掠過戰團,推開房門定睛往屋裏瞧去,一個白衣女子披頭散髮手足被長鏈鎖定,高高懸吊在橫樑下方。

  他心頭一喜,又暗自慍怒道:“天心池還自詡是什麼名門正派,對待囚犯的手段也不外如是!”上前兩步喚道:“楊夫人!”

  那白衣女子似已昏死過去,沒有應答。司馬病騰身而起,雙手抓住鎖在她右腕上的鏈條運勁一扯,“叮”地脆響長鏈繃直,並未斷裂。

  司馬病微一皺眉正要另行設法,猛然心中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妥。

  說時遲那時快,白衣女子的雙手突然從鐐銬中脫出,右手亮起一柄短劍風馳電掣般向司馬病的胸口狠狠紮下!

  ※※※※

  “嚓!”一隻斷手激飛上天,遠遠地跌落在黑夜的櫻樹林中。

  盛霸禪低聲痛哼,左手捂住鮮血淋漓的斷腕退靠到一株櫻花樹前。落英繽紛,灑落在他雪白的袍服上,豆大的冷汗緩緩從鼻窪鬢角滲了出來。

  慢慢地,他的一雙袖衣上也泛起殷紅的血色,雙臂裂開一道道細小的血口,經脈由於承受不住巨力的衝擊而舊傷復發,霍然迸裂。

  他的目光依然冷厲深沉,卻掩飾不住心底的驚訝,無法相信自己竟會敗在嚴崇山手下,更無法接受自己右手斷落的事實。

  多年以來,他的心中都以仙林四柱第三人自居。除了業已圓寂的空照大師和本派的掌門道聖宗神秀,包括明鏡大師、殷長空、無極真人在內,已是目無餘子。

  然而今夜一戰,他不僅敗了,而且雙臂經脈二次迸裂,同時失去了右手。即使治療及時,重將右掌續接上,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亦將大打折扣,從此淪入二流。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今夜慘敗于嚴崇山劍下而對他產生的打擊,較之當日受辱于楊恆掌中,甚而猶有過之。

  但明燈大師亦付出了相當可觀的代價。他被盛霸禪的聖諦神掌擊斷了兩根肋骨,其中一根險些紮穿肺葉要了性命。他撫胸劇烈地喘息,血沫不停從唇角逸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忍受著非人的酷刑。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著走下神藏峰,只要盛霸禪一聲長嘯,埋伏在峰下的天心池高手就會一擁而上,將他亂刃分屍。但他的心中了無懼意,反而像是獲得解脫了般的輕鬆,扔了手中那截扇柄,費力地解下酒葫蘆往嘴裏灌了兩口。

  火辣辣的烈酒刺激得他五臟六腑猛烈翻騰,痛苦地猛咳著,嗆出大口大口血泡。

  這時候盛霸禪的心神漸漸恢復了冷靜,沙啞的嗓音道:“你傷得也不輕。”

  明燈大師坦然一笑道:“不錯,若非你的雙臂受損,貧僧未必能贏。”

  “你能這麼說,足見心胸磊落。”盛霸禪寞然笑了笑,奇怪的是他的神色間並無太多的敵意與仇恨,“承蒙你手下留情,沒有要了盛某的性命。”

  “不用謝我。”明燈大師也笑了笑,說道:“見你活著,說不定山下的人還能饒我一命。同歸於盡的蝕本買賣,和尚我從來不做。”

  盛霸禪搖了搖頭,說道:“空照神僧有你這樣的傳人,亦可含笑九泉了。如果你還走得動,可以離開了。我保證山下的同門不會阻截。”

  明燈大師點點頭,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面前其實站著兩個截然不同的盛霸禪。

  一個陰鷲狠毒,心機深沉,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一個決斷果毅,天良未泯,如同一位正道宗師所應為的那樣,公平對決快意恩仇。

  不僅是旁人,也許是連他自己,也區分不出在這二者之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我;抑或人生來就是有兩面性的,為善為惡總在一念之間。

  “不過,小夜姑娘我不能放,明曇更不可恕。”盛霸禪又徐徐說道:“但我可以向你承諾,在後天公議之前,她們兩人不會受到絲毫傷害和不公對待。”

  明燈大師“嘿”了聲沒說話,把空空如也的酒葫蘆系回腰上,向盛霸禪合十一禮,轉身而去。林間悠悠響起他的吟聲道:“得樹攀枝未足奇,懸崖撒手丈夫兒;寒夜水冷魚難覓,留得空船載月歸……”

  語聲渺渺,回蕩在空寂幽冷的櫻樹林間。盛霸禪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寒夜水冷魚難覓,留得空船載月歸。他飽讀經書道典,豈能不明白明燈大師在這兩句禪詩中隱含的規勸提點之意?

  最終,他的唇角逸出一絲深冷的笑意,輕輕道:“你們師徒要作閑雲野鶴,空船載月;這滔滔濁世,無數魑魅,終須有人來清掃──”

  話音尚未落下,忽然林深處傳來“咯”地一聲低笑,像是個小女孩兒的嗓音。

  盛霸禪暗自一凜,喝道:“誰?”需知儘管他功力耗損殆盡,可起碼的耳目洞察力仍在,絕不會教人欺近到十丈之內兀自一無所覺。何況神藏峰左右早已被隨行的天心池高手封鎖,這小女孩兒又是如何悄無聲息地潛入?難不成她早就守候在此,目睹了自己與明燈大師的決鬥?

  “我是在笑,盛總監賊喊捉賊。”一位彩衣少女手捧魔花從樹後轉出,臉上笑意盈盈說不出的天真可愛。

  “是你?”盛霸禪立刻記起,在關於馬建龍慘死的事後報告中,也有提到當時酒館中有一不知名小女孩子在座。這小姑娘不顯山不露水,可身後侍立的哈元晟卻是曾經名噪仙林的祁連六妖之一,不由得旁人不為之矚目。

  彩衣少女走近盛霸禪,淺笑道:“是我,可你真的知道我是誰麼?”

  盛霸禪暗自戒備,將殘存的功力不動聲色地凝聚到左掌,問道:“姑娘有什麼事?”

  彩衣少女漫不經心地瞥了眼他低垂的左掌,說道:“有人托我來拜訪你。可惜盛總監這幾日始終待在觀中不肯露面,害得我一直沒機會和你說上話兒。總算沾了明燈大師的光,也讓我不辱使命。”

  盛霸禪眸中寒光一閃,沉聲問道:“不知姑娘是受何人所托,是不是楊恆?”

  彩衣少女嬌笑道:“這回你可猜錯啦。雖然我和楊大哥交情很好,也十分願意幫他的忙。可到現在還沒見著他的面兒。托我辦事的這個人呢,你做夢也想不到。”

  盛霸禪心中盤算,是否要發出警嘯招來山下同門,說道:“請姑娘不妨明言。”

  彩衣少女道:“那人是托我來問盛總監,空照和尚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盛霸禪嘿然低笑,反問道:“以姑娘之見,空照神僧的死是何人所為?”

  彩衣少女輕搖螓首,低歎道:“早猜到你不肯說──那好吧……”低下頭深深嗅了下懷中奇魔花的淡淡芬芳,驀然嘬起櫻桃小口對著花心輕輕一吹。

  “啵!”花心脆脆地一響,就像即將熄滅的灰燼一樣,爆出了兩三點銀色的火星。

  盛霸禪早有提防,怒喝揮掌拍向激射而至的銀星。然而他掌力甫出,整條左臂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一縷縷血箭從破損的傷口中飆射而出,本已所剩不多的掌勁立時又折損大半。

  “絲──”三顆銀星中有兩顆被掌風擊偏,剩下的一顆斜斜沒入他的鬢角下方。

  彩衣少女驅身飛退,避過盛霸禪的掌風餘勁,雙目精芒驟亮,罩定他的眼睛。

  盛霸禪心知不好,口中發出一記長嘯,閉起雙眸疾提一口真氣。但這縷真氣尚未沖到胸口,就感神志一昏,仿佛進入到了一個極為甜美奇妙的夢境之中。

  突然,他奮起靈台僅存的一縷清明怒聲大吼,左掌全憑本能向外擊出。

  掌風呼嘯鼓蕩,催斷了一株株櫻花樹,卻並沒有擊中那個彩衣少女。

  盛霸禪睜開眼睛,訝異地發覺彩衣少女芳蹤嫋嫋,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盛師兄!”林間響起南霸天的喊聲,十數位天心池高手分從不同方位禦風趕到。

  盛霸禪心情微松,頭腦昏沉沉地感到渾身疲憊不堪,暗運內視之術察看體內情形,似乎並無異樣,那顆詭異的銀色火星好像雪花一樣消融在了他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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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09:56
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八章 雙木

  “噗!”短劍紮入司馬病的左胸。激蕩的罡風拂起白衣女子的長髮,儘管臉型酷似,但司馬病已知道,對方絕不可能是宋雪致。

  中計了!電光石火間他的眼裏掠過一縷殺機,抬手運雙指夾住胸前的劍刃,鼓足真元“呼”地從口中噴出一束黑氣。

  白衣女子當機立斷,鬆開短劍屏息飛退。不防小腹一涼,司馬病的生死不如針破空而至,將她的身軀“篤”地釘在牆上。

  “百煉仙子尤霸藍?”司馬病拔出胸口的短劍,惡狠狠地沖著白衣女子一記獰笑,熟練地封穴敷藥,微微低喘道:“明曇被你們藏在了什麼地方?”

  尤霸藍渾身冰涼,曉得生死不如針的劇毒已攻入內臟,縱然司馬病大發善心賜下解藥,也無濟於事了。她低下頭,伸手拔出生死不如針,失去憑依的身子噗通滑落萎頓在樓板上,淡淡地微笑道:“你們找不到的……”頭往旁一垂,沒了聲息。

  司馬病強忍傷疼,腦中閃念道:“老君壇原來是天心池設下的一個陷阱!”抬右手抓過生死不如針,往門外飛撤道:“咱們上當了,快走!”

  然而身軀剛退到門外,猛感一道沛然莫禦的指風直朝胸口射來。他不及細想,撚針點出。“叮!”生死不如針竟被這束指風彈得幾欲脫手,往一邊蕩開。

  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袍道士竟是從屋中後發先至,封在門前,伸手抓向司馬病城門洞開的胸口。司馬病想提左掌封架,猛地胸口一陣劇痛,左手動作不由得一緩。

  黑袍道士拿住他胸前膻中穴,勁力透出禁制住全身經脈,“嗚”地將司馬病當做暗器,擲向激戰中的桐柏雙怪。

  西門望尋思道:“這醜駝子講義氣,夠朋友,咱可不能見死不救。”探左手便接。

  不料那黑袍道士的身速竟快過被他擲出的司馬病,手起指落便將西門望點倒。

  東門顰大驚失色,斥駡道:“老雜毛,快放了我師兄……”“噗通”一聲,後腦捱了秋梧桐一掌,身子軟綿綿地跌倒。

  “師妹!”西門望紅了眼,大慟道:“我操你老秋家十八代祖宗!”

  秋梧桐皺起眉頭,說道:“老夫只是將她打昏了過去,你幹嚎什麼?”

  司馬病躺在地上注視黑袍道士,澀聲道:“天心雙木──老夫栽得不算冤!”

  這時候門中走出一個與黑袍道士齊頭高矮的老道士,同樣的一身黑色道袍,面色枯黃神情呆板,猶如一截枯木,稍有不同的是他的皮膚更為乾澀枯皺,甚而有一條條的黑色條紋,宛若長了幾百年的老樹皮般。

  他雙手橫抱尤霸藍的屍體,毫不在乎會沾到她身上的劇毒,語速緩慢語調也是乾巴巴的沒有絲毫悠揚頓挫的變化,吩咐道:“把他們帶走,交給宗師弟處置。可惜了,藍兒這孩子……”

  黑袍道士冷冷道:“她不聽你我勸誡,一意要偷襲司馬病,純屬自食其果,有何可惜?至於這三個魔頭,何必那麼麻煩,一掌一個豈不乾淨俐落?”

  西門望破口大駡道:“鳳木你這老雜毛,有種就殺了老子!我要眨巴一下眼睛,就是你姥姥養的!”

  千百會介面道:“那你豈不成了我鳳木師兄的大娘舅?這買賣倒也做得過。”

  鳳木真人對西門望的辱駡也好,千百會的打趣也罷,都是置若罔聞,見那老道沒有言語,曉得他並不贊成自己的做法,淡淡道:“秋師弟,讓他們閉嘴。”

  司馬病心中驚疑不定道:“我進到屋裏時,並未覺察到這兩人的存在。他們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雖然為避厲問鼎追殺,被迫隱居多年,但“天心雙木”乃是與道聖宗神秀同輩的正道耆宿,早在百餘年前便已威震仙林,如何能不知曉?

  據說經歷了近百年前的那場無量天照大劫後,朽木、鳳木二道便雙雙歸隱,閉關修煉“枯寂神功”,從此不再有他們的音訊傳出。

  久而久之,仙林中人只當天心雙木或已羽化登仙,或因走火入魔而亡,漸漸地將這二人淡忘。沒想到兩個老道非但還在人世,而且被宗神秀請來坐鎮老君壇。此舉顯然不是為了對付他們桐柏雙怪或者其他魔道人物,而是為了守候楊恆。

  想到這裏司馬病心一沉道:“楊恆如果不幸撞上這兩個老不死,十有八九凶多吉少!我得想法子把這消息傳遞出去,以防還有人會踏入陷阱。”

  忽然,天心雙木不約而同停下正往屋裏走去的腳步,彼此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底隱藏的一絲詫異,而後緩緩轉回了身。

  從樓梯下濃烈的黃色毒霧裏,慢慢顯現出一個少年的身影。司馬病布下的劇毒仿似對他不起絲毫的效用,他的呼吸均勻細緩,步履輕鬆自若,踩在石階上發出了極有韻律的足音。如果仔細聽,就能夠驚訝地發現,每一記足音響起時,必定是天心雙木中一人的心臟在發出輕微的跳動。

  當他的身影在樓梯口站定之際,天心雙木的心臟亦在刹那間凝定。儘管很快便不著痕跡地恢復如常,但由此帶來的震撼卻久久盤桓在兩人心頭。

  然而樓上的其他人俱都恍若不覺,西門望喜出望外道:“楊兄弟,你到啦!”

  楊恆向他感激地一笑,可是眼神裏充滿了憂鬱和落寞,就像一層霧氣遮擋住了旁人投來的視線。他忽地迸指點出,“哧哧”兩聲解開西門望與司馬病的經脈禁制,嗓音有些低啞地說道:“西門老爺子,司馬大哥,樓下已經掃清,這兒交給我。”

  西門望從地上一躍而起,不滿道:“這叫什麼話?楊兄弟,你別難過。咱們一塊兒幫你報仇!”猛然想到若非楊恆及時趕到,自己已當了天心池的階下囚,任他老臉堪比城牆還厚,也急忙改口道:“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至不濟咱們還能幫你站腳助威!”

  司馬病喘息一口道:“楊兄弟,令堂不在老君壇,這兒是個圈套!”

  天心雙木一直站著沒動,靜靜地注視楊恆。自這個少年現身的一刻起,兩人的眼中心中,都不再有別人的身影,仿佛他們面對的只是他一個而已。

  千秋二老也在打量楊恆。千百會迷惑地發覺,這個娃兒和幾個月前相比,似乎又有了不小的變化。毋庸諱言,老君壇的埋伏有大半是專為楊恆而設,天心雙木更是宗神秀特意請來,在此恭候這少年大駕的。這些日子他也曾想過楊恆對養父被殺,生母遭擒一事的反應,思來想去無非是兩個字:“發狂”。

  然而眼前的楊恆即沒有發狂,更不像發瘋,竟是那樣的靜,好似在一夜間又成熟了許多。假如說初次交手時,這少年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刃,此時此刻的楊恆業已化身為一柄深不可測的無鋒重劍。

  他的憤懣,他的悲傷,乃至他失去親人的痛苦,不再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而是深深烙印心底,化作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在沉默中涅盤。

  即便這樣,在即將展開的對決中,千百會仍不會看好楊恆。畢竟,他太瞭解自己這兩位師兄震古鑠今的實力,更清楚在那間屋子裏究竟隱藏著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小娃兒,你到底還是來了。毒郎中說得不錯,你娘親確實不在老君壇。這回啊,你可是找錯地方啦。”

  楊恆聽得出來,千百會這麼說其實是出於好意,希望自己就此退走,避免和那兩個黑袍老道交手。儘管他不曉得這兩個形如枯木的老道的來歷,但通過彼此目光的刹那交鋒,已能斷定對方的修為遠在千秋二老之上,應是和雲岩宗藏經樓首座空痕大師位於同一個級別。

  他清晰地感應到,雖然兩個黑袍老道沒有動作,但無形的氣機已經鎖定了自己。

  他沖著千百會微微一笑道:“多謝老爺子的好意,我來找娘親,找不到是不會走的。”

  忽然,樓中的人都不再開口,一股山雨欲來的沉寂氣息在空氣裏悄然彌漫。隱約的,眾人聽見從老君壇外傳來的廝殺聲,更顯得樓裏是那樣的寂靜壓抑。

  忽然,朽木真人沙啞木訥的嗓音打破了許久的靜寂,緩緩道:“楊公子,請!”

  似乎料定楊恆絕不會退縮,天心雙木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黑黔黔的屋門之後。

  西門望救醒妻子,叫道:“楊兄弟,別進去──這兩個老雜毛沒安好心!”

  東門顰迷迷糊糊地介面道:“師兄言之有理,這就叫黃鼠狼給雞拜年……”

  楊恆微笑道:“老爺子不必擔心,就算他們是黃鼠狼,我也不是雞。”步履沉穩隨著天心雙木走入屋中,身後的房門無風自閉,將桐柏雙怪等人關在了外面。

  屋裏一片漆黑,天心雙木像兩道黑綽綽的樹影靜靜矗立。看到楊恆夷然無懼地走進來,朽木真人蒼老的臉龐上泛起一絲淡淡的讚賞之色,說道:“楊公子,貧道先帶你去拜見令堂。”腳下驀地亮起一圈淡褐色的光霧,如漣漪一般脈脈擴展開。

  “呼──”仿佛有微風吹動霧氣,楊恆的眼前一花,身子好似瞬間懸空。

  在電光石火間,他已被傳送到一座神異的孤峰之巔。四周縈繞著濃重的褐色雲氣,一塊塊千姿百態猶若鬼斧神工的山岩忽隱忽現。山頂約有百丈方圓,寸草不生,萬籟俱寂,周圍廣寒而寂寥,如同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枯崖秘境是貧道和鳳木師弟閉關修煉的地方,近百年來你是第一位外客。”朽木真人伸手指向峰頂東面的一塊突兀如柱的山岩說道:“令堂就在這裏面。”

  山岩的表面逐漸亮起一層褐色的光,就像有一道神奇的面紗被揭開,岩石漸轉通透,閃爍著瑪瑙般美輪美奐的淡淡光芒。

  宋雪致一身白衣靜坐在山岩中,雙目低垂神情平和,猶如一尊觀音玉像。

  “她看不到你,也聽不見我們的說話。”朽木真人道:“枯崖秘境是一個並不存在於塵世的仙家結界,也只有貧道和鳳木師弟才能開啟。楊公子若想救出令堂,必須先擊敗我們二人,這也是貧道與宗師弟的約定。”

  楊恆的視線久久凝視在母親的身上,默然聽完朽木真人的敍述,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變化。他輕輕地吐了口氣,似乎在努力抑制心底裏的某種衝動,向天心雙木問道:“關於我娘親的事,宗神秀和盛霸禪都對兩位說了什麼?”

  鳳木真人的面色仿佛永遠都是寒冬臘月裏的陰霾天,不會有任何的變化,冷冷道:“你沒有必要知道。”

  楊恆悠然一笑道:“你不肯說,我卻也能夠猜到。那兩位真人是否願意聽一聽在下所知道的,有關家母的故事?”

  天心雙木對視一眼,不置可否。楊恆理清思緒,從母親被楊北楚擄掠到東昆侖軟禁說起,一直講到自己從黃山回返東海小漁村,發現家中已生驚天巨變為止。

  天心雙木不覺被他的陳述吸引。兩人的眉宇微微蹙起,垂首不語,在心裏將楊恆的話語和宗神秀、盛霸禪所言一一加以映證厘清,卻尋找不到半點這少年說謊的證據,反而隱隱覺得宗、盛二人向自己隱瞞了許多事。

  楊恆察言觀色,暗道:“這兩個老道久居枯崖秘境與世隔膜,果然並不知曉真相。宗神秀看中這點,請出他們坐鎮老君壇。我若想救娘親,勢必要和他們二人拼得兩敗俱傷,甚而同歸於盡,自然無法再找宗神秀和盛霸禪報仇。”

  想到這裏他朗聲又道:“兩位真人可知,雲岩宗的空照神僧數月前為奸人暗算,含恨西去?據我所知,兇手便是貴派的七院總監盛霸禪!至於宗神秀身為掌門,即使未曾親身參與,也必定知情。”

  天心雙木終於齊齊動容,鳳木真人冷喝道:“信口雌黃!”

  楊恆堅定道:“在下若有半點虛言,甘受天打雷劈萬劫不復!”

  朽木真人搖搖頭道:“楊公子之言未免太過駭人聽聞,教貧道難以置信。”

  楊恆早料到天心雙木不可能只因這一席話就完全相信了自己,他從容道:“我將真相說出,並非要求得兩位的同情,從而放出家母。只是不願中了宗神秀的詭計,在這枯崖秘境與兩位真人拼得玉石俱焚。至於兩位信與不信,在下無從勉強。但我適才所說的每一個字,均都無愧於心上天可鑒!”

  鳳木真人森然道:“楊公子,你這是在挑撥貧道師兄弟與宗掌門的關係。”

  楊恆稍一欠身,道:“不敢,但宗神秀和盛霸禪於在下,確有師門之仇,毀家之恨,可謂不共戴天。他們要不是做賊心虛,何以不敢當眾與我對質?卻花言巧語騙得兩位中斷清修,出面擋關?”

  鳳木真人見楊恆神情坦然,又主動自認與宗神秀、盛霸禪之間確有深仇大恨,絕不似居心叵測,挑撥離間之徒,不由信了三分。但要他相信自己的師弟和師侄竟會是殺害空照大師的兇手,又如何能夠?

  他按下心中的疑念,緩緩道:“你說完了?貧道還是那句話,要想救出令堂,就得先贏了我們二人!”

  楊恆劍眉一揚,又立時忍住,平心靜氣道:“不知道長打算如何賜教?”

  鳳木真人先前聽楊恆三番兩次提及“同歸於盡”“玉石俱焚”之類的字眼,頗感紮耳。雖然他早已看出這少年的修為實已到了修神之境,但也不可能強過自己師兄弟二人百多年的清修。況且己方尚且佔有枯崖秘境的地利,縱然宗神秀至此也不敢放下這等大話。

  他冷哼了一聲,說道:“好,咱們兩個先試一陣。”抬手虛攝,從地上握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碎石道:“我將這石頭拋上十丈高空後,無論你施展何種手段,只要能在落地之前將它擊碎,便算贏了。”

  楊恆心下一笑道:“這老道是有意借此試我身手來著。他不忿我剛才所說,又不想魯莽行事在打鬥中誤傷了我,才會想出這個法兒。說不定這兩個老道在枯崖秘境靜修得無聊時,也是用這法子解悶。”

  轉念又想到:“恐怕他還不曉得,我的神息道行業已臻至雙泯境界。如果借助驚仙令的靈力,可控制到十丈之內的日月精華,五行元氣。即便不動半個手指頭,也能擊爆這塊石頭。現下暫且不著急說,稍後不妨給他個驚喜。”

  耳聽“嗤”地破空銳嘯,鳳木真人擲出手中碎石。那碎石去勢極快,劃過一道弧光便消失在上方濃烈的褐色雲氣中。

  楊恆並不需要用眼睛觀瞧,靈臺上已清晰映射出石頭飛行的軌跡。他看了眼站在對面的鳳木真人,見這老道雙目微合,神情鎮定逾恆,一樣地沒動。

  等到石頭上升到十丈高空,突然生出一股回勁,往下疾墜。

  楊恆嘴角微含笑意,暗運神息凝動一束雷火鞭,“呼”地抽擊而出。

  不料空中的雲氣驟然浮動,幻化出一面鐵青色的光盾。“當”地雷火鞭在光盾上光花迸濺,四下流散,旋即幻滅無蹤。

  楊恆一怔,曉得鳳木真人早料到自己會投機,於是催動神息凝鑄光盾,擋住了雷火鞭。而這麼一耽擱,石頭下落之勢越來越快,離地只剩八丈。

  楊恆瞟了眼鳳木真人,對方亦睜開雙目望來,似在說:“想贏我,拿出真功夫來!”

  楊恆雄心陡起,靈台感應周圍氣流變化,批亢搗虛振身沖霄,莫名地回想起去年同樣在長白山上,自己和真禪等人與厲青原三陣賭輸贏,搶奪黑匣的舊事。

  驀地眼前人影一晃,鳳木真人的身速竟更快一線,搶佔高點一掌劈落。

  楊恆剛欲舉掌相應,猛然醒悟道:“他這麼做可不是為了打贏我,而是要遲滯我的身勢!”一霎間靈機電閃改弦易轍,身軀驟地蜷抱成團,迎著來掌向上翻騰。

  鳳木真人微微一愣,凜然察覺到隨著楊恆身軀的翻滾,他腰下的劍鞘鞘梢已悄然探出,正朝著自己掌心的勞宮穴點到。

  他的左掌化劈為拂,掃中鞘梢。楊恆輕笑道:“多謝盛情相送!”借助鳳木真人的掃拂之力使出“掩土訣”中的一式“風沙”之變,身子一彈輕卷雲舒,如長風吹送萬里沙去,掠過鳳木真人身側,迸指淩空點向那塊下落的碎石。

  鳳木真人一時失算落了下風,左掌攥指成拳呼地轟出束青色光飆擊向楊恆背心。

  楊恆一驚擰身避讓,青色光飆“轟”地將楊恆擊出的拈花指力震散,碎石轉危為安繼續下落。鳳木真人趁勢搶到楊恆身前,揮袖疾攻。

  當下兩人圍繞在碎石左右,一攻一守你追我趕,鬥得難分難解。楊恆幾次出手擊石,都被鳳木真人有驚無險地化解,以至於功虧一簣。

  不一刻碎石距離地面已不到丈許,楊恆猛攻三招爭得一線縫隙,揚手射出九絕梭。

  猛聽鳳木真人一記低喝,空中浮光掠影風動雲卷,在碎石周圍亮起層層褐色光芒,瞬即幻化成上百面木盾,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如小山般隆起。

  原來鳳木真人眼見要輸,於是疾運神息祭出了“須彌山盾”,將小碎石護持在百多面以木氣凝鑄而成的盾牌中央。如此一來就算楊恆有大羅金仙的神通,也難以趕在落地之前清除盾牌,擊碎石塊。

  楊恆處變不驚,搶先落地舉左掌“砰”地接住須彌山盾。數丈高的盾山轟然晃動,無法下落,頓時僵持在空中。

  鳳木真人微一皺眉尋思道:“好機靈的少年,須臾間竟能想出這主意來阻止石塊落地。”他的須彌山盾極耗神息,久戰之下殊為不利,當即一拳轟向楊恆胸膛。

  楊恆哈哈一笑左掌上推,身子向後斜斜飛出。須彌山盾沒有了上托阻力,立時下沉,正趕上鳳木真人勢大力沉的“萬木霜天拳”轟到。

  與此同時楊恆在另一邊拍出一記北斗神掌,也砰地印在了須彌山盾上。

  兩股排山倒海的巨力齊齊攻到,轟得整座盾山光影扶搖隆隆作響。

  鳳木真人微凜道:“這可等若我在與他合力攻打自個兒的須彌山盾了。”有心撤出拳勁,可楊恆的北斗掌力借助盾山不停遞送過來,已然騎虎難下。

  這微一猶豫的工夫,耳聽一聲地動山搖的悶響,偌大的須彌山盾終於被兩大修神級高手源源不絕的掌力拳勁催壓得承受不住,四分五裂化作縷縷光影游離開去。

  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顆藏在盾山中心的小石塊亦隨之化為灰燼。

  鳳木真人先是怔了怔,隨即面色恢復如常,淡然道:“是貧道輸了。”

  楊恆也知自己贏得甚為僥倖,抱拳一禮道:“在下多有得罪了,請道長海涵。”

  朽木真人見楊恆在勝了自己師弟之後,不驕不躁,謙遜有禮,遠非盛霸禪所形容的那樣囂張狂妄,喜怒無常的模樣,心頭又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他修煉枯寂神功將近兩甲子,無論心中是喜是怒,那語調總是冷冷淡淡,沒有半分味道,從後腰掣出拂塵道:“楊公子,貧道與你切磋一二,不知可否?”

  楊恆調勻氣息,微微笑道:“好說,好說──不曉得道長要和在下比試什麼?”

  朽木真人將手中的拂塵輕輕一撣,從雪白無瑕的塵絲間逸出縷縷黃褐色的古樸暗光。就聽他緩聲說道:“咱們比書法。”

  “書法?”楊恆瞅了瞅朽木真人手裏的拂塵,嘴角慢慢地有一絲笑容擴散開來,回答道:“好像這是我最在行的本領之一……”

  ※※※※

  老君壇三樓上,司馬病等人守在門外,等了老半天卻聽不到屋中有絲毫的動靜。

  西門望納悶地咕噥道:“奇怪,兩個老雜毛在搞什麼鬼?”忍不住湊到門前,伸手揭開一道細小的門縫,眯起眼睛屏氣往裏觀瞧。

  “呀!”他猛地推開門,屋裏空蕩蕩,楊恆和天心雙木的蹤影早已不見。

  “怎麼回事?”東門顰也愕然叫道:“老母雞變鴨,怎麼一下人就沒了?”

  司馬病直起身子,目光炯炯迫使千秋二老道:“希望兩位能給我們一個合理解釋。”一顆龍卷丹已悄悄攥入手心,只等情勢不對便立刻服用。

  千百會也是怔了怔,隨即一拍腦門道:“哎喲,一準是兩位師兄把小楊恆請去了枯崖秘境,這下可麻煩了。”

  西門望疑惑道:“枯崖秘境是什麼鬼地方?快帶老子進去!”

  秋梧桐回答道:“那是兩位師兄閉關修行的封閉結界,除非他們自己能夠用枯寂神功開啟外,沒有任何通道可以抵達。”

  “放屁!”西門望氣急敗壞道:“老子從沒聽說過天心池還有什麼枯崖秘境!”

  “好臭!”千百會一瞪眼道:“那是你孤陋寡聞。枯崖秘境是我天心池開山祖師爺憑藉莫大神通在羽化登仙前辟出的一處仙家結界,專門留給後世弟子修煉枯寂神功所用。它的道理就和雲岩宗的上方圓秘境大同小異,你懂不懂?”

  西門望怒道:“你管老子懂不懂?我這就要進去找楊兄弟。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就拆了天心池的山門當柴燒。”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服誰,秋梧桐道:“都別吵,明曇就在枯崖秘境!”

  西門望一怔不言語了。秋梧桐道:“師弟,你下樓去看看,似乎外面的戰況越來越激烈,想必是滅照宮的群魔到了。”

  千百會一凜,也沒了和西門望鬥嘴的心情,匆忙往樓下奔去。他功力深厚,不懼司馬病在樓梯上布下的毒霧,轉眼便消失在樓下。

  三樓中又寂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未知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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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集 白山日暮 第九章 夜未央

  沒有月光,夜山空寂。明燈大師退下神藏峰略事歇息,將肋傷稍作包紮處理後,便往留客鎮的方向行去。路上很安靜,他望瞭望天色,有些擔心司馬病和桐柏雙怪,可惜自己現在這樣子已是幫不上忙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的山道上站著一個人。他的臉上平板慘白,沒有嘴巴,也沒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雙紫色的眉毛孤零零地垂吊在額頭下方,紫色的袍服幾乎完全融入了暗夜,靜靜地佇立在路當中,看來是專程在守候自己。

  “無相神君?”明燈大師腦海裏微有的一點醉意也立刻被驅散,他一邊走,一邊不動聲色地運轉真氣,竭力將傷勢的影響控制到最小。

  儘管他從未和龔異嵬交手過,但以自己目前的狀況委實沒有絲毫的勝算。

  在彼此相距約有五丈的時候,明燈大師站住腳步,再往前就進到攻擊距離了。

  “嚴崇山?”見明燈大師沒有否認,無相神君微微頷首道:“很好,我不想殺錯人。多死一兩個冤大頭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再去殺正主兒終不免麻煩。”

  明燈大師暗道:“聽這口氣,他是專沖我來的,而且對於今晚貧僧在神藏峰約戰盛霸禪的事,也是事先知情!”

  自從東昆侖一別後,他尚未與楊恆見過面。對於龔異嵬的事情,也只是真禪昨日在客棧中歇下後,略微說到。何況真禪本身對太古道的種種內幕便不甚了然,明燈大師能夠知道的自然也就更為有限。

  他摘下腰間的葫蘆,拿在手裏晃了晃,才想起裏面的酒剛剛已喝完了,遺憾地歎了口氣道:“能不能等我先回鎮上買壇酒,咱們喝過了再打?”

  無相神君面露愕然,旋即尖聲一笑道:“放心,閻王爺會請你喝酒!”

  四周的景物遽然晃動移轉,他的身影匪夷所思地浮現在明燈大師面前,腦後旌旗般獵獵飛舞的紫色長髮直纏脖頸。

  明燈大師身軀後仰,葫蘆嘴對準無相神君胸口點去。他每運一次真氣,胸肋間便會生出錐心刺骨的劇痛,斷折的肋骨戳破內臟,使得呼吸也異常艱難,只能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避實就虛,移轉遊鬥。

  然而無相神君的“轉乾坤”變幻莫測,極大地限制了萬里雲天身法的威力。在不停扭曲變化的空間中,他的身影猶如鬼魅忽前忽後詭異無端,一頭紫色長髮始終不離明燈大師的脖頸,幾次險險掃中。

  兩人在山野間激戰二十餘個回合,明燈大師內傷發作,連聲咳出一口口血沫。

  龔異嵬嘖嘖讚賞道:“不錯,不錯,傷成這樣還能撐,名不虛傳──”左手無相指疾點而出。明燈大師運酒葫蘆向外一擋,“啵”葫蘆爆裂化作數十片飛刃翻卷向無相神君。

  無相神君身形搖擺,空間再變,竟不可思議地與明燈大師互換了位置。那蓬酒葫蘆碎片鋪天蓋地,反向他的身前打到。

  明燈大師臨危不亂,迸指為劍使出一式“俯仰天地”,避過飛刃襲擊,反攻無相神君小腹。無相神君嘿嘿低笑,紫發洩落倏然纏住明燈大師右腕。

  “無相噬元大法!”明燈大師暗吃一驚,急忙抱元守一穩住靈台,腦海中卻掀起驚濤駭浪,一陣陣怪異的寒氣不停侵入,好似要將他徹底吞噬。

  猛然聽到龔異嵬一聲低咦,側身斜飛點出無相指。“叮!”脆響悅耳,一柄青色魔槍橫空出世,與無相指狹路相逢,槍身微振從無相神君的肩上掠過。

  幾乎不分先後,一柄碧綠色的短匕也從左方電掣劈落,斬向龔異嵬的紫發。

  “嚓!”碧芒如虹,如切腐竹,將纏在明燈大師右腕上的紫發削下一截。

  也是龔異嵬過於自負,根本未作避閃。沒想到這柄匕首竟是舉世罕見的曠古神兵,一舉破了他的無相真功,斬斷發束。

  無相神君往後飄退,臉上閃過駭人的殺機,已看清來人是一對年輕男女。

  那年青男子豐神俊朗,玉樹臨風,手握一柄青冥魔槍,氣勢淩厲身姿穩健。旁邊的少女容顏無雙,猶如畫裏仙子,只是形容頗為憔悴。她伸手扶住明燈大師,不知為何眼神有點朦朧複雜,低聲在問:“你沒事吧?”

  明燈大師注視少女,從她冷漠的俏臉上依稀尋覓到一縷關切之意,欣慰一笑道:“你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偏偏撞見和尚我又吃了敗仗。”

  這少女正是石頌霜,聽到父親的話,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出掌按住明燈大師的背心,為他輸氣鎮傷。

  就這當口上,龔異嵬已和那年青男子戰作一團。幾個回合下來,他嘿然問道:“金戈鐵馬十七擊,你是厲問鼎的兒子還是徒弟?”

  “樓蘭厲青原!”年青男子持槍猛攻,心中訝異卻有增無減。

  他的青冥魔槍淩厲絕倫,深得厲問鼎真傳,但龔異嵬赤手空拳閃展騰挪,猶似閒庭信步,就像一團飄忽不定的紫色迷霧,令得自己的槍招竟找不到出手的方向!

  “唉,也是故人之子啊。”無相神君喟然輕歎,“歲月如梭,你都這麼大了。”

  厲青原一怔,他已從龔異嵬特異的容貌中認出對方的身份,可聽其語意,似乎非但和厲問鼎有舊,還曾經見過自己。

  只這一愣神的工夫,無相神君纖細的手指已搭住槍桿,往前一推反撞厲青原。

  厲青原只覺一股巨力迫至,雙手竟無法穩住青冥魔槍回撞之勢。他反應奇快,松開槍身騰身高縱左掌右袖攻向對方。

  “好!”龔異嵬輕贊一聲,舉手投足間便將厲青原犀利的反擊化解。

  卻聽石頌霜清聲喝斥,手擎天廬神匕上前夾攻。無相神君看也不看拂出大袖,天廬神匕被袖風蕩開,一股寒氣直湧石頌霜面門。

  厲青原雙腿夾槍擰腰一振,槍鋒哧哧破空刺向龔異嵬眉心。龔異嵬回袖招架,三個人走馬燈般激鬥不停。

  十幾個照面下來,石頌霜已然心促氣喘,露出不支跡象。她從東昆侖大病一場而歸,至今未曾復原,身子虛弱已極,十成修為如今只剩不到三四成,遇上龔異嵬這般蓋世魔尊,頓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麼一來就只有厲青原還能保持相當戰力與龔異嵬周旋,卻也獨木難支。也虧得龔異嵬數月前被楊恆等人聯手打得元氣大傷,功力折損不少,否則豈容這兩個年輕人在自己手底走過三十個回合?

  明燈大師同樣是有心無力,曉得自己貿然上前只會令愛女和厲青原分神,眼見局勢危在旦夕,不由心下苦笑道:“看來今夜和尚我得把老命拼在這兒了。”

  念頭未已,他若有所覺向東南方的夜空望去,一位藍衣男子氣度灑逸孤傲,正朝這裏禦風飛來。在他身旁還伴著頭昆侖冰龍,不是小雪卻又是誰?

  原來它受小夜之托逃出客棧,本想前往神藏峰向明燈大師報訊。可任小雪再是通靈,畢竟也是頭魔獸,又哪里曉得神藏峰在什麼地方?

  它心急火燎地在山野間兜轉尋找,恰好遇見這藍衣男子。一獸一人原也相識,於是結伴同行往長白山而來。

  明燈大師暗喜道:“此人一到,危局解矣!”可又由小雪想到被盛霸禪擄走的小夜,無形中憑增了幾分煩惱擔憂。

  那藍衣男子來到近前,並不急於出手,向明燈大師抱拳問候道:“嚴兄!”

  明燈大師笑駡道:“楊北楚,你少跟和尚我擺譜,先趕走了無相神君再說!”

  楊北楚淡然一笑,卻多了幾許滄桑少了幾分桀驁,頷首道:“也好!”亮出一支淡青色玉笛橫於胸前。

  他原先慣用的那支青玉魔笛已被丟棄,如今手中所握的玉笛僅是尋常之物,但在楊北楚精純雄渾的滅照魔氣催動下,笛身光暈流動殊不遜色於任何仙兵魔刃。

  他渾身光霧騰升,左手掐起劍訣低喝道:“咄!”玉笛的笛孔中精光爆綻,迸射出一團團渾圓無鑄的光球,猶若皓月當空幕天席地轟落下來,正是滅照宮禦劍絕學二十四橋明月訣!

  龔異嵬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察覺到楊北楚到來,懊惱道:“這廝也來湊熱鬧!”

  他雖眼高於頂,但也不敢小覷了楊北楚的禦劍訣,當下施展轉乾坤扭轉空間,“啵”一指點中厲青原胸口,又飛袖掃中石頌霜纖腰。

  厲、石二人痛哼飛退,各自負傷。可楊北楚的二十四橋明月訣與心神合一,並不受轉乾坤邪功的影像,如影隨形仍朝龔異嵬頭頂轟到。

  龔異嵬尖聲長嘯,紫發飛縱橫空電流亂閃,體內冒出刺眼光瀾,神息運處夜空裏千點寒光閃爍,彙聚成漫天雪片,朝著二十四橋明月訣對轟而去。

  “砰!”一記地動山搖的巨響過後,月隕雪融,罡風狂作,天空中盛綻開!紫嫣紅的瑰麗光彩,像一團摧枯拉朽的狂潮往四周席捲擴散,山石夷平草木飛灰。

  楊北楚七竅流血,被罡風吹出十數丈遠,外罩碎裂成片如蝶亂舞。

  龔異嵬也被震得渾身氣息亂竄,強壓一口真元剛想施展無相噬元大法吸吮了對方的元神,不意頭頂雷聲隆隆華光當空,厲青原已祭出九天金烏輪。

  他不及凝發神息施展二次“天下有雪”,雙掌合抱胸前在虛空中以真元凝鑄成一團光球向上推出。“砰!”九天金烏輪與光球迎頭激撞,龔異嵬悶哼飄飛,體內受氣機牽引氣血震盪,胸口悶窒。

  不防左腿肚子一疼,小雪無聲無息潛到,正一口咬中。

  龔異嵬獰聲叫道:“小畜生,我殺了你!”掌風鼓蕩,將小雪震飛。

  他落回地面,就見明燈大師、楊北楚、石頌霜和厲青原相互扶持站成一排,情知即便能殺死這四人,自己也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甚而是搭上性命。

  他心中略作遲疑,寒聲道:“嚴崇山,算你命大!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的這條命早晚都是我的──”強鎮體內沸騰的氣血,隱沒進黑暗裏。

  眾人長舒一口氣,直到龔異嵬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才相信這魔頭已真的退走。

  望著彼此的情形,四個人不覺心有餘悸,暗自慶倖。明燈大師先回過神來,呵呵笑道:“楊兄,虧得你及時趕到,不然和尚我就慘大了。”

  楊北楚上下打量明燈大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你怎會傷得這麼重?”

  明燈大師道:“先前和盛霸禪打了一架,否則也不用你來救急了。”

  楊北楚恍然,冷哼聲道:“你有沒有宰了他?”

  明燈大師回答道:“我斷了他一隻手掌,這會兒應是回到觀裏舔傷去了。”

  石頌霜抱起小雪,問道:“小夜在哪里?”

  明燈大師臉一沉剛要回答,就見遠處走來一個陌生的白衣男子。他停在距離眾人十丈遠的地方略作觀瞧,向明燈大師問道:“閣下可是嚴崇山?”

  楊北楚已認出來人,冷冷道:“裘伯展,你有什麼事?”

  裘伯展不理楊北楚,看著明燈大師道:“小夜姑娘已被敝派救下,現正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歇息。她放心不下,特意吩咐在下前來告知,並有書信奉上。”雙手托起,一封信函平平飛向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接過展開,信函上寥寥數字寫道:“爹爹,我很好,別擔心。後天我會來見你,到時候再說明情況。”下麵落款果是小夜。

  石頌霜急切掃過信函,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裘伯展道:“不必著急,等到後天小夜姑娘自會向諸位解釋清楚。”說罷施禮離去。

  石頌霜要追,明燈大師苦笑道:“追上也沒用,他不會說的。”

  石頌霜稍一提氣,便感到胸口隱隱作疼,只得作罷,問道:“小夜出了什麼事?”

  明燈大師面有憂色,說道:“我們回留客鎮再說。楊兄,你也一起來吧。”

  楊北楚搖了下頭算是謝絕,目光拂視過與石頌霜並肩而立的厲青原,沒有說話。

  ※※※※

  堅硬的地面上印刻著一個金褐色鬥大的篆字。楊恆認得,這是一個“法”字。

  筆意嶙峋鋒芒內斂,是朽木真人用拂塵書寫下的。但其中的奧妙,並非尋常的書法家能解,朽木真人亦自信當時能夠看懂這個字的人,屈指可數。

  楊恆凝視著這個“法”字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始終沒有出聲。

  天心雙木默立一廂也不催促,時間便這樣一分一毫地在寂靜中流逝。

  許久之後,楊恆開口道:“道長的書法已窺天意,晚輩不敢輕妄品評,只能借前人的幾句禪詩聊作饋答。”

  朽木真人神色不動,說道:“請楊公子賜教。”

  楊恆微微一笑,踱步繞著地上的“法”字清聲吟道:“本自圓成,何勞疊石?名邈雕鐫,與吾隔懸;若人借問,終不指畫。”

  朽木真人面露深思,“唔”了聲道:“這是趙州從!禪師的起塔頌。你是說貧道寫這‘\法’字也是多餘之舉?”

  楊恆停下腳步,略一欠身道:“晚輩愚昧,只是覺得倘若心中有法,何須寫出?著了跡象,反生執著。”

  鳳木真人道:“聽楊公子的口氣,似乎頗不以為然。這話若是出自空照大師之口,貧道原也無話可說。但由楊公子說出,豈不顯得有些裝腔作勢,老氣橫秋?”

  楊恆道:“道長教訓的是,在下對此亦是一知半解,只憑心中直覺妄加評議而已。”

  朽木真人怔怔盯著地上的“法”字,說道:“佛道同源,楊公子的話是不錯的。貧道苦修了百年的枯寂神功,亦自知毛病出處。但依楊公子之見,該如何破局?”

  楊恆想了想道:“在下對天道的領悟尚遠不及兩位真人,不敢妄言。”

  鳳木真人道:“挑刺人人都會,楊公子恐怕還算不得勝了這局。”

  楊恆笑道:“也罷,那在下便在兩位真人面前班門弄斧一回!”心晉空明,靈台存思,緩緩提起右手食指運動神息,指尖漸漸逸出柔和金芒。

  “哧哧”空氣微響,隨著楊恆手指間龍飛鳳舞,虛空中金光爍爍,憑空顯現出四行大字,正是三無漏學的真諦箴言。

  轉眼間“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這十六個金字高懸虛空,在幽暗裏閃耀著難以言喻的綺麗光芒。

  鳳木真人的眼神由懷疑而驚訝,由驚訝而欽佩,最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沮喪。

  楊恆長籲一口氣,收住身勢退後兩步道:“在下獻醜了。”

  朽木真人面目表情矚目良久,終於緩緩搖頭道:“貧道寫不出,是你贏了。”

  楊恆自知這一陣真正戰勝朽木真人的,並非自己,而是業已駕鶴西歸的空照大師。

  以這位舉世公認的佛聖百年禪修而明悟所得的十六字箴言,即便朽木真人亦不得不甘拜下風。

  他臉上毫無得色,心中升起對空照大師更深的景仰之情,謙聲道:“道長可知,這是在下機緣巧合,於數月前目睹空照大師在飛瀑上所寫的三無漏學箴言?就在此後不久,他便遭奸人暗算闔然長逝。”

  朽木真人聞言心情稍稍好受,說到底倘若在天道領悟上居然完敗給一個少年,不僅是顏面問題,更是對自信的莫大打擊。如今楊恆毫不隱瞞地說出,非但給他留存了面子,同時也教自己不至於在日後的修行中留下心魔。

  任他道心古深,從不將喜怒形於色,此刻亦不禁心生感激道:“有勞賜教。”

  以他的身份前一次說出“賜教”,純屬客套;而這一回卻是誠心誠意,全無敷衍。想楊恆一個年方十六的少年,居然能令與宗神秀平起平坐的天心池上代耆宿當面說出這樣的話來,委實足以自豪。

  鳳木真人卻想到如此連折兩陣,終究憋氣。何況楊恆的勝利,多少也有取巧之嫌。

  他大袖一拂,朗聲道:“楊公子,貧道還想與朽木師兄聯手向你討教一陣!”

  楊恆見這老道仍是心存不服,有意找自己討回幾分面子,不由笑道:“請了!”

  “呼──”雲氣卷蕩,天心雙木齊齊退回到囚禁宋雪致的那方山石前盤膝落座。

  朽木真人拂塵低垂,說道:“楊公子,我們二人要施展‘星羅枯海’了。鳳木師弟以‘枯陰神息’發功,貧道則運用‘寂陽神息’相合,龍虎互濟虛空凋零,你需加倍小心。”

  楊恆不慌不忙,將神息渡入驚天令中,說道:“承蒙道長提醒,在下省得。”

  朽木真人點點頭不再言語,與鳳木真人心意相通,兩股從各自身上散發出的褐色光霧水乳交融往外卷湧,天地間霎時充滿了一種萬物枯寂的肅殺之意。

  下一刻楊恆腳下的枯崖發出了微微顫動,峰頂的大石如同從巨獸身上抖落的無數塵埃飛升而起,在空中旋轉飄移,煥放出炫目的光芒。

  楊恆頓時感到一股寂滅氣息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地直迫過來,急忙穩住靈台緊守藩籬,修長的身軀佇立在千百塊飛舞跌宕的巨石之間,仿佛隨時都會遭到滅頂洪濤的淹沒。

  他無懼無畏,一聲低吟,雙手結成法印抵禦著強大的外力攻擊。儘管身周寒秋物寂,飛石似星,靈台卻波瀾不驚甯如水鏡。

  耳聽天心雙木一聲悠長吟唱道:“無量無邊,無實無虛──”

  滿空的巨石光芒黯滅,融入黑暗,再聽不到一絲風嘯,卻像千百束祭起的禦劍,劃過千姿百態的弧線,猶如穹廬傾塌罩向楊恆。

  楊恆振聲長嘯道:“有枯有寂,終非無形──”神息浩蕩透過驚仙令的特異靈力遽然倍增,凝動五百大空印迎上虛空。

  “砰砰砰──”在萬物靜謐中,惟有一聲聲短促沉悶的激撞聲此起彼伏。

  海闊天空對上星羅枯海,宛若在楊恆的頭頂上方生出一片金煌煌的汪洋大海,一任亂石飛空流星洩落,激濺起千萬朵絢爛的浪花,始終穿不透它若真若幻,似有還空的奇異防線。

  這是一幅何等壯麗雄闊的畫面:星動浪疊,金潮澎湃,天地間仿佛不再有時間的概念,空間卻在無限地擴展,直去虛空的盡頭。

  漸漸地,三個人不約而同沉浸在兩大蓋世神功對撞出的玄妙異境中。他們清晰地感應到了彼此的強大而不可摧毀,也明白無誤地覺察到對方清澄無瑕的心境,於是勝負之念徐徐褪淡,取而代之的是對天道的追尋與會悟。

  在旗鼓相當的勁敵催發之下,雙方通過不同方式參悟所得種種,都被徹底激發出來。楊恆渾然忘了身外所有,感悟著海闊天空與星羅枯海碰撞時產生的諸般變化,禪心不斷提升,遠勝於往日的大小數十戰。

  楊恆如是,天心雙木亦如是。自從歸隱枯崖秘境,兩人閉關不出,再無與當世頂尖人物交手的機會。儘管可以心無旁騖地修煉,不免也有閉門造車之憾。

  而今這一遺憾和缺失,卻因著楊恆的到來而填補,不能不說也是意外之喜。

  不知是多久,雙方心生默契,徐徐收斂神息停止了對決。

  當最後一塊巨石落回地面歸於平靜後,兩老一少相顧而笑,沒有了絲毫敵意。

  經這三番切磋,楊恆已知單打獨鬥自己可以穩贏天心雙木中的任何一個;但天心雙木若是連袂來攻,自己也唯有祭起天若有情訣,再拼上新近參悟的雙泯月輪方始有相抗之力,而且結果不可預測。

  天心雙木也盡收自負之念,雙雙向楊恆稽首道:“受教了。”

  楊恆亦暗自佩服這兩個老道爐火純青的神息造詣,曉得自己是仰仗驚仙令的威力才能勉強不敗,而對方卻是實打實地依靠真功夫。

  他也收了傲氣,誠摯道:“不敢,在下也是受益良多。”

  鳳木真人道:“楊公子,並非貧道不信你先前所說。我們職守所在,實不能就此放了令堂。但貧道可以答應你,後天公議大會上,倘若審明的真相確實如你所言,我們便親送令堂下山!在此期間令堂的安全,由貧道和朽木師兄一力承擔,楊公子自可放心。”

  楊恆微感失望,但也明白以天心雙木所處的地位和境況而言,對方時已作出了最大讓步。假如自己不肯退讓,在與這兩個老道拼得同歸於盡之餘,只會白白便宜宗神秀和盛霸禪。

  就算僥倖擊敗這兩個老道救出母親,自己也必定元氣大傷,哪里還能報仇?

  他此刻的神息雖耗損頗劇,禪心卻比任何時候都通明空澈,當下抱拳禮道:“如此家母這兩日便拜託二位真人多加照拂。”

  朽木真人見楊恆應允,也是暗鬆口氣,回答道:“多謝楊公子成全。”

  楊恆抬起身,望向石中端坐的母親,心裏道:“媽,原諒兒子還要累得你多受兩日苦楚。這些苦難,我必要仇人以十倍奉還。而且,他們的末日已不遠了……”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二部曲續集



  下集預告:

  有人要救明曇,也有人要殺明曇,還有人隱在暗處,悄然展開了處心積慮多年的驚天陰謀。長白山宛若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舞臺,各種角色競相亮相,而結果卻出乎了所有的人意料之外,仙林的勢力版圖也從此被徹底改寫。

  處於漩渦中心的楊恆披肝瀝膽,義無反顧地踏上神藏峰,在萬眾矚目之下終於和宗神秀狠狠地撞上。這一次,他又將迎來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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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一章 殘陽唱夜

  火光映紅了山頂的夜空,如同一支飽蘸濃墨的巨筆,肆意渲染著淒豔的色彩。

  儘管隔得有些遠了,楊惟儼還是能夠清晰地聽見從天下觀方向傳來的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那是他的部下正在發動大規模的掩襲,一如數月前仙林四柱在東昆侖對滅照宮所做的那樣。

  他放心地將指揮權交給了淩紅頤,而此刻自己要做的,只是去拜訪一個故人。

  故人未必是朋友,有時候也可能是敵人,而且是那種很要命的敵人。

  所以楊惟儼才會決定要親自登門拜訪,而將天下觀的事交給部下去打理。

  解決了這個人,今夜的戰事便等於結束大半。但楊惟儼深知這個人並不容易解決。

  山路很靜,兩旁林木幽森,直通到盡處的石崖。楊惟儼走得非常慢,像是一個正在飽覽山色的遊客,孤身一人未帶隨從。

  石崖下有一座掩映在松林間的古洞,洞口無門無碑,卻栽滿了櫻花樹。枝頭花苞將開未開,暗藏著奇門遁甲的莫測玄機。

  楊惟儼負手在櫻花叢中,猶如閒庭信步渾不在意林間暗布的陣勢,大袖飄飄身姿灑逸,須臾的工夫便來到了古洞外。

  很顯然,他並不是今夜第一個登門拜訪的客人,從洞裏飄出淡淡的怡人茶香。

  古洞的內部並不算寬敞,如果不是亮著油燈,飄著茶香,無論是誰都不會猜想到這裏是一位正道巨擘束發隱居的仙家洞天。

  洞裏沒有任何的家什,只有一名白袍道士和一位青衣老者席地而坐。

  他們似乎已經聊了很長的時間,在楊惟儼來到之前,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凝重。

  一隻小銅壺架在碳爐上哧哧冒著熱氣,這已經是洞中音量最高的響動。

  “我在等你來,”白袍道士緩緩說道:“這壺水在爐上燒很久了。”

  “過了火候,這水便不能用了。”楊惟儼步入古洞,在白袍道士和青衣老者的當中落座,“凡事都不能做得太過火。”

  白袍道士淡淡道:“我倒覺得楊兄的身上帶著團火,很大的火。”

  青衣老者執起面前的茶壺,倒滿楊惟儼身前的茶盞,低沉的嗓音道:“喝茶。”

  楊惟儼端起茶盞,在唇邊象徵性地沾了沾,說道:“這茶有邪氣。”

  白袍道士道:“那是因為今夜長白山上邪氣沖天,玷污了原本清澈甘洌的山泉。”

  楊惟儼“嘩”地潑了杯盞裏的熱茶,道:“這杯茶祭我的小兒子,他是你殺的。”

  白袍道士望著楊惟儼將茶水潑地,木無表情地說道:“可惜了上好的茶葉。”

  青衣老者默不作聲地提起茶壺,二次斟滿楊惟儼的杯盞,說道:“是我帶的茶葉。”

  楊惟儼執杯不飲,沉聲道:“石兄,今晚這和事佬你恐怕是做不成了。”

  石鳳陽不緊不慢地從碳爐上取下銅壺,將水注入壺裏,說道:“外面在死人。”

  白袍道士冷冷道:“師兄的話是在對牛彈琴。在楊兄的心目裏,此刻天下觀中哪怕所有人都死盡死絕,也抵不上楊南泰的半條命。”

  楊惟儼冷然一笑道:“你說錯了──在老夫心中,他們死盡死絕也不如宗兄一命。”

  宗神秀點點頭,道:“果然,楊兄今夜登門,是為當日江上未盡之戰。”

  石鳳陽不聲不響,將銅壺往三人中間一放,說道:“你們打,讓外面的人停下。”

  楊惟儼嘿然低笑道:“石兄可知當年殺害令嬡的銀面人首腦是誰?”

  他幽冷的目光逼視宗神秀,一字一頓道:“宗兄,你還不肯承認麼?”

  古洞裏一下子變得死寂無聲,空氣像凝結成冰的巨石,被一團無形的焰火燒灼,一點一滴地滴淌在三個人的身上。

  突然宗神秀振聲大笑,隆隆的笑聲在古洞中回蕩轟鳴,震得壺蓋噠噠蹦跳。

  “滑天下之大稽,”他收住笑聲,徐徐道:“什麼銀面人,與我何干?”

  楊惟儼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宗神秀,譏誚道:“那空照大師的死也與閣下無關?”

  宗神秀避而不答,曬然道:“楊兄,你是一代宗師,不是到處咬人的瘋狗。”

  石鳳陽喝幹了杯中的涼茶,聲音沉緩沙啞道:“我想知道,楊兄如何能夠證明。”

  “去問楊恆,”楊惟儼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曉得自己今夜的來意已達成一半,回答道:“相信他不會對石兄說謊。”

  “師弟,你為何不說話?”石鳳陽眼裏閃動著微光,憔悴的面容落寞而蕭索。

  宗神秀冷然道:“絕無此事,我無話可說。”

  楊惟儼的目光像是薄薄的兩束刀芒,閃耀著懾人寒意,問道:“石兄,你怎麼說?”

  石鳳陽沒說話,手中的杯盞“啪”地被捏作兩爿。他將杯盞碎片平放在膝前,長身而起走向洞外,語氣淡然而不容置疑地說道:“今晚到此為止。”

  宗神秀與楊惟儼的視線均都投落在那兩塊茶盞的碎片上,眼神奇怪而複雜,似乎是驚訝,似乎是佩服,又隱隱含著一絲不甘與豔羨。

  ※※※※

  “砰!”一支金紅色的煙花信號沖天而起,在暗紅的夜幕下盛綻轟鳴。

  滅照宮的人馬停止廝殺,開始有條不紊地向山下撤退。如同褪去的洪水,在他們的身後留下了滿目瘡痍的殘垣斷壁和觸目驚心的血泊屍體。

  殷長空站在一座偏殿的大門外,抬頭仰望滾滾升騰的濃煙,像巨龍般盤舞在空中,耳畔傷者的呻吟不絕於耳,甚至迎面吹來的風裏都含著濃重的血腥味道。

  他知道,在滅照宮群魔向天下觀外撤退的前一刻,後山那座古洞裏的對決已經結束。儘管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天下觀內外宛若一座充斥著死亡與殺戮的修羅場,無論正邪,無數人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戰鬥,然後死去,其實都不過是古洞那場對決的一個注腳而已。

  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真正能夠決定芸芸眾生命運的,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那寥寥幾人。千萬人的生死哀樂,僅僅是他們的意志體現,卻如一只強有力而充滿權威的無形大手,令人無從抗拒,惟有隨波逐流。

  他極不舒服地感覺到,在今晚的這場盛大博弈中,自己只能算個可有可無的配角。

  但他好歹也是神會宗的宗主,從仙林地位上來說,是和宗神秀、楊惟儼平起平坐的一派掌門,而今竟成了個跑龍套的小角色。

  更教殷長空不舒服的是,他幾乎可以肯定雪峰派和雲岩宗的人馬也已悄然抵達了長白山。然而在今夜的這場大戰中,居然沒有一個人現身。

  在憤憤不平中,他油然升起一縷孤立無援的寒意,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什麼仙林四柱正道聯盟,不過是貌合神離的擺設而已!

  自己率領門中精銳不遠萬里來到長白,本想力助天心池共抗魔門,同時也要為慘死在大魔尊手下的同門師妹報仇雪恨。現在看來,自己的想法實在太簡單。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一縷極細的聲音飄入耳際,似乎有誰正對著自己傳音入密道:“殷長空,你有心事?”

  “誰?”殷長空心頭一凜,感到這聲音竟是異常的熟悉。他顧盼左右,並無人注意到自己,當下吩咐兩名隨行弟子道:“你們守在這裏,不准任何人進殿。”

  兩名弟子躬身應是。殷長空伸手推開虛掩的殿門,才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偏殿裏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像,黑黔黔地沒有燈火,有一道纖柔的倩影站在老君像前,手裏的一束魔花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

  殷長空的心一跳,掩上身後的殿門,神情變得緊張而古怪,望著那倩影許久,才開口道:“真的是你……你沒有死?”

  那道倩影的主人語音冰冷,仿佛威震仙林稱雄西域的天山神會宗宗主在她的面前,也不過是個可以任意擺弄的小人物,糾正道:“準確的說,是我又活過來了。”

  “青炎──”殷長空咽了口發幹的喉嚨,“你來這兒做什麼?”

  “蝶幽兒,這是我現在的名字。”倩影的主人再次糾正殷長空的錯誤,“我來救你。”

  “救我?”殷長空愣了愣,心中竟有一絲歡喜道:“你不是來報復我的?”

  “就因為你遠遠躲在一邊,眼睜睜看著祁連六妖置我於死地?”蝶幽兒冷冷地微笑起來,笑容裏有股說不出的輕蔑,“事實證明你當時的選擇是對的。如果你沖出來,現在就不會有神會宗宗主殷長空這號人物。”

  殷長空的眼裏燃起熾熱的光芒,問道:“你原諒我了?我找了你整整八十年!”

  “談不上原諒,但我可以再救你一次。”蝶幽兒緩緩走近殷長空,嬌小的身軀就像一個飄蕩在暗夜裏的幽靈,“這也算回報了你當年的一片癡情。”

  殷長空怔怔注視蝶幽兒,有些疑惑地問道:“救我?”

  蝶幽兒漠然道:“天心池完了,宗神秀也逃不過後天一劫。如果你仍不知死活和他們綁在一起,過了明天便是壽終正寢之日!”

  殷長空一驚,問道:“你指的是後天要在櫻樹林公議明曇的事情?”

  蝶幽兒憐憫地看著殷長空,但這種憐憫絕非出自心中的關切,而更像是一種冷眼俯瞰著一隻在溪水中苦苦掙扎求生的螻蟻的神氣,悠悠道:“你應該明白,那不過是個適逢其會的引子,被他抓住機會利用而已。”

  殷長空的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縷驚懼,“那我……”

  蝶幽兒道:“極少人知道他的身份,而你卻是其中之一,能夠活到今天本來就是奇跡。”

  殷長空漸漸鎮定,苦笑了聲道:“這八十年來,我一直活得很小心,很辛苦。”

  “所以我來解脫你。”蝶幽兒道:“這也是你唯一向我贖罪的機會。”

  殷長空低下頭沉思半晌,一咬牙道:“你要我怎麼做?”

  蝶幽兒臉上的笑容如花盛綻,纖秀的小手從奇魔花上輕輕採擷下一縷花心,說道:“我需要你的忠誠保證。”

  殷長空面色微變,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步,說道:“不,這不行!”

  蝶幽兒的笑意更燦爛,她輕輕道:“你不願?”

  殷長空的額頭有冷汗滲出,澀聲道:“我願為你做任何事,但無需用奇魔鑒保證。”

  蝶幽兒歎了口氣道:“我本該相信你的,可惜有了祁連六妖的前車之鑒,你要我如何再敢相信世上的男人?長空,我會害你嗎?”

  殷長空額頭的冷汗像小蟲子一樣不停爬過面頰,掙扎著道:“我和他們不同!”

  蝶幽兒靜靜凝視他須臾,臉上露出哀婉的表情,說道:“你還是信不過我。”

  “不,不是這樣。”殷長空道:“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贏過丁師兄坐上神會宗掌門大弟子的寶座。我只是覺得……”

  “噓──”蝶幽兒豎起食指輕柔地按在殷長空的唇上,眼眸裏漸漸漾起一抹溫柔憐愛,輕聲道:“我知道,你是這世上唯一真正愛慕我,關心我的男人,我相信你。”

  殷長空呆呆地望著蝶幽兒的俏臉,一股狂喜湧上心頭,卻猛然感覺胸口一冰,奇魔花心已沒入他的胸膛。

  他駭然欲退,滿臉的憤怒與驚愕,還有幾分不可自已的傷心失落。

  蝶幽兒卻搶在他發怒前,用纖手輕撫他劇烈起伏的胸口,語氣幽怨道:“原諒我,別生氣。我多想能靠在你的胸口上,而不是插入一根奇魔鑒。但是現在還不行啊──只要他還活著,我們隨時都可能死。”

  她的話語像一桶涼水澆落,立時熄滅了殷長空胸中燃燒起來的怒火。

  他看著她絕美哀怨的玉容,恍惚間回到了八十多年前。那時的他,只是個在神會宗裏毫不起眼的普通弟子,衝動魯莽,卻志比天高。

  是與她的邂逅從此改變了這一切,令他擁有了如今的地位與聲望。更緊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能夠給予自己所有,同樣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收回。

  他慢慢冷靜下來,苦澀地說道:“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

  楊恆由天心雙木親自相送,退出枯崖秘境回到老君壇三樓的那間屋中。

  看到他毫髮無傷地走出來,桐柏雙怪和司馬病三顆懸著心終於放下。

  這時候滅照宮的人馬業已退走,天下觀中的喊殺聲逐漸平息。

  千秋二老將楊恆送出觀外,三人拱手作別。行在前往留客鎮的路上,西門望迫不及待問道:“楊兄弟,有沒有見著你娘親?”

  楊恆爽然若失地點點頭,道:“見到了,但我暫時還無法將她救出來。”

  司馬病目光閃動,冷聲道:“是天心雙木在從中作梗?”

  西門望道:“俗話說蠟燭不點不亮──回頭咱們毒翻他十個八個天心池的弟子,看宗神秀、盛霸禪敢不敢再扣著楊夫人不放?”

  東門顰附和道:“師兄言之有理,這就叫以毒攻毒,十個不夠就二十個,三十個!”

  見楊恆不言語,司馬病見狀問道:“楊兄弟,你以為如何?”

  楊恆展顏一笑,回答道:“或許我該先去解決了盛霸禪。”

  西門望一拍腦門道:“瞧老子這記性,還沒告訴你老嚴今晚約戰盛霸禪的事呢!”

  楊恆一驚道:“明燈大師要和盛霸禪決鬥,在什麼地方?”

  “在神藏峰,”西門望估摸了下時間,說道:“這會兒怕也該打完了。”便將明燈大師向盛霸禪下戰書,自己和司馬病、東門顰前來探觀的來龍去脈絮絮叨叨說了。

  楊恆聞言又是感激又是擔憂,當下加快身速往留客鎮趕去,問道:“小夜也來了?”

  “還有真禪那小和尚。”西門望猛提一口真氣想追上楊恆。可他頹然發現自己快,楊恆更快,始終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若非照顧他們三人的身法速度,恐怕這會兒楊恆早已飛得不見了蹤影。

  “她果然沒來。”楊恆不無失落,默默道:“她真的不原諒我,再不會關心我了麼?”

  四人快馬加鞭來到留客鎮上的那家小客棧外,司馬病眉宇微聳道:“有人受傷了。”

  西門望也不等店小二開門,一個晃身越過圍牆,扯嗓子叫道:“老嚴,你回來了沒?美美,我找見你楊大哥啦!”

  他一會兒“楊兄弟”一會兒“楊大哥”把自己跟女兒之間的輩分攪合得一塌糊塗,卻渾不在意,心急火燎地往客房奔去。

  剛走進小跨院,西門望的嗓門禁不住戛然一收,卻是瞧見了厲青原。

  厲青原面朝院門長身佇立,好似護衛守在明燈大師客房門外。

  西門望看了看自己住的正屋,又瞅瞅明燈大師和司馬病夫婦訂下的東西廂房,三間屋子裏都亮著燈,也都有藥草的香氣飄出。他急忙問道:“喂……小厲,出什麼事了?”

  “明燈大師、令嬡,還有真禪小師傅和司馬夫人都受了傷,”厲青原的視線掠過西門望,落到了楊恆的臉上,回答道:“我想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

  “什麼?!”西門望大吃一驚,一時也想不明白寶貝閨女兒待在客棧裏好端端的怎會受傷?正要衝進屋裏看個究竟,猛想道:“十有八九老嚴傷得也不輕。老子可不能只顧自家人不講兄弟義氣。”

  想到這裏他招呼東門顰道:“師妹,你去照料美美,我要去瞧瞧老嚴。”

  這時候西廂房的屋門一開,林婉容走了出來說道:“大哥,你回來了?”

  司馬病見愛妻雖然容色萎頓,但並無大礙,心中稍寬,上前搭住她的脈搏。

  那邊西門望瞅著滿院的傷患心情大糟,一面叫道:“老嚴,有沒有幹掉盛霸禪那狗娘養的?”一面風風火火推開屋門闖了進去。

  自始至終,院子裏有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他們靜靜地目視彼此,擦肩而過。

  當楊恆的左腳踏上東廂房門外石階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石頌霜的身影。

  石頌霜的手裏端著一盆血水,正舉步往外走。在看到楊恆的刹那,她的俏臉上出現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神情,默默收住了腳步。

  石頌霜終是來了,楊恆強自按捺住興奮,面對伊人又莫名生出忐忑之情,無數的心曲在胸膛裏發酵,說出口的卻是乾巴巴的三個字:“你來了?”

  片刻而漫長的遲疑後,石頌霜低低地“嗯”了聲作為回答。

  於是,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兩人都像被定格住。

  “我讓你。”楊恆收回了視線,向一旁側身,讓出一條通道。

  石頌霜垂首道:“謝謝。”語氣客套而陌生,像是劃下的一道鴻溝,將兩人隔離於千里之外。哪怕彼此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哪怕彼此聽得見對方加速的心跳。

  她從他的身旁默然走過,卻讓他覺得她是在逃離。而手中的銅盆是最好的藉口。

  聽到步履遠去,楊恆的心底一陣空虛。背後,有一雙刀鋒般的目光須臾未離。

  他走進屋裏,明燈大師躺在床上,西門望正在關切地問長問短,猛一拍大腿懊惱道:“你怎麼不趁機殺了他?只斷了這混蛋一隻手掌,太便宜他了!”

  明燈大師微微一笑,望向楊恆。剛才發生在門口的一幕,他已看在眼裏。

  “大師,”楊恆收拾紛亂的心緒,走到床前道:“你的傷勢要不要緊?”

  “你看我能說能笑,還會有什麼事兒?”明燈大師灑然道:“你見過明曇師妹了?”

  楊恆曉得明燈大師是有意將自己的注意力引到別處,說道:“她被軟禁在枯崖秘境中,由天心雙木負責看守。我沒有把握擊敗這兩位道長,只好暫且退了出來。”

  明燈大師欣慰道:“好哇,總算你懂得了審時度勢,不再是只曉得玩命的愣頭青了。”

  楊恆勉強笑了笑,道:“可這回你卻玩大了,差一點兒把命丟在了神藏峰上。”

  明燈大師搖頭道:“盛霸禪還沒這本事,我的傷大半是拜無相神君所賜。”

  “龔異嵬?”楊恆一怔道:“這人妖怎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會找上大師?”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明燈大師的眉頭微微皺起,思忖道:“這事情透著古怪。”

  西門望問道:“老嚴,會不會是宗神秀派他來幹掉你,省得後天你去搗亂?”

  明燈大師道:“不太像。一來宗神秀和無相神君素無交情,豈會托他殺我?更重要的是如果宗神秀存心除掉貧僧,那盛霸禪又豈會放我下山?”

  楊恆聞言本想取出藏在懷中的那枚銀餅,向明燈大師說明石頌霜生母當年遇害的真凶。可看見明燈大師傷勢沉重,實不宜再受刺激,當即改變了主意,說道:“或許他是記恨我和真禪,連累大師受了無妄之災。”

  他轉首望了門外一眼,又問道:“大師,小夜呢,不是她也跟著您來了長白山嗎?”

  明燈大師道:“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從枕頭下取出小夜寫下的那封短箋道:“她被盛霸禪帶人從客棧劫走,後來又落入蓬萊劍派之手。這封信函便是黑白無常之一的白無常裘伯展送來給我的。”

  楊恆接過信函看過,也是猜不透其中的意思,擰緊眉頭問道:“莫非她是受了脅迫?”

  明燈大師道:“可從此信來看,筆跡流暢,語句通順,不像是受人威逼。”

  楊恆頷首表示贊同,但心中的疑竇卻更深了,說道:“不成,我這就去找她!”

  西門望道:“楊兄弟,凡事關心則亂。偌大的長白山,你到哪兒去找小夜姑娘?”

  楊恆也知西門望說的是實情,苦笑道:“為了我的事,害苦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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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14:28
第二部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二章 訂約

  “錯了,這怎麼會是你一個人的事?”明燈大師正色道:“這棋局早在八十多年前便已布下,經過各方幾番較量試手後,如今終於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儘管湖面風平浪靜,百尺之下卻是潛流洶湧。而你恰好就是無意中投入到波心的那一顆石子,在打破平衡的同時,也掀起了萬丈巨浪。”

  他略感疲憊地換了口氣,接著道:“即使沒有你的出現,也會有其他人來充當這枚石子──仙林又到了要重新洗牌的時候了。”

  西門望一拍大腿道:“老嚴,你這幾句話說得精闢,教我茅塞……那個頓開。不瞞你說,這些日子我心裏也在犯嘀咕。打從祝融峰一戰開始,才一年的工夫,仙林裏出了多少大事?這鍋蓋總算是揭開了。”

  楊恆細細思想,面色逐漸起了變化,說道:“我卻覺得自己只是懸浮在驚濤駭浪之中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的一片飄絮。”

  “不要妄自菲薄,阿恆。”明燈大師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的身份,你的實力,註定你絕不會只是一片飄絮。打開自己的眼界,除了兒女情長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也值得你去完成。能把握你命運的,惟有自己。”

  楊恆注意到,這是明燈大師第一次用他的俗家姓名而非老尼姑起的法號來稱呼自己。顯然,他是通過這種方式在委婉地告訴自己,除了曾經的雲岩宗俗家弟子之外,自己還有著多重的身份,無疑也意味著更多的責任。

  西門望沒有楊恆想得那麼多,道:“楊兄弟,老子也早看出來了,你就是那個該幹大事的人。老天爺把你折騰得死去活來,可終歸沒教你真格地去見閻王爺,那不正是‘天將降……’哎,我說老嚴,降什麼來著的?”

  明燈大師笑道:“那句話是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難得你把這句話用對了地方。”

  楊恆沒吱聲,他知道明燈大師這席話裏開導與鼓勵兼而有之,著實用心良苦。但想想自己的事情可謂一團糟,莫非是老天爺找錯了人?

  他在明燈大師的屋裏又坐了會兒,始終不見石頌霜回來,想她是存心回避著自己,暗道:“我若坐著不走,反倒像糾纏不清了。”於是乎起身告辭,慢吞吞轉到西廂房探視真禪的傷勢。

  兄弟二人小別重逢自有一番歡喜,真禪連比劃帶書寫,說了近日的遭遇。

  楊恆微笑相顧,心中溫暖。念及母親的慈愛,養父的關懷,明燈大師的諄諄教誨,還有身邊這許許多多朋友的古道熱腸仗義相助,不由感慨萬千,默默自語道:“楊恆,不管你以前遇到過多少困難,今後還會面臨多少風險,你都要堅持。為了你身邊所有愛你的人,一定要振奮精神,繼續前行──。”

  就在這時候他的靈台忽生感應,起身告辭道:“真禪,你好生休養,我要出去走走。”出了東廂房,他逕自穿過客棧,來到門外。

  漆黑的夜色中,楊惟儼一襲寬大的金袍在風裏輕揚,佇立在街對面的簷角下。

  “你出來了?”他一語雙關地說道,語音在黑夜裏沉沉地飄蕩,“陪我走一轉兒。”

  楊恆沒應聲,默默地隨著楊惟儼高大的身影,漫步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

  夜很靜,街道很長,有那麼一陣子他們都沒有說話,像是兩個不相干的路人。

  “我找過了宗神秀,卻一直沒有出手的機會。”楊惟儼忽然開口道:“因為石鳳陽。”

  “他是宗神秀的師兄,”楊恆平靜道:“不會坐視天心池滅亡。”

  楊惟儼站定腳步,向楊恆伸出手,攤開了掌心,裏面是半塊杯盞的碎片。

  楊恆審視半晌,臉上慢慢露出驚詫之色,問道:“是石老爺子的傑作?”

  楊惟儼收起杯盞碎片,緩步前行道:“這是神息第四境的造詣,他真正的實力。”

  楊恆搖頭道:“我不會幫你對付石老爺子,即使我比你更想殺了宗神秀。”

  楊惟儼曬然低笑,徐徐道:“終於在這一點上,我們總算有了共識。”

  他頓了頓,說道:“我建議你將銀面人的事情告訴嚴崇山和石頌霜,他們有權利知道當年是誰在幕後一手操縱了那樁慘案,不是麼?”

  楊恆立刻醒悟了楊惟儼的用意,斷然道:“我不能這樣做,也不允許你這麼幹。”

  “沒想到老夫還有你這樣一個一心要做聖人的孫子。”楊惟儼唇角逸出一抹諷刺,“只要石鳳陽決心要為宗神秀撐腰,沒人殺得了宗神秀。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當你的聖人,可你的父親呢,你的母親呢?”

  楊恆的手無聲無息地攥起,在三步路後又慢慢地放開,回答道:“我不是什麼聖人,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

  “什麼是該做的,什麼又是不該做的?”楊惟儼的話語咄咄逼人,拷問著楊恆。

  楊恆緩緩道:“義之所至,萬死不辭,是為大丈夫有所必為;背信棄義,寧死不從,是為大丈夫有所不為。”

  楊惟儼哈哈大笑,毫不顧忌夜深人靜,驚擾了一鎮人的睡夢。楊恆一言不發地望著他的背影,面對楊惟儼毫不加以掩飾的譏笑,面色平和沉靜。

  久久之後楊惟儼方才停住大笑,驀地回過身向楊恆伸出他的右掌,說道:“我們做個約定:如果殺死宗神秀必須要有你我其中一個付出代價,那麼另一個人就必須擔起他的責任。於你,是明曇;于我,是滅照宮。”

  楊恆的心頭劇震,暫態明白楊惟儼已然決意在後天的公議大會上當眾挑戰宗神秀。他以替子復仇的名義出手,縱然石鳳陽在場也難以阻止。這個約定,顯然是他在為自己的身後事做安排。

  七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個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老人並非真的冷血──懷天下志,行宗師事。或許這一刻的楊惟儼,才是他洗淨梟雄面目後的真彩。

  但楊恆並未有立即伸出自己的手,接下這約定,而是說道:“你還有一個兒子。”

  “北楚麼?”楊惟儼的手定格不動,搖了搖頭說道:“那只會害了他。”

  楊恆靜默須臾,慢慢伸出了右掌。祖孫兩人的手掌“啪”地清脆交擊。

  在楊恆正準備收回手掌的一刹那,楊惟儼突然將它握住,強而有力地攥了攥,沉聲說道:“交給你了。”不等回應,他鬆開右掌,步履闊大地往鎮外走去,仿佛就此卸下所有身外身後事,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到與宗神秀即將展開的決戰中去。

  慢慢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楊恆在冷風裏孤立良久,忽而聽到不遠處有喧囂的說笑聲傳來,這才注意到街邊那家酒館居然深夜裏還在營業。雖然經過草草的修繕,可前日亂戰後留下的痕跡依舊清晰可見,只是酒館裏的食客早已換了一撥又一撥。

  “不如順道給明燈大師捎兩壇酒回去。”這麼想著,楊恆轉身走向酒館。也許,這是個適合的藉口,可以在外面多逗留一會兒。

  時近黎明,酒館裏的客人並不多,均是些面孔陌生的仙林人物。

  滿臉倦色的夥計一邊打哈欠一邊沒精打采地招呼道:“客官要些什麼?”

  “來兩壇你們這兒最好的酒,年份越久越好。”

  忽然聽到屋角有人欣喜招呼道:“楊大哥,你也來喝酒?”

  楊恆舉目望去,卻見蝶幽兒獨自一人坐在屋角,桌上放滿了山珍,正笑靨如花地迎向自己。

  楊恆一怔,走了過去,曉得自己適才心不在焉,竟沒察覺到蝶幽兒也在酒館裏。

  “夥計,添副杯碟碗筷!”蝶幽兒起身毫不避諱地挽住楊恆胳膊,將他引到自己對面的椅子上落座,嬌笑道:“我正覺得一個人喝酒悶得慌,你便來了。”

  楊恆已聽真禪說起蝶幽兒來了長白山的事,問道:“你為何來這裏?”

  “我來幫我的男人啊。”蝶幽兒說得很大聲,一點兒也不顧忌那些食客的目光。

  “別說笑了,”楊恆的劍眉輕輕一挑,說道:“會害我晚上睡不著覺的。”

  蝶幽兒咯咯脆笑道:“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罵我呢?不過無論如何,都說明你忘不了我。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楊恆自不會相信蝶幽兒的鬼話連篇,冷冷道:“不准你動真禪,否則別後悔。”

  蝶幽兒顯然一點兒也不害怕,笑微微道:“不動就不動,幹嘛對我這麼凶?不就是懾仙玦嗎,說老實話,我還真沒把那玩意兒放在眼裏。”

  她好似生怕周圍的食客聽見,特意將“懾仙玦”三字說得極輕。但楊恆仍然覺察到酒館裏的喧囂一下沒了,有那麼一刻變得鴉雀無聲。

  楊恆猛然探手抓住她的皓腕一字字道:“他若有事,我惟你是問。”

  蝶幽兒蹙起眉頭,呼疼道:“哎呦,幹嘛那麼用勁兒,也不怕弄痛人家。”

  楊恆緩緩鬆開手,掃了眼在座的食客。那些食客被他的目光一懾,急忙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不再往這兒打量。

  蝶幽兒揉搓手腕,嬌嗔道:“好啦,我知道你義氣深重,兄弟情篤。往後本姑娘再遇見真禪小師傅,保證敬而遠之,奉若神明,這總成了吧?”

  楊恆聽她滿口胡言亂語,沒半點誠意,哼了聲道:“口是心非!”

  蝶幽兒笑吟吟地湊近螓首壓低聲音道:“楊大哥,恭喜你就要做滅照宮宮主啦。”

  楊恆一凜,他知道剛才楊惟儼在和自己交談時,早已暗運神功將兩人的話音封在結界之中,哪怕有誰近在咫尺也休想偷聽到半句。蝶幽兒也不知使了何種秘術,竟能破開結界,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他卻不想和蝶幽兒談論這個話題,淡淡道:“你的耳朵未免伸得太長。”

  蝶幽兒不以為忤,嫵媚笑道:“人家關心你嘛。”忽然不著痕跡地使出秘術,將兩人的話音封禁,又道:“我會助你一臂之力,宗神秀、盛霸禪必死無疑。”

  楊恆一下警覺起來,問道:“是你想殺宗神秀吧?”

  蝶幽兒愣了愣,明眸中流露笑意,道:“算你猜對了。”

  楊恆一怔,沒料到蝶幽兒會直言不諱地承認下來,問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仇人?”

  蝶幽兒不置可否地看著楊恆,反問道:“你覺得呢?”

  楊恆搖頭,不以為然道:“你不必故弄玄虛,反正我對此並不感興趣。”

  蝶幽兒怔怔凝對楊恆,幽幽歎息道:“楊大哥,不管你對我抱有何種成見。小妹希望你能夠理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仇。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試問一句:從咱們認識到今天,我有真正害過你嗎?”

  楊恆沉思片刻,回答道:“沒有,相反你幫過我很多忙。這些我都記得。”

  蝶幽兒轉憂為喜,說道:“這就是了。總算你沒說違心話,還能老實承認這點。好吧,那我就說件你感興趣的事──還記得你答應過,要幫我收集三大魔靈的事情麼?我已經基本準備妥當,就等長白山的事情一了結,立即起程。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具體的安排,希望那位石姑娘不會吃醋。”

  楊恆點點頭,道:“看來你對我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好,後天,說定了,我等你。”將一塊碎銀丟在桌上,從夥計手裏接過兩壇酒走出門外。

  蝶幽兒瞧了瞧楊恆空座前那杯斟滿的酒,自言自語道:“這人真小氣!酒不肯喝,連多坐一會兒陪陪我都不肯。”

  話音未落,旁邊桌上有個中年漢子端著酒碗走過來道:“小姑娘,我來跟你喝!”

  蝶幽兒眸中掠過一縷厭惡,俏臉上卻露出無邪笑容道:“誰要喝你的臭酒。本姑娘想出去走走,不怕死的只管跟著。”放下酒錢,翩然出屋。

  儘管事先警告,可包括那中年漢子在內倒有五六個人從酒館裏跟了出來,追著蝶幽兒往鎮外行去,似乎壓根不相信這小姑娘真會動手。

  那中年漢子三步並作兩步走,趕到蝶幽兒身後問道:“小姑娘,你剛才說的懾仙玦是怎麼回事,那真禪是什麼人?”

  蝶幽兒步履不停,已走到鎮外曠野中,冷冰冰道:“這事跟你有關係嗎?”

  中年漢子仗著一股酒勁兒,伸手抓向蝶幽兒,可他的手指還沒觸碰到蝶幽兒的肩頭,迷迷糊糊就感眼前有道銀光劃過,好像臉上有絲寒風拂過,忍不住用手抹了把面門道:“什麼玩意兒,閃電了?”卻立時驚恐地瞪大雙眼,才看清自己的巴掌上滿是鮮血。

  慢慢地,從他的眉心到下巴裂開了一道血口,而後整個頭顱就似被斧刃劈開的樹樁往兩邊分離,魁梧的身軀晃了兩晃轟然倒地。

  後面的幾個同夥兒都驚呆了,甚至沒有看清楚蝶幽兒究竟是如何出的手。

  蝶幽兒轉回身,臉上掛著仙子一樣的可愛笑容,柔聲道:“你們為何不聽我的勸告,非得跟出來?真不乖……”手裏不知何時已多出了那束奇魔花,妖豔的光華亮起,迸射出數道刀芒,悄無聲息地旋動下四顆頭顱。

  “噗──”從脖頸中飆射出的血箭劃過一束束弧線,如寒鴉赴水似地澆灌在奇魔花上。奇魔花精光隱隱,暫態將五人的精血吸吮得點滴不剩。

  這時候在五具屍體之後,有道人影鬼魅般浮現,毫無表情地注視著蝶幽兒,說道:“造孽,造孽,又是五條活生生的人命。”

  蝶幽兒瓊鼻嬌嗤,說道:“貓哭耗子假慈悲,若落在你手裏,他們只會死得更慘。”

  “也是,這也算物盡其用了。”來人歎了口氣道:“只是你未免太過招搖。”

  蝶幽兒冷笑道:“我越是招搖,你們不就越安全麼?”

  來人搖頭道:“別把我和你爹爹當傻瓜,以為不曉得你在趁機擴充勢力,搜羅黨羽。凡事適可而止!”

  蝶幽兒不以為意道:“少說廢話,我要的東西呢?”

  來人道:“這可是我們費盡心機,付出極大代價才搞到了手,你得來倒也輕巧。”

  “龔異嵬,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蝶幽兒森然道:“是我在拋頭露面對付宗神秀,而你們只要躲在一邊就能坐享其成。這世上的好事,不能讓一個人全占盡。何況這東西原本就該是我的,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

  無相神君低低一笑道:“蝶姑娘何必光火?我先交錢後收貨,也算對得起你的勞苦功高了吧?”袖口裏平平飛出一物,卻是個朱紅色的木匣子。

  蝶幽兒藕臂輕揚,將木匣收進了自己的彩袖裏,臉色稍緩道:“替我轉告那個老東西:楊恆是我的,假如他在背地裏搞鬼,休怪本姑娘翻臉不認人。”

  龔異嵬喈喈尖笑,身形一起如蝙蝠般沒入夜空道:“別傻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蝶幽兒櫻唇微翹,悠然道:“這事又有誰說得准呢?”

  ※※※※

  楊恆回到客棧,遠遠就看到明燈大師屋裏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敢情是來了客人。

  他拎著兩壇酒推門入屋,只見久違了的祝融劍派掌門匡天正正坐在床前和明燈大師聊得火熱,屋裏滿滿當當十幾號人,幾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著,如秋柏青等祝融劍派的年輕弟子只能靠牆站著。

  “有酒?”明燈大師正和匡天正說得高興,突然顫了顫鼻翼望向門口,頓時眼睛發亮道:“阿恆,你帶來的可是我現下最想要的東西。”

  楊恆將酒拎到床前,石頌霜低垂著眼簾,看也不看他。

  楊恆向匡天正等人一一見禮,卻意外地發現明月神尼也坐在人群中。

  匡天正耿直曠達,絲毫沒有察覺楊恆的表情有何異常,親熱地拍打他的肩膀道:“真源,你回來得剛好。咱們正說起後天的事呢。”

  明月神尼淡淡一笑,糾正道:“匡掌門,只怕應該是明天了。”

  匡天正瞧了瞧窗外微露一線的晨曦,笑道:“可不是嘛,又一天過去了。”

  明燈大師含笑不語,趁著眾人把注意力集中到楊恆身上,悄悄俯身去拿酒壇。

  不防石頌霜將纖手在酒壇上一按,低聲道:“司馬神醫特意交代,三天之內你不能飲酒。”

  明燈大師無可奈何地瞪著石頌霜,把手縮回被褥裏。

  西門望哈哈怪笑道:“老嚴,這下可被人管住了。滋味可好?”

  去年祝融峰大戰時,石頌霜襄助蘇醒羽攻山,也曾殺傷不少正道弟子。縱然匡天正脾性再是豁達,亦不可能對她毫無芥蒂,只因看在老友的面上,才沒翻起舊賬。

  這時聽西門望拿石頌霜打趣,他不著痕跡地又將話題引回楊恆身上道:“真源,你儘管放心。這回老夫和明水方丈還有令師早都商議妥當,絕不能教天心池的陰謀得逞,定要保全令堂性命。哪怕跟宗神秀、盛霸禪撕破臉皮也在所不惜。”

  楊恆一愣,做夢也沒想到雲岩宗和祝融劍派這次會出人意料之外地站到自己這邊,不惜與天心池公然決裂。雲岩宗是母親的師門,淵源深厚倒也罷了。可去年的衡山大戰便是母親在幕後一手策劃,難得匡天正不計前嫌,慨然援手。

  他心中感激,向匡天正躬身一拜,誠摯道:“匡大叔,多謝你古道熱腸,抬愛小侄。但這樁事情由我們母子而起,小侄自當一力承擔,絕不可教您為難。”

  匡天正怔了怔,笑道:“真源,你啥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天心池這次召開公議大會,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宗神秀是要借令堂給雲岩宗一個難堪,更教咱們不好再提空照大師遇害的懸案。可惜──他打錯了算盤!”

  “沒錯,”西門望附和道:“這就叫欲蓋彌彰!”

  就聽明月神尼低頌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仙林四柱終是正道一脈,百年交厚。但願宗掌門和盛總監能夠深明大義,化干戈為玉帛。否則兵災一起,長白山上不知又要多出多少無辜冤魂。”

  西門望哼道:“明月神尼,你這話老子不愛聽。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是宗神秀先跟咱們玩陰的,攪得大傢伙兒沒好日子過,又怪得誰來?”

  明月神尼不欲和他爭辯,垂首合十低念經文,對西門望來了個避而不戰。

  楊恆卻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這樁事情的發展已遠不似他起先想得那樣簡單。

  在他單槍匹馬趕來長白山時,本以為要孤軍奮戰,對抗宗神秀與天心池。至多楊惟儼出於喪子之痛會興兵北上,掀起干戈。但未曾料到如今雲岩宗、祝融劍派也紛紛捲入,而且擺明瞭要和宗神秀分庭抗禮。

  加上來意不明,修為驚人的蝶幽兒,還有無相神君龔異嵬、劍聖石鳳陽等人,又有誰能預知明日的公議大會上究竟會發生什麼?

  就在他低頭沉思之際,耳中聽到明月神尼的傳音入密道:“真源,你出來一下。”抬頭望去,老尼姑緇衣輕飄已步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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