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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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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9:26
第九章 天語師

  直到第二天夜裡,厲青原和小夜也沒能等到楊恆與石頌霜回轉至尊堡。

  他們派人四處尋找,可是一連幾天都沒有楊、石二人的絲毫音訊。

  小夜深知以楊恆說一不二的個性,既然託了那名樓蘭劍派弟子給自己和厲青原捎帶了口信,就絕無事後不告而別的道理。十有八九,他是遇上麻煩了。

  是不是因為自己和楊恆私下說了幾句話被姐姐撞到,她一怒之下離開了至尊堡?於是楊恆不得不一路追趕姐姐,才沒有回返呢?

  這念頭從小夜的腦海裡一晃而過,立刻便被她否定。她深信石頌霜不會誤會自己。但姐姐為何要離開,和楊恆又去了哪裡?卻成了這幾日她心中揮之不去的謎團。

  而那邊,幾位蓬萊劍派的長老在暗中已是三番五次地來催她及早回山了。

  小夜記起離開蓬萊島前天語師的交代,奈何左思右想始終找不到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能將厲青原邀去蓬萊。她也曾旁敲側擊,婉轉邀請厲青原前往海外散心。可惜很顯然,這樣的建議並不在厲青原近日的計劃安排之內。畢竟至尊堡百廢待興,蝶幽兒又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厲青原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離堡。

  然而她不想令天語師對自己失望。不單因為她是自己的師傅,更覺得他像是……

  這日傍晚,小夜終於下定決心,獨自前往書齋向厲青原辭行。

  夕陽照入書齋裡,厲青原正斜靠在榻椅上和權抗鼎等人商議撫卹樓蘭劍派死傷弟子的事務。經過這一陣的休養,他的氣色看上去已經好很多,但人卻變得更加的鬱鬱寡歡,懶懶地仿似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見到小夜來訪,權抗鼎等人紛紛起身迎接。小夜說道:「厲大哥,我明天就要回蓬萊了,特意來向你告別。」

  厲青原怔了怔道:「這麼快,為何不再多住兩天?」

  小夜微笑道:「不了,我已出來不少日子,也該回去啦。」

  厲青原也不拖泥帶水,頷首道:「好,那今晚我就為你和蓬萊劍派的諸位長老設宴送行。等將來有機會,我定要親自登門拜謝。」

  小夜瞥過書齋中在座的樓蘭劍派幾位宿老,低聲道:「厲大哥,我想到堡外走走,你能陪我會兒麼?聽說樓蘭古城就在附近,我卻一直沒工夫去瞻仰過。」

  厲青原一愣,那邊權抗鼎和趙封鼎等人互換過一個曖昧眼神,便道:「青原,剩下的事兒我們幾個老傢伙商量著辦就是了。你就陪端木姑娘出去轉轉吧。」

  厲青原感念於小夜和蓬萊劍派對至尊堡的救助之恩,亦不願拒絕了她的懇求,當即起身道:「走,我帶你去看樓蘭古城。」

  兩人出了至尊堡,御風向北。行出約莫四十餘里,遙遙看到前方一望無際的戈壁之上,赫然佇立著若干道縱橫交錯的殘破城垣。風吹沙起夕陽西照,一派荒蕪景象。除了幾隻禿鷲在天空中盤旋覓食,更不見一點生氣。

  厲青原飄落在城垣外,望著小夜微露詫異的俏臉,說道:「覺得有些失望吧?」

  小夜凝視眼前慘敗荒涼的城垣,遙想當年駝鈴聲聲,商旅如織的繁華盛景,幽幽道:「夕陽殘照,漢家陵闕──」

  厲青原負手矗立,眺望被風沙遮蔽的渾圓落日,低低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黃沙土牆堆,將五百年興亡看飽。放悲聲,唱到老……自古繁華一夢,便似你我腳下的樓蘭古城。夢裡鮮衣怒馬意氣奮發,待到夢醒時卻是什麼都沒剩下。」

  小夜靜靜地聽著,不知觸動了心底哪根情弦,又或是被撲面而來的風沙迷住了雙目,眼睛滲出一點淚光,強自一笑道:「可他畢竟也曾興盛過,熱鬧過,不是麼?」

  厲青原點點頭,轉開話題道:「小夜,我看得出這幾天你藏著心事。莫非還在替楊恆和頌霜的下落擔心?」

  小夜目光低垂,出神地注視著腳下似溪水般流動的沙土,久久沒有應聲。

  「他們不會有事。」厲青原走到小夜身後,安慰道:「尤其是楊恆這傢伙,從來不會吃虧。」說到這裡,他蕭索地笑了笑道:「我不就是個很好的例證麼?」

  「厲大哥,」小夜緩緩轉過身道:「那你還恨我姐姐和阿恆麼?」

  厲青原沉默須臾,徐徐道:「要說一點沒有,那是騙人。我也沒那麼偉大。但世上有許多事強求不來,我也只能看開些。你聽,就像這掠過戈壁荒漠的風,誰都不知道它會吹向何方,我們只好追逐著被它吹起的流沙前行。」

  小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假如我便是被這大風吹起的一粒流沙,做出了一樁違拗你心願的事……厲大哥,你能原諒我麼?」

  厲青原一怔,訝異地看著小夜道:「你這是怎麼了?」

  小夜避開他的目光,搖首道:「我只是有點兒觸景生情,一會兒就沒事了。厲大哥,這裡風太大,咱們回去吧。」

  厲青原道:「小夜,假如你遇到了難題,不妨告訴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幫你一起解決。不單單因為你是頌霜的妹子,更重要的是──我們是朋友。」

  小夜一陣心亂,下意識地用腳尖在沙土上劃寫著線條,說道:「謝謝你,厲大哥。」

  厲青原悠然一笑,轉身道:「那咱們就回去,別讓大夥兒等急了。」

  小夜不語,盯著厲青原挺拔孤傲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縷歉仄,突然疾探左掌拍落在他背心的大椎穴上。一股靈玄神息透體而入,厲青原但感背心一麻,欲待運功相抗時,雙肩和後腰又連中三掌,終於無力地軟倒在小夜的懷中。

  他錯愕不解地望向小夜,就聽她幽幽道:「厲大哥,對不起。我就是那粒流沙,被風吹著也不知會去向哪裡……」嘬唇一記清嘯,不一刻小雪聞聲飛來,載起她和厲青原往東南方向飛去。至於蓬萊劍派的弟子,早已得她暗中相告,撤出至尊堡東返,已在前方相候。

  小夜與眾人匯合後,唯恐樓蘭劍派察覺掌門不見在後追趕,特意繞道而行。

  這天中午大隊人馬回到蓬萊島,小夜攜著厲青原徑直前往她閉關修煉的東華殿。

  進入殿內,她解開了厲青原的經脈禁制,想到自己到底還是應驗了師尊的預言,將他強行綁架到了蓬萊,心中愧疚道:「厲大哥,我師尊想見你一面。」

  厲青原禁制已解,卻站立未動。他平靜地看著小夜,說道:「他便是那股風麼?」

  小夜心一顫,隱隱覺得將自己的師尊比喻成肆虐戈壁的狂風殊為不敬,回答道:「他只是想見你。至於用強將你請來,全是我擅自主張,並非出於師尊的主意。」

  厲青原道:「小夜,假如在樓蘭古城你把實情告訴我,我會立刻陪你前來見他,也就不會令你為難。」

  小夜不敢接觸厲青原的目光,小聲道:「厲大哥,我錯了。」盈盈下拜向他謝罪。

  厲青原左掌遞出一股柔和罡風,將小夜嬌軀穩穩抬起,皺眉道:「你這是干什麼?我並未責怪你。不就是來見令師一面麼,何至於讓你又是認錯又是賠罪。我當你是朋友,你也需當我是朋友!」

  小夜芳心劇震,唇邊漸漸綻開一抹溫馨喜悅的笑容,默默地頷首。

  厲青原灑脫地一拂袍袖,問道:「好,你這便帶我去拜見令師吧。」

  小夜引著厲青原走上祭壇,默念真言發動法陣。不一會兒祭壇光華漸起,升出一道青色光柱。厲青原站在小夜身旁,望著面前鋪展來開的光柱,微覺訝異地問道:「莫非令師不在島上?」

  小夜道:「我也不知師尊住在哪裡。從拜在他門下的第一天起,我就隱居在東華殿中,通過這座祭壇和他老人家聯繫。」

  說著話光柱裡逐漸浮現起一條黑黔黔的人影,惟有一雙眼睛清晰顯示,其他部位盡皆隱沒在黑暗的輪廓中。

  小夜向光柱中的黑影施禮道:「師尊,弟子將厲大哥請來了。」

  頓時,厲青原就感到從那光柱裡透出的兩道視線有若實質射落在自己的臉上,就似可以穿過所有的實體直插進他的心底。一時間,他的神智無端地恍惚了下,好似內心所有的活動都赤裸裸地展現在神秘人的眼底下。

  他的心頭一凜,暗自凝神守住靈台,這種怪異的感覺才略略減弱。

  片刻之後那如芒在背的視線消失,就聽光柱裡傳來沙啞柔和的老者嗓音道:「小夜,你做的很好。我想和厲公子單獨談上幾句,你去殿外等候。」

  小夜愣了下,看看厲青原並無反應,便躬身道:「是,師尊。」走下祭壇退到殿外。

  當殿門被關閉的一瞬,光柱裡的黑影亮了起來,影影綽綽地向厲青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厲青原低咦了聲,凝目打量著老者的面容,卻沒開口。

  「想必你已猜到我是誰了。」老者的面容重新融入黑暗裡,「但你猜不到我為何要命小夜將你請來蓬萊島。」

  厲青原心中戒備,淡淡說道:「我不必費神猜想,因為你一定會告訴我。」

  光柱裡響起老者的低啞笑聲道:「你很聰明,也很鎮定,不愧是他的兒子。」

  厲青原道:「原來你也認得家父,可惜他老人家數月前已不幸仙逝。」

  「不,他沒死!」老者的聲音不高,卻似驚雷般敲擊在厲青原的心上:「死了的那個並非你父親。你的生父還活著!」

  厲青原的瞳孔徐徐收縮,須臾不離地緊盯在老者的臉上,袍袖不經意裡發出微微的瑟動,半晌後才從牙縫裡一字字吐道:「你在開玩笑!」

  「我像在和你開玩笑麼?」老者不疾不徐地說道:「看來玎芝還在瞞著你。」

  厲青原眸中精光爆射,刺入青色的光柱裡,低沉道:「你怎知家母名諱?」

  老者不以為意道:「我對她的瞭解,遠勝過你。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

  「不信!」厲青原斬釘截鐵道:「假如閣下將我萬里迢迢騙來蓬萊島,就是為了這番無稽之談,請恕在下不願奉陪!」

  老者毫無惱怒之意,說道:「我不怪你有此反應,畢竟厲問鼎對你有數十年養育之恩。不過,至少也該聽我告訴你,老夫所知的身世真情。」

  厲青原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掠過那日吳道祖握住青冥魔槍,對自己所說的那句莫名其妙話語:「我不殺你,回去問你娘親!」

  他的心陡沉谷底,幾次欲拔腳離開祭壇。可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著他,令他直感到快要窒息,終於緩緩開口道:「沒必要!」

  ◇◇◇◇

  小夜守在東華殿外,聽不到殿中的任何動靜。事實上,她也不願偷聽師尊和厲青原之間的談話。然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厲青原還是沒有從東華殿裡走出來。她開始擔心起來,在忐忑焦急中又苦等了半個多時辰。

  這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小夜轉過身,用纖手輕扣門環。

  殿裡沒有人回應,小夜不由凜然一驚,解開護持東華殿的結界禁制,一邊輕輕推開殿門,一邊朝裡頭呼喚道:「厲大哥──」

  門開了一道縫隙,大殿裡空蕩蕩不見厲青原的蹤影,就好似憑空蒸發了一般。

  「厲大哥?」小夜顧不得違抗了師尊的禁令,奔入殿中舉目四望。

  一切都和她離開時的景象無異,那道青色光柱兀自升騰在祭壇上。沒有打鬥的印記,沒有破損的痕跡,惟獨少了厲青原。

  「師尊──」她走近祭壇,心怦怦跳得厲害。可光柱裡亦是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厲青原去了哪裡?師尊又為何沒有回應?

  小夜的心中滿是疑竇。她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厲青原此刻尚在萬里之外的樓蘭,根本不可能遭遇到離奇的失蹤。

  她尋遍大殿前前後後的每一個角落,也都沒有厲青原破開結界悄然離去的痕印。

  最後不得不,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祭壇上那道青色的光柱上。

  她略作猶豫,究竟還是對厲青原的關切和擔憂勝過了對師尊的敬畏,邁步走上祭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光柱。

  「喀喇喇──」一串電光爆閃,她伸入光柱裡的纖手陡然消失。儘管感覺上她的手還存在,可視線裡它已沒了蹤影。

  小夜悚然抽回纖手,依稀醒悟到了什麼。望瞭望又恢復正常的光柱,她一咬牙閉起雙目抱著小雪合身衝了進去,耳畔又是一陣「喀喇喇」的爆響。

  突然間她的嬌軀像被一股龐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捲裹起來,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翻滾。強烈的恐懼令她差點忍不住失聲驚叫,急忙默念靈玄心訣,抱元守一,這才堪堪穩住了自己的心神。

  只是漫長的一瞬,身外的巨力又驟然消失。小夜頭暈目眩地回過神來,漸漸看清楚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光柱外的祭壇上。

  正當她微感失望地調勻氣息之際,猛地駭然發現,這裡已不是東華殿!

  同樣空曠的大殿,一模一樣的祭壇,但在東華殿裡隱居了三年多的小夜,還是能夠敏銳地分辨出其中的細微不同。

  「這裡便是師尊的修煉之所吧?」念及於此小夜的心稍稍一定,尋思道:「十有八九厲大哥便是通過光柱傳送,被師尊邀來了此地。」

  很快,她就發覺到在這大殿後有一條石梯直通二樓。她平復心緒,一邊沿著石梯走上二樓,一邊喚道:「師尊,厲大哥──」

  然而她的聲音在站定在二樓樓板上的一霎戛然而止,代之以無限的驚異,以至於要用手死死摀住自己的櫻桃小口,這才把驚呼聲扼殺在喉嚨裡。

  她看到:在二樓中央的血池裡,有一圈人神情木然靠坐池邊。這些人裡,大多數小夜並不認得。可僅僅能夠認出的那幾位,卻足以教她震撼欲呼。

  她的身子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鼓足勇氣想走近一些,好明白這些人到底怎麼了?

  不料背後猛地一麻,被人抓住大椎穴。跟著聽見小雪一聲嘶吼撲向背後偷襲之人,幾下罡風激盪後,又復平靜。「小雪?」小夜無法回頭,驚恐叫道。

  「它沒事,但你就難說了。」背後傳來一聲沙啞而充滿磁性的男子聲音道:「小姑娘,你真不該違背令師的旨意,偷偷溜進來。這些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話那人一手挾起小夜,一手拎著被制服的小雪,邁步往三樓走去。

  直到這刻,小夜仍不知抓住自己的人是誰,更不曉得他會如何處置自己。

  她努力鎮定心神,說道:「你認識我師尊?我要見他和厲大哥。」

  「他這會兒正忙著,只怕暫時沒空搭理你。」那人身著一件紫袍,冷冷道:「所以,還是先讓我來好好招待你一會兒。」

  話音未落,突聽樓梯上方有個嘶啞生硬的聲音漠然道:「放下她!」

  小夜一愣,覺得這聲音好生古怪,奈何被紫袍人牢牢夾在肋下,無法扭頭觀瞧。

  紫袍人在樓梯上停住腳步,嘿然道:「你出關了?這丫頭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必須對她稍作處理。」

  就聽樓上的人說道:「把她交給我。」

  紫袍人悠悠道:「何時輪到你對我指手畫腳了?閃到一邊去!」

  「呼──」一股兇猛熾烈的罡風從樓上猛然轟落。紫袍人驚怒交集道:「你敢?」倉促間丟下小雪,抬左掌向上封架。

  「砰!」兩股掌力凌空交擊,紫袍人竟被震得倒退下三級石梯。沒等他重新站穩陣腳,樓上那人的身形鬼魅般掠下,探手劫過小夜,又飛袖捲起小雪。

  「砰!」兩人再對一掌,身影交錯而過。紫袍人背靠石壁方才穩住身形,厲聲喝道:「真禪,你想找死?!」

  「真禪?」小夜大吃一驚,側目望去正瞧見一名黑衣青年將自己橫抱胸前,御風飄退回二樓。他滿頭火紅的亂發,眼眶深陷目光陰冷,高高聳起的顴骨稜角分明,一雙薄唇緊緊抿起,微露出肅殺不屑之意。

  有一瞬間,小夜以為自己聽錯了名字。畢竟真禪是不會說話的,而且也不可能長出滿頭的紅發。但、但想到姐姐在樓蘭時對自己說起過的真禪與楊恆的血戰,再看到這黑衣青年背後的烏龍神盾,她的心一震道:「真禪,真的是你?」

  真禪恍若未聞,輕蔑地望向樓上的紫袍人道:「龔老六,就你這塊廢料還殺不了我。我帶她回去,讓老頭子自己來要人!」說罷不理紫袍人,抱著小夜往樓下走。

  不知為何,樓上的紫袍人竟是不敢追趕,眼睜睜瞧著真禪揚長而去。

  「真禪,你真的能開口了?」小夜的心裡充滿驚駭,只覺得自己懵懵懂懂撞入了一個可怕的噩夢裡,「你、你有沒有見過厲青原?」

  真禪神情冷峻低哼了聲,帶著她逕自來到大殿門前。一束白光煥放,刺得小夜無法睜眼,下一刻她的全身已浸泡在了水裡。

  「嘩啦啦──」真禪抱著小夜衝出水潭,這才開口道:「我會給你解釋,然後送你離開。」卻是不知那祭壇上的光柱也有傳送效用。

  小夜聽真禪開口跟自己說話,心下稍安道:「可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何會在這裡?為什麼在二樓的血池裡握會看見……」

  「閉嘴!」真禪一記冷喝,見小夜面露訝色,他的神情稍轉柔和,緩緩道:「不想死,就什麼都別問。」

  須臾之間兩人出了峽谷進到一片喬木林中。前方樹木掩映中現出一排小屋木,真禪的眸中猛然爆出一簇懾人的赤色光焰,手捂小夜櫻唇躍上濃密的樹冠,傳音入密道:「屋裡有人。你仔細聽,然後告訴我他們在說什麼?」左掌按住小夜背心,輸入一道醇厚剛猛的魔氣。

  小夜的耳目一下變得靈敏起來,果然聽見小屋木裡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她微覺詫異地看了眼真禪,不明白以他如今匪夷所思的修為,為何還要依靠自己來轉述屋中人的話語。

  她聽了一段,面色漸起變化,用傳音入密道:「屋裡有位姑娘在說:她已將千藥島的海圖交給了阿恆,又問對方接下來該做什麼。跟著就是……宗神秀的聲音說道:那便等楊恆上島和、和你拚個同歸於盡。姑娘又道:『我還要吳道祖的命!』宗神秀便安慰她道:自己必會殺了吳道祖,為她報殺父之仇……真禪,那位姑娘是什麼人,她、她為何如此痛恨你和阿恆?」

  真禪的面色陰晴不定難以名狀,許久後才低聲道:「她是我的妻子。」心底下已然雪亮,更進一步猜測到宗神秀必定是那日悄然尾隨自己登上千藥島,還偷聽到他和老者的密探。所以──司徒筠什麼都知道了。於是──她要報復!!!

  小夜險些低呼出聲,無意間看到真禪眼底流淌過的一縷哀色。

  就在這時小木屋的門被人打開,果真是宗神秀從裡面走了出來,倏然消隱在密林裡。小夜正自驚愕之際,突感喉嚨一疼已然無法出聲。只見真禪將她和小雪平放在粗壯的枝椏上,冉冉飄落在地,朝著小木屋行去。

  小夜的心緊了起來,不知道真禪會如何面對妻子的背叛和楊恆的到來?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下集預告:

  小夜為尋厲青原,冒險進入千藥島,不意被人妖龔異嵬所擒。虧得真禪及時出手,將她救下帶離險境。孰料在小木屋外,真禪卻聽到司徒筠正與人密商暗害自己與楊恆的陰謀!

  隨著他推門走入小木屋,隨著厲青原、楊恆、蝶幽兒等人到來和形形色色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千藥島上,一場決定蒼生命運的曠世決戰業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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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9:59
一劍驚仙《第三部 第六集 空無之端》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背叛

  司徒筠送走了宗神秀,回到冷冷清清的屋裡。她坐在桌邊點亮了一支火燭,右手支頤望著跳躍的燭火發怔,不自禁地淌下淚水來。

  那日她在睡夢中被宗神秀點住經脈,一路潛形匿跡追蹤真禪進入到秘境古堡中。眼中所見,耳畔所聞,令一個個美麗的幻想和期冀如五彩繽紛的水泡般破滅。

  原來,父親已經不在了;原來,真禪徹頭徹尾是在欺騙自己,被他利用的不僅只自己的胴體。不但如此,他還剛剛偷偷去見了西門美人!她原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株可以倚靠的參天大樹,結果卻是朵狼毒花。

  如今,她再也無法借助到任何人的力量,也不再相信任何人。要殺楊恆,要殺吳道祖,要向真禪報復,惟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知道,在這些人面前自己的力量弱小得猶如一隻可以被隨意捏死的螞蟻。好在,想要殺一個人,想要害一個人,除了直截了當的對決外,還會有其他的方式。

  突然,火燭飄搖,門開了。當司徒筠剛看清楚進來的是誰,真禪已經不由分說將她按倒在桌上,粗暴地撕扯開衣衫,任由火燭滾落在地漸漸熄滅。

  「放開我,你要幹什麼?」司徒筠的心頭一驚,畢竟剛送走宗神秀,轉眼的工夫,丈夫便闖進來對自己施暴,她不能不有所預感。

  黑暗中真禪看不見司徒筠的嘴唇,也就無法通過唇語辨識出她此刻在對自己說些什麼。但這些都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有一股烈焰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燒,快要沒頂,快要焚盡了自己的軀幹。

  但他已用行動回答了司徒筠的問題。很快,司徒筠豐腴的胴體在黑夜裡如曇花般綻放開來。他不理會激烈的抗拒與掙扎,挺腰刺入她的嬌軀。

  漸漸地,司徒筠的反抗在減弱直至停止。這並不代表她在享受肉慾的歡愉,她只是絕望而哀傷地認識到,在暴戾面前,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勞無益。

  而真禪也很快就痛苦地察覺到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無論他如何鞭撻身下的肉體,卻始終感受不到哪怕一絲一毫應有快感。

  莫名地,他的腦海裡迴蕩起老者的警告:「你要考慮清楚。一旦這麼做了,不僅再也聽不到這世上的任何聲響,肌膚也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的觸覺。因為隨同你的痛感一起消失的,還有你剛剛還曾體驗過的快感。」

  一股悲涼緩緩升起,澆滅了心中狂暴的火焰。在下一刻,他頹然抽離,依靠在門上呼呼喘息,意識到自己在擁有絕世修為的同時,也變成一具沒有感覺的行屍走肉。然而,他的心還會痛,記憶還會吶喊,使自己游離在人獸之間無從解脫。

  「呃──」他渾身精赤,痛楚地嘶吼,宣洩著再也不能通過肉慾宣洩的戾氣。

  但這一切都和司徒筠無關。她一動不動躺倒在桌面上,就像死了一樣。她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好像還在流血。可是她並不打算做任何治療──一個人的心死了,那她的軀體也就再無所謂。

  許久之後,真禪的嘶吼越來越低沉模糊,幾近於聲嘶力竭的抽搐,但並沒有停止下來的跡象。

  司徒筠慢慢坐起身,疑惑的眼神裡漸漸充滿了無可名狀的快感,赤條地走入裡屋。

  「砰!」裡屋的門被關上,真禪聽不到聲音,卻能感應到房門關閉時發出的震動。

  他蹲坐在地上,雙手狠狠揪住亂發使勁地磨蹭,可頭上還是沒一點感覺。

  他忽然不再怨恨司徒筠,甚至覺得她對自己的背叛實屬天經地義。因為,首先是他利用了她,背叛了她,他還有什麼資格抱怨。

  可這是自己應得的報應麼?他到底為什麼,令得今日的自己眾叛親離,令全天下的人都憎恨自己?他不過是想彌補一個近乎無法挽回的過錯,不過是想補救自己無心犯下的罪孽──可結果是,救贖罪惡,卻永遠無法擺脫罪惡!

  他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裡屋的門緊閉著,他壓抑住喉頭的嘶吼聲,猛然記起被自己留在屋外樹上的小夜。

  他拉開屋門,卻在抬腳跨出的一霎整個人凝定住了。

  屋外月光正好,明燈大師一襲灰布僧衣腳踏芒鞋,就靜靜佇立在門前。

  「師父?」真禪身心劇震,突然意識到自己仍舊身無寸縷,急忙反手攝過棄落在地的黑衫匆匆裹起,額頭有一層冷汗沁出。

  ◇◇◇◇

  然而真禪還不知道的是,其實小夜已經不在屋外的樹上了。就在他怒火中燒衝入小木屋凌辱司徒筠的時候,有個人去而復返悄悄帶走了被禁制住經脈的小夜。

  這個人就是道聖宗神秀──他在離開小木屋後,並未立即遠去,而是隱藏在林中又等候了一段時間。其實他並未發覺真禪和小夜的行蹤。這只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以防有人會在暗中跟蹤自己。

  當下他攜起幾經轉手的小夜毫不停留,往千藥島東北角的一處山洞疾馳而去。這是他登島之後,精挑細選的藏身之所。在那片山崖上,到處都是星羅密佈的大小洞穴,裡面的道路縱橫交錯宛若迷宮般曲折複雜,即使被人發現亦易於脫身。

  進到藏身的洞穴中,宗神秀放下小夜,屈指彈出一縷勁風解開了她的啞穴,冷然問道:「你和真禪在屋外都聽到了些什麼?」

  小夜自度落在此人手中必死無疑,卻不願累及真禪,回答道:「我什麼都沒聽見,就瞧著真禪走進小屋,然後就被你抓來了這裡。」

  宗神秀冷笑道:「果真如此,老夫又何必將你捉來問訊?」

  小夜迎著宗神秀逼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

  宗神秀心頭一凜,卻無法從小夜的這句回答中獲取要領。他自恃宗師身份,不願對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女用強逼供,於是神情一緩道:「看來你對老夫有頗多的敵意和誤會。但你可曉得,吳道祖十有八九便在千藥島上,而且真禪已徹底投入他的門下甘做走狗,要聯手謀害楊恆!」

  覺察到小夜的面色微變,宗神秀情知攻心計奏效,接著道:「老夫數月前已和楊恆達成盟約,準備攜手誅殺吳道祖,故而潛入島上探聽虛實。假如你還關心楊恆的生死安危,就該和老夫精誠合作。」

  倘使沒有在屋外偷聽到宗神秀和司徒筠之間的密謀,小夜或許會相信他的話。但此刻她卻將頭一搖,沉靜道:「我確實什麼都沒聽見。」

  宗神秀心中微感失望,語氣越發和藹道:「那你是怎麼來的千藥島,又為何被真禪禁制了經脈帶去他的居所?」

  小夜心道:「這是我師門的隱秘,又豈能告訴你?」當即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宗神秀森然道:「小夜姑娘,你若再不配合,休怪老夫要將你送去交給端木遠!」

  「什麼?!」小夜如遭五雷轟頂,顫聲道:「他、他真是我爺爺?」

  這下輪到宗神秀一愣。正當他開口欲待追問,驀地靈台有所覺察,身軀瞬間回轉面向洞口。

  在洞外十丈遠的一株老樹下,一位容貌清雋儒雅的瞽目老者身著布衣,斜跨藥箱,手拄青竹杖緩聲說道:「宗掌門,許久未見了。」

  宗神秀面色波瀾不驚,說道:「你的眼睛明明看得見,為何要裝作瞎子?」

  瞽目老者油然道:「有時候眼睛瞎了,心裡反而看得比旁人更清楚。」

  宗神秀神情一凝,徐徐道:「滅光透心,原來你故意封閉了眼識!」

  瞽目老者淡然一笑道:「你看出來了?我很想謝謝你,透過司徒筠替老朽引來要找之人。」話音未落青竹杖驟然伸長,彈指洞穿十二丈的空間,直指宗神秀胸口。

  但在宗神秀的眼裡,青竹杖並未變長,那僅僅是一種視線的錯覺──因為瞽目老者的出手太快,身速遠超常人的想像,故而當青竹杖掠過虛空時形成了一道悠長凌厲的幻影,好似原本一丈七尺的長度遽然伸展數倍!

  此際以宗神秀的修為竟也來不及掣出背後所負的仙劍驚神,靈台度准青竹杖來勢雙掌向胸前合擊。「啪!」青竹杖被雙掌夾住,卻是稍一凝滯便強行穿透宗神秀足以挽海扼山的雄渾掌勁,杖頭應聲戳中他的胸口,距離羶中穴僅差毫釐。

  宗神秀嘿然低哼,雙掌壓杖身形拔起向後翻騰,反手掣出驚神仙劍虛點瞽目老者的眉心。瞽目老者儘管目不能視,但反應奇快,迸出左拳擊向劍鋒。

  宗神秀胸口氣血翻騰隱隱作疼,情知自己被瞽目老者的青竹杖傷得不輕。再看對方居然敢用拳頭直擊驚神劍鋒,當機立斷撤劍虛晃,在身前畫出一道銀色的巨型光輪,催動神息祭起了無極\****。

  「砰!」瞽目老者的拳頭轟擊在無極\****之上,如同鐵錘擊打在薄薄的冰層上。頓時光瀾飛濺,偌大的****支離破碎,消弭無形。

  宗神秀神情冷峻,振腕畫出太極真輪,再向瞽目老者不斷迫近的左拳轟去。

  「轟──」瞽目老者的拳頭宛若無堅不摧的大殺器,又是一舉擊碎太極真輪。只是連受兩番神息絕技的截擊,他的氣勢稍稍受挫,身形也幾不可覺察地變緩些許。

  「噗──」直至此刻宗神秀才爭得一線喘息之機,運氣嗆出積鬱在胸口的淤血,揚聲吐露四字真言道:「滅、寂、念、度──」

  他的身前赫然亮起一束神光,自驚神仙劍中被喚醒的劍魄與自己的神息合二為一,幻化成為一尊銀光閃耀的上古劍神。它似一頭仰望圓月的蒼狼,發出低沉的呼吼,高舉右手自掌心射放出千百束劍芒,倏地凝鑄成一柄銀光燦燦的巨斧,轟然劈斬瞽目老者,竟是跳過滅寂二訣,直接施展出「念絕」!

  瞽目老者收回左拳,身子往後微仰,甩手擲出青竹杖,刺向劈落的巨斧。

  「鏗!」巨斧斬落在青竹杖上爆出刺耳的金石激響,隨即「劈劈啪啪」爆裂出一道道細小的黑色光縫,凝定在空中無法落下。

  瞽目老者不理睬被崩飛的青竹杖,身軀如葉浮潭波橫躺下來,凌空出腿踹向宗神秀的小腹。宗神秀目光森冷,收住驚神劍魄揮劍斬向對方踢來的左腳。

  「喀!」劍鋒劈在瞽目老者的腳背上光花連閃,卻不能阻擋他的腳尖又一次踢中宗神秀的小腹。不曾想宗神秀早有防備,腹部內收卸去大半起勁,藉著餘勢倒飛而起,倏然隱沒向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深處,遙遙傳音道:「我知道你是誰──」

  瞽目老者面目表情異常平和,仿似剛才壓根沒有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巔峰決殺。他探手攝回青竹杖,點開小夜身上禁制,嗓音慈和道:「好孩子,你受驚了。」

  豈止是受驚?小夜的腦海裡混亂一團,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一浪高過一浪不停衝擊著她往日所有的認知與記憶,半晌之後才低呼道:「爺爺──」

  是的,這瞽目老者便是她失散多年也找尋了多年的瞽目神醫端木遠!

  她沒有想到爺爺竟會隱藏身份當了自己三年多的授業恩師;也無從猜想他何以擁有驚世駭俗的神奇修為,居然兵不血刃將道聖宗神秀打得受傷逃遁!

  她更不明白,端木爺爺這樣做的原因何在?心底裡的寒意與疑惑淹沒了久別重逢的欣喜與快樂,甚而生出一種趕緊逃離的恐懼。

  也許是看不到小夜此際臉上的表情,端木遠和顏悅色地說道:「適才我被真禪和龔異嵬的交手驚動,便一路跟隨好暗中保護你。沒想到發現宗神秀居然要不利於你,老朽不得已才出手將他逐退。」

  小夜傻傻地聽著,不曉得自己是否還可以信賴爺爺……又或是她的師尊?

  她驚魂未定地站起身,就聽端木遠道:「你有很多話想問爺爺,對不對?不要緊,咱們回千藥堡後,爺爺慢慢說給你聽。」他像從前那樣,自然而然地將左手搭在了小夜的肩上。

  小夜的肩頭一陣瑟縮變得僵硬,端木遠故作不覺,撫慰道:「別害怕,小夜。就當這是一場夢,很快一切都會回到從前。你不是想見厲青原麼?他正在千藥堡,爺爺帶你回去見他。」

  小夜腦子裡亂糟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甚至忘了被宗神秀遺棄在樹林裡的小雪,魂不守舍地跟隨端木遠往回走。

  一路上她也不知道端木爺爺在問自己什麼,自己又回答了些什麼。僅只隱約聽到他在說:「可惜沒能等到你將靈玄心境修煉到通融圓滿的第九層,她便要來了。」

  「他?」小夜的芳心一省,情不自禁想到了楊恆,急道:「爺爺,我要去見真禪!」

  端木遠含笑道:「他正和自己的新婚妻子極盡魚水之歡,你此刻前去打擾,多有不便吧?等會兒,爺爺自會安排你們見面。」手上加力推著小夜前行。

  憶及方才在樹上聽到小木屋裡傳出的奇怪聲響,小夜明白過來,不由得玉頰羞紅,驀地嬌軀一輕被端木遠攜起,二次進入了峽谷中的那座水潭。

  兩人回到千藥堡的底層大殿裡,那道光柱已然黯滅消失。端木遠引著小夜走上石梯,逕自來到三樓,帶她進了過道左側的一間靜室。

  「呼──」室內的火燭自動燃起,小夜呆呆打量屋裡情景道:「爺爺?」

  端木遠慈愛微笑道:「你受了驚嚇,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爺爺去找厲青原。」

  小夜心下稍安,被端木遠按坐在床榻上,看著他走出靜室。門「砰」地關上,她的嬌軀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慄。

  靜室裡就剩下她獨自一人,沒有一點兒聲音。她緩緩平復紊亂的心神,運起靈玄神功讓飽受震盪的靈台重複清明。

  逐漸地,一些線索和疑問清晰了起來。但伴隨而來的,卻是更大的驚疑和震撼。

  正在這時候門再次被打開,然而走進來的既不是端木遠也不是厲青原,而是一個身著紫袍的無臉人,龔異嵬!

  「你要幹什麼,我爺爺在哪裡?」小夜警覺地起身,暗自運轉靈玄神息,藏於袖袂裡的纖手已扣住碧血丹心珠,隨時準備給這人妖凌厲一擊。

  龔異嵬紫發垂腰輕聲笑道:「爺爺……師尊,不管你如何稱呼,正是他要我來這裡,好幫助你清除一些記憶中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他搖搖頭,嘆息道:「說實話,端木對你還真是寵愛有加,煞費苦心啊。要是換作其他人進到這裡,只怕二樓血池中早增加了一具行屍走肉。」

  小夜不寒而慄,默念真言祭起碧血丹心珠,萬道劍華射向龔異嵬頭頂。

  龔異嵬佇立不動,上方的空間驟然扭曲,劍華隨即煥動碎裂消隱無蹤。

  就趁這當口小夜拔出仙劍,祭起玄陰河圖幡,清叱道:「我不信你的鬼話!」

  龔異嵬不以為然地笑道:「無所謂,反正很快你就不會再記得今夜發生的事情。」他故意慢慢地向小夜身前迫近,希望多欣賞片刻這少女臉上的驚恐表情。

  可惜事與願違,在生死關頭小夜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儘管她的俏臉依舊沒有一絲血色,可眼眸中卻煥發出鎮定而堅毅的光彩,一劍刺向龔異嵬咽喉,嬌軀在玄陰河圖幡的護持下往門口衝去。

  龔異嵬輕而易舉地用雙指捏住劍鋒,不屑道:「小丫頭,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探出左爪往小夜的肩頭抓落。

  「嗚──」玄陰河圖幡幻動絢光,生生擋下龔異嵬勢在必得的一抓。

  龔異嵬正欲施展「轉乾坤」再次扭轉空間封堵小夜出門的通道,突然從門外亮起一束閃電驚鴻般的青芒,擦著小夜的嬌軀直射他的胸膛。

  龔異嵬大吃一驚,顧不得擒拿小夜,左爪急向右擰抓向激射而至的槍桿。

  「啪!」青冥魔槍出其不意地幻動出炫目槍花,幾十響連成一串悠長悅耳的脆鳴,槍頭狠狠拍擊在龔異嵬抓落的左爪上。

  任這龔人妖魔功通天,在青冥魔槍不可一世的數十次抽擊之下,整隻左手也要骨斷筋折,頓時報廢。他慘哼一聲,空白一片的臉上扭曲出憤怒殺機。但在與衝入屋中的厲青原打過照面的一霎,這殺機頃刻化作羞惱與不甘,四周空間一陣晃動變幻,順勢闖出靜室,嘿嘿低笑道:「好小子,你倒會英雄救美!」

  「厲大哥!」遭遇到連串令人驚駭欲絕的異變之後,小夜終於看見了自己踏上千藥島所要尋找的厲青原,便如同望到了親人般,一時心情激盪喜極而泣。

  厲青原收住青冥魔槍,左手輕環小夜腰間,低聲道:「咱們快走!」

  兩人出了靜室一路狂奔,來到千藥堡的底層大殿。小夜忙道:「快上祭壇!」

  厲青原心領神會,來到祭壇之上。可惜不等小夜念動真言發動法陣,石梯上霍然衝下十餘名木無表情的正魔兩道一流高手,其中不乏像無動、無缺這樣失蹤數年的四大名門耆宿人物。

  「來不及了,」小夜心頭一緊道:「咱們從大殿門後的傳輸光陣走!」

  厲青原攜起小夜掠向殿門,目光一掃已看破其中的禁制變化,振槍射出數道罡風,耳聽「呼」地風響,已和小夜齊齊沒入白光之中。

  兩人出了水潭穿越峽谷,小夜道:「厲大哥,快去喬木林,真禪和小雪都在林裡!」

  厲青原抬眼看了看峽谷外的茂密喬木林沒有應聲,攜著小夜加速飛行。

  小夜驚魂稍定,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不,你沒有害我。」厲青原的聲音淡淡地,「是你幫我瞭解到自己的身世。」

  小夜愣了愣,望著厲青原抑鬱峻冷的側臉,不再繼續追問。

  兩人風馳電掣不多時來到位於喬木林中的小木屋前,遠遠就見屋外一片狼籍,一位灰袍僧人盤坐在血泊之間,正合目運功療傷。在他的腳邊不遠處,仰倒著一具女屍,那雙眼睜得大大的,充滿嘲弄與怨恨。

  「爹爹!」「明燈大師!」幾乎不分先後,小夜和厲青原脫口叫道。

  明燈大師聞聲睜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縷訝異的笑容道:「你們也來湊熱鬧?」

  小夜飄落在明燈大師身邊,運起靈玄神息注入他的體內,察覺父親的傷勢並不算嚴重,芳心微微一寬,問道:「爹爹,您怎會來這裡,真禪呢?」

  說話時厲青原已救下小雪,又在左近搜查了一遍,並不見任何異常。

  明燈大師苦笑聲道:「我是接到阿恆的傳訊,才曉得真禪流落到了千藥島上。原本想來見見他,誰曉得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這小子居然跟和尚我幹起架來。我也只能見招拆招,一邊打一邊勸他回頭是岸,可是──」

  他一指地上的女屍道:「這位姑娘突然從屋裡衝出來,不要命地往我們師徒倆的戰團裡撞。我只好收勁避讓,結果捱了真禪一拳。可這位姑娘……」他搖搖頭,目露憐憫之色道:「還是未能倖免。」

  小夜聽得心驚,更未料到真禪竟已至欺師滅妻的地步,說道:「她應該就是那位司徒筠司徒姑娘了,真禪的妻子。」

  「難怪她會捨命撲入戰團,」明燈大師輕聲唏噓道:「她是算準了和尚我不忍傷及無辜,勢必撤勁。可真禪……」他忽然住口不言,眉宇間泛起一抹黯然。

  厲青原問道:「大師,真禪現在哪裡,為何任由自己的妻子暴屍在外?」

  明燈大師一笑,自嘲道:「我這個徒弟啊,什麼都變了,惟有腳底抹油的本事一點兒沒變。那跑得一溜煙的快,叫貧僧也追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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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0:30
第二章 患難

  小夜聽明燈大師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無傷感,問道:「那阿恆有沒有和您一起來?」

  「要是阿恆這小子也來了,他們兄弟倆早打翻天了。」明燈大師喟然一嘆道:「小夜,厲賢侄,你們可是趟進了一潭渾得不能再渾的死水裡。」

  厲青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對我而言,這是命中注定的事。」

  他催運神息,腳下泥土登時現出一個大坑,將司徒筠的遺體橫抱起來,埋入土中。

  明燈大師詫異地注視著厲青原。這青年突飛猛進的神息修為倒在其次,更令他感覺疑惑的是那句隱藏玄機的話語。

  驀然清冷的夜空裡響起了端木遠蒼老沙啞的嗓音道:「青原,小夜,你們在哪裡?為什麼不告而別,又有什麼誤會是不能解開的?」

  小夜嬌軀冰涼,聽著宛若就在耳畔迴蕩的呼喊聲,道:「端木爺爺,他……」

  「他在找我們。」厲青原的眼神複雜難名,緩緩道:「很快就能猜到我們會來這裡找真禪,必須立刻離開!」

  明燈大師眨眨眼望向蒼茫夜空,忽而失笑道:「你們說走,那就走吧。雖然我也很想知道端木兄的功力為何突變得如此驚人,但瞧這情形還是暫不見面為妙。」

  小夜長舒了口氣,生怕爹爹執意要見這位離散多年的故舊,那要解釋清楚遠非一兩句話能夠辦到,急忙道:「不錯,咱們趕緊走,千萬別讓爺爺找到。他、他比真禪變得更加可怕……」

  卻聽厲青原冷冷道:「這位端木爺爺,何止是可怕那麼簡單!」

  這時端木遠的聲音綿綿不絕,猶在島上迴蕩,卻誰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處。

  明燈大師沉著說道:「咱們不能冒險御劍離島,那等若是明火執仗引他來追。」

  小夜靈機一動道:「我曉得一個絕佳的藏身之處,爺爺一時半會兒絕難找到。」

  當下三人帶著傷重昏迷的小雪借助喬木林掩護,銜枚急進往東南方向奔去。只一炷香不到,便已抵達適才端木遠與宗神秀生死大戰的山洞前。

  明燈大師看見一路灑進洞裡的血跡道:「小夜,你知道這血是誰的?」

  小夜一面攜明燈大師快步如飛往洞中行去,一面答道:「是宗神秀留下的血跡。他和爺爺大戰一場,幾個回合間便身負重傷逃入山洞深處躲藏起來。」

  明燈大師和厲青原相顧駭然,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沒料到端木遠的修為居然精深至此,連道聖宗神秀都非其數合之敵。

  這山洞中的通道密如蛛網,三人只管往幽仄晦暗之處行去,卻未撞見先前逃入此間的宗神秀。走了足足有五里多地,明燈大師駐步說道:「就是這裡了。」

  厲青原運功凝目打量四周,只見所在之處怪石嶙峋四通八達,無論追兵從哪個方向殺來,都無法阻止他們三人從其餘通道撤走,不禁暗自欽佩道:「到底薑是老的辣,此刻仍能臨危不亂從容自若。」

  他卻不曉得明燈大師也在暗讚自己的定力,尋思道:「這孩子和阿恆委實是一時瑜亮,也難怪霜兒了──還有真禪,也是毫不遜色於這兩個年輕人。」

  念及真禪,他的胸口又是一陣劇痛,默默盤腿坐下運氣平復體內傷勢。

  小夜靠著厲青原坐下,心緒緩緩沉靜下來,問道:「厲大哥,爺爺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厲青原從袖口裡取出一塊方帕,專注地擦淨青冥魔槍,回答道:「不過是見到了你也見到的人和事。」

  事實上,至少有一件事是小夜所不知道而此刻他已明了的。

  當他通過青光柱走下千藥堡祭壇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認識畫聖吳道祖麼?」

  厲青原盯著眼前的端木遠,一句話也沒有。對方顯然是在故意提醒自己什麼,這令他感到古怪與不適。

  然而端木遠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似驚雷閃電,令他遍體生涼:「他才是你的生身之父!」

  厲青原不信──他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認為端木遠在胡說八道。但排在首位的理由卻也同時成了最大的疑竇:假如這是謊言,身為局外人的端木遠又何須命人千里迢迢、不擇手段將自己「請」來這裡?

  「唰──」端木遠抬手展開了一幅畫軸,徐徐道:「你看畫裡的人像誰?」

  這是一幅吳道祖年輕時的自畫像,英俊挺拔氣宇昂揚,唇角含著那麼一抹令厲青原熟悉無比的慵懶笑意,似乎對一切都漫不經心卻又蔑視所有的神氣,然後再用眼眸中的孤傲和冷漠將它深深隱藏起來。

  「這是令尊三十歲時的畫像,」端木遠的話一記記刺入他的心底,「沒有人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模樣,否則厲問鼎早三十年就該懷疑你的出身。」

  厲青原閒暇時也喜歡諸般雜學,所以他一眼就能判斷出無論從紙質還是畫上的水墨色澤,印章的古舊來看,都說明它是一幅成品於至少一甲子前的真跡。

  那時候的吳道祖不可能掐指算到自己會有一個私生子,更不可能早早備下這樣一幅自畫像,留待今日轉由端木遠向他展示出來。

  但是他有一股將畫卷撕裂成碎的強烈衝動,卻硬生生地忍住,吐了口氣道:「假的!」

  端木遠笑了,那笑容猶如看破了一個嘴裡含著蜜糖卻硬說沒有偷吃的說謊孩子,搖搖頭道:「既然你認為是假的,何不將它撕碎?」

  厲青原抑制住即將流於臉龐的激烈情感,漠然道:「它不值得我白費力氣。」

  「白費力氣?」端木遠的話又是一針見血,刺中他的痛處,「這麼說你也明白,即使撕碎了它也改變不了事實。」

  「胡說八道!」厲青原轉身往青光柱行去,沉聲說道:「請轉告吳道祖,我對他惟一要做的事,便是一槍穿心了斷父仇!」

  端木遠的臉上掠過一縷難以言喻的神色,嘆息道:「你是個重情尚義的好孩子──」驀地揚手攝過青竹杖,疾點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早有戒備,側身拍出一記大漠孤煙掌。可惜他和宗神秀一樣對端木遠的實力產生了可怕的錯估,這一掌非但沒有震開青竹杖,反而令杖頭順勢偏斜,堪堪點中了自己左肋的章門穴。

  厲青原身子一軟倒入端木遠的懷裡,被他挾上三樓,步入走道盡頭的密室中。

  「果然,石鳳陽將煉仙鐲傳給了你。」端木遠的掌心吐出一道真氣,猶如破門而入的江洋大盜,在厲青原體內經脈肆無忌憚地遊走探測,欣慰說道:「難怪你進境如此神速,倒也省了老朽許多氣力。」

  厲青原無法動彈,腦中急忖脫身之策,冷然問道:「你想幹什麼?」

  端木遠將厲青原平放在身前的竹榻上,悠悠道:「我要送一份見面禮給你。」抬起左手指間赫然多了四根銀針,眸中精光大放出手如電,扎入厲青原頭頂要穴。厲青原直感頭痛欲裂,強忍住呻吟喘息道:「你這是自作多情!」

  端木遠悠然道:「自作多情的何止是我,你不也是迷戀石頌霜難以自拔麼?」一根根銀針精準刺入厲青原周身要穴。轉眼間他身上宛若刺蝟般全是亮閃閃的針。

  「轟──」陡然從厲青原數以百計的要穴裡湧出熾烈的熱流,瞬間瀰漫全身,匯作滔滔洪流直入丹田,恰似驚濤拍岸雲起鷗飛。

  他一下子呼吼出聲,感覺身子快要爆裂開來,終於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甦醒過來,密室裡已不見了端木遠。厲青原從竹榻上坐起身,衣衫早被冷汗浸透,渾身百骸無一處不痛,但體內的真氣竟較昏迷前壯大了倍於。無論是否情願,這份父子見面禮他是受下了。

  他走到緊閉的銅門前,耗費了好一陣子才解開上頭的機關禁制。剛把門打開,就聽見側旁的靜室裡傳來了異響,正是龔異嵬在擒拿小夜。

  當這些思緒點點滴滴在厲青原腦海裡回流,他的心情也變得澎湃洶湧無法自已。

  這時候明燈大師收功醒轉,小夜便將自己的遭遇又詳細敘述了一遍。

  明燈大師越聽越是驚訝,說道:「端木兄和吳道祖同流合污,已是確鑿無疑的事。我只是奇怪他即有此通天徹地之能,又為何甘於隱匿修為飄零江湖幾十年?」

  小夜沉默須臾,說道:「我也想不通,可不管怎麼說,若非端木爺爺收養,我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明燈大師點點頭,眉宇不經意地緊皺,若有所思道:「可十年前他有為什麼佯裝被銀面人擄去,將你和阿恆留在了那座廢棄的土地廟裡?」

  小夜腦海裡一記電閃,有股寒意從腳底直透頭頂,顫聲道:「他是故意要你來收留我,將我帶上峨眉山。如此說來……端木爺爺他、他早就清楚我的身世!」

  明燈大師緩緩道:「如果是這樣,那殺害你娘親的兇手裡多半也有他。至少,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可是端木遠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小夜想到她很可能和一個殺害自己母親的兇手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還曾情同祖孫認他做了爺爺,頓時不寒而慄,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明燈大師嘆了口氣,安慰道:「小夜,你別難過。這僅是我們的猜測之詞,實情恰恰相反也未可知。當務之急咱們還是要設法撐到天亮。」

  小夜慢慢平靜下來,就聽明燈大師繼續說道:「只是真禪又會去了哪裡?」

  真禪拚命地奔跑,一株株喬木在身旁飛快地往後退去。他知道,自己剛剛又錯過了一次回頭的機會。也許,這也是他最後的一次機會。

  他並不想打傷明燈大師,甚至絲毫不敢生出這樣的念頭。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在他的掌控之中,司徒筠的突然之舉不僅令自己措手不及誤傷到明燈大師,而且也驟然改變了命運的軌跡,從此越陷越深無法回頭。

  他不敢回頭去看明燈大師失望的表情,更不敢多看一眼司徒筠慘不忍睹的遺體,於是亡命般地跑啊跑,一如背後有只魔爪正在抓向自己。

  真禪悲哀的醒悟到,儘管自己突破了魔真十誡的第九層境界,以封閉四識的代價換取到足以橫行天下的絕世魔功;儘管自己殺人不眨眼雙手沾滿血腥,甚而淪落為別人眼中的冷血魔星,然而本質上仍然是個怯弱的膽小鬼!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殺,好隱藏起內心的懦弱;他只能不停地逃,好躲避良知的譴責。他多想回到從前,和楊恆一起無憂無慮地躺在峨眉山麓鬆軟如茵的草地上,嘻嘻哈哈地大鬧玩耍,說著心事,聊著各自成長的煩惱。

  但是他已回不去了。天下雖大,卻無他容身之處;佛祖雖能普度眾生,卻也不會度他這迷途羔羊。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一邊流血一邊流淚。

  而今夜流的,是司徒筠的血。真禪明白,司徒筠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她對他餘情未了。恰恰相反,她是在以自己的死又將他狠狠往懸崖外推了一把!

  或許,她感覺到了自己並不願當真和楊恆拚個你死我活。

  她早已不準備活了,卻一定會拉上心中的仇人陪葬──楊恆、吳道祖……還有自己。因而她不願自己傷在明燈大師的掌下,甚或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她要留下自己,留下一個魔性大發與親朋故舊徹底決裂的真禪!

  一口氣,真禪跑到了海邊。他精疲力竭地撲倒在沙灘上,將自己的臉孔深深埋入濕軟的泥沙裡。一個浪頭打來,將他吞沒又放開。

  他感覺不到沙粒的潤滑,也感覺不到海浪撲擊在自己身上的清涼。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當把眼睛閉起時,除了心在跳,他便是個一無所覺的死人。

  一刻、半個時辰、三刻、一個時辰……久久的,他就這樣像個死人匍匐在泥沙裡一動不動,彷彿希望澎湃的海水能夠滌盪去身上的罪惡。

  忽然,他的神息若有所覺。他從泥沙裡吃力地抬起頭,伸手抹去臉上的海水。接著便看到一具被海浪衝上沙灘的屍體──當他覺得自己即將變成死人的時候,無相神君龔異嵬已經捷足先登了。

  真禪吃了一驚,從地上爬起走向屍體。月光下龔異嵬的神情扭曲可怖,胸口被劍鋒洞穿,雙臂雙腿寸寸碎裂宛若一灘稀泥。

  真禪凝神打量了片刻,頭腦漸漸清醒,駭異地想道:「是誰將龔老六打成這般模樣的,難道楊恆到了?」

  一念至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極目遠望滄海茫茫,卻不見有人身影。

  此刻他並不知道,其實自己猜對了一半的答案。楊恆的確是到了,但殺死無相神君龔異嵬的卻是另有其人。這個人,就是先前被端木遠擊傷的道聖宗神秀。

  一個多時辰前,他在擺脫了端木遠的神息追索後,並未在山洞中逗留,而是從另一處洞口奔出,潛入了千藥島外的百丈海底。

  原來長白山天心池有一門傳承千年的療傷奇功,名為「水乳交融」。此功能將破入傷者體內的掌勁劍氣以最快速度發散到四周的空氣裡,若是能將身子浸泡在水裡,則更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故此宗神秀寧可冒險出島沉入海底,亦要盡快疏通經脈恢復修為。

  他特意揀選了一片礁石叢生之地以為掩體,當即凝息屏氣盤坐下來,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瞑目運功疏散經脈中淤積的寒氣。

  須臾的工夫,宗神秀的全身冒出絲絲縷縷的紫煙,迅速溶入海水裡消失無影。

  然而就在他運功的緊要關頭,靈台驀地警兆生出,映射出一條鬼魅般的人影,正從身後悄然欺近,正是無相神君龔異嵬。

  說起來龔異嵬也算倒霉透頂。他不僅沒能依照端木遠的指示給小夜洗去腦中記憶,反而一時不慎被厲青原打殘了左手。虧得端木遠以醫術通神聞名仙林,這點傷自也不在話下,沒多會兒便替龔異嵬將斷手接上,並恢復了七八成的功用。

  而後端木遠便前往追捕逃出千藥堡的厲青原和小夜,卻教龔異嵬搜索海底,追殺宗神秀。龔異嵬憋著一肚子邪火,沿著千藥島海岸潛水搜尋。他相信端木遠的判斷絕不會出錯,因此搜查得格外仔細,唯恐漏過任何一處地方。

  也虧得他神息能夠覆蓋方圓百餘丈,否則海底尋人,也不比撈起一根銀針簡單多少。當然,要殺死宗神秀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好在那是在他受傷之前,而今以端木遠的推測,這位道聖的修為至多還剩往日的六成。如此龔異嵬自是有恃無恐,一心要拿昔日的天心池掌門人開刀,一掃近日的晦氣。

  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真教龔異嵬順利探查到了宗神秀的所在。他心中暗喜,潛形匿跡從對方身後欺近,只等迫入三丈之內即可發動致命一擊。

  別說眼下雙方視同強仇,單只宗神秀的道聖之尊,若能擊殺了他,也足以令龔異嵬自感榮耀萬分。他暗蓄無相神功,雙目緊緊鎖定宗神秀恍若未覺的背影,突然一聲厲嘯拔身而起,舉掌向他的後腦拍落。

  冷不丁宗神秀背後鏗然鳴響,驚神仙劍電光怒張,從劍鞘中彈射而出,劍柄筆直撞向龔異嵬的掌心。龔異嵬「砰」地蕩飛驚神仙劍,掌勢略受影響向左偏斜,仍是重重一擊拍中宗神秀的左肩。

  「呼──」就在龔異嵬出掌的同一刻,宗神秀頭頂青光蒸騰,霍然祭出元神。

  他揚手攝過激飛的驚神仙劍,返身一劍疾刺龔異嵬咽喉。龔異嵬大吃一驚,左掌招式用老不及收回,忙探右手以無相指點擊劍刃。

  「叮!」驚神仙劍竟是毫不著力,被無相指激彈飛空。宗神秀的元神趁勢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撞向龔異嵬懷中。龔異嵬駭然出掌招架,「喀喇喇」連聲脆響,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的雙臂雙腿盡皆被宗神秀以柔韌氣勁絞成齏粉。

  龔異嵬尖聲嘶吼向後翻跌,宗神秀接過落下的驚神仙劍,振臂一挑刺穿他的胸膛。

  龔異嵬難以置信地望著宗神秀的元神,喉嚨絲絲響動卻只吐出串串血泡。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幾乎還沒來得及施展諸般太古道秘術,就被宗神秀將計就計,不惜拼得肉身損傷,祭起元神在三個照面間擊殺。

  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宗神秀能夠論道黃山成為四聖之一,而自己卻只能背負祁連六妖的惡名。有時候,差距並不單純來自修為的比拚,往往還包括了智慧、毅力、決心乃至對瞬息萬變的情勢的把握與利用。

  可惜這道理懂得太晚,所以他死得不冤。惟一能夠聊以自慰的是,畢竟他也傷了宗神秀一掌,讓道聖雪上加霜,同樣不會有好日子過。

  那邊宗神秀一記低哼,無暇欣賞龔異嵬的死狀,急速幻動元神收歸肉身。

  誠如龔異嵬死前所料,他的傷勢較之先前又加重三成。但比起命喪海底,這點代價著實值得。當下嗆出兩口壓在胸腔裡的淤血,稍事喘息。

  這時候他頭頂上方的海水傳來波動。宗神秀悚然一驚,微微抬眼向上望去。

  這次來的又是誰?也許是端木遠的爪牙,也許便是他本人。

  宗神秀手握驚神仙劍,全神貫注地催運功力疏通經脈,靜候上方的來人現身。

  漆黑海水裡漸漸亮起一團金光。一道身影便在金光的籠罩中緩緩下沉。

  「楊恆?」宗神秀望著金光裡那張年輕俊挺的臉龐,也不知自己心裡是喜是愁。

  三年多的光陰可以令人忘記很多過去的事情。但宗神秀明白,再多的時間也不可能教楊恆忘卻楊南泰之死。他僅可期冀的,便是當日在銀面人巢穴裡,曾經出手襄助令楊恆欠下自己一份恩情。

  但這點兒恩情在殺父大仇面前,對楊恆還管不管用?宗神秀心裡委實沒底。

  驚疑不定間,楊恆已來到宗神秀的身前。他瞟了眼龔異嵬順著洋流漂遠的屍首,忽然轉身到宗神秀的背後。

  宗神秀心頭一凜,卻不願向楊恆示弱,鼻子低哼傳音入密道:「要殺我,這是個好機會!」

  楊恆不理他的挑釁,在宗神秀身後盤腿落座,左掌按住他的背心吐出一股柔和醇厚的薩般若真氣。

  宗神秀怔了怔,沒想到楊恆居然會出手助自己療傷。他緊繃的神經稍緩,當下也不再說什麼,合起雙目凝神運功,借助楊恆的薩般若真氣引導先設法打通胸口淤塞的經脈,心裡頭卻升起難以名狀的滋味。

  海底一片死寂,惟有斜插在宗神秀腳邊的驚神仙劍和楊恆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金光照亮了礁石附近的景狀。

  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宗神秀已成功打通胸口的數道經脈,只剩下積鬱在羶中穴側旁的經脈淤塞尚待疏通。這是他被端木遠用青竹杖戳中的部位,幾次運氣沖關都收效甚微,便又勉力提了一口丹田真元,輔以楊恆的薩般若真氣第四次嘗試沖關。正在此際,他遽然睜開兩眼,就看到一條人影正從遠處緩緩而來,是端木遠。

  宗神秀的身子微微一顫,體內真氣急起變化,大有走火入魔之勢。

  楊恆察覺到宗神秀的異樣,傳音入密道:「小心!」加強功力傳入他的體內。

  宗神秀極力穩住紊亂的真氣,雙目注視端木遠,猛然想到:只怕在楊恆的心中,此人仍是那位懸壺濟世,與自己有故舊之情的仙林神醫! 

  他想用傳音入密警告楊恆,但根本無法提氣出聲。一下子宗神秀的心涼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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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端木

  「有動靜。」厲青原的聲音低沉鎮靜,將擦拭青冥魔槍的方帕收入袖袂。

  明燈大師的目光注視左側的一個黑黔黔洞口,說道:「這邊也有人來。」

  厲青原暗吃一驚道:「他怎麼曉得我所指的是右側那個洞口?」

  似乎猜到厲青原心底的困惑,明燈大師站起身悠然一笑道:「你的槍鋒。」

  厲青原明白了,他拄槍而起道:「我們從左首第五個洞口撤離。」

  小夜抱起受傷的小雪,由厲青原在前開道,明燈大師殿後往洞內撤退。

  行出裡許,明燈大師皺了皺眉頭道:「奇怪,他們像是知道咱們撤退的路徑。」

  厲青原也覺察到身後的追兵如吊靴鬼般緊追不捨,問道:「大師,你恢復了幾成?」

  明燈大師聞絃歌而知雅意,站定身形道:「這地方風水不錯。」

  厲青原會意一笑道:「豈止風水不錯,還可以製造許多教他們意想不到的驚喜。」說罷目光環顧四周,突然身形發動飛速遊走。他手上腳下動作不停,忽而將一塊凸出石壁的山岩擊成碎塊散落在地,忽而折下洞頂垂落的一根石筍插進地裡。

  小夜看得眼花繚亂,心道:「敢情厲大哥是在因地制宜佈置陣法。」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厲青原佈置完畢,從左右兩個洞口裡也走出了七個人。

  「無動、無缺、古霸風──原來這傢伙並未死在神藏峰大戰中,」明燈大師的目光從一張張木然而熟稔的臉龐上一一掃過,尤其令他訝異的居然是這些人裡還包括失蹤多年的大漠鬼隼范爾檀。

  他和桐柏雙怪、甦醒羽等人並列為天荒八怪,早在一甲子前便橫行大漠名揚仙林,乃是魔門中數一數二的怪傑。由於身法詭異行蹤飄忽,故而贏得了「大漠鬼隼」的獨特名聲,不曾想也在這千藥島上重現真身。

  顯然,這七人中以范爾檀為首。他一襲土黃色的長衫,形容與幾十年前幾無差異,只是神情冷漠,眼底隱有紅芒閃爍。他在明燈大師三人面前站定,從背後掣出一對狀若鷹翅的奇形銀刃,語音機械地說道:「你們跟我回千藥堡。」

  「范兄,」明燈大師見這些正魔兩道的耆宿英豪不幸淪為吳道祖、端木遠的傀儡,心中感慨萬千,「你不認識小弟了?」

  范爾檀冷冷盯著他,再看無缺真人、古霸風等人的神情亦是一般無二。

  過了須臾,范爾檀才生硬地回答道:「你是嚴崇山,天師要找的人。」

  明燈大師聽他報出自己舊日的俗家姓名,眉宇露出絲喜色道:「不錯,小弟──」

  誰料他的話尚未說完,范爾檀的鷹翅魔刀猛然劃空銳嘯,劈向明燈大師雙肩。

  小夜叫道:「爹爹小心!」早已注意到,這些人便是自己在血池外所見的怪客。

  明燈大師身形微晃避過鷹翅魔刀,拂出大袖捲住刀刃道:「好傢伙,真砍啊?」

  范爾檀面無表情,左手鷹翅魔刀掛風斬向明燈大師袍袖。明燈大師甩開捲住的另一柄魔刀,帶得范爾檀身子側閃,招式頓時走樣。

  但只這三兩個回合之間,明燈大師已試出范爾檀的修為倍增,與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語。若非自己繼承空照大師衣缽,退隱上方圓參禪悟道數年,恐怕還要略遜其一籌。

  心念轉動間范爾檀又是一連九刀劈下,織成一張銀光閃閃的刀網,逼得明燈大師連施三式萬里雲天身法方才脫出。

  其他六人也各掣仙劍魔兵擺開架勢,上前圍攻明燈大師父女和厲青原。厲青原從容不迫,指尖捏起一張備用妥當的魔符,掌心氣勁一吐「呼」地燃起。魔符轉眼化作灰燼,磷光閃閃往四下飄散。

  一團青色的濃霧毫無徵兆地憑空湧現,五丈之外景物皆沒,法陣趁勢發動。

  厲青原橫槍在前凝神觀測各人在法陣中的方位,低聲道:「小夜,站著別動!」朝左側斜跨三步,已神不知鬼不覺繞到無缺真人背後,青冥魔槍矯若天龍電射而出。

  無缺真人儘管被止藏神鑑封印了神智,但修為仍在。而且經過端木遠的特殊煉化,功力突飛猛進遠勝昔日。他側身避槍,策動手中仙劍挑向厲青原面門。

  厲青原的身影往後一退,立時從無缺真人的視野裡徹底消失。沒等他反應過來,厲青原又從右側神出鬼沒地現身,再是一槍橫掃。

  如此游鬥了七八個照面,無缺真人被法陣變化攪得頭暈腦脹煩躁不堪。他若心智清明,或可平心靜氣以靜制動,但此際哪還能想到這些?

  激戰中「啪」地一記,厲青原的青冥魔槍批亢搗虛掃中無缺真人雙腿。

  無缺真人身子踉蹌往前栽倒,厲青原趁虛而入運指將他點倒在地,而後繼續尋找下一個擒捕的目標。

  就這樣厲青原一鼓作氣制服了三人,明燈大師也打昏了范爾檀和古霸風。陣中就只剩下無動真人與另外一個出身神會宗的長字輩長老尚在困獸猶鬥。

  眼見這邊即將大獲全勝,厲青原猛感西北方的法陣外緣一陣靈氣波動,竟似有人強行破入陣中。他凜然一驚,向小夜和明燈大師傳音入密道:「快撤,是端木遠!」

  三人舍下陣內殘敵,往東南方向迅速撤走。厲青原注視陣中的青氣變幻,面露欽佩之色道:「沒想到端木遠對奇門遁甲之術的造詣居然還在我之上!」

  小夜怔了怔,道:「端木爺爺會奇門遁甲?我小時候從未見他用過!」

  明燈大師苦笑道:「你小時候有見過他殺人麼?此人心機之深,教人膽寒。」

  三人邊走邊說,始終擺脫不了背後的神息鎖定。厲青原道:「小夜,你和大師先走。我再佈個法陣,設法遲滯端木遠。」

  小夜不假思索道:「我留下來幫你,好歹也能用玄陰河圖幡擋上一陣。」

  明燈大師感覺端木遠越追越近,突然出掌拍向厲青原和小夜背心,說道:「你們走,讓我這老頭子留下來和他周旋。記住,撐到天亮──」身子借助掌勁往後飛飄,竟是返身迎向了端木遠。

  「爹爹!」小夜被明燈大師的掌力送出數丈,再回頭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厲青原手中的青冥魔槍微微一抬,卻又立刻垂落,猛地攬住正往回奔的小夜道:「走!」不由分說拖著她往另一條岔道里掠去。

  不管小夜如何在他懷中掙扎,厲青原都是一言不發,只將她牢牢地摟住,身形飛快地向前疾馳。他明白,自己的命小夜的命,都是明燈大師換來的。如今,他必須保護照料好懷中的少女,按照明燈大師的叮囑支持到天亮。

  然而天亮後會發生什麼事?明燈大師沒來得及說。當前方洞口的一絲微光出現,小夜已然淚流滿面。

  突然厲青原感到胳膊傳來一陣劇痛,竟是小夜情急之中張口咬下。厲青原低哼了聲,掠出洞口,舉目望月急速辨明了方向,一刻不停地朝著峽谷奔去。

  他用手輕拭小夜眼角的珠淚,柔聲道:「我知道這很難,但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帶你去個地方。我們現在唯一可做的,就是避免白白犧牲,不能讓血白流。明白麼?」

  小夜漸漸停止了啜泣,伏在厲青原懷裡,閉上眼,任由他攜起自己飛向遠方。

  厲青原要去的地方是千藥堡,當偵騎四出追兵盡起,連端木遠也親自出馬追捕時,這座位於秘境中的敵方老巢反而變得空虛安全,稍後的潛入,另有驚人發現也說不定……

  「端木爺爺──」在海底,楊恆只能用傳音入密來表達他的驚訝與喜悅之情。

  如果不是還得為宗神秀療傷,很可能他已飛奔上前,抱住這位失散多年的瞽目神醫。

  這時的端木遠剛剛完成對山洞的搜索和追殺,心裡面記掛的是厲青原和小夜,臉上卻已向楊恆露出慈祥欣喜的笑容。

  他已看出宗神秀無法開口,更確定到楊恆尚且不知自己天語師的真實身份。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又焉能白白放過?

  他手拄青竹杖一步步走向楊恆,步履不疾不徐,即透出重逢的喜悅又不至於讓對方感受到壓力與異常,含笑說道:「阿恆,你長這麼高了!」

  宗神秀的眼睛須臾不離地逼視端木遠,準備在他向楊恆出手偷襲的一霎,拚死祭出元神放手一搏。他當然明白這麼做的後果,但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楊恆若是死了,自己一樣要完蛋。如果只是一死也就罷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像無動真人那樣淪落成血池傀儡的命運!

  這時候端木遠已走近到身前三丈,宗神秀平生第一次感到冷汗透出身體。

  楊恆好似一點兒都沒預感到滅頂之災即將降臨,笑吟吟回答道:「我和小夜找了您好多年──端木爺爺,您怎麼會在這兒?」

  端木遠呵呵一笑步履不停,道:「說來話長,咱們──」伴隨著話音,青竹杖陡然探出,越過宗神秀的左肩直射楊恆眉心!他並不想就此殺死楊恆。畢竟在他的計劃裡,楊恆堪可大用。而且他的手中還握有一張底牌尚未亮出。

  而楊恆的確也並未令端木遠失望。就在青竹杖掣動的一霎,阿耨多羅劍佔敵機先,竟先一步從宗神秀的右肩掠出,由三尺急遽伸展至一丈七尺,飛點端木遠咽喉!

  端木遠大感意外,青竹杖向上挑起,往阿耨多羅劍上蕩去。

  「叮!」青竹杖擊在劍刃上,將阿耨多羅劍震得往側旁偏斜。彈指間劍鋒由剛轉柔,驟然化作一條金色光鞭迴旋反打,「啪」地抽中端木遠左臂。

  縱使端木遠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在阿耨多羅劍的凌厲一擊之下仍不免衣衫破裂,肌膚上泛起一道金色印痕。他悶哼飛退三丈,疑道:「你怎麼知道……?」

  楊恆抖腕凝定阿耨多羅劍,目視端木遠訝異的神情,眸中湧現一縷哀傷,緩緩回答道:「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宗神秀雖無法聽到兩人用傳音入密進行的交談,但見此情景也知楊恆識破了端木遠的詭計,不由暗鬆口氣專心運功療傷。

  端木遠的神情緩和了些許,又問道:「是真禪告訴你的吧?」

  楊恆搖頭道:「是你自己露了馬腳,又何必怪罪別人?我先是從宗神秀的身上感覺到了不對勁兒。以他的身份和修為,原本不該對你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才對,除非是你的到來對他造成某種巨大的威脅。」

  他頓了頓,看著端木遠將信將疑的臉,接著道:「更關鍵的是,你張口就對我說:『阿恆,你長這麼高了!』這是不是不打自招?」

  端木遠愣了下,心中仔細琢磨了片刻,輕吐一口氣道:「我懂了。我應該是個瞎子,瞎子是看不到你長多高的。」

  楊恆微笑道:「有這兩點,再聯想到你如此湊巧出現,我若不加以防備豈非傻瓜?」

  他暗中觀察端木遠的動靜,見對方確實相信了自己的解釋,亦是心下一寬。

  因為端木遠起初的料想並未出錯──他的真實身份的確是被真禪洩露了。

  就在那日太行山河谷大戰之中,真禪運掌劈斷樹木向自己攻來時,曾嘶喝了聲「小心!」這兩個字是在場所有人都聽到的。但後面還有兩個字他卻是以傳音入密送出,除了楊恆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兩個字便是:「端木!」

  一下子楊恆領悟到真禪為何要煞費氣力斬斷樹木──他是要用這動作,這話語反覆提醒自己一個失蹤十年,被仙林幾近遺忘了的人:端木遠。

  從那時起,楊恆的心裡便打起了一個結。直至今夜,這個結霍然開解,但他的心沒有得到絲毫舒緩,反而越加難受。難受一位曾經令自己仰慕欽佩並由衷感激愛戴的瞽目神醫不復存在,站在面前代替他的,是一個亂世惡魔。

  他不願去想,當年端木遠在客棧救治娘親,在土地廟偶遇自己,是否也全部出於早已計劃好的安排,卻在心底一遍遍告訴自己:「不管這人出於何種目的,此人終究救過娘親幫過我,也曾撫養照料過小夜!」

  短暫的寂靜後,端木遠單手平舉青竹杖飄飛而起,再次攻向楊恆眉心。

  海水的巨大阻力和壓力仿似對他不構成絲毫影響,招式的速度竟比陸地上還快!

  楊恆左掌按住宗神秀的背心無法騰出,當即將運貯的神息化作「海闊天空」向外擊出。五百對由海水鑄成的大空印金光燦燦朝著端木遠鋪天蓋地湧去。

  端木遠身速不減,青竹杖「叮叮叮」舞動成風激打大空印。遠遠看去,如同他的體內撐出千百根青竹杖來,將周身護得密不透風。

  楊恆一記低喝率先變招,漫天佛印匯聚成一隻巨掌往端木遠頭頂壓落。

  「砰!」端木遠左拳崩動,將碩大無倫的佛掌擊得粉碎,青竹杖射至楊恆身前。

  楊恆運劍刺出,以攻對攻劍鋒直指端木遠的咽喉。他已看出,對方的功力遠勝於己,與其硬撼只能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豁出性命對攻。

  果然端木遠不敢用自己的咽喉試驗阿耨多羅劍的鋒利程度,身形橫移避開劍鋒。

  楊恆揮劍橫掃,不給端木遠一點兒喘息之機,阿耨多羅劍削向他的肩膀。

  端木遠對阿耨多羅劍頗有忌憚,沉肩撤杖斜敲劍刃。楊恆心念一催,阿耨多羅劍倏然收縮一尺三寸,堪堪令青竹杖走空。旋即鋒芒畢露劍光暴漲,二次向端木遠的肩膀飛旋而至。

  「噗!」端木遠避之不及,肩頭中劍。他的口中一記清嘯,肩頭肌肉驟然內收,如鐵似鋼硬生生夾住劍刃,青竹杖轉守為攻照著楊恆頭頂拍落。

  楊恆沒防備到端木遠還會這手,雙手受牽制無法動彈,心念疾閃身軀前翻倒立起來,以一式極不規則的姿勢踢出浮雲掃堂腿。

  「啪啪啪──」青竹杖拍擊在楊恆的雙腿之上,一股霸道無比的氣勁破入經脈,令他的腿部幾乎失去知覺。楊恆強嚥一口淤血,凝念催動神息祭起雙泯月輪。

  「轟──」海底光瀾動盪波濤洶湧,端木遠又是左拳一擊將雙泯月輪砸裂。

  楊恆趁機拔出阿耨多羅劍,卻被沛然莫御的罡風震得往後翻跌十餘丈。

  端木遠正欲趁勝追擊,宗神秀猛然幻動元神仗劍而起,祭出驚神劍魄。

  端木遠一凜,只得捨棄負傷的楊恆,改攻宗神秀。只這一眨眼的工夫,驚神劍魄爆綻數十倍,已罩住端木遠。

  「度絕?」端木遠鼻子低哼,體內「劈劈啪啪」響成一串,身軀驟地往外暴脹,與籠罩住自己的驚神劍魄硬碰硬地激撞在一處。

  就像無聲冰霜被踏碎的聲音,驚神劍魄迸裂出數以千計的縫隙,在一片流光飛濺中碎散開來。氣機牽動之下宗神秀的元神劇烈晃動扭曲不定,驚神仙劍應聲裂斷。

  端木遠的身高已暴增到十丈,像山一樣佇立在兩人的面前。但他顯然也吃虧不小,唇角溢出一縷血絲,吐出兩口紫色的氣霧探手壓向宗神秀。

  楊恆奮不顧身縱劍掠向端木遠比兩扇大門還寬的臉龐,劍鋒金芒如虹。

  端木遠的青竹杖此際在他手中宛若根繡花針,捏在兩根手指之間朝阿耨多羅劍上輕輕一撥。就是這樣一式平淡無奇的杖招,又生生將楊恆震飛出去。

  楊恆五內如焚氣息紊亂,靈台卻異常清明,電閃雷鳴間由端木遠想到了另一個人!

  恰在這刻耳畔聽見宗神秀傳音入密道:「楊恆,你知道他是誰了吧?」

  楊恆無暇回應,只能微一頷首,挺腰在海水裡穩住身形。又聽宗神秀道:「那好,殺了他你我便兩清了──」

  話音猶在耳際,宗神秀的元神陡然化作束眩光直奔楊恆,口中喝道:「天若有情!」

  楊恆腦海轟然,立時明白了宗神秀要幹什麼。一股渾厚到他幾乎無法承受的力量剎那間從頭頂湧入,似水銀瀉地般融入身軀直撞靈台。

  他已沒工夫多想,左手捏作劍訣,阿耨多羅劍鏑鳴而起,化作一式「天若有情」,合當世兩大絕頂高手之力義無反顧地衝向巨靈般矗立的端木遠!

  即使楊恆還無法完全融匯煉化宗神秀自爆元神後所釋放出的龐大真元,即使他此刻的心境尚無法徹底從道聖捨身相助的震撼中擺脫出來,但這一式「天若有情」已然是人間御劍訣的極致。

  濤動地憾,金色的劍光充盈在百丈方圓的海底,即令端木遠也要為之色變!

  他急遽收縮身軀恢復原狀,卻不能做任何的閃躲或退避──越是避讓,天若有情訣的氣勢就越是雄渾壯闊,哪怕退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劫。

  他也顧不得能否留住楊恆性命,青竹杖畫出四十九道太極圖,層層疊疊護持周身。

  「轟──」海底像是地0震了一樣,怒濤翻捲礁石碎裂成粉。

  端木遠身周的太極圖頃刻間被恢弘壯觀的金色劍光絞成碎片,灰飛煙滅。他的身形亦不由自主斜飛而出,灑下一溜血水。

  楊恆身劍合一亦被迎頭湧來的巨大衝擊力撞得高高飛起,全身經脈骨骸爆響欲碎。他連噴三口血箭,才略將胸口的淤塞疏通,得以提起一口真元強行穩住阿耨多羅劍,順勢往海面衝去。

  這一擊端木遠傷得重,楊恆也傷得絕對不輕!

  「嘩──」眼前海闊天空,楊恆身卷百丈水柱衝出海面,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驀地他的身形凝滯了下,視線觸及數百丈外。在那片沙灘上,他曾經的好兄弟真禪正失魂落魄地朝自己愕然相望。

  楊恆的心一痛,身形橫向千藥島上空,從真禪頭頂高高掠過毫不停頓。

  他只能向海灘上的真禪遞去深深一瞥,千言萬語盡在於此,卻無法停留。

  他必須甩脫端木遠,必須堅持活下去!帶著宗神秀臨死前交代的秘密,也帶著道聖兩甲子的真元,要跟端木遠鬥到底!

  他射落進那片喬木林,沒入真禪和司徒筠曾經纏綿恩愛的小木屋中。

  屋裡還留著一地的碎衣衫,楊恆蹩進裡屋,虛脫地伏倒在床榻前。

  他想吐,卻連堵在嗓子眼裡的淤血也吐不出。在艱難地喘息過後,他緩緩坐直身軀,僅留一絲元神守護肉身,然後投入到驚仙令中。

  窗外的月亮漸漸在往西走,楊恆的身上徐徐泛起一層金色的光輝,千百縷若有若無的煙氣繚繞在他的身周,慢慢地旋轉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影逐漸從煙氣裡淡去,直至不可思議地消失在夜色中。

  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煙氣也盡數散去,屋子裡空空蕩蕩一片寂靜。

  就在這寂靜裡,一尊席地跌坐的金色光影緩緩浮現,由空幻而真實,出現在楊恆原先盤坐的位置上。當光影完全現身後,金色的光暈開始往裡收縮,露出了幼嫩如嬰兒般的肌膚,最後又變回成楊恆。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前,身上的金色光暈兀自若隱若現。這一刻他已登上了神息四境的巔峰,腦海裡還融入了宗神秀生前所有的記憶。

  他的臉龐恬靜平和,眺望著海上明月,喃喃道:「再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身影陡地消失無形,朝著峽谷急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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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1:28
第四章 月落

  真禪抬頭追逐著楊恆遠去的身影,眼裡閃過一絲悵然。當他再次將視線轉移回來時,正看到端木遠面色蒼白地從海裡緩緩升起,雙足踏波往沙灘上行來。

  真禪的心裡一動,分辨不出他對楊恆能夠從端木遠杖下生還,是高興還是嫉妒。

  但他臉上仍舊不動聲色,看著端木遠朝自己一步步走了過來。

  端木遠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龔異嵬在沙灘上的殘屍,只微微蹙了下眉頭,略嫌粗重的嗓音問真禪道:「你一個人站在這裡幹什麼?」

  真禪沒有開口,用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今夜的千藥島上,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但能夠陪他佇立在海邊仰望這一輪月色的,只有腳下那道孤單單的影子。

  端木遠怔了下,沒想到真禪會這樣回答自己,搖頭道:「你不該在這兒發呆。」

  真禪的目光望向端木遠的身後海面,徐徐道:「很快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端木遠回過頭,遙遙望見海天一線間有道身影風馳電掣,毫不隱藏自己的形跡,朝向千藥島急速而來。

  「南宮北斗?」

  真禪凝視那道掠近的身影,道:「你走吧,我來對付他。」

  端木遠剛點了下頭,驀地警覺到真禪這麼做到底是在幫自己,還是在維護南宮北斗?只是無論選擇哪種答案,此刻他確也不便和南宮北斗打照面。他的眉頭再次蹙起,用手輕撫了一下隱痛的胸口,低聲道:「把他引到千藥堡去。」身形一晃沒入夜色。

  真禪獨自佇立在海灘上,直等到南宮北斗飄落在身前,才開口道:「很久沒見了。」

  「很久麼?」南宮北斗打量端木遠消失的方向,「那是你做賊心虛度日如年。」

  真禪垂下眼皮,沒有理會南宮北斗的譏嘲,問道:「是楊恆邀你來的?」

  南宮北斗瞧了瞧天色,嘿然道:「娘的,難得你小子有雅興在這兒聽風賞月。」

  真禪嘶啞的聲音道:「這兒可不是個看月亮的好地方。我要是你,就不會來。」

  南宮北斗鼻子裡重重哼了聲道:「要不是因為你這小王八羔子,老子也不會來!」

  真禪的眼皮抬了抬,忽而微笑起來,但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暖意,沉聲道:「離開這裡!」

  「放屁!」南宮北斗居高臨下呼地一掌拍向真禪,腳下海潮被掌風帶起,化作一卷狂飆直撲沙灘。

  真禪看準北鬥神掌來勢一拳轟出,同樣捲裹起一股黃沙似怒龍昂首迎向海浪。

  「砰!」拳與掌斗,沙與浪打,竟是平分秋色。真禪的身形微微一晃,腳往沙地裡下陷寸許。南宮北斗身軀翻起,低咦了聲道:「娘的,功夫又見長了──」換作左掌又是一記「星垂平野」攻向真禪。

  兩人你來我往短兵相接,轉眼便是二十餘個回合。真禪僅以雙拳應戰,招式簡單凌厲不落下風,令南宮北斗越打心中越感訝異。

  僅僅一個多月以前,他在太行山河谷中親眼目睹了楊恆與真禪之間的手足大戰。

  那時的真禪雖說魔功驚人,但仍略遜楊恆一籌。若非後者有傷在身,結果也不至於兩敗俱傷。然而今夜狹路相逢,南宮北斗運出八成功力,居然佔不到一點兒便宜,不由人不心生困惑。

  當下南宮北斗默運玄功,將掌力增至九成,每一掌擊出紅光奔騰勢若雷霆,隱隱有山呼海嘯之聲。他無意將真禪擊殺於掌下,畢竟這傢伙再可恨,體內流淌的血液也是與楊恆同承一脈,也是楊恆在這世上僅有的骨肉兄弟。

  但不久之後,南宮北斗便發現即使自己有心這麼幹,也未必能夠如願。

  真禪的拳勁竟是在相應增強,拳鋒吞吐閃爍血紅霧氣,爭鋒相對寸土不讓。

  斗至酣處真禪一記低喝,施展出赤冥斧,血光霍霍殺氣嚴霜,毫不留情地斬落。

  南宮北斗低罵道:「臭小子,花樣挺多!」 雙掌運於胸前,體內溢出一蓬光霧,緊跟著掌心驟亮,兩蓬真罡如怒龍騰空呼嘯而起,在掌勢引導下分外左右迴旋,所到之處捲裹起滔天巨浪,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卻是魔教絕學「盤龍刀」。

  但聽「砰砰砰」爆響有若梅花間竹,黃沙撲天海潮跌宕,半空中迸射開一朵朵血色光花。南宮北斗每接一記赤冥斧,就向後退出尺許,漸漸拉開與真禪的距離。

  等到真禪劈出最後三記赤冥斧,他一聲呼喝雙掌猛朝外推,面前掀起高達十丈的大浪,沖碎赤芒向沙灘上排山倒海地湧去。

  真禪咬破舌尖運勁噴出一口血霧,催動神息雙手攫攝飛揚,轟出血雷煞。

  「轟隆隆──」數十道血雷煞炸穿巨浪轟向南宮北斗,較之月餘前威力倍增。

  南宮北鬥不敢怠慢,身影在虛空裡忽隱忽現,趨避血雷煞的狂暴攻勢。

  真禪神息悠長,這一輪狂轟亂炸竟足足持續了一頓飯的工夫仍無衰竭之兆。

  南宮北斗運用魔教獨門的身法隱遁閃躲,遊走在密集如蝗的血雷煞之間,看似輕鬆省力,實則危急四伏,就瞧誰先露出破綻。

  突然真禪的口中發出漸轉粗重的喘息呼吼,身軀顫動雙目赤芒離亂,從體內冒出濃烈的血氣,偏偏血雷煞氣勢大盛攻得更猛。

  南宮北斗見狀暗道:「哈哈,這小子和楊老官兒一個調調,魔功突進太快,久戰之下體內魔氣勃發失去控制,強行鬥狠的結果便是自取滅亡!」

  他停止身形隱遁,改弦易轍只用北鬥神掌穩守門戶,寧可被血雷煞轟得身軀倒飛不已,也不和真禪賭氣較勁兒,揚聲說道:「小啞巴,一口吃不成胖子。除非你想立馬去陰曹地府向楊北楚叩頭認罪,不然就老老實實收功坐下。」

  真禪豈會不知,自己封閉四識換取到絕世功力,但魔心修為卻絕難在短時間內獲得相應提升。這就譬如不停地往皮囊裡吹氣,到最後容積有限的皮囊終究裝不下急遽增多的空氣,必以爆碎告終。

  如今真禪體內魔氣失控,魔意反噬,已是騎虎難下。即使他有心要收住血雷煞,也會被奔湧不息的魔氣爆裂肉身。

  他心中痛苦之極,但身體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靈台漸漸混沌泯滅,惟有雙掌還在下意識地不停轟出血雷煞。

  恍惚中他突然覺得頭頂有道渾厚剛猛的氣勁強行破入,宛若醍醐灌頂令腦海一清。這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已靠坐在沙灘邊的礁石上,南宮北斗左掌運功按住他的頭頂玉枕穴,將魔氣源源不斷催入體內。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真禪體內崩亂的魔息終於被南宮北斗霸道剛猛的氣勁壓下。

  南宮北斗也是累得頭頂水汽騰騰,撤回左掌罵道:「娘的,阿恆怎會有你這麼個狗屁兄弟?」

  一霎間真禪竟有流淚的衝動,他已無法體會到淚水滑過面頰的冰涼,卻情不自禁地想到有淚能流的感覺真好……

  他默默打坐調息,平復洶湧的魔意。南宮北斗逕自坐在了他的對面,也在運氣調息,似乎毫不在乎真禪會突然暴起偷襲。

  兩人面對面靜坐著,忽然一起睜開了眼睛。真禪吐出一口血紅色的氣霧,看了眼胸前大灘的血跡,又再問道:「是楊恆邀你來的?」

  南宮北斗收功起身,嘿然道:「老子很想這就帶你去見他,可惜還得等到天亮。」

  真禪慢慢站起身,仰頭望著逐漸西沉的月亮,簡單道:「他受了傷,藏在島上。」

  南宮北斗濃眉一聳,嗤之以鼻道:「是誰幹的?量你小子也沒這個能耐。」

  真禪淡淡道:「是誰傷的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活著。」

  南宮北斗嘿嘿一笑道:「總算聽見你小子說了一句人話。」

  真禪扭過臉,躲開南宮北斗的目光,說道:「你的恩,我會還!」

  南宮北鬥一抖袍袖,滿不在乎道:「不用,老子不稀罕。娘的,耽擱了這麼久,老子得趕緊走──不過,我得帶上你。」

  真禪注視南宮北斗疲憊的面容,平靜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南宮北斗坦然道:「千藥堡,你小子對那地方應該不會陌生。」

  真禪點點頭,決然道:「好,一起去。希望你不會後悔。」

  於是真禪在前南宮北鬥在後,兩人的身影迅速消逝在礁石後,向峽谷奔去。

  ◇◇◇◇

  事實證明第一撥回到千藥堡秘境的正是厲青原和小夜。同時也證明了厲青原的判斷準確無誤,千藥堡的底層大殿空蕩蕩不見人蹤。

  這時候小夜的心緒業已平復下來。她明白,發生了的事情不可能改變,自己不該讓父親的犧牲毫無價值。

  她的目光投向祭壇,只要發動傳送光柱,就能夠在彈指間逃離魔窟,回到相對安全的蓬萊島上。她側目望向厲青原,見他搖了搖頭道:「大師讓我們等到天亮。」

  小夜輕輕頷首,低聲道:「也許我爹爹還活著,說不定就在樓上。」

  厲青原摟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說道:「走,我們先去血池看看!」

  兩人拾階而上,來到二樓,血池中空蕩蕩,並無一人。

  小夜眸中期待的光彩不覺黯淡了下去,與厲青原一起走近血池,祈禱能有奇蹟發生。

  遺憾的是如果奇蹟總能遂人心願,那便不再是奇蹟。

  血池裡靜悄悄的毫無異狀,也感應不到池水裡有任何生息。

  厲青原沉聲說道:「這至少說明端木遠還來不及將令尊變成傀儡。」

  小夜聞言芳心寬解,不由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厲青原。她忽然發覺,身邊這個青年男子的心思竟是如此細膩,甚至只在一呼一吸間,自己心中所想他便已了然於胸。

  平心而論,厲青原和楊恆完全是屬於兩種不同類型的人。打個比方說,一個恰如林間閃耀在樹梢頭的金色朝陽,另一個便好似冷月照耀下的泉石清流,同樣傲氣也同樣令人……心動。

  小夜並不曉得,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究竟哪一種更吸引人。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都是自己的朋友,那種危難時刻可以依靠的朋友。

  此時此刻,能夠有厲青原這樣的朋友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委實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兩人返身往石梯走去,可是剛剛行出幾步遠,就聽見背後的血池裡響起異樣的液體沸騰聲。厲青原迅即旋身,將小夜擋在背後,雙目盯視翻滾的池水。

  「嘩啦啦──」從水池裡緩緩站起一個渾身赤裸只穿了條短褲衩的人。

  殷紅的池水從他像山丘般隆起的肌肉上洩落,黝黑的臉膛隱隱泛起彤紅的光芒。他的身軀魁梧而堅實,讓人想到傳說中撐起天空的巨柱,一頭濕漉漉的黑髮緊貼在寬闊的脊背上,髮絲遮擋住了眼睛,卻遮擋不住深寒如電的目光。

  「楊叔叔!」小夜瞪大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從血池裡站起的人,以為自己在做夢。忽然想到,今天整個晚上自己不都是在一個離奇的夢境中麼?

  厲青原的心中亦是充滿震撼之情,但他比小夜想得更多也更遠,青冥魔槍鏗然遙指楊南泰的眉心,沉聲道:「往後退!」

  小夜不由自主往後退去,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說道:「他怎會在這裡?」

  「!、!、!──」楊南泰一個跨步邁出血池,赤裸的腳板踏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轟鳴,彷彿整座古堡都隨之顫慄起來。

  厲青原的瞳孔徐徐收縮,閃爍著針芒似地精光,竟無法從楊南泰身上尋找到一絲破綻。他的身軀被一股強大驚人的氣勢籠罩,猶如崇山峻嶺般無懈可擊,眼睛裡迸射出駭人的煞氣,直如一個剛從地獄裡覺醒的殺神。

  厲青原全神戒備,渾身散發出青色光霧,抵擋著楊南泰狂猛氣勢的衝擊。

  然而隨著楊南泰一步步地迫近,這氣勢亦在不可思議地成倍暴增,壓得他近乎窒息,彷彿只要稍一鬆懈就會被撕得粉碎!

  在楊南泰再一次抬起右腳將落未落之際,厲青原的青冥魔槍赫然出手。

  青色槍鋒不發出一絲風聲,以簡馭繁沒有任何的虛晃變化就這樣筆直刺向楊南泰眉心──他並未尋找到楊南泰的身姿空門,所以只能全憑直覺向對方眉心刺去!

  「叮──」楊南泰既不躲閃也不封架,任由鋒銳的槍尖刺中自己的眉心。

  他的身子晃了晃,卸去槍勁的衝擊,眼睛裡的寒光一閃即逝,而後一拳轟砸在槍桿上。「砰!」青冥魔槍斜斜彈飛,雄渾的拳勁震得厲青原向側旁踉蹌,雙臂一振酸麻難當,心中驚駭之極──這人已死過一回,如今竟是再也殺不死!

  楊南泰並未趁勢反擊,他慢慢地將右腳落回地面,仍舊按照固有的節奏前行。

  厲青原深吸一口氣,雙臂的酸麻感覺瞬即大減,看準楊南泰的咽喉又是一槍!

  他相信只要是人,身上就一定會有破綻。既然找不到,那就只好用最笨的法子一處處嘗試。搶在楊南泰殺死自己和小夜之前,探測出他的罩門所在。

  「叮!」槍鋒刺在楊南泰的喉結上,就似擊中了一堵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儘管厲青原已用最快的速度撤槍變招,但依舊未能躲過楊南泰隨之而來的鐵拳。

  「砰!」他的身子再被震偏兩步,沉靜銳利的目光盯向對方的胸膛。

  小夜站在厲青原的身後,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檀口,唯恐忍不住驚呼出聲擾亂了厲青原的心神。她看著楊南泰步步逼近,毫無忌憚地用周身要害承接著厲青原無名槍訣的雷霆攢擊,一顆心差點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她當然不希望楊南泰身上真的被扎出個大窟窿,但若楊南泰沒事,那就意味著厲青原和自己會有大麻煩!

  從楊南泰閃動紅光的眼眸中,小夜感應到了濃烈可怖的殺意。顯然,他已不認得自己和厲青原,而且會毫無憐憫與遲疑地用大手將他們兩人撕成碎片。

  「阿恆,阿恆……你在哪兒?」她的心怦怦猛跳,手心裡攥著碧血丹心珠,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將它祭出,又能否對厲青原稍有幫助?

  而此時此刻的厲青原已無暇去想這些,不屈的鬥志點燃在他的眼底,從胸口到小腹到雙膝……一槍接著一槍,他不停地尋找著楊南泰的罩門。

  厲青原的雙臂正漸轉麻痺,從槍鋒上傳來的冰寒拳勁在緩緩封凍他的經脈,體內的真氣由此大受影響,已不能順暢流轉。

  「這人是從地府裡回還的鐵打金剛麼?」厲青原的手心滲出冷汗,無法想像一個人怎可能連被青冥魔槍刺中周身要害十餘次,還能穩穩地站立?即便是修為幾達非人之境的吳道祖,也曾被他的槍鋒刺傷了左掌!

  「你的槍法不錯,可惜沒什麼力道。」突然楊南泰停下腳步,伸手輕撫被厲青原刺過的各處要害,聲音略顯粗啞地說道:「我的身上沒有罩門,你找不到的。」

  厲青原沒有回答,視線隨著楊南泰的大手游弋,從對方的話語中感到:他似乎並沒有完全喪失神智。

  「楊叔叔,我是小夜!」小夜聽到楊南泰熟悉的嗓音,心神稍定道:「這位厲大哥是樓蘭劍派前掌門厲問鼎的公子,您也聽說過吧?」

  楊南泰「嗯」了聲,目光轉向小夜,小夜以為楊南泰記起自己,心下一喜道:「我爹爹也來了,可他──」

  不料話剛說到一半,楊南泰陡然出手抓向她的香肩道:「你跟我走──」

  他這一抓速度極快,又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手,令厲青原亦不及救援。

  儘管小夜往後疾閃,但楊南泰的左爪還是先一步搭到了她肩頭的衣衫上。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厲青原冷喝道:「誰說你沒有罩門?」青冥魔槍勃然迸射,刺向楊南泰露出的左腋淵腋穴。

  楊南泰一聲低咦,立即撤爪沉肘,左臂向內收縮「啪」地將槍鋒夾在了腋下。

  厲青原心頭微凜,雙臂運勁往回猛抽。楊南泰淵渟嶽峙,牢牢夾住槍鋒道:「沒用的,你的力道不夠!」身軀微微前傾,右掌迸發出一蓬血霧轟向厲青原。

  厲青原左掌在槍梢上重重一擊,右手鬆開槍桿拂出長河落日袖,蕩向血霧。與此同時身形渺如青煙,掠向楊南泰身後。

  「哧哧──」血霧破開罡風湧上厲青原的袖袂,將青衫腐蝕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紅黑色小孔。厲青原的肌膚一陣錐心刺骨的灼痛,就似被這血霧燒化了一般。

  他悶哼一聲運功護體,身形與楊南泰交錯而過。這時青冥魔槍在大漠孤煙掌的擊打之下,槍頭從楊南泰腋下滑出一截,正被厲青原的左手抓住。

  楊南泰猛地鬆開槍桿,左手五指戟張鎖向厲青原喉嚨。冷不丁斜刺裡掠來一團玄光,正擋在厲青原的面前。楊南泰的五根手指抓在玄光上發出金石鳴響,卻是生死關頭小夜祭出玄陰河圖幡救了厲青原一命。

  厲青原雖然發現了楊南泰護體魔功的罩門,卻情知能夠刺中淵腋穴的可能委實微乎其微。他左手拔出青冥魔槍,右手一握運勁迴蕩楊南泰虎腰,喝道:「下樓!」

  「砰!」槍桿抽擊在楊南泰的腰上,將他的身子打得向前略一趔趄迅即站穩。厲青原趁機衝向小夜,攜著她往石梯飛掠而去。

  楊南泰一言不發,魁梧的身形兩個起落就追到厲青原和小夜的背後。他探出左手抓向小夜背心,似乎對這綠衣少女的關注遠比厲青原更多。

  厲青原沉肩撞開小夜,返身就是一槍。「啪!」楊南泰化爪為掌,重重拍在槍桿上。

  厲青原雙臂疾沉,槍頭順勢刺向楊南泰的雙腳之間。楊南泰混不理睬,右掌吐出一蓬血霧襲向厲青原。

  「呼──」小夜心領神會,用玄陰河圖幡捲起血霧化於無形。厲青原沒有後顧之憂,使出全力轉動青冥魔槍。插在楊南泰兩腿間的槍桿先抄左打又猛向右擰,在正反兩股力量的相互作用之下,終於令他雙足站立不穩,上身晃動搖搖欲墜。

  楊南泰沉聲喝斥微含怒意,在身軀失去平衡前抬起左掌拍向厲青原頭頂。

  厲青原猛然放開青冥魔槍,身軀蜷縮悍不畏死地撞向楊南泰。「砰!」兩人的身子頓時在地上滾做一團,耳聽呼喝聲不斷,各施擒拿手短兵相接貼體肉搏。

  原來經過幾番交手試探,厲青原逐漸察覺到楊南泰的護體魔功邪門無比,但相形之下功力比自己只略高一線。他適才一再譏嘲自己「勁道不夠」,實則欲蓋彌彰。

  故而厲青原當機立斷揚長避短,將楊南泰弄翻在地,以靈幻多變的擒拿手對攻,不再強求破其護體魔功,而是分筋錯骨伺機進襲淵腋穴。

  小夜站在一旁,就見兩人肢體交纏從地上打到空中,從空中跌落血池,難分難解驚心動魄。耳聽「砰砰」悶響,楊南泰的拳頭不停落在厲青原的身上,打得他皮開肉綻血珠四飛。但厲青原的狠勁也遠超乎常人想像,不管楊南泰如何拳打腳踢,就是緊纏不放。

  短短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兩人均已氣喘如牛筋疲力盡,卻兀自惡戰不休。

  小夜攥緊碧血丹心珠有心祭出,又怕誤傷了厲青原,一顆心載沉載浮好不難熬。

  突然楊南泰一個翻身將厲青原死死壓住,雙手扼住他的喉嚨粗聲喘息道:「好小子……看你還能有多大的勁兒?」

  厲青原雙手被對方的兩腿牽制無法點擊淵腋穴,咬破舌尖「噗」地噴出口血箭。

  楊南泰仰面閃躲,眼角餘光卻見小夜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玉掌揮落正打在他的眉心之上。

  說來也怪,這遠遜於厲青原的掌力竟令楊南泰大吼一聲渾身顫抖。厲青原趁機抽出左手,迸指如刀戳在了楊南泰的淵腋穴上。楊南泰面孔僵硬,緩緩向後軟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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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1:59
第五章 樓上

  厲青原渾身虛脫躺在樓板上久久無力起身,大口喘息道:「謝謝……你,小夜。」

  小夜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剛才打昏楊南泰的那隻手被她無意識地咬在貝齒間,卻也不覺得絲毫疼痛,耳聽得厲青原對自己說話才如夢初醒道:「嚇死我了──」

  她蹲下嬌軀,用右掌按住厲青原的胸口,痛惜低呼道:「肋骨又斷了兩根。」靈玄神息汩汩綿綿注入厲青原體內,將他的肋骨復位續接,牢牢固定。

  厲青原頓感胸口一陣寫意清涼傷痛大減,心中訝異為何小夜一掌就能擊昏楊南泰?猛地靈光一閃,想到了自己元神險為蝶幽兒攫攝,小夜御龍來救的遭遇,暗道:「是了,定是她的靈玄神息純淨無瑕,將楊南泰貯藏在眉心裡的煞氣封印。受到劇烈刺激以至於昏死過去。」

  想到這裡他心中大喜,衝著小夜微微一笑道:「小夜,虧得有你在。」

  小夜俏臉情不自禁地紅了起來,心底卻蕩漾起一縷莫名的甜意,低聲道:「要不是有你在,我也不行的。」

  厲青原疲倦地合起雙目,未注意到小夜的神情變化,順著自己的思路道:「我猜,你的靈玄心境非但是軒轅神光的剋星,更是天下一切邪功妖術的天敵。說不定還能修復楊南泰受損的神智。」

  「真的麼?」小夜看了眼昏死在一旁的楊南泰,心生歉意道:「但願他不會有事。」

  厲青原運轉真氣,先將胸口的淤塞打通,說道:「咱們必須把楊南泰帶走,不能讓他再落到端木遠的手裡。」

  小夜喜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怕他醒來後又要傷人。」

  「不要緊,」厲青原一邊運功一邊說道:「你在他的眉心再補一掌,三分勁力就好。」

  小夜依言舉起左掌,望著楊南泰僵硬的臉龐幾起幾落,一咬牙輕拍了下去。

  這一次,她看的清楚:當自己的掌勁透入楊南泰的眉心後,他的眼縫裡陡地迸散出一絲紅光,卻又將她嚇了一跳。好在那紅光很快飄散,楊南泰繼續昏睡。

  二樓上靜悄悄的,小夜能夠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和厲青原逐漸平緩的呼吸聲。她惦唸著父親,牽掛著楊恆和姐姐,然後視線又落在了面前男子的蒼白臉龐上。

  驀地,厲青原睜開了眼睛。兩人的目光避無可避地交織在一起,小夜玉頰飛紅急忙垂首,卻聽厲青原沉聲道:「有人回來了。」

  小夜立時冷靜下來,急忙將手插入厲青原肋下助他起身。厲青原凌空攝過青冥魔槍,暗自試了一下體內真氣的遊走狀況,眸中悄然一冷,說道:「我可以走,你照顧楊南泰,咱們往樓上撤。」

  小夜頷首應了,先以極快地速度拭去地上的血跡,而後扶起楊南泰奔向石梯。

  三人上了三樓,便隱約聽見底層大殿裡有腳步聲響,不下二十餘人正在上樓。

  「應該是那些追捕我們的人回來了。」小夜傳音入密給厲青原,觀察了一下三樓的情形,又對照了早先的記憶,說道:「這兒不宜藏身。」

  厲青原用青冥魔槍支撐身體,舉步繼續往上走,神情鎮定說道:「那就去四樓。」

  四樓已是石梯的盡頭,厲青原的劍眉微乎其微地皺了皺。因為在他的感覺裡,這座秘境古堡應該還有第五層,可頭頂上分明是密閉的青石板,沒有一點兒縫隙。

  一條條五彩繽紛的絲緞從青石板上洩落下來,垂落到地。這些絲緞上寫滿了連厲青原也不認識的古怪文字和圖符,層層疊疊佈滿室內,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錯落有致,按照三百六十五週天的方位序列,令外來者如置身迷宮之中。

  「他們進血池了。」小夜凝神聆聽樓下動靜,低聲對厲青原說道。

  厲青原恍若未聞,緩緩邁步從兩條紅色和綠色的絲緞當中穿過,說道:「跟我來。」

  小夜手扶楊南泰亦步亦趨緊隨厲青原之後,穿梭在眼花繚亂的絲緞之間。這四樓好大,彷彿不論厲青原怎麼走,都不會到頭,而小夜則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七星聚會,月仄幽天──」厲青原忽然駐步,環視四周垂落的七條色彩各異的絲緞,唇角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說道:「就是這裡了。」

  小夜溫順地盤膝坐地,並未追問厲青原為何要選擇此處藏身,只是信賴他。忽然懷裡微微一下聳動,甦醒的小雪探出了腦袋,懶洋洋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奇地打量著這陌生的世界。

  ◇◇◇◇

  這時候包括范爾檀等人在內的傀儡高手已悉數進入血池。他們靠在池邊,讓血紅色池水慢慢滲入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裡,恢復著適才消耗的功力。

  沒有誰察覺楊南泰不見了,甚至在他們的意識中,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他們沉睡修煉,接受訊息而後出動殺人,不問也不想緣由,仿似生來本該如此。

  所以他們根本不關心有誰來過了,又有誰離開了。甚而當端木遠經過石梯走上三樓的密室,這些人也一樣地不聞不問。他們浸泡在血池裡,沉浸在封閉的世界中,早已記不起自己也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仙林豪雄。

  時間對他們也失去了意義,無論一日、一月還是一年,都凝固在空白裡。

  直到他們被腦海裡刺疼的訊息驚醒,收到了主人傳遞來的行動指令。

  范爾檀第一個站了起來,接著是身邊的無動真人和另一位魔道高手──出身樓蘭劍派的常抱鼎。等到血池裡的二十三名傀儡高手盡數起身時,卻驚訝地發現一個年輕人憑空出現在樓梯口,亦正面露詫異地打量著他們。

  這年輕人便是楊恆。他在將宗神秀畢生真元煉化吸收後,成功晉陞神息第四境,領悟到「不有而有,雖有不有;不無而無,雖無不無」的天道至上妙諦,當下施展出萬里雲天的終極身法「縹緲遁隱」通過潭底潛進了千藥堡。

  此刻在他的靈台上,由神息探測傳回的四周信息清晰地形成立體景狀,只需心念微動鎖定其中一點,便能借助縹緲遁隱在電光石火立穿越空間跳轉到所需位置。

  但在楊恆進入千藥堡時,殿門前的白光波動仍使端木遠生出微妙感應,故此傳訊血池傀儡加以阻擊。可如果他知道這不速之客竟是楊恆,或許會改變自己的指令。

  率先發動攻擊的還是范爾檀。他亮出鷹翅魔刀,躍身飛騰劈斬向楊恆面門。

  楊恆並不認得范爾檀,卻認出了無動、無缺和古霸風等人。他的身形站立不動,默算范爾檀出手的角度和欺近的身速。待到鷹翅魔刀即將劈中面門的剎那,使出縹緲遁隱身影驟然從對方的視野裡蒸發。

  就在鷹翅魔刀收勢不住往下沉落之際,楊恆從范爾檀的背後現出身形,手起指落點在他的後腦玉枕穴上。范爾檀一記悶哼,魔刀脫手栽落地面。

  若是神智正常的人目睹此景,勢必會對楊恆神乎其神的身法大為凜然,不敢輕易出手以免重蹈范爾檀的覆轍。但是這群血池傀儡只是服從端木遠傳來的指令,渾不知畏懼與變通,依舊各掣仙兵魔刃往楊恆攻來。

  楊恆哪裡還會跟這些人硬拚?他的身形在戰團中若隱若現,如入無人之境。二十二名正魔兩道的一流高手在室內來回奔走,一團團精光與罡風交織得密不透風,卻始終摸不著楊恆的半片衣角。

  楊恆靈台如鏡,精準鎖定每一個血池高手所在的位置,身影左一閃右一晃神出鬼沒,每次現身場中必有一人應聲倒下。

  他不願輕易傷人,出手極有分寸,只用掌勁指力將其震昏,並無一人真格受傷。

  不一會兒的工夫,躺地的血池高手便已超過了場內打鬥的人數,可古霸風等人並不理會楊恆的手下留情,兀自酣鬥不止,大有戰至最後一人不死不休之勢。

  就在這時候,剩下的七名血池高手驀地齊齊後撤,猶如石像般靜止下來。

  楊恆佇立在血池前輕吐了口濁氣,側目望了眼端木遠,將昏倒在地的高手一一抱起放還血池裡,以免被稍後的大戰波及。

  端木遠站在石梯的最底一層,也不阻攔,更沒有趁機出手偷襲楊恆的意思。

  一直等到楊恆把最後一人送入血池,他才開口道:「我們本不該是敵人。」

  楊恆的臉上泛起一抹悵意,回答道:「但你卻讓真禪和我成為了敵人。」

  端木遠搖頭道:「你不明白……他和你一樣,都是被選中的人。」

  楊恆的劍眉微微一揚,淡淡道:「選中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

  端木遠蒼老褶皺的臉龐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說道:「事實上你們都沒有死,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強,不是麼?」

  楊恆笑了笑,說道:「不錯,也許這些都是拜你所賜。可惜我無法對你感激涕零。」

  端木遠不以為意道:「沒關係,我做這些本就不是為了求得你們任何的回報。」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楊恆忍無可忍一記冷笑,緩緩道:「這樣的話,你也能說得出口?」

  端木遠嘆了口氣道:「我要想殺你們,一早便殺了,又何必拖拉至今?就像真禪,我曾暗中搜索過他的記憶,早就知道他是奉了楊惟儼的密令,故意接近司徒奇哲,妄圖通過他行刺老朽,盜取軒轅心,好給楊北楚還魂。」

  楊恆心頭一驚,原來這才是真禪投奔瓊崖劍派的真實緣由!他隱約猜到端木遠和自己說起這些秘辛,是在有意拖延時間。然而對方所說的這些話,卻又是他急於想瞭解到的種種真相,故此佯裝不覺,平靜問道:「你真能救活楊北楚麼?」

  端木遠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比起楊北楚,我救活了一個對你來說更重要的人。如果你願意等片刻,很快就能見到他。」

  楊恆沒有應答,他的目光直射在端木遠的臉上,似乎在搜尋確認著什麼。

  一陣奇異的寂靜過後,他終於感覺自己可以心平氣和地開口,而不至於宣洩出胸中激盪澎湃的情緒,於是一字一頓地問道:「楊、南、泰?」

  端木遠笑了,他很滿意楊恆此際的反應,深為三年前的那步妙棋而自豪,回答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他的遺體麼?我可以還給你一個活人。」

  楊恆不自禁地瞟了眼血池,然後吸氣吐聲道:「他不在這裡。」

  端木遠道:「所以我要你在這兒安心等待。我相信你應該有這份耐心。」

  楊恆的眸中再次迸射出神光,凝定端木遠的臉龐道:「你不是端木遠!」

  端木遠愣了愣,笑意從容地回答說:「是或不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楊恆的目光須臾不離,沉聲問道:「樓上發生了什麼事?」

  一霎間楊恆感應到了端木遠面色的微小波動,蓄勢已久的阿耨多羅劍疾吐而出,向對方的咽喉刺去,已無需等待他的答案。

  楊恆的神息無法迫近到端木遠的身週五丈之內,故而儘管眼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靈台之上卻不能顯現出相應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漆黑的空缺。因此他不能像對付血池高手那樣,運用縹緲遁隱攻襲端木遠,但仍有足夠的信心將其擊倒,卻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

  就在楊恆出劍的一瞬,他靈台上那團漆黑的空缺猛然擴展,吞噬去顯現的景狀。

  「叮!」端木遠橫杖架住阿耨多羅劍,在兩人身形相對凝定的剎那,似若有憾地嘆息道:「有時候人太聰明了,未必是件好事。」

  木然佇立的七名血池高手一擁而上,各展仙兵魔刃掩襲楊恆後背。

  楊恆運劍下壓騰身飛起,發現端木遠能夠掌控的區域約在十丈方圓。換而言之,超出這個範圍之後,自己的靈台仍可顯現出周圍景狀,繼而通行無阻地施展出縹緲遁隱。麻煩在於,端木遠牢牢守定石梯,而那是通向三樓的惟一路徑!

  他有意將七名血池高手引離端木遠身周,以便各個擊破。奈何端木遠早有防備,不論楊恆如何使詐引誘,始終控制著七名傀儡不離身邊五丈。

  如此一來這些血池高手赫然成為端木遠身前最好的肉盾。除非楊恆敢於冒著古霸風等人被轟得肢體橫飛的風險,使出神息絕技或者是御劍一擊,否則就只能正面硬撼,和這七大高手死纏爛打,直至一一制服。

  這七個人的修為即管今非昔比,但如果單打獨鬥甚或楊恆以一敵三、以一敵四,他都有把握在一頓飯裡兵不血刃地解決戰鬥。然而他要面對的是七個惟命是從,悍不畏死的一流高手,再加上一個深不可測的端木遠,又有誰敢說自己能夠闖過這道封鎖線,沖上三樓?

  更可怕的是,楊恆並不清楚樓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楊南泰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所有的推測和反應都是得自於眼前的端木遠。但端木遠越是極力阻攔,就越是表明自己的判斷無誤。

  間不容髮之際,突聽樓下傳來一聲雄渾剛勁的長嘯。南宮北斗的身影恍若比這嘯聲還快,倏然沖上石梯,北鬥神掌開碑裂石,將毫無準備的古霸風打得吐血飛跌。

  楊恆心頭一寬,喜慰笑道:「老爺子,你來得正好!」眼角餘光掃出,赫然看見真禪的身影也出現在了樓下的石梯邊。

  ◇◇◇◇

  厲青原看著小夜將靈玄神息緩緩注入楊南泰的眉心。他的傷勢在小夜的悉心醫治下,除了斷骨的隱痛外,幾乎已感覺不到任何異常。

  自然,即便小夜的靈玄神息再是神奇,也不可能令體內的傷情在不到一個半時辰裡盡皆痊癒。但眼下的恢復情形,已然好過了厲青原最樂觀的預期。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念及生死未卜的明燈大師,心中不由得一慟。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將視線投向了身邊絲緞上的那些古怪文字。

  不知不覺,厲青原就被這些陌生的文字與圖符深深吸引住。在十幾歲的時候,他曾因為一時興起,耗費了三年光陰潛心研究古今內外的各族文字與字體,由此也被厲問鼎斥之為不務正業。

  饒是如此,厲青原仍無法破譯出這些絲緞上文字的含義,只是敏銳地感覺到它們絕不是單純的符文,很可能蘊藏著更深邃的秘密。

  「這是僻居星辰海深處的祭魔族文字,寫的是太古道的秘術要訣。」

  聽到這聲音厲青原霍然從沉思中回來,目光所及就見一身白衣道骨仙風的畫聖吳道祖負手佇立在一條紫色絲緞後,隔著薄如蟬翼的絲緞在對自己說話。

  察覺到小夜的嬌軀顫抖了下,厲青原拄槍立起,左手輕按她的肩頭道:「有我在。」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吳道祖,或者用另一種方式來說,再次與自己的生父相見。

  突然之間,厲青原完全懂了當年楊恆暴走欲狂的心情。只是楊北楚終究沒有殺死楊南泰,而吳道祖卻在自己娘親的面前一拳轟殺了厲問鼎!

  吳道祖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厲青原,仿似從他的身上望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的唇角逸出欣賞的笑意,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

  厲青原握緊青冥魔槍,身軀似乎站得更穩更直,對吳道祖的話報以漠然一笑道:「它改變不了任何事,也改變不了我。」

  吳道祖的眉毛一挑,又慢慢地回覆原位,說道:「應該說是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幾個月不見,他的身上已絲毫不見被天雷劫轟擊的痕跡,更沒有那日駭人的狂態。若非厲青原親眼目睹過吳道祖狂性大發的情景,恐怕也難以將他灑逸俊雅的模樣和喪心病狂這四個字聯繫到一起。

  吳道祖觀察著兒子神情,很失望地發現從厲青原的臉上讀不到任何想要的信息。他徐徐道:「這裡的一切都屬於你。只要開口,我可以給你所想要的一切東西。」

  厲青原唇角上翹,露出一縷不屑與嘲弄的冷笑,問道:「我想要回我的父親,你能做到麼?」

  吳道祖的眼睛漸漸閉合成線,抑制住心底的失落和怒意,不讓它從目光裡噴射出來。他明白厲青原口中的「父親」指的絕非自己,但看著兒子唇角酷似自己的那抹冷笑,他的神情又慢慢柔和,說道:「如果你說的是那個人,他的魂魄已歸陰曹,但我可以設法復原厲問鼎的肉身,讓它永不腐化。」

  厲青原的眼光黯滅了一下,說道:「原來你也有辦不到的事。」

  如果不是在反覆提醒自己,面前這個一再向他挑釁示威的年輕人是世上僅有的兒子,吳道祖很想將厲青原的脖子捏爆,讓其永遠說不出話來。

  在他看來,為厲問鼎復原肉軀,已是最大的讓步和示好,奈何厲青原不領情。難道這小子不懂,他身上每一滴血,每一塊肉都來源於自己,跟那個死人厲問鼎有什麼關係?

  他搖了搖頭,說道:「他能給你的,我當然可以十倍百倍地給你。」

  小夜怔怔聽著吳道祖和厲青原之間的交談,眼神不由自主地在吳道祖和厲青原之間游離。她沒見過吳道祖,但這些天耳朵裡灌得最多的名字卻非其莫屬。

  可是不管聽到過多少遍這個名字,她也從未將其與厲青原聯繫在一起。

  這時就聽厲青原沉靜地說道:「他給了我一個家,雖然並不算非常溫暖,但足以令我長大成人。他給了我一個姓,雖然我本不該姓厲,但足以令我有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站立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覺自卑。」

  他頓了頓,語氣裡透出哀傷與怒忿,問道:「而我從你那裡得到的,只是毀滅。毀滅我的從前,也許還有我的未來。的確,你給我的餽贈十倍百倍於他!」

  吳道祖的眉毛終於立了起來,剛要說話卻似感應到了什麼,目光轉向小夜身後的楊南泰道:「我可以在稍後給你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不過,現在我要帶走楊南泰,也希望你不要傻到以為可以阻止我。」

  厲青原淡然一笑道:「你是想用他來要挾楊恆?」說著青冥魔槍霍然指向吳道祖,道:「可惜,你要失望了!」

  吳道祖眼裡有光焰驀然閃動了一下,伸出左手輕輕挑起面前的紫色絲緞,盯著指向自己胸口的槍鋒,說道:「你的槍不該指向我。」

  厲青原不再猶豫,體內奔騰的魔氣注入槍桿,化作不可一世的洪流直透槍鋒,朝著吳道祖的胸膛筆直地刺去。

  「唰!」吳道祖的左手微一抖動,攥捏的紫色絲緞如匹練般幻動,將刺來的槍鋒牢牢纏住。

  厲青原壓根就不抱能將青冥魔槍從絲緞中掙出的指望,雙手鬆開槍柄,左掌右袖雙管齊下往吳道祖攻去。由於這三百六十五條絲緞所組成的法陣迷宮,他並未要小夜立刻離開,卻希望楊恆能夠及時趕到!

  「砰!」吳道祖拖動絲緞往身前一橫,厲青原變幻莫測的攻招宛若迎面撞上一道不可踰越的天塹,瞬間掌風袖影消弭無形,身子踉蹌倒退。

  吳道祖鬆開絲緞,舉步迫近小夜。小夜祭出碧血丹心珠,可還沒來得及迸射出劍華,就被吳道祖大袖一拂遠遠拋飛,脫離出她的心念控制。

  厲青原不顧胸口震盪欲吐的氣血,斜身探手抓過青冥魔槍疾點吳道祖左眼。

  吳道祖身子一晃避過槍鋒,抬手抓向小夜。小夜再祭玄陰河圖幡,竟被吳道祖左爪一攝不費吹灰之力地收了回去。正當他打算飛足踢開小夜的一霎,盤坐在地的楊南泰突然睜開了眼睛,發出一聲長嘯拔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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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2:30
第六章 天亮

  這時候在古堡二樓血池前的搏殺亦到了刺刀見紅的關鍵時刻。

  身為魔門不世豪雄的南宮北斗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也不會像楊恆那樣顧忌古霸風等人的死活。他的北鬥神掌威猛絕倫,接連將無動真人和另一個不知名的魔道高手打得骨斷筋折倒地不起。

  楊恆見狀心道:「要讓老爺子自個兒來說怕就是:『施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了。」

  他揮展阿耨多羅劍猛攻端木遠,令對方無暇分身牽制南宮北斗,捎帶也點翻了神會宗的一個長字輩高手。

  上面打得熱火朝天,樓下的真禪越看越訝異。楊恆和南宮北斗的勇猛,在他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端木遠的弱勢,卻令真禪始料未及。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就算楊恆與南宮北斗聯手,也絕對鬥不過這個瞽目老頭兒。哪知戰端一開,情勢卻和自己的預計完全顛倒。

  端木遠的青竹杖左封右擋,對上楊恆的阿耨多羅劍絲毫不落下風。但也就僅此而已,根本無法阻止南宮北鬥在一旁大開大合打得風生水起。

  看上去他的招式雖在,但功力卻大幅削弱。由此許多必須以深厚功力為基礎才能施展的奇招妙手,亦就無從發揮,對此真禪不無錯愕。

  突然端木遠一聲嘶啞的呼喝道:「真禪!」可是話音落下許久,卻不見真禪出手。

  他心中一凜,猛地又記起真禪封閉了四識,根本就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

  無奈之下端木遠催動青竹杖猛攻楊恆三招,爭得一線喘息之機側首向樓下喝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給!」

  這一次真禪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唇語,身子不由得一震,垂在腰側的雙拳下意識地握緊。可是當他的視線碰觸到楊恆和南宮北斗的身影時,拳頭又漸漸地鬆開,冷然回答道:「你的修為那麼強,我來助陣不是徒惹麻煩?」

  端木遠怒極,一時也分辨不清真禪到底是出自無心還是故意為之,難道就看不出自己修為大退,宛若換了個人般?他剛要開口說話,楊恆的阿耨多羅劍旋即攻到,逼得端木遠不得不全力以赴,再也得不著機會和真禪照臉。

  南宮北斗大聲喝彩道:「好小子,這是老子今晚聽到你說的第二句人話!」口中呼喝掌下生風,又將一名血池高手打飛出去。

  他看見端木遠和楊恆鬥得難分軒輊,心裡也是奇怪。若非不是時候,只怕早已忍不住問出口來。但他尚不知曉,此刻端木遠的修為怕是連平日的三成也不到,否則定會驚訝愈甚。

  那邊端木遠見自己身邊僅剩兩名血池高手還在垂死掙扎,情知敗局已定。他一面催念向四樓的吳道祖發去信息,一面揮動青竹杖將那兩個血池高手撥起,如肉彈般撞向南宮北斗和楊恆。

  楊恆搶上半步,使出撥雲見日手將兩名血池高手帶向右側,順手點了二人的經脈。

  端木遠趁機往三樓倒飛,南宮北斗怒哼道:「娘的,逃得了和尚你也逃不了廟!」闊步踏梯從後追趕。

  端木遠踏上三樓,猛然回身打開藥箱,從裡頭掠出一卷綠雲封住石梯。

  南宮北斗恐有劇毒,急忙屏息斂氣雙掌連發,意圖蕩散瀰漫的綠雲。

  哪曉得那綠色氣霧在掌風激盪下並不離散,反而幻化作一張巨網堵住去路。

  端木遠站在樓上略作喘息,道:「兩位,恕不奉陪。」飄身往上就走。

  就在他的身形剛起之時,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匆忙間回轉過身搶回原位,但楊恆已施展縹緲遁隱穿越石梯,現身在端木遠剛才站立的位置上,阿耨多羅劍飛挑對方咽喉。

  端木遠急忙收住身勢,橫杖招架。南宮北斗也使出魔教的遁身絕技,避過巨網阻截閃現在楊恆身側,雙掌運起盤龍刀直轟端木遠胸口。

  饒是端木遠將青竹杖舞得幻影千百,仍不免左支右絀節節敗退。

  楊恆忽地後撤一步,施出「雙泯月輪」中的無月之月,雙手虛抱如捧圓月,一聲清嘯道:「閣下也該原形畢露了!」

  「轟!」無月之月與盤龍刀齊齊撞擊在青竹杖影上,爆散出璀璨奪目的光瀾。楊恆和南宮北斗身不由己往後震退,隱約看見一縷若有若無的紫芒射向四樓。

  待樓面光瀾稍散,端木遠的身影也似憑空消失不見。楊恆揮掌擊向緊閉的銅門。「!」地巨響,銅門在掌風衝擊下紋絲未動。

  樓下的真禪雖聽不見聲音,但能猜到楊恆在做什麼,冷冷道:「門上有禁制。」

  楊恆低頭望了眼真禪,嘴角露出一笑,手掣阿耨多羅劍合身向銅門撞去。

  「嚓!」一記切金斷玉的脆響,阿耨多羅劍破開銅門,楊恆縱身而入。

  然而銅門背後的密室裡空無一人,即不見端木遠的真身,也沒有他唸唸不忘的楊南泰。楊恆的心一沉,回頭與南宮北斗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道:「上樓!」

  楊恆一個掠身落在通往四樓的石梯上,卻又轉過頭來透過那張巨網望向真禪。

  真禪仰頭看著楊恆,向他做了個手勢道:「等你有空我們再打過,我還沒有放棄那個宮主之位。」

  楊恆看見真禪比劃出的手勢臉上綻開笑容,也用手語簡單回答道:「沒門!」身形一側,追向早已奔上四樓的南宮北斗。

  ◇◇◇◇

  四樓,楊南泰猛然站立起來。他的左側是吳道祖,右側是厲青原,身前還有一個岌岌可危的小夜。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的大手就抓落在了小夜的肩膀上。

  就在厲青原大吃一驚,振槍欲救的時候,楊南泰的虎腰疾挺將身前的少女猛拽到背後,小腹上硬生生捱了吳道祖原本踹向小夜的一腳!

  「砰」的悶響,巨大的衝擊力令楊南泰的上身晃了晃,雙腳卻似落地生根紋絲未動,如一堵牆般將小夜保護在身後。

  但這僅是開始。吳道祖合身撞進楊南泰的懷裡,拳肘腿膝在瞬息間如同雨點一樣重重擊打在了他的身上,直到厲青原的青冥魔槍從後襲至,才不得不暫時結束這一波目不暇給的攻擊,倏然向左側橫移兩丈。

  「砰!」楊南泰偌大的身軀向後拋飛,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楊叔叔!」小夜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試圖用自己的嬌軀護住楊南泰。她還來不及去想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只覺得在今夜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是的,任何事情都會發生。在捱了吳道祖暴風驟雨般的三十一記重擊之後,楊南泰霍然從地上彈身坐起,嘴裡吐出一口血沫,一把推開迎上救援的小夜。他緩緩站直了身軀,雙目炯炯放光盯視吳道祖,低聲道:「我沒事!」

  沒有骨斷筋折,沒有皮開肉綻,甚至連表皮都沒有損傷一點兒──小夜呆呆注視楊南泰,旋即驚喜交集道:「楊叔叔,你知道我是誰了,你……真的清醒了?」

  楊南泰點點頭,又搖搖頭,沉聲問道:「小夜,這人是誰?」

  小夜一怔,立刻醒悟到對於楊南泰來說,過去的三年多光陰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並不認識吳道祖,甚至不曉得雙方為何而戰,只因看見對方一腳踹向自己,才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

  她的喉嚨有點發熱發堵,回答道:「他就是畫聖吳道祖,銀面人的幕後首領。」

  吳道祖已停止了對厲青原的攻擊,望著楊南泰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知他已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卻是不以為意地一笑道:「靈玄心境──真是個好徒弟。」

  厲青原抹去唇邊的一抹血跡,心情並未由於楊南泰的突然甦醒而得到絲毫放鬆。他明白,即使加上楊南泰和小夜,三人聯手也絕非這個亂世魔君的對手!

  大海、小舟,明曇、血戰……楊南泰掃視四周陌生的環境,努力回想失憶前的情景,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是端木收存了你的元神,又從墓裡挖出肉身救活了你。」吳道祖回答道:「楊恆就在樓下,你想不想見他?」

  「阿恆?」楊南泰愣了愣,剛剛恢復清明的腦海裡千頭萬緒,凌亂不堪的記憶與信息殘片使他無法對眼前的情景作出準確的判斷,於是將視線投向身旁的小夜。

  「他是想利用你來要挾──」小夜的話尚未說完,吳道祖的身形陡地發動。極速飛掠的身軀撕開空氣,發出尖銳的嘯聲,由此帶起的強大氣流將小夜的後半截話音粗暴的絞碎,再也不可能傳遞到楊南泰的耳中。

  他的右手食指與中指如雙叉戟般刺向小夜靈動純淨的明眸,口中冷笑道:「丫頭多嘴!」

  楊南泰跨步出掌,一蓬血紅色的霧風跌宕洶湧襲向吳道祖。吳道祖的身影一晃,在空中驟然變向,右手雙指赫然併攏成錐插向楊南泰暴露在腋下的淵腋穴。

  「唰!」厲青原仿似早已料定吳道祖真正的目標必是楊南泰,青冥魔槍風捲殘雲向他的右腕橫掃。幾乎是在吳道祖雙指點中楊南泰的同一瞬間,槍鋒亦抽擊在了他的手腕上,使得手指微向外側偏斜,落在了僅距淵腋穴不到半寸的地方。

  吳道祖冷哼道:「看來你存心跟我作對到底,眼裡還真就沒我這個老子!」翻腕探手抓住槍頭往懷裡一帶。厲青原想都不想,右手卸下青冥魔槍最後一截槍柄,順勢插向吳道祖咽喉。

  吳道祖往右後方撤開半步,左手拉過一條黃色絲緞猛地繃直。「啵!」槍柄戳中絲緞,厲青原登時虎口震裂,身軀彈飛而出。

  楊南泰一聲虎吼神威凜凜,掣出小夜背後所負的仙劍,步罡踏斗攻向吳道祖。

  吳道祖橫過從厲青原手裡奪來的青冥魔槍,壓住仙劍。他長身甩出黃色絲緞,似行雲流水般掠向楊南泰左腋的淵腋穴。

  這次楊南泰已有提防,運左掌向襲來的絲緞拍去。不料絲緞遽然飛轉出數道圈結,將楊南泰的左腕牢牢套住。跟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湧來,將楊南泰拽得離地飛起,往吳道祖身前掠去。

  楊南泰臨危不亂,右手運勁猛振,手中仙劍頓時碎作數十段光片射向吳道祖。

  吳道祖嘬唇噴出一口紫濛濛的真元,漫天光片消融無形。這時候楊南泰的右掌迸射血霧旋踵而至,沖散吳道祖面前的紫氣,向他面門湧到。

  吳道祖似乎對這血霧掌亦頗為忌憚,揚手將青冥魔槍擲向正欲側攻上來的厲青原,騰出右手在身前畫了個太極圓,將血霧盡數收走。

  「!!」楊南泰的鐵掌擊在紫光熒熒的太極圓上,就如同一匹盡情馳騁的駿馬猛地撞上巍峨高聳的山崖,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往後翻飛。然而纏在左腕上的絲緞卻還在以更大的力量將他向前拉拽。在這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之下,楊南泰渾身骨骸咯咯爆響,「哇」地一口淤血噴向吳道祖。

  吳道祖毫不理會,右手凝成鶴爪直插楊南泰左腋。噴來的血花在他面前撞到一堵無形氣牆嗶啵飛濺,沒有一滴能夠落在他的衣發上。

  冷不防一道銀電橫空出世,小雪從小夜的懷裡一躍而出,身形在空中暴漲十數倍,龍角寒光逼人刺向吳道祖雙目。

  吳道祖勃然大怒道:「孽障,你也敢來添亂!」右手反掌抽中小雪。

  楊南泰趁機吐氣揚聲,右掌繃直不作任何遲疑地向自己左腕斬落。

  「噗!」血光迸現,他的左手與臂膀應聲分離,同時也掙脫開了絲緞的束縛,身子順勢往後翻飛,在地板上灑下一溜殷紅的血滴。

  吳道祖呆了下,望著楊南泰血肉模糊的斷腕,讚道:「你有種!」

  楊南泰深吸一口氣,讓被劇痛沖昏的頭腦漸漸恢復清明,一邊由小夜為自己封血醫治,一邊說道:「對於死過一回的人而言,少只左手不值一提。」

  這時候有一抹紫色游光穿過重重絲緞沒入吳道祖的頭頂。他的眼睛閃了閃,不自覺地露出駭人的暴戾之氣,聲音也陡然變得異常陰冷道:「是我讓你們有了今天。你們卻一齊來反對我。我可以讓你們生,也可以要你們死!」

  他的手指尖緩緩流溢出縷縷紫色絲光,隨著雙手的轉動像個線團般纏繞起來。

  厲青原接續上青冥魔槍,將它佇立在地,流血的虎口絲毫不能影響他握槍的手感,反而這刺痛能令胸中的鬥志燃燒得更加旺盛!

  儘管與吳道祖每個回合的交手,都如同雞蛋撞上了石頭,無一例外地在他身上平添傷痕,但這也絕不是可以放棄認輸的理由。他冷冷看著這個自稱是父親的人,回答道:「你唯一做得到的,也只是殺死我們!」

  如果這話是出自別人的嘴裡,吳道祖也許不會這麼憤怒;如果這話是出自三個月前的厲青原口中,吳道祖也許會直截了當地轟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

  而這一刻,他只能搶在自己的耐心瀕臨用盡之前,揮出雙手間的那團紫色絲光。

  「嗤──」光團分裂成九道紫芒:一道射向小夜,三道射向楊南泰,剩下的五道他全部留給了自己的兒子。

  厲青原騰身躍起迎向紫芒,體內煥放出濃烈青光,青冥魔槍被留在了原地。他的雙手在胸前畫出一個交叉的十字,就像裁紙刀一樣割破了虛空,從後奔湧出耀眼璀璨的青色光芒。下一刻,這數以千百計的青芒猶如無堅不摧的槍鋒充滿了眾人的視野,偏偏聽不見哪怕最輕微的空氣摩擦聲!

  玄牝之槍──這是厲青原從道虛篇中參悟出的第一項神息絕技,卻沒想到初次施展居然會用在與自己的親生父親對決上。

  青色的槍芒在空中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飛快衍生,吸納著虛空裡一切的精氣,而後開枝散葉分化出數十倍乃至數百倍的新的青芒,密佈在厲青原的身前,彷彿要將所有的空間全部切割成絲縷。

  「喀喇喇──」青紫二色鋒芒激撞交織,毀滅了空間裡能夠毀滅的一切。

  人們無法計數已過了多少時間,因為光陰在此刻正被無限拉長。就看到紫色的鋒芒一道接著一道的支離破碎,青色的槍光一縷跟著一縷的再生。

  正當小夜緊懸的心稍感寬慰時,卻聽到吳道祖厲聲喝道:「反了你!」

  碩果僅存的四道紫芒應聲撞破青色的光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了過來。

  「砰!」厲青原第一個栽落在地,身上被兩道紫芒緊緊綁縛,神情痛楚而倔強。

  旋即楊南泰的虎軀也被紫芒纏繞倒地,縱有萬鈞神力亦無法掙脫繞指柔的禁錮。

  吳道祖惟一的失手竟是來自於三人中修為最弱的小夜。就在她即將被紫芒捆縛的一霎,重傷垂危的小雪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義無反顧地衝了過來,替代它的主人成了第三個被綁者。

  但在吳道祖的眼裡,小夜的那點兒修為無疑可以忽略不計。他感應到了法陣氣息的波動,顯然已有人闖入了四樓。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能夠揮霍,身形如一縷流光掠向楊南泰,迸指再次點向淵腋穴。

  小夜不知道該怎樣才能阻止吳道祖,但她還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如同小雪為她挺身擋難那樣,毫不躊躇地撲了上去,用自己的嬌軀撞開了楊南泰。

  吳道祖的指力正中小夜的肩頭。她頓時渾身酥軟滾倒在地,卻奮力拔出厲青原插入樓板的青冥魔槍,掃向吳道祖雙腿。

  吳道祖難以想像,這個平日裡乖巧溫馴的小丫頭為何會變得如此不屈?他的靈台對法陣氣息波動的感應越來越強烈。時間不多了,他飛起一腳踢飛青冥魔槍,猛聽到楊南泰一聲怒吼,衝破繞指柔芒的束縛強行祭起元神。他抬手攝過飛出的青冥魔槍,煥放出熾烈的綺麗光瀾,祭起「如日中天訣」再次轟向吳道祖。

  吳道祖真的怒了,口中發出一記呼嘯,直接用他的肉拳轟擊在青冥魔槍之上。

  「轟──」楊南泰的元神拋槍飛跌,肉身受氣機牽引從口鼻中流淌下汩汩鮮血。

  吳道祖的袍袖亦被撕裂開幾道口子,不管不顧地揮捲向楊南泰肉身。

  「呼──」南宮北斗的身影憑空顯現,但來不及了──他和吳道祖之間還有七丈距離,三層絲緞帷幕。此時此地,猶若天涯海角遙不可及。

  但是厲青原從不這樣認為。青色的元神從他的頭頂赫然迸出,不做任何調整便衝向了吳道祖拂出的袖袂,運足從體內搾出的最後一絲力量揮掌拍落。

  「砰!」袖袂翩若驚鴻擦著楊南泰的肉身滑過,錯失了又一次擒拿楊南泰的機會。

  厲青原的元神「劈啪」爆閃,被鼓蕩的袖風震飛,前所未有地感覺到死亡離自己是如此接近。模模糊糊地,他看到楊恆的身影正迎面飄飛而來……

  該死!望著一個晃身衝至面前的南宮北斗,吳道祖再也沒法覺得這情景刺激有趣。

  他的身影淹沒在南宮北斗驚濤駭浪般的掌風中,卻猶有餘暇地掃視過厲青原、楊南泰和小夜,忽然又有了一絲自得。不管怎麼樣,這三個人都是他的傑作。尤其是厲青原,簡直就是個意外的驚喜。可惜在驚喜過後,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惱怒與懊悔──懊悔那麼便宜地結果了厲問鼎,實在應該將這奪走自己兒子的狗雜種抽筋扒皮,碎屍萬段!

  「知道我最不願見的是什麼?」那邊,厲青原奄奄一息的元神飄落在楊恆的懷中,艱難地撐開雙目,虛弱地微笑道:「又被你這混蛋救了一次。」

  「不,是你救了我──」楊恆的眼睛有點兒濕潤,在短暫的停頓後,看著厲青原漸暗的雙目,一字字說道:「好兄弟。」催運神息,將他的元神緩緩送回肉身。

  再也沒有人比他明白,為了保護楊南泰,厲青原舉槍所指的是什麼人。也不會有誰比楊恆更能體會到,他此刻心中的糾結與苦痛。

  厲青原的笑意更濃,恍惚感覺元神一暖,回歸了肉軀,喘息道:「你會不會數數?」

  楊恆一怔,掌心吐出阿耨多羅劍如切腐竹斬斷捆縛在厲青原身上的繞指柔,嘿然道:「至於嘛,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比我要老上十幾歲?」一邊說話,一邊毫不吝嗇地將薩班若真氣輸入厲青原的體內,助他維續心脈。

  壯士斷腕昏迷不醒的楊南泰就在三丈之外,只要兩個跨步楊恆便能來到闊別三年的養父身旁。但他必須極力克制住這欣喜若狂的衝動感覺,留守在厲青原的身邊。相比養父的傷勢,厲青原的狀況用命懸一線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只要自己的左掌從他身上稍一撤離,或許就會鑄成無可挽回的結果。

  他必須不斷地和厲青原說話,好讓對方時刻保持神智清醒。否則一旦睡過去,很可能再也不會醒來。當他看到小夜奮力起身奔向楊南泰,將她嬌柔的纖手放在養父背心上的時候,才悄悄鬆了口氣,眼眶卻是紅了。

  滿地的狼藉和血跡都在默默地告訴他:這裡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一場激烈血戰。原本,厲青原也好小夜也好,他們都不必如此。他們應該有更好的選擇,但不約而同都選擇了最糟糕的一種方式。

  僥天之悻他們都還活著。他的父親、兄弟、姐妹──都在!

  封閉的千藥堡四樓沒有一扇窗戶,看不見此際堡外的情形,更看不見古堡秘境之外的天空與大海。然而楊恆異常清晰地感覺到,黎明將至,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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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樓


  同一時刻,位於底層大殿石梯前的真禪望著上方的那層綠色巨網依然佇立著。

  與其說他望著的是那張巨網,還不如說是想知道稍後誰會第一個出現在石梯上。

  「會是楊恆麼?」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旋即被這個從心底冒出的念頭所困惑。

  有誰能比他更瞭解端木遠的可怕?在這總喜歡裝瞎子的老者面前,真禪連一點兒出手的勇氣都興不起來。即便他已成功突破魔真十誡的第九層,卻仍相信端木遠可以在三招之內輕鬆自若地擊殺自己。

  就算有南宮北斗助陣又能如何?真禪照舊不看好楊恆。但他無法阻止這兩人登樓去尋端木遠決戰,就像沒有人能阻止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淵。

  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認定應該做的事。但「應該做」並不等於「做得對」。真禪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如果,如果……走下來的是端木遠──」他微合起雙目,捏緊的拳頭鬆開又捏緊。

  ──胡思亂想無濟於事。真禪輕輕吐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該上樓去看看。

  但就在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到殿門前的白色光瀾一陣劇烈晃動,一條條熟悉的身影從白光後紛紛湧出。

  「又來了一大堆麻煩。」真禪心裡想道,緩緩轉過身面向來人。

  明水大師、無極真人、匡天正、薄雲天、凌紅頤、司馬病夫婦還有懷抱小魑的蒼山魅姥……從白光中走出了足足三十多位正魔兩道的耆宿高手,甚至連一向躲在藏經樓裡不問世事的空痕大師也赫然在列。真禪越看越是驚訝,沒法想像這些人居然會湊在一起,聯袂來到千藥堡。

  等他想到樓上的楊恆時,驚訝也就變成了釋然,唇角露出一縷奇怪的笑意。

  不出真禪的意料之外,眾人在見到他時亦是不約而同地一愣。正道中人將視線投向明水大師,而魔道群雄則把目光聚焦在了凌紅頤的身上。

  「真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首先開口問詢的是凌紅頤,她溫和的語氣和身後鷓鴣天等人憤怒的目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恆在哪裡?」

  真禪的回答在即將出口的一霎不知為何改成:「我說的話,你信麼?」

  明山大師道:「阿彌陀佛,真禪,你何出此言?」

  真禪把眼睛往上一翻,冷冷道:「對不起大師,如今我已非雲岩宗弟子,也沒工夫聽你大義凜然的訓斥。」

  匡天正皺眉道:「真禪,你怎麼變成了這樣?起初聽說老夫還不敢相信……」

  真禪眉毛一聳,冷笑著打斷匡天正道:「如今你便信了?」

  鷓鴣天怒道:「不必和這小子白費口舌,他是死心塌地要做吳道祖的走狗!」

  真禪的眸中焰光一閃而逝,往旁退開兩步,說道:「楊恆和南宮北斗就在樓上。」

  魔教紫霜衛隊的統領翟寬聞言,掣出屠欺鉤一馬當先沖上石梯。眼見頭頂有一張綠網擋住去路,他想也不想揮鉤就劈。「鏗」地脆響,屠欺鉤斬在巨網上被加速彈回,翟寬立足不穩蹬蹬倒退,趕緊提氣翻身飄落後底樓地面才沒鬧出洋相。

  真禪不屑地瞥了眼翟寬,雙手負後不說一句話。然而這譏嘲的神氣卻比殺了翟寬更令他難受,怒喝道:「小啞巴,是你搞的鬼?」

  「小啞巴」、「小賊」、「小畜生」……真禪漸漸已習慣了旁人對他的怒罵與嘲諷。而很久以前,還有過一位美麗少女,一口一個「小淫僧」,外帶拳打腳踢……

  回憶的片斷一晃而過,而他竟在不知不覺中露出一縷微笑。只是這笑容在所有人的眼中,都被視作對翟寬質問的得意默認。

  尹自奇勃然大怒,叱喝道:「你還有臉笑,快將這破網解開!」

  真禪眨眨眼睛,唇角的微笑漸轉成寒冰一樣的蔑然,回答道:「我沒本事解開它。你們誰有這能耐,盡可上前一試。」

  同樣的話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往往會生出相反的含意。就聽毒郎中司馬病寒聲斷喝道:「真禪,你認賊作父還是不是人?」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一記抽搐,隨即衝著司馬病咧嘴一笑道:「我也想知道。」

  倒是無極真人沒動氣,拂塵一擺道:「真禪,你可不能一錯再錯呀?」

  什麼叫一錯再錯?真禪突然感到心頭有一股灼烈的火焰在躥升,一點一滴的殺意在不斷滋生──我說了實話,他們自己不信,反成了我的錯?!

  他的視線從這些人的臉上緩緩掃過,忽又一陣悲涼,不覺想道:「如果師父也在這裡,定然不會和他們一樣懷疑我!」

  念及明燈大師,他扭過頭去不再看眼前的一干人,徐徐道:「廢話!」

  眾人聽他居然敢當眾直斥雪峰派的掌門無極真人,無不勃然變色。盛西來搶先越出,凝掌蓄勢沉聲說道:「不可救藥!」

  真禪當然明白,一旦盛西來出手,其他人絕不會冷眼旁觀。自己修為再高,又如何能獨擋三十多位當今正魔兩道一流高手的合圍?

  然而胸中湧動的殺意使他忘乎所以,甚而迫不及待要讓這些侮辱自己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放手一博,血濺當場又如何?

  他抬眼望向樓上不見任何動靜的巨網,反手取下烏龍神盾,擺開了門戶。

  忽聽大殿門前有人說道:「讓我來。」石鳳陽青衣緩帶,從白光中逸出。令人詫異的是,他身後背負的並非仙劍神器,而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棋盤。

  眾人見劍聖到來盡皆大喜,一邊向他問候一邊往兩廂退去,讓開一條通道,均自欣慰道:「劍聖來了,咱們今日的勝望無疑又添幾分。」

  石鳳陽緩步走到石梯前,清如秋水的目光凝視真禪,輕聲道:「孩子,你身上好重的戾氣。莫讓殺戮之心挖空了自己。」

  真禪看到石鳳陽,心裡也是一涼,情知對方得劍聖坐鎮,勝負已毫無懸念,自己好比螳螂擋車,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

  但聽對方教訓自己,他的胸中戾氣又盛,更覺天下之大儘是敵仇,舉目四顧孤立無援,把心一橫嘿嘿低笑道:「能勞動劍聖親自出手,在下幸何如哉?」

  石鳳陽搖搖頭道:「我來,是找吳道祖。」說罷舉步走上石梯。

  真禪怔了怔,旋即感到到一種被忽略的羞辱,見石鳳陽背對自己往樓上行去,猛地揮動烏龍神盾便朝對方背心斬落。

  在眾人的驚呼怒斥聲裡,石鳳陽的身形閃了閃,驟然消失在真禪的視野裡。

  「嗚──」烏龍神盾帶著暴戾的咆哮聲落到空處,真禪愕然相望,卻見石鳳陽的身影重又出現在了石梯上,好整以暇地跨上兩步來到那張綠色巨網前。

  他伸出手來,在網上輕輕一按。「嗖」地一聲,偌大的綠網立時融入石鳳陽的掌心,上樓的通道豁然開朗。

  真禪呆呆瞧著石鳳陽的右手,掌心裡直冒冷汗,僵立在原地。

  石鳳陽回過頭向他悠悠說道:「我幫你打開了這張網,可以上樓了。」

  這時候群雄心懸楊恆和南宮北斗的安危,見綠網已被石鳳陽收起,也無暇和真禪囉嗦,紛紛掠動身形搶步上樓。

  匡天正帶著愛女匡柏靈捷足先登,剛到二樓便看見橫七豎八躺倒在地的血池高手,不由驚愕道:「這不是天心池的古霸風麼?」

  無極真人也見著了失去音訊數年的無缺、無動二真,看到門下的大弟子正要解開他們的經脈禁制,振腕用拂塵一擋道:「別動,這些人十有八九是被吳道祖控制了心智,才教楊宮主與南宮教主點倒。」

  眾人聞言一省,當下留下數名二代弟子在血池旁看守,其他人往三樓奔去。

  這時候只剩下真禪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樓下,石鳳陽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想,不管楊恆此刻遇到什麼,都會希望你能在他身邊。」

  ◇◇◇◇

  「砰!」南宮北斗連攻了吳道祖三招,胸口就像連捱了三錘,不得不飛身飄退。

  他落地時身子竟是一個趔趄,齊肘以下的袖袂盡皆碎裂飄散,露出赤裸的小臂。

  「呸!」他惡狠狠往地上吐了口血沫,臉上又恢復了滿不在乎的神情,微微喘息道:「娘的,你這傢伙吃了誰家配的十全大補膏,一身蠻力比老子還厲害?」

  吳道祖氣定神閒,左手在右拳上輕輕按摩,說道:「難得你也有服軟的時候。」

  「放你娘的狗臭屁!」南宮北斗鬚髯戟張,豪情勃發,施展出八十年來從未在人前顯露過的北鬥神掌最後一式「粉碎星斗」拍向吳道祖胸口。

  掌風所過之處濃烈刺目的紅光劈裂虛空,畫出一道深邃無底的黑壑,到後來連整隻手掌也消融不見,情景詭異驚人之極。

  楊恆這才知道,南宮北斗為何始終不肯將這北鬥神掌的最後一招傳授給自己。並非老爺子敝帚自珍,而是當年的自己尚未踏入神息化境,即便將要訣背得滾瓜爛熟亦毫無用處。而南宮北斗無疑已將掌招和神息絕技完美無缺地融合在了一起,委實不負一代魔道大宗師的盛名。

  然而吳道祖對於這式石破天驚的「粉碎星斗」卻只有兩個字的評價──

  「有趣──」他的眸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微光,打出右拳。

  「啵!」拳頭上紫氣波蕩,迎上劈裂虛空呼嘯而至的黑色長痕。就在拳勁與掌風激撞的剎那,黑色的長痕驟然褪淡,重又露出南宮北斗的鐵掌,避無可避地轟擊在了吳道祖的拳頭上。

  南宮北斗右臂劈啪爆響,身軀跌跌撞撞往後退出七步,沒想到吳道祖拳頭上散發出的紫氣居然能夠輕而易舉將自己的神息化於無形,同時也將他平生最為得意的絕技「粉碎星斗」破得精光。

  吳道祖自己卻頗不滿意地皺了下眉頭,為未能一拳轟殺南宮北斗而感到意外。

  拋開厲問鼎與南宮北斗孰強孰弱的問題不談,在遭遇無量天雷的劫擊之後,他的元氣至今未復。否則適才亦不至於讓楊南泰從指尖逃脫,生生讓這三人苦撐至楊恆與南宮北斗趕到。

  設若在往日,哪怕半個他也足以蕩平當世任何一個頂尖高手,連劍聖石鳳陽亦概莫能外。可今日他卻感到事情絕非自己設想的那麼簡單,隨著楊恆、南宮北斗和明燈大師等人的一一出現,麻煩似乎如滾雪球般正越來越大。

  好在他仍有足夠的信心擺平這些麻煩。沒辦法,自己天生就該是這樣的人。平亂,清空,然後重設。

  「嗡──」一聲神劍龍吟,他驀然覺察到阿耨多羅劍氣已遙指自己的背心,強烈的靈台警兆之下,只能暫時放棄了趁勢擊殺南宮北斗的念頭,背對楊恆道:「想不想知道,老夫為何要將你誘來千藥島?」

  楊恆左掌按住厲青原背心,右手執劍指向吳道祖的背心,一邊在救兒子,一邊要殺他的老子,心裡也不免感覺有點兒古怪,淡淡道:「那是你活膩味了。」

  南宮北斗拊掌喝彩道:「說得好,他娘的……」猛地一皺眉,閉緊嘴巴才沒讓湧到嗓子眼的淤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吳道祖不以為忤地一笑,傲然掃視過小夜、厲青原與楊南泰,說道:「我在救你們,你們卻想殺我。可嘆古來聖賢皆寂寞──」

  南宮北斗勉強壓下沸騰的氣血,苦笑道:「吳道祖,老子求求你別說了──我噁心得難受,又實在不想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吳道祖也不羞惱,似若有憾地搖搖頭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誰人能知?」

  話音未落,就聽薄雲天的聲音傳來道:「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在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雲岩宗明法大師引導下,三十餘位正魔兩道耆宿元勛穿過絲緞法陣,來到了場中。

  吳道祖輕蔑一哼道:「楊恆,你還真是教老夫驚訝。居然把這群素餐屍位的庸碌之輩全都邀來了千藥島,沒的玷污了我這一方淨土。」

  眾人聞言群情激憤,試想所來者無一不是執正魔兩道牛耳的翹楚人物,到了吳道祖的嘴裡竟然盡皆成為素餐屍位的庸碌之輩,與其說他是狂妄自大,還不如說這傢伙已瘋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卻聽小夜問道:「明水大師,匡掌門,你們都來了!可有見到端木……遠?」

  明水大師含笑道:「即蒙真源傳書相邀除魔衛道,老衲如何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得要下山前來共襄盛舉。不過,我們一路行來並未見到端木老施主。」

  小夜心感失望,卻是急於想從端木遠的口中探聽父親的生死。

  楊恆說道:「小夜,其實端木遠就在這裡,只是你尚未意識到而已。」

  小夜一愣,就見楊恆目光轉向吳道祖,悠然說道:「端木爺爺,我說得對麼?」

  這句話宛若炸雷轟向在眾人腦海裡,場內一霎死寂無聲,人人都難以置信地將視線聚焦到了吳道祖的身上。

  吳道祖笑了笑,又笑了笑,然後從容地頷首道:「不錯,端木遠就是我。」

  小夜顫聲道:「你、你收攝了端木爺爺的元神?那他──」

  吳道祖望向小夜,眼神裡竟有一絲罕見的柔和,輕輕道:「小夜,你不認識我了?」

  這聲音與端木遠一模一樣,聽得小夜怔然半晌,忽然掩面輕泣。

  「沒想到吧,端木遠和我徹頭徹尾就是一個人。不過是分作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一個懸壺濟世以醫術救人;一個坐鎮鳳凰島以苦心救世。」吳道祖得意地一笑,很滿意群雄驚駭的神態,對自己精心經營了八十餘年的身份被揭穿亦就完全釋然。甚而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有些感激楊恆將這個秘密說出來,引來眾人驚嘆。

  「懸壺濟世?」凌紅頤一記冷笑道:「怕是利用端木遠的身份遊走仙林刺探消息來得更妥帖吧。吳道祖,時至今日你還有何話可說?」

  吳道祖搖首道:「對你們這等愚昧無知又自以為是的蠢材,老夫自然無話可說。」

  厲青原忽然睜開雙目說道:「那麼明燈大師是否還活著?」

  吳道祖哈哈笑道:「你終於有求於我了?可惜,我不想說了。」

  小夜悲憤交加道:「吳道祖──我不知是否還該稱你一聲『端木爺爺』又或『師尊』,為什麼你可以待我那樣的和藹可親,卻又同時做出這些人神共憤的惡事?」

  吳道祖沉默須臾,緩緩道:「人神共憤的惡事,你是說在老夫撫育你之前,命人殺了你的母親,廢了你的父親麼?」

  眾人嘩然,小夜卻經受不住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殘忍打擊,昏倒在楊南泰的背上。

  空痕大師低頌佛號道:「善哉,善哉──吳施主,你捫心自問就不覺得有愧於天?」

  吳道祖從小夜身上緩緩收回目光,輕蔑道:「天有什麼了不起,沒我它早完蛋了。」

  眾人見吳道祖不可理喻到了極點,俱都又怒又驚。

  這時候就聽絲緞後響起石鳳陽低緩的聲音道:「沒有你,天已在了。」

  吳道祖怔了怔,望向與真禪相偕而至的石鳳陽,嘿然道:「它在哪兒──在我頭頂上麼?那不過是塊無用的遮羞破布罷了!」

  石鳳陽走到吳道祖面前,雋逸微笑道:「那是你的眼睛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吳道祖不以為然道:「上次沒殺了你,這回又來替女兒女婿報仇了?」

  石鳳陽臉上古井無波,默默從背後解下棋盤道:「還記得你助我雕鑄石像時的事麼?閒暇之餘,你我總喜歡擺局對弈一盤,談今論古聊解疲乏。今天,我又把它帶來了。」

  吳道祖注視石鳳陽的臉龐,說道:「你該謝我──替你彌合了仙心最後一絲破綻。」

  石鳳陽不語,右手輕輕一推,棋盤憑空懸浮在兩人之間,再從袖口裡取出棋罐,穩穩擺放在了盤上,說道:「白雲蒼狗,八十年前的三魔四聖,就剩我們三個了。」

  眾人霍然一省,才意識到短短兩三年間空照大師、厲問鼎、楊惟儼相繼謝世,再加上身敗名裂不知所蹤(他們還不曉得宗神秀自爆精元的事)的道聖,餘下的兩聖一魔業已全數在此。

  楊恆卻是心頭佩服,暗道:「敢情石老爺子已瞧出來了,才沒說四個。」

  南宮北斗也油然生出滄桑之感,罕有地嘆息道:「娘的,可不是麼?就剩咱們這幾個老傢伙還在蹦躂。不曉得過了今日,會不會又少一個。」

  吳道祖低哼道:「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晶瑩如玉的手指捻起一顆黑子放在盤中。

  眾人愕然相顧,均未料及吳道祖居然真要跟石鳳陽在這兒擺開棋盤對弈。

  按照預先的計劃,今日破曉時分各路人馬齊聚千藥島發起總攻,可仗還沒打,這便先下起棋來。也不知石鳳陽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若非對劍聖尊崇有加,只怕早有人站出來一腳踹翻棋盤了。

  趁著當口,司馬病凌紅頤等人緊急救治小夜和楊南泰,又替換下楊恆為厲青原運功療傷。楊恆盤膝坐地運氣調息,目光卻關注在了棋局上。

  只見石鳳陽從容自若,在棋盤的三三路上也落定了一顆白子。兩人對弈十餘個回合,棋路中規中矩並無特異之處,令群雄愈發看不懂。

  但楊恆、南宮北斗和空痕大師等人的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二十餘個回合後,厲青原、薄雲天等人的面色也起了變化,全神貫注地靜觀兩人對弈。

  這時棋盤上的戰局逐漸展開,雙方落子如飛各行其道,黑白之間涇渭分明,全無打入對手腹地的意圖。等到彼此都將架勢擺開,棋盤上再無閒子可落,吳道祖沉吟須臾,目不轉睛地盯著棋局,卻將手伸入了對面的棋罐裡。

  眾人低聲驚咦,吳道祖卻恍若未覺,將一顆白子放入自己布列的黑子腹地。

  石鳳陽也不提醒他拿錯棋子,探指捏起一顆黑子也放進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裡。

  小夜悠悠醒轉,詫異道:「厲大哥,外公和他在做什麼?下棋麼,我怎麼看不懂?」

  厲青原注視棋局,回答道:「我也不明白,但隱約覺得他們並非是在下棋。」

  小夜道:「不是下棋,那這些棋子用來做什麼?」

  厲青原簡短道:「打劫。」察覺小夜神情愈發困惑,他頓了頓道:「弈棋如弈心。我想,他們先在盤上擺下各自的陣勢,然後互易棋子,要尋找到攻破靈台壁壘的辦法。如今每落下一子,都等若在攻殺對手的心劫。一旦戰敗,就不僅是棋局的勝負,更關乎修煉了百年的仙心安危。若仙心告破,搞不好會淪為廢人。總之──」他一字字沉聲道:「事關生死!」

  小夜大吃一驚,不自禁地抓住厲青原,小手冰涼道:「那現在的局勢是誰佔得上風?」

  厲青原搖頭苦笑道:「我的道行不夠,不到最後一刻怕是看不出來。不過──」他拍拍小夜的纖手,安慰道:「目下應是勢均力敵,畢竟真正的對殺才開始,還沒到決斷生死的時候。」

  小夜的心稍覺寬慰,才發現自己緊緊握著的已非厲青原的胳膊,而是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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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3:29
第八章 樓頂

  漸漸地,兩人的頭頂都冒出了水汽。石鳳陽的且細且長,凝成一束直抵屋頂;吳道祖的既淡又散,如一朵紫雲籠罩在頭頂。

  在這密閉的樓房裡吹不進一絲一縷的風,即使是呼吸也被眾人不自禁地緊屏。然而隨著每一顆棋子的落定,青紫兩色水汽都在微微顫晃,顯示出雙方靈台的波動。

  忽然吳道祖「啪」地將一顆白子拍落在棋盤上,自得一笑道:「你的劫材已盡。」

  即使對圍棋並不在行的小夜也已看出,石鳳陽左上角有二十多顆黑子已被白子重重圍困無法求活,隨著吳道祖不斷收緊氣眼,大龍被屠只是三兩個回合裡的事。

  她情不自禁地一聲低呼,卻見南宮北斗猛然拔身而起,就想強行撥亂棋局。

  石鳳陽一邊低頭審視棋局,一邊淡淡道:「南宮兄,你要做什麼?」

  南宮北斗嘿然笑道:「石大哥,天都快晌午了,你們有完沒完?」

  石鳳陽對南宮北斗的用意心知肚明,搖頭道:「你不必插手,老朽自有應招。」

  吳道祖勝局在望,哈哈一笑道:「石兄,你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石鳳陽默不作聲地捻起一子,手在空中微微凝頓,而後輕輕放到棋盤上。

  四週一陣失聲驚呼。原來石鳳陽落下的黑子,竟是自己堵死了一個正在苦苦求活的氣眼,只需吳道祖順勢緊氣,大龍被屠殊無懸念。

  可吳道祖的面色居然微微一變,抬眼說道:「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你瘋了——」

  「哇——」石鳳陽將一口深紅色的鮮血噴在了抬起的袍袖上,神情輕鬆就如卸下了萬鈞的重擔,淡定道:「剩下的兩百,自有人料理。」

  吳道祖的眸中陡地厲芒爆閃,但在視線觸及棋局的一霎,又迅即黯滅下來。

  他如石像般佇立不動,久久地盯著那顆自殺式的黑子,猛地低哼了聲,從嘴角溢出一縷血絲,伸手「嘩」地將滿盤棋子掃落在地,冷笑道:「我讓你沒得玩!」

  表面看來似乎是他在耍賴攪亂了棋局,但在場之人卻深知其實這局棋如果繼續對弈下去,石鳳陽必輸無疑。只是吳道祖沒料到對方會狠下心來,拼著仙心被廢的危險也要將他繼續滯留在這場看不見的慘烈殺局裡。

  石鳳陽面色晦暗,頭頂的水汽瞬間幻滅,微笑道:「那是你玩不起。」

  吳道祖終於露出怒色,低吼道:「胡說八道,有什麼是我玩不起的?」

  「天道人心——」石鳳陽泰然回答道:「你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眾叛親離形同孤家寡人,連你的弟子你的部下也站出來反對你。我是輸了,但在我身後還有許多同道能夠前僕後繼,直至徹底擊敗你。吳兄,看看你的身邊,還有誰呢?」

  吳道祖的眉毛漸漸立起,頭頂的紫色雲氣發出「呼呼」怪音,驟地散開。

  他恨恨望著石鳳陽,神色變得越來越兇狠,猛然揚聲大笑道:「我有蓋世無雙的修為,我有隨心所欲的神通——我可以叫天崩叫地裂,我可以教你們所有人都去死。我什麼都有,什麼都能做到,又有誰配站在老夫的身邊?!」

  石鳳陽臉上緩緩呈露出一道道皺紋,頭髮也如霜雪般轉成銀白。但他的眼神依舊清邃,且憐且憾地嘆了口氣道:「你沒救了。」

  空痕大師一掌抵住石鳳陽搖搖欲倒的身軀,說道:「石老施主,你受累了。」

  石鳳陽虛弱地笑了笑,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最後放下的那顆黑子,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能夠明白其中的份量——它相當於一下將原本矗立在仙林之巔的劍聖打到了半山腰下,至少還得花五十年才能恢復今日之水準;它相當於給了不可一世的吳道祖當頭棒喝,堅不可摧的靈台壁壘開始崩裂,由此為眾人鋪平了道路。

  可在此之前又有誰能想到,在空照大師駕鶴西歸,宗神秀和吳道祖先後露出猙獰面目之後,已成當今正道第一人的劍聖石鳳陽,竟然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當做墊腳石,幾以畢生修為的代價扳斷了吳道祖無人可敵的囂張鋒芒?

  四周鴉雀無聲。在這裡幾乎每個人的修為此刻都已超過了曾經令他們望塵莫及的劍聖石鳳陽。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的眼神裡充滿了敬重與關切,看著這位銀發老人,就似在仰頭眺望著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群情澎湃同仇敵愾,一股無比驚人的力量在沉默裡慢慢匯聚在石鳳陽的身周。

  真禪的心激盪難平。他看到明水大師、無極真人、匡天正、凌紅頤、薄雲天……許許多多人都在沉默中邁出步伐,逼向孤零零佇立在棋盤前的吳道祖。

  他們每一個人的修為都遠不及吳,卻以決意去當第二塊、第三塊、第無數塊墊腳石,用眾志成城的血肉之軀鑄起鎮魔之碑!

  吳道祖的左眼皮跳了跳,無視一雙雙足以將他焚為灰燼的憤怒目光,嘿嘿低笑道:「這就是石兄所說的前僕後繼麼?我看更像是飛蛾投火!」雙手驀地向兩側平伸,大袖無風鼓蕩煥放出炫目紫光,瞬間向四樓的每一個角落裡湧去。

  「呼——」三百六十五道絲緞齊齊飄動,迸射出絢麗多彩的精光。強烈的光霧登時遮擋住眾人的視線,只看到吳道祖的身影若隱若現,張狂大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有本事到樓頂來!」

  隨著他的話音在樓中迴蕩,那些飄舞的絲緞應聲幻化,變作五光十色的邪靈在霧光裡翩翩起舞,從四面八方衝向眾人。

  「三百六十五羅剎陣變!」厲青原不顧一切地躍身而起,冷喝道:「向我靠攏!」

  話一說完,全身的氣力仿也用盡,一陣頭暈目眩往後便倒。不防身子一暖,被小夜攔腰接住,靈玄神息汩汩綿綿湧入進來,穩住他的心脈。

  他感激一笑,就見吳道祖和楊恆一前一後隱沒在上方的五彩光霧裡。南宮北斗騰起三丈高也想追攝而上,卻猛地剎住身勢,一捂胸口仰望上空喃喃罵道:「你娘的吳道祖,這是打架又不是請客,還帶挑三揀四發請柬?」卻是傷重之下無力穿過上方結界。正自懊惱擔心之際,身旁人影一晃,卻是真禪一聲不響地掠了上去。

  ◇◇◇◇

  楊恆破開結界禁制向上疾掠,忽地眼前一黑,四周的流光溢彩消失不見,自己已站立在空曠的古堡天台上。頭頂虛空幽暗了無盡頭,沒有星辰月亮,只懸浮著一座靜靜旋轉的鳳凰島。

  吳道祖大袖飄飄傲然屹立在天台的另一端,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靈台遭受重創的樣子,眼睛裡閃爍著興奮妖異的光彩,注視楊恆道:「怎麼,只剩下你和我了?!」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得太早,真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現,落在了天台的另一角。三個人鼎足而立,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孰友孰敵。

  真禪站在天台上,在呼嘯而過的涼風吹拂下,頭腦漸漸冷靜,忽地意識在這三人中,自己或許是最不該出現的那一個。

  可是當他看見楊恆緊追著吳道祖奔向樓頂時,腦海裡只迴蕩一個聲音。於是他來了,不管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你來做什麼?」吳道祖藐視向他,「是想替他收屍,還是想讓自己也變成具屍體?」

  真禪的身軀顫了顫,低下頭不讓從心底裡悄然升起的懼意落到吳道祖的眼裡,回答道:「我想向你借用軒轅心和聚元珠,復活楊北楚。」

  吳道祖點點頭道:「這是你投靠老夫的真實用意之一吧?至於另一個用心,是不是伺機殺了我,好向楊惟儼交差,以換取你娘親在楊氏家譜裡的地位?」

  真禪不得不抬起頭,好看清吳道祖的唇語,神情壓抑長久不語。

  吳道祖冷冷一笑道:「明白告訴你,即使拿到了軒轅心,也不可能救活楊北楚!」

  看到真禪神情大變的模樣,吳道祖嘿然道:「楊惟儼騙了你!除了太古道秘術和聚元珠外,當世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將元神收攝保存。何況據我所知,當他趕到時,楊北楚已死去一陣子了。即使楊惟儼有莫大的神通,也無法將已散入虛空的元神收回。更不用說從陰曹地府裡追回他的魂魄了!」

  這一字字清晰無比地通過唇語吐露出來,恰似一根根鋼針扎進真禪的心頭。

  他這半年來苦苦支撐孜孜以求的所有動力與幻想被吳道祖的話瞬間擊得粉碎,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他像癱瘓了一樣蹲踞在地,雙手抱住腦袋發出一記聲嘶力竭的嘶吼。腦海中絕望與憤怒跌宕交織,恨不得一拳砸碎了這該死的世界!

  這時候有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按在了他劇烈抽搐的肩膀上,楊恆走過來蹲下自己的身子,讓真禪看到唇動:「無論如何,我很高興你在這裡。站起來,你還有我,這天塌不下來!」

  真禪痛苦而漠然地望著楊恆,心裡迷茫地在想:「我還能做什麼?」

  「好感人啊,」吳道祖很得意自己兵不血刃就擊垮了真禪,接下來的目標無疑該輪到楊恆了。「可惜都是屁話,」他指向虛空道:「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不是我暗中護送保你們母子一路安然無恙上了峨眉;不是我命令明華將你關在南宮北斗的隔壁;不是我用藥物惑亂楊北楚的神志,讓他狂性大發死在真禪手下,掃清你取代楊惟儼接掌滅照宮的所有障礙,你現在什麼都不是!」

  他說得眉飛色舞,心裡也在自鳴得意。說出這些隱秘的事情,他並非是要讓楊恆對自己感恩戴德,相反,他在試圖激起對方的怒氣。

  對吳道祖而言,殺人就像治病,都必須對症下藥。如對付真禪這種性格的人,就需設法奪其心志,不戰而屈。至於楊恆,則是要讓他的鬥志越強越好,在激憤中不自覺地背離空明無塵的禪心境意。

  果然,楊恆的呼吸漸轉急促,緩緩地站直身軀道:「你有病!」

  吳道祖不怒反喜,得意洋洋道:「沒什麼奇怪,事實就是:老夫選中了你,如此而已!」

  楊恆看了眼蜷縮在地的真禪,吐了口氣,搖搖頭道:「如果不是有病,你就不會說這麼多話,妄圖激起我的仇恨,矇蔽禪心。由此可見,石老爺子並非白白負傷——他已令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實力!」

  吳道祖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哈」地一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兇殘、狂亂的眼神,坦然道:「你受了傷,你的自信也受了傷。」

  吳道祖的眼神驟然轉寒,徐徐道:「可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

  楊恆步罡踏斗慢慢走向吳道祖,微笑道:「但你的瞳孔在收縮,你開始緊張了。」

  「放屁!」話一出口,吳道祖登時意識到,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惶然。但這惶然剎那便化作了一股自戀的狂意,想著楊恆也正對自己展開攻心術,表明這小子還不算笨,能夠清醒地意識到對手的強大。而他的對手,不正是自己麼?

  於是他又笑了,緩緩舒展收縮的瞳孔,補充道:「不過這屁放得還不算太臭。」

  楊恆心裡微微覺得一絲遺憾,他一邊走近吳道祖,一邊道:「我很好奇,你處心積慮,殺人佈局,究竟想幹什麼?」

  吳道祖情不自禁地手捋三縷鬚髯,呵呵笑道:「你總算找到問題的關鍵了。不妨告訴你……咦?」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察覺到楊恆所過之處表面看來似乎毫無異樣,但正是這沒有一點兒異樣的虛空才是最大的異樣!

  虛空消失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悄無聲息地化作了一團真正的空無。

  如果說他的「太古碎空斬」是像刀一樣能夠將空間片片割裂,那楊恆此刻施展出的神息絕技便如同一隻巨手不著痕跡地將虛空抹去!

  神息第四境——而且是專以用來對付「太古碎空斬」的不世絕學。

  吳道祖的眼睛裡閃動著光火,望著從遠處一步步走近的楊恆,雙手高舉過頂道:「雖有不有,不無而無——不錯,真不錯……」

  他的體內紫氣冉冉升騰,在身周形成一束龐大的雲柱,呼呼旋轉衝向深幽無盡的虛空,居然仍是用「太古碎空斬」。

  楊恆的步履漸漸變慢變重,由紫色雲柱捲裹起的狂風將他的衣袂向後獵獵吹飛,空氣裡發出密集的爆鳴。但這些都只發生在楊恆的身前,一旦他的腳步跨過,所有的風起雲湧都剎那消逝。

  「有點意思——」吳道祖微合雙目,用心感受著狂風被空無幻滅的律動,直覺得這簡直是世上最迷人的風景之一。可惜美中不足,在這幅風景中自己在被削弱,不自覺地淪落為陪襯的配角,這又怎麼可以?!

  「呼——」吳道祖的雙臂揮斬。紫色的雲柱霍然膨脹,而後不再是向四面八方擴展,所有的力量都湧動向前。彈指之間,幽暗的虛空支離破碎甚而令人產生往下剝落的錯覺,從裂口後迸射出亮白色的強光,吞噬熔化天地所有。而那虛空碎塊就在白光裡載沉載浮,不停地激撞組合,拼接成新的空間。

  但是這一切驚天動地的奇景到了楊恆身前便立刻消失。他就如同一個清掃工,將吳道祖碎毀的空間殘片盡數納入玄之又玄的空無中。

  他還在往前走。只是前方的天台已蕩然無存,離亂的空間充滿狂亂肆虐的能量,令他的步履變得更慢更沉,就似身上背負著一個急速加重的包裹。

  這場面正在吳道祖的意料之中,他的臉上還帶著胸有成竹的笑意。

  真禪身不由己地抬起頭,察覺到楊恆的身軀正在發出輕微的顫抖。這顫抖幾乎無法用肉眼觀測到,但很明顯楊恆正處於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之下,遠非他此刻的表情來得那麼輕鬆自如。

  事實的確如此,在楊恆身上,恐怖重負正以驚人的速度倍增,試圖將他的身軀乃至魂魄一起摧垮,一起泯滅在無盡的虛空中。

  這一場對賭,吳道祖賭的是楊恆無法承受太古碎空斬所釋放的龐大能量,未及推進到自己身前便會魂飛魄散;反之,完蛋的就是他。

  楊恆能成功麼?真禪的心悸動了一下。恐懼、悲傷、憤恨、絕望……所有激盪在腦海裡的雜念瞬時撤空,眼中只剩下鼓勇前行、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楊恆。

  「喀喇喇——」楊恆艱難地迫近吳道祖,而與此同時,從紫雲裡化出的光芒緩緩地逼向了他。他的神息絕技「空無之端」一寸寸地在向身周壓縮,身子的抖動越加劇烈起來。

  最後九步,還有九步就可以站到吳道祖面前。而這九步,便是勝與負的區別,生與死的天塹。他深吸一口氣,抬腳、舉步、落足……一切都像是慢動作。

  突然,他看到吳道祖的背後湧起了奇異的紅光。如血一般熾烈的光芒淹沒了虛空,向他的背脊排山倒海衝去。在血光之中,真禪手持烏龍神盾凌空飄立,胸口被鋒銳的鋸齒劃開一條直抵小腹的血口,汩汩冒出的鮮血融入虛空,不斷加深光焰的色彩——這是楊恆此生所見的最醒目動人的紅。

  「血洗長空」——真禪站起來了,他切割開自己的胸膛,從吳道祖的身後猛然發動魔真十誡第九層的絕殺之技。

  吳道祖所有的心神與力量都灌注在正前方與楊恆的對決上,儘管他也留了一手,專為防備真禪臨陣倒戈。但顯然,他低估了真禪。這小子上手就直接用了最兇猛霸道的神息殺技,就在他與楊恆勝負將決之際。

  頓時他腹背受敵。兩害權衡取其輕,吳道祖容不得有過多的猶豫,口中發出尖銳怒嘯,雙臂猛向前振,身軀朝著斜上方倏然拔起。

  「轟——」身前的紫色雲柱盡數碎裂成光電,切開虛空直衝楊恆,卻在他身前五尺處迅速湮滅。

  與此同時真禪的「血洗長空」亦破開了吳道祖的護體罡氣,如驚濤駭浪般轟擊在他的後背上。吳道祖的身形劇顫,嘯音驟轉啞黯,背後的白衣先是染成一片血紅,繼而「絲絲」熔盡,肌膚一片殷紅閃光煞是可怖。

  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力量並非真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經過整夜的輪番大戰後,功力的耗損和靈台上留下的重創隱患,已將自己和楊恆拉近到幾乎同一個層級上。而真禪扮演的就是那壓垮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

  然而他畢竟不是駱駝。在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後,吳道祖脫出楊恆和真禪的前後夾擊,身形越拔越高直射虛空。

  那座懸浮在上方的鳳凰島迸射出萬丈紅光,在熊熊烈焰中幻出了原形。

  吳道祖晃身站上鳳冠,俯瞰腳下光瀾動盪餘波未平的天台,撕下破碎的白衣,甩手扔向虛空之中,隨著一聲尖利長嘯,火鳳舒展摩天巨翅往下俯衝,猶如一團呼嘯過蒼穹的雷雲,肆無忌憚地撞向天台。

  「瘋子——」當真禪看到楊恆唇動的一霎,立時明白了吳道祖瘋狂之極的意圖——駕馭火鳳,將古堡秘境徹底撞碎,讓所有置身在堡中的人灰飛煙滅!

  這時的真禪已沒有任何游移的理由,也沒工夫去害怕與吳道祖正面衝突的後果。他撥動烏龍神盾,在胸前劃出另一道深深的十字血口。

  一蓬火紅的怒焰如雲柱般衝天而起,直射火鳳的下腹。但未等迫至近前,大半便被它巨翅捲蕩的狂風震散。

  楊恆掣出阿耨多羅劍,仰視從天而降的火鳳,用左手打啞語道:「好樣的,現在換我上——」而後捏作劍訣,全身騰起金光。

  真禪的的眼睛有點模糊,卻發現天台上忽又多了一條窈窕身影。

  「你也來了?」吳道祖張狂大笑道:「好得很,正趕上陪他們一起死!」

  蝶幽兒目露煞氣,不屑冷笑道:「老東西,該死的是你——」唇間發出一記刺穿耳膜的尖利嘯音,幾乎蓋過了吳道祖久久不絕的笑聲,體內銀白色的光霧往外一湧,幻動出三道閃閃發光的元神。

  楊恆頓時認出,這三道元神正是南宮北辰、青天良與天妃!

  「天、地、人……三魔靈?」吳道祖悚然變色,竟不顧一切地駕馭火鳳向上猛提。

  但要從急速俯衝專為大力拉伸,終究需要時間。而這點時間,也正是蝶幽兒算好來的。在火鳳堪堪止住去勢欲待往上方飛昇的一瞬,三大魔靈齊頭並進,以摧枯拉朽之勢從下方趕上。

  「轟——」蝶幽兒的意念催動,經過煉化的魔靈爆裂元神,迸發出沛然莫御的光瀾,如潮水般吞噬去火鳳的身影。

  隨即蝶幽兒也似掏空了所有,虛脫地坐倒在天台上,大口大口噴出銀色氣霧。

  「小賤人——」吳道祖咬牙切齒地嘶吼,身形從即將被銀瀾碎散吞沒的火鳳上電射拔起,揚手招來太昊鼓。鼓聲咚咚,迴響在不平靜的虛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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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3:04:03
第九章 凱歌

  咚、咚、咚咚——從太昊鼓上發出一道道紅色衝擊波轟向天台。

  吳道祖神色如癲似狂,鮮血一口口噴在了鼓面上。

  楊恆祭起天若有情訣,迎頭撞向轟落的太昊鼓波。

  「來,我讓你來!」吳道祖雙目射出狂亂的異光,猛力擊打鼓面,頻率越來越快。

  在雨點般的鼓聲轟鳴中,劍華似風中的旌旗劇烈飄搖,卻依舊不屈不撓扶搖直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金色的鋒芒迫面而至!

  吳道祖揮手祭起玄陰河圖幡,一蓬烏光大盛迎向劍芒。

  「鏗!」阿耨多羅劍激撞在玄陰河圖幡上爆出串串刺目光花,劍勢趨緩。

  吳道祖不住拍擊太昊鼓,想用從鼓面轟出的衝擊波將楊恆震落。他瞪視力壓玄陰河圖幡,徐徐向自己迫近的楊恆,面目猙厲地喘息道:「我本將一切都設計得完美無缺,如今全都被你毀了——你該死!」

  楊恆御動劍訣,抗擊著潮水般湧來的太昊鼓波,艱難地向吳道祖一寸一寸逼近,靈台僅存的神息瞬間釋放,透過驚仙令注入阿耨多羅劍。

  只見成千上百的金剛經文如萬箭齊發,沿著阿耨多羅劍金煌煌的鋒芒直透玄陰河圖幡,破入吳道祖的前胸。

  吳道祖面色大變,卻已是第二次領教金剛經雷的威力了。與上次在鳳凰島的境遇不同,他的靈台在與石鳳陽一戰後已元氣大傷,一顆被魔意吞噬的道心在恢弘廣大的佛意滌盪下,頓時風雨搖擺難以自持。

  他嘶聲長嘯,甩開玄陰河圖幡,雙拳重擊太昊鼓,身形往後疾退。

  「轟!」楊恆身形劇震,阿耨多羅劍不由自主向上彈起數寸。吳道祖趁機脫出金剛經雷,遠遠飄飛向數十丈外的虛空。生平第一次,他面對敵手棄陣而逃。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剛剛還萎頓在地的蝶幽兒陡然挺身而起,口中銳嘯不止,眉心迸射出一道銀白軒轅神光。

  這道神光又細又長,如一支銀光閃閃的利箭撕裂太昊鼓波,刺入吳道祖的眉心。

  吳道祖身軀急速翻飛,幻動出層層疊疊的虛影,卻始終無法擺脫軒轅神光。

  他的靈台已是千瘡百孔,元神便如被敲去硬殼的核桃仁徹底暴露在軒轅神光之下。頭頂紫氣哧哧直冒,眼看就要被蝶幽兒攝走。

  「呀——」吳道祖發出一陣痛楚的嘶吼,雙手抱頭面容扭曲,俯視蝶幽兒射出刻骨銘心的怨毒目光,粗喘道:「小賤人,你好大的胃口……」

  蝶幽兒情知吳道祖已在劫難逃,抑制住心中興奮與狂喜,咯咯嬌笑道:「老東西,八十五年前你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吳道祖的元神化作絲絲縷縷的紫光源源不絕被攝入軒轅神光裡。很快,原本銀白無暇的光箭逐漸變深變紫,似一縷水銀線般回流向蝶幽兒的眉心。

  楊恆仗劍飄立在三十餘丈外的虛空裡,凝望這一幕,心裡竟隱隱生出一絲不安的異感。

  他又有些奇怪,假如說吳道祖能假身端木遠向小夜傳授專以克制軒轅神光的靈玄心境,那他自己為何直到此刻還不施展?

  突然,吳道祖一聲大吼道:「小賤人,你休想得逞——」從身體裡刺透出千百道紫色強光,瞬間將身影完全吞沒。

  蝶幽兒俏臉變色,低叱道:「老東西!」急急收住軒轅神光。

  「轟——」一團巨大的紫色光雲以吳道祖的身軀為中心爆炸開來,強勁之極的罡風竟令位於三十丈外的楊恆也被生生震飛,眼前忽而紫光盈動忽而天昏地暗,「嘿」地吐出口淤血,才勉強凝住了身形。

  吳道祖焚精爆元,在最後一刻自我了斷。一向崇尚完美的他,甚至連一根頭髮都沒留下,全部泯滅在自己創造的可怕光爆裡。

  過了許久,楊恆的視力才逐步恢復正常。天台在腳下變作一個幾乎渺不可見的小點,虛空裡充滿了流離的紫色光氣,像是給吳道祖送上的靈旛。

  「呼——」一陣冷風吹捲著玄陰河圖幡從楊恆的面前拂過。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攝過玄陰河圖幡。黑色的仙幡在風中飄動,似乎在宣告曲終人散的落寞。

  ——真的曲終人散了麼?楊恆若有所思。

  「楊大哥——」蝶幽兒笑意盈盈地飄身行來,手中多了一面太昊鼓。

  楊恆也想笑,奇怪的是怎麼也笑不出來,只淡淡說道:「幽兒,恭喜你夙願得償。」

  蝶幽兒似乎心情極好,脆聲笑道:「你是不是在提醒我,該將石姑娘完璧歸趙了?」

  楊恆這才笑了一下,蝶幽兒卻不笑了。她垂下眼簾注視著手中的太昊鼓,幽幽道:「我終於得到它了,可我寧可用它來換你的心,如果可以——」

  楊恆搖搖頭,此時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片刻後,蝶幽兒展顏淺笑,嬌俏道:「不過嘛……既然得不到你,拿到它也不錯。」

  楊恆覺得自打吳道祖惡貫滿盈後,自己的腦海就變得有些僵硬,什麼都無法想,什麼也想不了。

  蝶幽兒見他懶洋洋的樣子,顯得絲毫沒有同自己說話的興趣,明亮的眸子裡慢慢變得黯淡。但當她再次抬起臉時,又是笑容滿面,說道:「放心,我已命人將石姑娘送來千藥島。等到今天傍晚時分,你就又能見到她啦。」

  楊恆心一寬,勉強道:「那你呢?幽兒,你今後有何打算?」

  蝶幽兒微笑道:「你還會關心我麼?」頓了頓說道:「大仇得報,該做的事也都做了。我會回到星沉海底的太古神殿裡,從此隱居不出。除非……」

  她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狡黠一笑道:「某人願意陪著我浪跡天涯。」

  楊恆笑了笑,心裡蕩漾起一絲惆悵,說道:「我會來看你。」

  蝶幽兒笑吟吟道:「好啊——不過咱們有言在先,你來我歡迎,設若身邊還帶著石姑娘,卻莫要怨我給你吃個閉門羹。」

  楊恆怔了怔,那邊蝶幽兒又是「噗嗤」輕笑道:「瞧你這傻傻的模樣!好啦,我是和你開個玩笑。到時候你只管帶著石姑娘來探望我……嗯,再多十個八個的美女,我也一樣歡迎。」

  楊恆啼笑皆非,說道:「你以為我是皇帝老兒,坐擁三宮六院?」

  「差不多啦,」蝶幽兒道:「經過千藥島一戰,三魔四聖死的死傷的傷,往後的正魔兩道,還不是惟你老人家馬首是瞻?」

  楊恆搖搖頭,說道:「首先我不老,其次我從不騎馬。所以,什麼都談不上。」

  「胸無大志的傢伙——」蝶幽兒淺怒薄嗔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怨似喜,教人看得心神蕩漾,如飲醇酒。

  楊恆的視線望向下方的千藥堡,緩緩道:「經過這麼多事,死了那麼多人,我也該平平靜靜地過幾天好日子了。」

  他並未注意到蝶幽兒神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繼續說道:「你不是也想隱居太古神殿,遠離塵世是非麼?」

  蝶幽兒嘆了口氣道:「想是想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楊恆點點頭,油然一笑道:「奇怪,明明咱們勝了,為何卻似鬥敗的公雞?」

  蝶幽兒笑道:「那是你,可不是我。你在找什麼——真禪麼?他已走了。」

  楊恆沉吟道:「要不是他最後出手,或許我會倒在吳道祖之前。」

  蝶幽兒白了他一眼道:「楊大哥,你這可是話裡有話。莫非在指責小妹適才坐山觀虎鬥,任由你和吳道祖拚命麼?」

  楊恆一怔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有點兒擔心他今後的事。」

  蝶幽兒忽然伸出纖指輕點在楊恆的胸膛上,道:「你的心呀,總想著他們。」

  楊恆的心弦一顫,凝目望向蝶幽兒,真摯道:「幽兒,我也會想你的。」

  「是麼?」蝶幽兒轉憂為喜,說道:「那就來太古神殿看我吧。」說著驀地湊過嬌軀,在楊恆的嘴唇上輕輕一吻,旋即退開三步笑吟吟道:「要記得哦。」

  楊恆呆了呆,無法不去回味這絕美少女突如其來的親吻,兀自感覺唇有餘香。

  她要自己記得什麼呢?是記得她,記得去太古神殿,還是記得這臨別一吻?

  楊恆的神思惘然,忽聽蝶幽兒道:「看在你對我還有點兒良心的份上,再送一件大禮給你。」他不由愕然問道:「什麼?」

  蝶幽兒得意一笑道:「就是你未來的岳丈老泰山——明燈大師。他被我救下,安置在真禪和司徒筠住過的那棟小木屋裡。放心,我派了人在那兒守護照料。」

  楊恆大喜過望,情不自禁握住蝶幽兒的雙手道:「幽兒,你真太好了,謝謝你!」

  蝶幽兒有意無意地看了眼楊恆緊握著自己的手掌,嘆道:「你這個人啊,真怪。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從不說謝。可要是幫你救了別人,卻比什麼都高興。」

  楊恆笑道:「你對我好,我當然都記得。咱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對蝶幽兒挾持石頌霜脅迫自己的心結也漸漸釋然。

  蝶幽兒緩緩抽出纖手,正色道:「但願你能永遠記住這話。楊大哥,後會有期。」嬌軀一晃隱向虛空。

  楊恆的心沒地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喚住蝶幽兒。然而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默默地目送她背影遠去,消逝在自己的視線中。

  他又悵然佇立須臾,卻聽下方的天台上傳來空痕大師的聲音道:「真源——」

  楊恆一省,收拾情懷御動身形飄落在了空痕大師的身前,躬身一禮道:「大師!」

  空痕大師望瞭望廣漠虛空,問道:「吳老施主已駕鶴西歸了?」

  楊恆點頭,卻不願再提及真禪和蝶幽兒的事。兩人一齊穿過結界回到了四樓。

  此時樓內的法陣已被群雄破去,數百條絲緞支離破碎,散落一地。

  見到楊恆歸來,眾人喜出望外紛紛迎上,問起與吳道祖決戰的情形。

  楊恆簡略說了,取出玄陰河圖幡交還小夜道:「這仙幡還是由你保存吧。」

  小夜接過玄陰河圖幡,念及年幼時端木遠待自己的種種好處,睹物思人眼圈又紅了。

  楊恆無以安慰,只好暗自一嘆,轉首道:「明水大師,勞煩你派人前往峽谷外的喬木林中,明燈大師正在林內小屋裡療傷。」

  大夥兒聽到這意外的好消息,盡皆喜動顏色。小夜更是驚喜道:「我爹爹還活著?」

  楊恆道:「他被幽兒姑娘救了。還有頌霜,不久也會被送來千藥島。」

  小夜道:「太好了——楊大哥,我能不能和雲岩宗的大師們一起去見爹爹?」

  楊恆失笑道:「當然可以。而且有你這位曠世神醫在,大師的傷一定會好得更快。」

  小夜俏臉一紅,偷偷望了眼坐在角落裡運功療傷的厲青原,低聲道:「楊大哥,厲大哥他——」

  楊恆點點頭,道:「我知道。」小夜這才安心地隨同明山大師等人離去。

  盛西來直到這時才有機會插上話,問道:「阿恆,真禪去了哪裡?」

  楊恆搖頭,說道:「他投靠吳道祖,原來是受了老宮主的指示,打算盜取軒轅心和聚元珠復活楊北楚。可惜沒能成功。」卻也不說楊惟儼事實上欺騙了真禪,畢竟人死為大,亦不必在其身後再加以鄙薄。

  眾人這才曉得了真禪叛逃的真實原因,無不唏噓感慨,對其恨意不免大減。

  尤顧東問道:「那軒轅心和聚元珠如今又在何處?」

  楊恆的答案已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暗道:「幽兒已回星辰海,此生不再踏足中原。我何必再因此事,給她平添麻煩?」便答道:「那只有吳道祖清楚了。」

  「阿恆——」楊南泰坐在一旁忽向楊恆招了招手。他斷去的左腕已被司馬病妙手回春,續接了起來。但十數日內無法運動,只能吊在胸前。

  楊恆走上前去,緩緩跪下身子道:「爹爹!」

  楊南泰單手托起楊恆,說道:「剛才我已聽小夜姑娘和紅頤說了這三年裡的事。你做得很好……」

  周圍眾人見父子久別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都悄然退開。

  厲青原運功醒轉,獨自一人靜靜坐在角落裡。他聽到了楊恆和眾人的交談,也知道了吳道祖在最後一刻選擇自爆精元魂飛魄散的消息。

  在聽到這消息的一瞬,他的心中五味雜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萬里之外的娘親。

  忽然,他很想回家。環顧四周或救死扶傷或低聲攀談的群雄,厲青原感到自己的存在已是多餘。他悄悄站起身,用青冥魔槍駐地,步履蹣跚地往樓下走去。

  往日一縱而上的石梯,這時候卻成為他難以踰越的障礙。厲青原每走一步,渾身都會出一陣冷汗,五臟六腑的劇痛參雜著內心的激盪,令他身心俱疲。

  腳下一軟,厲青原的身子驟然失去平衡往石梯下滾落。驀地從腋下伸出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胳膊。

  厲青原站住身軀沒有回頭,向身後說道:「你該多陪陪自己的父親。」

  楊恆走下兩步,微笑道:「小夜交代,要我照顧好你。」

  厲青原愣了愣,搖頭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楊恆扶著他緩緩走下石梯,說道:「可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未免太不夠朋友。」

  厲青原唇角逸出一縷笑容,說道:「有你這個朋友,是我倒了八輩子大黴。」

  「又來了,」楊恆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過英雄所見略同,這話也正是我想說的。」

  厲青原側目望向楊恆,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等傷勢好轉後再走吧,」楊恆勸道:「你這樣子,很可能會掉進海裡喂鯊魚。」

  厲青原搖頭道:「我的傷,自己心裡有數。」

  楊恆見他固執己見,苦笑聲道:「也罷。我送你。」

  厲青原一怔道:「你不是要在千藥島等頌霜麼?」

  楊恆道:「反正石老爺子、明燈大師和小夜都在,也不缺我這一份兒。」

  厲青原注視楊恆片刻,問道:「你真要送我?」

  楊恆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還有假?」

  厲青原頷首道:「那好,就送我去喬木林的小屋。我累了,想先在那兒睡一覺。」

  楊恆愣了下,心中感到一片溫暖,嘴裡卻笑罵道:「你這人還真麻煩!」

  兩人相攜離開千藥堡,來到了小木屋。守在屋外的是祁連山大惡谷谷主包不平,楊恆也曾在黑沙谷中見過。他迎上前來恭謹施禮,說道:「楊宮主,剛才出了樁怪事兒,你瞧——」

  他指向喬木林中一座新墳道:「就一眨眼的工夫,這墳頭也不知是被誰刨開,將司徒姑娘的遺體給偷走了。」

  楊恆一驚,首先想到的便是吳道祖。但就算他活著,也不應該對司徒筠的遺體有興趣才是。他又轉念想到行蹤不明的真禪,不禁心頭微動,於是托請包不平將司徒筠的墳墓先行復原。

  他和厲青原走入小屋裡,就見小夜正在催運靈玄神息為明燈大師療傷。

  見到楊恆和厲青原到來,明燈大師笑道:「好嘛,又來個跟和尚我搶床榻的。」

  厲青原在榻上盤腿坐定。楊恆估摸了下時間,儘管離傍晚還有一個多時辰,但他已坐不住了。當下和明燈大師說了幾句,告辭出屋。

  他御風來到山頂,站立在百丈懸崖上極目遠望浩瀚海天,等待著石頌霜的到來。

  日頭緩緩往西邊的海平面沉落,天色漸暗。石頌霜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楊恆的心焦灼起來,直到西方的海上漸漸露出一個小黑點,才長舒了口氣。

  他縱聲發出清嘯,嘯音嘹喨矯夭長空。遠處的摩雲金雕振翅向山頂飛來。

  楊恆收住嘯聲,望著摩雲金雕徐徐降落在山崖上。鹿仙子從座駕上躍落,來到楊恆身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道:「楊宮主,幽兒小姐命我護送石姑娘來此。」

  楊恆暗讚蝶幽兒心細,安排了同為女性的鹿仙子駕馭摩雲金雕將石頌霜送來。

  他謝過鹿仙子,足尖一點掠上摩雲金雕,打開暖轎的側門,喚道:「頌霜!」

  石頌霜坐在轎中,因經脈受制身不能動,一雙明眸含情脈脈亦自笑盈盈地看著他。

  楊恆屈指彈出一道指風,解開石頌霜的經脈禁制。石頌霜在暖轎裡坐久了,手足微感麻痺,一邊運氣疏通筋絡,一邊道:「阿恆——」才說了兩個字,嬌軀已被楊恆不由分說地抱了起來。

  石頌霜且喜且羞,低聲道:「鹿仙子還在外面呢。」

  楊恆抱著石頌霜飄落在地,心情舒爽,笑了一笑道:「抱一抱又有什麼打緊?」

  石頌霜纖手在楊恆的胳膊上狠狠一掐道:「還不快把我放下?」

  楊恆笑嘻嘻放落石頌霜,就聽鹿仙子道:「楊宮主,石姑娘,若無其他事情我這就回返祁連山了。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百年好合。」駕起摩雲金雕逕自往西去了。

  楊恆牽起石頌霜的玉手,問道:「這些天你都在祁連山麼?」

  石頌霜點點頭,說道:「鹿仙子她們待我倒也恭敬客氣,只是……心裡擔心你。」

  楊恆將她的纖手握到面前,鼻子裡嗅到從石頌霜衣發上幽幽散出的清香,微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

  石頌霜凝視楊恆良久,忽地將嬌軀靠入他的懷裡,雙手環腰道:「你不知道,這幾天裡我都在胡思亂想,怕你一去不返,怕你出事……我一閉上眼睛,見到的都是你和吳道祖慘烈血戰的景象。要是你真有什麼事,我……我——」

  她的嗓音微微發顫,將螓首深深埋入楊恆的胸口,說道:「也不能再活。」

  佳人情重,楊恆胸中又酸又甜,緊擁著她柔若無骨的嬌軀,低低道:「別說傻話。」

  兩人在崖頂相擁相抱,一齊享受著日落時分的恬靜光陰。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也不用說。他們的經歷已足夠多,分離也足夠長——長得讓他們再也不願彼此的身影從視野裡消失,哪怕僅只剎那。

  海風吹拂,鷗鳥高飛。難得千藥島沒有被無量天照波及,依舊保持著舊日的美麗風景。他們便是這風景裡最美的一幅畫面。

  落日消隱在海平線下,天色幽暗了下來。兩人只是這樣相依相偎,甚至覺得光陰已無意義。若可以,就請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又是許久之後,楊恆感覺石頌霜的身子在輕微發顫,心一緊問道:「你冷麼?」

  石頌霜在他懷裡搖搖頭。楊恆卻難以安心,他輕輕地將她的俏臉抬起,剛要開口再問,頓時呆了一呆。

  月光映照下,石頌霜的星眸裡蕩漾著幸福快樂的淚花,輕聲說道:「吻我——」

  楊恆身心俱醉,如奉御旨綸音深深親吻在了她顫動濕潤的櫻唇上。

  兩人耳鬢廝磨難捨難分,愛意的火花點亮了黑黔黔的天空,讓風聽得見,讓雲看得見。

  許久許久之後,楊恆戀戀不捨地鬆開石頌霜,抬起頭霍然便見夜色裡有一雙死灰色的眸子在死死盯著自己和石頌霜,司徒筠,那位從墳墓裡憑空消失的真禪的妻子,這會兒正佇立在山崖一邊。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下集預告:
  司徒筠沒有死,她又回來了?但她為何要找上楊恆,這次又將帶來怎樣的秘辛,令得剛剛平靜下的仙林再起滔天狂瀾?
  真禪孤身逃離了千藥島,天大地大卻又能去向哪裡?厲青原回返樓蘭,面對甦醒後已變得面目全非的生活,又將何去何從?
  所有所有這一切,請看《一劍驚仙》大結局:有情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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