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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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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48:01
第三部 第三集 鳳凰傳奇 第七章 絕境

  再說匡柏靈攜著厲夫人一路奔逃,耳中聽到鳳畹苑方向風吼雲卷的隆隆轟鳴,早已經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她渾渾噩噩也不知是如何跟著厲夫人來到了停泊流雲飛舟的“不老洞”前。

  這不老洞位於鳳凰島後山,距離鳳畹苑約莫十五六裏遠。洞口有法術禁制保護,外人看去只見一條條紫紅色的古藤從崖上垂落,猶若一道巨大的簾幕煞是漂亮,卻哪里能想到在它背後卻另藏玄機?

  在厲夫人開啟洞口禁制的時候,匡柏靈終於忍不住回首眺望鳳首崖頂。但見金華沖霄,紫氣騰天,想見楊恆和吳道祖的決戰已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

  然而她抱著厲青原站在這裏,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替楊恆默默向上蒼求告。她的雙手不自覺地緊了又緊,指甲深深掐入厲青原的肉裏。好在昏睡中的厲青原並未感覺到絲毫的疼痛,肌膚上的紫青色光霜變得越來越濃。

  “叮──”一記悠長的鳴響打斷了匡柏靈的思緒,厲夫人已成功開啟了不老洞外的禁制。紫紅色的古藤似靈蛇般迅速向上收縮,露出了一個幽深的洞口。

  “快進來!”厲夫人抱著丈夫的遺體走進洞口,就見一艘流雲飛舟靜靜地停泊在石洞裏,遍體熠熠閃爍著柔和光輝。

  “轟──”極遠處又傳來一記轟向,匡柏靈明顯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瑟瑟震顫,連堪稱龐然大物的流雲飛舟也發出了輕微的搖晃。

  “楊大哥!”她悚然凝望,絢爛的光瀾卷裹著滾滾煙霧在鳳首崖上空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雲,翻騰呼嘯久久不散。她的眼睛不由自主閉了起來,情知此刻的楊恆已然凶多吉少。

  不意洞中響起厲夫人的低聲驚呼,匡柏靈凜然望去,芳心亦是劇震。

  不知何時在流雲飛舟的甲板之上,亭亭玉立著一位綠衣少女,懷抱古琴正用冰冷的眼神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和厲夫人。

  “丁師姐!”匡柏靈不由得失聲叫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丁綠華佇立舟上,全神戒備地盯著厲夫人,回答道:“匡師妹,我也正想問你這句話。這位夫人是誰,你為何要帶她來不老洞?”

  原來島上傳出驚變後,丁綠華猜知是有外敵入侵。她見師父布下鳳舞九天陣,封鎖了出島路徑,便想到停泊在不老洞中的流雲飛舟。於是急忙奔來後山,守在船上,以防有外敵盜舟。不曾想洞口的禁制打開,進來的不是什麼外敵,而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門小師妹匡柏靈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婦人。

  匡柏靈心知吳道祖一旦除去楊恆的羈絆,隨時都可能追殺到不老洞來,急道:“師姐,這事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您快讓我們登船,咱們一起離開鳳凰島!”

  丁綠華不禁猜忌更深一層,微含怒意道:“小師妹,你想背叛師父逃離鳳凰島?”

  匡柏靈情急下脫口叫道:“不是我要撇下師父,是師父要殺我!”

  丁綠華愣了愣,語氣稍轉和緩道:“好端端的師父為何要殺你?”

  厲夫人心急如焚,騰身往流雲飛舟上躍落道:“丁師妹,你讓我們上船再說!”

  丁綠華喝道:“不成,沒有師父的手諭,誰也不准擅自駕駛流雲飛舟!”懷中古琴化作劍使往厲夫人的眉心點去。

  厲夫人將丈夫遺體交左手環抱,右袖裏倏地激射出一條青色緞帶,在空中旋舞出九道圈環套向古琴。

  丁綠華驚疑叫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古琴變招,往緞帶上橫掃而去。

  厲夫人一邊手揮緞帶拒敵,一邊答道:“我叫廖玎芝,和你一樣也是出自畫聖吳道祖的門下,懷中所抱的便是拙夫樓蘭劍派掌門人厲問鼎。丁師妹,時間緊迫師父隨時可能追來,屆時咱們誰都活不了!”

  丁綠華越聽越是吃驚──若說厲夫人沒有說謊,為何從來沒聽師父說起過自己還曾經有過這樣一位同門師姐?若說厲夫人所言子虛烏有,那她所使的招式又分明是本門絕學,而且比自己來得更老道熟練!

  她的心裏隱隱升起一絲恐懼,呵斥道:“胡說八道,師父怎麼可能要殺我?”

  匡柏靈叫道:“那是因為我和廖師姐看到了許多不該看到的秘密,足以令吳道祖名聲掃地遺臭萬年。他若見你和我們在一起,也一定會心中起疑殺你滅口。”

  她眼瞧厲夫人久攻不下無法搶上飛舟,掣出洞簫道:“丁師姐,你難道還信不過我麼?”提氣騰身欺近戰團,卻遲遲不願與厲夫人聯手夾攻。

  丁綠華怒道:“你信口雌黃污蔑師父,教我如何信你?”

  厲夫人淒婉一笑,猛地收招道:“你不信?好,我來告訴你……”

  她一五一十將自己在地下花園中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只隱去厲青原的身世隱私。丁綠華的臉色漸漸發白,突然叫道:“不要說了,我不信,我不信!”

  厲夫人戚然道:“既然你不願相信,那就告訴我:在你之前的那些師姐去了哪里?”

  丁綠華呆了呆,剛想開口辯解,猛感腰際一麻已被厲夫人偷襲成功,渾身發軟倒在了甲板,叫道:“你使詐!”

  厲夫人搖搖頭道:“丁師妹,對不起。我也是情非得已。”抱著丈夫遺體走入船艙。

  需知她和匡柏靈不同,畢竟當過三十餘年的樓蘭劍派掌門夫人,雖生性恬淡但耳聞目染之下,卻也不乏雷霆手段。否則當日也不會為了保護兒子投毒石頌霜,後又殺林拒鼎滅口。

  匡柏靈方寸已亂,忙將厲青原抱入船艙,又回到甲板上來扶丁綠華。

  丁綠華驚怒交集道:“小師妹,你勾結妖人背叛師門,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匡柏靈低下頭正迎上丁綠華憤怒之極的目光,她心下一陣難受,低泣道:“師姐,你誤會我了。總有一天,相信你會感激我……”

  丁綠華沒想到匡柏靈會哭,一愣神的工夫船體震動向上抬升,厲夫人已發動了流雲飛舟。再過不久,她們三人便能和厲青原父子一同逃離鳳凰島了。當然前提是不會被吳道祖追上攔截。

  ◇◇◇◇

  “呼──”楊恆橫身擋在蝶幽兒背後,薩班若真氣三流合一彙聚成浩蕩洪流從掌心湧出。海水受掌力一催,如怒龍般旋轉翻卷起來,轟向迫來的吳道祖。

  他的神息在方才一戰中幾乎告罄,所幸丹田真氣尚算充沛,這一擊可謂運出了全身功力,卻也只求能將吳道祖阻上一阻。

  哪知吳道祖的右手凝成錐狀像楔子般切入急旋的掌風中,將怒龍般的狂濤一分為二,身形毫不停滯地穿行而過,倏然已到楊恆近前。

  楊恆臨危不亂,五指往裏一收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靈臺上清晰映射出吳道祖右手錐式在水中滑行的軌跡,旋即近乎本能地計算出自己出手的角度與火候,振腕揮劍斬向吳道祖右腕脈門。

  可就在楊恆出手的同時,吳道祖招式已變,五指迸立如刀化錐為掌擊斬在阿耨多羅劍上,仿佛早已將楊恆的每一步應招都算到了精確不差分毫的地步。

  楊恆但覺一股摧枯拉朽的冰冷起勁破體而入,非但整條右臂沒了知覺,連帶全身經脈都劇痛欲裂。若非阿耨多羅劍先一步化解去吳道祖的大半掌勁,只這一招自己就得送掉半條小命。

  “嘩──”他的眼前一黑,又是一亮。蝶幽兒藏身楊恆背後,發出一記斬天裂劈向吳道祖,纖手攬住他的虎腰嬌叱道:“好了,咱們走!”施動神息秘術攜起楊恆如一溜水線順著劈開的冰山縫隙往上方攢射而去。

  她根本不需去看斬天裂轟向吳道祖的結果,靈台已能清楚感應到自己祭起的光劍在對方無堅不摧的拳勁下碎裂成縷,心中反鬆口氣道:“還好,他只剩六成功力。”

  但即使是半個多的吳道祖,也絕非她目下可敵。所以最明智的選擇,仍是逃跑。

  “嘩啦啦──”楊恆和蝶幽兒隨著沖天飆射的水柱射出海面。楊恆的眼前一亮,浩瀚壯觀的雲海登時撲面而來。

  紅的雲、紫的雲、白的雲、黃的雲……千姿百態五彩繽紛,飄浮徜徉在天地間,就像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山巒,從眼前一直延伸向無邊無際的視線盡頭。

  “這是吳道祖自創的雲海秘境,”蝶幽兒直到這時才爭得了一點兒時間向楊恆解釋道:“可惜沒能找到太昊鼓,不然至少咱們也能全身而退。”

  “太昊鼓?”楊恆心頭微動,記起五年前排教攻打祝融峰,正是奉了楊惟儼之命要在暗中搶奪太昊鼓。不料等蘇醒羽等人攻入春秋閣中,方才知曉太昊鼓早在十多年前即已失竊。未曾想竟會被吳道祖收藏於自創的雲海秘境之中。

  他也無暇去問蝶幽兒是從哪兒得來的情報,身後傳來吳道祖亢奮的嘯音道:“小丫頭,虧你能找到這兒來!”

  “老東西!”蝶幽兒的眸中露出一絲厭惡和仇恨,奇魔花反手一揚又祭出漫天蝶戀花,組成一道厚逾三丈的屏障往吳道祖身前迫近。她的身形毫不遲疑猛往左轉,借著蝶戀花的掩護阻斷了吳道祖的視線和神息鎖定,縱身投入一團火紅雲霞裏。

  吳道祖張開雙手如同撕扯窗戶紙般將蝶戀花鑄成的屏障在彈指間扯碎,目光一掃雲海茫茫卻已不見了楊恆和蝶幽兒的蹤影。

  他孤零零地懸停在雲空裏,一面調勻內息一面輕撫頜下三綹長須,唇角溢出一絲徹骨森寒的笑意,低聲自語道:“和我捉迷藏麼?連這小丫頭也來湊熱鬧,事情可越來越有意思了──”鼻子裏驀地一哼,從體內迸射出千萬縷淡紫色的神息,向著四面八方的雲海深處迅速延伸、搜尋著楊恆與蝶幽兒的蹤跡。

  “楊大哥,你把解藥送給厲青原了?”在距離吳道祖三十餘裏外的火紅雲團裏,蝶幽兒停頓身形,微微嬌喘道:“你該知道了,這老東西就是天師,司徒奇哲和褚惜衣不過是他的兩大傀儡分身。我始終不願告訴你,一是擔心你的安危,再則也怕你不肯相信。”

  楊恆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蝶幽兒的苦衷。他舉目四望,就見雲團內部都是如絲如縷的雲氣組成,蘊藏著無比充沛的天地靈氣,於自己的神息恢復大有裨益──問題是自己能夠在這裏藏多久?

  “不用小半盞茶的工夫吳道祖的‘羅天神識’就會搜索到這裏,”蝶幽兒似乎看破了楊恆心中所想,回答道:“幸好你沒事,不然我會內疚終身。”

  說這話時,她的明眸裏閃現出一抹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是這次不再加以掩飾隱藏,大膽地將它呈現在楊恆的面前。

  楊恆怔了怔,避開蝶幽兒的目光,微笑道:“要不是我,吳道祖也不會發現你。希望稍後你能順利逃出鳳凰島,否則我也會內疚終身。”

  蝶幽兒聽出楊恆的弦外之音,搖頭道:“咱們一起走。我知道有一條秘徑能從這兒直通島外的鳳舞九天陣。等你稍緩過一口氣,咱們設法引開老東西的注意力,就能趁機闖陣突圍。”

  楊恆努力吸納著四周充盈的靈氣,將它們在體內迅速煉化成神息,卻知吳道祖此際也必定在做著同樣的補充。

  “要是這樣,很可能咱們誰都走不了。”他抖了抖漸漸恢復知覺的右臂,沉靜道:“給我半個時辰,我就有把握再拖延住吳道祖至少兩柱香的工夫。”

  還有一句話楊恆沒有說出口,他相信不必說蝶幽兒也會明白──相比起自己,她才是吳道祖的真正剋星。而她所缺的,只是時間。

  蝶幽兒默默地看著楊恆,良久未語。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有一泓水光在漾動。

  忽然,她皺了皺嬌俏的瓊鼻清叱道:“討厭!”不由分說抓起楊恆胳膊,晃動嬌軀往雲團深處飛掠。兩人的身影剛剛消失,一縷若有若無的淡紫色絲線便從另一面穿透雲氣舒卷了進來。

  如此躲躲藏藏將近半個時辰,蝶幽兒帶著楊恆一連換過了七個藏身之處。往往兩人在一個地方停留不到小半刻,吳道祖的羅天神識就會接踵而至,逼得他們不得不立刻轉移,去尋找下一個落腳點。

  而最短的一次,楊恆剛剛停下來做了一次吐納,就被蝶幽兒拽住胳膊繼續逃亡。

  就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楊恆還是將神息恢復到了三成左右。他壓根就不去理會吳道祖遍佈雲海秘境的羅天神識,將與這老魔周旋的差使完全交給了蝶幽兒。

  令楊恆驚訝的是,蝶幽兒對吳道祖的瞭解之深遠遠超乎自己的相像。在這場生死逃亡的賭局裏,她更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知己知彼的贏家。

  她不僅能敏銳猜測到每一處吳道祖可能暫時疏忽而過的藏身死角,更能在不停的移動中精准地度算出逃亡路線,恰到好處地避開如蜘蛛網般密佈開來的羅天神識搜索,使得吳道祖對兩人的追擊一次次落空。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蝶幽兒亦變得愈來愈吃力。這便似一場賭博──桌面上擺放著若干張花色朝下的牌,吳道祖需要做的僅僅是將它們一張接一張地翻開。無論蝶幽兒如何洞徹對手的心理,不斷變幻它的位置,隨著牌面不斷地亮出,吳道祖遲早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張牌。

  就像現在,蝶幽兒已能感覺到千百道羅天神識正朝著自己和楊恆藏身的區域四周不斷收縮,顯然經過半個時辰的搜索,吳道祖已大致確定了他們的位置。接下來他要做的事便是竭澤而漁,一點一點利用羅天神識蠶食兩人躲藏的空間。

  看到蝶幽兒鼻尖滲出的細小汗珠,楊恆一陣感動道:“幽兒,你已幹得很出色了。再往下就是我的事。惟一抱歉的是,我沒能完成承諾,幫你收齊三大魔靈。”

  蝶幽兒拉著楊恆不停向右上方的一片黃色雲團裏移轉,口中道:“你想賴賬麼?”

  話音未落,上空的黃色雲層裏湧現出一張縱橫交錯的紫色絲網,如穹頂般覆蓋住數百丈的方圓,使得蝶、楊二人避無可避,除非趕快撤身下沉,否則兩人的蹤跡迅即就會暴露在吳道祖的羅天神識之下。

  楊恆心頭一凜,凝目望去只見東南西北乃至腳下方向,也均都有羅天神識幻化的紫色光絲包圍過來,直如一張天羅地網令得他們無處藏身。

  蝶幽兒唇間吐出一記清叱,眉心遽然亮起刺目的銀白心芒,從中幻動出兩道如真似幻的光影,形象酷似她與楊恆,朝向上空的紫色絲網激射而去。

  “呼──”兩道光影不分先後撞破絲網,沒入黃雲深處。破散的淡紫色絲光劇烈波動,迅速彙聚成一束渾圓紫光追著楊恆和蝶幽兒的光影替身破入雲團。

  四周的羅天神識同時受到感應,齊齊往黃雲深處調轉彙聚,只留下少量紫色絲光在附近遊蕩監視。

  “走!”蝶幽兒偕著楊恆調轉方向,從羅天神識的縫隙間側身掠過,向西疾飛。

  “至多半盞茶的時間,吳道祖就會發現那兩道光影是我的障眼法。”蝶幽兒一邊凝神遙控光影趨避羅天神識的追攝,一邊全速向西行進道:“咱們必須在此之前趕到鳳舞九天陣的入口,不然定會讓這老東西堵個正著!”

  楊恆沒有應聲,無需蝶幽兒提醒,他也一樣知道這是一場間不容髮的生死逃亡大戰。吳道祖占盡了天時地利,又擁有匪夷所思的強橫實力做後盾,他和蝶幽兒能夠活著離開的幾率或許還不到一成。

  身周的雲霧被兩人身形帶起的強勁氣流紛紛撕裂渙散,然後遠遠飛逝成為歷史。

  蝶幽兒和楊恆卻還不想這麼快就成為鳳凰島的歷史,他們雙手相牽比翼飛馳,在漫無邊際的雲海裏奔跑、奔跑……

  驀然前方白色雲團裏迸射出一蓬刺眼的藍色強光,楊恆神智微一恍惚,身不由己地橫飛而出,卻仍緊緊抓住蝶幽兒的纖手不放,依稀聽到她欣喜地低呼道:“楊大哥,咱們沖出雲海秘境啦!”

  楊恆凝定身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廣闊無垠的湛藍天宇,身後白雲飄飄應是雲海秘境在島外的秘密入口,只是他絕無興趣再闖一回。

  高遠的天空下,五光十色的流光波瀾起伏,每一條都龐大的驚人。站在它們的面前,楊恆和蝶幽兒就似兩顆微不足道的沙粒,隨時都會被沒頂的洪濤吞沒卷走。

  這時蝶幽兒也在打量四周情景,口中念念有詞推演著鳳舞九天的陣勢變化。在她的腦海裏,烙印著傳承了千百年的先祖記憶與經驗,對於奇門遁甲之術的認識,較之尋常仙林人物不知高出了多少。

  饒是如此,她的眉頭亦是逐漸蹙緊,左手纖指的掐算動作變得越來越慢,猛地一咬貝齒道:“楊大哥,要是我領錯了路,你可別怪我。”

  楊恆從容微笑道:“能夠逃到這裏,對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幽兒,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天塌下來也不過是那麼回事。”

  蝶幽兒甜甜一笑,牽著楊恆的小手緊了緊,道:“但願你不會遺憾,此刻在你身邊的不是石姑娘,而是我!”楊恆一愣神間,身形已被她拉起往東南方禦風疾行。

  誰知兩人飛出不到二十丈遠,左側的虛空光流迸綻,露出一道長約十丈寬過五丈的綺麗洞淵,宛若撐開的魔神之眼飆射出一道鋪天蓋地的綠色光飆。

  蝶幽兒催動奇魔花,在兩人身前築起一面銀白色的厚重光盾。“轟”地巨響,竟被綠色光飆撞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眼瞧光飆排山倒海般襲到身前,楊恆心知蝶幽兒不擅近戰,橫身揮出阿耨多羅劍。

  “啵!”阿耨多羅劍不負所望破入光飆,卻無法令其來勢稍緩。

  千鈞一髮之際,楊恆沉聲大喝,阿耨多羅劍光芒暴漲,分化出數道光刃。這些光刃飛速伸展,並次第衍生出新的分支,轉瞬佈滿光飆內部。

  “砰!”在即將轟中楊恆的刹那,光飆轟然碎裂,化作數以千計的亮麗光刃四處迸射。楊恆全身運起鐵衣神訣巋然不動,護住身後的蝶幽兒,身上的衣衫嗤啦啦不停撕裂,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口。

  不等他緩過氣來,四周的空間扭曲碎散,像一塊塊拼圖般在虛空中遊移翻飛,開始重新組合。突聽蝶幽兒在背後一聲驚呼,嬌軀被一股不可抗拒的無形力量拉扯著向左後方的一塊破碎虛空裏疾飛,轉瞬兩人間已被拉開十多丈遠。

  “幽兒!”楊恆無暇思索,阿耨多羅劍化作一條光鞭追日逐月,堪堪卷住蝶幽兒的腳踝。隨即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從劍上傳來,楊恆和蝶幽兒一前一後被捲進了那片深不可測的詭異空間裏。

  一陣浮光掠影過後,楊恆駭然發現四周的虛空就如同碎裂成無數塊的鏡片,每一塊鏡片裏都映射出蝶幽兒殊死苦戰的身影。在她的對面吳道祖的雙手十指源源不絕激射出一條條紫色光縷,如春蠶作繭不停纏繞上蝶幽兒的嬌軀。

  只是面對多到無法計數的虛空鏡片,楊恆又如何分得清那些是幻象,哪個是真身?他的目光垂落在那條聯繫著自己和蝶幽兒的阿耨多羅光鞭之上,驀地有所決斷,左手掐起劍訣咽下一口口沖到嗓子眼裏的熱血,清聲龍吟身劍合一,化作馳騁九天的驚雷光電,一往無前地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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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巔峰決


  「轟──」流雲飛舟發出了幾下輕微的震顫,駛出鳳舞九天陣,向著遙遠的西方海岸駕雲乘風穩穩進發。

  船艙裡厲夫人緊揪的心終於能稍稍鬆弛些許,握著厲青原的手掌裡卻滿是冷汗。

  她終於救活了兒子,卻失去了丈夫。在這一得一失的背後,更是像經歷了一場漫長而無止境的噩夢。

  現在她只想忘記這一切,趕緊和兒子一起逃,遠遠地逃離這夢魘之島。

  忽然她感覺到厲青原的手輕輕地動了動,思緒不由得立即回到了現實裡。

  在艙定照明的一顆鵝黃色明珠映射下,厲青原肌膚上的紫青色霜光正徐徐消退。他的眼睛顫了顫,吃力地睜了開來。

  「青原──」厲夫人緊握著愛子的手情不自禁地喜極而泣,在一瞬間又覺得只為這一刻,自己哪怕付出所有都已值得。

  「娘,這是什麼地方,船上?」厲青原茫然打量著母親身後的船艙,對業已沉睡了三年多的他來說,的確有太多事情顯得是那樣的陌生而難解。

  「是的,我們在船上,正要回家去。」厲夫人將愛子的手緊貼在自己滿是淚水的臉上,回答道:「你什麼都別多想,好好休息。」

  厲青原緩緩閉起雙眼,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其實在這不知是多麼漫長的歲月裡,自己已想了很多,而絕非是她想像中的那種渾然無覺的情形。

  很快他回憶起自己中毒昏迷前的情景,立時睜開眼急切地環顧四周,卻並未看見石頌霜的身影。按捺下心底裡的失落,他問道:「是爹爹配製出了解藥?」

  厲夫人強顏一笑道:「你怎麼不聽娘親的話,莫要胡思亂想,好生閉目養神。」

  忽聽角落裡丁綠華冷笑道:「厲夫人,你怎麼不告訴令郎,他父親就安安穩穩地睡在隔壁艙裡?而你和匡師妹是綁架了我,劫持著流雲飛舟正逃離鳳凰島?」

  聞聽此言,厲夫人最後悔的莫過於早先沒封上丁綠華的嘴巴,讓她發不出聲音來。此刻再想起,卻已遲了。

  果然厲青原怔了下,問道:「娘親,這是怎麼回事?」

  厲夫人狠狠瞪了眼丁綠華,左思右想厲問鼎的死訊終究是要讓兒子知道,把心一橫道:「青原,你爹爹不久前去世了!」

  厲青原的星目中有縷寒電一閃而逝,他默默無語地坐起身,卻又皺了皺眉。畢竟身體三年多沒動彈過,許多機能尚需時日恢復。

  深吸一口氣後他的雙手在床榻上用力一撐,雙腳站到了地上,步履踉蹌地往隔壁船艙行去。厲夫人的嘴唇動了動,跟在兒子身後出了艙門。

  來到停放厲問鼎遺體的小室裡,厲青原掀開了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整個人僵立在那裡久久不動。

  厲夫人站在愛子的身後,心糾結成了一團。恍惚中就聽厲青原低低問道:「是誰?」

  厲夫人心弦劇顫,胸口似壓著塊大石讓她透不過起,更說不出話。

  面對愛子的問詢,「吳道祖」這三個字在喉嚨裡打了無數個轉兒到底還是失聲了。

  是的,她怕。她怕兒子為報「父仇」以卵擊石;她更怕父子相殘,血濺五步!

  可應該告訴愛子真相麼,他接受得了嗎?忽然之間,厲夫人意識到也許此刻就讓兒子甦醒過來,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那邊艙裡丁綠華雖說經脈受制,耳目卻不失聰慧,聽厲夫人默不作聲,頓時計上心來,揚聲道:「厲公子,我告訴你──殺死令尊的便是家師!」

  厲夫人大吃一驚,衝口而出道:「丁師妹,你胡說!」

  厲青原俊挺的身軀微微一震,回轉過臉來望向厲夫人道:「是真的?」

  厲夫人被兒子澄淨如水的目光一迫,那個「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來。

  厲青原卻已然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將白布重新替父親蓋上,問道:「是誰在操縱流雲飛舟,請掉頭回返鳳凰島。」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清晰無比地傳進了前艙正在駕駛流雲飛舟的匡柏靈耳中。

  匡柏靈握在舵盤上的手不由開始遲疑,問道:「廖師姐?」

  「不,不能回頭!」厲夫人一省,心慌意亂道:「青原,我不能讓你回去送死!」

  厲青原沒有回答,伸手摸了摸背後形影不離的槍囊,邁步走向甲板方向。

  他根本沒有興趣去追問吳道祖殺害父親的原因──他只要血債血償,便已足夠。

  也許三年前挑戰畫聖吳道祖對他而言,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現在,厲青原卻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厲夫人不信,因為她親眼看見了丈夫是如何死在了吳道祖的拳下。

  她從後抱住厲青原的腰,悲呼道:「求求你青原,不要去!你知不知道,你的這條命是問鼎和楊恆楊公子用兩條性命換來的……」

  話剛說完,厲夫人立時醒覺到自己六神無主之下又一次失言了。

  「楊恆?」厲青原本已鬆軟下來的肌肉一下繃緊,「他也在鳳凰島上?」

  「是的,」匡柏靈憂傷的聲音從前艙飄來,「楊大哥為了給你遞送活死人丹的解藥,萬里迢迢趕來鳳凰島。後來又為掩護我們脫身,冒死引開吳道祖。都快過去一個時辰了……只怕楊大哥已經、已經──」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楊恆救了我?」厲青原呆住了,一道道滔天巨浪拍擊在他的心頭,一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終捏攥成拳再不松開。

  ◇◇◇◇

  「轟!」天若有情訣勢不可擋地狠狠撞擊在吳道祖指尖吐出的紫色光絲上,終於將其一舉斬斷,劍氣光瀾將虛空映得一片金黃蒼涼,鋒芒直指畫聖眉心。

  「天若有情訣?」不知為何,吳道祖的眼眸深處陡然迸射出一縷深惡痛絕的寒芒,雙手虛畫出四十九周天太極圖譜,如山如海壓向楊恆。

  破、破、破!楊恆一氣呵成,阿耨多羅劍勢如破竹刺穿二十一道太極圖,已遞進到吳道祖身前三丈。他的心頭無憂無懼,更將生死拋卻到九霄雲外,甚而也不在乎這一劍究竟會刺向何處。

  吳道祖不驚反喜,他多少年來終於又一次體會到了生死邊緣的刺激感覺。儘管這感覺來得是那麼的微乎其微,卻已足夠令他的神經繃緊,忘乎所以地投入一次。

  「嗡──」在挑破第三十三道太極圖後,阿耨多羅劍戛然而止,劍刃凝滯在虛空裡激越顫鳴,劍華吞吐宛若銀蛇亂舞。

  「哼!」楊恆的口鼻中鮮血狂湧,苦苦抵擋著從太極圖譜上磅礴湧來的絕強神息,身子如墜銅爐,似乎連帶血肉魂魄都在慢慢融化。

  然而他的眼神依舊清澈寧靜,左手的劍訣遽然變幻,突起揚聲道:「咄!」

  海闊天空,又是海闊天空──五百對金碧輝煌的佛印從身後的虛空裡跌宕奔湧而出,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情懷,前僕後繼撞向剩餘的十六道太極圖。

  「轟轟轟──」伴隨著一排排佛印的粉身碎骨,吳道祖身前的太極圖亦在剎那間土崩瓦解,終於露出肋下一線破綻。

  「噗!」阿耨多羅劍長驅直入,破開吳道祖近乎金剛不壞的護體真罡,入肉三分。

  「呃──」吳道祖的唇中發出一記悠長呻吟,體內紫光怒綻,瞬即吞沒了阿耨多羅劍的光影。

  在他痛苦而享受的呻吟聲中,楊恆的身軀重重拋飛,衣衫碎裂遍體鱗傷,手中的阿耨多羅劍也已變得扭曲黯淡。

  但他的嘴角尤含微笑,那是一種超脫生死無懼無畏的笑意。只是遺憾留給自己的時間太少,僅夠恢復到三成半的神息,僅夠他施展一次海闊天空。如果能再多一點,讓他有能力祭起雙泯月輪,或許能令吳道祖品嚐到真正的痛徹肺腑的感覺。

  正在兩人身影乍分之際,一道絢麗奪目的銀芒如劈裂長天的電劍從蝶幽兒的眉心迸射而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暴漲擴展,眨眼間便化作直徑超過十丈的光罩,滌盪開滿空亂舞的劍氣光瀾,轟向了吳道祖。

  「軒轅神光?」吳道祖肋下的傷口迅速癒合,未留下一絲疤痕,原本瀟灑儒雅的面容在強光映照下變得慘白猙厲,左手向上虛指道:「疾!」

  「嗖──」東南方的虛空應聲破裂,從黑黔黔的縫隙後赫然飛掠來一團赤紅光束,落在吳道祖的身前,卻是一面高約三尺直徑超過一尺的紅色神鼓。

  「咚!」吳道祖揮動右拳重重錘擊在鼓面上,發出一記石破天驚的轟響。隨著鼓聲,一道殷紅光環從鼓面上擴散開來,正撞在轟落的軒轅神光上。

  殷紅光環震顫變形,斷裂成數段,迅即消融在幕天席地的銀色光海裡。

  「咚、咚、咚咚!」吳道祖對此毫不在意,忘情地用雙拳不停錘擊鼓面,激盪出層層疊疊的殷紅光環,像一張張撐開的大傘,湧入銀瀾中。

  他的身軀已完全被軒轅神光籠罩,身上的白衣千瘡百孔「哧哧」冒起紫煙,臉龐痛楚的扭曲,從口鼻眼耳中汩汩流淌出殷紅血絲,在本是晶瑩如玉的面頰上滑出一縷縷觸目驚心的紅色印痕。

  「丫頭,你聽!」他一面擊鼓一面喊道:「這就是你要找的太昊鼓!多動聽的鼓聲……你喜不喜歡?」

  鼓聲愈來愈疾,如雨點般轟擊在蝶幽兒和楊恆的耳朵裡。一道道殷紅光環似飛蛾投火,不斷融化在軒轅神光中,卻也漸漸擴展開三丈方圓的空間。

  軒轅神光已無法直接照射到吳道祖的身上,他的肌膚亦停止了冒煙,但七竅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斑斑駁駁染紅了鼓面。

  蝶幽兒面寒如霜,目光怨毒而懊喪,低斥道:「怪物!」

  慢慢地,銀白色的軒轅神光裡泛起一縷縷淡紅色的絲光,顯是太昊鼓的聲罡轉守為攻正逐漸入侵進來。

  這時候便輪到蝶幽兒的口鼻中滲出絲絲血水,雪白無暇的肌膚上隱隱泛起紊亂波動的銀色光暈,預示著神息已被催壓到極致,隨時會有迸裂的危險。

  楊恆的身軀漂浮在虛空裡,每一記鼓聲響起,都震得他氣血翻騰金星亂舞,好像骨骸內臟亦要被它敲碎了似的。明明心裡清楚蝶幽兒獨木難支,但手上已使不出一點兒勁來,頭疼欲裂地只想昏睡過去。

  ──一旦睡過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醒來。

  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感覺思緒已開始僵硬,天在碎,地在崩……

  也許是被色彩斑斕的強光晃了眼,他恍恍惚惚看到從那片破裂崩潰的虛空中,又飄來了一蓬五彩華光,正朝著這裡急速墜落。

  楊恆努力睜大眼睛,終於看清楚那五彩華光竟是一頭金翅大鵬所幻,不覺精神一振喃喃自語道:「來了,還是來了──」

  鼓聲放緩,吳道祖抬眼望向上空,臉上的神情也隨之一點一滴地發生了變化,當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騎坐在迦樓羅鳥上的青衣老者身影時,忽而露出一絲奇異之色,猛地運勁揮拳砰然擊打在鼓面上。

  「轟!」殷紅光環如花爆綻,將軒轅神光炸得寸寸碎裂。

  蝶幽兒嚶嚀飛跌,不偏不倚落到楊恆身邊,蒼白的俏臉上泛起一抹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哀的笑意,喘息道:「傻哥哥,我們到底還是死在了一起。」

  楊恆用僅存的氣力將頭轉向她,微笑道:「你沒見是誰到了麼?」

  蝶幽兒怔了怔,耳畔聽見一聲清亮的神鳥啼鳴,一頭通體燃燒著五彩光焰的金翅大鵬承載著劍聖石鳳陽從天而降。

  吳道祖已停止擊鼓,他全不理會肌膚上一道道正在彌合的裂口,抱拳向石鳳陽遙遙一禮道:「石兄別來無恙,不知是哪陣風將你吹來了東海?」

  石鳳陽抱拳還禮道:「吳兄,久違了。」座下迦樓羅鳥俯衝下來,接住楊恆和蝶幽兒,皺了皺眉道:「你怎將他們傷得這麼重?」取出秘製的療傷丹丸分喂入楊、蝶二人的口中,接著運指如風連點楊恆胸前七處大穴,助他運功療傷。

  吳道祖任由石鳳陽救治楊恆和蝶幽兒,也不阻攔,呵呵笑道:「石兄有所不知,這兩個娃兒也不知是受誰指使,莫名其妙跑來島上胡作非為,四處搗亂,小弟忍無可忍這才出手懲戒。」

  楊恆聽吳道祖若無其事地與石鳳陽談笑風生,就似石老夫人墳冢被掘遺體被盜的事和他毫不相干一般,不由泛起一陣噁心,說道:「石老爺子,吳道祖便是銀面人的真正幕後首領,老夫人的遺體就被他藏在鳳凰島的地下花園中!」

  石鳳陽怔了怔,雙目緩緩凝合注視吳道祖,語氣平緩道:「吳兄,是這樣麼?」

  隨著石鳳陽的話音落下,空氣變得凝固,四週一片死寂無聲,只有五光十色的流光在虛空中無序的飄蕩,照得吳道祖的臉龐忽明忽暗。

  突然之間吳道祖爆發出一陣肆意的狂笑,石鳳陽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不錯。」笑聲漸漸停歇,吳道祖神情坦然地承認道:「就在尊夫人仙逝後的第三天夜裡,我就將她帶回了鳳凰島。」

  石鳳陽落寞的眼眸裡徐徐湧現一絲怒意,令得吳道祖的心神不自禁地一寒。

  但他很快又變得不以為意,從容自若地對視石鳳陽道:「石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又有多羨慕你?」

  石鳳陽眼眸中的怒意緩緩褪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深深的哀色。

  他終於從楊恆和吳道祖的口中確認了妻子的死訊,一個內心深處暗藏了數十年的期冀就此幻滅。他早就知道妻子的墓穴已被人動過,卻始終沒有重新打開它一探究竟。在他的潛意識中,總覺得小師妹沒有死,只是厭倦了過去的生活,用這樣一種方式離開自己,隱姓埋名去尋找她想要的未來。

  他當然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卻一直不願戳破,藉此陪伴自己渡過漫長餘生。

  如今妻子的確切下落終於水落石出,於是他對人世的最後一絲眷戀亦煙消雲散。

  「感激我?不必。」他搖搖頭,說道:「羨慕我,更不必!」

  「石兄,你不明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吳道祖又像是換了個人,神色惆悵而消沉,低低道:「如果不是你邀小弟前往黃山始信峰的藏經洞中雕刻石像,我就不會認識嫂夫人,更不可能和她朝夕相處了那麼久!」

  他看了眼石鳳陽,詫異地發覺劍聖並未發怒,只是眸中的哀色更濃。

  「在我看來,她是上蒼最完美的傑作──勝過我筆下所有的丹青塗鴉。奈何羅敷有夫,相見恨晚!」他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道:「石兄,你能娶到嫂夫人,和她雙宿雙飛舉案齊眉,後來還誕下愛女,著實好福氣好造化!」

  楊恆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只覺得此人的心理已扭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石鳳陽的眉宇閃過一抹慟色,沉聲道:「小女是你派人殺的?」

  吳道祖點點頭,回答道:「不止是她,我還閹割了嚴崇山!」

  楊恆聽聞明燈大師和石頌霜、小夜這些年來所受的苦難,皆拜此人所賜,既不齒又痛恨,一字字道:「吳道祖,如果說石老夫人在你眼中是上蒼最完美的傑作。那麼你在我的眼裡,便是老天爺最大的敗筆!」

  沒想到吳道祖聽了這話不僅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來,手撫三綹鬚髯道:「拾人牙慧,全無新意。你們可有人知道我這樣做的真正原因麼?」

  也許是在內心壓抑埋藏得太久,吳道祖滔滔不絕道:「因為正是你們,既愚蠢又無情,害得她鬱鬱寡歡抑鬱而終,才讓人間最完美之作就這樣香消玉殞。你們無從體會她的傷心,還一次次讓她在絕望中痛苦煎熬。你們本沒有資格擁有她,卻仍舊不知珍惜所有!所以你們都要付出代價!」他長長吁了口氣,仰面喃喃低語道:「璇逸,你看見了麼?我為你做到了,我懲罰了他們,你開心嗎?」

  「嚓!」石鳳陽手起掌落,削下半截衣袂握在手中,緩緩地舉到面前。衣袂在掌心柔力的催動下簌簌碎落,化作滿天青蝶隨風而逝。

  「割袍斷義?」吳道祖目光追逐飛遠的衣袂碎片,不以為然地問道:「石兄,你這就打算向小弟出手?多年未見,我真想和你好好聊聊。」

  石鳳陽飄身離了坐騎,往前走了三步,回答道:「你我無話可說。」

  吳道祖頗似惋惜地搖頭道:「石兄,我最不忍殺的就是你──你我同病相憐啊!」

  「石老爺子不快樂,不過是隱居始信峰寄情山水。」楊恆插話道:「你不開心,卻要全天下的人陪著你一塊兒難受。這算什麼同病相憐?」

  吳道祖愣了下,嘿然道:「說得也對,我就是想讓全天下人陪著自己一塊兒不開心!」體內紫氣冉冉升騰,在身周形成一束龐大的雲柱,呼呼旋轉衝向天際,越是往上變得越粗,到後來已是遮蔽了半邊虛空。

  「太古碎空斬──」蝶幽兒冷冷譏誚道:「到底是誰拾人牙慧,全無新意?」

  可這時吳道祖卻不再應聲,他的視線須臾不離地緊盯在石鳳陽的身上,臉上露出一種又是訝異又是讚歎的奇怪表情,問道:「石兄,這便是你曾對小弟提及過的『道虛七訣』之一──『抱殘守缺訣』麼?果然了不起。」

  石鳳陽飄立空中,淡然道:「抱殘未必守缺。」左手背在腰後,右手掌心朝上橫懸胸前,五指蜷曲指尖似攏未攏,如一朵含苞欲放的青蓮,冒出淡淡輕煙。

  這輕煙較之吳道祖身周不可一世的紫氣雲柱,便似水滴之於汪洋,渺小得完全不成比例,卻在石鳳陽面前凝聚不散,嫋嫋搖曳。

  吳道祖幾乎感覺到不到石鳳陽的氣勢存在,甚至對方的整個人在自己的視野裡仿似也化作了那幾縷虛無縹緲的輕煙。然而自己釋放的神息,天地游離的精氣,乃至是虛空裡的光和聲音,甫一接近到石鳳陽的身週三丈,便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也吸納作了那縷縷輕煙中的一部分。

  「開始吧!」冗長的對峙陡然結束,吳道祖雙目神光爆亮,雙臂向外揮斬,就似要將這四海八荒盡數蕩掃毀滅在自己的掌下。

  「嗚──」紫色的雲柱霍然膨脹,以吳道祖的身軀為圓心朝四面八方急速擴張。所過之處幽暗的虛空猶如一塊塊碎裂的琉璃塌陷剝落,從裂口後迸射出亮白色的強光,吞噬熔化天地所有。而那虛空碎塊就在白光裡載沉載浮,不停地激撞組合,拼接成新的空間。

  「轟!」依稀一記悶響,雲柱的外延在石鳳陽的身前數丈處驟然一晃,如同迎頭撞在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無形壁壘上,停止了奔湧。

  雲柱不斷轉動,一點一點地向石鳳陽身前壓緊,紫色的煙霧和流光不住向外流逝,被吸納進石鳳陽身周的黑洞裡。

  光陰變得異常緩慢,四下的虛空在太古碎空斬的蹂躪中化作一團詭異的廢墟,而後又飛快地重新凝合。惟獨在石鳳陽身周,包括迦樓羅鳥上的楊恆和蝶幽兒在內兀自安然無恙,彷彿置身在了另一個空間中。

  但這情形亦正在不斷惡化,紫色的雲柱在付出巨大耗損後,終於漸漸逼迫到了石鳳陽和他下方的迦樓羅鳥近前,彼此之間宛若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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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49:00
第九章 天照

  「嗤──」石鳳陽彈指射出指尖上方的第一道輕煙。淡渺的煙線破入雲柱消散開來,化作更細的煙絲向外伸展。厚重雄渾的雲柱如同遭遇到庖丁切割的蠻牛,發出劇烈震晃,「喀喇喇」電光四濺逐漸開裂。

  「嗤、嗤、嗤──」輕微的破空聲中,石鳳陽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次第打開,又將三縷輕煙射入雲柱裡。

  最後,他的麼指一翹將面前僅存的那縷煙線也發了出去。煙線射進雲柱並不化散,而是凝成筆直一束穿透數十丈的空間,直刺吳道祖的眉心。

  吳道祖振聲長嘯一拳擊出,轟然砸在太昊鼓上。數十道扭曲絞擰成一團的殷紅光圈從鼓面上擴散開來,迎面撞上射來的輕煙。

  「轟──」雲柱、光圈、煙線……在震耳欲聾幾乎超越了凡人聽覺承受極限的轟鳴聲中彈指間灰飛煙滅,被虛空裂縫後迸射出的白色強光盡數吞沒。

  楊恆緊緊抓住迦樓羅鳥,緊閉的雙目像火燒一般熾痛,幾乎懷疑自己已被這強光刺瞎。蝶幽兒在身後死死抱住他的腰,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什麼?

  迦樓羅鳥尖聲驚唳,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便似驚濤駭浪裡的一片草葉,掙扎翻騰穿越過一個又一個破裂的虛空碎塊,渾不知身在何方。

  足足一炷香後,強光徐徐隱沒在黑暗中,虛空終於恢復了應有的秩序。

  迦樓羅鳥疲憊地在空中盤旋啼鳴,呼喚尋找自己的主人。

  楊恆昏沉沉伏在鳥背上,直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也被拆散重組過了一遍,耳中嗡嗡轟響炸得頭腦欲裂,兀自無法睜開眼睛。

  恍惚中,他感到一隻冰涼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面頰上,耳畔模模糊糊地傳來蝶幽兒的聲音道:「楊大哥,你感覺如何?」

  楊恆連吞了兩口衝到嘴裡的熱血,苦笑道:「我都覺得自己沒感覺了。」

  蝶幽兒「噗嗤」輕笑,說道:「你還能開玩笑,那我就放心啦。」

  楊恆聽蝶幽兒話音如常呼吸細長均勻,不禁心道:「她攝取了軒轅心後果然修為大進,連傷勢恢復之快都遠勝於我。」

  忽地迦樓羅鳥在空中懸停,發出一聲驚喜的啼鳴。楊恆一喜道:「定是它找到石老爺子了!」勉力凝目望去,石鳳陽靜靜飄立在遠處的虛空裡,儘管一襲青衫早已碎裂得不成模樣,卻依舊不掩飄逸神采。

  迦樓羅鳥振翅飛向石鳳陽,楊恆揚聲喚道:「石老爺子,你還好麼?」

  哪知石鳳陽置若罔聞,一動不動懸在空中好似全神入定了一般。

  楊恆心一驚,待迦樓羅鳥飛到近前,滿心的歡喜頓時蕩然無存,重重吐了口氣道:「好個吳道祖!」

  原來石鳳陽的全身經脈和五臟六腑竟盡皆震裂,全憑出神入化的絕世神功將其強行粘合加以修復,此刻稍受驚擾後果便不堪設想。

  迦樓羅鳥乃通靈神禽,見狀只在石鳳陽身周繞飛,不敢上前打擾。

  蝶幽兒忽然嬌軀一挺,低聲道:「不好,有人來了,多半是吳道祖的手下!」

  只見從遙遠的天際裡一艘流雲飛舟正全速往這裡駛來,顯然已發現了楊恆等人。

  楊恆望著流雲飛舟問道:「幽兒,你還剩幾成功力?」

  蝶幽兒蹙了蹙秀氣的眉毛,嘆道:「打得過得打,打不過也得打。咱們總不能把石老爺子丟在這兒不管。」

  說話間流雲飛舟已然駛近,慢慢減速靠了過來。

  楊恆默默積蓄功力,阿耨多羅劍蓄勢待發,只等艙門一開從裡面走出吳道祖的蝦兵蟹將,就即刻上前堵住出口全力擊殺。

  流雲飛舟在距離眾人十餘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蝶幽兒悄然掣出奇魔花,低聲道:「楊大哥,不能讓他們靠近石老爺子。」

  楊恆點點頭,就見艙門徐徐開啟,從裡面走出了一個紫衣少女。

  「匡姑娘?」楊恆一下怔住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流雲飛舟裡的人竟是匡柏靈。

  「楊大哥!」匡柏靈滿面欣喜之色,縱身飛掠過來道:「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蝶幽兒瞥了眼匡柏靈,低問道:「楊大哥,她是什麼人?」

  沒等楊恆回答,匡柏靈已飛馳到他身前道:「楊大哥,你的傷要不要緊?我和厲公子駕著流雲飛舟正想回島接應你。」

  楊恆笑了笑道:「匡姑娘,你們來的正是時候。」他的視線越過匡柏靈的香肩,已經看到了從船艙裡走出的厲青原。

  ◇◇◇◇

  一刻後流雲飛舟掉頭西去,在鳳舞九天陣中平穩行駛。

  石鳳陽傷勢頗重,眾人在底艙特地辟出一間靜室請他靜心休養。流雲飛舟改由厲夫人操縱,其他人都聚集在上層的兩間船艙裡,或運功療傷或低語交談。

  由於石鳳陽尚未醒轉,故此誰都不曉得吳道祖在這場驚天動地的巔峰對決後到底怎樣了。但以其空前絕後的不世修為,誰也不敢報以樂觀。

  也許在所有人中,厲青原是最不希望吳道祖就此惡貫滿盈的一個。

  他坐在船艙的角落裡安靜地擦拭著青冥魔槍,身前是父親的遺體,身後隔了一層艙板,就是楊恆和蝶幽兒正在靜修的艙室。

  他還沒有和楊恆說過一句話,甚至彼此間的眼神也僅僅是交錯而過,此後再無交集。

  幸好,療傷是個很不錯的理由,使他和楊恆可以暫時保持彼此間的距離與靜默。

  但言語的沉寂並不代表內心的平靜,他無法不去想楊恆,去想……石頌霜!

  他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冥魔槍上,用復仇之念驅散去縈繞於腦海的影子。

  突然,船體輕輕震動了下。厲青原霍然抬頭望向窗外,他的靈台湧起一絲不安的警兆,看見船外的天空在波動,在搖晃。

  「轟隆!」流雲飛舟又發出一次震動,比起剛才那次的感覺更加明顯。

  厲青原站起身走到窗前,凝目眺望東方海天──那是數十里外的鳳凰島方向。

  於是一幅石破天驚匪夷所思的畫面赫然映入了厲青原的眼簾之中:在遙遠的湛藍海平面上,鳳凰島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巨人,隆隆轟鳴不停搖晃,散發出絢爛的紅色光霧,遮蔽住東方的蒼穹。

  島嶼四周的海水沸騰翻滾,激起千百道晶瑩白浪飆射向數十丈的高空,此起彼伏在紅光的映射下宛若漫天盛開的煙花。

  「呼──」一股熾烈的風從開啟的艙門外吹了進來,匡柏靈面色蒼白站在門外,說道:「厲公子,你看見了麼?」

  「轟!」來不及等到厲青原的回答,整座鳳凰島從海水中冉冉抬升而起,漸漸露出了掩藏在海面下的島礁。

  海島上發出的紅光越來越盛,最後完全脫離了海面搖搖晃晃升騰到空中。

  匡柏靈的俏臉被照得彤紅,目瞪口呆地望著還在緩緩上升的鳳凰島,說道:「吳道祖,一定是吳道祖……他要幹什麼?」

  厲青原沒有回答,包括他在內沒人能夠知道此刻的吳道祖想幹什麼?

  流雲飛舟顛簸的愈發厲害,厲夫人正想方設法保持住船體的平衡,不顧一切地往西逃離。

  片刻之後鳳凰島終於懸停在距離海面大約百餘丈的高空中,底下的海水沸反盈天,咆哮激盪,如同世界末日即將到來。

  熾熱的氣流從東方的海天間洶湧吹來,卻讓每個人的心變得更加寒冷。

  楊恆和蝶幽兒已然收功走出船艙,和厲青原、匡柏靈並肩站立,驚駭地注視著鳳凰島的變化。

  「呼──」島上猛然爆出萬丈紅光,島嶼在紅光裡化作了朦朧的黑影,只能依稀看見它的輪廓,確是像極了一頭從熊熊烈焰中涅槃重生的火鳳凰。

  「是我看花了眼麼?」匡柏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它的翅膀好像動了。」

  「你沒有看花眼,」楊恆語氣沉靜,回答道:「它正在向我們飛來。」

  ──東海之上,有鳳來儀。這一刻,鳳凰浴火復活,舒展雙翼遮蔽千里天空,向著流雲飛舟蹈海而來。

  三十里、二十里、十里……目測中的距離計數幾乎跟不上火鳳凰追近的速度。

  迫面而來的氣流越加猛烈灼熱,跌宕起眾人的衣袂,更教肌膚生出火辣辣的燒痛。

  忽然眾人的耳朵裡聽到了清亮的嘯聲,順著方向看去,吳道祖衣衫襤褸,肌膚上佈滿紅一塊紫一塊的怪痂,高高矗立在鳳冠之上仰天長嘯,原本一絲不亂的長發凌空亂舞,猶如一團跳躍的紫焰。

  「進艙去!」蝶幽兒冷靜說道:「這老東西傷勢極重,只是強撐著駕馭火鳳追來。只要大夥兒齊心協力能多支撐一會兒,就有脫險的希望。」

  厲青原聞言遲疑了下,忽聽楊恆仿似在自言自語道:「好呀,就讓咱們同舟共濟!」

  厲青原敏銳地覺察到,楊恆這話應是說給自己聽的。顯然是擔心他會報仇心切奮不顧身地迎上吳道祖。

  可當厲青原的目光不自禁地轉向楊恆時,卻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眺望火鳳凰,壓根沒有往自己這兒瞟上一眼。

  「鏗!」厲青原一收青冥魔槍,默不作聲地隨著蝶幽兒回到了船艙裡。待楊恆也進來後,匡柏靈正要將艙門鎖上,冷不丁一條綠影朝門口掠射過來。

  匡柏靈不假思索地往門邊一躲,那條綠影趁勢掠出流雲飛舟衝向了火鳳凰。

  「師姐?」匡柏靈看清背影後大吃一驚,呼喊道:「快回來!」

  原來丁綠華與厲夫人藝出同門,對於本門的禁制手法可謂知根知底,化解起來自是駕輕就熟。兼之此刻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來的火鳳凰上,誰也沒留神丁綠華的動靜。待匡柏靈回到艙內準備關門時,她便趁機衝了出去。

  她唯恐楊恆等人追來,拚命御風奔向火鳳凰,揮手叫道:「師父──」

  突然「呼」地一聲丁綠華的衣發燒了起來,沒等她發出驚呼,身子已被漫天紅光吞沒,熔化成一道深黑色的光影,徐徐渙散消失。

  「師姐?」匡柏靈呆呆看著丁綠華的身影在紅光中化為烏有,掩面失聲。

  「砰!」蝶幽兒替她將艙門關上,火紅的熱浪被擋在了流雲飛舟外。

  就這麼一小會兒,火鳳凰業已迫近到五里之內。吳道祖的嘯聲戛然而止,舉起雙臂一記記擊打在太昊鼓上。

  「咚、咚──」鼓聲低緩沉悶,每錘擊一下吳道祖的鼻子裡便會嗆出一縷紫紅色的血絲。但他像是毫無知覺,雙目盯視流雲飛舟,唇角帶著痛快的笑意。

  一圈圈殷紅光環擊打在了流雲飛舟上,均被船體表面的先天道符擋下。但飛舟在光環和熱浪的衝擊下,不可抑制地猛烈晃動,幾次險險傾覆。

  飛舟吱呀顫鳴,艙裡的物事東倒西歪,好似隨時隨地都會轟然解體。

  火鳳凰追得更近了,楊恆等人已可清楚地看到吳道祖的面目表情。

  在火鳳凰的腳下,流雲飛舟就似一隻無望掙扎尋找逃路的小螞蟻,誰也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

  這時在船艙裡,除了修為根本不堪吳道祖一擊的厲夫人和匡柏靈,楊恆、蝶幽兒、石鳳陽均都身負重傷無力再戰,只剩下從三年沉睡中剛剛甦醒的厲青原。

  他忽然跨步到楊恆身前,伸出手來低聲道:「多謝!」

  楊恆怔了怔,握住厲青原伸來的手,臉上露出一縷微笑道:「不謝。」

  厲青原猛力晃了晃楊恆的手,頷首道:「都拜託你了──」

  楊恆一驚,剛想抓緊厲青原的手,他卻已運勁掙開,將青冥魔槍反背身後,打開艙門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他的身周是肆虐狂亂的火紅熱浪,他的腳下是萬頃無垠的大海,而他的視線卻只專注在了上空如山一般壓來的火鳳凰上。

  復仇、恩怨、情絲……在反手關起艙門的一瞬,他已將所有的雜念都緊鎖在了流雲飛舟裡。此刻他的靈台清澈空明,神情冷峻堅毅,視線向前、向前、再向前;向上、向上、再向上!

  然後他就看到了高踞在鳳冠之巔的吳道祖。事實上,厲青原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的臉龐,兩人的視線在電光石火中碰撞交織。

  「咚!」又是一道殷紅光圈向流雲飛舟轟來。厲青原吸氣、挺槍、斜挑──

  「叮!」青色的槍尖精準地點擊在光圈上,厲青原的身軀如遭雷電劈擊躥動起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紅芒。

  他振聲呼喝,體內遽然怒綻出一團純青色光焰,瞬即撲滅紅芒,順著青冥魔槍一瀉千里撞上光圈。

  「喀喇喇!」光圈搖動,應聲碎裂開一道三尺長的缺口。厲青原提槍縱身,越過光圈繼續向前。

  他的肌膚上凝起一層青霜,隨著真氣運行逐漸變亮。澎湃的熱浪一次次撲來,又一次次被青霜擊退,只留下縷縷煙氣。

  船艙裡的楊恆凝視著厲青原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低咦了聲,然後望向甲板下層的底艙,凝重的神情裡泛起一絲笑意──他是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

  這三年多來,厲青原沉睡的只是身軀,而他的元神卻早已被石鳳陽引入到煉仙鐲的無上仙境中,不分晝夜的參悟修煉。

  難怪石鳳陽會知曉厲青原的去向,原來他早將煉仙鐲暗藏到了這年輕人的身上!

  「叮叮叮!」楊恆思緒流轉間,厲青原一鼓作氣又連破三道太昊鼓波。

  但他的身形顯得越來越吃力,衣衫浸透了汗水,面色亦開始發白,惟有手中的槍沉穩依舊,惟有眼中的光冷靜如初。

  「咦?」吳道祖停止擊鼓,俯視正從下方艱難迫近的厲青原,目光閃爍不定。

  厲青原無從猜知吳道祖此刻的內心想法,他僅有的念頭就是前行,哪怕是飛蛾撲火,也要燃燒最後的光熱。

  然而越往近處,火鳳雙翼帶起的颶風便越加強烈。在熱浪的侵襲下,他身上的護體青霜已慢慢出現消融的跡象,身形亦沉重而蹣跚。

  正當所有人的心在逐漸下沉的時候,厲青原驀地振衣長嘯,從袖口中祭出一團熾如豔陽的金色魔球,隆隆呼嘯向著高空扶搖直上,四周的罡風熱浪翻翻滾滾向兩旁趨避,讓開一條通道。

  厲青原身隨輪動如青鶴沖霄飛向鳳冠。眾人的又懸了起來,好像都忘了催促厲夫人趕緊操縱流雲飛舟逃離險地。

  「奇怪,」蝶幽兒盯著吳道祖,訝異道:「這老東西為何不驅動火鳳凰截殺?」

  「也許他有意試試厲青原的青冥魔槍。」楊恆沒有說出真實的原因。

  「嗡──」九天金烏輪力盡顫鳴,斜斜飛跌。

  厲青原已顧不得去收攝九天金烏輪,身軀一振沖上鳳冠。在與吳道祖身形上下交錯的一霎間,青冥魔槍疾刺出手,挑向吳道祖眉心。

  這一槍洗盡鉛華,完全沒有任何的虛招和花巧,甚至連槍鋒都不含一絲殺氣。

  但不論厲青原的身形如何飛速上衝,他的槍尖至始至終都在對準吳道祖的眉心刺去,不曾偏離開毫釐。

  吳道祖的眼睛亮了亮,說不出是惱怒是喜歡,探右手向槍鋒抓落。

  厲青原人在空中陡地振槍一抖,槍尖鋒芒搖顫竟不可思議地躲過了吳道祖的右爪,直逼眉心。吳道祖猝不及防,疾抬左手掌心向外遮擋在眼前。

  「叮!」槍尖刺中吳道祖的掌心,發出一記清脆悅耳的金石鳴響,驟然凝滯。

  厲青原面不改色,左臂掄起一掌拍中槍尾。沛然莫御的掌力順著槍身高歌猛進,青冥魔槍從尾到頭射放出一溜精光,終於刺入了吳道祖的掌心。

  吳道祖低哼一聲,順勢落右手抓住槍桿,將青冥魔槍再次紋絲不動地定格在空中。

  兩人一上一下頓成僵持之局,厲青原全力催動槍勁卻再也無法向前突進絲毫。

  吳道祖緩緩挪移開汩汩出血的左掌,只用右手抓住槍桿,望著咫尺之外的厲青原一字字道:「你想殺我,你知道我是誰?」

  厲青原的頭頂青氣蒸騰,身軀隨著槍身的顫動劇烈搖晃,冷冷答道:「殺父仇人!」

  吳道祖呆了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猛揚右手將厲青原連人帶槍甩飛出去,笑聲不絕道:「我不殺你,回去問你娘親!」說罷策動火鳳凰往下急衝,長逾百丈的巨翼轟然扇擊在流雲飛舟上。

  流雲飛舟猶如被海潮拍起的小石子,猛烈地翻轉栽向百丈之下的怒濤中。隨後火鳳巨翼又是一扇,再將它高高拋起。

  吳道祖快意地看著流雲飛舟在火鳳凰的巨翼撥弄下起伏不定,那神情就似興高采烈地在玩著遊戲,並不急於殺死舟中的楊恆等人。

  突然他的笑聲驟停,抬起頭仰望向被火鳳凰的光焰染得血紅如海的天幕。

  遙遠的海天一線間,亮起一道道刺目的灰綠色電光,大團大團的雲氣濃如綠墨捲裹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朝著西面的天宇洶湧而來。

  天空倏然暗了下來,就像一下子從白天進入了黃昏,虛空裡充盈著妖豔的綠光,連席捲過海面的暴風都染上了深深的綠色。

  「喀喇喇──」灰綠色的閃電很快從遙遠的天際奔騰而至,將天幕劈開一道道裂痕,那情景像極了吳道祖施展的「太古碎空斬」。

  但吳道祖很清楚,自己並未再次施展「太古碎空斬」。況且就算是他,也絕對無法在天地間造成如此恐怖的末日景象!

  瓢潑的大雨伴隨著電閃雷鳴從詭異的天空中洩落下來,每一滴雨珠都閃爍著綠幽幽的光暈,砸在吳道祖的頭上劈啪作響。

  下方的海面也赫然開裂,一道道亮紅色的岩漿從海底噴薄而出,與空中的綠色雲氣交相輝映,教人從心底裡生出莫名的恐懼。

  「轟!」一道閃電撕開天幕,從幕後砸落下一串金綠色的天雷,直向吳道祖轟來。

  「該死!」吳道祖低聲咒罵,拍動太昊鼓,發出一道光圈。孰知他連番遭受重創之後,修為已遠不及平時。太昊鼓波竟未能抵擋住天雷轟擊,當空炸碎成數段。

  「喀!」天雷劈中吳道祖的頭頂,如水銀瀉地般又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吳道祖痛楚的高聲嘶吼,催動火鳳凰向東南方疾飛。那條天痕就像張開的魔眼,追逐著火鳳凰的光影,不停向吳道祖轟落下一道道金綠色的天雷。

  吳道祖已管不了流雲飛舟和厲青原了,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遁出這道天雷劫所能覆蓋的五百里方圓。他狠命地擊打著太昊鼓,咚咚鼓聲在暴風驟雨裡迅速遠去。

  無量天照,就在這樣一個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時候,再次蒞臨人間。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下集預告:

  楊恆等人九死一生,在厲青原和匡柏靈的接應下駕駛流雲飛舟逃離了鳳凰島。不料吳道祖早已喪心病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竟悍然喚醒化身為島的火鳳凰追殺而來。

  千鈞一髮之際無量天照突然降臨人間,當眾人僥倖逃脫吳道祖的魔爪回返陸地,卻發現自己所面臨的已是個非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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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驚仙《第三部 第四集 捨我其誰》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駭浪

  暴雨驟歇,雷電像隆隆開動的戰車碾壓過跌宕起伏的雲層,向著東北方的天際疾馳而去。天色稍亮了些,但是灰綠色的天空裡又紛紛揚揚飄起了大雪。綠瑩瑩的雪花被狂風吹捲著,不停飄落在流雲飛舟上,很快積起厚厚一層寒霜。

  氣溫急遽下降,大海似乎也折騰得累了,由咆哮變成了喘息。大量的火山灰漂浮在海面上,一個巨浪打來,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處還有一座海底火山仍在噴發不停,亮紅的岩漿不斷湧出海面,滾滾的黑煙沖上高空,如同一條舞動的巨龍。

  楊恆倚靠在床頭,望著船艙外昏暗的天空,心情無法平靜。他想到了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母親、明燈大師、石頌霜還有小夜、真禪……甚至還想到了滅照宮群雄和楊惟嚴。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在幹什麼,是否還安好。

  五年前當他第一次從桐柏雙怪口中聽到關於無量天照的故事時,雖有些震撼卻並非十分的在意。畢竟上次無量天照爆發,已是近百年前的事。而這一次,他身臨其境,深切地感受到了天地之威。

  但也多虧了無量天照,使他們擺脫了吳道祖的瘋狂追殺,暫時轉危為安。如今船上所有人心中最想做的事便是回家──看看家人是否平安,看看故園是否依舊。

  「轟──」這時候,流雲飛舟被一股颶風的邊緣掃到,發出了一陣晃動。

  對此楊恆已經習以為常,看著窗外的那股高逾兩百丈的墨綠色颶風朝著東方海岸呼掠而去,在視線裡留下一串殘影。

  他的身上綁滿了繃帶,鼻子裡除了濃郁的草藥氣味就是嘴裡殘餘的血腥味道。每一次船體的搖晃,都會令全身上下的傷口發出錐心刺骨的劇痛。好在,他同樣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傷痛。

  神息在緩慢地復原,原本空蕩蕩的丹田裡又有了絲絲縷縷的真氣生出,在驚仙令的靈力輔助之下,身上的傷勢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楊恆動了動手指頭,雖然立時生出的一股強烈刺痛令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但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身上總算還有幾個地方能聽自己的使喚。

  「吱呀──」厲青原打開艙門走了進來,楊恆第一眼就是看向他的背後。還好,槍在槍囊裡沒拿出來,手裡拎著的是一小壺酒。

  「哪兒來的?」楊恆的手不能動,只好衝著酒壺咧嘴。

  「船上找到的,」厲青原在楊恆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喝不喝?」

  「我很想喝,尤其是在遇到這種見鬼天氣的時候。」楊恆望瞭望從窗外掠過的一道慘綠色幽光,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動不了手。」

  厲青原瞥了眼楊恆被繃帶纏得已見不到肌膚的兩隻胳膊,把酒壺遞到他的唇邊。

  楊恆舔舔發乾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你說以我現在這樣的傷勢,還能喝酒嗎?」

  厲青原不耐煩地哼了聲道:「就你話多。」不由分說將酒汁灌進了楊恆的嘴裡。

  一股醇厚甘洌的火辣辣感覺剎那間從喉嚨直通到楊恆的腸胃,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厲青原高仰起頭往嘴裡倒出一條長長的酒線,忍不住又道:「省著點,就這麼一小壺。」

  厲青原放下酒壺,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一抹紅光。顯然從喝酒上來說,他和楊恆是半斤對八兩,一喝就上臉。

  「放心,我不是酒鬼。」厲青原淡淡地應道:「只是有酒的時候,話會多些。」

  楊恆想點頭表示贊同,卻沮喪地發現自己的脖子也幾乎不能動了,只得苦笑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想灌醉我。」

  「不對,」厲青原仰脖又將酒倒進嘴裡,說道:「我想灌醉我自己。」

  他晃晃酒壺,聽著酒汁在裡面發出輕微的響動,還剩下不到一半,他輕嘆道:「可惜這點兒酒顯然不夠。」

  兩人忽然一起都失了說話的興致。從厲青原的話語裡,楊恆聽出了他內心的苦痛。

  他設身處地替厲青原想想,如果換作是自己,肯定喝得還要多。

  而男人間酒喝多了通常只會有兩種結局:要麼拍桌子擼袖子打得頭破血流,要麼拍胸脯摟肩膀哭得一塌糊塗。

  楊恆瞧著悶頭一口口喝酒的厲青原,在想像他們兩人會屬於這其中的哪一種。

  想了半天,直到厲青原想起來該喂他一口酒的時候,楊恆終於有了肯定的答案:以上兩種皆不是。原因很簡單──自己躺在床上根本動不了。

  所以他乖乖地嚥下厲青原遞過來的酒,喃喃道:「很奇怪,你會來找我喝酒。」

  「因為在這條船上除了我,就只有你一個男人。」厲青原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可臉上的酒紅卻像火一樣在燒。「恰巧我又有些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楊恆被酒熏得微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覺得渾身骨頭在發癢。

  厲青原沒有開口,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了嘴裡,扔下酒壺,他徐徐道:「多謝!」

  楊恆感到一陣意外,笑了笑道:「這話你在幾個時辰前好像已經說過。」

  「那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厲青原靜靜道:「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

  他從座椅裡站起身,步履微晃走向艙門道:「下船的時候我就不和你說再見了。」

  「厲兄,」楊恆靠在床上,望著厲青原的背影沉默須臾後緩緩說道:「一路順風。」

  厲青原回過臉向他點了點頭,拉開艙門迎著迫不及待撲入室內的風雪深吸了口氣,回答道:「你也是。」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砰然關閉的艙門後。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石頌霜的話題──這是男人間的禁忌與默契。

  ◇◇◇◇

  翌日破曉時分,風雪愈來愈大,船上的眾人終於遠遠地看到了久違的大陸。然而昔日阡陌縱橫的廣袤田野,此刻已在海嘯的衝擊下淪陷為一片澤國,到處都是微露出水面的殘垣斷壁和被洪水浸泡得發腫變綠的屍體,幾乎尋找不到一點生氣。

  楊恆的傷勢略微好轉,至少已能忍著疼將胳膊抬起來稍作活動,但心情卻更加沉重。

  能夠從鳳凰島活著回來,固然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何況在與吳道祖的一番驚心動魄追逃決殺中,他的禪心境界亦由此得到大幅的提升,而所有獲取於生死邊緣的經驗與感悟,也會對日後的天道修行產生不可估量的幫助。

  然而人間已是一片地獄景象,哪怕修為再增加十倍,亦一樣無法阻止無量天照的降臨與肆虐。

  楊恆嘆了口氣,用勁撐住床板想試著下地走動走動,可腰上剛剛發力挺就疼得低哼了聲,眼前金星亂舞手臂力量驟失,又直挺挺倒在枕頭上。

  他苦笑著望著天花板,調勻急促的呼吸,正準備再做一次嘗試,耳朵裡卻突然聽到從流雲飛舟的船頭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記轟鳴。

  沒等楊恆反應過來,無數條暗灰色的光縷沿著船體從前往後飛速遞進,如同精準無比解牛刀,將本已千瘡百孔的流雲飛舟割裂成數以千計的碎片。

  「砰!」匡柏靈撞開虛掩的艙門,剛剛來得及叫了聲:「楊大哥,撞上隱雷了!」流雲飛舟便在又一聲刺耳的巨響聲中爆出一團暗灰色的光火,轟然解體。

  所謂的「隱雷」並非匡柏靈自己發明的新詞,而是來自於曾經歷過上次無量天照浩劫劍聖石鳳陽,指的是懸浮於空中又或水裡未曾炸開的雷團。

  它們就像一座座暗藏在暴風雪裡的暗礁,稍一觸碰就會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

  流雲飛舟自逃離鳳凰島起,不知遭受了多少重創,護持船體的先天道符逐漸滅損,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而如今撞上的這團隱雷,譬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使得曾經稱雄空域的流雲飛舟土崩瓦解。

  「呼──」楊恆的身軀被爆炸所引發的狂烈氣流不由分說地拋飛出去,視野裡充斥著離亂的暗灰色流光,匡柏靈的身影剎那間就被這流光吞噬不知所蹤。

  他強提一口真氣施展鐵衣神訣護住周身,卻無力擺脫氣流的束縛,索性放軟身子,任由其將自己拋掂翻轉,捲向未知的地方。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砰」的一聲楊恆重重墜入了海中。這一下劇烈的對撞,使得他剛合起的傷口立時盡數開裂,鹹濕冰涼的海水迅速透過衣衫和繃帶滲入傷口裡,疼得楊恆幾欲昏死過去。

  他憑藉超強的意志再提一口真氣,身子頓時一輕浮出海面。頭頂上罡風呼嘯,成千上百塊流雲飛舟的碎片四處拋飛,砸向海裡。

  也許老天爺垂憐,又或還想讓他活著再多吃點兒苦頭,一塊丈許長的船體碎片剛好落到了不遠處。楊恆咬牙努力把身子靠了過去,伸手搭住船板,跟著一個翻身伏到船板上,雙手緊緊扣住兩邊不放。

  就這麼一個平時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而今竟似登天般困難。等他把全身都挪上船板時,已是氣喘如牛。

  船板在波浪的顛簸中忽高忽低,楊恆竭力控制住身軀的平衡,不讓這好不容易抓到手救命稻草被海浪打翻傾覆。

  他略略平定呼吸,艱難地舉目向四周望去,卻根本無法在洶湧的波濤裡看到其他同船人的身影,倒是隱隱約約地發現了遠處陸地的輪廓。

  說是輪廓,其實就是暴露在海水上方的一些礁石和高地。由於海嘯的緣故,原本的海岸線至少向內陸推移了上百里。楊恆無法想像那些世代居住在海邊的漁民,此際所面臨的是怎樣的悲慘命運。

  而他也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一道超過二十丈高的浪峰不管三七二十一從後襲到,將楊恆和他身下的船板一下吞沒在墨綠色的狂濤裡。

  楊恆也終於切身體會到作為一個普通人在面對驚濤駭浪時的渺小與無助。他催發出一道神息,試圖平緩海浪衝擊的勢頭好教自己掙脫出來,然而效果不過是聊勝於無。天旋地轉間,他只覺得自己被捲裹著撕裂,捶打……

  許久之後,他再一次浮出了海面,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含著濃郁刺鼻的腐臭空氣,卻已毫不在乎。只是大片大片綠瑩瑩的雪花亦隨之被吸入口中,不僅冰寒徹骨,而且蘊藏著腐蝕性的毒素。好在楊恆業已百毒不侵,可腸胃仍感一陣不適。

  忽然他模模糊糊看到有一點青色的東西正被海浪向自己推來。他吃力地抹了把臉,擦去臉上鹹濕的海水,這才看清那竟是劍聖石鳳陽。

  他瘦削的身軀像一根船木仰面漂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動也不動。

  楊恆大叫道:「石老爺子!」催運神息駕馭船板迎向石鳳陽。

  兩人間的距離慢慢接近,石鳳陽忽然睜開眼來問候道:「阿恆,你好!」

  楊恆抱緊船板長舒一口氣道:「老爺子,你可真嚇了我一大跳。」側身向他伸出右手。

  石鳳陽的身子仍是一動不動,卻順著水勢被推到了船板右側。楊恆的右手一伸,剛好夠到他的左臂,猛地運勁往回提拉,將石鳳陽拽上了船板。

  他呼呼喘了兩口粗氣,忍疼笑道:「你的這式『隨波逐流』身法可使得真妙啊。」

  石鳳陽身子躺在船板上,也不見他用手抓握,無論海浪如何顛簸,始終沒有絲毫滾動,就像背心已被牢牢粘在了上面一般。

  他微微一笑道:「沒想到老朽第一個遇見的會是你,很好。」

  楊恆聽出石鳳陽蘊含在平淡語氣裡的欣慰與歡喜,心頭的溫暖擴散開來,驅走了海水冰寒,也是一笑道:「您老怎麼樣?」

  石鳳陽剛要回答,眉頭卻忽地急不可覺察地微皺了一下。楊恆立有所覺,嘆了口氣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些傢伙是來聚餐的。」

  只見數里外的海面上,數十道惡鯊的背鰭如同一面面旌旗飄揚,正飛速往兩人所在的位置包抄過來,顯是聞到了從楊恆傷口裡散發出的血腥氣息。

  這事如果擱在楊恆沒受傷的時候,別說幾十頭鯊魚,即使有成千上萬頭包圍過來,他也壓根不會放在心上,只消輕輕縱身御風而起,這些海中霸王就只能流著口水乾瞪眼,埋怨老天爺忘了生給自己一雙翅膀。

  而現在楊恆卻只能眼巴巴看著這群傢伙不斷迫近,他能夠想像海平面下那些小眼睛裡閃動著貪婪、窮凶極惡的光芒,可自己連想在船板上翻翻身也難。當然,任由鯊魚將自己撕成碎片,滿足它們對鮮血的渴望也絕非楊恆的選項。楊恆暗自凝聚神息,等待鯊群接近、再接近一些。至少,要在這群貪吃的傢伙嚼爛自己以前,崩掉它們的門牙。

  然而無論何種等待都是漫長與難熬的。

  從石鳳陽的臉上,楊恆看不見一絲一毫的恐懼與慌張。相反,劍聖的神情從容而平靜,就似此刻圍攻過來的不是惡鯊而是綿羊。

  「老爺子,你餓不餓?」楊恆的掌心勉力凝起一道雷火鞭,這幾乎已是他此刻的極限,卻用輕鬆自若的語氣問道:「我們吃頓大餐如何?」

  「鯊魚肉味道很不錯,魚翅更佳。」石鳳陽看都不看那群惡狠狠撲來的鯊群,淡然回應道:「阿恆,交給你了。」

  楊恆點點頭沉默下來,從石鳳陽的話語裡他聽到的不僅是信任,更是一種沉重──設若劍聖哪怕能夠動上一根手指頭,又豈會將所有的惡鯊全部交給他來對付?這一次,曾經令宗神秀和楊惟嚴自愧不如,知趣讓步的劍聖石鳳陽,傷得真不輕。

  這時候正南面的八頭惡鯊最先迫近過來,楊恆抬手發出雷火鞭。一道赤紅的光電劃破風雪,「喀喇喇」劈斬向群鯊。八頭惡鯊無一倖免,均被雷火鞭轟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血水登時染紅海面,附近的鯊群凶性大發,舍下楊恆和石鳳陽,競相撲食同伴的殘體。

  正北方的十幾頭惡鯊見狀,在略微遲疑後齊齊衝向船板,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

  楊恆試圖再催出一道神息,可即便有驚仙令襄助,在凝聚的速度上也已完全趕不上鯊群的撲襲。他暗自微凜,不動聲色地從掌心催吐出尚在修復中的阿耨多羅劍,左手扣住三枚九絕梭,準備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但即便消滅了這十幾頭惡鯊,周圍還有更多的鯊群在不斷逼近。兩人又如何才能逃脫葬身鯊腹的命運?

  千鈞一髮之際,半空中倏然傳來尖銳清亮的嘯音。從數里外的一道巨浪後,蝶幽兒御動奇魔花乘風破浪朝向楊恆和石鳳陽急速掠來。

  鯊群聽到嘯音不由得一陣騷亂不安,或是焦躁兇狠地用尾翼拍打水面,或是悄悄往深海裡下潛。連那些正忙於吞食同類殘軀的惡鯊,亦停止了進食。

  「呼──」奇魔花迸射出數十道銀白色的精光,精確無比地貫穿過每一頭惡鯊龐大的軀體。先是從傷處飆射出一股血柱,繼而整頭惡鯊的身軀都在白光裡迸裂,頃刻間海面上再看不到一條活著的鯊魚。

  楊恆緊繃的心鬆弛下來,全身感到一陣虛脫,收起阿耨多羅劍輕笑道:「幽兒,又一次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蝶幽兒飄落在船板上,瞧著躺在上頭不能動彈的一老一少,問候道:「石劍聖,楊大哥,你們都沒事吧?」

  楊恆瞧了眼瞑目運功的石鳳陽,說道:「咱們都好,就是餓了,想吃魚。」

  蝶幽兒怔了怔,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道:「這好辦,咱們先上岸。」抬起纖手凌空虛攝,已將一塊百餘斤的鯊魚肉抓上了船板。

  楊恆問道:「幽兒,你一路尋來有沒有見到其他人?」

  蝶幽兒一邊操控船板往陸地方向疾速行駛,一面說道:「沒有啊,想來匡姑娘她們都不會有事。畢竟她和厲青原、厲夫人都身懷絕藝,又不像咱們傷得這麼重。」

  楊恆聞言心頭微動,悄然望向蝶幽兒的俏臉。只見她面色蒼白,嬌小玲瓏的身軀在風雪與海浪的捲襲拍打下似乎在微微發抖,不禁低聲喚道:「幽兒……」

  蝶幽兒低頭問道:「有什麼事麼,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楊恆搖搖頭,笑了笑道:「這次虧了你,我以前對你的許多誤會很是不該。」

  蝶幽兒笑靨如花,說道:「那也不一定──我這人哪可不是對誰都這麼好的。」

  這時候遠處水面上露出一塊高地。蝶幽兒眼尖,說道:「上面好像有人。」

  她駕馭著船板駛近一看,就見厲夫人、匡柏靈和厲青原正在高地上休息。

  這塊高地原是海邊的一座小山,海嘯襲來後便只剩下十餘丈的山頭還露在水面上。幾具被海水沖刷來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泥濘的地上,已經開始腐爛。其中一具竟是胸口被高地上的一株大樹枝椏貫胸而過,死狀極慘。

  匡柏靈這時也望見了船板,興奮地從地上跳起向蝶幽兒招手道:「幽兒姑娘!」

  蝶幽兒駕馭船板靠上高地,厲夫人和厲青原上前相幫著將楊恆、石鳳陽抬了上來。

  眾人劫後重逢盡皆歡喜,蝶幽兒問道:「怎麼不見了厲掌門的遺體?」

  厲夫人神情一黯,說道:「在流雲飛舟沉落時便失散了,我和青原找了很久。」

  石鳳陽忽然睜開眼,說道:「以厲兄的生前抱負而論,萬里東海未必不是好歸宿。」

  厲青原默默點頭,見石鳳陽臉色灰白,問道:「石劍聖,您的傷勢如何?」

  石鳳陽回答道:「老朽已記不起有多少年沒受過傷了,這次傷得恰逢其時。」

  眾人一愣,覺得石鳳陽的話裡暗藏玄機,彷彿意有所指卻又不甚明了。

  蝶幽兒道:「我差點忘了,那船板上還有一大塊鯊魚肉可以烤來吃。」

  匡柏靈經歷了這一次的磨難,驕縱之氣消去不少,自告奮勇道:「幽兒姑娘,你先歇息會兒,這事兒讓我來吧。」

  她將鯊魚肉洗剝乾淨,又折了些樹枝堆在一起,催動真氣點起一堆篝火。

  這樹枝經過海水浸泡又被雪水打濕,原也不易燃著。但匡柏靈所施展的,乃是家傳「七絕真芒」。雖說功力和火候比起父親匡天正遜色不少,但要點燃些許樹枝那還是小菜一碟。

  楊恆背靠樹幹盤膝運氣,看著匡柏靈忙碌的樣子不自覺想到了石頌霜。那邊石鳳陽和蝶幽兒各自合目運功,厲青原母子亦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屬。高地上忽然變得異常寂靜,只有鋪天蓋地的雪花在怒吼的狂風中紛揚亂舞。

  就這樣眾人暫時在高地上安營紮寨,療傷休養。到了第六天頭上,大雪停歇風勢漸小,一輪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晨曦閃爍著幽綠色的光暈穿透雲層照在水面上。

  楊恆等人的傷情逐漸好轉,厲青原母子和匡柏靈陸續告辭離去。

  又過兩日石鳳陽已可行走,楊恆和蝶幽兒便用高地上的樹木紮了一條小筏,順著水勢前往黃山。一路之上澤國千里,到處是聚攏在高地與山崗上的難民。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垂死掙紮在飢餓與疾病之中,婦孺老弱的哭泣哀嚎之聲迴蕩在江南大地的上空,令上蒼聞之亦要落淚。

  小筏走了三天後大水終於漸漸退去,露出了飽受蹂躪的大地。然而沿途慘像一如既往,而誰也無法預測下一輪風暴將會何時再臨。

  昏暗的天空中隱約看見一縷縷流光在閃爍游弋,飛鳥已經絕跡。即使是在中午時分,氣溫也低得可怕,而此季正值盛夏。

  蝶幽兒費盡周折找到了一輛馬車。那匹拉車的馬已瘦得不成模樣,走在路上車板吱吱呀呀響個不停,讓人擔心它隨時會散架。

  眼看黃山漸近,蝶幽兒停住馬車道:「楊大哥,我得回祁連山去了,咱們就在這兒暫別。等有空的時候小妹再往滅照宮找你。」

  楊恆接過馬鞭,與蝶幽兒依依惜別,而後駕馬車偕著石鳳陽繼續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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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0:19
第二章 浩劫

  黃山漸漸近了,透過綠濛濛的霧氣已能隱約看見始信峰的輪廓。楊恆對石頌霜的思念與牽掛,在苦苦埋藏了多日後又情不自禁地泛上心頭。

  「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他的心中充滿期待,隨著馬車在崎嶇坎坷的道上一起上下翻騰。

  「石老爺子,」楊恆振腕虛揮一下馬鞭,清脆的鞭響總算讓這匹無精打采的瘦馬稍稍加快了點兒步伐,「那日您為何會說『這次傷得適逢其時』?」

  石鳳陽在馬車裡不答反問道:「阿恆,你覺得老朽如今的修為已臻至何種地步?」

  「應該是神息第四境吧?」楊恆想了想回答道,這是從宗神秀的實力推斷所知。

  「是神息第三境,如果利用煉仙鐲取巧,一擊之下或有第四境的威力。」石鳳陽緩緩道:「事實上,老朽這三十多年來寄情山水,仙道修為雖已踏上歸真境的極致巔峰,卻始終無法突破薄薄的一層屏障,再上層樓。」

  楊恆愣了下,隱隱猜到其中緣由,問道:「這是為何?」

  石鳳陽在馬車裡落寞一笑,說道:「心有所掛,意有所羈,如是而已。」

  楊恆默然咀嚼石鳳陽的話語,想到了石老夫人的真人像,想到了他和吳道祖狹路相逢曠世大戰,漸漸有所明悟,說道:「原來您說的是心傷。」

  石鳳陽不置可否,說道:「還記得我當日在東崑崙與你觀日時所念的那首詩麼?」

  楊恆悠然笑道:「怎麼不記得?晚輩永世難忘。」說著便輕輕吟道:「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從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唸著唸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回頭朝著馬車裡說道:「老爺子,您這是在提點我。」

  石鳳陽微笑道:「很好,從此以後我已不必再過問你和石丫頭、厲青原的事了。」

  突然那匹瘦馬一聲長嘶停住腳步,楊恆轉過臉看了前頭的道路一眼,苦笑了聲道:「石老爺子,地上裂了一條超過二十丈寬的巨壑,咱們得繞道而行。」

  「不必了,」石鳳陽走出馬車,遠眺遙遙在望的始信峰道:「咱們慢慢走過去。」

  楊恆應了,解了車套將瘦馬放走,扶住石鳳陽提氣御風越過深壑。

  兩人再往前走地縫溝壑越來越多,倒塌的村莊農舍隨處可見,許多來不及掩埋的屍體暴露在日光下漸漸腐爛發臭,引來大群大群的蚊蠅叮咬。

  「地 震了──」楊恆目睹著哀鴻遍野十室九空的慘狀,一時也沒了說話的心情。

  傍晚時分兩人來到黃山腳下的一座小村裡。與沿途所見大相逕庭,這裡雖然同樣的受災嚴重,村中屋舍在地 震中崩塌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多是不能住人的危房,可眾多倖存下來的村民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自救,不僅在村外坡地上搭起了能夠暫避風雨的簡易草棚,還有專人在村中救死扶傷撒藥消毒,災後情況遠好於他處。

  「司馬大哥!」楊恆走上坡地,一眼望見正在草棚中救治村民的毒郎中司馬病。

  才半個多月沒見,司馬病整整瘦了兩圈,眼窩深深凹陷佈滿血絲,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歇息過了。聽到楊恆招呼,他忙得連抬頭的工夫都省了,說道:「楊兄弟,你回來了?聽你的聲音好像五臟六腑都受了內傷,待會兒讓我看看。」

  楊恆和石鳳陽走進草棚,見司馬病救治的是一個剛從廢墟裡抬出來的村民,雙腿都被巨石砸斷,奄奄一息地躺在木板上,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楊恆和石鳳陽不再打擾司馬病,退到一旁相幫著村民救護其他傷者。

  突然就聽司馬病破口大罵道:「賊死鳥!」飛腿踹翻了腳邊的一個水桶,雙手猛搓疲憊不堪的臉龐,頹然靠倒在木樁上。

  外面進來兩個身強力壯的村民,默默將木板上的屍體抬了出去。不久草棚外響起催斷肝腸的嚎哭聲,裡頭還夾雜著幼嫩嬰兒的驚嚇哭聲。

  石鳳陽走到司馬病跟前,遞上一顆朱紅色的丹丸道:「吞下去,歇一會兒。」

  司馬病接過丹丸塞進嘴裡,囫圇吞棗嚥了下去,苦笑道:「我不能歇啊,還有那麼多災民等著醫治。哪怕我停下了喘一口氣,或許又有一條命沒了。」

  「你必須歇一會,」石鳳陽將司馬病按坐在地,徐徐道:「有更多的人等你去救。」

  司馬病打了個哈欠,半夢半醒地喃喃說道:「藥不夠了,婉容採藥還沒回來──剛地 震完又連下了兩天毒雨,許多無家可歸的村民都被淋濕,大片大片地嘔吐腹瀉,發熱昏迷。還有屍體必須盡快清理,不然瘟疫撒播開來,死的人還會成倍……」

  他的聲音逐漸變低,話沒說完就昏沉沉地睡著了。楊恆見狀心道:「要不是這些日子累壞了,以司馬大哥的修為又怎會說睡就睡了過去?」

  他環顧四周不見石頌霜的身影,實不忍心再叫醒司馬病詢問。

  記起剛才毒郎中的痛苦抱怨,楊恆低聲說道:「石老爺子,您在這兒照料一點兒,我去采些常用的草藥回來。」

  誰知剛走出草棚,遠遠就看到一大群村民興奮地用木板抬起一個剛從廢墟裡挖出的倖存者飛奔上坡地,高聲叫道:「司馬神醫,我們又救出了一個──」

  楊恆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草棚裡,將將入睡的司馬病近乎本能地從地上彈身而起,眼睛尚未睜開便喝問道:「傷哪兒了──」

  冷不丁石鳳陽在他的背心上屈指一點,勁力透處司馬病重又軟倒酣睡過去。

  石鳳陽走到草棚前,看著疾奔而來的村民,沉靜吩咐道:「抬到老朽這裡來!」

  「老爺子身上也有傷啊。」楊恆心中低語,望瞭望漸黑的天色飛速往山上去。

  ◇◇◇◇

  有了石鳳陽和楊恆的助力,眾人忙到後半夜終於將數十個重傷村民救治完畢,這才稍稍停歇下來喘上一口氣。

  司馬病只睡了一個時辰,醒來後便忙著將楊恆和林婉容採摘回來的草藥分門別類清洗調製,連喝口水的時候都不忘抱了捆艾草蒸熏消毒。

  楊恆也是渾身痠痛,傷口發脹,可望著司馬病夫婦忙碌不休的樣子,再看看數以百計災民苦痛掙扎的情景,無論如何都難以置身事外。

  待司馬病巡視災民回來,他倒碗水遞上道:「司馬大哥,你和大嫂都要注意身體才是。」

  司馬病接過水卻不喝,轉手遞給身邊的林婉容,醜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我算過,這幾天經咱們夫婦的手救活的各地村民不下五百人,累點兒也值得。」

  聞聽此言,楊恆真是很難把「毒郎中」這三個字和眼前的老者聯繫起來,禁不住由衷欽佩道:「大哥,從今往後我若聽到誰再敢信口雌黃,污衊你是殺人不眨眼的毒郎中,定要打落他滿嘴牙齒!」

  司馬病不以為意地笑道:「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我也懶得多問,但求問心無愧。」

  他愛憐地望向形容憔悴的妻子,語氣愈發低沉柔和道:「當年我帶著婉容前往至尊堡求藥,原本已不做生還之想。不料老天爺開眼教我遇見了楊兄弟你,才逼得厲問鼎交出解藥,救活了婉容。打從那時候起,我就暗暗發誓:要以餘生微薄之力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再不做天怒人怨之事。否則,豈對得起楊兄弟的大恩大德,婉容的生死不渝,還有老天爺的眷顧垂憐?」

  林婉容聽丈夫傾訴衷腸,不由嫣然一笑,將只喝了一小口的水送到他幹裂的嘴邊。

  楊恆沒有想到,當年自己激於一時義憤的舉動,會令一代用毒宗師感恩不已,虔心向善從此造福蒼生,成為繼端木遠之後的又一位仁俠神醫。

  他不由自主地記起那天在長白山腳的小客棧中,明燈大師躺在病榻上對自己的諄諄教誨:「你的身份,你的實力,注定你絕不會只是一片飄絮。打開自己的眼界,除了兒女情長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也值得你去完成。能把握你命運的,惟有自己。」

  看著面前的司馬病,楊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明白到了這三句話的份量與意義。他也由此意識到,除了把握自己的命運外,也許自己還可以做點什麼,幫助別人改變命運!

  正在他陷入沉思之際,忽聽林婉容道:「差點忘了說,石姑娘還在楊柳鎮呢!這幾天那兒在鬧鬼,已死了不少無辜百姓。」

  「鬧鬼?」楊恆怔了怔,問道:「莫非是有妖人乘機作祟?」

  「那倒不是,」司馬病搖頭道:「歸根結底還是無量天照惹的禍。數日前的那場大災,不僅是地 震又或洪水那麼簡單,還炸裂了不少連接陽世和陰曹地府的門戶。許多不服地府教化的惡鬼趁機脫逃,跑來陽間肆意妄為興風作浪。」

  林婉容接著丈夫的話茬道:「三天前我們聽說楊柳鎮鬧鬼傷人的消息,石姑娘便趕了過去。」看楊恆眉宇間泛起擔憂之色,她忙又安慰道:「石姑娘有阿耨多羅花護身,就是無量天照的諸般大劫也無法傷她毫髮。那些從陰曹地府裡偷溜出來的小鬼,自是更不在話下。若非如此,我和你大哥也不敢放她單獨前往。」

  司馬病道:「楊兄弟,莫如你這就去楊柳鎮和石姑娘匯合。也許她那兒正需人手。」

  林婉容明白丈夫心意,也勸道:「是啊,據說楊柳鎮的災情更加嚴重。等忙完這邊事,我們夫婦也會盡快趕去。」

  楊恆感受司馬病夫婦的好意,抱拳一禮道:「大哥大嫂保重。」想了想又交代道:「石老爺子半個月前在和吳道祖決鬥時負了重傷,五臟六腑幾乎全部碎裂移位。司馬大哥若得空閒,還請多加照料。」

  司馬病大吃一驚,方始曉得石鳳陽竟是強撐重傷之軀代自己忙裡忙外救治災民,不由又是歉疚又是感動,鄭重頷首道:「我明白了。楊兄弟儘管放心前往楊柳鎮,若石劍聖少了一根頭髮,你惟愚兄是問!」

  楊恆謝過司馬病,又向林婉容問明了前往楊柳鎮的路徑,便向石鳳陽告辭離去。

  他顧不得傷病疲乏,披星戴月御風疾行,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楊柳鎮外。

  藉著朦朧發綠的月光從空中俯瞰,昔日號稱黃山腳下最為繁華的通衢大鎮業已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一堆堆的殘垣斷壁荒涼廢墟裡,時不時傳來悲涼的呼喚聲、痛哭聲,還有人仍在不甘地用雙手刨挖,試圖在小山般壘起的瓦礫之下尋找到失蹤的妻兒父母。

  楊恆心情沉重舉目四望,並不見石頌霜的蹤影,卻發現許多災民三三兩兩露宿在鎮東頭的一條小河溝邊。那河水早教前兩日的毒雨污染已不能食用,但還是有不少災民飢渴難耐取水飲用,如今一個個上吐下瀉高燒不止。

  見此情景楊恆趕到小河溝邊,將隨身帶來的藥劑分發給眾多災民,又幫他們打了一口深井。忙完活這些已是清晨,楊恆方始得空問起石頌霜的下落。

  哪知一提起石頌霜的穿著樣貌,這些鎮民竟是無人不知,紛紛道:「敢情公子問的是那位白衣仙子──她幫咱們驅殺了鎮上的惡鬼後,便去了二十里外的小柳崗。聽說惡鬼的老巢就在那裡。」

  又有人道:「小柳崗上全是荒墳,準是那些在墳裡睡著的惡鬼被震醒了出來找食。」

  更有婦人道:「阿彌陀佛,這都是因為鎮上的觀音祠塌了。要是有觀音娘娘在,再多惡鬼也不敢來咱們柳營鎮搗亂。」

  跟著一個老者便煞有其事道:「地 震那晚觀音娘娘便託夢給我,說是已派遣她老人家座下的金童玉女前來搭救柳營鎮。我起初不信,那位白衣仙子可不是來了?」

  剛才說話的那婦人望向楊恆,驚叫道:「難不成這位公子就是觀音菩薩派來救咱們的金童?難怪會問起那位白衣仙子的事兒。」

  楊恆知道這事和鎮民解釋不清,忙抽身離去,御風趕往小柳崗。身後一眾鎮民競相跪拜叩謝,人人言道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普度眾生,不僅派來玉女誅鬼,更令金童驅魔,柳營鎮祖上有福,大災過後必能否極泰來子孫興旺。

  等他們抬起頭來再尋金童時,楊恆早已御風來到小柳崗。只見山崗上荒墳星羅密佈,怪石嶙峋溝壑交錯。從一條裂開的地穴裡冒起騰騰紅霧,一道道惡鬼身影淒厲尖叫湧將出來,撲向山崗背面。

  楊恆順著惡鬼撲襲的方向打量,不由心頭微凜。在那山崗的背面,石頌霜一襲白衣盤坐在亂墳之間,周身煥放出綺麗絢爛的九色光暈,恰如一朵盛開的阿耨多羅花將她籠罩在內。數十隻或大或小的各色惡鬼正圍繞在四周,爭先恐後地不斷撲擊,卻無法突破阿耨多羅花守禦。

  再看石頌霜雙目低垂容色痛楚,嬌軀不停地劇烈顫晃,騰起粉色霧氣,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不聞不問,甚而沒有覺察楊恆的到來。那頭小黃魑蹲踞在她的腳邊,怒目圓睜迫視群鬼,喉嚨裡發出低低呼吼,卻不敢擅離石頌霜左右。

  楊恆催運神息,雙手凌空虛攝各抓一把天地精氣,倏忽凝成兩團雷火槌擲向鬼群。「轟轟」爆響,火紅的光瀾炸裂開來,十數隻惡鬼頓時身影消融化於無形。

  那些個斷頭鬼、長舌鬼、餓死鬼、色鬼、厲鬼、吊死鬼見狀,不約而同捨棄石頌霜惡狠狠往楊恆撲來。楊恆的修為雖未盡復舊觀,但要打發這群小鬼卻也綽綽有餘。他掣動阿耨多羅劍橫掃而出,頓時又有三隻惡鬼身首異處,化為飛煙。

  對於這些惡鬼而言,本是陰間魂魄縱然被凡間利刃穿體而過又或斬成十七八截,亦會疾速復原毫無大礙。奈何楊恆所用的阿耨多羅劍乃上古神兵,連大羅金仙也不敢直攖其鋒,劍刃揮斬之下,誅殺尋常惡鬼直如砍瓜切菜般輕鬆自如。

  這下眾鬼總算領教到了楊恆的厲害,心生懼意往後退縮。楊恆恐它們遁逃之後禍害人間,運起神功連發數道神息絕技,一時光瀾滌盪劍氣縱橫,須臾的工夫便將從地穴裡逃逸出來的近百隻惡鬼清理乾淨。

  為杜絕後患他一鼓作氣施展大神通轟塌地穴,又催運三無漏學功法刻了塊印有佛門六字驅鬼真言的石碑,立在上面將其封鎮。雖說這塊碑石只是尋常之物,難以應付道行高深的千年老鬼,但也足以鎮住這干烏合之眾。

  待楊恆忙定這頭的事,已是筋疲力盡百骸俱痛,只差把骨頭從身體裡一根根抽出來,等疼完了再塞回去。剛好那邊石頌霜收功醒轉,便運真氣助他復原。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楊恆氣走四十九周天身上疲乏大減,這才睜開了雙眼。

  不出所料,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石頌霜明豔絕倫的俏臉,只是較之半個多月前不免清瘦了稍許,也憔悴了稍許。

  她緩緩撤掌問道:「阿恆,這些天你去了哪裡,怎會受了這麼重的傷?」

  卻幾乎不分先後楊恆亦開口問道:「頌霜,那股花靈精元還在作怪麼?」

  話音落下兩人齊齊一怔,繼而露出會心微笑,如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異口同聲道:「我還好!」

  於是他和她不約而同沉默下來,溫馨地打量著彼此,目光細緻到不漏過對方的一根髮絲,一點倦意,心裡均都充滿了平安喜樂。

  這時候小魑在山崗周圍轉悠了一圈,卻再也找不到從地穴裡冒出的漏網之魚,掃興地飛了回來,伏在石頌霜的腳邊假寐。

  「這股精元每日發作得越來越厲害,」最後還是石頌霜首先打破了靜默,回答道:「但是我依照《茗芳心經》潛心修煉之後,功力亦是與日俱增,想必過段時間就好。」

  楊恆皺了皺眉,想不通其中緣由,問道:「石老爺子和司馬大哥知道麼?」

  石頌霜忽地玉頰流霞,垂首望著自己的胸前道:「我不說,也不准你說。」

  楊恆醒悟過來,想那花案所印部位乃的女兒家的私密聖地,如何能讓別人知曉?由此推之,此刻自己在石頌霜的心目裡已不是「別人」,頓時於忐忑處生出歡喜之情,微微笑道:「是,我明白了。」可他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尋思道:「不知穆掌門有沒有找到蒼山魅姥?或許從她那裡能解開其中疑竇。」但這件事情畢竟八字還沒一撇,他也就不急於馬上告訴石頌霜。

  忽然天空中亮了亮,似乎是有道閃電掠過。楊恆抬眼望去,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光雨穿過厚重的雲層飄灑下來。每一滴雨珠都閃爍著翠綠色的光芒,像是一簇簇躍動著的火苗,鋪天蓋地籠罩四野。

  小魑立時醒來,抬頭望著瓢潑而下的妖豔光雨,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煩躁低吼。

  「是無量天火。」石頌霜鬢角的阿耨多羅花光暈流轉,在她和楊恆的身外張開一蓬九色奇葩凝成的光罩。她手撫小黃魑的背脊以示安慰,低聲道:「小魑,別怕。」

  楊恆在回返黃山的路上,曾聽石鳳陽說起過許多有關無量天照的典故,其中就包括眼下正從雲空中灑落的無量天火。

  它的外形酷似翡翠色的珍珠,能夠穿透金石直入地底,端是教人無處藏身。可即使落在乾柴上,它也不會引發半點火星,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雨滴沒什麼兩樣,對尋常百姓人家而言可謂毫無損害。

  然而它卻是所有煉氣修道之士的命中魔星──只要滲入肌膚,哪怕接觸到一絲一毫的真氣,這外形晶瑩動人的翡翠色小珠便會立刻爆裂,化作陰火焚燃五內,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日便即一命嗚呼,能夠僥倖存活的十不餘一。一旦遭劫者運氣抵抗,更如同火上澆油,往往在頃刻間被天火燒成一具焦屍。

  倘若仙林高手自恃神勇,先以掌風拳勁劈擊,試圖震散天火珠求得自身安全,那便等若引火燒身只能死得更快更慘。所以歷次無量天照蒞臨以來,喪生在天火劫下的仙林人物多如恆河沙粒,甚而較之聲勢浩大的天雷劫更具殺傷力。

  「劈啪劈啪」天火珠猶如雨滴般飄落在阿耨多羅花煥發出的光罩上,發出悅耳動聽的脆響,然後化作絲絲縷縷的輕煙隨風飄散。

  楊恆和石頌霜面對面席地坐在光罩裡,看著天空中飄飄灑灑的翠綠光雨,將四周的景物變得朦朧飄渺,卻不知它還要下多久?

  「厲青原已經醒了,」在雨聲的寧謐中,楊恆緩緩開口道:「他回了樓蘭。」

  他的目光移向雨幕,將鳳凰島之行種種驚心動魄的所見所聞幾無保留地敘說出來,僅僅隱瞞了有關厲青原身世的一節。

  外面的光雨還在飄落,石頌霜靜靜地聽著,心裡也下起了雨。

  楊恆的九死一生,厲青原的命運多舛,外婆的身後變故,還有吳道祖的倒行逆施,外公的心身兩傷……無論其中的任何一樁,都深深震撼著她的內心。

  雖然楊恆正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可差一點兒在鳳凰島上她就失去了他。

  她不敢去想像,他為救醒厲青原送藥而去,卻不意撞破吳道祖的秘密招來瘋狂追殺,又為救護厲青原母子和匡柏靈逃出鳳凰島,他幾乎送了性命;她驚駭地不敢再繼續想像下去,假如他果真回不來……自己此後這一生會如何在歉疚中煎熬度過?

  不,沒有此後。她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的他,就是她的「此後」。

  於是沒有一句言語,她緩緩地將自己柔軟的身軀靠入楊恆的懷中,將俏臉枕住的肩頭,嗅著那熟悉的氣息淚流滿面。

  從相識到相戀,從誤會到分離,一路走來何其坎坷。好在他和她未曾錯過,如同畫過一個圓,最終交匯在出發的地方。

  不知不覺中,天空中的光雨小了,停了。一道絢麗的虹霓在黃山的霧氣裡若隱若現,越過幽谷翠林,懸跨在他們的頭頂上。

  石頌霜慢慢仰起臉,讓風吹乾頰邊的淚痕,將那支珍藏多時的銀釵插入髮髻間。

  楊恆身子一震,呆呆看著石頌霜唇角逸出的那一抹淺淺吟笑,不由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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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0:53
第三章 悶棍


  當日下午楊恆和石頌霜一起回返小村與石鳳陽、司馬病夫婦匯合。因記掛滅照宮的災情,楊恆未作停留,連夜兼程趕往東崑崙。

  他一路所見儘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悽慘景象,哭聲不絕直達雲天。

  他無法閉起眼睛,也無法塞住耳朵,更不知道此刻的東崑崙又是怎樣的情形。

  這日中午楊恆來到雄遠峰前,滅照宮群雄得到稟報當即迎出太素閣。

  看到巍峨矗立的太素閣和出迎的滅照宮群雄,楊恆懸起的心終於可以稍稍放下。

  盛西來、尤顧東、鷓鴣天、尹自奇、瀾滄雙雄、赫連杰……當他的視線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時,卻發現還是少了許多張熟悉的面孔,尤其是不見了……凌紅頤。

  除非她此際不在東崑崙,否則楊恆相信第一個前來迎他的,一定會是這位亦母亦友的凌姨。於是,他剛剛放落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墜。

  「三天前東崑崙遭遇到一場無量天火侵襲,紅頤他們不幸遭劫正在休養之中,」看到楊恆唇邊的笑容凝固,眉宇重新泛起憂色,盛西來猜出其中緣由,低聲解釋道:「所以只好留在崑崙閣中守候。」

  楊恆吃了驚,一邊快步趕往崑崙閣,一邊問道:「宮中兄弟的傷亡情況如何?」

  尤顧東答道:「根據四壇五堂和其他各支部眾的彙總報告,共有二十七位兄弟不幸遇難,受傷的也有八十多人,目下他們正在全力救治。」

  鷓鴣天道:「所幸凌煙閣有道符禁制庇護未受襲擾,老宮主亦安然無恙。」

  楊恆點點頭,卻知楊惟儼的修為已臻至煉神還虛的化境,天火劫雖是來勢洶洶但也不能傷得毫髮。倒是凌紅頤等人身受陰火荼毒,無法用尋常丹藥化解,更不可運氣驅除,三五天內即有性命之憂。

  不一刻眾人來到崑崙閣議事廳中,就見凌紅頤、司徒照、赫連豪等人神情萎靡面色灰暗,靠坐在軟椅裡。看到楊恆步入廳中,只能依靠部下的攙扶才勉強站起身。

  楊恆上前將凌紅頤扶回軟椅中,黯然道:「凌姨,要是你能早兩日回來就好了。」

  凌紅頤往日晶瑩如雪的肌膚上蒙起一層暗綠色的螢光,卻是陰火蔓延全身滲透肺腑的徵兆。她聽楊恆自責,從容一笑道:「生死由天。阿恆,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楊恆用手搭住凌紅頤右腕脈搏,只覺滾燙的肌膚下透出絲絲徹骨寒意,體內陰息鬱結沉屙難返,不由心中更加的難受。

  盛西來安慰道:「阿恆,天無絕人之路。相信紅頤吉人天相,自能渡過劫難。」

  聽到「天無絕人之路」這幾個字,楊恆的腦海裡靈光一閃,頓時記起自己當年身中龍卷丹劇毒被封凍在冰川裡舊事。他興奮想道:「既然驚仙令的靈力能夠化解我和青天良體內龍卷藥毒,說不定也能祛除天火陰息!」

  但這畢竟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設想,效果如何猶未可知。萬一解不開天火陰息,反倒激起症變,累得凌紅頤原有的一線生機也斷落在自己手中,豈不遺恨終身?

  凌紅頤察覺到楊恆神色陰晴不定,似有難以決斷之事,問道:「你在想什麼?」

  楊恆一省將心裡的想法說了。凌紅頤淡定含笑道:「我至多不過十餘日的性命,你又何須顧慮?不妨死馬當做活馬醫,若能成功大夥兒便都有救了。」

  赫連豪叫道:「阿恆,不如先把我當成那匹『死馬』試試吧!反正咱家兄弟兩個,死了老大還有老二,不怕沒人傳宗接代。」

  凌紅頤暗暗感動,卻是臉色一凝道:「阿恆,凌姨信得過你,莫非你信不過凌姨?」

  楊恆緩緩點頭,說道:「凌姨,我要發功了。」腦海去念存思,靈台漸轉空明,再不去想失敗後果,默默凝聚一縷神息策動起驚仙令的靈力,小心翼翼地透過指尖渡入凌紅頤的右腕經脈中。

  議事廳裡鴉雀無聲,連眾人的呼吸聲也不知不覺地停頓了下來。數十雙眼睛須臾不離地注視著楊恆和凌紅頤,不敢放過兩人臉上一絲的神色變化。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見楊恆微蹙的劍眉慢慢舒展,不經意地露出一縷笑意。

  再看凌紅頤右手上暗綠色的螢光開始逐漸褪淡,頭頂升起一蓬若隱若現的綠煙。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長吐了口氣,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以免驚擾楊恆運功。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凌紅頤全身的暗綠螢光終於褪盡。楊恆幾近虛脫收了神息,疲憊臉上儘是歡愉笑意,說道:「凌姨,你試著運氣,看看還有哪裡不適?」

  凌紅頤靠坐在軟椅合目運功,真氣流轉諸處經脈毫無異樣,喜慰道:「阿恆,我體內天火陰息已被全部拔除,只需休養幾日就可復原。」

  話音未落廳中群雄已是歡聲雷動,釋放出久抑在心頭的激動與欣喜。連盛西來、尤顧東這般老成持重喜怒不形於色的滅照宮耆宿,亦禁不住愁雲盡掃笑逐顏開。

  楊恆稍事休憩,便道:「赫連大叔,我這就替你祛除體內的天火陰息吧。」

  赫連豪忙道:「阿恆,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一宿,我的傷留到明天也來得及。」

  楊恆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救人要緊,我剛才小歇了片刻,已緩過勁來。等治好了這裡的諸位叔伯,我還得趕緊救治其他的宮中弟兄。」

  聞聽此言,不僅是飽受天火劫荼毒的赫連豪、司徒照等人,包括盛西來、尤顧東在內議事廳中的每一個人都無不為楊恆的襟懷所感,雖然嘴裡沒說什麼,卻均在心中暗立誓諾,終其一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時楊恆又想起一事,說道:「鷓鴣大叔,我一路西來所見民間慘象難以言繪。咱們雖是修道之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浩劫當頭亦不能置身世外。就請你安排宮中精幹部眾多帶草藥,前往東崑崙左近的村莊城鎮救援。」

  鷓鴣天慨然允諾道:「我立刻安排人手調撥草藥,今晚就出發。」

  盛西來插言道:「讓他們把宮中所有魔禽盡皆帶上,好多裝些東西。」

  凌紅頤補充道:「別忘了備上糧食衣物,至於清水不妨就地掘井汲取。」

  跟著又聽尹自奇道:「最好再派人打探一下仙林各派的災後情形,另派專人前往雲岩宗向明燈大師和明水大師致以慰問。」

  所謂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不一會兒大夥兒便商議停當,由鷓鴣天負責統籌調度。而若非親眼目睹,誰又能相信這些橫行四海殺人如麻的魔道豪雄,此刻竟會為瞭解救天下蒼生獻計獻策,身先士卒?楊恆越發相信,養父楊南泰他在天之靈如能看到今時今日的滅照宮和自己,也一定會由衷歡喜,快慰而笑。

  此後數日楊恆廢寢忘食,每天僅打坐運功兩三個時辰,其他時間都用來祛除滅照宮部眾體內的天火陰息。即使這樣連軸轉,每天能夠救治的人至多也不足十個,而另一邊依然有人由於等不及救治被天火陰息無情吞噬。

  至於宮中事務他已無暇分身,盡數委託給盛西來等人照料,更沒工夫去見楊惟儼。

  有時楊恆著實累到極點,便忙裡偷閒將元神渡入驚仙令中稍作小憩。不意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在這種整日透支神息不得緩解的狀況之下,修為進境竟是一日千里,遠勝於平日裡打坐參悟所得。

  到了第五天頭上,點蒼劍派門下的南天雙聖來訪。盛西來接待過後,將他們引至崑崙閣面見楊恆。

  楊恆忙得焦頭爛額,也顧不得和這二老客套寒暄,開門見山道:「可是點蒼劍派也遭遇浩劫,穆長門命兩位前來求援?」

  南天雙聖裡的老大荊恪守欠身答道:「有勞副宮主過問,敝派雖也遭受無量天照肆虐,所幸並未造成重大傷亡。只是前幾日有弟子下山巡視災情時,偶遇到一個氣息奄奄的老婆子。因她模樣特異,故而那幾個弟子一眼便認出此人就是副宮主曾經提及的蒼山魅姥,於即刻將她救回點蒼山,交給了穆長門。」

  楊恆一驚,問道:「她現在怎樣,有沒有帶來東崑崙?」

  南天雙聖的老二荊恪亮見楊恆神情中隱露焦急,連忙回答道:「這老婆子身中天氳土氣,穆長門也無力救治,便命我等日夜兼程送來滅照宮。」說到這裡他扭頭朝正在廳外候命的門下弟子揮手吩咐道:「抬進來!」

  那兩名弟子領命將擔架抬進廳中。蒼山魅姥的青色虛影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如煙似霧的身軀裡泛動著一團團土灰色的異氣,整個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人如其名,楊恆和廳中群雄雖不認識蒼山魅姥,可看到她的形容也均已猜到。

  蒼山魅姥吃力睜眼,虛弱地招呼道:「小夥子,我見過你。沒想到他居然是滅照宮的副宮主,楊惟儼的嫡親孫子……」

  楊恆點點頭,問道:「婆婆,天妃娘娘是不是你殺的?」

  蒼山魅姥一愣,道:「天妃死了?我不知道……那日我和她試過一招未分勝負,便離山他去。她、她是怎麼死的?」

  楊恆回答道:「她遭人暗算,被洞穿胸背慘死在天妃宮後的崖頂上。」

  蒼山魅姥神情似悲似悵,嘆息道:「不想又一個故人去了,老身我也快啦。」

  荊恪亮喝道:「蒼山魅姥,你少裝模作樣。天妃若不是你殺的,卻又是誰?」

  「我也想知道呢……」蒼山魅姥慼然一笑道:「老身命不久矣,又何苦撒謊?」

  楊恆想了想問盛西來道:「盛老,這天氳地氣可有救治之方?」

  盛西來皺眉道:「天氳地氣與天火陰息所同屬無量天照的劫難之一,成因卻大不相同。它是積鬱在地底的氤氳毒氣受無量天照引動,突然從地下激發而出。這毒氣迥異於世間任何一種劇毒,而且甫一侵入體內即與精血融匯,任你身具絕世神功也無法迫出。環顧天下,恐怕惟有毒郎中司馬病方能化解。」

  楊恆心道:「雖然仍無法排除蒼山魅姥殺害天妃的嫌疑,但見死不救終非大丈夫所為。當日他連青天良這等陰損奸詐之徒也救了,何以眼睜睜看著這老嫗喪命?」

  念及於此他當機立斷道:「盛老,煩勞你立即護送蒼山魅姥御劍前往黃山始信峰,請司馬大哥代為救治。」

  蒼山魅姥愕然道:「小夥子,你真的想救我?」

  楊恆坦然道:「不管怎樣,那日頌霜全賴你指點才能登上天妃宮。在下的這條命,也算得是婆婆你救的。滴水之恩就當湧泉相報,何況我受你恩惠良多?」

  蒼山魅姥呆呆看著楊恆,忽然苦笑一聲道:「小夥子,你不必謝我,更不必救我。我對不起那位石姑娘,為了一己之私卻生生害死了她!」

  楊恆大吃一驚,強按胸中激動,沉聲道:「婆婆,你為何這麼說?」

  「石姑娘走過的那條通靈天階上的花瓣大有名堂,它是神山花靈死後的一縷精元所化。」蒼山魅姥緩緩道:「可那麼多年來,竟是沒有一個人能通過天階上得天妃宮,你難道不懷疑其中另有蹊蹺麼?」

  楊恆的心底生出不祥的預感,問道:「到底是什麼樣的蹊蹺?」

  蒼山魅姥遲疑須臾,終究還是坦白道:「小夥子,你還不明白麼?石姑娘就是神山花靈精心選中的鼎爐──她要借這姑娘的精血死而復活,重鑄肉身!」

  此言一出楊恆如遭五雷轟頂,半晌後鎮定心神道:「這麼說頌霜每日清晨胸口精元發作,其實是神山花靈在偷偷汲取她的精血以壯大精元?」

  蒼山魅姥道:「正是如此,至於天妃娘娘傳給石姑娘的運功心訣,也不可能是真正《茗芳心經》。如果我所料不錯,石姑娘每次照此心法修煉時,便等若是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體內的精血傳輸給了神山花靈的精元。」

  荊恪守勃然大怒道:「好奸猾的婆娘!死便死了,還遺禍無窮!」

  盛西來目光閃爍,道:「阿恆,我這就帶她趕往黃山,務必阻止石姑娘繼續修煉。」

  「遲了──」蒼山魅姥搖頭道:「這麼多天下來,神山花靈的精元早已完成了固本培元的第一步動作,就算石姑娘停止修煉,也不能阻止壯大後的精元主動吸食她體內精血。不出十年她便能反客為主破體而出,到那時……」

  楊恆越聽越是心寒,醒悟道:「難怪天妃要將頌霜強留在梅裡雪山上,竟是懷的這等惡毒居心。」急問道:「以婆婆所知,能否將神山花靈的精元逐出體外?」

  蒼山魅姥本想搖頭,可又難以忍心見楊恆絕望,只好含糊其辭道:「老身孤陋寡聞,未曾聽說過驅逐之法。但天下仙林能人異士層出不窮,或有良策也未可知。」

  聽到蒼山魅姥出於好意的蒼白安慰之詞,楊恆怔怔坐回椅中許久無語。

  他不怪蒼山魅姥刻意隱瞞以求解除與天妃訂下的誓諾,得以自由;他甚至能理解神山花靈和天妃聯手坑害石頌霜,只為借鼎復活的苦衷。但是又怎能坐視生死與共的愛侶一步步被抽空精血,日漸衰弱直至死亡?

  盛西來咳嗽了聲,低低道:「阿恆,要不我親自前往黃山,將此事告知石姑娘。」

  楊恆望了眼正在廳外排隊苦候的傷者,失神道:「盛老,還是你去吧。」

  盛西來暗自嘆息,使了個眼色,與南天雙聖等人抬著負疚不已的蒼山魅姥默默退出議事廳,又吩咐暫停醫治好讓楊恆獨自安靜一會兒。

  但也只是一會兒,很快廳外一名滅照宮衡山堂的高手便因體內天火陰息發作,疼得滿地翻滾嘶聲嚎叫起來。

  楊恆一省,拋開對石頌霜的掛牽,忙命人將他抬入廳內,催運神息緊急救治。

  而在救治一個個深受天火陰息折磨的滅照宮部下時,楊恆心底裡泛起又沉落的,總是石頌霜那嬌美的身影和清麗的容顏。我救得了滅照宮的群雄,也救下了數不勝數的受災百姓,卻不曉得能否留住心中最摯愛的人?

  ◇◇◇◇

  三天後盛西來風塵僕僕地從黃山御劍飛返,向楊恆稟報了此行結果──言道蒼山魅姥已得毒郎中司馬病的救治轉危為安,而石頌霜知悉花靈陰謀後並不驚惶,反托自己轉告楊恆不必為她擔憂,有司馬病和石鳳陽在,定能想出解救良方云云。

  楊恆聽了一無表示,掉頭就回到議事廳裡接著救治傷眾。他不停地壓縮著自己打坐休息的時間,不讓自己有一刻的空閒,好及早救治完所有傷者然後飛返黃山。

  日子一天天過去,派出打探各門各派消息的斥候也陸續回山,帶來了不盡相同的報告。首先是雲岩宗在這一輪的無量天照大劫中受損嚴重,三成以上的寺廟徹底崩塌,僧眾傷亡過百。好在金頂禪院、雪竇庵和法融寺都僥倖逃過一劫,如今正在恢復重建,並分遣數百門人下山救治黎庶。

  至於雪峰派也遭受了天火劫的重創,門下弟子折損六十多人,幾位無字輩的宿老亦不幸遇難。而神會宗、祝融劍派、排教和樓蘭劍派各處的損傷情況也是不輕,整座仙林此刻已然人人自危亂作一團。

  更可慮的是從魔教傳來的消息:十幾日前魔教總壇突遇金沙劫的襲擊,包括薄雲天和四大長老在內的教中首腦人物遭受重創,已臥床不起難言康復。

  雪上加霜的是魔教總壇附近的一道連接陰曹地府的通道被無量天照轟裂,連日湧出數以百計的惡鬼陰物,且不乏道行超逾千年以上者。南宮北斗為平鬼亂,已調來各地分壇高手,形勢卻仍不容樂觀。

  另外諸如祁連山、蓬萊劍派等處,因幾與外界隔絕斥候難以滲入,便無情報傳回。

  這些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楊恆的心情也一日沉重過一日,鬢角白髮漸生。

  凌紅頤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眾人千方百計讓楊恆多加休息,放鬆身心,無奈收效甚微,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日益消瘦、憔悴。

  這天傍晚楊恆終於救治完最後一個遇劫者,心裡感覺到的卻非高興與輕鬆,而是一陣陣的空虛和失落。他靠在椅背上瞑目養神,盤算著接下來的行止安排,然後決定先去凌煙閣見上楊惟儼一面,便即趕往黃山。

  在他路經千秋堂時,忍不住走入祠堂裡面對楊氏宗族的列祖列宗默立了半晌,又在養父楊南泰的靈位前敬上一炷香。走了幾步,他回過身來再替遠走的鄉不知所蹤的真禪,給楊北楚的靈位也上了一炷香。

  辦完這些楊恆心情略感輕鬆些,走進了凌煙閣。那日毀損的石梯早已修復,他拾階而上來到三樓,就見楊惟儼還在面壁沉思,彷彿這麼多天來從沒動過。

  楊恆駐步樓梯口,打量石壁上的刻痕。比起上次所見,刻痕竟是減少了大半,而剩下部分雖依舊雜亂交錯,卻已儼然能見招法雛形。

  楊恆越看越是訝異,原來這式「橫掃天荒訣」竟和自己從驚仙令中所參悟的「金剛真經」直有異曲同工之妙。惟一不同的是,金剛真經裡處處透出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慈悲情懷,而石壁上的刻痕鋪面而來的卻是捨我其誰的桀驁霸氣。

  楊恆不知不覺看得入神,忽聽楊惟儼背對自己道:「你應該能看出來,老夫自創的蓋世絕學就快大功告成了。」

  楊恆將視線從石壁重新轉回到楊惟儼偉岸的背影上,回答道:「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的確佩服你。但是你否曉得,就在一個月前無量天照突降人間,到處災禍橫生死傷遍野,即使滅照宮也未能倖免。」

  「我知道,那又如何?」楊惟儼不以為然道:「該來的總會來,何況這又不是無量天照第一次降臨人世。你心腸太軟,吃的苦頭還不夠麼?」

  楊恆搖搖頭,說道:「你視世人如螻蟻,焉知上蒼不會視你為浮塵?」

  楊惟儼竟是長笑一聲道:「說得好,此言深獲我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縐狗──你若不願淪為螻蟻浮塵,就需捅破這天,踏平這地,主宰萬有!」

  楊恆冷冷道:「就算真有那天,我相信你一定會發現自己失去的遠比得到的更多。」

  「荒謬!」楊惟儼低哼了聲,手指天空道:「你說的是南泰、北楚麼?到時候連老天爺都得聽我號令,復活一兩個死人又算什麼?」

  楊恆見楊惟儼的狂妄之症已是滲入腠理無藥可醫,亦無心和他辯駁。

  他本想就此離去,可終究不願楊惟儼病入膏肓步上吳道祖、宗神秀之輩的後塵,心中一動,故意刺激道:「你所參悟的神功固然奧妙,卻仍不過是撿拾前人的牙慧而已。如此還說什麼主宰萬有,豈不惹人發笑?」

  但見楊惟儼霍然轉身慍怒道:「你敢譏笑老夫?」

  楊恆不慌不忙道:「我以事實為證。」說罷雙手捏作法印,澄清靈台催運神息,就在這凌煙閣的三樓上祭起了「金剛真經」的絕學。

  望得頭頂金光煌煌湧出一部金剛經書,楊惟儼眉宇間的怒意漸漸消去,先是變得訝異不解,繼而蔑然冷笑道:「只是華而不實的障眼法罷了!」

  楊恆凝動心念,一篇「法會因由分」化作金雷當空洩落。楊惟儼形由意生,揮掌拍出一道赤色狂飆,斬向金雷。卻見金雷倏然穿透光飆,沒入楊惟儼的頭頂。楊惟儼身軀猛震,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之色,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楊恆神息耗損嚴重,也只能點到為止,順勢收了金剛真經微笑道:「你的神息功法中還存在莫大難題未解,最好莫要逞強運用。不然激起變異,只會令你走火入魔泥足深陷,最終殃及自身安危。」

  楊惟儼如中魔咒,呆呆站在那裡久久不動,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嘀咕什麼。

  楊恆又等了許久,說道:「我要走了,你慢慢想吧。」轉身往樓下行去。

  不料身後一記呼喝,楊惟儼猛然暴起從背後出掌偷襲。楊恆措手不及,本能地施展開萬里雲天身法趨避,卻還是被掌風掃中左肋,頓覺眼前一黑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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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1:49
第四章 太行

  楊恆昏沉沉地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依稀聽見耳邊好像有人在輕聲呼喊自己的名字。他費力地睜開眼,立時感到左肋一陣劇痛刺骨,腦袋發脹就似被塞進了什麼東西,在裡頭晃動個不停,眼前金煌煌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視覺逐漸恢復過來,看到司徒照一臉憂色地站在床邊。

  「發生了什麼事?」楊恆慵懶地伸手指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一股清冽的真氣透過指尖滲入穴道中,腦海為之一醒,漸漸回憶起自己昏睡前的情景。

  他一下從床上彈坐起來,問道:「老宮主呢,我睡了多久?」

  司徒照扶住楊恆,回答道:「老宮主兩日前已離開東崑崙前往太行山,三位護法、四大堂主和宮中精銳皆有隨行,說是要敉平魔教總壇。」

  楊恆大吃一驚道:「什麼,他要攻打魔教?」

  「是啊,」司徒照苦笑道:「六天前老宮主忽然走出凌煙閣,召集眾人議事。他說仙林四柱名存實亡已不足畏,當今世上只剩下魔教堪與敝宮一爭端長。現在魔教遭受無量天照重創元氣大傷,正是一舉蕩平的天賜良機。於是頒下鈞令,要盡起宮中精銳,並會同點蒼劍派和排教各部,務須畢其功於一役。」

  司徒照看了眼楊恆的臉色,接著道:「大夥兒聽了均感驚異,凌護法便向老宮主問起你來。老宮主言道:『那小子見了老夫刻在石壁上的絕世神功豔羨不已,足足磕了一百個響頭,我才勉強答應讓他參悟十日。你們誰都不准前往打擾,等他悟出些門道自會出來。』」

  楊恆聽楊惟儼說自己為了修煉石壁上的圖譜,竟向他磕了一百個響頭,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搖頭低哼道:「他還真能吹!」

  「我們也不信,可誰也不敢違忤了老宮主的旨意。」司徒照敘述道:「直到老宮主率眾離山後,我才敢依照凌護法和尤、盛二老私底下的叮囑,悄悄上了凌煙閣想一探究竟。結果,就發現你躺在三樓的石板上昏迷不醒,肋骨也斷了兩根。」

  說到這裡,楊恆已明白了前因後果,問道:「老宮主打算哪天向魔教發動總攻?」

  司徒照道:「他沒說,咱們也不敢問。不過看老宮主的意思,應該會等魔教和地府惡鬼拼得兩敗俱傷之後,再坐收漁翁之利。」

  楊恆點點頭,心道:「也不知楊惟儼使了何種詭異功法,居然讓我昏睡了六天之久。此刻他多半已兵臨魔教總壇,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了。」不由暗暗懊悔自己太過大意,竟沒想到楊惟儼儘管神志失常,行事卻更加乖張。天曉得他接下來還會做出何種瘋狂舉動,而以常理已不能度之。

  他想了想下床穿鞋道:「司徒大叔,謝謝你了。我這就趕往太行山魔教總壇。」

  司徒照望著楊恆強忍劇痛的蒼白額頭滲出一顆顆冷汗,勸道:「阿恆,你的肋骨剛接上不久,實不宜長途奔波。不如多歇息幾天,等斷骨傷處好些了再走。」

  楊恆無奈一笑,說道:「如今我滿腦子都是滅照宮和魔教部眾廝殺的場景,哪裡還躺得住?你替我包些傷藥,路上好替換著用。」

  司徒照如何放心得下,說道:「要不我陪你一起趕往太行山,也好有個照應。」

  楊恆知道司徒照應是奉楊惟儼之命留守東崑崙,他這麼說就等於是決心違抗鈞命,做好了被關進百丈崖的準備。

  楊恆心裡感動,拍拍司徒照肩膀道:「我獨自御劍前往,會飛得快些。」

  司徒照見楊恆堅持獨自前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至少也得等到天亮再走吧,趁這工夫我再叫大夫替你換一次傷藥。」

  楊恆不便違拗司徒照好意,當即重新換過傷藥,又在床上打坐調息了兩個時辰。

  天亮後,司徒照率領部下將楊恆送出雄遠峰,欲言又止道:「阿恆,你見了老宮主後打算怎麼做?」

  楊恆坦然道:「說實話我還沒想好。但不管怎樣我都必須阻止他攻打魔教。」

  司徒照苦笑聲道:「以老宮主的脾氣……尤其是連番喪子性情大變後,壓根就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你去阻止他,我有點兒擔心,你們爺倆……」

  楊恆灑逸微笑道:「大叔,我明白。你放心,我會把這事處理好,不讓大家為難。」

  兩人拱手作別,楊恆御起阿耨多羅劍騰上雲天,化作一道金色飛電往東北而去。

  他以右半邊經脈流轉真氣駕馭仙劍,從而儘量避免觸及左肋的傷口。如此速度雖較平時稍微慢了點兒,但也不至於再激起傷勢惡化。

  除了換藥外,楊恆沿路幾不停頓,終於趕在傍晚前抵達了太行山腳。

  他在一條河谷裡收了阿耨多羅劍落下身形,俯身洗了把臉喝了兩口甘洌的溪水,然後又將左肋的傷藥換過,重新包紮妥當。

  稍做休息,楊恆疲乏略減,振作精神沿著河谷向北行進。臨行前司徒照曾給他畫了一張詳盡的地形圖,圖上便有這條名為「流花」的河谷標註。

  按照地圖所示,只需沿谷北上六十里即可到達魔教總壇所在的大魔陀山。這山名自是魔教中人所起,不過遠遠望去大魔陀山面南朝北亦頗有幾分神似於魔教經典中描繪的魔陀坐像。

  這時天色漸漸開始幽暗下來,落日向西緩緩沉墜,半邊臉已沒入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後。漫天的晚霞雖然絢爛依舊,可總透射出綠瑩瑩的異彩。距離無量天照的初次發威之日已過去了一個多月,楊恆對此異景也早就司空見慣了。

  忽然河谷裡颳起狂風,吹在楊恆身上竟覺絲絲寒意。不一刻拳頭大小的深綠色冰雹密如飛蝗從高空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卻一點也不妨礙夕陽繼續照耀在溪面上。

  楊恆並不停下躲避,接茬御風趕路。碩大的冰雹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深坑,但剛一碰到他的衣發便如驚鴻般激彈而出,連一點冰渣都沒能留下。

  眼看前方到了河谷盡頭,突聽有人喝道:「來者止步,通名報姓!」

  楊恆一聽聲音,反而加快了身速,運氣送出話音道:「赫連二叔,是我──阿恆。」

  「阿恆?」赫連杰和十幾個手下從山岩後露出身影,驚喜交集道:「你怎麼來了?」

  楊恆在山岩前凝住身形,問道:「老宮主呢,這兩日有沒有和魔教接戰?」

  赫連杰命人打起一把大傘,替楊恆遮住冰雹,回答道:「老宮主正在召集各路首腦會商攻打魔教總壇的方案。這兩天我們將大魔陀山方圓百里圍得風雨不透,估計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便會發動總攻。」

  楊恆心頭一寬,暗道:「總算我沒來晚。」又問道:「魔教方面有何反應?」

  赫連杰道:「他們早已被無量天照和地府惡鬼折騰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餘力反擊?只派出一些斥候守在各處要隘,暗中監視咱們的動靜。」

  說到這裡他湊近楊恆,壓低聲音道:「據咱們安插在魔教總壇裡的臥底密報,包括三大長老在內魔教一流高手中已有二十多個陸續被金沙劫奪去性命。魔教總管薄雲天等人亦久臥病榻不能出戰。就在昨天夜裡,南宮北斗也受了傷,強撐著才擊退了惡鬼撲襲。如今魔教上下人心惶惶,怕撐不了幾日了。」

  楊恆凜然一驚,沒想到魔教面臨的情勢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險惡。

  他與南宮北斗雖只有幾面之緣,但對這位魔教教主豪放不羈的性情氣魄甚為心折,實不願此老遭遇不測,忙追問道:「南宮教主傷得厲害麼?」

  赫連杰道:「事後魔教嚴密封鎖消息,南宮北斗的具體傷情不得而知。」

  楊恆心一沉,尋思道:「假如南宮老爺子傷勢不重,何以要封鎖消息?」

  赫連杰望了眼天色,說道:「阿恆,老宮主就在河谷右首的小濟山上。我還得守在這兒,就不陪你去了。這幾個晚上地府惡鬼對魔教的攻勢越來越猛,說不定他們連今晚都熬不過。我得留守此處,以防魔教的漏網之魚。」

  楊恆沉吟片刻,毅然決斷道:「我先到山上去看看,回頭再來見過老宮主。」

  赫連杰怔了下,他知楊恆和南宮北斗的關係非同尋常,何況這位魔教教主還是石頌霜的義父?但兩軍對壘之際,就這麼上山探望,先不說多有不便,光是楊惟儼事後得知亦勢必大發雷霆。左思右想,覺得還需多勸楊恆幾句,讓他莫要冒險行事,於是說道:「阿恆,魔教總壇已被咱們四面圍住。沒有老宮主的手令,誰也無法進入大魔陀山。」

  楊恆曉得赫連杰也是出於一片關心自己的好意,微微一笑道:「沒關係,我只是去轉一圈,不會有事。」

  他別過赫連杰走出河谷,卻見身畔的那條小河出谷後驟然右拐,向東流去。

  天上的冰雹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時戛然而止,卻飛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楊恆放眼望去,遠遠看到大魔陀山和小濟山一北一南隔河相望。幽暗的暮色裡,隱約可見一座巨大宏偉的宮殿群依靠大魔陀山山勢而起,樓層高壘由山腳直抵峰頂。宮殿外牆多用灰白色堅硬岩石建起,只在左右兩側有部分紅褐色巨石相襯。

  在瀕臨河岸的東西兩側各矗立著一座三層高的寺廟,裡頭供奉的應是魔教崇信的西方魔陀。寺廟後殿外有一條依山築起的石階曲折上行,和宮殿群連為一體,遙遙望去宛若一雙張開的臂膀,將大魔陀山護在懷中。

  儘管楊恆走南闖北見過不知多少人間勝景,可此刻站在大魔陀山外,仍禁不住為這雄渾宏大的氣勢所深深震撼,暗自驚嘆道:「這得多少代人日夜不休地辛勤勞作,才能建造起如此浩大的宮宇?」

  他目光一轉,又見小河南岸篝火星羅密佈,密密麻麻紮起上百頂的帳篷,殺氣嚴霜戒備森嚴,如同一頭匍匐在山林間的猛虎,隨時會越過河去撕碎魔宮。

  他不願驚擾了滅照宮的部眾,更不願凌紅頤、鷓鴣天等人見了自己後左右為難,於是壓低飛行高度隱形匿蹤,打算借助風雪和河畔的雜草掩護偷渡過去。

  不過轉眼的工夫,他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河邊,隱身在草叢裡打量對岸情景,好選擇適合的渡河地點。

  忽聽遠處有人低聲道:「拜見教主!」楊恆側目眺望,只見打從草叢裡站起兩個暗樁,從衣著服飾判斷十有八九是排教的教眾,正朝東南方向躬身施禮。

  楊恆順著這方向望去,甦醒羽率著兩個排教長老頂風冒雪,正在沿河巡視。

  「他也遭遇無量天劫了。」看到甦醒羽面色薑黃,步履虛浮地走來,楊恆默默想道:「看樣子傷得不輕,不知是何種天劫造成?」

  一念未已,甦醒羽已來到那兩個暗樁身前,有氣無力地問道:「有什麼情況嗎?」

  一個暗樁忙稟報導:「這兒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常,請教主放心。」

  楊恆心下暗笑道:「風平浪靜不假,可絕非沒有異常,我不就藏在離你們不到二十丈遠的地方麼?」

  甦醒羽病怏怏地點點頭,慰勉道:「你們辛苦了,不過還需加倍小心對岸動靜。」

  兩個暗樁受寵若驚,競相拍著胸脯保證,絕不讓一隻蒼蠅從頭頂飛過。

  甦醒羽目無表情地點了下頭,往日的道骨仙風淡定灑脫都不見了蹤影,反是形容消瘦皮包骨頭,和他手下最喜操控的殭屍也差不了多少。

  驀地他臉上湧起一股赤潮,就似醉酒般身子劇烈搖晃,「哇」地低頭嗆出一口鮮血,血跡落在草葉上,熒熒帶著碧光。

  身後的一胖一瘦兩個排教長老大驚失色,一個急忙取藥給甦醒羽吞服,另一個則扶著他就地坐下,掌貼背心輸入真氣。

  那兩個暗樁目瞪口呆,兀自沒鬧明白被他們敬若天神的教主到底怎麼了。

  那邊甦醒羽臉上的紅潮越來越豔麗可怕,口鼻粗重喘息噴出濃烈的殷紅熱氣。他的渾身肌肉不住顫抖,雙手緊握成拳撐在泥地裡,咬牙強忍著沒呻吟出聲。

  楊恆目睹此景甚是訝異,這時甦醒羽身邊的人已亂作一團,正是悄然渡河的良機。但想到這魔頭雖身患重症,也被楊惟儼強行召來麾下效力,搞不好一條老命就要丟在這裡,多少又有點兒憐憫之意。

  耳中聽見甦醒羽終於忍不住痛楚地呻吟出聲,楊恆搖了搖頭從隱身的地方站起,邁步走了過去。兩個暗樁總算警惕性不差,齊齊低喝道:「什麼人?」只覺得胸口猛被無形的氣流撞了下,立足不穩蹬蹬連退三步,讓出了一條通路。

  楊恆從兩人之間穿過,已來到了甦醒羽的面前。

  甦醒羽雖痛不欲生,但神志仍屬清醒,見是楊恆走了過來,不由驚懼交加,嗓音沙啞道:「楊……副宮主,恕我不能起身相迎。」

  楊恆唇角含著一絲淡淡笑意,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道:「蘇教主,你這是怎麼了?」

  甦醒羽記性從來不差,當然不會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唆使邛崍山君羞辱折磨過楊恆,更不會忘記這小子由此對他是何等的恨之入骨。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楊恆已認祖歸宗赫然坐上滅照宮副宮主的寶座,反倒是自己居然成了他的藩屬。

  眼看冤家路窄教他撞上,甦醒羽也只能自認倒霉,心中忐忑不定,忍氣吞聲道:「我身中天風劫已有月餘,不敢勞動楊副宮主過問。」

  楊恆也不搭理他,出手如電抓住甦醒羽的左腕脈門,渡入一道驚仙令靈力。

  旁邊的瘦個長老以為楊恆挾機報復,護主心切揮掌擊向楊恆右臂道:「快松手!」

  「砰!」掌勁擊在楊恆右臂上軟綿綿渾不著力。瘦個長老正自驚疑,甦醒羽「哇」地又吐出一大口淤血,喘息道:「孫長老,不可放肆!」

  原來驚仙令渡入經脈之中,甦醒羽頓感一股暖流汩汩綿綿消融去淤積在左臂裡的風毒,月餘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身子無比的通泰舒坦,方才醒悟到楊恆竟是不計前嫌,為自己運功療傷。

  大約兩頓飯的工夫,甦醒羽體內的風毒已被驚仙令靈力消弭一清,只是病體虛弱還需精心休養,但性命已可確保無虞。

  他心裡五味雜陳,一揖到地道:「多謝副宮主救命之恩。」

  楊恆站起身道:「往後多做善事,就算是謝過我了。反之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我放得過你,下回再受無量天照之苦,也未必還有這次的好運氣。」

  甦醒羽聽得出楊恆話裡隱含的份量,暗出一身冷汗,答道:「在下定當謹記。不過楊副宮主,老宮主不是說您在凌煙閣參悟神功麼,為何來了太行山?」

  楊恆不置可否地笑笑,聲音漸轉低沉道:「這你就不必問了,我要過河去。」

  「你要去找南宮北斗?」甦醒羽暗吃一驚。要放在今晚之前,他巴不得楊恆和楊惟嚴徹底鬧翻,死得越快越好。但如今心意有變,審慎問道:「老宮主可知道?」

  「我還沒見過他。」楊恆望瞭望完全暗下的天色,道:「我得走了。」

  甦醒羽急道:「你上山時最好避開左右兩座魔陀廟,那裡頭已被地府惡鬼佔據。」

  楊恆頷首表示領會,說道:「蘇教主,萬一有人問起,你就說從未見到過我。」

  甦醒羽鄭重其事地躬身道:「在下省得。副宮主但有需要,只管吩咐。」

  楊恆朝他擺擺手,身形如風行水上掠過河面,隱沒在對岸的雜草叢裡。

  他記得甦醒羽提醒,避開兩側被地府惡鬼佔據的魔陀廟,由中路直上魔宮。

  剛到中門外的牌樓前,就聽牌樓上有魔教衛士喝問道:「來者何人?」

  楊恆停下腳步,向牌樓上仰面抱拳道:「在下楊恆,求見南宮教主。」

  過了一小會兒,牌樓上換了個老者的嗓音道:「敢情是楊副宮主。老夫賈天臣,咱們在樓蘭至尊堡也曾有一面之緣。副宮主若是奉了楊老魔之命前來勸降,便請即刻回轉吧。順帶告訴楊老魔,魔陀宮如果不保,那些惡鬼接下來要收拾的就是貴宮。火中取栗勇氣固佳,切忌引火燒身。」

  楊恆凜然暗道:「連魔教長老都說出這般英雄氣短之言,可見宮中情勢之危急。」

  他從容應道:「賈長老誤會了,在下此來並非受人之託,只想拜會南宮教主一面。」

  牌樓上沒了聲音,楊恆知是賈天臣不敢做主,命人入內通稟南宮北鬥去了。

  果然隔了一盞茶時分,牌樓上又響起賈天臣的聲音,語氣卻變得恭敬了不少,說道:「楊副宮主,教主有請──」

  厚重的正門打開了一半,二十餘名神精氣足的魔教衛士魚貫而出,全神戒備分立兩廂,齊齊抱拳禮道:「楊副宮主,請──」

  楊恆拾級而上,穿過三層高的牌樓步入正門。門內是一座方圓數百丈的大廳,本是召集教眾所用,如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異常肅殺。

  一個黑衣老者業已在廳中恭候,楊恆認出他是魔教長老莫嘯林,便抱拳一禮。

  莫嘯林迎上前來,還禮道:「南宮教主聞知楊副宮主到來,歡喜異常。特命在下前來迎接。」引著楊恆穿過大廳直上魔陀宮的第二層。

  楊恆為免猜忌,只跟在莫嘯林身後目不斜視亦步亦趨,竟是連爬了十二次樓梯,才來到了魔陀宮的頂層所在。

  只見樓內千門萬戶通路縱橫,處處雕樑畫棟遍繪泥金壁畫。別說初來乍到之人,即使魔教總壇的教眾,走在樓裡也難保不會迷路。

  莫嘯林卻是輕車熟路,陪著楊恆來到一座小紅廳的門外,低聲道:「南宮教主正在佈置今夜的防務,請楊副宮主在此稍候。」

  話音剛落,便聽南宮北鬥在廳裡喝罵道:「你娘的莫嘯林,還不把楊兄弟請進來?他若想刺探情報,憑你們這幫廢柴也能攔住?」

  莫嘯林挨了罵也不在意,笑了笑道:「是,教主!」偕著楊恆走入小紅廳裡。

  這小紅廳只有十餘丈方圓,空氣裡瀰漫著刺鼻酒氣,被二十多名魔教高層人物擠得滿滿噹噹。廳中央是一張大桌子,上頭鋪著魔陀宮的防務圖,各處關隘和駐守力量都在其上一一標明,難怪莫嘯林會有所顧忌。

  南宮北鬥一如既往,大馬金刀地高踞正中,身上蓋了條厚厚的毛氈。

  他的氣色還好,只是肌膚上隱約泛起一層淡淡的綠色寒氣,似正在運功迫毒。

  在他的左首半躺著的是魔教總管薄雲天,身上到處是都是星星點點的金綠色斑點,一隻獨眼半睜半閉專注在防務圖上,對楊恆的到來恍若未聞。

  再看下去廳內的魔教高層人物十個裡至少三個身中金沙劫,剩下的也多有負傷,直讓人誤以為自己走進的是傷兵營。

  瞧見楊恆走進來,南宮北斗順手抄起腳邊的一個酒罈子「呼」地拋了過來,說道:「楊兄弟,你娘的怎麼才來?」

  楊恆探手接住酒罈,搖頭道:「我猜到逃不了要被你埋怨,可沒想到還要被你用酒罈子砸。實不相瞞,我是被楊惟儼打昏過去,直到昨晚才醒過來。」

  南宮北鬥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我說呢,楊老官兒怎麼又蹦躂了出來?來,先喝點酒壓壓驚,咱們待會兒好好聊聊。」

  楊恆也不客氣,拍開封泥就著酒罈喝了一口,耳聽薄雲天說道:「誘敵深入分而治之固然大妙,可萬一真被勾漏鬼王攻破夏宮搶到長生碑,豈不弄巧成拙?」

  南宮北斗右首的一名魔教長老贊同道:「薄總管所言極是,請教主慎重斟酌。」

  「斟酌個鳥!」南宮北斗把大眼一瞪道:「早知道你們是群膽小鬼,便由老子親自坐鎮夏宮迎戰勾漏小鬼。薄老三坐鎮紅廳總攬全局,給我蕩平那群狗娘養的!」

  薄雲天緊鎖眉頭看著防務圖,徐徐道:「好,今夜就和勾漏鬼王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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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亂

  會議很快散席,二十多個魔教高層人物紛紛離去,各自準備今夜的決戰。

  紅廳裡就剩下了楊恆和南宮北斗,還有那個幾乎把身子趴到了防務圖上的薄雲天。這時候楊恆忽然意識到,為何南宮北斗如此器重薄雲天,因為這傢伙確是一把運籌帷幕的好手。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的情勢也著實教人頭疼。

  因自己是外人,故此剛才會議上楊恆一直沒有插嘴。待眾人走後,方才問道:「老爺子,那個勾漏鬼王是個什麼東西?」

  「是個道行接近三千年的老鬼,」南宮北斗沒了適才的狂放不羈,面色凝重道:「老子身上的爪傷就是他弄下的。娘的,用了一天一夜還沒把寒毒給逼乾淨!」

  薄雲天忽然搭茬道:「如果僅是勾漏鬼王一個倒也好辦,可他這一個月來麾下的小嘍囉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有上千年道行的鬼類,再加上那些從地府裡冒出的陰物,難辦啊──」

  「難辦也得辦!」南宮北鬥惡狠狠道:「王八蛋,過了今晚看誰能活下來!」

  薄雲天抬頭瞅了眼楊恆,什麼也沒說。那意思似乎是說:即便平定了鬼亂,外面還有楊惟儼大兵壓境虎視眈眈,明晚又該如何是好?

  楊恆不理會薄雲天的目光,又問道:「勾漏鬼王為何要搶奪長生碑?」

  南宮北斗喝了口悶酒,答道:「長生碑是咱們正一教傳承千年的聖物。那些地府惡鬼只需在碑前被金光一照,就能脫胎換骨立地成魔,不僅能在白天的時候在陽間通行無礙,還能道行倍增結成內丹,轉眼就脫去鬼籍他娘的一步登天。」

  薄雲天冷笑道:「脫去了鬼籍也還是鬼,可還有誰能治得了它們?」

  南宮北斗把酒罈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罵道:「薄老三,別他娘的盡說喪氣話。惹火了老子大不了把長生碑給砸碎了,徹底斷了那些小鬼的念想。」

  薄雲天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道:「大哥,要能這樣當年盛老教主也不至於在和地府惡鬼拼得兩敗俱傷後,身中無量天劫不治而亡。長生碑……那是本教的聖物,毀了它依照教規要受冥火焚身的酷刑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斷氣,死後還要被本教永遠除名遭受千秋萬代的教眾唾罵。大哥,你可別犯糊塗。」

  南宮北斗頹然道:「老子說說也不成嗎,又不是真的要干。」

  楊恆明白了其中原委,也隱約猜到楊惟儼倘若攻陷魔陀宮,第一樁要做的事必定是毀去長生碑一勞永逸。但這事楊惟儼能做,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卻連想一想都有褻瀆聖教之嫌。

  他望向防務圖,上面被薄雲天用炭筆在魔陀宮三層和頂層的位置上畫出了兩個大圈,應是與勾漏鬼王對決的主戰場。

  他又仔細察看了片刻,漸漸明白到南宮北斗的決戰意圖,是要將勾漏鬼王所率的中路精銳放入夏宮,背水一戰加以阻截。而魔教主力則趁機掃蕩外圍,將從左右兩翼攻入魔陀宮的鬼眾引入第三層的包圍圈聚而殲之,隨即揮師夏宮,裡應外合將勾漏鬼王殲滅在長生碑前。

  這方案不可謂不大膽,非南宮北斗這般豪氣沖霄的魔道梟雄而不敢為之。萬一夏宮無法堅持到援兵趕至的一刻,魔教勢必滿盤皆輸。怪不得南宮北斗要親自坐鎮夏宮,那不止是賭上了魔教的命運,也賭上了他自己的一條老命!

  他一面佩服南宮北斗的勇氣與魄力,一面亦不禁為此老擔憂。

  這時南宮北斗舉起酒罈道:「楊兄弟,別盡說我這裡的鬼事了。聽說你月前和吳道祖幹了一架,逼得他把鳳凰島連根拔起。真是痛快,老夫得敬你一杯。」

  楊恆知道此事已在仙林中傳得沸沸揚揚,也猜到是蝶幽兒故意為之,命人廣為散播。他拿酒罈和南宮北斗碰了碰,道:「我那叫死裡逃生,不提也罷。」

  他酒量一向不佳,喝了幾口南宮北斗專用的烈酒後,臉上已泛起酡雲,體內酒勁澎湃熱血洶湧,卻將一身疲乏盡數掃盡。

  忽聽莫嘯林在門外道:「啟稟教主,弟兄們都準備好了。」

  南宮北鬥不耐道:「急什麼,老子剛和楊兄弟聊了沒兩句,等我喝完這罈酒。」

  楊恆起身說道:「老爺子,這罈酒就等咱們幹掉了勾漏鬼王,慶功時再喝。」

  南宮北斗怔了怔,以為楊恆要走,裹著毛氈站起身道:「也好,老夫先送你出門。」

  楊恆露齒一笑道:「今晚我不走了。把夏宮交給我,你去三層吧。」

  南宮北斗把手一擺道:「楊兄弟,你能在戰前來探望老夫,已足見盛情。這是咱們正一教的事兒,你就別插手了。」

  「這是全天下人的事。」楊恆平靜道:「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南宮北斗怒道:「你有脾氣,老子便沒脾氣?娘的,萬一你死在夏宮,石丫頭能饒得了我?普天下的人還不用唾沫星子把老子給淹死?」

  楊恆不慌不忙道:「如果我死在了夏宮,只怕正一教今晚也難逃覆滅厄運。屆時你老爺子勢必以身殉教,別人的唾沫星子想淹也淹不著。」

  南宮北鬥一時語塞,氣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走,把他給老子架下山去!」

  楊恆笑道:「那好,我這就去找勾漏鬼王,領教一下它的寒毒鬼爪。」

  薄雲天忽然抬起身道:「大哥,他比你更合適。」

  南宮北斗暴躁道:「放屁,這事老子沒跟你商量!老子不能對不住朋友,對不住石大哥!」

  薄雲天鎮定自若道:「行大事不拘小節──大哥,這話是你教給我的。」

  南宮北斗面色難堪,猛把剩下的半罈酒全灌進了嘴裡,把空壇狠狠往地上一摔道:「小老弟,夏宮就交給你了!」

  楊恆微微一笑,笑容裡透著自信,將自己的那大半罈酒推到南宮北斗的面前,道:「老哥,幫我留著,打完老鬼,咱們一起喝。」

  薄雲天突然衝著外面喝令道:「莫長老,將紅廳外的紫霜衛隊劃歸楊副宮主指揮!」

  莫嘯林愕然道:「薄總管,這是咱們守衛紅廳的惟一力量……」

  薄雲天漠然道:「沒聽楊副宮主說麼,一旦夏宮失守,咱們全部玩完!」

  莫嘯林躬身應道:「遵命!」轉身下令召集廳外守護的紫霜衛隊整裝待發。

  薄雲天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意,望向楊恆道:「南宮大哥要去三層坐鎮,這罈酒就由我來替他保管。放心,我素來滴酒不沾,保證不會偷喝。」

  楊恆朗聲大笑,邁步走向廳外道:「薄總管,沒想到你也能講笑話。」

  ◇◇◇◇

  當下以楊恆為主莫嘯林為輔,包括紫霜衛隊在內的百餘名魔教精銳人馬被佈置在了夏宮之中。這夏宮本是魔教第三代教主的起居行宮,後改建為歷代教主的夏日寢宮。但自第七代教主之後,便一直空置,專以供奉長生碑。

  夏宮分內外兩重,當中有一座露天庭院相連,庭院中栽滿花木,又有假山流水相襯,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宮門外是一條長約十五丈,寬過三丈幾乎可以走馬車的寬敞通道,上面鋪著厚而柔軟的大紅絨毯,恰似鮮血的顏色。

  由於整座魔陀宮的上空都有魔陣結界守護,除少數道行高深的地府惡鬼能突破進來以外,惟一的進入通道便是底層的三道門戶。

  莫嘯林將人馬調配停當,又向楊恆請示道:「按照南宮教主和薄總管的命令,我們從夏宮正門到長生碑一共設置了兩虛一實三道防線。大部分人馬都埋伏在中庭裡,借助地勢掩護迎擊來敵。不知對此安排,楊副宮主還有何指示?」

  楊恆笑道:「調兵佈陣我是外行,既然教主和薄總管已有安排,莫長老照做就是。」

  莫嘯林一聽頓時放下心來。他最怕楊恆指手畫腳,打亂了薄雲天苦心籌謀的防禦計劃。如今楊恆這般表態,自是再好不過,便道:「勾漏鬼王一般會等到子時過後,陰生陽退時才會發動突襲。楊副宮主不妨到內殿小憩,這兒由在下盯著就是。」

  楊恆點點頭,走進了內殿。他沒有向南宮北斗透露自己的傷情,而事實情況是不僅肋骨斷傷未癒,體內神息亦僅恢復到五六成,真氣雖說頗為充沛,但經過長途御劍後,亦急待補充。

  在內殿的一間穹頂圓屋裡,楊恆見到了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口中所說的長生碑。

  丈許高的碑身已被刻滿魔符的鐵罩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起,只露出了半人多高的碑座。隱隱有一股陰寒的氣息透過鐵罩從碑身上散發出來,使內殿裡的溫度要稍低於別處。

  楊恆亦由此醒悟到這裡為何會成為歷代教主的夏日寢宮。

  在圓屋裡鎮守的是清一色的紫霜衛隊,共有二十三人,領頭的統領名叫翟寬,約莫四十多歲臉皮發藍,身材瘦長,手使一對魔鉤。

  其餘二十二人分作兩隊,均都出自被鐵葉令控制的正魔兩道各派長老耆宿門下的子弟,經過薄雲天二十餘年的精心調教,修為遠勝於尋常魔教教眾,幾不亞於仙林四柱旗下的衛道士。

  這些人井然有序地分成裡外兩圈圍繞長生碑席地而坐,瞑目調息,顯是訓練有素。

  楊恆在碑前盤腿落座,調勻內息漸漸進入空明忘我之境。兩個時辰後,擺放在圓屋門前的沙漏滴盡,諭示子時已至。不久從大魔陀山腳方向隱約傳來喊殺之聲,將楊恆喚醒。他只睜眼看了看沙漏,便又合目繼續運功打坐。

  過了大半個時辰,莫嘯林派人進來通稟道:「兩千鬼眾由勾漏鬼王麾下的三大鬼帥統領由中路攻破魔陀宮三層,正向四層進發。目前仍不見鬼王蹤影。」

  楊恆毫無反應,依舊心無旁騖地運氣調息。而在隨後的時間裡,戰報一個接一個被莫嘯林遞送進來,中路鬼眾在三大鬼帥的率領下勢如破竹,飛速挺進頂層。

  隨之而來的是逐漸變得清晰的吶喊聲、慘叫聲、廝殺聲,如同隆隆的戰鼓敲擊在圓房中所有人的心頭。

  無需想像,此刻的魔陀宮內早已是血肉橫飛,伏屍遍地,人們在用生命和時間賽跑和命運賽跑,卻無法預知誰會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如火如荼間,大戰已進行了將近兩個時辰,夏宮裡依舊一片寂靜波瀾不驚。但鎮守在宮內的每一個人都明白,真正的決戰將從這裡開始!

  聽著殺伐之聲距離夏宮越來越近,人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即使像莫嘯林這樣久經戰陣的魔教長老,一想到今夜乃是破釜沉舟的一戰,亦不禁心中打鼓,覺得這個夜晚過得竟是如此緩慢。

  終於,第一個惡鬼的身影出現在了宮門外的通道中。和陽間無所歸依的孤魂野鬼不同,它擁有近乎人一樣的軀體──不,更恰當的說應該是非人的軀體。

  它的身高超過兩丈,一顆碩大猙獰的腦袋懸掛在粗壯渾圓的腰前,從肩膀到肋部生出六條象鼻般壯實的臂膀,其中一雙巨靈似地手裡高舉揮舞著兩名已被吸乾精血的魔教護衛屍體。它沒有穿衣服,深綠色的肌膚擁有青銅般的質感,一雙赤裸的大腳踩在絨毯上,有節奏地發出低沉的震顫聲。

  「陰天鬼帥──」莫嘯林注視著前方巨靈神般的惡鬼,重重吐了口氣。

  在它的身後是數以百計的惡鬼部眾,它們毫無陣列秩序可言,有的緊貼天花板飄行,有的如陰天鬼帥般闊步行進,還有的甚而五體投地匍匐爬行。

  它們手中揮舞著五花八門的魔兵鬼刃,口中發出尖銳刺耳的興奮呼號,如同一波迫面而來的巨浪,喧囂而可怖。在這些惡鬼之間,還夾雜著許多同樣來自地府的陰物。它們是地府中千萬年積聚的污穢陰氣凝聚而成,譬如陽世間的魑魅,一個個窮凶極惡玩命前衝,教人想起迫不及待撲向羊群的餓狼。

  然而守衛夏宮第一道防線的魔教衛士顯然不是亦絕不願做任人宰割的羔羊。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生死鏖戰,這些百死餘生的魔教精英早已鑄就鋼鐵般的意志和膽氣。面對潮水般湧來的鬼眾,他們掩身在緊閉的宮門後,鎮定地拉開弓弦瞄準各自選定的目標,等待莫嘯林的指令。

  「射!」當耀武揚威的鬼眾撲近到十丈之內,莫嘯林眼中寒光一閃沉聲下令。

  「哧哧哧哧──」一排箭頭鑄有破鬼魔符的利箭撕裂空氣,拉開了血戰序幕。

  如此接近的距離,如此擁擠的通道,衝在前頭的惡鬼與陰物們根本無從躲避。

  利箭精準地貫穿過它們的要害,令鼓噪的呼吼瞬間變作了驚恐的慘叫。

  「哧哧哧哧──」第一排魔教箭手在射出自己的箭矢後,壓根不看對面的傷亡情況,迅速蹲下身軀熟練地取箭張弓,準備下一輪的射擊。

  在他們的背後,第二排箭手迅速跟進射出利箭。這當中的間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後是第三排箭手,第一排箭手……如此循環往復,在電光石火間數百支利箭已穿透門上窗櫺間的空隙,在通道里化作一蓬寒光刺目的箭雨。

  惡鬼像麥浪般一排排倒下,遭遇到今夜開戰以來最頑強可怕的阻擊。

  「吼──」陰天鬼帥懸在腰間的腦袋發出一記野獸般的怒吼,雙手舞動屍體似風輪般迸飛射來的利箭,足足覆蓋住半邊通道的寬度。

  眾惡鬼紛紛向他背後趨避,而一些不畏破鬼魔符的地府陰物和道行高深的惡鬼則趁勢衝到了前排,襄助陰天鬼帥抵擋箭雨的攢射,悍不畏死地朝前猛衝。

  當鬼眾迫至五丈之內,莫嘯林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這裡只是第一道防線,在消滅了近百隻惡鬼後,預定的任務已經完成。沒有必要用教眾的血肉之軀和這群非人的鬼類在此短兵相接,付出無謂的犧牲。

  當陰天鬼帥用腳踹碎宮門闖進來時,看到的卻是一座空蕩蕩黑黔黔的大殿。

  不等他下令,背後的眾多惡鬼與陰物已迫不及待地殺向大殿後門。假如說它們是一群飢渴的黃蜂,那麼從夏宮內殿裡依稀散發出的長生碑靈氣,便是這世上最為誘人的花蕊香氣。

  「轟、轟──」黑暗中懸浮在殿內的爆魔雷被橫衝直撞的鬼類與陰物競相引發,盛綻開炫目的殷紅光團。頃刻間數十個惡鬼便消融在洶湧的光瀾裡,使得陰天鬼帥所統領的先鋒鬼眾未及與敵人正式接戰,便損失了將近三成。

  「蠢貨!」如山般佇立在門口的陰天鬼帥暴躁地怒罵。它當然不在乎這些手下的死傷,但很在乎自己的臉面,絕不願意因為這事成為其他五大鬼帥的笑料。

  它的六隻大手隨意抓起藏躲在自己身旁的惡鬼和陰物,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它們筆直地擲出。「砰砰砰──」在這些犧牲品絕望的哀嚎聲裡,懸浮在空中的爆魔雷被一一引爆,從而用最快速度打開了一條前行的通道。

  鬼眾興奮叫囂,毫不以同類的慘死而悲傷,沿著陰天鬼帥辟開的通道衝入後殿,卻沒有注意到空氣裡瀰漫的古怪氣味。

  「呼──」十多支火箭突然射穿後殿的宮門急掠而至,頓時將殿內變成一片火海。

  幽藍色的火焰在空氣裡燃燒蔓延,衝入後殿的百多只惡鬼和陰物來不及回撤,便被熊熊魔火無情吞噬,化作了縷縷飛煙。

  「昂──」一頭狀若蠻牛的陰物猛然仰天嘶吼,從嘴裡噴灑出黑色的氣霧。

  殿內的魔火一遇黑霧立時「絲絲」熄滅,鬼眾歡聲雷動撲向殿門。那頭蠻牛般的陰物用頭上的犄角第一個頂破殿門,衝入了中庭。

  它無意於欣賞月色中的江南園林景緻,撒開四蹄飛奔向內殿。可迎接它的卻是從假山石後激射而至的漫天寒星。

  「噗、噗、噗──」一蓬梅花魔鏢射穿它厚實的皮甲直入體內。它狂暴地嘶吼著一路不停,繼續衝向內殿,最終砰然爆裂化為一團火球。

  可沒有誰在意它的死亡,更多的惡鬼與陰物在陰天鬼帥的率領下衝入了中庭。

  梅花鏢、透骨釘、破心錐、十字刃……天空中交織起五顏六色的流光,無數經過破鬼魔符特殊加持的暗器從每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落裡飛射出來。

  陰天鬼帥看著身旁的部眾不停地倒下,卻搜索不到哪怕一個敵人的蹤影。

  它從背後掣出一對雷鬼錘撥打開射來的暗器,不顧一切地前衝,卻駭然發現轉了半天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該死!」它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暗布在中庭的法陣裡,暴躁地揮動雷鬼錘順手將身邊的一塊假山石砸成齏粉。

  「鏗!」從粉碎的假山石下突然冒出一條魔教護衛的身影,雙手挺槍疾刺陰天鬼帥腰間的腦袋,竟被它張嘴用牙齒咬住,發出一記金石鳴響。

  「去死!」它獰笑伸出兩隻大手在那個魔教護衛的頭顱兩側一按,如揉捏麵糰般將對方的腦袋壓成了肉醬。鮮紅的血和白色的腦漿從陰天鬼帥的指縫裡汩汩滲出,它滿不在乎地垂下手,吐掉嘴裡的槍頭,用舌頭舔去指頭上的血漿。

  然而就在這不到一頓飯的時間裡,它所帶來的近五百部屬已銳減七成,如一群無頭蒼蠅在中庭裡奔竄遊走,尋找不到逃生的出口。

  「該死、該死!」陰天鬼帥狂怒地揮動雙錘,不停砸毀著他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物事。如果加上陽間的歲月,在它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的記憶裡,還很少遇到這種窩囊透頂的窘境。它就像一頭被人成功挑起怒火的公牛,瘋狂地尋找著那塊紅布決戰。可每每紅布都會從眼前溜走,而身上卻莫名其妙又被扎進了一柄長矛。

  它的兇狠和殘暴在敵人和部下面前已失去效用,望著一盤散沙的眾鬼哀嚎奔逃,它暴怒欲狂卻又無可奈何。它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憤怒大吼道:「武天、罪天──你們這兩個混蛋,都睡死了嗎?!」

  然而它得到的不是武天鬼帥和罪天鬼帥的回應,而是更多部下慘死前的嚎叫。

  陰天鬼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剎那間明白了這兩個同伴的歹毒居心。

  它像一頭掉在陷阱裡的困獸,狂吼道:「你們竟敢見死不救!我定要向鬼王稟報!」

  雖然,它擁有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的記憶。可這些記憶裡沒有一樁事能夠告訴它,當這句話說出口以後,等若向同伴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這時候它身邊的部屬已不足百名,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直線下降。以此為代價,中庭法陣終於被衝開一道缺口,通向內殿的門戶赫然展現在陰天鬼帥面前。

  「殺進去──」它振錘高呼,試圖鼓舞起部下的鬥志,率先衝向內殿大門。

  伴隨著每一步的前進,它的身邊都有身影倒下,身後留下的是一條沾滿鮮血的通道。

  它如同一頭即將流盡最後一滴血的野獸,砸開遮擋在身前的最後一座假山,只要跨過不到兩丈寬的池塘,就能衝入收藏著長生碑的內殿。

  「嘩!」池塘水浪翻滾,從碧綠的荷葉下陡然躍出兩名魔教高手,揮刀凌空斬落。

  「砰、砰!」雷鬼錘勢如雷霆重重轟擊在刀刃上,將那兩名偷襲的魔教高手連人帶刀迸飛數丈,落地時已成兩具死屍。

  然而就在雷鬼錘揮出的同一刻,從陰天鬼帥腳下的碎石小徑裡,突然亮起一束電光。一柄魔戟破土而出,自下而上深深刺入它的腰胯,最終從背心裡透出鋒刃。

  「啊──」陰天鬼帥猝不及防,山丘般的軀體晃了兩晃,甩手將雷鬼錘砸向腳下。

  莫嘯林的身影從地下斜斜向後掠起,看著陰天鬼帥仰天倒下的身軀,溢血的唇角露出一縷快意的冷笑。然後,他就看到了踏著鮮血與屍體殺進中庭的武天鬼帥與罪天鬼帥。一霎間,莫嘯林唇角的笑意變得更冷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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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2:37
第六章 長生碑

  破鬼箭、爆魔雷、海魔火、中庭法陣……一張張底牌陸續亮出,終於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莫嘯林從陰天鬼帥的屍首上拔出他的「安天玄聖戟」,漠然佇立在池塘前,一雙瞳孔漸漸凝縮,懾定在了武天鬼帥的臉上。

  其實武天鬼帥有兩張臉,哭臉在前笑臉在後。但如果它願意,也隨時可以讓腦袋來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變成笑臉在前哭臉在後。這其中的關鍵是要看它的心情。

  現在它的心情很不錯,不僅假手魔教除去了和自己明爭暗鬥了上千年的陰天鬼帥,還利用這頭大無腦的莽夫打通了中庭法陣,可謂是一箭雙鵰。

  儘管背後的臉在偷笑,但朝向莫嘯林的臉卻毫無做作地涕淚交加道:「陰天兄弟,你死得好慘,看大哥為你報仇!」右臂一振三尖兩刃刀,直刺莫嘯林胸口。

  「叮!」莫嘯林橫戟招架,不屑低嘿道:「貓哭耗子!」側身凝掌反打武天鬼帥。

  那邊莫嘯林的兩名副手──魔教外六旗裡的丁卯旗旗主司馬卿和丁丑旗旗主趙子任雙雙截住罪天鬼帥,雙方高呼酣戰直殺得火花四濺難分難解。

  隨同兩大鬼帥殺入中庭的近千惡鬼和地府陰物亦遭遇到魔教教眾的迎頭痛擊,原本幽靜雅緻的林苑轉眼成為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魔教的人馬逐漸向內殿大門前收縮,以莫嘯林和兩旗旗主為中心,組成了兩隊圓陣,牢牢扼守住內殿外的最後一道防線。

  中庭雖然佔地甚廣,但在千百人短兵相接生死肉搏的情形之下,亦不免略顯臃腫。千餘鬼眾真正能衝殺到魔教高手身前的,也不過是十之一二而已。如此儘管鬼眾佔據了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卻受制於地形,無從將這優勢發揮至極致,一時間雙方竟是勢均力敵形成僵持之局。

  不過莫嘯林心知肚明,眼下的情形只是一種假象。隨著魔教高手不斷地傷亡倒下,千多鬼眾在數量的巨大優勢亦將逐步顯現。所以他並不指望僅僅依靠麾下這不到一百人的力量,就能抵擋住兩大鬼帥兇猛的衝擊。他要做的,只是消耗它們的實力,拖延寶貴的時間。

  於是他的招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與武天鬼帥激戰八十餘個照面中,倒有六十多招是只守不攻的。任是武天鬼帥擁有兩千餘年的道行,且明明佔盡上風,卻始終無法將這個瘦小枯乾的黑衣老者劈斬在三尖兩刃刀下。

  「嗤──」眼看無法取勝,武天鬼帥的眼睛裡遽然激射出兩串暗紅色的淚珠。

  莫嘯林不及揮戟橫掃,急忙挺腰後仰,數十顆血淚珠貼著臉龐急掠而過。

  沒等他抬起身來,武天鬼帥的脖子驟然扭轉,又換作了一張笑臉,竟是張嘴咬向莫嘯林的小腹。莫嘯林不假思索,一記重拳脆生生轟擊在武天鬼帥的臉上。

  強橫冷厲的拳勁立時將它的那張笑臉打得扭曲變形,卻不想從口中驀然射出一條猩紅長舌,銳利的舌尖鋒芒畢露狠狠扎進莫嘯林的小腹。

  莫嘯林一記悶哼,只感穿入體內的長舌彈指間由剛轉柔,似毒蛇般纏繞住自己的腸子狠狠往外一抽。

  他痛楚大吼,左手翻腕亮出一把毒錐,奮盡全力將剛從體內退出的舌尖扎入地下。

  「呀──」武天鬼帥嚎叫運勁,試圖將舌尖從毒錐下拔出。莫嘯林眼疾手快,抬起左腳將毒錐踏入地下狠狠捻動,揮戟切向武天鬼帥脖頸。

  武天鬼帥再是奮力一扯,伴隨著一聲教人毛骨悚然的嘶嚎長舌裂斷,只剩三寸多長的舌尖還被釘在地上不住地顫動。武天鬼帥順勢甩頭避過安天玄聖戟,三尖兩刃刀橫掃而過,將莫嘯林的雙腿齊膝削斷。

  正當它打算舉掌結果這老頭性命之際,莫嘯林的三名親傳弟子從斜刺裡滿身是血的殺出。兩人奮不顧身撲向武天鬼帥,另一個抱起師父的殘軀疾往後遁。

  「喀嚓、喀嚓!」武天鬼帥怒不可遏,三尖兩刃刀在須臾間便將那兩名弟子的身軀劈成了數十塊,但莫嘯林卻已被救進了內殿大門。

  中庭的魔教人馬隨即且戰且退,在司馬卿和趙子任的殊死掩護下,大半撤入內殿。

  ◇◇◇◇

  就在夏宮的魔教人馬節節敗退之際,數十丈之下的魔陀宮第三層,靠近聖火壇的一間密室中,南宮北斗矗立在暗門前,一邊通過門上的貓眼向外察看,一邊不停地罵娘。他罵一聲,喝一口酒;喝一口酒,便接著再罵一聲。

  奇怪的是,那些同在密室裡的魔教高手,原本繃緊的神經卻在他的罵聲中不知不覺地舒展鬆弛開來。似乎只要南宮北鬥一罵娘,天大的事也不過如此。

  這時候,由六大鬼帥中的非天鬼帥和屢天鬼帥統領的兩千鬼眾,正從魔陀宮的東西兩翼被一步步誘向聖火壇。駐守聖火壇的魔教丁亥旗與丁酉旗百餘教眾,面對著排山倒海般撲來的地府惡鬼,寸步不退苦苦死守。

  而此刻的南宮北斗只能眼睜睜看著聖火壇上的魔教教眾越戰越少,除了喝酒罵娘外什麼也不能做──他必須等待,等到從兩翼攻來的鬼眾主力完全進入魔教設在聖火壇的伏擊圈以後,才能出手。

  與他一起目睹同袍兄弟不斷流血倒下的,還有同樣暗藏在各處密室與暗道里的六百多魔教精銳。他們是魔教最後的希望,也是與惡鬼開戰三十餘日後,南宮北斗所能調集起的最大力量,最後老底。

  以六百對兩千必須完勝,還要用最快速度結束戰鬥──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南宮北斗已別無選擇,而且相信他和他的部下一定能夠做到。

  惟一令他擔心的,還是替換自己駐守夏宮的楊恆。南宮北斗亦不敢斷言,這個年輕人能否支撐到自己揮師來援的那一刻?

  回憶起自己和楊恆有限的相處經歷,南宮北鬥心裡的答案逐漸清晰,卻也愈發沉重。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罕有地大咳幾聲,眼睛裡嗆得全是淚水,兀自喃喃罵道:「龜兒子的,爬得比蝸牛還慢!」

  「教主,」站在他身後的魔教長老夏侯德低聲請示道:「聖火壇上的弟兄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是否可以下令發動攻擊了?」

  「娘的,你是教主我是教主?」南宮北鬥一瞪眼,「當老子是瞎子麼?」

  夏侯德受了訓斥訕訕退下,南宮北斗抹去嗆出的眼淚,問道:「老商,夏宮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有,」被稱作「老商」的魔教長老商自雪回稟道:「適才薄總管派人送來急報,中庭已經失守,莫長老身負重傷生死不明,餘部退入內殿後正逐門逐戶節節抵抗,距離長生碑尚有一百八十尺遠。」

  南宮北斗靜靜聽完,卻沒有繼續破口大罵,嘿然一笑道:「老莫有種。」

  商自雪卻沒南宮北斗那麼樂觀,苦笑道:「就算咱們現在立即發起攻擊,少說也要一個時辰才能掃清那兩千鬼眾。老莫怕是不行了,單靠楊恆……」

  「半個時辰,」南宮北斗打斷商自雪,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半個時辰內給老子干光這群狗娘養的!至於楊兄弟,老子還欠他一頓慶功酒呢。」

  「教主,看!」忽然夏侯德語氣微帶興奮地低叫道:「是非天和屢天!」

  南宮北斗聞言霍然望向聖火壇,果然看到非天鬼帥和屢天鬼帥親率數百惡鬼與地府陰物,分從東西兩側向壇上發起猛攻。

  他猛灌一口烈酒,哈哈大笑道:「龜孫子的,總算用八抬大轎把你們請進門了!」

  隨著兩大鬼帥親自上陣,戰局陡起變化。六層高的聖火壇在不到半盞茶的工夫裡已丟失大半,殘存的二十多名魔教高手退守頂層,拚死抵擋著對方潮水般的攻擊。

  數以百計的惡鬼從四面八方踩踏著同類和魔教教眾的屍首湧上聖火壇,不斷壓縮著敵人的防線,位於壇頂中央的那尊聖火鼎幾已觸手可及。

  非天鬼帥一刀劈開面前的魔教丁酉旗副旗主,口中銳嘯率先沖上頂層。

  但是就在他自以為勝券在握之際,靜靜佇立在壇頂中心的聖火鼎驀然盛綻出恢弘絢爛的紅色光芒,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金石轟鳴聲,從鼎內迸放起一條條威武萬狀的烈焰魔龍,猶如漫天爆散的煙火以摧枯拉朽之勢破入鬼群中。

  沖上聖火壇的兩百多名惡鬼幾乎未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被這從天而降的烈焰魔龍吞噬焚化。非天鬼帥靛藍色的臉龐亦被烈焰映得一片殷紅,急忙向後飛退,適才的志得意滿蕩然無存,高聲招呼道:「屢天,快調集陰風煞破了這些火龍!」

  話音未落,一條魁梧身影如神兵天降飛掠而至,凝掌轟向非天鬼帥面門。

  非天鬼帥揮刀疾劈,「啪」地掌刀交擊,震得它右臂酸麻,眼前發黑,不由凜然叫道:「南宮北鬥!」

  來人揚聲大笑道:「正是老子!」北鬥神掌勢若大江東去滔滔不絕,瞬間將非天鬼帥的身影吞沒在雄渾無鑄的罡風之中。

  ◇◇◇◇

  聖火壇這邊剛剛開打,夏宮那裡卻已到了殊死關頭。魔教教眾戰死無數,連丁丑旗旗主趙子任亦喪生在武天鬼帥的三尖兩刃刀下。內殿防線雖經拚死抵禦仍是不斷失守,無奈退到了圓房外的長廊裡。

  這條長廊寬約兩丈,丁卯旗旗主司馬卿指揮餘部五人一排扼住通道,前僕後繼遲滯鬼眾的攻擊。長廊的地磚上早已被鮮血滲得一片彤紅,堆砌起層層疊疊的屍體,所有的人與鬼都在捨生忘死地激戰搏殺,彷彿生命已賤如紙錢。

  在五丈遠的圓房門後,紫霜衛隊統領翟寬用右手緊緊攥握住堅硬冰冷的鉤柄,如同石像一般佇立不動。他幾乎能夠分辨出門外每一聲慘叫又或怒吼是來自哪一位朝夕相處的同袍兄弟,卻無法跨過咫尺相隔,揮舞屠欺魔鉤與他們並肩作戰。

  因為薄雲天交待給自己的任務是死守圓房,並且保證楊恆會是倒在長生碑前的最後一人。翟寬明白這句話的份量,更明白什麼叫做軍令如山。所以,他只能任憑教中兄弟在長廊中以寡敵眾,流血犧牲,而自己卻站在屋中無所事事。

  「趙老六,李小七,汪副旗主……」每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惡鬼的歡呼,翟寬都會默念一遍逝者的名字。不是為了悼念,而是要讓自己時刻記得心口淌血的滋味。

  「翟大哥,」至始至終都盤膝坐在長生碑前,合目運功的楊恆忽然睜開眼睛,「差不多了,讓兄弟們殺出去吧。」

  翟寬一怔,苦苦壓制在心底的求戰慾望再次被點燃,猶豫道:「但薄總管……」

  「他讓你聽我的命令,對不對?」楊恆油然微笑,聲音裡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翟寬望著這個年紀不及自己一半的年輕人,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帶領紫霜衛隊殺出去,這裡交給我。」楊恆平靜地重複道:「這是命令。」

  「是!」這次,翟寬不再遲疑,用最堅定有力的聲音應答道:「殺出去!」

  「鏗!」圓房裡二十三名紫霜衛士的魔兵整齊劃一的脆響出鞘,同聲呼道:「殺!」

  翟寬踹開房門,手握屠欺鉤一馬當先殺出屋外。長廊中的魔教教眾見狀頓時士氣大振,重新穩住了岌岌可危的陣腳。

  翟寬的視線早已鎖定了武天鬼帥。他劈翻三個惡鬼,已殺至對方身前,屠欺鉤大開大合渾然不顧自身安危,向它的那張癟塌笑臉斬落。

  武天鬼帥見翟寬來勢兇猛不敢怠慢,急忙橫刀招架,跟著側身甩頭故技重施,射出兩串血淚珠,直取對方周身要害。

  翟寬全不理睬,左鉤一振鎖住三尖兩刃刀,右鉤順勢橫抹切向武天鬼帥胸膛。

  武天鬼帥怪叫一聲,被迫鬆手撒開三尖兩刃刀,身軀向後凌空翻轉。

  「哧哧哧──」血淚珠打在翟寬身上飛彈而出,僅在他家傳的「天蟬絲衣」上留下幾點淡淡焦痕。「趙老六,李小七,汪副旗主……」他默念同袍的名字,振聲虎吼,屠欺鉤化作兩團勢不可擋的藍色飛電,殺向武天鬼帥。

  武天鬼帥連番惡戰之後已顯疲態,兼之失了三尖兩刃刀,登時被翟寬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口中嗷嗷怒嚎,再也笑不出來,情急下「噗」地吐出長舌,捲向對方咽喉。

  翟寬面色冷峻,右手揮鉤斬下將長舌一劈為二,左臂一振大喝道:「著!」

  屠欺鉤如奔雷怒閃脫手飛出,貫過武天鬼帥的頭顱,從它塌陷的笑臉裡透出。

  武天鬼帥痛楚嘶吼被屠欺鉤的餘勁帶動,身子斜飛數丈,釘在了牆上。

  「嗖!」不等翟寬拔出屠欺鉤,就覺上方陰風襲來,一道灰色鬼影順著天花板快逾閃電欺至近前,左手五根細長尖利的鬼爪閃爍熒熒綠光插向他的頭頂。

  來人正是與武天鬼帥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罪天鬼帥。它的身高尚不到已然戰死的陰天鬼帥的膝蓋,活脫就是只沒長尾巴的猴子。

  翟寬心頭一凜,揮出右手的屠欺鉤斬向鬼爪。罪天鬼帥左爪往鉤上一搭一推,右爪趁虛而入直直插向翟寬頭頂。

  翟寬只得身軀後仰,頓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麻癢,已教罪天鬼帥的爪尖劃破。

  它雙腳倒踩天花板,一個錯步飛轉到翟寬背後,又是一爪抓向對方脖頸。

  就在翟寬命懸一線的生死關口,卻聽到圓房裡響起一聲清嘯,楊恆身劍合一猶如龍騰九霄倏然而至,阿耨多羅劍氣貫長虹直迫罪天鬼帥背心。

  罪天鬼帥猝不及防,只好捨棄翟寬飄身揮爪攝向阿耨多羅劍。

  「嚓!」切金斷玉的一記脆響,罪天鬼帥的右爪齊腕削落。阿耨多羅劍氣勢更盛,化作一束金燦燦的飛虹刺入罪天鬼帥胸口。

  罪天鬼帥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穿胸而過的阿耨多羅劍,嘴巴動了兩動如死魚般往地上墜落。

  「呼──」楊恆一劍擊殺罪天鬼帥後,身形毫不停滯,如同腰上繫著根無形絲線般遽然回彈,反身退入圓房。

  這一來一往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彷彿兮如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委實將萬林雲天身法中的「吹雪」之變發揮到淋漓盡致歎為觀止的純青化境。

  「砰!」就在楊恆飛身擊殺罪天鬼帥的剎那,圓房穹頂陡然被「人」破開一個大洞。

  一道褐色的鬼影從洞口上方飛撲而下,揮動巨斧劈向保護在碑身上的鐵罩。

  眼看斧刃即將斬中鐵罩,楊恆的身影卻匪夷所思地出現在了它的身後。

  「嗡──」阿耨多羅劍無限伸長,化作一條金色軟鞭排空逐浪橫掃而至。

  那道鬼影做夢也想不到楊恆會這麼快就返回屋中──畢竟一來一往有將近二十丈的距離,畢竟他要殺的是六大鬼帥裡道行僅次於自己的罪天!

  此刻它欲待閃躲卻已遲了,只聽「啪」地脆響,頭顱在金鞭的轟擊下灰飛煙滅,身子亦不由自主橫飛數丈,貼著牆面滑落到地。

  出人意料之外,褐鬼並未倒下。從它破裂的脖頸中驟然冒起一蓬黑煙,隨即像變戲法似地又長出顆一模一樣的腦袋,回身怨毒瞪視楊恆道:「好本事!」

  楊恆怔了怔,阿耨多羅劍恢復原狀橫在胸前,氣定神閒道:「報上名來,楊某劍下不殺無名之鬼!」

  「宗天,」褐鬼扭動了兩下脖子,逐漸習慣了新的頭顱,說道:「我沒見過你,你不是魔教的人。」說話時,它的心裡卻正在暗呼晦氣。

  此番孤身突襲長生碑的行動,實是它瞞著勾漏鬼王所為。作為勾漏鬼王最器重的左膀右臂,宗天鬼帥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因為「器重」的另一面就是戒備和敵意,而左膀右臂更是心腹之患的代名詞。這點宗天鬼帥早就察覺,所以它才冒著違拗鬼王命令的大不韙,偷偷破開魔陀宮上空的法陣禁制,潛伏在了穹頂上。

  按照它的如意算盤,只消奪得長生碑,自己既可脫胎換骨道行倍增。屆時殺了勾漏鬼王,天下萬千鬼眾自然盡在掌握。

  只是它素來做事小心,直等到楊恆飛擊罪天鬼帥時才破頂而入。可惜鬼算不如人算,終究未能得逞。

  就聽楊恆淡然一笑道:「現在你見過了,可以去找閻王爺報到了!」阿耨多羅劍中宮直進,挑向宗天鬼帥胸膛。

  宗天鬼帥暗吃一驚,身軀陡地化作一團稀泥般的粘稠物體洩落地面,飛速湧向楊恆雙腳。楊恆低咦一聲,拔身而起左掌罡風浩蕩朝下轟落。

  「砰!」雄渾的北鬥掌力轟擊在宗天鬼帥的軀體上竟只濺起幾滴褐色泥點,隨即凝縮成束凌空飛騰,如毒蛇昂頭吐信噬向楊恆。

  楊恆情知如果按部就班,三五十個回合內要取這古裡古怪的宗天鬼帥性命亦非難事。但此時此地,卻絕不容他有閒心陪著對方玩捏泥巴的遊戲。

  眼瞧宗天鬼帥化身成的泥鰍上下翻飛變幻莫測,楊恆索性凝劍不發,任其自得其樂地來回折騰。他左手迸豎拈花指,神息透處使出三無漏學,便在面前憑空寫下十六字真言,旋即低喝道:「住!」

  「嗚──」十六個金光閃閃的三無漏真言應聲舒散,仿似一張天羅地網罩向宗天鬼帥。隨著金光不斷往中間收縮,宗天鬼帥游弋的空間急遽減少,便似一隻墜入蛛網中的小蟲,即管奮力掙扎亦是無濟於事。

  它絕望地不停變換身態,忽而化作一頭雄獅忽而變成一隻甲蟲,可不管怎麼折騰,身周的金色羅網依舊是越收越緊。

  「著!」楊恆無意再欣賞宗天鬼帥拙劣的表演,阿耨多羅劍穿透金光破入它的體內,真氣運處丈許長的褐色鬼軀寸寸碎裂,化作一灘灘黏液灑落在地。

  「颼颼颼颼──」不容楊恆有絲毫喘息之機,穹頂洞口又射落四道鬼影。其中兩鬼撲襲向楊恆,另兩鬼則揮刃斬向鐵罩。

  楊恆深吸一口氣平復左肋錐心刺骨的劇痛,身形急掠從撲來兩鬼的縫隙間穿過,阿耨多羅劍一劍兩花分罩攻打鐵罩的二鬼。

  二鬼迫於無奈轉過身來,一個舉鋸齒刀封架阿耨多羅劍,一個掄棍砸向楊恆頭頂。

  這樣的配合它們在千多年的歲月中,早就不知演練使用過多少次,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立竿見影。然而這一次,它們卻低估了楊恆的身速。

  他的萬里雲天身法經過千錘百煉,實已達到上天入地隨心所欲的無上化境。就在烏黑的棍子落下之際,楊恆猛地加速從棍底越過,阿耨多羅劍盪開鋸齒刀,左掌砰然擊中對方的小腹,正是南宮北斗所傳的那式「怒撼搖光」。

  手持鋸齒刀的惡鬼慘叫飛跌,楊恆劍隨人走身形飛轉,阿耨多羅劍一式「茫然四顧」橫切另一惡鬼的左腰。

  那惡鬼的棍招落空,哪裡還來得及回防?立時被劍鋒攔腰截斷,一命嗚呼。

  直到這時候,先前撲襲楊恆的兩鬼才從後趕到。可看見兩個同伴在一招間雙雙殞命,不由得急剎住身形,駭然望著楊恆說不出話來。

  「四大鬼僕,」楊恆趁機調勻氣息,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說道:「聽說你們是勾漏鬼王的馬前小卒。既然你們已經現身,鬼王也該到了吧?」

  話音落定,但聽穹頂上有個陰冷的聲音應道:「本王在此!」一條銀白色鬼影冉冉飛降,落在了楊恆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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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3:07
第七章 碎碑

  這世上人和人不同,鬼和鬼也不同。如果說宗天鬼帥是把腦袋藏在了胸腹裡,那勾漏鬼王則要光明磊落的多──它把所有的九顆頭顱全都長在了肩膀上。

  看到它,楊恆不由自主想起傳說中的九頭鳥。但是很顯然,勾漏鬼王要比傳說裡的九頭鳥麻煩得多,甚至比六大鬼帥加在一起還要難對付。

  如果楊恆沒有受傷,沒有耗損太多的神息救治滅照宮群雄,他會有足夠的信心和把握讓勾漏鬼王有來無回。可惜沒有如果,現實是如今的自己連五成的修為都未必能夠發揮出來,而對手還擁有殺之不盡的部下拿來墊背。

  楊恆知道,沒有誰能為自己墊背。假如硬說有,那麼它一定就是──勾漏鬼王!

  眼前的勾漏鬼王並不高大,從氣勢上而言它遠不及陰天鬼帥。脖子上的腦袋雖多,但每一顆也僅有成人的拳頭大小而已。

  它的肌膚上流淌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雙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光滑。光滑得就像每天都仔細擦拭過的刀刃,讓人很難想像被它插進身體裡的滋味是怎樣的。

  它的腰間纏著一條用白骨鏈接而成的九節鞭,如果完全展開直有三丈長。

  楊恆忍不住目測了一下他和勾漏鬼王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堪堪三丈一尺,正是九節白骨鞭全力揮展的最佳距離。

  在他打量勾漏鬼王的同時,對方也在審視著楊恆。就這樣勾漏鬼王在前,兩名鬼僕在後,三鬼鼎足而立,而楊恆被合圍在正中。

  屋外的搏殺已進入白熱化,由於紫霜衛隊的突然加入和兩大鬼帥的先後陣亡,鬼眾士氣低迷陣腳大亂,竟有些抵擋不住魔教的反攻。

  對此勾漏鬼王一清二楚,卻並不急於出手救助。事實上它壓根不稀罕這群在一個月中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甚至很高興楊恆宰了宗天鬼帥。畢竟在陰曹地府裡要人沒有,要鬼……那是一抓一大把。而它夢寐以求的長生碑啊,就近在眼前。

  短暫的靜默後,還是勾漏鬼王首先開口道:「你很有才,但犯不著為魔教賣命,不如跟著本王一起打天下如何?」話說完,它的目光便凝注在楊恆略嫌蒼白的臉上,等待著對方的答覆。

  在它想來這已是自己對這年輕人莫大的抬舉,需知那些所謂的鬼帥在其心中,亦只是和可有可無的跟屁蟲差不多。

  楊恆久久沒有回答,似乎是在權衡勾漏鬼王的提議。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卻遲遲沒有開口,好像這個邀請令他無比為難。

  勾漏鬼王皺了皺眉,不悅道:「你不吭聲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壓根不屑回答你。」楊恆唇角泛起一縷微笑,傲然道:「你,不過是從地府裡倉惶逃出的一介老鬼,也敢沐猴而冠妄自稱王?」

  勾漏鬼王的眼睛緩緩凝成兩條細線,陰冷徹骨的殺氣直撲楊恆面門,寒聲道:「你立刻就會知道,為這句話你要付出想像不到的代價。」

  楊恆一邊暗自戒備,一邊盡全力運功調息,灑然道:「原來你是個饒舌鬼。」

  勾漏鬼王終於被楊恆成功激怒,儘管它的臉上陰冷如故,但心中的殺意已如岩漿般沸騰,低喝道:「動手!」身形一晃欺近楊恆,右手甩出九節白骨鞭劃過道弧光掃向他的左臂。兩名鬼僕如奉御旨綸音,施動鬼刃從後掩襲。

  楊恆看著勾漏鬼王兇狠絕倫的來勢,腦海裡想到的卻是那三丈一尺的距離。

  他猛然返身,竟毫不猶豫地將背心對向崩山裂雲的九節白骨鞭,阿耨多羅劍倏地凝鑄成一面金盾,「叮叮」震開兩柄鬼刃,腳下浮雲掃堂腿如風捲殘雲連環飛踢,耳聽「啪啪啪啪」脆響聲不絕於耳,轉眼間便將那兩個鬼僕踹得骨斷筋折體無完膚,渾似兩灘稀泥般軟倒在地。

  「砰!」果不出所料,勾漏鬼王的九節白骨鞭虛晃一槍掠過楊恆,抽擊在鐵罩上。

  就這一鞭,便將數層加持魔符的鐵罩抽出一道凹坑。勾漏鬼王旋踵而至,探出左爪「喀」地插入已裂開龜紋的鐵罩內,像撕紙片般往外猛扯。

  楊恆沉聲呼喝,甩手打出兩支九絕梭。「叮叮」九絕梭擊在勾漏鬼王背上銀光飛濺,遠遠迸彈,竟是未能傷及毫髮。

  「嗤──」一大片鐵罩被勾漏鬼王的左爪掀起,正當它欣喜若狂地打算接受長生碑所發神光的照耀時,卻惱怒地發現碑身上還另貼了一層金箔。

  「呼──」那金箔光芒暴漲,有若實質的光束直刺勾漏鬼王全身。勾漏鬼王頓感渾身火熱,像是燒起來一般熾痛難忍,禁不住悶哼一聲往旁避讓。再看它銀白色的肌膚上,赫然冒出無數個粘稠小泡泡。

  「看劍!」楊恆仗劍殺到,阿耨多羅劍指東打西捉摸不定。饒是勾漏鬼王長著九個腦袋,一時也計算不清楊恆的劍鋒究竟指向何處。它乾脆也不琢磨了,右手倒提九節白骨鞭,在身前凝成一道鋸齒狀防線。只這簡簡單單的一招,便將楊恆漫天的劍華盡數封殺。

  奈何楊恆變招極快,似乎算定勾漏鬼王會全力守護身前,他驀地轉向左側,阿耨多羅劍斜挑對方右臂。

  勾漏鬼王差一點就想往左橫移,幸虧九個腦瓜畢竟比一個腦瓜轉得快,陡然想起自己的左側正是被金箔包裹的長生碑,楊恆這一劍的用意不問可知。

  它暗自凜然道:「好狡猾的小鬼!」當即雙足立定不動,上身卻似麻花般擰轉,探左爪攝向阿耨多羅劍。

  兩人以快打快,奇招妙式層出不窮目不暇接。往往一招剛出見對方已有防備,便立時改弦易轍再換一式。偏偏招式銜接間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絕無半點生硬凝滯,好像早已在私底下練過了成千上萬遍一般。

  勾漏鬼王久攻不下,心中漸生焦灼,尋思道:「這小鬼恁的難纏,萬一南宮老鬼再從半路殺出,今夜不免又要功敗垂成!」

  念及於此它的招式越使越快,九節白骨鞭宛若暴風驟雨圍著楊恆狂攻不止。

  忽然間勾漏鬼王發現楊恆的鼻尖正在滲出一顆顆細小汗珠,心中不禁一怔。

  需知以楊恆這般的頂尖高手而論,儘管戰況激烈異常,可也絕沒有剛打了百餘個回合就汗流浹背的道理。

  勾漏鬼王腦海靈光乍現,驚喜道:「這不是熱汗,而是冷汗!敢情這小鬼身上有傷!」也不怪它眼拙,只因楊恆適才橫掃千軍如卷席,劍下幾無一合之將,給勾漏鬼王留下極深的印象,以至於未曾想到這年輕人竟是帶傷而戰。

  它再冷眼觀瞧,果然覺察到楊恆的左肋衣衫裡隱隱滲出血絲,卻是肋骨重新斷裂後,刺透身體流出血來。

  如此一來勾漏鬼王如獲至寶,招式驟然變慢,每一鞭卻均都運上八成功力,專攻楊恆的左半邊身子。

  楊恆暗罵勾漏鬼王陰毒,亦只能見招拆招,奮力周旋。可每接勾漏鬼王的一記九節白骨鞭,傷口就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劇痛,半邊身子開始漸漸麻木。

  屋漏偏逢連夜雨,圓房外的鬼眾再次憑藉殺之不盡的數量優勢,拼著一十換一,甚至二十換一,層層蠶食魔教力量。作為生力軍出戰的紫霜衛隊寡不敵眾,亦折損過半,再也抵擋不住一眾惡鬼悍不畏死的衝擊,被迫退入圓房,拒門死守。

  若是尋常仙林高手,目睹此等絕境只怕早已心神大亂。好在楊恆早有主意,儘管對四周情形洞徹若明,卻似清風淡雲無礙心神,阿耨多羅劍緊守藩籬,令得勾漏鬼王攻勢如潮卻徒嘆奈何。

  突聽門外鬼眾歡聲鼓噪,卻是翟寬在亂軍之中被削斷一臂,眾多惡鬼趁勢衝入了圓房,爭先恐後奔向長生碑。

  豈料勾漏鬼王見狀不喜反怒,自忖以鬼王之尊焉能眼睜睜瞧著這群小鬼搶在自己前頭著了先鞭?無奈楊恆雖敗不亂,隱隱藏有反擊之力,令它不敢輕易抽身,去教訓那般不知高低尊卑的手下。

  「哧哧哧──」與勾漏鬼王的情形如出一轍,奔到長生碑前的眾鬼被金箔一照,登時渾身冒泡。它們的道行遠不及勾漏鬼王精湛,只見身上的粘稠小泡不斷擴散,消肉蝕骨須臾便化作一蓬濃煙。

  眾鬼大吃一驚,卻不甘就此收手,一面和魔教守衛心不在焉地糾纏搏殺,一面設法銷魂金箔。那金箔雖是魔教至寶,卻也經不住群鬼齊心協力地破壞毀損,漸漸裂開一道道紋縫,眼見不保。

  勾漏鬼王愈發焦急,九節白骨鞭猛攻楊恆,卻是想將他迫退幾步,好騰身搶奪長生碑。未曾想這回楊恆表現出少有的配合,順著九節白骨鞭的勁風向後飄退,主動撤出了戰團。

  勾漏鬼王一喜,忙不迭策動身形撲向長生碑,手中九節白骨鞭橫捲風雲將擁在碑前的十數個惡鬼擊得碎裂成粉,蔑然罵道:「白癡,敢跟我爭!」

  話剛說完,它就看到兩旁的惡鬼霍然變色。起初勾漏鬼王以為它們是畏懼自己的雷霆手段,但九個腦瓜兒一轉猛感不對勁兒。因為這些惡鬼的目光顯然不是望向自己──它們看的是自己的身後!

  只見楊恆懸浮半空,體內散發出濃烈光霧,一輪皎潔無暇的金色圓月正從身後升起,清涼的玉華煌煌生輝,將整座圓房映得金黃絢爛。

  ──「雙泯月輪!」楊恆使出了最後的殺手!。如果可以,他當然願意祭起威力更大的「金剛真經」。然而量入為出,體內所餘的神息亦只能勉強支撐他施展出這式「雙泯月輪」了,甚至連「無月之月」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是對於勾漏鬼王和它麾下的群鬼而言,這樣的場面已然足夠震撼。

  當一眾惡鬼兀自沉浸在驚駭中不可自拔之際,勾漏鬼王第一個反應過來。它一記雄渾厲嘯,肩膀上的九顆頭顱驀地齊齊騰空而起,在身軀上方形成一圈圓環。九頭十八眼中綻放出駭人銀光,匯聚成一股磅礴無匹的洪流湧向楊恆。

  「呼──」楊恆神情寧靜,目光裡即無誓死一戰的激越,也無瀕臨絕境的恐懼,一如空中的皎月平淡裡蘊有輝光。他的雙手法印向外翻轉,雙泯月輪感應主人意念,急遽吸納著虛空中的精氣倏然膨脹,往勾漏鬼王轟落。

  「轟──」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金銀二色的光瀾迸濺流散,刺透所有人的視線。

  圓房劇烈顫晃,牆壁上裂出無數龜紋,若非有魔符加持,只怕已化作一片廢墟。

  雙泯月輪在十八道銀芒的交匯轟擊下碎裂四散。卻聽「砰砰」爆響,勾漏鬼王的七顆頭顱次第爆裂,剩下的兩顆跳擲星丸翻轉拋飛,不知在牆上來回撞了多少下。

  可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碎散的金芒如同長著眼睛,避開屋中的魔教教眾,精準地刺入一個個惡鬼的要害。這種對神息的精確控制,著實神乎其神教人拍案叫絕。

  「噗──」楊恆亦被激盪的罡風光瀾震得身體飄斜,壓制了許久的一口淤血終於仰天噴出。他的身上被撕裂開一道道血口,左肋的兩根斷骨破開肌肉,赫然露出體外,幾乎耗盡了所有力量。

  遺憾的是,如此驚天動地的一擊依舊未能殺死勾漏鬼王。楊恆的心裡掠過一絲惋惜,猛然掣動阿耨多羅劍與身軀合二為一,再次衝向勾漏鬼王。

  勾漏鬼王尚未來得及召回漫天亂飛的兩顆頭顱,且被雙泯月輪轟得遍體鱗傷,元氣大損,頓時凶焰盡消急忙往側旁飛閃。

  在堪堪避開楊恆不可一世的劍鋒一霎,它的心卻陡地一沉道:「糟糕!」卻是醒悟到楊恆的真實用意,忙不迭生生凝住身影,將九節白骨鞭凝成一線振腕刺出。

  然而楊恆並未回身招架,也全無閃躲的意思。他掠過勾漏鬼王,阿耨多羅劍氣吞山河鋒芒直指那尊佇立在圓房中央的長生碑!

  早在毛遂自薦替代南宮北斗鎮守夏宮的那一刻起,楊恆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毀了這碑,毀了能令陰曹惡鬼脫胎換骨的魔教聖物!

  所以當他仗劍而起的時候,心中沒有一絲遲疑,只求能殺死勾漏鬼王,即便付出一切亦在所不計。否則,就壯士斷腕用阿耨多羅劍劈碎長生碑。

  他當然明白毀去魔教聖物的後果,但更知道留著這座長生碑就等若將人間推入了無量天照與地府惡鬼的雙重浩劫之中。何況,他根本等不到魔教來向自己施以冥火焚身的酷刑,就會被憤怒的惡鬼亂刃分屍!

  然而還有別的選擇麼?如果有,至少目下楊恆想不出!

  他不清楚此刻聖火壇的戰況如何,更不敢奢望南宮北斗會在最後一刻從天而降。

  左右是死,為何不死得無牽無掛、不留遺憾一些?

  「五尺、三尺、一尺──」這是阿耨多羅劍與長生碑之間的距離,也是九節白骨鞭與他之間的距離。楊恆可以清晰聽到包括翟寬等人在內的驚呼聲,想像著這應是自己在世間聽到的最後聲響。

  突然時間彷彿靜止,所有的呼喊、怒吼、厲喝都被一種輕微的風動聲吞沒……

  從穹頂的破洞中洩落下一條無限嬌美的白影,她張開雙臂飄向長生碑前,胸口正對上激射而來的鋒利劍鋒!這是阿耨多羅劍的劍鋒,即使以吳道祖的狂妄自負亦不敢直攖其鋒,又況且迎向它的竟是血肉之軀?

  「頌霜!」楊恆的腦海剎那一片空白,心卻傳來撕裂的痛楚。他情不自禁閉起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竟要親手將劍鋒送入石頌霜的胸膛!

  「叮!」就在劍尖即將刺進石頌霜胸口的一剎那,一團九色炫光如花盛綻,瞬即覆蓋住她周身如雪的肌膚,卻是阿耨多羅花的靈力舒展,替主人擋下一劍。

  沒有人能夠想到,當金色的劍鋒碰觸在迎風怒放的阿耨多羅花上時,竟是水乳交融合而為一,重新化作一朵完整無缺的九色奇葩!

  於是劍鋒凝定在花萼上,石頌霜的雙臂卻已擁住楊恆。阿耨多羅花在電光石火間倏然擴展,順著石頌霜的藕臂將楊恆的身軀亦籠罩在內。

  兩人在半空中緊緊相擁,在盛開的九瓣光花內深情凝望,彷彿毫不在乎勾漏鬼王的九節白骨鞭還在窮凶極惡地擊來。

  這一幕美得令人窒息,甚至連那些惡鬼與陰物們也不由自主地詛咒起勾漏鬼王手中的九節白骨鞭,不願它打碎如此動人的夢幻景象。

  可勾漏鬼王卻全無審美的興趣,眼見阿耨多羅劍並未劈到長生碑,它慶幸之餘鞭上的勁力亦遽然加到極致──

  「啵!」九節白骨鞭刺中阿耨多羅花盛放的炫光,卻像刺中了彈性十足的氣囊。三丈長的白骨鞭如弓背般彎曲,在勾漏鬼王和阿諾墮落花靈力的雙重催壓下喀喇喇脆響,緊跟著猛然回彈,居然把擁有三千多年道行的鬼王像繡球一樣拋飛出去!

  「嗚──」眾人與眾鬼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驚嘆,似乎沒有誰同情勾漏鬼王尷尬的遭遇。

  楊恆的眼睛深深凝視著石頌霜絕美無倫的俏臉,覺得心兀自跳得厲害。他想說什麼,卻猛地又是一口淤血噴出,越過石頌霜的香肩飛濺在長生碑上。

  「楊兄弟!」上空傳來司馬病關切的呼喊,他和林婉容、蒼山魅姥以及小魑穿過穹頂洞口,飛落在楊恆和石頌霜的身旁。

  楊恆直覺得自己的魂魄似要飄飛起來,連呼吸也快只出不進。眼前石頌霜的玉容變得愈來愈模糊遙遠,乃至聽不清她在呼喚什麼,他伸出手去,僅僅想最後握住伊人的纖手……

  恍惚中一股充盈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暖流突然從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外奔湧進來,瞬間注滿了所有乾涸的經脈,讓身心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楊恆的神志慢慢清醒過來,醒悟到這竟是阿耨多羅的花枝完美合璧後形成的曼妙靈力,正源源不絕補充進自己奄奄一息的軀體裡。

  勾漏鬼王已將兩個顛飛得七葷八素的腦袋召還歸位,驚愕而嫉妒地注視著阿耨多羅花劍合一的神奇景象,竟是忘了出手。

  忽然圓房內外陷入不可思議的寂靜之中,無數目光摻雜著各種不同的情感與況味,聚焦在了這對珠聯璧合的青年男女身上。

  隱隱地,一陣山呼海嘯之聲從夏宮外傳來,這才驚破了眾人與眾鬼的思緒。

  「砰砰砰!」圓房外的走廊盡頭鬼影接二連三翻飛而起,如花蝶亂舞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可惜它們發出的慘叫聲未免與這情景大不相稱。

  南宮北斗親率數十位魔教一流高手組成的先鋒勁旅勢如破竹,殺了進來!

  不必仔細觀瞧,就可以發現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這樣那樣的傷,臉上亦分明滿是疲乏。但是這群從死人堆修羅場裡殺回的鬥士──他們的目光,他們的殺氣,他們奔騰不息的轟鳴步履,交織匯聚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教人膽寒心顫,甚而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撤!」勾漏鬼王情知今夜已錯失良機,當即一聲呼喝率先騰身往穹頂掠去。

  楊恆心頭一凜道:「今晚若讓它逃之夭夭,不啻是放虎歸山!」想到這裡他強振精神,手握阿耨多羅劍從九色奇葩中抽離而出,靈台澄清如鏡映照虛空,左臂攬住石頌霜纖腰捏動劍訣,沉聲喝道:「咄!」

  「嗡──」天若有情訣橫空出世,化作一條金色的巨龍扶搖直上,疾追鬼王。

  石頌霜倚靠在楊恆胸前,雙手環抱住他血肉模糊的腰肋,心痛且心醉。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臟跳動,她能感受到他的情懷激盪。這一刻心心相印渾然一體。

  「唰!」勾漏鬼王左爪抓住穹頂,翻身揮鞭舞作一團渾圓白光,如雪球般轟落。

  楊恆的靈台出奇地敏銳,清晰地洞悉到鞭影中每一絲每一縷的縫隙,心念轉動間金色的劍芒如水銀瀉地穿透白光,刺入勾漏鬼王的左側頭顱,而後橫貫而過再從它右邊的腦袋裡穿出。

  勾漏鬼王爆發出一記驚天動地的嘶吼,兩顆頭顱轟然爆碎,身軀無力墜落。

  楊恆越過穹頂沖上黎明前的夜空,長風捲起衣袂飄飄若仙。

  ──「左手擁你,右手御劍;斬鬼誅魔,鐵血柔情。」多少年後,那些曾經經歷此戰的魔教倖存者們,依舊會向後生們津津樂道起這蕩氣迴腸的經典一幕。

  「殺啊!」當勾漏鬼王的屍體轟然墜地時,翟寬高舉獨臂振聲叫道。

  人們彷彿一下從夢境裡又回到現實中,拖著疲憊的軀體,燃燒著旺盛的鬥志,揮舞起復仇的魔刃衝向眾鬼。

  兵敗如山倒,無心戀戰的惡鬼們腹背受敵,頃刻間潰不成軍。

  南宮北斗沒有加入追殺惡鬼的戰團,他闊步穿過刀光劍影的戰場向圓房走來。

  他的臉上又多了兩道血痕,卻歡暢任情地大笑著,旁若無人地展開臂膀,迎向從夜空裡冉冉飄落的楊恆和石頌霜。

  「小兄弟!」他一個熊抱緊緊摟住了楊恆和石頌霜,忘乎所以大叫道:「老哥來了!」

  石頌霜被兩個男人抱得透不過氣來,眸中含淚而笑。忽然,她發現在楊恆和南宮北斗的眼睛裡,也同樣閃動著滾燙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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