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師門
楊恆舒展神息將方圓百丈內的山林搜索一遍,察覺不到青天良元神的絲毫蹤跡。
他百思不得其解,驀地心頭微動,隱隱約約想到了一種可能,卻又無法就此斷定。
這時候竹廬方向傳來滅照宮群雄的呼喊道:「副宮主!」「阿恆!」
原來楊恆與青天良適才的那一番生死相搏,說起來似乎激戰了許久,實則尚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待到山上群雄聞訊趕來,這場血戰早已塵埃落定。
楊恆應了聲「我在這裡」,邁步走出山林,就見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等人均已趕到。鷓鴣天和司徒照赫連兄弟等人正圍著青天良留下的肉身仔細觀瞧,推斷著適才發生在竹廬外的變故。
鷓鴣天見楊恆走了過來,急忙問道:「阿恆,莫非它就是青天良的本尊肉身?」
楊恆點點頭,將剛才的打鬥簡略說了。盛西來聞言吩咐道:「赫連豪、赫連杰,你們立刻帶人去搜,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赫連兄弟領命而去,尹自奇笑著伸手抓住青天良的狐狸尾巴,將他的半截身子拎了起來。
「嘩啦──」不防他的手一抖,從青天良的衣衫裡滑落出不少物件掉在了地上。
鷓鴣天怔了怔,彎腰將這些物件一一撿起細認,說道:「這妖狐身上藏著的破爛玩意兒委實不少。嘿嘿,還有好些個藥瓶。想必他也清楚自己仇家遍佈天下,當然到哪裡都少不了內服外敷的金創藥。」
群雄一陣哄笑,楊恆卻盯著鷓鴣天手裡的藥瓶,回憶起青天良曾對自己說過:「幾個月前我在至尊堡住了三十多天,也鬧了三十多天,把整個兒樓蘭劍派折騰得雞犬不寧,不但如此,還一把火燒了厲問鼎的煉丹房。也算幫你出了口惡氣!」
他的腦海裡頓時閃過一道靈光,暗想:「老狐狸生性貪婪自私,即潛入了厲問鼎的煉丹房,又豈會是放把火將它燒了那般簡單?他多半會順手牽羊,將煉丹房裡收藏的珍稀丹藥據為己有,哪怕沒用,揣在自己兜裡都覺著開心。」
他越想越是興奮,又道:「青天良對活死人丹的藥性和威力不會不知,如果要從厲問鼎的煉丹房裡盜走什麼,那活死人丹必定是其首選!而他素來謹慎,在盜走活死人丹的同時,絕不會忘了拿上解藥……我早該想到的,否則亦不必這三年來捨近求遠,去找什麼連司馬老哥也尋覓不著的漆膽黃蓮!」
他從鷓鴣天手裡接過藥瓶,大大小小居然不下十餘個,也不知這裡頭是否果真會有活死人丹的解藥,更不知解藥是藏在哪一個瓶子裡。
楊恆於醫道僅是一知半解,並不精通,當下不再多想,索性將藥瓶盡數納入懷中,以秘藏之術收起,倒也不嫌累贅,思忖道:「司馬老哥就在黃山。我只需將這些藥瓶送去,以他的醫道學識自能分辨出來。但願……這裡頭會有活死人丹的解藥,能夠救醒厲青原。」
念及於此楊恆恨不能立刻肋插雙翅飛往黃山,及早將藥瓶送到司馬病的手中。但看著身旁的滅照宮群雄,記起自己身上所擔負的責任,他暗暗嘆了口氣,強將這絲衝動壓下,默默念道:「頌霜,我很快就會來,你等我……」
◇◇◇◇
三日後楊恆率領盛西來、尤顧東和十餘名滅照宮高手離開東崑崙,帶著青天良的首級前往峨眉。臨行前他將宮中事務託付給凌紅頤照管,又命人守住凌煙壇,禁制任何人擅自出入,以免打擾楊惟儼閉關參悟。
眾人來到峨眉山下,明水大師聞聽知客僧稟報,率領雲岩宗眾高僧迎出山門。
此時楊恆認祖歸宗代掌滅照宮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座仙林。故此明水方丈見楊恆親率盛西來、尤顧東等人前來拜訪,亦並不覺訝異,只是心下猜測不透這群不速之客的來意,一面下山迎接一面吩咐門中弟子暗中戒備以防不測。
楊恆站在雲岩宗山門外,望著漫山遍野爛漫盛開的野花,思緒情不自禁飄回到年少之時。記起那晚自己和南宮北斗破牢越獄,逃出玄沙佛塔,在一片喊殺聲中被石頌霜救下峨眉的往事,心頭更是感慨萬千。
忽忽幾回寒暑,他又一次來到峨眉山下,卻不再是那個曾經走投無路、人人喊殺的逃徒。而今身為滅照宮副宮主不僅麾下高手如雲,連雲岩宗宗主明水大師亦要降階相迎,委實前呼後擁風光無限,這般景象只怕在出逃時做夢也料想不到。
神思飄忽間,只見明水大師一身大紅袈裟步出山門,雙掌合十向他高誦佛號道:「阿彌陀佛,不知楊副宮主大駕光臨,老衲有失遠迎尚請恕罪。」
楊恆一省,急忙躬身還禮道:「是在下冒昧前來,多有叨擾,望大師勿怪。」
不曉得為什麼,說話時他的心裡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絲毫不以副宮主的名頭得意,反而懷念起被人稱作「真源」的日子。他聽得出,明水大師的話語儘管客氣,但不冷不熱的神態和暗藏警惕的眼神,分明是把自己當做來找麻煩的魔頭。
明水大師的面容平靜,看著已高出自己一頭的昔日門下弟子和他身後一干飛揚跋扈的滅照宮部眾,又問道:「不知楊副宮主蒞臨寒山,有何指教?」
楊恆道:「我想上山拜祭恩師,並將青天良的首級獻於她的墳前,以慰在天之靈,尚請大師准許。」說罷身後的尹自奇打開手中錦盒,裡頭裝的正是青天良的首級。
雲岩眾僧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驚嘆,數十道目光登時聚集在錦盒之上。
自明月神尼慘死於青天良之手後,雲岩宗也曾多方打探這老狐狸的行蹤。只因青天良行蹤飄忽,兼之生性多疑,稍有風吹草動便逃之夭夭,令人追之不及,故而始終未能將他擒獲。不想楊恆甫一執掌滅照宮,就向雲岩宗送上這份難得大禮。
明水大師合起雙目,先向青天良的首級低誦了一遍往生咒,方才說道:「善哉,善哉──老衲代敝宗上下謝過楊副宮主。」
楊恆搖頭道:「大師何須言謝?明月神尼乃在下的授業恩師,又是為救家母而不幸身亡。為她報仇,我責無旁貸。」
明水大師卻知楊恆此行絕不僅只為明月神尼掃墓這麼簡單,否則亦不必興師動眾地帶上一干滅照宮高手,只消孤身前來就是。他亦不當面說破,微微頷首道:「請!」
眾人沿著山路緩步而上,又走過一條林蔭濃密的清幽小徑,來到萬佛塔林外。
楊恆觸景生情,心道:「這條路老尼姑也曾帶我走過,那次還是在被關進玄沙佛塔前,來此拜祭明鏡大師。一晃眼,當年陪著我走過這段長路的師傅,也成了掩埋在那佛塔之下的一捧骨灰。」
他來到明月神尼的塔碑前,獻上青天良首級和各色鮮果素齋,而後燃香默禱道:「老尼姑,我來看你了。這次我不僅帶來了青天良的腦袋,更要令滅照宮和雲岩宗從此永休干戈,再不相互仇殺。記得你說我是你平生教過的最好弟子,其實我該讓你最頭疼費神的弟子才對。我曾經憤世嫉俗肆意妄為,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傷害。而今我要一一補償,要讓你在九泉之下為我含笑驕傲……」
這時候滅照宮群雄感念明月神尼十餘年裡對楊恆的撫育教誨之恩,悄悄互換了個眼色,便由盛西來、尤顧東帶領,也在她的塔碑前站成一排,焚香祭奠。
只是明月神尼生前嫉惡如仇,更對滅照宮深惡痛絕,卻不曾想百年之後竟會受到一干魔頭如此的禮敬拜祭,九泉之下若真有靈,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此情此景,令肅立在旁的雲岩宗眾僧或感慨唏噓,或訝異疑惑,愈發弄不懂楊恆拜訪雲岩宗的目的,更有僧人暗自不齒道:「這伙兒魔頭哪個不曾與我正道子弟結下血仇,又何必來我雲岩宗裝模作樣?!」
祭奠過後,明水大師請楊恆等人前往金頂禪院用齋飯,當晚群雄便借宿在法融寺中。由於明燈大師繼承空照神僧衣缽,歸隱上方圓,法融寺的主持便由真菜接任。
幾年過去,法融寺依舊是一派門可羅雀的冷清情景。當年在法融寺裡出家的僧人,或還俗或轉往他寺,只剩下真菜和真葷二僧還算是楊恆的舊識。
真菜得知楊恆要來,早早地便騰出幾間空房,又打掃得一塵不染。誰知楊恆卻徑直來到從前睡過的那間小屋,說道:「真菜師兄,今晚我就住這兒。」
真菜撓頭道:「你和真禪的舖位都還空著,只是這兒未免太寒酸了些。」
楊恆笑笑,目光掃過靠牆的通鋪,彷彿又看到幾個小和尚每晚臨睡前在床上打鬧說笑的情景。這裡曾經留下他太多太多的記憶,隨著光陰的流逝,這些記憶非但沒有褪色,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成為永留心中最寶貴的回憶。
忽聽真葷樂顛顛地跑進來叫道:「真……楊副宮主,你看外面都是誰來了?」
楊恆回頭望去,只見真煩、真誠等一干玩伴與好友,已來到屋外。
幾年不見真煩還是那副灑脫不羈的老樣子。他笑嘻嘻走到楊恆跟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不知小僧該稱呼施主『楊副宮主』還是『真源』?」
「你這傢伙,」楊恆伸拳頭在真煩的肩膀上輕輕一錘,視線在人群裡轉了一圈,笑問道:「真剛師兄呢,不會又在閉關練功吧?」
真誠面色一黯,低聲道:「真源,你還不知道吧?真剛三年前已戰死在神藏峰。」
楊恆笑容一斂,說道:「五年前我就是頂替他,參加的櫻花台闖陣。」
眾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之後真誠小聲問道:「真源師弟,你當了滅照宮的副宮主,還會不會與雲岩宗拔劍相向,拚個你死我活?」
「你們是我生死與共的兄弟、朋友。」楊恆語氣堅定道:「無論什麼,都不能讓我向兄弟拔劍。我這次來,只為報恩。」
真菜摸摸光禿禿的腦殼,說道:「這麼說,我床上不會又爬滿小蟲子了?」
真煩等人不知其中典故,均都好奇問道:「什麼小蟲子?」
楊恆笑著說了,又聊起幼時掏鳥蛋,挖地瓜,鬥蟋蟀的種種趣事,聽得真煩又是羨慕又是懊悔,長嘆一聲道:「我怎麼沒早點認識你?」
楊恆眨眨眼,有了主意,說道:「就算現在認識也不晚啊,我知道有個好去處,就在法融寺左近。想睡覺的留下,想玩的跟我走。」
真菜剛想說好,卻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今非昔比,好歹也是一寺主持,豈能深更半夜與眾弟子一同跑出去撒歡?他咳嗽一聲道:「這個……真源師弟,我覺得還是等到天亮再去為好,黑燈瞎火的也沒什麼好玩。再說──」
他一邊盤算著一邊絮絮叨叨地勸說楊恆莫胡鬧,哪知話剛開頭,屋裡的人早已呼啦啦走得一個不剩,連真葷和另幾個法融寺裡的小和尚也不見了人影。
真菜一下傻了眼,遠遠就聽見楊恆笑著問道:「真菜師兄,你去不去?」
「去,當然要去!」真菜一跺腳,滿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莊嚴肅穆,說道:「我若是不照看著點兒,不定你們又要闖什麼禍……喂,等等我──」
眾人一陣風般奔出法融寺,由楊恆領著穿過寺外的桃花林,來到昔日明燈大師烤蛙而食的小溪邊。楊恆一個縱身高高躍起,脫去外衣往溪邊的山石上一甩,在半空中劃過道輕盈曼妙的弧線「噗通」聲扎進水裡。
真煩等人脫鞋的脫鞋,寬衣的寬衣,嘻嘻哈哈鬧作一團,紛紛跳進水裡。
真菜趕到岸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赤身****,成何體統,成何──」
「噗通!」冷不丁真誠溜到他的身後,在背心上使勁一推,笑道:「真菜師兄,你也下去涼快涼快吧!」
真菜胖大的身軀猝不及防摔進小溪裡,慌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我不會水──」好不容易從半人多深的溪水裡爬了起來,早已是渾身濕透。
他氣急敗壞想找真誠算賬,猛覺喉嚨發癢好似有什麼東西堵著,忍不住重重打了個噴嚏。「嘩啦──」一條小毛魚從口中噴出,掉進水裡迅即溜遠。
楊恆輕笑道:「真菜師兄,還是你厲害。我只聽說過舌燦蓮花,未曾想你居然能口吐活魚,委實神通廣大教人歎為觀止。」
真菜氣不得,笑不得,臉頰上的肥肉一顫一顫,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狼狽局面。突然真煩打從水下冒出,「噗」地一口涼水噴得他滿頭滿臉,笑呵呵道:「這就叫做『醍醐灌頂』──」
真菜抹去臉上水漬,叫道:「好,我也叫你嘗嘗『泰山壓頂』的滋味!」兩百多斤的身體一蹦多高,似小山般壓向真煩,轟得水花四濺。
眾人正玩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之際,對面林子裡驀地閃出幾道黑影。為首之人相貌儒雅手搖摺扇,身旁的一男一女分別是個花甲老者和打扮妖豔的中年婦人,再往後還有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漢,亦是滿臉煞氣令人望而生畏。
楊恆一眼就認出這伙兒人的來歷,心中一笑道:「敢情是巴星絕、五毒叟、孫二姑和君山二虎這些個跳樑小丑,他們偷偷摸摸溜上峨眉來做什麼?」
就聽孫二姑問道:「喂,小和尚!去金頂禪院的路怎麼走?」
眾人停止戲水,真煩笑吟吟問道:「請問五位施主前往金頂禪院有何貴幹?」
「幹你媽!」君山二虎裡的老大葛陽怒道:「你們只管指路就是!」
真煩和真誠悄悄對視了眼,均瞧出這伙不速之客夜上峨眉來意不善。似這般窺覷雲岩宗神功寶典的雞鳴狗盜之徒,幾乎每月都會有上幾撥,真煩等人早已司空見慣。
真誠佯裝害怕,連聲道:「是,是、是……往金頂禪院的路原也好走得很,只需沿著這條小溪上行,走出林子後往左拐──」
真煩不以為然地搖頭,打斷道:「錯了,錯了,怎麼會是左拐?應該右拐才對!」
真菜見著這些個凶神惡煞般的魔頭,腦袋嗡嗡發懵,更不知真誠和真煩是在故意捉弄對方,不由詫異道:「我記得去金頂禪院不就是打這兒往東走嘛,為何還要沿著小溪繞行?那樣豈不是雪竇庵的方向?」
真煩一本正經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真菜師兄,你怎麼可以欺騙這幾位施主,教他們走冤枉路呢?佛祖曉得了,那是會怪罪的。」
真菜急得漲紅臉道:「我沒……我沒打誑語,金頂禪院就是向東走嘛。」
楊恆嘆了口氣道:「真菜師兄,你一說謊就臉紅,還是算了吧。」
巴星絕等人聽這幾個和尚七嘴八舌爭來吵去老半晌,也沒說明白金頂禪院的路到底該怎麼走,不由心頭生火。五毒叟沉聲喝道:「都給我閉嘴!」瞧來瞧去覺得真誠還算老實,便伸手向他一指喝令道:「小和尚,你來帶路!」
真誠磨磨蹭蹭爬上岸將僧衣穿上,葛陽從背後抽出鬼頭刀往他脖子上一架,惡狠狠道:「乖乖給老子帶路,別耍花招!」
孫二姑瞥了眼溪裡的真煩等人,卻並未認出楊恆就是那個曾在小鎮酒館中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的關東大漢,低聲說道:「巴老大,須得防範這群小禿驢通風報信壞了咱們的大事。」
巴星絕點點頭,招呼身旁的五毒叟道:「秦兄,這事就交給你來辦。」
五毒叟大咧咧低哼了聲,袍袖一抖灑出一蓬淡黃色的毒霧,藉著袖風飄向小溪。
這毒霧名為「杏花風」,色淡無味在黑夜裡極難覺察,乃是他的得意絕技之一。
豈料毒霧湧到楊恆等人身前,忽然莫名其妙地分成兩股,從眾人的身側飄了過去。
五毒叟一怔,卻沒想到是楊恆做的手腳,冷笑道:「看不出你們還有兩下。」暗自將功力提至八成,雙袖無風自鼓黃煙滾滾湧將過去,氣勁所至激得波瀾翻騰。
真煩扮了個鬼臉道:「好啊,咱們來打水仗!」雙掌往水面上一拍,「呼」地一股水柱衝天而起,撞散黃煙直朝五毒叟迫去。
巴星絕邁步搶到五毒叟身前,出掌震碎水柱,喝道:「小心我殺了你們的同伴!」
楊恆滿不在乎道:「殺便殺吧,反正我早就瞧這傢伙不順眼,便有勞諸位了。」
真誠大怒,叫道:「真源,你還有沒有點兒兄弟義氣?回頭我跟你沒完!」
巴星絕一時沒想明白真誠口中的「真源」到底是誰,冷冷一哼道:「葛陽,給這小禿驢放點兒血!」
誰知葛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壓根沒聽到巴星絕的吩咐。
巴星絕瞧出不對,心中一凜喝道:「葛陽,你聽沒聽見我的話?」
葛陽還是不應,真煩吐了吐舌頭道:「他不會是睡著了吧?」
楊恆心知肚明葛陽已遭了真誠的暗算,笑著道:「站著也能睡,厲害厲害!」
真誠搖頭道:「以小僧的經驗,還是躺著睡舒服些。」伸手在葛陽身上輕輕一推,就見他魁梧的身軀直挺挺仰面倒下。
君山二虎裡的老二葛風大吃一驚,叫道:「小賊禿,你把我大哥怎麼了?」掣出魔刀劈向真誠面門。
真誠靈巧躲過刀鋒,叫道:「喂,你們幾個還不趕快來幫忙!」說話間他的身形一晃一搖,又化解了葛風的三記刀招。
孫二姑冷叱道:「好小子,敢在老娘面前裝蒜!」振腕祭起玉鐲砸向真誠背心。
「嗤──」楊恆早就在掌心裡暗藏了一顆鵝卵石,見狀彈指射出。那玉鐲也算得是件通靈魔寶,卻被鵝卵石「叮」地一撞斜飛而出。
沒等孫二姑施法收回,真煩斜刺裡飛出穩穩將玉鐲抓到手裡,嘻嘻一笑道:「上好的玉鐲說扔就扔,女施主果然財大氣粗。不如就送給小僧,咱們結個善緣。」
孫二姑又氣又心疼,罵道:「小禿驢,快將鐲子還我!」縱身朝真煩追去。
真煩口中大叫道:「女施主莫追莫追!」提氣就往林子裡奔去。
孫二姑豈肯善罷甘休,在後窮追不捨道:「小禿驢,老娘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巴星絕似感覺到不妙,向五毒叟招呼道:「秦兄,速戰速決,莫要驚動了山上的老禿驢!」
五毒叟仗著一身殺人於無形的毒功,獰笑聲道:「交給老夫了!」催動五毒魔氣揮掌拍向楊恆。
楊恆濕漉漉泡在溪水裡,見五毒叟等人起意殺人滅口,當下也不客氣,使出五成功力呼地一掌迎上。
「砰!」雙掌交擊,五毒叟的身軀如捆柴禾倒飛出十多丈,摔落在地沒了動靜,竟是被他勢大力沉的掌勁硬生生震昏過去。
巴星絕看得心膽俱寒,驚問道:「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真菜眉飛色舞道:「他是我同門師弟,現任滅照宮副宮主的楊恆啊!」
巴星絕「啊」了聲嚇得掉頭就逃,便是再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和楊恆動手,只是心裡想不明白雲岩宗和滅照宮勢同水火,兩家人怎又走到一塊兒去了?
這時真誠探指點倒葛風,瞧見真煩悠悠然獨自一人從樹林裡走了出來,便問道:「那位追你的女施主呢?」
真煩笑吟吟道:「我在林子里布了個小陣,那位女施主正忙著轉圈圈玩兒呢。」
次日清晨楊恆獨自前往上方圓拜會明燈大師。這上方圓乃是雲岩宗的前輩高僧以莫大神通在塵世間辟出的佛門幻境,與天心池的枯崖秘境有異曲同工之妙,為歷代本宗翹楚高僧修煉悟法之地。
它的入口位於金頂禪院後的一片幽靜溪谷中。楊恆曾經數度前來,於溪谷中的道路並不陌生。他沿著小溪緩步而行,谷中晨風徐拂百鳥齊歌,洗去了僕僕風塵。
行出三五里,聽到前方水聲潺潺,卻已到了溪水的源頭。一股清澈的泉水從山間岩縫裡汩汩冒出,岩上刻有雲岩宗第三代宗主的手跡,自上而下書寫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他在山岩前站了少頃,就見一股輕煙緩緩從泉水下升騰而起,順著風勢飄了過來。
沒一會兒楊恆的身影便被這白茫茫的輕煙包圍,四周景物逐漸模糊混沌,腳下的山石亦隨之消失,好似整個人已飄浮在了雲端。
耳畔的水聲倏忽遠去,前方的雲霧裡緩緩露出一座飛懸的山峰,彷彿隔得極遠。
山峰不斷推進,它下方上圓呈蘑菇狀,通體灰褐雲氣縈繞,足有數千丈高。
楊恆已非第一次來到上方圓,當即掠身一縱,踏到圓盤般鋪展的峰頂。
他舉目望去,方圓數百畝的峰頂上松柏常青綠意盎然,一條溪澗流水淙淙自上方的五色祥雲裡洩下,水剛流到地上又即消失無蹤。有四根石柱各踞峰頂一角高聳入雲,柱身上依次刻有「空、泯、真、無」的古樸篆字。
楊恆來到山澗前,躬身施禮道:「弟子真源拜見大師。」
但聽山澗後傳來明燈大師熟悉的笑聲道:「你小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笑聲未落,只見澗水似珠簾般向兩旁分開,明燈大師消瘦的身形從後步出,雙腳如踏雲梯順流而下,來到楊恆近前。
楊恆定睛打量明燈大師,見他眉宇間的光澤愈發晶瑩,雖然依舊是嬉笑無羈,卻較從前多了一股超然物外的空靈仙氣,不由歡喜道:「大師,你可越活越灑脫了。」
「少來拍我馬屁,」明燈大師笑罵道:「為了你前幾日寄來的書信,忙得和尚我東奔西跑連鞋底也磨爛了。你想輕描淡寫兩句話就矇混過關麼?」袍袖一撣,地上赫然多了張石桌和兩個石墩。
楊恆見怪不怪,輕笑道:「那不是借您老的金字招牌使一使嗎?可惜大師將酒戒了,我只好帶些上好的茶葉來孝敬你老人家。」
明燈大師一瞪眼道:「我有那麼老么?他們是衝著先師的面子才勉強點頭答應,至於這事成與不成還得看你小子的本事和造化。」說罷拂袖化出火爐水壺,取了澗水將楊恆帶來的茶葉煮上。
楊恆老實不客氣地在明燈大師身邊坐下,說道:「有些事我並未寫在信上,也不知這幾件事對大師而言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明燈大師道:「好也罷,壞也罷,你都說來聽聽。」
楊恆神情一肅,說道:「據我所知,石老夫人很可能尚在人世,而且和銀面人的陰謀大有干係。由此推之,或許頌霜的娘親也並不是真死。」
出乎楊恆意料之外,明燈大師靜靜聽完,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驚訝激動之色,提起水壺將面前的茶杯倒滿,說道:「還有呢?」
楊恆略感詫異地看了明燈大師一眼,回答道:「司徒奇哲便是天師,真禪正跟在他的身邊,目下不知去向。」
他將自己瓊崖之行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了,最後道:「雖然司徒奇哲業已敗逃,但石老夫人、龔異嵬等人始終未曾露面,就連擄走端木神醫和我爹爹遺體的銀面人和玉樹臨風蕭霸白也絕非一夥,加上失蹤已久的雪峰二真,種種謎團仍不得解……其行事之詭異莫測,實力之深厚可怕,遠遠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明燈大師悶聲不響地喝了口香茶,緩緩道:「以宗神秀的身份,他說的應該不是假話。但如果老夫人此舉只為報復宗神秀,那目的已然達到,為何又屢屢將手伸向魔教、雲岩宗和滅照宮?難道……她想一統仙林麼?」
楊恆道:「石老夫人未必會有此雄心壯志,卻難保司徒奇哲無此幻想。」
明燈大師吹開漂浮在杯口的茶葉,說道:「如此說來除了瓊崖島外,老夫人和司徒奇哲必定還有一處沒被發現的秘密巢穴。司徒奇哲極有可能投奔了那裡,休養生息徐圖東山再起。」
楊恆想了想,問道:「大師,能否問一問石老爺子?畢竟夫妻一場,他對石老夫人的瞭解遠勝外人,說不定能從中找到線索。」
明燈大師不置可否,一笑起身道:「真源,你不是一直問我坐在參天柱上是怎樣的滋味麼?今日就讓你親身體驗一回。」
楊恆大喜道:「太好了!大師,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最慷慨大方不過。」
明燈大師不理楊恆的溜鬚拍馬,帶他來到刻有「泯」字的參天柱前,說道:「這參天柱又叫苦行石。你切不可逞強,一旦察覺情形不妙就立刻撤下來。」
楊恆丹田提氣,身形冉冉飛昇落到參天柱上。只見四周雲霧蒼茫,已看不到下方的景狀。不等楊恆盤膝坐定,一股突如其來的無形念力重重轟擊在他的靈台之上。
楊恆只覺「轟」地一聲,靈台劇震魂魄欲散,身子險些就從參天柱上栽落。
虧得他禪心堅凝,口中低喝聲:「咄!」雙手結成無畏印,猛力下坐這才穩住。
「砰砰砰──」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龐大念力穿越肉軀阻隔,一次次轟擊在楊恆的靈台上,就像厚重的開山斧不停地向他劈斬下來。
楊恆連運三無漏絕學和菩提心功,依舊不能抵擋這股強橫念力的砍伐,靈台在連番的轟擊之下漸漸裂開一絲縫隙。
「呼──」這道縫隙從裡往外猛然迸裂開來,楊恆恍惚中見到一蓬似真似幻的金色光芒自體內爆出,在雲霧間霍然劈開一條巨大的裂痕,跟著從裡頭飛出無數細長的怪蛇,向他鋪天蓋地地纏繞而來。
楊恆本能地提掌相拒,卻驚駭地發現在裂痕呈現的一瞬,自己彷彿驟然失去了肉身,只剩下赤裸裸的元神恰似被禁錮緊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瞧著一條條怪蛇肆無忌憚地噬咬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奇怪的是被噬咬處並未感覺到絲毫的痛楚,反而全身隨之流過一種強烈而荒誕不經的快感。
之所以稱其荒誕不經,是因為在他的心中湧起了種種難以克制的念頭──與石頌霜雲雨巫山,凌遲宗神秀,鞭屍盛霸禪,乃至令得天下正魔兩道包括三魔四聖在內的所有高手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最終與日月同輝共天地不朽……
這些瘋狂惡念紛沓而來,充滿淫亂血腥卻沒有讓楊恆覺得有分毫的不妥和負疚,如同脫韁的野馬掙開思維的束縛,狂野地奔騰在搖搖欲墜的靈台上。
只要一個念頭,所有的幻想就會立即在眼前化為真實的體驗。他赫然化身為這天地間無所不能掌控者,可以盡情宣洩自己的慾望,將那些早已被禪心消融、淡忘、壓制的負面情緒隨心所欲地演化成現實。
他忘乎所以地放聲長嘯,嘯聲裡充滿不可掩飾亦無意掩飾的濃烈欲求,穿越過跌宕層雲直朝無盡的虛空裡洶湧衝去。
這嘯聲遙遙傳入明燈大師的耳朵裡,竟使他心頭震顫油然升起一股寒意,忙懾定心神苦笑聲道:「這小子好強的魔意!」
「要不要把他喚醒過來?」說話的是神會宗宗主殷長空,不知何時他和雲岩宗的宗主明水大師、西崑侖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一起已來到上方圓中,同坐在溪澗邊的石墩上,心不在焉地品著明燈大師烹煮的香茗。
「萬一走火入魔狂性大發,」頓了頓,殷長空接著道:「當世沒幾個人能制住他。」
「等一等,」明燈大師側耳傾聽楊恆的嘯聲,徐徐道:「我相信他能挺過去。」
無極真人油然笑道:「嚴兄此舉可謂用心良苦,貧道打心眼裡佩服。」
明燈大師微微一笑,曉得無極真人已猜到他成就楊恆的苦心。假如這少年能不負所望闖過「幻妄心劫」,便可臻至返璞歸真之境,從此禪心無礙成為真正能與三魔四聖並駕齊驅的新一代宗師領袖。這是一個自己目下也難以企及的高度。一旦成功,即令無極真人、殷長空和明水大師亦要為之側目,繼而不得不對楊恆作出新的估量和評價。
這也是他為何要請三大掌門親眼見證楊恆坐石破劫的用意,卻也非單純為了這個少年。在劍聖歸隱,佛聖長逝,而道聖身敗名裂、畫聖置身世外的時下,楊恆若能挺身而出,或許可以改變整個仙林,甚而創造出一個嶄新的傳奇。
而一個能夠破解幻妄心劫禪心歸真的少年,足以贏得任何人的敬重與欽佩,
可如果他失敗了呢?明燈大師心裡亦在擔憂。他的腦海中浮現過一幅記憶猶新的畫面:一個九歲多的孩子傷痕纍纍地躺在病榻上,滿腔憤懣地對著自己怒吼道:「我不怕死,我要找到我的娘親,救出我的爹爹!」
彈指十年,這孩子已成長為昂藏少年,修為尚且遠勝於己。然而不論再過多少年,再有多高的修為,在自己的心目中他依舊是那個曾經徬徨無助,孤單瘦弱的孩子。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洗光生,照破山河萬朵!」明燈大師的心中默默念道:「真源……是到了你塵洗光生,照破山河的時候了──」
神思不屬間,他突然一怔,從沉思中回到了現實。原來,參天柱上的嘯聲停了。
「不好!」明燈大師不由自主地彈身站起,呆呆仰望著沒入雲端的參天柱,眉宇之間的憂色愈加濃厚起來,輕輕道:「也許是我太過急於求成,難為他了……」
而此際的楊恆已壓根聽不到明燈大師在說什麼。他完全陷入了迷失的深淵裡,任由自己的思緒在虛幻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快感。
他並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那成千上萬條怪蛇是埋壓在人性深處的惡念所生,而他正恣意放縱諸般惡念在心中瘋長,吞噬去靈性與良知,只想在這一片任由自己主宰的世界裡盡情暢遊。
有了這樣無休無止的快樂,還要升仙做什麼?縱然是天上是仙境,又豈有人間這般的逍遙快活?他無限自得地想到。但是有哪裡不對,腦海裡像是觸動到某種極為熟悉且至關緊要的東西,讓陷入瘋狂的心停了一停。
那是什麼?他有些迷茫地搜索道:「天上……人間,人間……天上──兩心同。」
終於,楊恆記起來了,他曾經有過一個誓諾,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是他一生的摯愛。而他,卻曾經僅僅因為猜疑便無端傷害過她,幾乎失去她。
魔意一陣遽然鼓蕩,兇猛地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便將這剛剛記起的誓諾吞沒。
耳畔像是有個聲音在誘惑道:「忘掉吧,只要你想要,就可以得到──」
楊恆的身軀痛苦地顫慄,感覺這聲音幾乎無可抗拒,摧毀自己的意志,要他屈服匍匐在慾望的汪洋中。
諸般幻象裡,浮現起石頌霜淚眼淒迷的微笑,像把兩人之間曾有過的悲歡離合點點滴滴注進心田。在魔意的風暴狂瀾裡,她的微笑脆弱而渺小,似乎只要輕輕吹來一陣風,就會在瞬間熄滅。
「不──」楊恆陡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吼聲隆隆迴蕩在虛無縹緲的幻境中。
「呼──」懷中的驚仙令光芒暴漲,倏然有了回應。楊恆的腦海一記轟鳴,元神來到一座冰天雪地的山頂上。
依稀里,楊恆好似看見了空照大師腳踏芒鞋手托銅缽遠遠走來,如梵音天籟般地誦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你若不能放下自我,這山終究是山──」
諸行無常,諸漏皆苦。楊恆的心細細地咀嚼著,來自記憶中的種種修悟與靈念漸漸清晰,如清泉般流淌在他的心頭。
「轟!」雪山消失,空照大師的身影也隱沒在無邊無際的空茫中。
高遠的天幕如碧海般波動起伏,驟然亮起一簇金光。沒等楊恆看清那金光是什麼,一道天雷卷挾著震耳欲聾的呼嘯從天而降,轟擊在他的身上。
「砰!」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痛刺激起楊恆所有的神經與感官,讓他覺得哪怕此刻死去也是一種解脫的幸福。
然而他沒有死,在金雷劈擊之下,他迷惘混沌的靈台卻緩緩升起一團光,擴散充盈了周身。
「砰、砰、砰砰──」雷伐其身,禪心漸凝。楊恆忍不住發出一記低低的呻吟,說不出是痛苦還是喜悅,眼前的那簇金光卻逐漸清晰起來,化作了一本高懸在天宇間的巨大經書。
書頁徐徐地翻動,而每翻過一頁,便會有一道金雷轟擊下來。
楊恆看清楚了,那是一本金煌煌的《金剛經》。頁面上的文字正不停地匯聚成雷光,穿越過他的元神直指本心。
雷聲隆隆,光華萬丈。他心無旁騖地接納著來自上蒼的餽贈,惡念如春陽化雪般消融蒸發,靈台充滿了真知的光亮。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候,楊恆的元神徐徐退出了驚仙令,回覆到肉身中。
他睜開眼睛,視野裡呈現出不曾有過的光明,足以穿透身周層層疊疊的雲霧,破開上方圓的虛幻景象,看到美好世間的花開花落。
漸漸地,楊恆的思緒恢復過來,只覺得胸中一陣風清月明,萬事不留塵埃。
他似掙脫了所有塵世枷鎖的飛鳥,好似只消舒展開雙翅,就能衝出天地的禁制,躍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
他的心念只是一動,人已回到參天柱下。明燈大師、明水大師、無極真人、殷長空一起向他步來,臉上均都含著笑意。
然而楊恆卻能敏銳地洞悉到,這四人笑容中隱藏的不同意味。
首先開口的是明水大師,他雙手合十竟是欠身一禮,眼神裡不再含有昨日的猜疑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友善與信任,微笑說道:「善哉,善哉……真源,恭喜你破開幻妄心劫,踏入歸真大道。」
跟著是無極真人灑脫的笑聲道:「往後貧道該叫你什麼──真聖抑或是恆聖?」
殷長空也笑了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豔羨與驚駭,道:「或許叫『魔聖』更合適。」
楊恆淡然一笑,笑容無礙無掛如一縷拂過眾人心頭的清風,卻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凝視在明燈大師含笑不語的臉上,千言萬語盡在彼此的微笑中。
◇◇◇◇
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幽寂的山林裡,也灑入到楊恆的心中。一路緩行而來,他全身心地感受著天地之間千姿百態的美。
得到了明水大師的特許,他終於能夠來到玄沙佛塔探望在此面壁修行的娘親。
鎮守在塔外黃衣四僧之一的真曹引領著楊恆一起走入塔中。
這是故地重遊了。楊恆舉目打量著塔內的景狀,想起當日被囚入玄沙佛塔時的憤怒絕望,而今的心情已全然不同。
真曹將他帶到母親修行的石室前,合十禮道:「施主探視完畢後逕自離開就是,小僧先回塔外了。」
楊恆謝過真曹,伸手將門拉開。木魚聲聲,一個熟悉的背影緩緩出現在了楊恆的眼簾中。宋雪致背對沙門盤腿靜坐,正虔誠地誦讀經書。
楊恆安靜地站在門口注視母親許久,看著她一身緇衣的模樣,眼眶慢慢熱了。
經文誦完,宋雪致輕輕放下木魚槌,低低的聲音問道:「是你麼,阿恆?」
楊恆沒有應聲,一步步走到母親的背後,俯下身如兒時淘氣的樣子,輕輕伏在了宋雪致的背上,將頭枕住她的肩膀,感受著絲絲縷縷的溫暖。
宋雪致的身子顫了顫,說道:「還當自己小麼,也不怕壓垮了我。」平淡的語氣裡,卻無法掩藏住內心的歡喜與慈愛。
楊恆抬起身,說道:「我剛才在門外站了很久,不敢打擾您。只是看您誦讀經文的樣子,我就能體會到您如今的心情。我本想問問您,這三年多過得可好?但此刻已不必再問。」
宋雪致略感驚訝地轉臉望向兒子,說道:「看來我也不必問你同樣的問題了。」
楊恆一笑,走到母親身前恭恭敬敬地盤腿坐下,說道:「那您要不要問問我:為了見您,是不是又強闖了玄沙佛塔?」
宋雪致憐愛地端詳著愛子,搖頭微笑。
楊恆眨眨眼,說道:「好讓娘親知曉,你的阿恆如今已正式做了滅照宮的副宮主,率領一干魔道豪雄堂而皇之的前來拜會雲岩宗。」
宋雪致一怔,問道:「你回到東崑崙了?」
楊恆點點頭,道:「老天爺讓我吃了很多苦,可也給了我很多。我想承擔起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為大家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
宋雪致沉默片刻,問道:「你來峨眉是楊惟儼的意思麼?」
「他瘋了,」楊恆低聲道:「如今的滅照宮暫由我代為執掌。就在今早,我已和雲岩宗、神會宗和雪峰派達成和解協議,並且勒石立約,即便楊惟儼哪一天清醒過來,也不能輕易推翻。」
宋雪致難以置信地看著楊恆,訥訥道:「你和三大派和解了?」
楊恆開心地笑著,答道:「是啊,從今往後我就能多睡幾個安穩覺了。」
宋雪致剎那間明白了愛子的心意。她知道楊恆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調和正魔兩道之間的恩怨仇殺,亦是在代自己贖罪。
她的眸中閃現出了淚光,輕聲道:「阿恆,苦了你。」
楊恆滿不在乎地搖搖頭道:「哪有的事?如今當了副宮主,又威風又好玩兒,我正後悔幹嘛早兩年沒回東崑崙呢。」
宋雪致莞爾一笑,輕撫愛子瘦削的面頰,說道:「這樣我和南泰都能放心了。阿恆,謝謝你為娘親所做的一切。」
楊恆微微笑著道:「媽,我可是您的兒子。再說,爹爹若在天上看見了,也一定會喜歡。」
宋雪致悠悠抬眼,輕輕道:「是的,南泰一定會喜歡──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