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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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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3:57
第八章 無敵心

  當黎明到來時,戰鬥基本結束。少部分僥倖逃脫的惡鬼穿過通道逃回了陰間。畢竟對於這些惡鬼而言,白天的日光會對它們的肌體造成嚴重的傷害,何況在勾漏鬼王死後,太行山中已無它們的立錐之地。

  至於魔教方面,亦只能用慘勝來形容。他們損失了包括莫嘯林、賈天臣在內的兩大長老和七位正副旗主以及近三百名忠誠的精銳教眾,再加上四百餘名重傷者,能夠繼續戰鬥的人已不足四百。

  薄雲天坐著軟轎來到夏宮,他帶來了楊恆留在紅廳的那大半壇烈酒。

  此刻在夏宮內殿的一間靜室裡,楊恆和石頌霜正享受著大戰後難得的悠閒時光。

  當然,在此之前楊恆還必須先享受過毒郎中司馬病的高超醫術,將左肋的斷骨續接歸位。他的身上又被密密麻麻的繃帶包裹了起來,鼻子裡聞到的也全是藥味。

  「我在大魔陀山下遇到了滅照宮的凌護法,才知道你也在這裡。」石頌霜細心地替楊恆調整身後的枕頭,好讓他在床上靠坐得更舒服些。

  「楊惟儼就在山下,」楊恆苦笑了聲道:「說不定天亮後就會指揮部屬對魔陀宮發動攻擊。可要對付他,比對付勾漏鬼王更難。」

  石頌霜注視著楊恆俊朗的面容上無法掩飾的疲倦和憔悴,櫻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半晌後化作一聲幽幽輕嘆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楊恆沒有回答,伸手輕輕撫摸躺在自己身旁的小魑,轉開話題道:「就這麼幾天沒見,小傢伙居然已經有八尺多長了,你到底給它喂了什麼靈丹補藥?」

  石頌霜曉得楊恆是想讓眼前的氣氛變得輕鬆些,於是順著他的意思回答道:「你知道的,它從來不吃東西,只吸食月華精氣。說來也怪,自從無量天照降臨後,小魑的成長速度便驟然加快,教人又吃驚又擔心。」

  「擔心什麼,」楊恆微微一笑道:「難不成它還會成為第二個天妃?」

  提到天妃,石頌霜的神情一黯道:「沒想到她竟是在騙我,但我還是很感激她。」

  楊恆沉默片刻,低聲問道:「可有找到化解花靈精元的辦法?」

  石頌霜回答道:「外公教了我一套運功疏氣的法門,能在精元發作時緩解痛苦。司馬大哥也在查閱醫書典籍,希望能從中尋到線索。相信總會有辦法的……」說到這兒,她手撫胸口秀眉微微一蹙,面色漸轉蒼白。

  楊恆心頭一凜,情知是花靈精元又在石頌霜的體內發作了,輕聲問道:「很疼?」

  「嗯,」石頌霜緊咬貝齒,嬌軀亦開始漸漸顫抖起來,強忍痛楚道:「還好……」

  楊恆望著石頌霜血絲褪盡的俏臉和鼻尖不斷滲出的冷汗,恨不能以身相代。他不敢打擾石頌霜運功疏導,只能用力握住她冰涼的纖手,陪她一起熬過這段時光。

  許久之後,石頌霜緩緩睜開妙目,深情凝視楊恆淺淺一笑道:「好啦,過去了。」

  楊恆繃緊的心卻絲毫不能鬆弛,他放開石頌霜的纖手,才發現她如羊脂玉般細嫩的手背上,已被自己不知不覺地勒出數道紅痕。

  石頌霜也發現了,默運真氣微一流轉,手背上的紅痕慢慢淡沒消失。她握起楊恆的手,柔聲道:「蒼山姥姥說過,花靈精元至少需要七八年的工夫才有可能完全成形。所以我們還有時間……很多很多時間。」

  她將楊恆的手捧到玉頰邊輕輕撫動,感受著對方掌心傳來的熱力,含著笑,唇角劃起一道完美的弧線,她低語道:「假如那一天真的來了,我也不會後悔不會害怕,更不會傷心。因為在此之前的每一天,我都過得很快樂,很開心。所以你我都不必去計算未來的日子究竟還剩多少?我只要你知道──有你,我是幸福的。」

  楊恆閉起眼睛,背過臉去許久未語,忽然沙啞地問道:「男人流淚是不是很丟臉?」

  「怎會呢?」石頌霜在他的身後溫柔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楊恆霍然回首,卻愕然發現語氣沉靜的石頌霜也早已是淚流滿面。

  這時候門外響起腳步聲,好像是有許多人正朝著靜室走來。

  石頌霜連忙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回首望去,就見南宮北斗抱著一罈酒,打開房門頭一個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有薄雲天、翟寬、司馬病夫婦、蒼山魅姥等人,頃刻間就把屋裡擠得滿滿噹噹。

  「小兄弟,」南宮北斗的笑聲在屋子裡轟轟作響道:「我找你喝酒來了!」

  林婉容打趣道:「南宮教主,你是頌霜的義父,又和阿恆稱兄道弟,這輩分可是亂得一塌糊塗了。」

  南宮北斗愣了愣,又不以為然地笑道:「娘的,管它呢!只要高興,就算一塌糊塗又有什麼打緊?」

  聞聽此言眾人不由得盡皆笑了起來,翟寬起鬨道:「楊兄弟,我倒想問問咱們喝的到底是慶功酒呢,還是你和石姑娘的喜酒?」

  石頌霜玉頰暈紅卻沒說話,顯然是將話語權交給了楊恆。楊恆的身子骨雖然動一動都疼,卻無礙於嘴皮子上的功夫,輕笑道:「那得看你有沒有帶紅包了。」

  南宮北斗拊掌道:「好,等下回楊兄弟請喝喜酒的時候,老子定會備上一個大大的紅包!」在桌上擺開海碗,親手倒酒道:「來,先干他娘的一碗!」

  於是除了滴酒不沾的薄雲天,人人都搶上前來伸手端酒,氣氛一時熱烈之極。

  南宮北斗舉起酒碗正要說話,夏侯德突然從外面擠了進來,湊到他耳邊低語。

  南宮北斗的眉頭幾可不察覺地皺了下,若無其事地道:「大夥兒一起幹!」

  可這回他的號召卻沒有得到眾人的熱烈響應,石頌霜憂慮道:「義父,是不是楊惟儼開始帶人攻山了?」

  南宮北斗把手一揮,道:「意料中事,由他來吧。」

  薄雲天道:「我們已做了準備,將所有能動的人手都召集到夏宮,至於那些重傷的教中兄弟卻來不及運走了。不過楊惟儼一世梟雄,想必不至於拿他們出氣吧。」

  司馬病看了眼楊恆,冷冷道:「隔岸觀火,趁亂打劫──哼,楊老魔好本事!」

  楊恆吐了口氣道:「他是因為參悟神息絕學走火入魔,神智瘋癲了。」

  「這更麻煩,」薄雲天緩緩道:「正常人不會幹的事情,瘋子卻是肆無忌憚。」

  靜室裡的空氣變得壓抑沉悶,南宮北鬥不滿道:「娘的,幹嘛一個個給老子哭喪著臉?不就是楊老官兒想打架麼,老子跟他鬥了七八十年也沒少根毛,怕個鳥!」

  楊恆徐徐放下酒碗,沉聲道:「頌霜,扶我下床!」

  石頌霜的面色一下發白,猶豫道:「阿恆,你要去見楊惟儼,可有把握?」

  楊恆不答,望向南宮北斗道:「老爺子,給我一炷香的時間。讓我勸說他改變主意,立刻撤兵。這碗酒……等我回來再喝吧。」

  薄雲天遲疑了下,提醒道:「楊恆,如果楊惟儼真的瘋了,你和他說什麼都沒用。別忘了,當年楊南泰就是因為違抗他的命令,被關進百丈崖整整幽禁了七年。」

  楊恆神情平和,說道:「我必須去!但如果他也想關我七年,我恐怕會讓他失望!」

  石頌霜輕輕頷首道:「阿恆,我陪你一起去!」

  司馬病夫婦和蒼山魅姥也站出來道:「咱們也去見見楊惟儼!」

  楊恆卻不想他們也陪自己去冒險,微笑道:「我又不是去找楊惟儼決鬥,也不必大夥兒都跟著,有頌霜相陪即可。」

  南宮北斗把酒碗放下,看著楊恆半天沒言語,猛然一拳砸在靜室牆上,「砰」地轟出個窟窿來,大罵道:「你娘的!」

  楊恆走到南宮北斗身後,伸手按在他劇烈起伏的肩膀上,微笑道:「老爺子,你別光火。這是我們老楊家的事,我會用老楊家的方式來解決。」

  南宮北斗雙手撐住桌面,低啞的嗓音一字字道:「告訴楊惟儼:如果一炷香不見你回來,老子也會用自家的方式來解決!」

  楊恆笑了,道:「我記得了,相信他聽後一定會頭大如斗──說到拼酒,普天下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是南宮老哥你的對手。」

  南宮北鬥一怔,繼而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就這麼跟楊老官兒說!」

  ◇◇◇◇

  初升的旭日剛露了一小會兒臉,便急忙忙躲到了濃重的墨綠色雲層背後。幽暗的天空裡密佈著一道道五彩繽紛的流光,遠方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傳來,似乎正在積蓄著可怕的能量,一場暴風雨已近在眼前。

  楊惟儼抬眼看了看天,走進了夏宮中庭。從大魔陀山腳一路上行,直至目前他沒有遇到任何的抵抗。沿路所見都是尚未來得及清理的屍首和斑斑駁駁的血跡,各種魔兵鬼刃丟得滿地都是,想見昨夜那場血戰的殘酷壯烈。

  他的身後是由近千名滅照宮、排教、點蒼劍派高手組成的聯軍,還有部分人馬被他安置在了宮外,隨時準備圍捕從魔陀宮內逃出的漏網之魚。

  剿滅魔教的夢想眼看就要實現,他的心情卻遠非想像中的那麼激動。反而,當他望著滿地的狼藉,竟有些意興闌珊──這是一場穩操勝券的決戰,沒有了勝負未知的刺激,過程不免變得乏味,而本該輝煌的戰果亦大打折扣。

  根據最新的情報,經過半宿的慘烈激戰,魔教傷亡過半代價慘重,已不堪再戰。而他所統帥的,則是養精蓄銳多時的虎狼之師,勝負自無絲毫疑異。

  想到如此局面全賴自己運籌帷幄之功,楊惟儼稍感沮喪的心情又舒坦了不少。

  上兵伐謀,只有像南宮北斗那樣的莽夫才會一味逞兇鬥狠,不知謀劃。

  念及於此他的唇角逸出一絲自得的笑意,而隨後,笑容凍結在唇角變成了些微惱怒,鼻子裡發出不滿的低哼,他收住了腳步。

  前方十丈外,全身裹著厚厚繃帶的楊恆在石頌霜的攙扶下,靜靜佇立在那方被血水染紅的荷塘邊,背後是早被鬼眾轟塌的內殿大門。

  鴉雀無聲中,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甦醒羽、穆恆峰等人齊齊駐步,所有人的目光都悄然越過楊惟儼偉岸的身軀,凝落在楊恆蒼白的臉龐上。

  楊惟儼目光威嚴地掃過楊恆和石頌霜,開口道:「我讓你別來,你怎麼還來?」

  楊恆打量著楊惟儼,此刻在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走火入魔的瘋意,但雙目深處透出的寒光分明不同以往。在他的身後,是滅照宮的千軍萬馬,而自己這邊只有石頌霜的相伴。兩面的實力對比,只會教人想起螳臂當車的成語。

  「你指的是那記悶棍麼?」楊恆沉著地回答說:「除了你,沒有人願意打這仗。」

  楊惟儼毫無訝異之色,嘿然道:「南宮北斗呢,他害怕了?」

  楊恆搖搖頭道:「你應該知道,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無所畏懼與地府惡鬼浴血奮戰的勇士,即便是死,也未必能令他們低頭。」

  楊惟儼冷然道:「既然如此,你在這裡做什麼?」

  楊恆坦然道:「因為我向南宮教主要求一炷香的時間,希望能勸你改變主意。」

  「你到底是誰的孫子?」楊惟儼眉毛緩緩聳立,聲音轉寒道:「我不計較你昨夜擅自上山私助魔教的事,已是念及昔日的苦勞和情分。你最好讓開,別逼老夫翻臉!」

  「我是你的孫子,也是滅照宮的副宮主。」楊恆挺直身軀,迎向楊惟儼森寒犀利的目光,平靜說道:「如今滅照宮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管了,就必須管到底!」

  「那我就撤了你這混賬副宮主!」楊惟儼沒有想到楊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自己,令自己顏面大失下不來台。他伸手向外一指,低喝道:「滾,滾得越遠越好!」

  滅照宮群豪見楊惟嚴動怒,均都面露憂色。盛西來低聲勸道:「老宮主,畢竟他是您的孫子,有事好商量,何必讓外人在這兒看笑話?」

  楊惟儼鼻子裡重重一哼道:「他想替滅照宮做主,等老夫死後!」

  楊恆道:「就算你撤了我的副宮主,我還是楊家的子孫,一樣要捍衛祖訓。假如有誰要做出數典忘祖之事,哪怕他是長輩,也絕不答應!」

  楊惟儼怒極反笑道:「你犯上抗命忤逆不道,還有臉搬出楊家的祖訓?老夫倒想聽聽,究竟我違逆了祖上的哪一條訓誡?」

  楊恆泰然自若道:「在千秋堂陳放的族譜第一頁上,寫的是哪七個字?」

  楊惟儼略一沉吟,緩緩回答道:「修身齊家平天下──那又如何?」

  楊恆跨上一步,朗聲道:「這是楊廷昭公親筆所書,算不算祖訓?」

  楊惟儼冷笑道:「我沒工夫咬文嚼字,更不用你來教我什麼是祖訓!」

  楊恆肅然道:「你公然藐視先祖訓誡,不思澄清天下平定鬼亂,一意趁勢爭霸塗炭生靈。楊廷昭公在天之靈有知,豈能瞑目?」

  「放肆!」楊惟儼目露殺機,厲聲喝道:「老夫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喀喇喇──」他的話音未落,如同冥冥中有了回應,天空上猛然亮起一道金綠色閃電,就像天公張開的怒目,頓時風雲變色大雨傾盆,人人心裡俱是凜然一驚。

  楊惟儼怔了怔,看到楊恆微含笑意的面容愈發怒不可遏,抬掌便欲出手。

  鷓鴣天見勢不妙,忙搶先騰身越出,口中喝道:「阿恆,還不認錯?!」卻是背著楊惟儼朝楊恆猛使眼色,勸他趕緊離去。

  楊、石二人自能領會鷓鴣天的這番好意,可小魑卻只當他橫眉立目意在威脅,立時一聲咆哮舒展龍身惡狠狠撲了上去。

  鷓鴣天不由暗吃一驚,他不願傷了小魑,當即收身後翻,佯怒道:「好個孽障!」

  他身形將將站穩,猛感側旁一道金風掠過,楊惟儼倏然飄身出掌拍向楊恆,冷喝道:「小畜生,還不滾開!」

  他這一掌表面看來勁力十足聲勢雄渾,其實僅用了三成的功力,只想將楊恆震昏過去,也省得這小子在自己耳邊饒舌多事。

  不料眼前驀地絢光大盛,石頌霜祭起阿耨多羅花護住楊恆。楊惟儼的右掌砰然拍擊在了璀璨奪目的光花之上,不僅沒能傷到楊恆,反震得自己往後連退兩步。

  石頌霜穩住阿耨多羅花,漠然說道:「楊老宮主,阿恆好言相勸字字在理。你不肯聽也就罷了,何故出手傷人呢?」

  楊惟儼本想出掌教訓一下楊恆也好就坡下驢,哪知被石頌霜祭出的阿耨多羅花輕輕鬆鬆將掌力擋下,更感臉上無光,勃然怒道:「好啊,你們是鐵心要和老夫作對到底!」掌力提至八成,猛往阿耨多羅花上擊落。

  「砰!」一掌之下楊惟儼右臂酸麻,退出了五步之多。再看阿耨多羅花紋絲未動,那嗡嗡的光流輕響更似是對他的譏笑。

  楊惟儼眉宇煞氣狂湧,面色漸漸變紅,體內散發出騰騰光霧,已是動了真怒。

  甦醒羽見狀叫道:「老宮主息怒,無論如何他也是您的孫子啊!在下這便率人殺入夏宮,將魔教餘孽一舉蕩平!」於他而言,私底下倒也頗為贊成楊惟儼敉平魔教的決策。畢竟魔教滅亡後,他所執掌的排教便能一躍成為仙林第一大教,進而北上拓疆再無羈絆。

  凌紅頤猜到甦醒羽的用心,卻也別無他策,揚聲道:「阿恆,你何苦惹老宮主發怒?讓凌姨陪你一起下山,暫且遠離這是非之地!」

  楊恆搖頭道:「多謝諸位好意,請放寬心,我自有主意!」

  聞聽此言,石頌霜情不自禁地悄悄望了楊恆一眼,唇邊漾起一抹甜甜微笑。

  楊惟儼勃然大怒,沒想到自己私心裡最為欣賞的孫兒,居然投靠敵人反抗自己,獰厲寒笑道:「不自量力,老夫先解決了你!」身形無風自起冉冉飄升,雙手在胸前變幻法印,畫出朵朵殷紅色的旌旗往身周旋轉布列。

  突然就見南宮北斗率領眾人從內殿闊步而出,大喝道:「楊老官兒,老子在這兒!有氣往自個兒孫子頭上撒算什麼本事?今日老夫奉陪到底!」

  楊惟儼的眼神漸轉狂亂,宏聲大笑道:「妙極妙極,老夫正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天下至尊,什麼是所向無敵!」

  「喀喇喇,喀喇喇──」金綠色的閃電越來越密集,不停撕裂開晦暗的天幕,瓢潑大雨灑濺在楊惟儼的身上冒起絲絲綠氣,他的滿頭長發亦在狂風中跌宕亂舞,直如一尊睥睨眾生的魔神金像。

  「老爺子,咱們說好了,給我一炷香的工夫。」楊恆注視著楊惟儼如瘋如魔的身影,面色愈加發白,徐徐說道:「我想時間還沒到。」

  南宮北斗怒道:「狗屁一炷香!你為了我教中兄弟跟自個兒的瘋子爺爺拚命,我這個教主若待在殿裡不出,豈不成了狗娘養的縮頭烏龜?」

  楊恆望著楊惟儼身周急遽增強的可怕氣勢,急急道:「先父在世時曾有教誨:『楊家的子孫但有一息尚存,就絕不容外人欺負到自家頭上!』假如老爺子要對楊老宮主出手,卻教我何以自處?」

  南宮北鬥一愣,卻見楊惟儼隨著魔功提升,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暴戾狂亂,眼睛閃爍著駭然的詭異紅芒,大喝道:「看老夫的橫掃天荒訣!」雙手法印高舉托天,身周凝聚的九九八十一面赤旗光芒暴漲,幕天席地湧向楊恆。

  「呼──」石頌霜全力撐開阿耨多羅花,將光罩舒展至方圓三丈。

  豈料能夠輕而易舉抵擋住楊惟儼剛猛無雙掌力的阿耨多羅花,卻無法封架這一面面看似輕盈空幻的赤旗,被一蓬蓬紅芒穿越而過直罩楊恆頭頂。

  楊恆卻早有預料,正如自己參悟的「金剛真經」一樣,楊惟儼自創的這式「橫掃天荒訣」絕非世上任何有形力量所能抵禦,即使阿耨多羅花也不行。

  假如他沒有受傷或有擁有八成以上的神息,自可運起金剛真經和楊惟嚴一爭短長,而今卻只能憑藉在參天石上修煉凝定的歸真禪心與之抗衡。

  他輕輕掙開石頌霜的纖手,緩步向前高聲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絕學可以至尊無敵──爺爺,我會證明給你看!」

  楊惟儼呆了呆,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爺爺」,但同時,這個人又完完全全地在否定自己。他的心裡掠過的一絲猶豫,但很快就被體內充斥的殺意吞沒──就像一根蠟燭,在他祭起暴戾絕倫的橫掃天荒訣時,首先被點燃的就是自己。

  他振聲長嘯,無視於天幕上裂過一道道驚電。漫天灑落的綠色雨珠被他的嘯聲震得如潮飛捲,第一面赤旗毫無阻擋地轟入楊恆頭頂。

  楊恆的身軀一顫,臉上顯現一縷赤色,但他的目光依舊清亮,步履依舊沉穩,繼續前行道:「收手吧,這場對決不會有勝負。我只想讓你知道,你征服不了我,更不可能征服天下!」

  「放屁!」楊惟儼暴怒大吼,不顧一切地催運神息,赤色的旌旗奔騰呼嘯,源源不絕地湧入楊恆體內,由內而外迸射出炫目光華。

  楊恆的身軀晃動得愈發厲害,腳步也變得艱難蹣跚,但他還是一步步走近楊惟儼,承受著兇猛無鑄的暴戾煞氣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以超常的禪心化解著橫掃天荒訣所帶來的人世間一切仇恨殺戮苦冤之氣。

  南宮北斗望著腳步踉蹌、一口口往外嗆血的楊恆,嘴裡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雙拳一緊便欲出手。薄雲天猛地用力握住他的胳膊,低聲道:「大哥,等一等……阿恆說得對,這場對決不需要有勝負。你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夠化解眼前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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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4:23
第九章 宮主

  「哼!」楊恆嚥下湧上喉頭的鮮血,身子搖了搖險些栽倒。但他很快就重新穩住,好似雙肩上背負著泰山北斗,每一步都擊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石頌霜緊緊咬住櫻唇不讓自己驚呼出聲,她的心隨著楊恆搖搖欲墜的背影載沉載浮,將要碎裂,卻強自按捺著出手襄助的衝動,默默替他祈禱。

  此刻,惟有苦忍,信任他,跟隨他,才是對楊恆最大的理解與支持。

  時間彷彿放緩了腳步,每一秒都被延伸拉長,瞬間彷彿有幾百年那麼漫長,而楊惟儼身周的八十一面赤旗卻還有一半多尚未祭出。

  楊恆的面色彤紅,越來越多的淤血從喉嚨裡嗆出,呼吸聲逐漸粗重急促,走得越來越慢。每向前挪一步,都好像那就是盡頭。

  然而此際心裡最不好受的不是石頌霜,不是南宮北斗,卻是楊惟儼。

  遠遠出乎他的意料,橫掃天荒訣,自己苦心創悟的無敵絕學,原本應該是威風八面,驚天動地的。一招既出,即可蕩平寰宇,萬人俯首才對。可為什麼,楊恆明明已重傷在身,也明明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橫掃天荒訣卻遲遲未能將他擊倒?

  他隱隱意識到問題所在,當自己祭起橫掃天荒訣時,這場對決變成了一場心與心的較量,卻無關乎雙方的功力。而楊恆似早預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敢不顧重傷之軀挺身應戰,顯然他看破了自己絕學中最大的破綻。

  更令楊惟儼不無惱火的是,在他看來楊恆之所以要替魔教出頭,完全是為了石頌霜——那個站在楊恆身邊南宮北斗的義女,就是她唆使楊恆與自己作對。這不由令他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尤其是當年楊南泰劫走明曇闖關下山的舊事。

  難道當年的荒唐又要重現——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楊恆也要拋家棄業,甚至不惜與自己為敵?!

  念及於此他的胸中燃起滔滔怒焰,全身肌肉不停跳動,催動滿空飄揚的赤色光旗排山倒海般轟向楊恆。

  「哇——」楊恆大吐一口淤血,身子一軟單膝跪地,體內迸裂出駭人的妖豔紅光。他喘息著朝後擺擺手,阻止石頌霜等人救助,用左手撐地昂頭仰望楊惟儼,艱難地回答道:「走火入魔,神息已亂……而且橫掃天荒訣仍有莫大缺陷未能解決,再不停下很快會殃及自身——」奮力挺腰再次站直了身軀!

  兩邊一片唏噓之聲,突然石頌霜含淚呼喊道:「阿恆,往前走,別倒下!」

  緊跟著魔教一眾人等齊聲呼應道:「往前走,別倒下,」

  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齊,直蓋過天上的雷電聲。到後來連南宮北斗、司馬病等人也一起加入進來。

  楊恆深吸一口氣,邁開近乎麻木的腿,又穩穩踏出一步。頭頂上赤旗翻騰,不住湧入,靈台在狂熱戾氣的衝擊下如同暴風驟雨裡的一株小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願倒下!

  「我殺了你!」眼見自負是無敵天下的橫掃天荒訣竟無法奈何遍體鱗傷油盡燈枯的楊恆,楊惟儼身軀顫動越來越明顯,口鼻中噴出紅色濃霧,終於惱羞成怒徹底失去理智,眼中閃著凶狂熾烈的光芒,驀然縱身振臂,一掌往楊恆頭頂擊去。

  「啊?」誰也想不到楊惟儼竟會不念祖孫親情,向楊恆促下殺手。

  南宮北斗、司馬病、盛西來、凌紅頤等人紛紛掠身飛起,口中叫道:「小心!」奈何鞭長莫及,已無法阻截住楊惟儼。

  石頌霜的腦海眩暈了一下,七丈多的距離,已超出阿耨多羅花所能保護的範圍。她更不敢想像楊恆而今以垂危之軀,又如何能接得住楊惟儼的暴怒重掌?!

  楊恆的臉色亦在瞬間改變,但不是驚恐更不是慌張,而是焦急地大聲叫道:「息撞靈門,心不自受——快收勢!」

  楊惟儼口鼻溢血,紅霧狂噴,徹底陷入走火入魔的狀態之中,哈哈大笑道:「我、我撞你……個鬼!」氣促面赤,身上肌膚裂開一道道殷紅裂痕,卻不見鮮血流出。可是他右臂儘管抖動得幾乎無法自持,卻依舊狠狠擊向楊恆的頭頂。

  「喀喇喇——」電光石火間,又是一道金綠色的閃電撕裂長空劈向人間。隨之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這道閃電不知為何突然中途變向,狠狠劈擊在楊惟儼祭起的十數面赤色光旗上!

  赤旗猛烈晃動卻並未受損,綠電如水銀瀉地倏然沒入了楊惟儼的體內。

  「哈!」楊惟儼的笑聲戛然而止,身軀就像是被狂風吹斷桅桿的帆船在空中搖晃沉浮,體內神息被破入的電流攪得錯亂狂暴,碎裂絞斷著全身經脈,向外膨脹爆裂。

  從他的開裂的肌膚下煥動出深紅色的光流,濃如鮮血佈滿全身,張嘴「噗」地噴出一大蓬血霧。

  楊惟儼遽然意識到,楊恆的警告並非恫嚇,更非無知的妄語,心中不由一寒,卻依然咬牙催運魔功欲圖壓下亂流,不意激得氣血爆湧直衝腦際,完全吞沒了心神。

  就在眾人愕然相望之際,他強烈顫抖的右掌已襲至僅距楊恆胸前三尺,卻陡地發出一記震耳欲聾的爆吼,七竅噴血身軀扭曲蜷縮,飛跌摔落在泥濘裡。

  楊恆被掌風波及,身軀往後仰倒,石頌霜飄飛而至,剛好將他擁入自己的懷抱中。

  「啪啪啪啪!」楊惟儼的體內傳出一陣清脆爆響,冒起濃烈紅光,身體卻已僵硬。

  「老宮主!」盛西來和凌紅頤搶先趕至,一左一右抱起楊惟儼,就見 雙目圓睜,渾身開裂,呼吸已然停止。

  盛西來呆住了,取出保命靈丹就往楊惟儼緊閉的嘴裡猛塞,左掌拚命向他體內輸入真氣,但已沒了生息。

  「煞息天電——」南宮北斗低頭俯瞰楊惟儼猙厲的臉龐,低啞的嗓音道:「專破一切神息,當年盛老教主便是不幸命喪於此劫之下。楊老官兒早已走火入魔,卻還強運神息絕學錯亂內息,終是引來天電劈擊,激起魔意反噬翹了辮子。」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中交織狂烈的電光,微吐一口氣道:「從前老子壓根不信天意,現在卻他娘的不得不信了!」

  楊恆倚靠在石頌霜的懷中,視野模糊地看著楊惟儼,彷彿沒有聽見南宮北斗的話語,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言的神情,喃喃道:「死了,他真的死了麼?」旋即一陣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覺。

  ◇◇◇◇

  渾渾噩噩在睡夢中不知度過了多少日夜,楊恆終於甦醒過來。不出意料之外,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便是石頌霜。

  她越加消減清瘦,眼里布滿血絲,神情卻歡愉喜悅,正脈脈凝視著楊恆。

  楊恆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是躺在了一間充滿鍾靈氣息的封閉石室裡。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石頌霜陪著自己。

  比起昏迷前,他身上的傷更多了,繃帶也纏得更密了,好在肋骨的斷口正漸漸癒合,丹田裡真氣如絲如縷汩汩流轉,似乎也恢復了不少。

  「你醒了?」石頌霜對他嫣然一笑,說道:「這是義父療傷修煉專用的『靈石靜室』,從你昏迷到現在的七天裡,就一直躺在這兒休養。」

  「七天,難怪醒來以後感覺舒坦許多。」楊恆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石頌霜明白他問的是楊惟儼,低聲道:「他遺體已被運回滅照宮在小濟山的營地裡,準備回返東崑崙後發喪安葬。」

  楊恆「哦」了聲,出神半晌。直至現在,他仍不能相信楊惟儼竟然真的死了。

  自己曾屢次告誡他不可強運尚存缺陷的橫掃天荒訣,可對於一個已經走火入魔且極端驕傲自負的人來說,這種提醒反而會激起他恃強修煉的決心。

  終於,楊惟儼倒在了自創的橫掃天荒訣下,而煞息天電只不過是個誘因而已。

  如今楊惟儼死了,一觸即發的血戰亦隨之終結。但楊恆心裡仍是沉甸甸的,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楊恆默默地問自己道:「在他內心深處是否真的絲毫不顧念父子祖孫之情?如果是,他為何會因為楊北楚父子相殘的慘劇而飽受刺激走火入魔?如果不是,他何以走到這般田地?」

  忽然之間楊恆發現自己其實對楊惟儼知之甚少。而當他想做了解時,斯人已逝。

  不自禁地,楊恆凜然想到:除了身為女性的娘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楊家人,便只剩下了自己和不知所蹤的真禪。

  往事一幕幕回放過腦海,樓蘭初遇,江心重逢,再戰崑崙閣,長街立約……一片片零碎的記憶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楊惟儼。

  也許所有人都生活在矛盾中,於是自己也變得矛盾。惟一不同的只是人們面對矛盾時所作出的選擇。

  他恨過楊惟儼,恨得咬牙切齒,至今也沒能完全釋懷。但在和他不斷的接觸碰撞中,楊恆卻發現彼此隱藏於骨子裡的固執是如此相似。

  「阿恆,你在想什麼?」石頌霜見他久久不語,輕聲問道。

  楊恆眨眨眼睛,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在猜想,如果他死前仍有一絲清明神智,會否為所做的一些憾事後悔?」

  「我想他不會,」石頌霜緩緩道:「否則他就不是楊惟儼了。」

  「是麼?」楊恆沉吟半晌,自失地搖頭笑道:「奇怪,我怎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他活動了一下手腳,坐起身道:「我要去小濟山祭拜,你去麼?」

  石頌霜溫婉應道:「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楊恆露出一縷溫馨笑容,略略沖減去臉上的陰雲,說道:「咱們先和你義父打個招呼。不管怎麼說,多虧他的靈石靜室我才復原得這麼快。」

  當下石頌霜小心翼翼地攙扶楊恆出了靜室,繞閣穿廊來到小紅廳。

  也是楊恆來得巧,不僅南宮北斗和薄雲天在場,凡是能動的魔教高層人物俱都雲集在廳內,正圍著桌案議事。

  南宮北斗望見楊恆,面露喜色揚手招呼道:「楊兄弟,過來坐!」

  此刻魔教群豪也早已將楊恆當做自家兄弟,紛紛起身問候,更無半點隔閡。

  楊恆在南宮北斗身旁坐下,見桌面上擺放的仍是一張地圖,在圖上標註的一座山谷中心部位,赫然打了一個粗大的叉。

  看楊恆神情困惑,薄雲天主動為他解釋道:「咱們正在商議封印地府通道的事兒。」又轉身朝侍立背後的小童低語幾句。

  楊恆一怔問道:「這事到現在還不能解決麼?」

  夏侯德道:「我們商量過,可以借鑑當年封印地府通道的法子,照葫蘆畫瓢——煉製一座鎮鬼塔將裂口封住。但要煉成鎮鬼塔,卻需上百位一流高手分作十二班,九天之內日夜不停輪流上陣。可惜咱們傷兵滿營,能夠格煉製鎮鬼塔的高手,滿打滿算也湊不足半數。」

  翟寬插嘴道:「好在那日盛西來和凌紅頤來探病時,主動提出代我們暫守地府裂口,咱們才能多騰出點兒人手來。」

  這時十餘名小童端著擺滿酒碗的盤子魚貫而入,走到薄雲天的身後。

  薄雲天微微一笑道:「楊兄弟,那天的酒大哥和我還原封不動地替你留著。就是等你醒後,咱們一塊兒來喝。」

  楊恆心底流過一股暖意,站起身接過一碗酒,喟嘆道:「今天這碗酒,總算能踏踏實實地喝下去了。」

  魔教群豪亦各自取酒端起,石頌霜見薄雲天也端起了酒碗,不禁訝異問道:「薄三叔,你不是一向滴酒不沾麼?」

  薄雲天笑道:「今日說什麼老夫也要破例一次。希望很快我還能喝到另一碗酒。」

  石頌霜俏臉微紅,迎著楊恆的目光羞澀一笑,也將自己的酒碗端起。

  南宮北斗豪氣奮發,宏聲道:「大夥兒幹了它!記得替死難的兄弟們多喝一口!」

  魔教群雄轟然響應,將各自碗中已珍藏了近十日的烈酒一飲而盡。

  楊恆心情激盪,卻知南宮北斗仍需商議煉製鎮鬼塔之事,自己不便打擾。於是他和石頌霜起身告辭,相攜前往小濟山祭拜楊惟儼。

  未曾想剛走出不遠,就聽翟寬在身後叫道:「楊兄弟,等一等!」

  楊恆愕然回頭,只見翟寬帶著幾個紫霜衛隊的弟兄架著軟轎追了過來。

  來到身前,他笑吟吟道:「南宮教主怕是傷勢未癒,不宜步行,特命在下帶人用軟轎將你送上小濟山。」

  楊恆心下感動,可望著這些從血火中倖存下來的紫霜衛隊男兒,怎也無法坦然接受讓們替自己抬轎的提議,急忙擺手謝絕道:「我的傷不礙事,走走反能松活筋骨。」

  翟寬衝著身後的部下使了個眼色,眾人不由分說圍住楊恆便將他抬起穩穩放在軟轎上。

  翟寬按牢楊恆的肩膀,笑道:「你知不知道,當教主命我帶人給你抬轎時,紅廳裡有多少雙眼睛豔羨地瞧著翟某?你可不能讓我丟了這美差!」將手一揮,四名紫霜護衛抬起軟轎健步如飛往魔陀宮外行去。

  不一刻的工夫,眾人來到滅照宮位於小濟山的營地。遠遠便瞧見營中白幡招展一片縞素。聞知楊恆到來,盛西來、尤顧東和凌紅頤三大護法率眾出迎。

  楊恆下了軟轎,由眾人相伴來到為楊惟儼臨時搭建的靈帳前,一眾穿白掛素的護衛齊聲唱諾道:「楊副宮主到——」

  楊恆走進靈帳,一股香燭氣息撲鼻而來。楊惟儼的遺體已存放進了棺槨之中,全身被白綢覆蓋,遺體周圍灑滿防止肉身腐壞的駐顏粉。

  楊恆的心緒一陣酸楚難言,接過凌紅頤遞來的三炷清香,默然道:「斯人已逝,不管生前多少恩恩怨怨,也都該隨著這香灰一起化了。」

  他點燃香火,來到近前俯身祭拜,兀自不能接受三魔四聖中唯一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滅照宮宮主楊惟儼此刻便安靜地躺在面前的棺槨裡就此長眠。

  祭拜過後楊恆由石頌霜攙扶著吃力起身,心頭百感交集,久久無言。

  忽聽凌紅頤道:「阿恆,我們都在等你甦醒,好決定何時扶靈回山為老宮主大葬。」

  楊恆失神道:「這事你們決定吧,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什麼也想不了。」

  尤顧東和盛西來對視了一眼,兩人莫逆於心,說道:「如果可以,我們想明日一早便啟程回山,好讓老宮主早日入土為安。不過……如今你已是滅照宮的繼任宮主,此事終須你點頭同意。」

  楊恆神志恍惚一下沒反應過來,詫異道:「你們說什麼?」

  鷓鴣天大聲道:「阿恆,在你為老宮主上過三炷香後,便已是咱們的新任宮主了!」

  楊恆這才回過神來,大吃一驚道:「這是誰的決定,為何我一點兒也不知情?」

  凌紅頤道:「這是眾位兄弟一致的決定,何況由你繼任也是老宮主生前意願。」

  楊恆思緒一片煩亂,只覺得此時此刻委實沒有心情來討論這事,不無苦澀道:「他活著的最後一刻,他想拼盡全力殺了我,哪有想到傳位?」

  馬羆勁急道:「可我們都親耳聽到老宮主當眾說:『想替滅照宮做主,等老夫死後!』顯然於老宮主心中早已將你默定為百年後的接班人。」

  楊恆呆了一呆,卻知那分明是楊惟儼的氣話,骨子裡的意味可能是截然相反。

  凌紅頤見楊恆不願答應,玉容一肅問道:「阿恆,你自認是楊家子孫,可還記得那本存放在千秋堂中的家譜?!」

  楊恆昏沉沉的腦海似有晨鍾撞響,神情莊重道:「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楊恆不敢忘!」

  凌紅頤上前兩步,清聲道:「那就看著我,看著盛護法、尤護法、鷓鴣堂主和在這靈帳裡的本宮部眾,還有已躺入棺槨的楊老宮主,想一想你骨子裡流得的誰人之血?就忍心滅照宮從此群龍無首為人所欺?就忍心你爹爹以性命捍護的東崑崙從此衰落,日益凋零?」

  說著她的語氣微微和緩,繼續道:「我知道你對老宮主尤存心結難以紓解,不願繼他衣缽。但放眼四海,滅照宮主之位,舍你其誰?」

  「滅照宮主之位,舍你其誰?」凌紅頤的話語再次深深震撼楊恆。他感受到群雄殷切期待的眼神。但這眼神絕非仰以自傲的風光與榮耀,而是他們寄託的信任,寄託的責任,那壓力是如此之重。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已有決斷,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道:「明天扶靈返山,為老宮主發喪榮葬!」

  靈帳裡先是一片反常的寂靜,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繼而這歡呼聲像是長了翅膀,飛快地傳遞到營地的每一個角落,甚而連對岸的魔陀宮裡也能聽見。

  正在低頭沉思封印之策的南宮北斗驀然抬頭,望向小濟山方向嘿嘿一笑道:「這小子——我就知道他們饒不了他!」

  而當楊恆作出抉擇後,也是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鬆,環顧群情激動的滅照宮眾豪,暗暗道:「從今往後我就要和你們榮辱與共,結為一體了。」

  歡呼聲稍停後,楊恆想起一事,說道:「凌姨,麻煩你安排部分人手繼續襄助魔教留守地府裂口,等到南宮教主他們煉成鎮鬼塔後再行撤離。」

  盛西來說道:「鎮鬼塔,不是只需九天就可以煉成麼?那也快了!」

  楊恆搖頭道:「煉製鎮鬼塔需要百餘位高手合力,魔教至今人手不足。」

  尤顧東笑道:「嘿嘿,南宮北斗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不肯開口來求咱們。這事好辦,他缺多少人,咱們出多少人!」

  楊恆一省,拊掌道:「好,那就請尹堂主護送老宮主靈柩先行南歸,待咱們襄助南宮教主煉成鎮鬼塔後,回山匯合。」

  當下眾人計議已定,分頭行事。有了滅照宮群豪襄助,煉製鎮鬼塔之事水到渠成。

  到了第十天頭上由南宮北斗和楊恆聯手主持,將鎮鬼塔封印在地府通道的裂口上,又樹碑立傳以紀此事。

  當日中午眾人又在魔陀宮大醉一場,散席後楊恆率眾南歸。南宮北斗和薄雲天率領魔教群雄下山相送,直到河谷之外。

  經過聯手煉製鎮鬼塔,魔教與滅照宮兩家高手非但化干戈為玉帛,更生惺惺相惜肝膽相照之情。兼之如今雙方的當家人意氣相投堪稱生死之交,更不虞翌日還會兵戎相見,再起幹戈。

  眼見南宮北鬥一送再送,楊恆只好停步道:「老爺子,難不成你要把咱們送到東崑崙,再讓我送你回來?」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小兄弟,珍重!」

  楊恆正欲回答,突然看見谷口外緩步走近一人,對他說道:「真源——」

  那聲音嘶啞低沉,宛若兩片金屬相互摩擦發出的異響,教人聽了極不舒服。

  但楊恆卻是驚喜交集,展開雙臂迎上前道:「真禪,你能說話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真禪神情冰冷毫無歡欣之色,漠然佇立在谷口緩緩打出一串啞語。

  楊恆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定,張開的臂膀僵直在了半空。

  此刻的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久別重逢的真禪——自己的兄長,見面的第一句話竟會是:「我才是楊惟儼的長孫,把宮主之位還給我!」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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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5:00
一劍驚仙《第三部 第五集 誰與爭鋒》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干戈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金燦燦的日頭從雲層裡露出了笑臉,隱隱約約透出幾抹暗綠色的光暈,就像塗了芥末的鹹蛋黃吊人胃口。

  風穿過峽口吹入河谷中,驟地變疾變猛,發出呼呼的咆哮切割在人們的面頰上。溪水嘩嘩流過青色鵝卵石鋪砌成的河床,閃著波光轉著漩渦,宛若舞蹈的精靈。

  楊恆站在谷口的這邊,愕然望著谷口那邊的真禪,仍然無法相信剛才的那句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但看真禪冰冷的表情,深沉的眼睛,楊恆又不得不痛苦地醒悟到:他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從前的真禪很喜歡開玩笑,甚而津津樂道於那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每當他想捉弄誰時候,卻總會被眼睛裡那絲暗藏的狡黠光芒出賣。而如今佇立在楊恆面前的真禪,眼神卻赫然變得陌生詭異。

  他熟悉的真禪,曾經膽小如鼠懦弱而善良,雖然不會說話但笑容燦爛,令人如沐春風。從瓊崖鹿回頭一別,僅僅幾個月的光景,眼前的真禪卻變了模樣。

  他的頭頂長出了剛硬如針的黑色短髮,從裡往外透出妖異的殷紅,臉上的線條冷峻剛直,猶如被切割開的花崗岩,薄薄的嘴唇緊抿成線,不自覺地露出一抹陰冷的邪氣,一襲黑衣不僅包裹起了往日的記憶,也將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

  楊恆知道人是善變的,然而做夢也想不到真禪會變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

  須臾之後楊恆輕舒了口氣,抬手用啞語緩緩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真禪目無表情地回答道:「沒有人,只是我想拿回本應屬於我東西。」

  由於兩人一直在用手勢交流,站在楊恆身後的滅照宮和魔教群豪幾乎沒有人都夠看懂們兩人交談的內容。鷓鴣天皺著眉,低聲問身旁的凌紅頤道:「凌護法,那小子指手畫腳地在對阿恆說什麼?」

  「那小子」指的自然是真禪。數月前他擊殺生父楊北楚逃下東崑崙,又接連殺傷數十位奉命追捕自己的滅照宮高手,甚至連玄武護法尤顧東亦被打成重傷,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

  更要命的是,楊惟儼正是受到楊北楚父子相殘的慘劇刺激,於參悟橫掃天荒訣時靈台失守漸漸入魔,最後引火燒身暴斃在魔陀宮中。

  故而上至滅照宮的三大護法五大堂主,下到普通門人,無不對真禪恨得咬牙切齒。若非礙於楊恆在場不便擅自出手,只怕早已一擁而上將他打翻在地再踹上幾腳。

  凌紅頤曾在真禪寄居雄遠峰為母守孝的三年中與他多有接觸,兼之兩人的手勢緩慢,勉強也看得懂些,不覺黛眉蹙起輕聲答道:「他要阿恆讓出宮主之位。」

  「什麼?!」凌紅頤的聲音雖輕,但周圍的南宮北斗、盛西來等人無不是魔道中的翹楚人物,當下聽得個真真切切。就似一根火柴扔進了乾草堆裡,滅照宮群豪對真禪壓抑已久怒火立馬就被點燃起來。

  赫連豪念及楊恆半個多月前還為自己化解天火劫,從鬼門關裡把姓名撈了回來,更是怒不可遏道:「他還有臉回來?」攥握鐵拳便欲沖上前去。

  盛西來一把抓住赫連豪胳膊,低喝道:「讓阿恆來處理,如今他才是滅照宮宮主!」

  他是滅照宮中的元老人物,即便楊惟儼生前也多有尊崇,一言既出眾人不敢違拗,強壓著怒氣靜默下來,各人心中均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弒父小賊做宮主!」

  楊恆雖說背對群雄,但對身後情形自是洞徹若明。他很理解赫連豪等人的想法,更明白假如真禪做了宮主,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滅照宮群豪都將是個災難。

  只是楊恆怎麼也想不通真禪何以會生出爭奪滅照宮宮主的念頭?這真是他自己的主意麼?如果說背後另有人教唆指使,那個人又會是誰?

  「司徒奇哲……」楊恆的腦海裡電光一閃,回憶起吳道祖擊殺司徒奇哲攝取元神的那幕駭異景象。他隱約有了些頭緒,比劃問道:「是不是吳道祖?」

  真禪漠然道:「這有關係麼?我只問你,這滅照宮宮主的位子讓還是不讓?」

  楊恆注視真禪許久,搖搖頭道:「可還記得那晚在鹿回頭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別讓自己只數到三!」

  真禪蔑然地翹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盯著楊恆,回答道:「正因為我牢記著這句話,所以在心裡整整默數到了三萬三千,結果還是一樣──它是我的!」

  兩人的對話被凌紅頤不停地低聲翻譯出來,直聽得眾人火冒三丈。眼見楊恆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真禪卻咄咄逼人不依不饒,更感義憤填膺。

  南宮北斗跨上兩步道:「楊兄弟,你別理這小啞巴。讓老子來收拾他!」

  真禪不以為然地瞥了南宮北鬥一眼,嗓子裡發出古怪聲音道:「南宮教主,這是我們楊家的家事,無需你替真源出頭。」

  南宮北斗怒道:「放屁!楊恆是老子的乾女婿,他的事我怎就管不得了?」

  真禪望著楊恆冷笑不語,仿似壓根不屑和南宮北斗做口舌之爭。

  楊恆語氣平緩,說道:「假如三個月前你想做滅照宮宮主,我絕無異言。但現在,我只能回答你三個字:不、可、能!」

  真禪的臉上波瀾不驚,彷彿早就預料到楊恆會這麼說,嘶啞的嗓音道:「那就殺了我──只要我在,你就當不了滅照宮宮主。」說到此處他的嘴邊忽地泛起一絲譏嘲,用手語道:「這對你而言並不算難事吧?不就是因為殺了楊惟儼,你才能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麼?」

  鷓鴣天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道:「丟他娘的!老宮主是如何仙逝的,大夥兒有目共睹。倒是你小子喪心病狂弒父滅祖,白披了一身人皮!」

  真禪面頰上的肌肉微一抽搐,隨即恢復了平靜,露出雪白的牙齒衝著鷓鴣天嘿然低笑道:「誰說我殺了楊北楚,你們誰人見來?」

  群雄見他居然當眾狡辯抵賴,愈發怒不可遏。尤顧東束袖提袍邁步而出,大喝道:「真禪,虧你還有臉說出這話來,你還算是楊家子弟?!」

  真禪眼睛往上一翻,冷哼了聲道:「手下敗將!」卻是揭了尤顧東的傷疤。

  尤顧東老臉一陣羞怒,尹自奇叫道:「尤老,殺雞焉用宰牛刀,讓我來!」一時群情激憤,若無人阻止便要將真禪亂刃分屍。

  真禪面含譏諷掃視過滅照宮群雄,冷笑道:「委實教人受寵若驚啊……」

  楊恆慢慢舉起右手,沸騰的人聲為之一靜。他開口問道:「你想怎麼解決?」

  真禪微露得色,用啞語回答道:「生死一搏,各憑天命──活下來的人繼任宮主,死了的那個便去陰曹地府合家團圓!」

  凌紅頤看得懂啞語,不由心頭劇震道:「難怪你敢孤身前來,竟是借此逼迫阿恆與之決一死戰!若在平日以阿恆的修為自是穩操勝券,可而今他重傷未癒,對手又是自己的親生兄長,生死勝負只在一線之間,卻如何使得?」

  她怕楊恆中了真禪的圈套,急忙向身邊的石頌霜遞了個眼色。石頌霜心領神會,揚聲道:「阿恆,你是雲岩宗的棄徒,先讓我替爹爹清理門戶!」

  真禪怔了怔,嘎嘎怪笑道:「弟妹,就算你心疼真源,也犯不著如此迫不及待地代他出手吧?我倒是無所謂,可別人卻未必知情,還當真源是仰仗著未過門的媳婦兒,才敢有恃無恐到處耀武揚威,頤指氣使。」

  石頌霜俏臉肅殺如霜,不防楊恆已開口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戰!」

  眾人凜然一驚,南宮北鬥傳音入密道:「小兄弟,莫要中了這小子的激將法。他的印堂透紅,眸中精光內斂煞氣外溢,分明是將魔功修煉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要打也可以,卻需與他另訂時日,至少也得等到楊惟儼發喪過後。」

  不必南宮北斗提醒,楊恆也已看出真禪修煉的《魔真十誡》又有匪夷所思的精進,其中緣由十有八九和吳道祖脫不了干係。

  至於南宮北斗的建議自是出於一片好意,恐自己傷重失手為真禪所害。假如借楊惟儼發喪的藉口,將對決的日子延後,別人亦是無話可說。

  但是卻有自己的考慮和決斷,輕輕搖頭道:「老爺子放心,我不會輸給他!」

  真禪聽楊恆答應決鬥精神一振,嘶聲道:「那就麻煩你發個毒誓!」

  群雄聞言盡皆色變,司馬病冷斥道:「真禪,你莫要欺人太甚!」

  真禪混不理睬眾人憤怒怨毒的目光,舉起右手徐徐道:「我楊楚鶴對天發誓,願與楊恆公平決鬥以定滅照宮主歸屬。生死由命決不反悔,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楊恆灑然一笑道:「我信得過你,你卻信不過我。」同樣豎起了右手,依著真禪的毒誓照說了一遍,又舉目望向他道:「長幼有序,我讓你先手!」

  話音落定河谷內外倏然死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只覺得風更烈水更寒。

  真禪點了點頭,卻並未取下背負在身後的烏龍神盾。他慢慢仰起臉望向蒼茫天穹,嘴唇無聲微動似在默禱。半晌之後猛地眸中紅芒電閃,嘶喝道:「小心!」左掌迸指如刀「喀」地削斷一株足夠兩人合抱的巨木,隨即踏前一步右掌跟進。

  「砰」地悶響,八丈多長的巨木在真禪的掌力催動下通體泛起紅光,嗚嗚呼嘯勢不可擋,朝著楊恆當胸撞去。

  頓時人群裡許多人都發出了詫異的驚呼,卻是真禪在這一招中顯露出的實力遠遠超乎原先的想像,僅這掌勁之強便可直追三魔四聖。尤其是尤顧東等人僅在幾個月前還曾經萬里追殺,與真禪數度短兵相接。雖說當時即已察覺這少年魔功詭譎霸道,可頂多也就和滅照宮五大堂主在伯仲之間。何以半年不到的光陰,就脫胎換骨躋身魔道頂尖高手之列?

  就在人們腦海中打了個大大問號之際,楊恆身軀往後一仰,後背幾乎貼到地面避過樹梢,雙手揮灑如拂五弦,施展出「撥雲見日手」將巨木凌空轉動過一百八十度,掉過頭來飛射向真禪。

  這一手四兩撥千斤乾淨利落,直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饒是在場眾多的魔道翹楚人物,亦禁不住心中叫好轟然喝彩。

  這時候真禪的身形騰在空中,左掌凝定正欲趁勢掩襲楊恆。不料巨木被對方輕靈翻轉,反朝自己撞了過來來,當即化掌為爪緊緊扣住襲來的樹梢。

  他勁透指尖非但化解了樹梢的衝撞之勢,反將巨木運轉如劍直刺楊恆。

  龐大的樹冠千枝萬葉簌簌作響,猶如無數鋒芒畢露的長矛破空而至。

  楊恆雙肘觸地飛起浮雲掃堂腿「啪啪啪啪」在半空裡畫出一道道跌宕幻影,頓時將巨木的強勁來勢卸去大半,旋即頂肘挺腰身軀驀地抬起,如一片飛雲飄落在樹冠上,雙腳步罡踏斗踏著樹幹迫向真禪。

  真禪面不改色,指尖氣勁由縱轉橫,「砰」地爆響將巨木震碎,右袖飛捲之下數百片碎木哧哧銳嘯,鋪天蓋地射向楊恆。

  楊恆腳下驟失憑仗,身子順勢沉落褪下長衫呼地舞轉如輪,將漫天射來的碎木盡數捲裹起來又瑟瑟抖落在地,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真禪搶身上前,一拳轟向楊恆面門。這記拳招的套路幾乎和雲岩宗入門拳法裡的「彌勒開懷」一模一樣,但拳發無風氣勁內蘊,將楊恆全身都籠罩在無堅不摧的龐大拳勢之中,委實避無可避惟有以硬碰硬正面對攻。

  哪知楊恆不慌不忙,右手微抖束衣成鞭,飛纏真禪右腕。與此同時垂落在腰側的左手亦極為隱蔽地屈指一彈,拈花指力暗度陳倉襲向真禪小腹氣海穴。

  這幾個照面兔起鶻落精彩紛呈,眾人也漸漸看出了其中的門道。

  原來真禪情知楊恆身上帶傷,尤其肋骨剛剛癒合不宜再受巨力衝擊,故此祭起剛猛招式大開大合,要逼對手硬拚。楊恆則是仰仗獨步天下的萬里雲天身法和諸般佛道絕學與之周旋,儘量避免正面硬撼。

  相形之下楊恆的打法更為取巧省力,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傷勢加劇。但真禪的招式化繁為簡兇猛凌厲,拳拳到肉招招致命,誰也不敢保證激戰之中楊恆不會出現疏忽,被他的鐵拳擊中。屆時輕則重傷動輒殞命,著實教人捏了把冷汗。

  忽聽真禪一記呼喝雙拳連發摧枯拉朽,將身邊的參天古木一一轟斷撞向楊恆。

  楊恆在重重巨木飛影間閃展騰挪,猶如魚翔淺底從容自若,右手使動長衫不時捲起樹幹反打真禪。兩人你來我往鬥得驚心動魄,難解難分。

  看著真禪神出鬼沒的身手,楊恆灑脫飄逸的身形,眾人心頭無不是一陣唏噓。

  無論對今時今日的真禪如何的反感痛恨,卻都不能抹殺他的天賦才情。這兩兄弟自幼朝夕相處同門學藝,又均都有著不堪回首的淒涼身世,本該是惺惺相惜骨肉相連,而今竟同室操戈殊死血戰,怎不教人感嘆造化弄人?!

  可誰都無法阻止眼前的手足相殘。南宮北鬥不能,石頌霜不能,甚至作為當事者的楊恆和真禪亦同樣的無能為力!如同早在二十年前就畫定了的兩條交叉線,冥冥中已然注定他們無可避免地要在某一點上激撞,哪怕火星四濺,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楊恆沒有選擇退讓,更不會逃避,他要親手決斷宿命──為自己也為了兄弟!

  「嗚──」又是一根直徑超過三尺的巨木勢大力沉地當頭砸到。楊恆側身揮出長衫,猛聽「鏗」地脆響,真禪掣出烏龍神盾合身劈開巨木當空斬落。

  楊恆的長衫一緊,如鐵箍般縛住木身。勢如破竹的烏龍神盾竟無法劈開衣衫的束縛,被生生卡在了巨木中。

  剎那間兄弟兩人的眼睛無限拉近,卻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不同意味的東西。

  極短的凝滯後,真禪率先變招,騰出左拳轟向楊恆眉心。楊恆振臂抖腕,長衫甩出巨木。真禪身軀隨之一蕩,拳鋒走空。

  「喀!」他的烏龍神盾切開最後一小截樹幹翻腕橫掃,如黑雲飛捲削向楊恆脖頸。

  在眾人的低呼聲中,楊恆的長衫被密佈在盾面外圈的森寒鋸齒切割成片,碎散飄舞。楊恆橫身飄移避過脖頸要害,左臂上血花迸現,被割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若是他再慢上半拍,整條胳膊已然不保。

  真禪面無表情,晃動烏龍神盾如影隨形削向楊恆的雙腿。楊恆左臂鮮血淋漓,幾無喘息之機,當即挺腰提氣,雙腿如被細線吊起,身形朝上斜飛,右手金芒耀眼亮出阿耨多羅劍,鏗然鏑鳴挑中盾心。

  真禪靈台陡生警兆,盾面側轉避開劍鋒。耳聽「叮」地一記金石激響電光四濺,阿耨多羅劍在烏龍神盾上劃出一道淺淺印痕。

  兩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錯而過,楊恆運氣封住傷口,面色稍顯蒼白地說道:「真禪,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

  真禪看了眼被阿耨多羅劍劃傷的盾面,眉宇掠過抹痛惜,冷冷道:「我也塌了呢?」

  楊恆凝視昔日的手足兄弟胸中感慨萬千,一字一頓回答道:「我撐你!」

  真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遲了──」身軀乍起藏於盾下,烏龍神盾跌宕飛轉,盾邊鋒銳的鋸齒撕裂空氣哧哧尖嘯,斜向楊恆疾劈而至。

  楊恆朗聲說道:「只要有心,永遠不遲!」雙目鎖定烏龍神盾詭異飄忽的軌跡,身軀淵渟嶽峙,右腕輕點阿耨多羅劍唰地刺出。

  真禪見楊恆這一劍平鋪直敘,卻破盡自己所有的盾招變化,鋒芒無鑄直朝盾心刺到。若不收勢,以阿耨多羅劍切金斷玉的神威,不僅烏龍神盾難以保全,連帶藏在盾後的背心亦要被它洞穿。

  他凜然一驚急忙側盾避讓,左拳從盾面下遽然探出,轟向楊恆胸口。

  馬羆勁見狀不由譏嘲道:「我說小啞巴,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王八翻身拳?」

  凌紅頤淡淡告誡道:「馬副壇主,真禪雖是可惡,但也不可辱及他的家門。」

  馬羆勁一省自知失言,心道:「我罵這小子是王八,可不是把老少宮主一起罵了?」

  說話間場中戰況較之適才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換作真禪滿場遊走避實擊虛,楊恆佇立不動僅憑藉阿耨多羅劍以拙破巧,以快打慢,硬是逼得對方不敢冒著烏龍神盾被傷的風險與他正面對撼。

  兩人翻翻滾滾又激鬥了三十多個回合,仙劍神盾竟沒有發出一記交擊聲。楊恆越打越輕鬆自如,阿耨多羅劍隨心所欲圓轉如意,猶如蜻蜓點水一沾即走。偏偏真禪黑雲壓城排山倒海般的攻勢,就在阿耨多羅劍不經意地一點一挑間潰不成軍,連將一式盾招從頭到底流暢使完都成了奢望。

  鬥到酣處猛聽「鏗」的鳴響,場中人影乍分。真禪翻身飛退落回地面,望了眼被阿耨多羅劍削斷一齒的烏龍神盾,冷笑聲道:「好公平的一戰!」左手將神盾掛上後背,右掌劈出一道狂飆,赤芒閃耀如開山巨斧般向楊恆頭頂斬落。

  楊恆知他用意,阿耨多羅劍金光一閃沒入掌心,振聲清嘯道:「你劃下道來,我奉陪到底!」右手迸指催運神息,在身前憑空畫出了個金煌煌的「以」字。

  「砰!」赤芒光飆,金字竟是一觸即散,各依筆畫化作四束形態各異的流光,或如鉤撈月,或如錘蹈海,又或如刀如劍縱橫睥睨,將赤芒絞得支離破碎,未及楊恆身前便散作絲絲縷縷隨風而去。

  楊恆退後一步卸去餘勁,只覺左肋一陣隱隱作疼,卻是傷勢復發的徵兆。

  真禪換作左掌劈出第二道赤色狂飆,招式套路和先前一模一樣,威力猶有過之。

  原來這是從《魔真十誡》中參悟出的魔門失傳絕學「赤冥斧」。這「赤冥斧」翻來覆去就只幾種簡單套路,乍看不過是「力劈華山」、「橫掃千軍」之類的莊稼把式,實則大拙不工霸道之至。如若不識其中厲害,試圖閃躲避讓,往往三五個照面裡便被漫天狂捲的赤飆逼得無處藏身,終究難逃身首異處飲恨黃泉的厄運。

  真禪初學乍練,只能一口氣連劈十九斧,便需調息運氣重新蓄勢。然而別說十九斧,就是九斧,用來對付哈元晟邛崍山君這等魔道著名凶頑,都有浪費之嫌!

  「呼呼呼呼──」光瀾跌宕赤風咆哮,赤冥斧一浪高過一浪湧向楊恆。

  楊恆施展三無漏學十六字真言緊守門戶,但在赤冥斧強悍雄霸的連續劈擊之下,他的身形被震得不住晃動朝後退步,不知不覺雙腳踏到了溪水上。

  「嚓!」楊恆的衣角被斧光削去半幅,左腰迸現一溜血珠,終是被罡鋒所傷。

  真禪突起揚聲跨上兩步,劈出第十一記赤冥斧,又傷到楊恆的右肩。

  石頌霜的心一下子揪緊,悄悄垂手凌空攝起數枚鵝卵石。冷不丁聽見南宮北斗沉聲說道:「丫頭,把小石子給我!」

  石頌霜一怔,反將手心裡的鵝卵石握得更緊,低叫道:「義父……」

  南宮北斗目視戰況咧嘴一笑道:「你力氣太小,讓老子來,保管打他個透心涼!」不由分說從石頌霜手裡攥過鵝卵石,捏在指間「哢哢」轉動,嘿嘿低笑道:「楊兄弟受了多少傷,老子依葫蘆畫瓢要他原樣奉還,也算公平無欺吧?」饒是兵凶戰危,周圍眾人聞聽此言仍禁不住莞爾。

  這時楊恆的十六字真言使盡,渾身浴血已整整退出十六步。真禪的嗓子裡爆出一記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呼嘯,騰空躍起雙手連發,將最後三記赤冥斧一氣劈出。

  三道赤色狂飆前僕後繼,匯成磅礴斧光從河面上飛掠而過,直有石破天驚之勢。

  楊恆鎮定如恆,兩腿驀地沒入水下,雙掌輕按河面,低喝道:「起!」

  「嘩──」金光蕩漾,一道直徑超過三丈的渾圓水柱衝天而起,射向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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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徬徨

  「鏗!」當三道赤冥斧狂飆破入水柱的一霎,人們便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奇一幕。

  水柱從裡往外爆出絢爛金光,絲絲寒氣撲面徹骨,剎那間化作一根巨型冰柱,將赤冥斧嚴絲合縫地封凍在內。「喀喇喇、喀喇喇──」赤冥斧猶如籠中困獸,憤怒撞擊劈斬,將冰柱撕裂開無數隙縫。

  楊恆雙掌一抬按住柱底,神息運化吐出一波波金色寒光注入冰柱。冰柱飛速變粗,將赤冥斧徹底鎖死,沒了半點兒脾氣。

  真禪微微色變,身軀前衝一拳擊在柱頂。冰柱哢哢脆響數聲砰然迸裂,流光溢彩如繁華怒放,映得河谷裡一片綺麗多彩。

  楊恆悶哼嗆出口淤血,身子幾乎完全沉入河面,順著水勢往後漂退。

  凌紅頤厲聲喝道:「真禪,你鬧夠了沒有?還不快懸崖勒馬?!」

  真禪懸停空中努力平復體內奔騰肆虐的魔氣,俯首望向楊恆道:「只有打敗我,才能結束這一切!」牙齒咬破舌尖仰天噴出一蓬腥紅血霧,跟著雙手凌空揮舞抓起一把把如煙似霧的精血凝在掌心,嘶吼道:「去死吧!」

  「轟隆隆!」雷聲撼天,一團團血紅的煙霧捲裹飛轉,宛若雪球般急速滾動膨脹,從真禪的掌心迸射而出,所過之處留下數十道黑暗空洞的軌跡,竟似連光也被它無情吞噬,不可一世地轟向楊恆。

  然而楊恆的身影卻驟然消失在水底,同時也從真禪的視野中徹底消逝。

  「!!!!」「血雷煞」鋪天蓋地轟擊在溪水裡,激起一道道血紅色的水柱。頓時溪水斷流,河床千瘡百孔遍目都是深達數丈的巨大凹坑。

  可是楊恆的身影卻匪夷所思地蒸發不見,無論血雷煞揭地三尺幾乎將百多丈的河床兜底翻起,依舊尋不到他的蹤跡。

  真禪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他的身軀已被血雷煞轟成了齏粉,眼看空中血霧用盡,猛地狠咬舌尖再噴出一股精血,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血雷煞澎湃如潮,已將一百五十丈的河面轟成斑斑駁駁的深壑,連帶河畔十丈之內都沒能逃過他的轟炸。

  但是……楊恆的人呢?他究竟藏在了哪裡?為什麼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驚慌,反而像是在辛苦強忍著古怪的笑意?

  真禪的心頭霍然一寒,收住血雷煞呼呼粗喘道:「真源,滾出來!」

  忽聽背後傳來楊恆悠悠的笑語道:「要不要坐下來,我請你喝杯茶?」

  「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水土之遁!」真禪眼眸中迸發出一股受人嘲弄的羞惱與兇狠寒芒,回身就是一拳搗向背後。

  「呼──」拳鋒走空,就見楊恆好整以暇地飄立在五丈開外,滿身剛被溪水洗清的傷口又在汩汩滲出血水,蒼白的面容泛起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漫不經心地瞥過在身前飄散的殷紅色拳風,微笑著道:「你一定還記得,當年咱們一起受罰在藏經樓抄書的故事。整整兩個月,你和我差不多抄寫了五十多部經卷,一邊抄一邊罵明鏡大師老糊塗。」

  真禪也是打累了,聽楊恆忽然說起這段往事不禁愣了愣,冷冷比劃道:「只有行將朽木的人才會懷舊。」

  楊恆灑然一笑道:「你不念舊,又為何始終不願換了背上的烏龍神盾?以你如今的魔功造詣和招式套路,已不適合用它。」

  真禪臉色驀轉冷厲,沙啞喘息的嗓音道:「我沒你那麼幸運,手握不世神劍!」

  楊恆油然道:「人自助天助之,幸運不是與生俱來的,你該比我更懂這道理。」

  真禪不耐地低哼道:「用不著你給我講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

  楊恆笑道:「好,咱們不講道理。我請你讀經──」頭頂金光騰騰祭起金剛真經。

  從開戰至今,他寧可拼著被真禪狂轟亂炸遍體鱗傷的巨大風險,便是要積蓄神息靜候良機,等到對方氣勢衰竭戰意受挫之際,才亮出最後的殺手!。

  楊恆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沒有傷勢羈絆,功力又在巔峰狀態,縱使真禪魔功大成,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克敵制勝。奈何形勢比人強,面對真禪咄咄逼人的猛攻,他亦只好退避三舍挫其鋒芒,精打細算著使用有限的神息。

  「嗡──」滿空的佛光顫動舒展,倏然幻化作一部金煌煌的厚重經書,刺得真禪眼睛一陣發花,不由自主地低叫道:「金剛經!」

  楊恆探指虛點,經頁翻動華光萬丈,金剛經首篇《法會因由分》噴薄而出,七十九字的經文幻化作一束炫目金雷轟向真禪頭頂。

  真禪被眼前瑰麗壯觀的景象深深震撼,全憑本能地一拳崩出,轟打金雷。

  「嗖──」金雷如水銀瀉地穿越過浩蕩洶湧的紅色拳風,倏地沒入真禪頭頂。

  「呀──」真禪發出一聲悠長嘶啞的低吼,身軀猛烈搖顫,往下栽墜。

  在金光沒頂的一瞬,他就像被慈悲恢弘的佛光普照,腦海裡翻捲蠢動的種種慾念和殺意如冰雪般一顆顆融化滴落,狠狠撞擊著自己的靈台。

  這樣的感覺遠非春風拂面那般舒適暢快,而是充滿了魔意被撕裂消融的痛楚。那雪水滴落在靈台上,猶如強酸般腐蝕出斑駁坑窪,令他心神震盪痛不欲生。

  隨著金剛真經的佛意源源不絕地湧入,他體內的魔意亦被激怒,狂暴地奮起反擊,在每個角落里拉鋸絞殺。真禪直感到自己的神經正在一條條地粉碎,連帶身軀也要被扯爛撕裂,心底埋壓的善念卻漸漸復甦,試圖與金剛佛意匯成一股,竭力打壓著肆虐瘋狂的魔意反撲。

  他跌落到水裡,身軀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嘴裡身不由己地發出痛苦呻吟。他的眼神變得迷亂朦朧,忽而透出兇狠暴戾的赤芒,忽而露出柔和寧靜的神光,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經歷著什麼?

  恍恍惚惚地,以往深藏的記憶浮光掠影,流淌過他被魔意掩蓋的心頭。

  他想起和楊恆一起抄經的日子,和師父一同下山化緣的歲月,也想起了西門美人、司徒筠……還有自己的娘親和生父!

  當記憶的齒輪轉動到楊北楚這一段時,真禪的心底突然躥升起一股冷意,痛楚地揭開了那道拚命掩藏的傷疤──

  是的,他殺死了楊北楚,就在秦鶴仙的墓前,可心裡頭卻沒有一絲替母親解恨的快慰,有的只是恐懼、惶然和不知所措的失聲痛哭。

  然後他機械地舉起烏龍神盾,用鋒利鋸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準備完成最終的解脫。但是有人阻止了他──那個人不僅沒有出手殺他,反而給絕望中的自己指點了一條救贖之道:只要找到被竊的軒轅心與聚元珠,就能夠喚醒楊北楚的魂魄,令其死而復活,托體重生。

  於是他依照那個人的吩咐,開始了永無盡頭的逃亡之路。如喪家之犬般一路迤邐,一路血戰,終於成功寄身瓊崖山莊。

  因為那個人告訴他:軒轅心和聚元珠已被天師攫取,而天師的真實身份便是司徒奇哲!所以,要想復活楊北楚,要想挽回自己的錯失,就必須擊殺司徒奇哲,奪回本該屬於滅照宮的軒轅心與聚元珠!

  他照做了,誰知事情隨後的發展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之外。但仍在堅持,只為能有峰迴路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只為能重新堂堂正正地回到雲岩宗門下。

  然而上天無眼,又一次地捉弄了他。正當他一步步獲取信任,有望找到軒轅心和聚元珠下落的時候,那個人卻突然死了。

  他死後,世上再無一人清楚其中的隱情,更沒有一個人能再幫他復活楊北楚!

  如今這一切都晚了,都完了。他不知道存活的意義,不知道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到底是救贖還是毀滅?

  「呀──」又是一聲悲痛不甘的呼吼,真禪的靈台魔意奔湧,殺機重現。

  他竭力瞪大雙眼,死死注視著楊恆那已變得模糊的身影,吸氣、吐氣,奮盡全力站直身軀,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

  善現啟請分、大乘正宗分……金剛經字化作的金雷不住轟入真禪的頭頂。他的身形幾乎是定格在了空中,無限緩慢地挪移向楊恆,口角溢血面目猙獰,從體內散發出濃烈的紅色霧氣。

  魔意消融了又滋生,善念泯滅了又復甦。終於,在金剛真經無上佛意的感化之中,他眸中寒冷的堅冰開始慢慢融解,神情裡有了更多的猶豫與矛盾。

  楊恆敏銳地感應到真禪內心細微的變化,頓時心中一喜,極力催壓所餘無幾的神息,又祭起《金剛經》中的第二十七品「無斷無滅分」。不曾想金雷乍起,楊恆即覺左胸一陣劇痛錐心,體內神息竟是在這要命時刻赫然凝滯!

  「呼──」無斷無滅雷波動顫鳴,竟從真禪身側偏斜掠空融進了河水裡。

  真禪被壓抑的魔意驟然抬升,魔氣歡呼雀躍滌盪經脈,眼睛裡陡地殺機迸放,身形不由自主地加速前衝,撞向楊恆懷裡。

  楊恆猝不及防,無暇調運神息重凝金雷,急忙使出一式「怒射天狼」迎拒真禪。

  真禪的身形不退反進,無視楊恆迫來的掌勁,猛地翻腕掣出一柄短匕,竟似要和對方玉石俱焚。「砰」、「啪」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真禪的匕首和楊恆的北鬥神掌各自精確地擊中對手右胸。

  真禪鬆開刺入楊恆胸膛的短匕,「哇」地吐血飛退,身形毫不停滯趕在群雄圍攻之前掠出河谷,沒入濃密的山林深處。

  他不敢停留,強壓胸口翻騰的氣血全速飛馳,兩旁參天的林木不停往後退去,視線變得模糊不堪,全憑本能避開樹木山石的遮擋禦風疾飛。

  殘留在體內的金剛佛意兀自鼓蕩流轉,攪得他一陣心煩,胸中像有團火在燒。

  他的的身體明明遭受了重創,可整個人仍然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好似有宣洩不盡的精力迫使著自己不停地奔馳,不停地翻山越嶺去向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山林靜謐,他沒有聽到背後有追兵的動靜,可依舊不願停下風馳電掣的身形。

  他已習慣了逃亡,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從一段過往逃向另一段過往。不停地逃,逃避著追殺,也逃避著自己。

  終於前方再也沒有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筋疲力盡地一頭栽倒進枯萎的草甸裡。

  乾硬的草葉摩擦著他的臉頰,在肌膚上劃開一道道血口。他感覺不到疼,只是趴在草甸裡,大口大口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從喉嚨裡嗆出淤血。

  他不知道楊恆的這一記北鬥神掌是否手下留情?如果是,他寧可對方情斷義絕,用盡所有的力量一掌打死自己!

  還有哪種死法比倒下自己最信賴的同胞手足的掌下,來得更值得快慰?

  然而他並未死去,至少現在還沒有。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做了。可任務還是以失敗告終,他不可能擊敗楊恆──在接受任務的時候,他已然深深明白到這點。

  好在自己生來就是個失敗者,從身患啞疾被父母拋棄,到孤苦伶仃寄人籬下。這二十多年的人世經歷,徹頭徹尾便是一部用失敗書就的故事。

  失敗多了,也就無所謂失敗。因為對於一個近乎對自己絕望了的人而言,成功了才是怪事。譬如眼下,最後的一絲期冀亦終於破滅,隨著楊惟儼的死,隨著決絕的短匕刺出,一同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昏沉沉的腦海裡卻不斷響起楊恆的話音,讓他即死的心仍不甘寂滅。

  ──「我信得過你,你卻信不過我。」「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我撐你!」

  他討厭這聲音,喋喋不休讓他有哭的衝動,而記憶裡卻早就忘了淚水的鹹濕滋味。

  他艱難地翻過身,胸口斷折的骨頭刺得肺葉一陣收緊抽搐,卻看見了廣袤的天空。

  天沒有塌,但他真的倒了。他不曉得,一個親手殺死自己生父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做楊恆的兄弟,還有什麼資格當明燈大師的徒弟?!

  愧疚、懊喪、苦痛、不忿……慘烈的心緒噬咬著他被金剛真經喚起的那一縷良知。在魔功大幅消退之際,他也得以回首這段徬徨無助的日子。

  漸漸地,漸漸地,眼皮越來越沉,他就在草甸深處昏睡了過去。也不知夢裡見到了什麼,慢慢從緊閉的眼角溢出一顆冰涼的淚珠。

  ◇◇◇◇

  又過了許多個時辰,真禪突然被震耳欲聾的雷聲驚醒。他睜開眼睛,一道金綠色的電光直刺雙目,天空中亂雲紛飛電閃雷鳴,肆虐的狂風席捲過曠野,吹得枯草瑟瑟搖擺,如瘋舞的銀蛇。

  「嘩──」滂沱大雨驟然落下,頃刻間幽暗的曠野就被綠色的雨霧完全吞噬。

  冰冷的雨珠濺落在真禪的身上,透著絲絲寒意,讓他原本已僵硬的身軀更加難受。

  他卻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舒展開四肢任由綠色的雨珠滴落在衣發上,沖刷去滿身的血污,卻洗不去心底的傷痕。

  在昏死的這段時間裡,「懾仙玦」的靈力自動流轉,悄無聲息地替他修復著體內創傷,只是渾身依然軟綿綿地毫無力氣,胸口也疼得厲害。

  他就這麼一直躺著,看著雨勢變大變狂,看著雷電劈開黑沉沉的天幕,用猙厲的寒光蹂躪著大地。忽地,真禪覺得自己便似身旁的那一根根枯草,隨風擺動無力左右自己的命運,在徬徨的雨夜裡忐忑無助地等待命運的裁決。

  忽然,他的視線瞧見了從泥濘中顯露出的一段堅忍不拔的草根。它深深地扎進土壤,若非雨水的沖洗旁人根本無法看到。不論風有多大,雨有多狂,它都會緊緊抓住大地絕不松手。哪怕裸露在地表的草葉被電劈碎,被雷打焦,等到來年春天這裡仍會綠草成茵滿目蓯蓉。

  真禪出神地望著那截草根,不自禁地伸出顫抖地手,輕輕撫摸上它。一陣亮綠的電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依稀可見唇角泛起的一抹溫暖笑意。

  足足四個時辰後,雷雨停歇,東方天際微露魚肚白。真禪吸納了整夜的天地精氣,精神漸有好轉,內心裡卻不願就此離開這片廣闊無垠的草甸,便繼續在此逗留療傷,直至一個月後體內傷勢盡數痊癒。

  這時候真禪的心裡再次生出躊躇。按道理任務即已失敗,他無非剩下兩種選擇:要麼不棄不餒繼續挑戰楊恆;要麼回去覆命。

  很顯然楊恆的強大是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超越的。真禪相信交給自己這項任務的人,亦同樣明白這一點。與其說那人是抱著楊恆負傷趁火打劫的僥倖,還不如說是對自己又一次不著痕跡的考驗與試煉。

  所以不管怎麼說,試煉的結果已經出來。真禪相信對方會滿意自己交出的答卷。除非,他是想借刀殺人,讓自己死在滅照宮群雄的亂刃之下。

  故此如今最正確的選擇便是回返來時的地方,在沉默與積蓄中等待。

  經過在草甸療傷的這段日子,他的魔功又有神乎其神的精進,赫然突破了魔真十誡第七層的「天之寂」,從而達到了一個令自己也瞠目結舌的新境界。

  所以他還是要回去,不僅僅是司徒筠的翹首以盼,更是命運的使然。

  在離開草甸之前,他小心翼翼地連根帶泥挖起了一株枯黃的小草,珍而重之地收藏進了自己的懷裡,猛然感到自己也許還應該再見一見她。

  當下真禪御起烏龍神盾向南緩行,一路無話即日抵達桐柏山中。他不曉得西門美人是不是在家。如果她在的話,真禪也只想遠遠地偷偷地看上一眼,只為確定伊人安然無恙。可內心深處,真禪卻明白自己不該也沒資格這麼做,卻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下久已沸騰的衝動。

  雖然從未到過桐柏山,但他不止一次聽西門美人提起過自己的住處。

  「翻過武聖崗,沿著一條綠盈盈的小河往西走,就能看到右首山坳裡種著的兩排高大柏樹。順著柏樹當中的碎石小路再走上一段,你就能看到我家的石府了。」

  她翻來覆去的說,他就翻來覆去的聽,直到耳朵裡磨出繭來,心裡卻是甜蜜蜜的。

  儘管西門美人每次說起的時候,都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可真禪卻在心裡偷笑──刁蠻霸道的西門大小姐分明是放不下架子,才想出這法子來請自己登門作客。

  此刻,真禪便站在了兩排高大柏樹的盡頭,望著虛掩的石府門戶猶豫不決。

  天色漸漸變暗,他終於下定決心,舉步走向石府。石府外有桐柏雙怪設下的結界禁制,但已難不倒今日的真禪。他輕而易舉地破了禁制,推開石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府中。

  寂靜的石府裡不見人影,真禪的心不禁跳得厲害。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潛蹤匿跡往右側的石道里行去。當西門美人的閨房赫然映入眼簾的那一刻,真禪才發現自己將她的一言一語記得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牢固。

  閨房外侍立著兩個婢女,真禪不費吹灰之力將她們點昏過去。

  他舒展神息,探測了下屋裡的情景,輕輕推開房門。登時,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至,嗆得他差點打了個噴嚏。

  他急忙忍住,心頭不由一驚,飄身潛入了屋中。屋裡紅燭高燒,簾幕低垂,隱約看見西門美人躺在床榻上正自熟睡。

  真禪忐忑地走向床邊,掀起簾帳一角,就見西門美人的俏臉清瘦憔悴佈滿綠氣,肌膚上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幽綠色冰霜,已被天霜劫折磨得不成人形。

  真禪的心痛楚地悸動,慢慢吐了口郁氣,伸出手顫抖而遲疑地貼向她的面頰。

  觸手冰涼,真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西門美人一無所覺,兀自深陷昏迷。

  藉著燭光,真禪發現睡夢中的她嘴唇微微在動,發出極低的聲音,不知在說什麼。

  他禁不住俯身將耳朵湊近她的唇邊,斷斷續續聽到的卻是:「小淫僧……我恨你!」

  真禪的身軀立時如遭電擊,僵硬地抬起,臉色似喜似悲無限落寞。

  驀然他在床角坐下,眼裡閃過一道決意的電芒,右手探入被縟握住西門美人冰冷的皓腕,默運神息將懾仙玦的靈力流轉輸出,注入她的經脈。

  一炷香過後,西門美人的肌膚上升起淡淡青煙,綠霜開始逐漸融化。

  真禪的面孔赤紅,源源不絕地催出懾仙玦靈力,雙目須臾不離地凝視著西門美人。

  忽然她的睫毛微顫,一下睜開了眼睛,脫口叫道:「小淫僧!」

  真禪吃了驚,正欲措詞回應,孰料西門美人癡癡望向自己的目光裡卻流露出失落之色,幽幽嘆道:「我又在做夢了──」

  真禪心口一熱,低聲說道:「不是夢,是真的──我來看你了。」

  西門美人的眼睛一下子瞪到最大,呆呆瞧著真禪囁嚅道:「你、你會說話了?」旋即自嘲地淒然一笑道:「真是的,這是在夢裡,啞巴開口也不稀奇。」

  真禪內心苦楚,險些就想抱起西門美人,告訴她這不是夢,真的是自己來了!

  但轉念之間,他又頹然放棄,暗道:「她清醒後又能如何?我終究是要走的,何必再去毀滅她美好的夢境?」

  想到這裡,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是啊,是夢──很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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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6:06
第三章 絕路

  西門美人身上的寒霜漸漸化去,她的體內也徐徐地生出了暖意。

  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伸手另一隻手握住了真禪的胳膊。真禪的身軀輕輕一震,卻沒有掙脫。西門美人舒心地微笑道:「還是夢裡的你最乖,最聽話。」

  真禪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將她的嬌軀緊緊摟入懷中,滾燙的嘴唇深印在她的櫻桃小口上,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擁吻著夢境裡的她。

  西門美人的身子先是一僵,繼而不顧一切地熱烈回應,越發相信這是一個夢。

  許久之後真禪強壓與她合體交歡的熾烈魔意刺激,將嘴唇移向西門美人的耳邊,喘息著說道:「我在夢裡求你件事,你要答應!」

  西門美人滿面桃紅情難自己,嬌喘道:「一百件,一千件我都會答應你!」

  真禪一咬牙,低聲道:「如果有一天你恨透了我,對我絕望到極點,就殺了我。不要猶豫,不要手軟,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解脫。」

  說罷不理會西門美人駭異的眼神,將吳道祖設在自己身上的命門傳音入密給她。

  突然背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西門望夫婦見愛女的閨房屋門洞開,婢女倒地,便是有外敵入侵。兩人驚怒交集,高呼道:「美美!」

  真禪的心一震,知道該是離去的時候了。他戀戀不捨地吻過西門美人的櫻唇,低語道:「美美,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的話……」

  「砰!」西門望眼見一個黑衣男子摟住西門美人施以輕薄,不由火冒三丈,重重一拳擊在了真禪的烏龍神盾上。

  真禪的身子一抖,運功化去西門望開碑裂石的拳勁,放開西門美人的嬌軀,回轉過身抓住對方再次轟來的鐵拳,沙啞道:「是我!」

  不必他說,西門望也從烏龍神盾上認出真禪。可不認得還好,認出後他更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破口大罵道:「小啞巴,都是你害得美美!」掄拳欲打,卻被真禪的五指捏得紋絲不動,掙了幾次都無法脫出。

  真禪望著西門望憤怒的醜臉,心裡湧起一縷傷感,卻立即警醒道:「我這是怎麼了?」甩手將他推出數丈,漠然道:「西門府主,你殺不了我的。」側身掠過目瞪口呆的東門顰,身影似鬼魅般消失在門外的石道里。

  西門望怒吼拔斧,不意右手酸麻失去知覺,魔斧噹啷墜地濺得火星四散。

  正覺驚駭羞怒之際,忽聽西門美人呆呆問道:「爹爹,你也到我的夢裡來了?」

  西門望一愣,望著愛女癡癡的病容,胸中怒火全消,不由得頹然一聲嘆息道:「王八羔子,這是誰造的孽?」

  東門顰如夢初醒,問道:「師兄,要不要把那小啞巴追回來?」

  「追個屁!」西門望沮喪地低罵道:「這小啞巴怎會開口說話了?」扭頭望望空蕩蕩的石道,回思方才交手瞬間仍是心有餘悸。

  這時候真禪早已出了石府,御起烏龍神盾快逾飛電向東疾馳。他的嘴唇在出血,卻是被自己的牙齒在無意識中狠狠咬破。熱乎乎的血絲滲入舌尖,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皮囊包裹的行屍走肉。但是沒人知道,他已感覺不出這血絲的鹹濕味道。

  他夜以繼日地駕馭烏龍神盾急速飛行,當旭日東昇時已能遙遙望見汪洋大海。

  他的心情稍稍好受了點兒,也是覺得有些累了,便減緩了飛行的速度。

  中午過後前方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座荒涼海島,孤零零地坐落在碧波萬頃的海天之間。真禪收住烏龍神盾改以御風飛行,飄落在島上。

  他剛凝定身形,就聽一聲喜悅的歡呼道:「真禪!」跟著司徒筠火熱的嬌軀便從喬木林裡撲入到他的懷中。

  真禪輕擁司徒筠的纖腰,與她並肩往林中的一排小木屋行去。

  回到兩人的小窩裡,不理司徒筠嬌癡的盤問,真禪粗蠻地將她抱上床榻,瘋狂地翻雲覆雨直至兩人筋疲力盡。

  風雨過後,司徒筠望著滿是淤青痕印的如雪肌膚,久久沒有說話。

  她不是第一次承受真禪如此粗暴的鞭撻,卻知道每次他要這麼做時,心裡一定藏著難言的痛楚,所以才會藉著她的胴體盡情發洩。

  於是一次次她痛苦地懷疑起與真禪的婚姻,不知道這個每晚睡在自己枕邊的男子,究竟是真的愛她,還是僅僅把她當做洩慾的工具?

  然而每每午夜夢迴,望見真禪在盤坐運功時臉上不自禁露出的傷痛之色,司徒筠便又在憐惜中釋然。何況,如今他已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信任,她還能相信誰?

  她輕撫著真禪堅實發亮的胸膛,終於開口問道:「你去哪裡了?」

  真禪神情迷茫,思緒像是飄忽在極遠的地方,過了很久才回答道:「殺人!」

  司徒筠一驚,醒悟到了丈夫變得暴躁粗蠻的原因,問道:「是什麼人?」

  真禪閉起了眼睛,緩緩道:「楊恆──你該不會忘了他的名字。」

  司徒筠嬌軀劇顫,澀聲道:「是他?!」一下子,她積鬱在心中的所有的不滿都冰融雪消,胸口柔情激盪,深吻在他的胸膛上,低低道:「他死了麼?」

  真禪緊閉著眼,略嫌不耐煩地回答道:「他要是死了,我還能活著回來?」而後自知失言,翻身壓住司徒筠沉聲道:「但也只差一點兒,我就能殺了他。」

  司徒筠被真禪壓得透不過氣,輕喘道:「不要緊,下次你一定能成功。只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下次,還要有下次麼?」真禪心底一陣躁動,猛地封住司徒筠的櫻唇,開始了新一輪的搏殺,腦海裡卻依舊揮之不去楊恆右胸血肉模糊的情景。

  幾番巫山雲雨後,司徒筠力不能支沉沉睡去。真禪穿衣下床,悄然走出小木屋。他穿過喬木林的另一頭,沿著峽谷走了半頓飯的工夫,前面是座碧波蕩漾的水潭。

  真禪在潭邊停留了會兒,確定四周無人,飄身沉入水中。秋水微寒,他一直下潛到了潭底,而後走到一堆雜亂無章的褐色岩石當中。

  一團白光升騰,下一刻他已來到奇幻的秘境之中。那是一座巨大的古堡,門窗外白光洩入,看不到任何景物。底層的大廳裡空無一人,只佇立著一座橢圓形的祭壇往外散發著霧濛濛的微光。

  真禪駕輕就熟地走過大廳,沿著廳後的石梯登上二樓。在與祭壇相應的位置上,有一座汩汩沸騰的血池。就像城鎮裡常見的浴池,靠著池邊有一圈人靜靜地盤膝坐在血紅色的沸水裡,如同雕像般對真禪的到來不聞不問。

  真禪上到了三樓,站在過道盡頭一扇關閉的銅門外安靜地守候。

  很快銅門緩緩開啟,真禪邁步走入門後的密室裡。密室很大,到處都是世所罕見的珍稀藥材和各色鼎爐器具。一個衣著樸素的老者背對銅門,將手中銀針一根根扎入平躺在面前竹榻上的中年男子身上,語氣溫和地說道:「你回來了?」

  真禪的目光悄悄瞥過那個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回答道:「我失敗了。」

  老者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他要你這麼做是強人所難。你的傷都好了麼?」

  「好了,」真禪換作啞語道:「我想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老者沒有回頭,緩緩道:「你這次傷得不輕,足足花了一個月才完全恢復。不妨多休息些日子,也好陪陪筠兒。不過──」

  他的話鋒一轉,不經意地問道:「那多出的一天你去了哪裡?」

  真禪一凜,反問道:「你一直在跟蹤我,那又何必多問?」

  老者搖頭道:「那天在草甸中,我趁你昏睡查驗過傷勢,便先一步回島。至於半個月的療傷期限,是我根據你的傷勢度算出來。我想自己應該沒算錯吧?」

  真禪點點頭,毫無隱瞞地比劃道:「我去看望了西門美人。」

  老者苦笑聲道:「果然如此。我早該料到,你中了楊恆的金剛真經後,魔心大損功力消退,諸般雜念便不可抑制地泛起。換作受傷之前,你是絕不會想到前往桐柏山的,我說的對不對?」

  真禪心頭猛震,這才明白到自己連日來心神不寧,屢屢思及往事的根由竟還是出在了楊恆的金剛真經上。進一步地,他醒悟到了楊恆的良苦用心。

  老者見真禪不說話,便道:「要是讓吳島主獲悉此事,一定會動搖他對你的信心。」

  真禪亦恢復鎮定,冷漠地笑了笑用手語道:「我猜你不會告訴他。」

  老者道:「的確,我沒有必要告訴他。因為他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你已親身驗證了楊惟儼的死訊,這比殺死楊恆更重要──他始終懷疑,你是奉了楊惟儼的密令,假借楊北楚之死故意投到瓊崖山莊!」

  真禪臉上波瀾不驚,比劃道:「那他更應該知道,楊北楚是真的死了!」

  老者淡然一笑道:「否則,他又豈會信任你,將你引來這裡?」

  真禪道:「有一件事我疑惑很久,你可以不必回答──司徒奇哲是不是死了?」

  老者沉默片刻,徐徐道:「你這麼說也不完全對。真正的司徒奇哲早在幾十年前就已死了,而如今的司徒奇哲只不過是被吳島主將元神重新收回,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復活,就如同那日你和司徒筠離開鳳凰島時所見的那樣。」

  「謝謝,」真禪無動於衷地說道:「我想請你幫忙。上次你只是封印了我的味覺和嗅覺,這回我希望能將自己的聽力和痛感一併封印。」

  老者似乎沉吟了半晌才悠悠道:「你要考慮清楚。一旦這麼做了,不僅再也聽不到這世上的任何聲響,肌膚也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的觸覺。因為隨同你的痛感一起消失的,還有你剛剛還曾體驗過的快感。」

  真禪滿不在乎地一笑,沙啞道:「我考慮好了,只需留下我的一雙眼睛,就夠了。」

  說話時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楊恆的那句話語:「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別讓自己只數到三!」但事實上,他已數過三千,真的數過了三千。

  老者放下手中的銀針,沉靜說道:「既然這樣,你就到樓上去!」

  真禪微微欠身以示謝意,將手輕按在胸前,最後感受了一次懷中的枯草柔韌。

  ◇◇◇◇

  目送真禪上樓後,老者走出密室,逕自來到古堡的底層,舉步邁上祭壇。

  過了一小會兒,祭壇上霧光漸漸變亮,化作一道扁平的青色光柱。老者佇立在光柱前,瞑目低吟,聲音透過光柱傳向了千里之外的另一端。

  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光柱中浮現出一道窈窕嬌柔的倩影,雖然受到光霧晃動的影響看不甚清少女的容貌,但那空靈脫俗的仙氣卻已鋪面而來。

  然而這種影像並不可逆,換而言之對面的少女根本無法看到老者的真容。她所見到的,僅僅是一個浮現在青色光柱裡的漆黑人影,和如迷一樣的嗓音。

  「小夜,你出關已經六天了吧?」老者的語氣柔和,一如祖父般慈靄,緩緩道:「恭喜你參悟了『靈玄心境』的第七層境界。你的修煉進度遠遠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也許不久的將來,你會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修成靈玄九境的不世奇才。」

  光柱中的少女──小夜,同樣在注視著老者的身影,但如同從前一樣,她能看到的永遠只是條黑色的輪廓。不知為何,每次聽到老者慈祥關愛的話音,她都忍不住生出一睹其真容的強烈念頭。儘管她知道,老者不可能滿足自己的這點請求。

  「師尊,」她恭謹地問道:「這次我可以看見您的眼睛嗎?」

  老者微笑道:「我說過,只要你能修煉到靈玄第七境,就可以看到。」話音落處,小夜面前那道青色光柱裡亮起了老者的雙目,深邃而慈和,便如她從對方嗓音裡所感受的一樣,卻非埋藏在心底的那絲期冀。

  她的明眸不自覺地閃過一抹失落,垂落眼瞼道:「您的眼睛比我想像中的還亮。」

  老者仿似洞徹到小夜的心思,含笑道:「我答應過你,當修煉到靈玄第九境時,你就能見到端木神醫。相信這一天已經為時不遠。」

  小夜點點頭,說道:「我明白,就請師尊傳授靈玄第八境的心法要訣。」

  老者搖頭道:「不急,你先去辦一件事。等事情辦妥後,再來修煉第八境的心法。」

  小夜怔了怔,意識到三年多來,這還是師尊第一次交代自己外出辦事。

  老者說道:「此事頗有風險,但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另外,我會暗中派人保護。」

  「請師尊吩咐。」小夜詫異過後,心裡反有一絲欣喜。畢竟三年多了,她未曾離開過蓬萊島半步,也許這次能有機會見到父親和姐姐,還有……那個他。

  「你立即點齊蓬萊劍派所有高手,即日起程趕往樓蘭。」老者吩咐道:「如果不出所料,至尊堡近日必有大難。我要你襄助厲青原,化解這場災劫。」

  「是,師尊。」小夜垂手應道,心底不由泛起微微漣漪。

  厲青原的名字,她自不陌生,由此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楊恆。

  三年多了,他們還好麼?在這與世隔絕的海外仙島上,她惟一能做的事便是修煉再修煉,直至達成師尊期望中的目標。

  雖說已是蓬萊劍派的掌門人,可掛名這麼久,卻從未正兒八經的處理過一樁門中事務。所有的事情都由幾位長老分擔,而她就在這座密閉的大殿裡,對著祭壇上浮現的老者黑影,度過本該如花般絢爛的青春年華。

  幸好,還有小雪的陪伴。這頭偶然得自崑崙山中的玩伴,如今赫然長成為一條超逾一丈八尺通體銀光閃閃的威武冰龍。

  現在,它就蜷縮在她的腳邊,將身軀收縮到只有三尺長,呼呼地酣睡著。

  「帶上為師送你的神器,說不定它會幫你大忙。」老者的聲音再次傳來,「如果可能,我希望你邀請厲青原來蓬萊作客,相信他不會拒絕。」

  小夜一愣,不明所以地望向光柱中的黑影。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沒有透露出絲毫的相關信息。她略作遲疑,問道:「弟子該怎樣向他開口?」

  「這是你的事了,必要時不妨使些手段,哪怕把他綁來都成。」老者微笑道:「越快越好,帶他到這裡來見我。但事先不要告訴他,就當是給厲青原一個驚喜吧。」

  小夜困惑地望著老者,答應道:「我會盡力辦到。」

  「你會辦到的,我能預見。」老者似乎非常滿意小夜的表現,悠然道:「就像許多年前,我已預見到了你的存在,預見到了蓬萊劍派日後的種種變故。這一次,我預見到的便是你樓蘭之行的凱旋而歸。」

  「多謝師尊鼓勵。」小夜不會忘記,這老者對於蓬萊劍派而言,還有一個更加神秘尊崇的名號──「天語師」。她恭敬地應道:「弟子定當不負所托。」

  「去吧,」老者的上半部臉龐忽然從黑影裡亮起,慈和道:「我等你帶他回來──」

  正當小夜心頭劇震,想仔細看清楚師尊那半幅廬山真面時,光柱裡的黑影倏地隱沒,只剩下餘音在空曠的大殿裡久久迴蕩。小夜面對光柱怔怔出神良久,才抱起腳邊的小雪緩緩走下祭壇。身後的光霧漸漸黯淡,大殿裡又恢復到之前的幽暗中。

  她並未像往常那樣回到修煉專用的後殿,而是徑直向緊閉的殿門走去。

  她的胸中心潮澎湃,不斷回想著天語師的話語。她彷彿都聽懂了每一句,可細細一想,每一句話的背後都隱藏著深意,卻是自己無法理解的。

  樓蘭會有什麼樣的劫難,為什麼師尊要見厲青原?這些疑惑,老者都沒有點透,就像故意留下的謎題,要自己到了樓蘭才能一一解開。

  不覺她已走到殿門後,伸手握住了冰涼的門閂,但不知在這門外,迎接自己的會是怎樣的風景?微一停頓後,她抬手撤下門閂,打開了緊閉了三年之久的殿門。一簾清冷玉華洩入殿內,門外樹影重重樓閣靜立,正是深夜。

  小夜深深吸了一口拂面而來的清涼海風,目光已穿越暗綠色的夜幕,跨過茫茫大海,投向萬里之外的遠方。那裡有她的親人,有她的牽掛,還有樓蘭至尊堡……

  ◇◇◇◇

  樓蘭,至尊堡。一輪發紅的血月悄然升上中天,從淡渺的綠霧後灑下清冷玉華。

  樓蘭劍派的長老權抗鼎繞過還閃著油燈光亮的心寂佛堂,來到後院外的一座小土堆前。土堆上多了一個墳頭,厲問鼎的衣冠冢便坐落於此。

  當然,非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會選在深更半夜裡前來,畢竟這不是拜祭的好時候。

  但權抗鼎此刻卻有非來不可的苦衷。因為他來見一個人,一個守在衣冠冢前幾近兩個月的青年人──現今的樓蘭劍派掌門人,厲青原。

  他站在土堆下,目光微抬便看到了如石像般跪坐在厲問鼎墓碑前的厲青原。

  望著厲青原挺直的跪姿,權扛鼎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兩個月快了,厲青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跪在墳前,進入冥思之境從未甦醒過。

  起初大夥兒只當他是心傷過度,很快就能恢復過來。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眾人期待的「恢復」始終沒有到來。厲青原就似和膝蓋下的那片黃土較上了勁兒,不管颳風下雨雷鳴電閃,都不會挪動一下身子,甚至連眼睛都未曾眨動一下。

  於是樓蘭劍派所有的擔子都壓在了權抗鼎的肩膀上。自從林拒鼎離奇慘死後,他赫然已成至尊堡的二號人物。眼見厲青原高高掛起,整日對著厲問鼎的衣冠冢發怔入神,直教人擔心不已。他又是苦惱又是無奈,只能焦頭爛額地奔前忙後。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無量天照霍然而至。至尊堡兩個月裡接連遭受數度劫難,大批的弟子不幸傷亡,原本的樓蘭九鼎在厲問鼎、林拒鼎和費拔鼎相繼謝世後,又倒下了褚扛鼎、周鑄鼎,只餘下自己和另外三位長老苦苦支撐危局。

  倘若單是這些,權抗鼎也就任勞任怨地替厲青原擔待了。可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封來自天山神會宗的書函,徹底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那是一封神會宗宗主殷長空親筆落款的戰書,在權抗鼎的桌案上已擱了三天。

  這三天裡他沒有一刻感覺好過,與另外三位長老密商數次,除了加緊佈防邀約人手外,當務之急自是請出厲青原主持大局。

  所以三天裡他不知跑過了多少次心寂佛堂後的這座小土堆,而今夜已再不能等。

  他一咬牙走上小土堆,來到厲青原的身後,躬身道:「少掌門──」

  沒有出乎意料之外,厲青原毫無反應。於是權抗鼎提高了音量,再次喚道:「少掌門──」然後一次又一次,直至他運足丹田之氣,將聲音送入厲青原的耳朵裡,這位樓蘭劍派的少掌門依舊是穩坐釣魚台。

  權抗鼎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的焦灼和憤怒,伸手拍向厲青原的肩膀道:「少──」

  不料指尖剛剛碰觸到厲青原肩頭的衣衫,頓感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從他體內迸發而出,將權抗鼎偌大的身軀凌空拋起,翻落到小土堆下。

  權抗鼎穩住身形,呆呆地望著恍若不覺的厲青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身後傳來厲夫人的嗓音道:「權三哥,青原此刻是喚不醒的。」

  「嫂夫人──」權抗鼎回頭施禮,苦笑道:「明天殷長空就要登門挑戰了。」

  厲夫人神情寧靜,注視著愛子的背影,幽幽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權抗鼎欲言又止,愣了老半天后猛一跺腳,大步流星的離去。

  厲夫人兀自凝望厲青原的背影怔怔不語,仿似並未察覺權抗鼎已然走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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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6:38
第四章 槍神

  日上三竿,熾烈的陽光蒸得小土堆直冒熱氣。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乾裂的土地在飢渴中喘息,可連吹過的風都是滾燙的。

  雖然樓蘭地處西域,往年三五個月沒有一滴雨也屬正常。可自從無量天照蒞臨後,卻連這乾旱也變得反常。入秋後太陽越發毒辣,天空中漂浮的雲彩非但沒能遮擋陽光的直射,反而像一面面翠綠色的銅鏡,烤得地上直髮焦。

  莊稼已經絕收,牲口的飲水也成了問題。可人們除了仰頭痛罵賊老天外,惟一能做的卻還是燒香求神,指望龍王爺能降下一場及時雨。

  或許是蒼生的求告終於感動了上蒼,廣闊無垠的天幕上忽然湧動出一團團墨綠色的濃雲,剎那遮蔽了惱人的烈日。接著,從沙漠那邊吹來的狂風捲裹著濃烈的沙土吞沒了廣袤的戈壁與綠洲,天色瞬間變得昏暗無光,白晝如夜。

  對於所有這些天氣的變化厲青原渾然不覺,兀自忘我地沉浸在道虛篇的神妙天地裡,如醉如癡地汲取著點點滴滴的明悟,再將它們化作哺育道心成長的能量。

  他已在厲問鼎的衣冠冢前整整靜修了六十七天,沒有起過一次身,更沒有與人說過一句話。但這並不代表他未曾感覺到權抗鼎的到來與離去,更不代表他忽略了厲夫人已在小土堆下默默陪了自己一宿。

  然而此刻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中斷他向天道巔峰發起的衝擊。他就像一艘鼓足雲帆的扁舟,乘風破浪徜徉在不可思議的天道浩海之上。那風推動著、引領著,使他不能停也不想停,惟有不斷地向前、再向前,直至彼岸。

  無疑這風的力量來源於父親的猝死,更是來源於他和吳道祖之間電光石火的一戰。三十餘年的自負與驕傲,都在吳道祖的左手一擋與右手一抓中粉碎,卻也令他清醒地意識到──要想擊敗吳道祖替父報仇,就必須站上天道的峰頂!

  「嘩──」大雨傾盆灑落,將厲青原孤傲的身影籠罩在一團濛濛水霧裡。

  晶瑩的綠色雨點劈劈啪啪地滴落,漸漸滲入了他的青衫裡。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滲入了他古銅色的肌膚中。

  不止是雨點,還有吹來的風,揚起的沙……幾乎所有碰觸到他身子的物事,無論有形的無形,都匪夷所思地被吸納進了厲青原的體內。

  這些驚人的變化自然無法逃過厲夫人的眼睛。她驚異地發現,厲青原的肌膚慢慢起了變異,先是有一層淡淡的青光從體內散發出來脈脈流動,而後凝結成一縷縷濃密的絲光,如同春蠶作繭,將他的身軀逐漸包裹了起來。

  她的修為雖然遠談不上頂尖,但拜吳道祖為師在先,嫁厲問鼎為妻在後,數十年來耳聞目染,無一不是正魔兩道的頂尖絕學,見聞之廣博恕不遜色於當世大家。

  很快她便醒悟到,兒子正在進行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任何一點驚擾,都會令他功虧一簣甚而走火入魔。但這個過程需要多長的時間,厲夫人心裡卻沒有底。

  正在這時,樓蘭九鼎之一的趙封鼎匆匆而來,低聲道:「夫人,神會宗的人已到至尊堡外,權三哥正率人出迎,特命我前來探視少掌門。」

  厲夫人的心一緊,卻絲毫沒有表露在臉上,不置可否道:「我知道了。」

  趙封鼎看了眼小土堆上的厲青原,問道:「少掌門何時能夠甦醒?」

  「他一直都醒著,」厲夫人淡淡道:「只是絕不能被打擾。」

  趙封鼎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殷長空兵臨城下,指名道姓要約戰少掌門,大夥兒還等他出面主持大局。何況神會宗來意不善,稍後定有場惡戰,青原他……」

  厲夫人搖搖頭,不讓趙封鼎繼續往下說,沉聲道:「你不必說了,就煩勞權三哥設法拖住殷長空。只要能撐到青原破關而出,神會宗便不足畏。」

  趙封鼎傻了眼,很想再問厲夫人:需要大夥兒撐到幾時?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面色凝重道:「夫人,您是知道的:厲大哥不幸仙逝,樓蘭又遭無量天劫,如今少掌門又是這般情形,大夥兒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我也不敢保證能頂過神會宗的這一劫。只是師門恩重如山,今時今日趙某惟有以死相報!」說罷向厲夫人抱拳一禮,冒著狂風豪雨往外堡走去。

  厲夫人望著趙封鼎頗顯悲涼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心頭五味雜陳。

  從嫁入至尊堡的那一天起,她的內心深處始終沒有把這裡當做自己真正的家。

  她的魂,她的心都留在了過去,留在了鳳凰島。樓蘭劍派如日中天也好,衰敗隕落也罷,本是與她毫不相干。

  但隨著厲問鼎的去世和厲青原的繼位,她的心態也在潛意識裡發生了改變。

  如今的樓蘭劍派,是兒子的。任何人想毀滅它,奪走它,便是死也要抗爭。

  她聽得出權抗鼎、趙封鼎等人言語中的心灰意冷以及對兒子的不滿。但她無法苛責這些位樓蘭劍派的元老人物,畢竟兒子將來還要依靠他們撐起至尊堡的基業。

  當然所有這些的前提是:樓蘭劍派必須巋然不倒,熬過這段最為艱難的日子。

  驀地她有所決斷,揚聲喚道:「趙五哥,請你等一等!」

  趙封鼎身形一頓,回過頭來問道:「不知嫂夫人還有何吩咐?」

  厲夫人凝望著已被蠶絲般的青色光縷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的兒子,緩緩道:「你留在這裡,加強周圍防範,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青原。」

  趙封鼎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不甘道:「可殷長空那裡──」

  「我去會會殷長空。」厲夫人打斷他的話道:「五哥,青原就拜託給你了。」

  「夫人?」趙封鼎愕然看著厲夫人,無法相信纖弱如她怎能擋得住來勢洶洶的殷長空?慨然道:「還是你守著少掌門,小弟拚死也不會讓殷長空踏進至尊堡半步!」

  「你留下!」厲夫人邁步走向趙封鼎,神情堅毅而令人無法抗拒,「我去,是代問鼎代青原出戰,如此才不會冷了大夥兒的心。」

  趙封鼎怔怔目送厲夫人遠去,半晌後才醒過神來,急忙調派弟子封鎖周邊。

  這頭剛剛忙定,趙封鼎便聽心寂佛堂東北方向傳來一聲慘叫。他心頭一凜道:「是清平?」跟著警訊響起,在滂沱大雨中聽來異常刺耳。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煙霧般的黃色身影穿過心寂佛堂外的密林,以肉眼幾乎難以鎖定的速度直撲小土堆上的厲青原。

  趙封鼎掣動七節鎖喉槍騰身而起,槍尖抖出數朵真假難辨的炫目光花,挑向黃影的咽喉。那黃影被迫剎住去勢,左手五指戟張抓向槍柄。趙封鼎振腕呼喝,七節鎖喉槍由剛化柔橫掃黃影的腰際。

  「呼──」黃影驀地從腰部斷開,化作上下兩截避過七節鎖喉槍,左爪直插趙封鼎面門。趙封鼎招式用老,本能地身軀後仰拍出左掌。

  「哧──」黃影的左爪驟然下沉,劃開趙封鼎的胸襟,再往右閃讓過掌風,兩截分開的魅影重新合於一處。

  這時守備在心寂佛堂四周的十餘名樓蘭劍派弟子聞訊趕來,各持魔兵攻向黃影。

  耳聽慘叫怒吼之聲不絕於耳,只在趙封鼎低頭打量胸口抓痕的工夫,便有三名弟子倒下。他驚怒交集,喝令道:「閃到一旁,讓我來!」抖動槍花擰身再上。

  「竟是苗疆魅怪!」直到這會兒他方始看清楚黃影的臉面,卻是個從未見過陌生老者,不由納悶道:「樓蘭和苗疆一北一南從無瓜葛,這老魅怎會突然來襲?莫非,他是受了殷長空的指使前來刺殺少掌門?」高聲喝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黃影喈喈獰笑道:「老夫南天君!」右手撥開七節鎖喉槍,與趙封鼎斗作一團。

  轉眼間一人一魅交手十餘個照面,突聽小土堆上傳來嗶啵嗶啵的爆響。

  趙封鼎以為又生變故,趕忙用眼角餘光望去。只見厲青原身外包裹的青色光縷不斷往外膨脹開裂,冒出滾滾濃煙卻是匯成一束筆直向上。

  就在他微一走神的當口,南天君的身影遽然化為一道黃煙欺至近前。

  趙封鼎大吃一驚,急運左掌拍出。但覺眼前黃影一晃,一股冰涼的霧氣已貼了上來,如旋風般繞著他的身子「嗚嗚」飛轉,所過之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儘是被南天君十指撕裂開的血口。

  趙封鼎怒聲大吼,七節鎖喉槍往胸前回掃。南天君哈哈一笑揚身而起,「砰」地悶響槍桿擊中趙封鼎的胸口,打得他口吐鮮血往後軟倒。

  一旁的樓蘭眾弟子悲憤交加,玩命般衝向南天君。南天君手起爪落連殺兩人,破開一條血路直奔小土堆。趙封鼎大驚失色,撫胸叫道:「截住他!」

  南天君縱聲笑道:「別擔心,老夫不過是想請厲掌門作客幾日──」說著話凌空掠上小土堆,探出左爪從裂開的青色光縷間穿過,抓向厲青原道:「跟我走吧!」

  話音未落,他的臉上猛然現出驚駭之色,一條左臂劇烈顫動「哧哧」冒起黃煙,彷彿遇到了某種極為可怖的事情,嘶聲叫道:「你──」

  「轟──」蠶繭般的青色光團應聲爆碎,從裡迸射出不可逼視的寒光,竟將南天君從頭到腳完全封凍。那寒氣卷挾著青色的強光往四周擴散,波及到十數丈外的趙封鼎等人。眾人頓感全身如墜冰窖,手腳一霎裡凍僵麻木,紛紛往外拋飛。

  不知過了多久,光瀾徐徐褪淡,可怕的寒氣亦隨風飄散。眾人逐漸恢復過來,驚訝地發現厲青原修長的身影正佇立在墳冢前,雙目中的青色神光由強轉柔,最後隱沒在漆黑的眼眸裡。

  「喀喇喇──」冰雕似的南天君渾身迸裂,碎成一塊塊的青色寒冰,散落一地。

  「要是能再多給我兩個時辰……」厲青原望了眼南天君殘碎的肢體,搖了搖頭收起內心的一絲遺憾,走下小土堆來到趙封鼎的身前。

  趙封鼎的胸骨已被自己的七節鎖喉槍打折,身上橫一道豎一道全是觸目驚心的血口,倒在心腹弟子的懷裡奄奄一息道:「青原──」

  「趙叔,別說話。」厲青原俯身將左掌輕按在趙封鼎的胸口,指尖青光熠熠注入他的體內。趙封鼎頓感一股甘泉般溫潤的清流在體內蕩漾開來,斷裂的胸骨自動復位,傷痛大為緩解,不由精神一振道:「快,夫人已出堡迎戰殷長空!」

  「我知道。」厲青原神情泰然自若,直等到真氣在趙封鼎體內運轉了一週天后,他才撤回左掌道:「趙叔,你先回府休息。」

  趙封鼎察覺到厲青原傳入自己體內的真氣雄渾醇厚竟不亞於其父厲問鼎,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喘息道:「沒想到殷長空如此卑鄙。青原,這次定不可放過他!」

  「我知道。」厲青原的回答還是這三個字,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就像三月裡的雨帶著絲春寒料峭的涼意。

  ◇◇◇◇

  雨勢愈來愈大,四周的景物模糊而朦朧,綠濛濛的水汽瀰漫在山野間。

  殷長空背負「倉央古劍」佇立在至尊堡前,對面站著的是厲夫人。很明顯,對方並不打算請自己進堡敘話,更不可能備下茶點款待這群來自天山的不速之客。

  殷長空本也不指望會被樓蘭劍派的門人敲鑼打鼓迎入至尊堡,畢竟戰書已在四天前發出。但在堡外站了這麼久,卻遲遲不見樓蘭劍派新任掌門人厲青原的蹤影,仍不免令他生出一縷備受怠慢的羞惱。

  多少年來樓蘭劍派就似一頭酣睡在神會宗身側的餓虎,使得殷長空沒有一刻敢稍加懈怠。隨著厲問鼎的暴亡,紮在背脊上多年的疾刺終於被拔除,往後的西域無疑將是神會宗一枝獨大。

  即使沒有蝶幽兒的密令,殷長空也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心裡面多多少少會有點兒不舒服地想到:自己是否又成了這小妖女的棋子?

  但他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假如沒有蝶青炎和蝶幽兒,自己很可能什麼都不是。並且內心深處隱藏了八十多年的,對那個人的恐懼,也令他別無選擇地倒向蝶幽兒。

  所以,於公於私他都必須活捉厲青原,平滅樓蘭劍派!

  望著眼前的中年美婦,殷長空的耐心比剛才對著權抗鼎的時候要好些──柔弱的模樣,謙和的話語,還有眉宇間隱藏的未亡人的哀怨,都使他無法將敵意與殺機宣洩在這樣一個小女子身上。

  所以他依舊耐著性子道:「厲夫人,倘若令郎再不露面,老夫只好登門相請了!」

  厲夫人幽幽一聲嘆息道:「殷掌門,您是仙林翹楚正道泰斗,素來德高望重舉世共欽,卻為何要和我們孤兒寡母過不去?若是先夫在世時有什麼得罪貴宗的地方,妾身便代他向殷掌門謝罪了──」說著盈盈躬身一禮。

  殷長空措手不及,乾咳聲道:「夫人言重了。對厲掌門的慘死,老夫也深感遺憾。奈何自古以來正道魔門勢不兩立,大義之下亦由不得老夫徇私。」

  厲夫人面色慼然,說道:「莫非殷掌門果真要將我們母子趕淨殺絕方肯罷休?」

  殷長空望著厲夫人幽怨淒婉的清秀玉容,無端地胸口發酸,差點脫口道:「我豈會殺你們?」話到嘴邊陡地心頭劇震,醒悟道:「不好,她竟是在用媚功蠱惑老夫的神智。我一念之仁卻險些著了道兒!」不由又驚又惱,急忙抱元守一澄清靈台,這才破了厲夫人的詭異媚功,面色一沉道:「夫人,莫要逼我對你動手!」

  厲夫人見殷長空目爆精光,情知自己暗施的惑神媚功已被他破解,心頭微凜道:「既然如此,賤妾便代犬子青原,向殷掌門討教一二!」

  身後的權抗鼎聞言吃了一驚,心中的怨氣頓時消散,叫道:「夫人,不可!」

  厲夫人恍若未聞,掣出一條青色緞帶圈饒在手道:「殷掌門,請賜教!」

  殷長空始料不及,心下大犯躊躇。他倒不會怕了厲夫人,只是對方終究是一介女流,以自己顯赫尊崇的身份委實勝之不武。但如果避而不戰,更會惹人譏嘲。

  他略作沉吟後,緩緩點頭道:「也罷,老夫便以一雙肉掌領教高明。」

  正在這時至尊堡上如春雷綻動,傳來一記清嘯道:「殷長空!」

  殷長空心神震撼,不由自主仰臉向嘯聲響起的方向凝目望去。但見至尊堡的黑石城牆上,厲青原手握青冥魔槍傲然屹立,風暴雨狂衣袂翻飛,猶如天神下凡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那雙冷邃明亮的眼睛神光暗蘊直透自己的心底。

  沒等他反應過來,厲青原騰身而起如青龍出淵矯矯橫空,雙臂一振青冥魔槍寒聲喝道:「看槍!」槍鋒青芒暴漲一往無前,破開漫天飄揚的雨幕直射殷長空胸膛。

  殷長空一時為厲青原強大無匹的氣勢所奪,下意識地退步拔劍,向上封架。

  狂風、大雨、嘯音,以及樓蘭劍派數百弟子興奮欣喜的歡呼喝彩,匯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龐大氣勢,盡皆凝鑄在一尺七分的槍鋒之上,化作石破天驚的雷霆一擊,與殷長空的倉央古劍狹路相逢,激撞出奪目光花。

  「鏗!」殷長空竟卸不去青冥魔槍上湧來的磅礴氣勁,仙劍下垂,步履踉蹌往後退閃,驚駭莫名道:「這小子怎會變得如此強悍?」

  厲青原借倉央古劍回彈之力揚起青冥魔槍,居高臨下又是一記勢大力沉的劈擊。

  殷長空避讓不得,只能施展出本門絕技「天演八訣」,倉央古劍算準青冥魔槍的來勢向槍尖上挑去,試圖以輕靈圓轉之力化解去厲青原的凌厲劈擊。

  「鏗!」又是一記金石激響,青冥魔槍毫無花巧敲擊在倉央古劍之上。

  殷長空正欲使用暗勁將槍鋒推偏,孰知對方的魔槍黏住劍刃驟然急旋。自己催出的暗勁非但沒能推開槍鋒,反而被一股從青冥魔槍中湧來的潛力帶動起來,猶如漩渦般飛轉不已,加速催動倉央古劍跟著槍勢飛快轉動。

  就見一青一黃兩道華光在空中交織飛舞,畫出一道道渾圓光輪,晃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殷長空幾次想脫開青冥魔槍,卻均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到後來倉央古劍近乎失控,身不由己地隨著魔槍飛旋,直欲脫手飛出。

  「靈轉魔訣!」殷長空失聲叫道,被真氣催青的臉龐上冷汗涔涔滲出。

  但他不愧是正道泰斗級人物,當即全力側身拍出左掌,轉守為攻以解危局。

  厲青原全然不理會殷長空拍來的左掌,青冥魔槍驟地一收一撥。殷長空的倉央古劍收勢不住,兀自在急轉不休,卻被青冥魔槍順勢側擊在劍刃上,「叮」地脆響撒手飛出,直衝上大雨滂沱的幽暗雲空。

  「砰!」殷長空的左掌擊中厲青原小腹,感覺卻像打在了一團鼓脹的氣囊上。這才發現對方的左袖不偏不倚垂蕩在身前,將自己裂雲崩石的掌力化去大半。

  厲青原悶哼退身,青冥魔槍往前遞送,鋒芒直迫殷長空咽喉。

  殷長空不及攝取倉央古劍,急運苦修了百餘年的精純功力,抬掌拍擊。

  「啪!」掌力擊打在槍桿上竟是一空,厲青原的雙手趁勢甩槍。青冥魔槍遽然翻轉,槍尾砸向殷長空頭頂。

  殷長空右掌拍空反將自己震得氣血翻騰,忙起左手抓向砸落的槍尾。

  好似投懷送抱般,槍尾被殷長空的左手一抓一個准。然而他的靈台感應到的卻是不祥的警兆,耳聽厲青原一聲低喝道:「看槍!」右手反擰卸下槍尖,合身撞向殷長空的懷裡。「噗!」在殷長空右掌回防的同時,冰寒的槍尖刺入他的小腹,從後腰透出。厲青原拔出槍尖,左手握住甩出的槍桿,一抖一拔從殷長空的手掌裡抽出,身形如一卷青雲飄退數丈,唇角的一絲淤血緩緩溢出。

  殷長空神色發木,身子挺立在暴風雨裡,對身後同門的悲呼驚叫置若罔聞。

  他低眼看著洞開的小腹,喉結滾動了兩下,嘶啞道:「你用的是什麼槍法?」

  厲青原將槍尖裝回,矗槍注視殷長空淡淡道:「槍法無名。」

  道隱無名,故槍法無名。這道理他已懂得,可惜倒在青冥魔槍下的不是吳道祖。

  殷長空滿是不甘地笑了笑,微弱的聲音道:「我錯了,你比厲問鼎還強──」身子緩緩軟倒進趕至的任長峽懷中。「嗡」地一聲,倉央古劍終於墜落,斜插進泥濘的地裡劍鋒兀自不住地顫動。

  四周人聲寂滅,連樓蘭劍派的弟子都忘記了為這場不可思議的勝利歡呼雀躍,齊齊傻愣愣地望著場中的厲青原,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許久,神會宗的弟子終於回過神來,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悲憤怒吼,紛紛掣動仙劍湧上前來。那邊權抗鼎見狀,亦率領門下弟子亮出魔刃迎上前去。

  厲青原漠然屹立在湍流中心,看著雙目發紅蜂擁而來的神會宗弟子,緩緩道:「你本不必死,卻不該派遣苗疆魅怪來刺殺我。」

  「苗疆魅怪?」殷長空愣了愣,黯滅的眼眸中亮起了迴光返照的神采,諱莫如深地一笑道:「長峽,我們回天山去……」

  任長峽愕然道:「師兄?」卻不明白殷長空已從厲青原的話語中,有所醒悟。

  他勉力維續著最後一口真元,低聲道:「不要做無謂犧牲,回山!」

  任長峽雖然大惑不解,但無法違抗殷長空臨終前的命令,強壓憤怒頷首道:「是!」

  殷長空心頭一鬆,吃力地睜大眼睛仰望瓢潑灑落的雨珠,慢慢嚥下最後一口氣。

  「師兄!」任長峽悲痛欲絕,緊抱著殷長空的屍首大聲呼叫。殷長空毫無反應,只是嘴角還凝固著那抹奇異的笑容。

  厲青原左臂一擺,攔阻住權抗鼎等人,輕聲道:「讓他們走。」

  於是,在一眾樓蘭弟子虎視眈眈的目送下,任長峽收斂起殷長空的遺體,率領遠道而來的神會宗門人默默離去,逐漸消失在淒迷的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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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7:06
第五章 妖魅

  接連幾天至尊堡上下都是喜氣洋洋。儘管大雨斷斷續續,但絲毫不能沖淡眾人心中的喜悅。從厲青原擊殺神會宗宗主殷長空的震撼一幕裡,大夥兒又看到了樓蘭劍派中興的希望。對他數月以來坐守衣冠冢不問世事的牢騷也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更不去擔心神會宗隨之而來的復仇。

  但厲青原的臉上卻絲毫未見得意與張揚,甚至比往日表現得更為低調寡言。

  雖然已經出關,並且受到了數百弟子乃至樓蘭劍派長老耆宿們心悅誠服的敬仰與推崇,他還是習慣於獨自坐在從前的書齋裡,看看書寫寫字,將門中事務完全交託給權抗鼎等人掌管。

  他不知道這些日子裡「槍神」的美譽已不脛而走;正如傳頌這美譽的人不知道,其實他的內心深處並不願做這個樓蘭劍派的掌門人。

  現在,他最想幹的也是始終在迴避的一件事,便是前往黃山始信峰探望石頌霜。

  但屢屢地猶豫,又換來縷縷的抑鬱。他隱約預感到,此刻的石頌霜未必還在黃山,也許她正和楊恆比翼雙飛,又或攜手去了東崑崙。

  每每觸及於此,他的心就會愈發地落寞空虛,只能用痛楚的思念來填補三年間記憶的空白。父親走了,母親又歸隱心寂佛堂,當權抗鼎等人用敬畏交加的目光看著他時,厲青原心底卻升起更濃烈的孤獨感。

  他的自尊與驕傲,不允許自己像個沒奶吃的孩子般,委屈不服地去質問石頌霜。但他卻不能阻止日益強烈的寂寞與思念。

  每到這時候,他都會將門關起,從書架上取出那幅五年前即已完成的畫,將捲軸平鋪在桌案上,對著畫中人默默出神。

  ──不是因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為想你才寂寞。

  忽然他抬起頭,看到樓蘭九鼎之一的應抱鼎疾步走進小院裡,神色頗是凝重。

  厲青原收起捲軸,就聽應抱鼎在門外喚道:「掌門!」

  厲青原撤下門閂,將應抱鼎迎入書齋,問道:「九叔,出了什麼事?」

  應抱鼎嘆了口氣道:「的確出事了。有人在至尊堡外發現了本門兩名弟子巡夜的屍首,現已運回堡中。都是一擊斃命,被人吸乾了體內精血。」

  厲青原的目光閃了閃,將捲軸放回書架上,沉靜道:「等我看過了再說。」

  兩人來到九州殿內,兩名遇害弟子的屍首被安放在擔架上,並排陳列在大殿中央。

  權抗鼎等樓蘭劍派宿老俱都聞訊趕至,連還在療傷的趙封鼎等人亦被軟轎抬來。

  厲青原鎮定自若地走到兩具屍首前俯下身子,只見這兩名弟子的咽喉處都有被類似犬牙噬咬的血痕,乾癟的身體經過一夜雨水的淋濕浸泡腫脹起來,面目表情痛苦而驚恐。在他們的衣衫上,各有血水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卻已被雨水沖刷得模糊褪淡,難以辨認。

  「是『血債血償,滿門盡絕──』」權抗鼎的語音隱含怒意,在厲青原身旁低聲道:「應該是衝著前幾日的事來的。」

  厲青原搖搖頭道:「神會宗自詡名門正派,門下弟子都不會吸人精血的邪功。」

  趙封鼎目光一閃道:「莫非是苗疆南天君的同黨來替他復仇?」

  「還記得我對殷長空說出南天君的事後,他臉上流露出的奇怪表情麼?」厲青原徐徐道:「我懷疑他事先未必知情。」

  權抗鼎凜然道:「如果南天君並非受了殷長空的指使,他又為何要行刺於你?」

  厲青原正欲回答,卻似忽然留意到了什麼,劍眉微微一蹙道:「給我把匕首。」

  權抗鼎不明所以,將自己珍藏多年的魔兵利器「宰路刃」遞給了厲青原。

  厲青原接過一尺三分長通體碧綠的宰路刃,低聲道:「都退開到三丈外。」左腿跪地,手握短刀慢慢劃開其中一具屍首的胸膛。

  正當眾人驚詫莫名之際,猛聽「嗚」地一聲,從那屍首被剖開的胸口中冒出一大團綠汪汪的物事,迅速向四周散開。

  厲青原早有防備,左掌吐出一蓬青!如天羅地網般將這團綠汪汪的物事罩住。

  「苗疆綠影蠱!」趙封鼎驚聲叫道。也難怪他如此吃驚,這綠影蠱體積微小毒性霸烈,尋常人被盯上一口若無解藥不出三個時辰便會全身潰爛一命嗚呼。

  如眼前這一大團的綠影蠱,數量只怕不下兩三千之眾。若是它們晚上從屍體鑽出來四處肆虐,不到明早樓蘭至尊堡即已成為一座死城!

  說話間厲青原已運陽剛真氣將數千隻綠影蠱煉化成煙,大殿裡頓時瀰漫開刺鼻的腥臭。他照方抓藥,又將隱藏在另一具屍首裡的綠影蠱處理了,這才輕吐一口氣站起身來說道:「將屍首火化,即刻掩埋。」

  權抗鼎心有餘悸道:「好歹毒的手段。天妃一死,苗疆魑魅魍魎便無法無天了!」

  厲青原將宰路刃還給權抗鼎,淡淡道:「所有巡山弟子撤回內堡,嚴防各處水源。」

  權抗鼎恨恨道:「血債血償,滿門盡絕──嘿嘿,我倒要看看是誰滅誰的門!」

  ◇◇◇◇

  入夜後雨勢稍緩,至尊堡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所有崗哨的人手都比平日多出一倍。人人同仇敵愾,靜候苗疆魑魅魍魎來襲。

  此刻惟有心寂佛堂中依舊是寧靜祥和,照例傳來清脆悅耳的聲聲木魚。

  厲青原收起油布雨傘走入佛堂,躬身向跪坐在蒲團上的厲夫人請安道:「娘親!」

  厲夫人放下木魚槌,說道:「青原,你也是來勸我搬回山河樓的?」

  厲青原道:「相比這裡,山河樓要安全許多。萬一有強敵來犯,我也能及時照應。」

  厲夫人不以為意道:「不必了,我就在這兒陪伴你爹爹。」

  厲青原道:「我已在爹爹的衣冠冢周圍布下法陣,娘親盡可放心。」

  厲夫人避而不答,幽幽道:「青原,你雖然嘴裡從未說過,但心中卻唸唸不忘要殺死吳道祖為問鼎報仇雪恨,是麼?」

  厲青原許久地沉默不語,就聽厲夫人道:「父仇不報,枉為人子──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不過你必須答應我,在為娘有生之年絕不向吳道祖尋仇。」

  厲青原不自禁地捏緊傘柄,沉聲問道:「為什麼?」

  厲夫人背對兒子,極力用平淡的口氣回答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只會白送性命。」

  厲青原敏銳察覺到母親有什麼事瞞著自己,追問道:「為什麼是在你有生之年?」

  厲夫人淒然一笑,卻不虞會被厲青原看見,緩緩道:「到那時你自會明白。」

  厲青原的心頭像是被壓了一塊沉重的鉛石,低低道:「因為他曾經是你的師傅?」

  「他不止是我的師傅,更是你的父親,兒子!」厲夫人心中痛苦地吶喊,卻驟地語音轉冷道:「青原,莫非你信不過娘親?」

  厲青原又是半晌沒有開口,左手慢慢鬆開傘柄,回答道:「娘親,你可知我的心願?我要你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見吳道祖授首償命,以慰爹爹在天之靈!」

  厲夫人的心劇烈震顫,不敢讓兒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直感無比的虛弱與無助,幽幽道:「孩子,別幹傻事。娘親只有你了……」

  兩人陷入靜默之中,只聽見外面沙沙的雨聲,誰也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

  突然尖銳的警訊劃破了雨夜,從至尊堡十餘處地方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砰!」虛掩的房門被一團黑乎乎的物事撞開,淒厲的風雨隨即席捲進佛堂。

  那物事落在地上分成兩爿,竟是一具被人活生生從中間撕裂開的樓蘭弟子屍體。

  厲青原望了眼慘不忍睹的屍首,沒有回頭。他的眸中掠過一縷冰冷的殺意,對正從門外闊步闖入的巨漢淡然說道:「滾出去,我不想再佛堂裡殺人。」

  那巨漢身高接近兩丈,面貌兇殘膀闊腰圓,渾身長滿黑毛,乍一看活像是從深山老林裡跑出來的野熊。他左手握著一柄鮮血淋漓的魔錐,獰笑道:「放屁!」邁開大步,舉起魔錐扎向厲青原背心。

  厲青原擰腰側身,用油布傘在魔錐上一壓一推。巨漢立足不住,蹬蹬蹬往後倒退。

  厲青原撐開傘面撞向巨漢。巨漢自恃神力過人,卻被厲青原震退數步,不由惱羞成怒,爆吼揮拳轟打在傘面上。

  「砰!」缽大的鐵拳擊在傘面上渾不著力,十成的拳勁倒有九成落在了空處,油布傘應聲爆裂。巨漢剎勢不住,身軀前衝眼睜睜看著厲青原的大漠孤煙掌結結實實拍中自己的面門。

  他一聲大吼頭骨碎裂飛跌到佛堂外的泥濘中,迷迷糊糊看到厲青原緩步行來。

  「我說過,不在佛堂裡殺人。」厲青原彎下腰,將手裡半截傘柄插入巨漢堅實的胸膛中,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青原,」厲夫人走出佛堂注視著斷氣的巨漢道:「此人好似苗疆山怪。」

  聽著雨夜中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厲青原不置可否道:「我先送娘親去山河樓。」

  厲夫人搖頭道:「你不必管我,男兒當以大事為重,快去吧!」

  厲青原躬身一禮,騰身越過佛堂外的圍牆,朝著打鬥聲最為激烈的藏寶閣掠去。

  激戰在至尊堡每一個角落兇猛地展開,黑暗裡也不曉得到底來了多少魑魅魍魎。他們神出鬼沒,各自挑揀感興趣的獵物下手,老弱婦孺一概不肯放過,頃刻間將至尊堡變作了偌大的殺戮場。

  樓蘭劍派弟子奮起反擊,倚靠著堡中地勢與法陣禁制和苗疆旱敵殊死周旋。可對方投毒放蠱,偷襲暗殺百無禁忌,甚而利用手無寸鐵的老弱和遭遇天劫命懸一線的傷員作為暗器,肆無忌憚地擲向對手。

  短短一頓飯的工夫,內外兩堡已倒下上百具屍體,大多卻是尋常雜役又或門中弟子的親屬。而苗疆魑魅魍魎也被殺死十數人,戰況愈發慘烈凶險。

  忽然雨夜裡傳來飄渺悠揚的琴音,穿透震耳欲聾的呼喝打鬥聲,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像是接到不可抗拒的御旨綸音,魑魅魍魎似潮水般地退出至尊堡,迅速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眾人俱感錯愕,聆聽著隨風飄送而來的琴音,望著滿地屍首恍若夢中。

  權抗鼎隱約猜到,魑魅魍魎的突然退去必定和這突如其來的琴音大有干係。但那彈琴之人是敵是友,卻教人無從捉摸。他正想請示厲青原是否要派出人手追尋琴音來源,才察覺到適才一直和自己並肩作戰的掌門人業已悄然離去。不一刻,那琴音也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這時候厲青原正向至尊堡外西南面的一片沙丘御風行去。這沙丘距離至尊堡足有三十里遠,然而琴音卻正是從此處發出,穿越風雨清晰地迴蕩在至尊堡中。

  遠遠地厲青原就看到一位銀發披肩嬌豔絕倫的花裳少女端坐在沙丘頂上,雙手輕按橫擱在膝頭的朱紅古琴,正櫻唇含笑望向自己。

  在這少女的身後,邛崍山君束手侍立神情恭敬,全無往日囂張的氣焰。

  「幽兒姑娘,」厲青原在沙丘下止步,詫異道:「怎麼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蝶幽兒輕撫琴絃,神情嬌俏道:「你是楊大哥的摯交好友,又是祁連近鄰,小妹焉能坐視不理?」

  「楊恆的摯交好友?」厲青原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將自己和楊恆相提並論,緩緩搖頭道:「我和他遠談不上摯交。」

  「那便是情敵咯?」蝶幽兒狡黠地笑笑,說道:「那我更該幫你了。」

  厲青原一怔,但他素來沉穩峻默,不喜向人刨根問底,只淡淡道:「多謝。」

  「這琴──」蝶幽兒覺察到厲青原的視線正飄落在朱紅古琴上,便道:「是天妃娘娘的遺物,有通玄懾靈之能,專用以號令苗疆高手。琴聲一起,魑魅魍魎莫敢不從。可惜小妹琴技淺陋,倒教厲大哥和樓蘭諸公見笑了。」

  厲青原尚不知天妃遇害的詳情,更不願妄自猜測朱紅古琴的來路,只是心中預感蝶幽兒出手襄助之事絕非表面看來那般簡單。在對方真實來意未明之前,他也不願多說什麼,只頷首道:「原來如此。」

  蝶幽兒對厲青原的冷淡和戒備佯作不覺,語音平和地問道:「厲大哥,你可知殷長空和南天君等人是受了誰人指使?」

  厲青原心頭微凜,靜待蝶幽兒自行說出答案。蝶幽兒卻話鋒一轉道:「喪父之痛小妹感同身受,這才是我願助你的真正原因。當年,家母也是為此人以卑鄙手段害死,含恨九泉至今不得昭雪。」

  厲青原腦海裡靈光乍現,問道:「你是說,這一切全都出自吳道祖的指使?」

  蝶幽兒道:「小妹手中並無真憑實據,不敢輕易斷言。但環顧天下,能夠驅策殷長空和苗疆魑魅魍魎攻襲樓蘭劍派的,屈指可數。偏偏這些人裡,似乎只有吳道祖和厲大哥有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

  厲青原聞言反而平靜了下來,說道:「不知幽兒姑娘有何見教?」

  蝶幽兒神情一肅,緩聲道:「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小妹願與厲大哥共誅此梟!」

  厲青原靜靜聽完,說道:「幽兒姑娘的好意厲某心領,卻不想假手旁人。」

  蝶幽兒微微一愣,沒想到厲青原會斷然拒絕與自己聯手對付吳道祖的提議,勸解道:「厲大哥勇氣可嘉,但要殺吳道祖非你獨自一人力所能及。」

  厲青原唇角泛起一抹譏誚,說道:「那也總好過與虎謀皮。」

  蝶幽兒心頭凜然,輕蹙秀眉道:「厲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對小妹的誠意心存疑慮?」

  厲青原凝視蝶幽兒純真無邪的臉蛋,冷然道:「那日在東海之上,吳道祖本可一掌將我殺死,卻並未下手。時隔數月,他何以不惜大費周章,先後調動神會宗與苗疆兩路人馬進襲樓蘭?幽兒姑娘,你很聰明,但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蝶幽兒不料厲青原居然從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裡便覺察出了破綻。她原本想嫁禍吳道祖,好進一步激起厲青原的仇恨之念,從而感念援手之恩答應與自己聯手合作。未曾想畫蛇添足,恰恰是從這點令厲青原動了疑心。

  厲青原登時感應到蝶幽兒瞬息間的心理變化,一聲長嘯掣出青冥魔槍執握右手,槍鋒嗡嗡激顫遙指對方眉心,一字一頓道:「誠如姑娘所言:血債血償!」

  蝶幽兒暗叫聲糟糕道:「這下我可弄巧成拙了,不僅沒能拉攏厲青原,反激得他拔槍相向。」念及於此咯咯一笑道:「就算不是吳道祖,也未必是我呀?」

  厲青原也是一笑,但笑容裡的意味卻和蝶幽兒大相逕庭,充滿了鄙夷和敵意,回答道:「若非知情人,豈能胸有成竹地斷定殷長空和南天君並非一路,而是同受人驅策?更不可能知曉苗疆魑魅夜襲樓蘭,並非是為南天君報仇!否則昨夜遇害的本門弟子屍首上,就不會出現『血債血償,滿門盡絕』的惡語詛咒!」

  蝶幽兒嘆了口氣道:「厲大哥,我還是小看了你。早知如此,又何苦耍這些沒用手段?」心裡頭泛起一絲計謀穿幫的羞惱。

  厲青原冷笑聲,直言不諱道:「那是因為你醉心於一切盡在掌控的快感,卻將旁人的性命視若螻蟻,肆意踐踏!」身形飛起橫槍掃蕩,千百顆豆點大的雨珠被罡風催動,化作漫天星芒激射向蝶幽兒。

  蝶幽兒輕撥琴絃,迷濛的雨幕急遽凝縮,幻化成一層綠色屏障橫亙身前。

  「砰!」兩股巨力迎空相撞,雨點如珍珠般迸濺開來。厲青原魔槍一點,襲向蝶幽兒眉心。蝶幽兒暗自訝異道:「這傢伙好厲害的眼力!」纖手再拂琴絃,飆射出七道紅色刀芒,「叮叮叮」劈擊在青冥魔槍上。

  那旁邛崍山君自知修為遠遜蝶、厲二人,空遭池魚之殃,急忙遠遠避到沙丘下。

  厲青原連攻幾次,均被蝶幽兒用朱弦古琴擋回,始終無法迫近到五丈之內。

  眼瞧著久攻不下,厲青原展動青冥魔槍,施出厲問鼎生前最為得意的樓蘭劍派絕技「九轉青花刃」,九團絢麗光花迎風怒綻,層次飛舞,轟向蝶幽兒。

  蝶幽兒亮出奇魔花,銀光暴漲倏然放大二十餘倍,將九團光刃鑄成的青花盡數吸納進花心消融不見,冷冷說道:「厲大哥,你太讓我失望了。」言罷雙眸合起,眉心陡地亮起一簇心狀銀芒,一道渾圓光束勃然噴發,罩向厲青原。

  厲青原見蝶幽兒輕而易舉便用奇魔花收去了九轉青花刃,顯然修為尚勝己一籌。他心下暗凜,青冥魔槍抖動如輪,激射出犀利狂飆刺向軒轅神光。

  「啪啪啪!」狂飆擊打在軒轅神光上直似蚍蜉撼樹,紛紛爆碎成青煙飄飛。

  厲青原沒想到軒轅神光竟是如此厲害,欲待變招閃避已然不及,猛感眼前一陣強光刺目景物消失,身軀已被直徑超過三丈的銀白光柱牢牢罩定。

  剎那間靈台震盪元神悸動,似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寒力量強行抽離,要衝破頭頂脫出肉身。他的神智瞬時變得模糊,意識也仿似被沒頂的寒意徹底凍僵,全身肌膚「絲絲」冒煙破裂,似蛻皮般疼痛錐心。

  「啊──」厲青原仰天大吼,苦苦守住元神不被抽空,奮盡全力擲出青冥魔槍。

  青冥魔槍艱難地破開磅礴雄渾的滔天光瀾,卻是越飛越慢,終於凝定在蝶幽兒身前三丈遠的空中,就如同被凍結在了光柱裡一樣。

  蝶幽兒對厲青原能夠抵擋軒轅神光這麼久仍未釋出元神,亦是頗為詫異,尋思道:「這傢伙的修為只怕比楊大哥與我初次見面時還要高些,難怪敢向我出手。」

  然而厲青原終究不是吳道祖,更沒有太昊鼓這樣的不世神器用以化解軒轅神光霸道無倫的攝元力量。很快他的肌膚完全變成妖異的銀白色,開裂的傷口汩汩冒出銀紅色的鮮血。頭頂青氣蒸騰,體內元神在軒轅神光不可抵擋的強力抽取下瀕臨失守,就像一條狂暴的怒龍不停地衝擊華蓋。

  千鈞一髮之際,厲青原陡地想起自己誤服活死人丹,元神避入煉仙鐲修行道虛神功的經歷。事已至此他也別無選擇,當機立斷強引元神,趕在靈台潰崩前的最後一刻渡入煉仙鐲中。

  蝶幽兒立生感應,不由低咦一聲仔細打量厲青原。只見他頭頂本已漸漸凝鑄成形的青氣驀地回捲,沒入體內沒了消息。無論自己如何催動軒轅神光加以攝取,都再也覺察不到對方的元神存在。

  但厲青原此舉不啻是飲鴆止渴,失去元神守持的肉軀暴露在軒轅神光的照耀下,徹底喪失抵禦能力,用不了多久便要灰飛煙滅。

  忽然東南方向的天際遙遙傳來一聲雄壯龍吟,一束銀芒風馳電掣轉眼間由遠至近,飛掠到沙丘上空。

  蝶幽兒不由一怔,抬眼望去只見一條將近兩丈長的崑崙冰龍排雲破空矯矯飛騰,龍背上端坐著一位明眸皓齒清麗無雙的綠衣少女,隱約見得甚是眼熟。

  就在她思想那少女來歷之際,崑崙冰龍突然加速俯衝,一頭撞進軒轅神光中。

  這一人一龍竟似絲毫不懼軒轅神光橫行霸道的攫元之力,那少女彎身探出纖手攬住厲青原後腰,駕馭冰龍對穿過光柱掠入雨幕,居然是毫髮未傷。

  見此情景,蝶幽兒暗自驚異道:「這怎麼可能?」掣動奇魔花祭起斬天裂。

  少女左手將厲青原攬抱到身前坐穩,右手輕揚祭出一面繪有六十四卦象的黑色長幡,將疾劈而至的銀色巨刃捲裹在內哧哧煉化。

  蝶幽兒腦海靈光一閃,終於記起了這綠衣少女的名字,不自禁地低咦道:「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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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22:57:36
第六章 朱琴

  小夜端坐在崑崙冰龍上深吸了口氣,不染纖塵的靈台神息汩汩流轉而出,漸漸平復下體內的劇痛,兀自感到肌膚像結冰了似的往裡滲透可怖的寒意。

  她恍然醒悟到,天語師傳授給自己的「靈玄心境」正是克制軒轅神光的無上神功。

  當她衝入銀白光柱時,靈台宛若磐石般將元神封閉在內,不管迫入體內的軒轅神光怎樣衝擊劫掠,都無法破開靈台攫取到自己的元神。不僅如此,她還能夠分出一部餘力照顧到座下的小雪,令它亦不至於迷失在光柱照耀中。

  三年多的光陰裡,她近乎無休無眠日益苦修的靈玄心境終於在這一刻發揮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威力。或許,這些人裡並不包括自己的師尊──一切盡在他的意料與掌控中。就如自己不早不晚,偏偏趕在厲青原被軒轅神光罩定,命懸一線的當口御龍現身,將他救下。

  可惜她的神息還很微弱,不足以徹底治癒厲青原被軒轅神光重創的傷勢。作為修煉靈玄心境所獲的意外餽贈,小夜神息的淵源與特質與楊恆、真禪、蝶幽兒等人有著雲泥之別。甚而也不同於天賦異稟的祭魔族人。

  她的神息無法透出身體,凝聚體外的天地精氣,更不可能發動遠程攻擊又或近身防禦,惟一的好處便是以最神奇的效力醫治體內的傷勢。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除了擁有靈玄心境的神力庇護外,她仍是三年多前的那個小夜。任何一個劍仙級的高手,都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擊敗。

  好在天語師早就想到了這點,所以特意賜給了她一面「玄陰河圖幡」。全靠著這面玄幡,她才能躲過蝶幽兒的斬天裂劈擊,安然無恙地救出了厲青原。

  小夜的左手輕按厲青原腰間,神息汩汩綿綿流入體內,先是止住流血,而後開始慢慢修復他受損的身體機能。

  厲青原的元神緩緩退回體內,就覺得體內有一股溫潤的神息流動,雖不甚雄厚,但柔和精純令人如沐春風。不僅外傷在迅速收口,連遭受重創的五臟六腑和各處經脈也漸漸恢復過來,重煥勃勃生機。

  他不禁大感訝異,側臉回望道:「小夜姑娘,你怎麼來了?」

  小夜剛要回答,猛聽蝶幽兒尖銳清嘯,軒轅神光驟然凝縮成束,似一柄利劍如影隨形激射而來。「噹」地脆響,青冥魔槍順勢從光束裡脫出,墜落在地。

  厲青原眸中閃光,低喝道:「你快走!」祭出九天金烏輪轟向軒轅神光。

  「砰!」金輪砸在光束上,登時高高拋飛。軒轅神光只是微微一晃又向兩人襲來。

  厲青原正欲起身迎敵,不意聽見小夜在耳畔道:「厲大哥別動,讓我來!」

  她默念心訣,頃刻間已進入到靈玄第七境中,靈力外展護住厲青原和小雪的元神。

  「轟!」伴隨著靈台一記劇烈的震動,軒轅神光同時罩定小夜和厲青原,卻放過了兩人坐下的小雪。但與上次不同,這回軒轅神光的來勢洶洶,威力驟增數倍。

  如果說剛才被軒轅神光照定的感覺就像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湧海潮衝擊的話,那麼此刻小夜便覺得有一把匕首勢如破竹刺進自己的嬌軀,鋒芒直指靈台,銳利而強勁,就似將分散的潮水力量完全聚集於一點之上,而後還能增強數倍,勢不可擋地扎入了她的靈台。

  小夜嚶嚀低呼,俏臉霎時失去血色,不單要抵擋住軒轅神光對自己靈台的衝擊,還需勻出相等的靈玄神力護持厲青原不受損害,不由得超出了她目前所能承受的極限。厲青原頓時覺察,沉聲道:「衝下去!」

  小夜點點頭,明白了厲青原的用意,一邊全力抗禦軒轅光照,一邊提氣揚聲道:「幽兒姑娘,你快收手吧──何苦要和厲大哥拚個你死我活?」

  蝶幽兒見崑崙冰龍飛速下衝,已猜知厲青原和小夜的意圖,冷笑道:「是你的厲大哥想殺了我,你為何不勸他收手?」催動神息將漫天飄散的雨珠凝鑄成成千上萬支墨綠色的水箭,從咯咯方向攢射向小夜和厲青原,好教玄陰河圖幡顧此失彼。

  厲青原有小夜的通玄神功保護,暫時免除了元神被攝的後顧之憂,凝念積蓄神息,雙手捏作法印振臂推向兩側。指尖青光綻放,同樣是就地取材凝聚起充盈的雨水精氣,在身周化作一團巨大光球,連帶小雪也包裹了進去。

  「啵啵啵──」水箭激射在光球上綠星四濺,源源不絕無有窮盡。光球嗡嗡顫動,先是露出一個個凹坑,繼而逐漸開裂岌岌可危。

  而隨著小雪不斷迫近沙丘,軒轅神光的威力亦倍加強勁。小夜的靈台陣地率先告破,被透入體內的神光生生撕開一道縫隙。她強壓一口翻上喉嚨的氣血苦苦支撐,不讓這縫隙越擴越大,卻無法阻止神光澎湃湧入,攫住元神向外抽取。

  生死一發間厲青原振聲冷喝,右手凌空攝過沙丘下的青冥魔槍,不顧光球被水箭射得千瘡百孔即將碎滅,抽空丹田真元騰空飛起,身槍合一祭起「無名槍訣」,孤注一擲衝向沙丘頂上的蝶幽兒。

  截然不同於蝶幽兒傳承千年的記憶中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御劍訣,厲青原的這一槍沒有光瀾,沒有罡風,竟是把所有的力量都牢牢鎖死在了一尺七分長的槍鋒裡。

  此時此刻他的人,他的心也化成了這槍鋒的一部分,充滿一去不回頭的決絕,縱使軒轅神光也不能令其凝滯半分。

  「哧哧──」在銀白強光的照射下,厲青原剛剛收口的傷痕盡數迸裂,卻沒有一滴鮮血流出。他就像一個強大的磁場,吸附住天地間所有的能量,然後把它們毫無保留地押注在這一槍上。

  假如再能拉開十丈的距離,蝶幽兒有絕對的把握將厲青原毀滅在軒轅神光中。

  但這樣的假設在對方一往無前的槍勢之下,已變得蒼白空洞。

  她的俏臉微微變色,低斥道:「小瘋子!」催動奇魔花靈力向外奔湧,驟地從腳下揚起一條骷髏沙龍,燃燒著刺目的銀白火焰衝向厲青原。

  「噗!」厲青原御槍破入沙龍。數百根龍骨急遽收縮,如同鐵鏈般將他鎖住。

  厲青原御動青冥魔槍披荊斬棘,將龍骨一根接一根不停震碎,繼續衝向蝶幽兒。

  但他的身速卻受龍骨羈絆,不由自主地減緩下來,更像是一條被鐵索束縛的青龍,由三丈而兩丈,每前進一寸都需消耗去大量的真元。

  可蝶幽兒亦不得不將大半心神專注在他的身上,軒轅神光更是放過小夜,集中力量照住厲青原。小夜如釋重負,眼瞧厲青原遍體鱗傷青氣蒸騰,已近強弩之末,無暇細想祭起碧血丹心珠,炫目劍華射向蝶幽兒。

  蝶幽兒一心三用,右手擎花,左手拂動琴絃,眉心天目繼續照定厲青原。

  「鏗鏗鏗!」從琴絃上煥放出數十道赤色刀芒,截住劍華。

  但就在她微一分神的工夫,厲青原雙手轉動青冥魔槍蕩碎層層疊疊的龍骨破繭而出,槍鋒以摧枯拉朽之勢刺向蝶幽兒眉心。

  蝶幽兒臉龐上煞氣湧現,奇魔花爆出巨大光團橫空迎擊。但聽震耳欲聾的一聲轟鳴,兩股雄勁至極的巨力激撞在了一處。銀白的光團喀喇喇裂出細縫,厲青原悶哼拋飛,似斷線的風箏般跌出數十丈外。

  蝶幽兒腳下的沙丘瞬間夷為平地,她自己也被震得仰身後翻,朱弦古琴從膝頭飛落,只是右手還牢牢抓著奇魔花,身子摔跌在地。她的面色微顯蒼白,唇角溢出一絲鮮血,低低嬌喘著坐起,望向厲青原。

  厲青原的傷勢卻遠比蝶幽兒為重,口中連噴數道血箭,五臟六腑似被絞擰在了一起,狠狠地擠搾出血。不僅丹田已被剛才一擊完全抽空,經脈亦扭曲碎裂,全身從上到下由裡往外沒有一處完好無損。

  倒是小夜距離稍遠,又有崑崙冰龍相護,並未受到太多波及。她急忙駕馭小雪追向厲青原翻飛的身影,實不願這個對自己姐姐一往情深的青年俊彥就此喪命。

  忽聽蝶幽兒一聲尖嘯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怨毒的眼神追逐著厲青原飄飛的身影,揚手揮動奇魔花,釋放出數百隻銀色蝴蝶向他湧去。

  小夜急忙展動玄陰河圖幡,小雪也張嘴噴出一道寒氣徹骨的冰流,齊心協力護住厲青原。蝶幽兒粉臉湧動殺機,正欲再施重手,突聽空中有人尖聲喝道:「臭丫頭,竟敢鬥膽冒犯我們蓬萊劍派的掌門人,那是不想活了!」

  只見數十道人影穿空掠來,後面人影綽綽隱於大雨中,也不知還有多少。

  那叱喝蝶幽兒的便是蓬萊劍派四老之一的勾魂老嫗,遠遠看到小夜形勢危急,怒從心起,與身側的索命老嫗聯手祭起招魂燈陣罩向蝶幽兒。

  在這二老背後,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蓬萊劍派高手盡皆趕至,可謂空群而出。

  需知他們原本就是隨同小夜西來樓蘭。只因要照顧修為稍遜的門下弟子,無法御劍飛行,才比駕馭崑崙冰龍的小夜稍晚半刻方才趕到。

  蝶幽兒一記冷笑道:「好啊,牛鬼蛇神全都到了!」奇魔花連聲轟碎了數盞招魂燈。

  若在往日蝶幽兒自然不會將這群蓬萊劍派的高手放在眼裡,可方才和厲青原的無名槍訣一記對撼,神息耗損亦甚為劇烈,胸口隱隱作痛已是受了內傷,兼之被招魂燈陣圍住,亦不由大感吃力。

  可越是這樣,亦越加激起蝶幽兒心頭傲氣。轉眼間她頻出殺招,連斃一十七名蓬萊劍派高手,連馬伯庸亦身負重傷不得不退出戰團。可殺敵一千自損七百,隨著神息的飛速消耗,她亦被牛愚者的暗算擊中,左肩一片血紅。

  雙方捨生忘死的廝殺血戰,只是彈指間的事。那邊小夜二次接住厲青原跌落的身軀,卻見他業已昏死過去。

  她一邊催運神息救治厲青原,一邊喊道:「大夥兒都住手!」

  奈何她這掌門得來的蹊蹺,權威自也有限。此刻蓬萊劍派一眾高手眼見同門慘死,盡皆殺紅雙眼,對小夜的命令置若罔聞攻得更凶。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當口,忽聽幾縷嫋嫋琴音響起。這琴音對於蓬萊劍派一干殺得性起的高手而言,自然渾不在意。可傳入蝶幽兒的耳朵裡,卻令她心頭一震,急忙凝目望去,立時俏臉肅殺,冷叱道:「周同岸,你敢?!」

  原來趁著眾人混戰一團無暇旁顧,邛崍山君偷偷抱起丟棄在地的朱弦古琴,照著平日偷記下的指法彈奏起來。

  聞聽蝶幽兒的叱喝,他嘿然笑道:「對不住,幽兒姑娘。沒人願意一輩子當奴才。」

  蝶幽兒被蓬萊劍派高手重重圍困,明知邛崍山君彈奏朱弦古琴居心叵測,卻是鞭長莫及,當即櫻唇輕吐奇魔鑑咒語。

  哪知邛崍山君早有防備,猛然舉起左掌照著自己的雙耳砰砰拍擊,將左右耳膜盡皆震碎,哈哈大笑道:「賤人,你還能拿我如何?」

  如果換作一般人,此刻多半會設法停止打鬥,阻止邛崍山君肆意妄為。但蝶幽兒性高氣傲,如何肯向蓬萊劍派低頭求和?況且數十具屍體橫倒在戈壁中,彼此的冤仇已然化解不開。

  邛崍山君狂笑不絕於耳,從被夷平的沙丘四面一道道苗疆魑魅魍魎的身影絡繹湧現,受到朱弦古琴的號令聚集過來。

  先到的幾個自是這群魑魅魍魎中的首腦人物,各自道行均不亞於被厲青原擊殺的南天君,見操琴之人換作了邛崍山君,不約而同的愣住。

  邛崍山君抱琴在懷意氣奮發,獰聲喝道:「殺光所有的人,一個都不准留!」

  只是稍作遲疑,這群魑魅魍魎便懾於朱弦古琴的威勢衝殺進了戰團。

  蓬萊劍派腹背受敵,不得不分作兩股。一股繼續圍攻蝶幽兒,另一股卻需拚死抵擋魑魅魍魎的合圍。又有幾名山澤精怪欺負小夜纖纖弱質,爭先恐後地向她攻去。

  小雪大展神威,護住小夜和厲青原與山澤精怪惡鬥成一團,絲毫不落下風。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裡,蓬萊劍派已是死傷慘重,倒下將近百名弟子。外圈的防禦漸漸不支,可幾個趁勢衝入內圈戰團的魑魅魍魎卻也被蝶幽兒毫不留情地用奇魔秘技盡數轟殺,三方人馬鬥得熱火朝天混亂不堪。

  偏偏這時還有人要來湊熱鬧。從至尊堡方向權抗鼎召集的樓蘭劍派兩百多名弟子聞訊趕至。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也不需厲青原的號令,眾人豁出性命從背後猛攻魑魅魍魎。可無人想到此際第一個應該解決的,應是邛崍山君。

  於是乎近千魔道高手和苗疆的魑魅魍魎便在這雨夜中瘋狂對殺,一聲聲慘叫響起,一具具屍體倒下,但沒有人願意停止,更沒有誰問上一聲為何要打?

  這時候厲青原緩緩甦醒,迷迷糊糊聽見耳畔沸反盈天的喊殺與打鬥聲,費力地睜開眼睛,頓時一片血雨腥風撲入他的眼簾。

  他昏沉沉的神智不由一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誰在跟誰打?」

  小夜眼睜睜看著大批蓬萊劍派弟子先後殞命,自己卻無力解救,芳心難受之極,慼然道:「不知從哪裡跑來的魑魅魍魎,見人就殺。」

  厲青原依稀聽見琴音,問道:「誰在彈琴,是不是蝶幽兒?」

  小夜搖頭道:「是邛崍山君。真奇怪,他將自己雙耳刺破,還在流血。」

  厲青原心如明鏡,已猜到其中玄機。他抓緊青冥魔槍,想坐起身軀,可身子稍一動彈,就是一陣天旋地轉「哇」地噴出口淤血。

  小夜一驚,以為厲青原要襄助自己和小雪對付那幾個山澤精怪,忙勸慰道:「厲大哥你別動,這裡有我和小雪應付就好。」

  厲青原急促喘息,有勁兒使不出,急道:「琴……讓琴聲停下!」

  小夜怔了怔,纖手輕拍崑崙冰龍背脊道:「小雪,幫我制住那個彈琴的老頭!」

  小雪甩動龍尾「砰」地將一頭體型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半的玄魑抽得七葷八素,掉頭突圍衝向邛崍山君。邛崍山君高聲喝令道:「雲中君,截住冰龍!」

  一條紫色魅影聞聽號令,從斜刺裡殺出,攻向崑崙冰龍。他與先死的南天君同為魅怪相交莫逆,修為卻更勝一籌。眼見厲青原就坐在龍背上,出手更是毫不留情。

  這麼稍作耽擱,被小雪擺脫的山澤精怪也從後追到,形勢變得越加險惡。

  忽然從極遠的西南方向傳來隆隆轟鳴,壓蓋下千餘人的廝殺呼吼聲。

  起初眾人只當是雷聲,但那轟鳴卻漸轉雄渾柔和,如一條長龍飛掠而來,更像是某種魔物發出的威武嘯音。

  眾人的視線不覺引向黑沉沉的天空,翻滾驚散的亂雲裡先是亮起金黃色的一點,來勢快如御劍,拖曳出長達數十里的璀璨流光。

  近些,更近些……很快,一條熠熠生輝神威凜凜的黃魑騰雲駕霧,從雲層裡衝了下來。長達一丈的背脊上,赫然端坐著一對青年男女,豐神如玉飄飄若仙。

  即使在這兵凶戰危之刻,眾人的目光亦情不自禁地被這一男一女的絕世風姿所吸引傾倒。那些胸中稍有點墨的魔門高手,更是由此想起了「蕭史乘龍,弄玉吹簫」的美麗傳說,一時全然忘卻身在何處。

  「姐姐,阿恆!」小夜仰望蒼穹欣喜叫道,不意看到厲青原的眼眸裡流露出一縷奇異的光,芳心又是一震。

  楊恆目光拂視過小夜和厲青原蒼白的臉龐,眸中微露怒意彈身飄飛,百多丈的距離一晃而過,拳打腳踢將圍攻兩人的山澤精怪打落在地爬不起身。

  雲中君自恃技高一籌,又欺楊恆赤手空拳,晃動兩支判官筆直插雙肋。

  楊恆探左手輕描淡寫地一撈,就將判官筆劈手奪過,右掌一記怒射天狼拍向雲中君胸口。「砰!」他的掌心透出一蓬金芒印在雲中君胸膛之上,瞬間迸射開來,猶如十數道銳利刀鋒,將對方的軀體切割得四分五裂,轟然碎散。

  這幾下乾淨利落一氣呵成,看得厲青原心旌搖動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上次在鳳凰島重逢時,楊恆身負重傷未曾出手。故而厲青原對於楊恆的修為印象依舊停留在三年之前。此際親眼目睹他舉手投足連斃強敵,其中還包括一個道行高過了南天君的雲中君,竟也是一擊致命全無還手之力。

  無論心裡有多麼的不服,多麼的訝異,他都無法昧心抹殺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

  只見楊恆氣定神閒地微微一笑道:「小夜,厲兄,我們來晚了。」

  ──「我們」,這兩個字在厲青原聽來卻是如此的刺耳,令他的心亦是微微一痛,不經意地將目光投向正乘坐黃魑向這裡飛來的石頌霜。

  他的臉上露出一縷難以名狀的笑意,淡淡道:「不晚,來了就好。」

  小夜與楊恆久別重逢,也是欣悅無限。在她的心裡,積攢了三年的千言萬語都化作脈脈目光凝注在楊恆的臉上,輕聲喚道:「阿恆──」繼而一省道:「快想法子奪過邛崍山君手裡的古琴!」

  楊恆瞥了眼正怨毒望向自己的邛崍山君,頷首道:「好,打發了他咱們再聊。」甩手擲出判官筆,將三個撲來的魑魅魍魎穿了個透心涼,施動身形往邛崍山君掠去。

  邛崍山君曉得楊恆厲害,連調十餘名道行精深的魑魅山怪圍攻過來。

  小夜怕楊恆勢單力薄,正想策動小雪上前助陣,卻聽石頌霜的聲音道:「小妹,別擔心阿恆。就只幾個苗疆小丑,不足為懼。」

  說這話石頌霜駕馭小魑靠近過來,姐妹二人各自伸出左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小夜又喜又悲,眸中珠淚盈盈卻道:「姐姐,你哭了?」

  石頌霜含笑道:「我哪有哭?只是沒想到真能在這兒遇見你。」待目光轉向厲青原時,神情裡露出一絲痛惜歉疚,低聲道:「青原──」

  不管怎樣,他醒來了。無論其後將要面對的是憤怒,是冷臉,還是漠視與決絕,她都準備默默承受,只為給厲青原一個交代!

  看到石頌霜流露出的歉疚之色,厲青原的心沉到了谷底。此刻他和她近在咫尺,卻恍若隔世。三年的沉睡,三年的等待,換來的就是那樣一縷痛惜,一縷歉疚。如若是這樣,他寧可自己永遠不會醒來!

  他緩緩伸出自己的傷痕纍纍的右手,唇角從封凍到融化,便似在問候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微笑說道:「你好!」

  石頌霜怔了怔,絕世無雙的玉容泛起一絲吟吟淺笑,原本繃緊的心弦舒張開來,握住了厲青原向自己伸過來的右手,淚水終於忍不住潸然滑落。

  小夜默默地看著兩人,又忍不住望了眼那邊的楊恆,心裡面也是一聲嘆息。

  突然邛崍山君的一聲慘吼響起,將三人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裡。只見楊恆亮出阿耨多羅劍將這與司徒奇哲齊名的老魔頭一劍穿心,當場格殺。

  朱弦古琴從邛崍山君的手裡滑落,被楊恆凌空攝過。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這張幾度易手,號令苗疆的古琴,灑然一笑道:「這種禍害人的東西,毀了最好!」阿耨多羅劍金光飛掠,已將古琴劈作兩爿!

  在無數飽含不同意味的驚呼聲中,這場本不該上演的血戰亦終於能夠沉重謝幕。

  直到這時小夜才微鬆了口氣,問道:「姐姐,你和阿恆怎會來得這麼湊巧?」

  石頌霜搖搖頭道:「不是湊巧,而是有人事先傳訊。」

  小夜驀地想起臨行前天語師曾說會派人暗中襄助,不禁一凜問道:「那人是誰?」

  石頌霜回答道:「這事還得從阿恆回返東崑崙為楊惟儼發喪之後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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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兩心同

  那日在太行山河谷之中,楊恆和真禪兄弟操戈,最終兩敗俱傷。

  楊恆胸口被真禪的匕首刺中,所幸僅差毫釐沒傷到心臟,肺葉卻被刺穿。司馬病免不了又是一陣忙活,好在他老人家醫術卓絕,只要有口氣在終能救活。數日後楊恆傷勢好轉,便率領滅照宮群雄南歸崑崙山。

  他一路乘坐小魑緩行養傷,回到雄遠峰時右胸的傷口已經基本癒合。聞聽楊恆被真禪刺傷,留守東崑崙的司徒照和先期歸來的尹自奇等人俱都群情激憤,背著他廣佈眼線四處搜索,卻始終查不到絲毫消息。

  為照顧方便,楊恆聽從凌紅頤的建議,搬入靠近崑崙閣的一棟兩層小樓裡。他一邊養傷,一邊安排楊惟儼的喪事,在與眾人私下商議後,一致決定低調操辦。

  這期間石頌霜和司馬病夫婦、蒼山魅姥也留在了雄遠峰和楊恆相伴。四人住在小樓的底層,周圍有凌紅頤安排的護衛把守嚴禁閒人打擾,日子過得頗為清靜悠閒。

  然而等到楊恆能夠下地行走後,石頌霜卻發覺兩人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滅照宮的宮務、楊惟儼的喪事、仙林的紛爭再加上無量天照的劫難,各種各樣的麻煩事使得楊恆忙碌不停,每晚回到小樓都已累得筋疲力盡。

  石頌霜私下裡自是心疼不已,但也不好多說什麼。今時不同往日,過去的楊恆只是一介閒雲野鶴,可以自由自在的做任何一件想做的事。哪怕興之所至上房揭瓦下河摸魚,將四鄰鬧得雞飛狗跳亦是無傷大雅,付之一笑。而今身為滅照宮宮主,統領數千魔道豪雄獨尊西南,兼之亂世之秋劫難叢生,想要忙裡偷閒都成了奢望。

  於是每晚當楊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樓中,都會看到自己的桌上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夜宵。屋裡收拾得整整齊齊,窗明幾淨,洗漱的熱水也早已備好。在床上,還有一整套摺疊齊整的乾淨換洗衣服。假如他再仔細些,還會發現枕邊時不時會出現一張折起的短箋。字不多,往往只是一兩行,簡簡單單寫著諸如:「你中午又忘了喝藥」「今晚煲得湯裡有千年何首烏,必須一滴不剩地喝光它」又或是:「昨晚你只歇息了一個半時辰,今天必須補上。」之類的提醒。

  每回看了,楊恆滿身的倦意都會不翼而飛,然後乖乖地將石頌霜親手做的夜宵一口口吃完,再在短箋上回覆道:「好吃,今天你不用幫我洗碗了──我舔得比洗得還乾淨」或者是「中午小歇過了,猜猜我夢見了誰?」

  寫完後他便將短箋用空碗壓在桌子上,佇立在窗前默望須臾樓下燈火俱熄的西廂房,感覺自己是幸福的。

  如此過了十餘日楊惟儼的喪事辦過,前來弔唁的各路賓客亦陸續離山他去。石頌霜本以為楊恆可以稍許輕鬆一些,哪知適得其反他居然變得更加忙碌了。

  她無意於過問楊恆在忙什麼,畢竟這些都是滅照宮的事務,自己不便插手。但是這傢伙的行蹤亦變得越來越詭異,經常一大早就獨自出門,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

  有幾次石頌霜實在忍不住,便對楊恆旁敲側擊,想弄清楚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名堂。然而楊恆不是左顧而言他,就是打個哈哈說:「我在學做泥水匠,等到將來不當滅照宮主了,也能混口飯吃。」總之,好沒正經。

  無奈之下石頌霜便向林婉容求助,希望通過她查清楊恆葫蘆裡賣的藥。

  不找林婉容還好,找過林婉容後,石頌霜沮喪地發現,連她和司馬病、蒼山魅姥的行蹤也變得神秘起來。往往大白天小樓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只能和小魑說說話,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

  她敏銳地覺察到,楊恆一定正背著自己在偷偷地干某件事,而且司馬病夫婦和蒼山魅姥亦成為了他的同謀。甚至還有凌紅頤、鷓鴣天等人,也被他成功地拉攏,對自己守口如瓶,不露絲風聲。

  越是如此,她不免越是擔心起來。她太瞭解楊恆了,假如他背著自己去做某一件事,這件事情必定充滿危險,甚而有性命之憂。聯想到鳳凰島的事,真禪的事,石頌霜的擔憂與牽掛亦與日俱增。

  每天深夜,她都會悄悄守在自己的屋裡,直等到楊恆熟悉的步履聲從院外傳來,才能放下懸了一整天的心。她真怕這傢伙不聲不響,就又玩起失蹤遊戲來。畢竟,這是有前車之鑑的,不可不防。

  石頌霜不是沒有想過悄悄綴著楊恆,但每次這麼做,凌紅頤都會如神兵天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拉著她嘮家常,做女紅,總要一兩個時辰後才能脫身。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裡的困惑和擔憂越來越強烈。這天晚上,她守在小樓外的院子裡,下定決心要和楊恆好好談一談。見過欺負人的,可沒見過像他這樣欺負自己的。這回說什麼,都得從這傢伙的嘴裡撬出真情來。

  沒想到這晚楊恆回來得出奇的早,未及掌燈時分院外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

  石頌霜懷抱小魑,竭力繃緊自己的俏臉,決定先給楊恆一個下馬威。

  楊恆推門而入,看到石頌霜冷若冰霜地站在院子裡,愣了愣便微笑道:「今晚你煲的是什麼湯,讓我猜猜看?」說著故意誇張地用鼻子猛嗅了兩下,詫異道:「奇怪,怎麼聞上去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別跟我嬉皮笑臉,以為這樣就能矇混過關。」石頌霜曉得,每當這傢伙開始油嘴滑舌時,心裡一准又藏著什麼事。她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不給楊恆任何周旋閃躲的餘地,單刀直入道:「這些天你究竟在忙什麼?」

  楊恆眨眨眼睛(「這無賴又開始編說辭了。」石頌霜心裡想),說道:「當然是滅照宮的事啦。你若不信,不妨去找凌姨她們求證。」

  「她們早就成了你的幫兇了,當我不知道麼?」石頌霜明白,要讓這傢伙說實話,就絕不能給他好臉色看,否則論及順桿往上爬的本事,普天下還少有人比得上楊恆。「你是不是在查吳道祖和真禪的下落?」

  楊恆驚訝地瞪大眼睛,問道:「是誰告訴你的,嘴巴也太快了點兒。」

  「耍花槍──」石頌霜心如明鏡,暗自否定了這個猜測,終於忍不住要亮出殺手!。她沒好氣地低哼了聲道:「好,你不說我今夜就回黃山。」

  「這麼晚?」楊恆好不容易有了吃驚的樣子,「幹嘛走得這麼急,要不明早我送你下山。對了,聽鷓鴣大叔說前兩日昆玉關附近又有惡鬼作祟,走夜路不太安全。」

  石頌霜再沉得住氣,此刻也禁不住真有些火了,嗔怒道:「晚上趕路涼快。」轉身就往屋裡走去,卻有意把步子邁得極慢極小,只是擺足了要走的架勢。

  楊恆笑吟吟跟著她走到西廂房的門口,伸手在門上一按道:「真生氣了?」

  石頌霜不理這給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混蛋,用力推門。可屋門被楊恆的左掌吸住,紋絲不動。她寒著臉道:「讓開!」

  楊恆乖乖挪開左手,嘆了口氣道:「你真想知道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裡,忙些什麼?」

  石頌霜心裡暗自泛起一絲得意,推開門背對著楊恆不語。

  楊恆無可奈何地又嘆了口氣,說道:「好,我帶你去,免得你又懷疑我說謊。」

  石頌霜暗喜,面色稍稍緩和些道:「我要現在就去。」

  楊恆為難道:「是不是太晚了?」見石頌霜臉色又往下沉,忙投降道:「好,現在就現在。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石頌霜回過頭,冷冷道:「我不和你談任何條件。你休想再耍詭計框住我。」

  楊恆大搖其頭道:「這條件很簡單,而且有百利而無一害。」說罷從袖口裡掏出塊方帕,說道:「實話告訴你吧,為了抵抗無量天照,我們夜以繼日地拚命趕工,正在建造一座足以抗禦諸般天劫的地宮法陣。因為事關重大,具體的地點只有宮中少數幾位護法和堂主知曉。所以嘛……」

  他偷眼瞧了瞧石頌霜的神色,吞吞吐吐道:「我不得不蒙上你的眼睛。」

  聽了這話,石頌霜反而多信了幾分,臉上陰轉多雲道:「你為何不早說?」

  楊恆大大地鬆了口氣,笑道:「總得等到八字有了一撇才好告訴你吧?萬一計劃失敗,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一邊說一邊將方帕給石頌霜嚴嚴實實地繫上。

  石頌霜眼前登時一片漆黑,忽而心中生疑道:「他為何不將小魑的眼睛也蒙上?」口中也不去說破,就等看楊恆到底在刷什麼花樣。

  「好,我們走!」楊恆攬住石頌霜堪可盈盈一握的纖腰,御風飛起。

  石頌霜隱約感覺到楊恆是在向西飛行,出了雄遠峰的蜃樓仙境後大約又行出小半個時辰,她的腳下一實落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楊恆牽著她的手繼續前行,似乎是在往山上走。一面走,他一面提醒道:「千萬別拿下絹帕,不然我又得受數落了。」

  這傢伙搞得愈是鬼鬼祟祟,石頌霜心裡愈是好奇。強忍著揭起方帕一角的衝動,跟著楊恆又往山上行出裡許。

  「到了。」楊恆忽然停步,替石頌霜解開矇住眼睛的方帕。石頌霜緩緩睜開眼睛,就見自己果然是站在了一座雪峰的半山腰裡。四周是茂密參天的雪松林,遍目瓊枝玉葉銀裝素裹,在月光下瑩瑩閃爍著美麗的光輝。

  當她的視線望向正前方,驚訝地發現就在十餘丈外的密林間,赫然有一座五彩繽紛的高山湖泊,也就是當地人俗稱的「海子」。湖水波光蕩漾,映射圓月,被一層如夢如幻的夜霧籠罩,宛若飄渺謫塵的仙子。

  湖泊的四周開滿了各色各樣的高山花卉,有紅的有藍有紫的黃的,有些大片大片如同美輪美奐的地毯,有些星星點點煞是惹人愛憐。在這些花草之間,幾羽仙鶴幾雙靈獸正酣然入睡,做著各自的好夢。

  在湖泊中心,是三間用松木建造的小屋。屋子的基座酷似一艘即將揚帆出海的大船,有座九曲木橋與岸邊相連。

  「這裡是?」石頌霜深深為眼前的美景震撼,許久後才回過神來問道。

  楊恆笑嘻嘻地不說話,牽著她的手走上木橋。橋下的湖水裡,大群大群的魚兒逍遙自在地暢遊嬉戲,給了這五光十色的湖泊更多的勃勃生機。

  走過木橋踏上船甲板一樣的屋外長廊,石頌霜的目光望向了中間亮燈的小木屋。

  楊恆笑了笑,推開屋門。然而就在石頌霜剛抬起右腳的一霎,屋裡的燈火猛然全部熄滅。她心頭一凜,卻聽楊恆在耳畔輕聲道:「你看──」

  就見在屋頂下方,緩緩亮起幾十顆五顏六色的夜明珠,一閃一閃流光溢彩,猶如滿天星斗輕輕地旋轉飄浮,令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聲讚歎不已的低呼。

  楊恆牽著石頌霜的玉手將她帶入小木屋中。石頌霜仰起臉,眸中閃爍著驚喜的光彩,似比那滿屋閃耀的夜明珠光更加美麗動人。

  恍惚間小屋裡的燭光重新亮起來,石頌霜戀戀不捨地將視線收回,驚愕地發覺屋子裡竟然坐滿了人。司馬病、林婉容夫婦,蒼山魅姥,凌紅頤、盛西來等滅照宮眾豪,還有……明燈大師和南宮北斗。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真誠溫暖的笑容,默默將目光聚焦在這雙小兒女的身上。

  「爹爹,義父?」石頌霜驚訝之極,不明白分手才二十來天的義父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更不明白一直退隱上方圓參禪悟道不問世事的明燈大師,也怎地不聲不響來了東崑崙?

  她忍不住側目望向身旁含笑不語的楊恆,有些嗔怪這傢伙又對自己搞突然襲擊,可更多的還是疑惑和問詢。

  「喜歡這裡麼?」楊恆微笑著問道:「猜猜看這是什麼地方?」

  石頌霜的腦海裡有些亂亂的,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令她像是墜入了美妙而奇怪的夢境裡,傻傻地道:「喜歡,是滅照宮的別業麼?」

  眾人都笑了起來,楊恆凝視著石頌霜困惑的玉容,低低道:「這是我們今後的家。」

  「啊?」石頌霜不知道這是自己今夜發出的第幾聲驚喜低呼,只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眼睛有點兒澀澀的,只懂得怔怔地看著楊恆。宛若他是一個魔術師,在不經意裡總能製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與奇蹟。

  楊恆說道:「你不是問我這些天都在忙什麼,這便是答案了。」他笑了笑,接著道:「這是送你的禮物──更確切的說是大夥兒一起動手,送給我們將來的禮物。」

  「是啊,」鷓鴣天笑著道:「為了這份大禮,阿恆沒少花心思,幾乎將東崑崙每一處景勝踏遍,才找到這方未受無量天照劫掠的淨土,還把咱們這些老骨頭也拉來伐木造屋做苦工。這兒一共三間屋,其中一間是客房。往後要是有誰來做客,也能有個地方落腳。」

  司馬病撇撇嘴道:「不用往後,我現在就迫不及待地想住進來。」

  眾人哄堂大笑,楊恆道:「外公還在養傷,無法前來。不過他托司馬大哥送給我們一幅親筆書寫的對聯,就掛在了這間小木屋裡。」

  石頌霜凝眸打量,這才發現在小木屋的牆上果然懸掛著一幅出自石鳳陽的手書對聯,寫的是:「一天風霜,楊花如雪」,橫批:「此情可待」。卻是不著痕跡地將石、楊兩人的姓名化入對聯裡,隱有祝福之意。

  「前天我去過峨眉,請來了大師。」楊恆又道:「可惜娘親在玄沙佛塔修行不能離開。但她也托我代送一件禮物給你。」說著他從明燈大師手中珍而重之地接過了一柄紅鞘古劍遞向石頌霜道:「這是她隨身用了多年的『塵緣仙劍』。」

  石頌霜覺得自己像個幸福的小傻瓜,呆呆地接過楊恆遞來的塵緣仙劍,未及開口便聽他柔聲問道:「頌霜,嫁給我好麼?」

  石頌霜的腦海一剎變得空白,愣愣地望著楊恆飽含深情與期冀的星眸,幸福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將她包圍將她吞沒,令她的心在甜蜜和酸楚中快樂地低吟淺唱,晶瑩的淚珠忍了又忍,卻還是不爭氣地在眾人面前奪眶而出。

  「這個無賴,怎麼可以當著這麼多人要我嫁他?」想到自己過去所受的種種苦楚和委屈,她恨恨地尋思道:「我不能就這麼輕易地就答應了他,不然這小子往後還不定會如何欺負我……」

  想是這麼想,可她的情感卻毫不遲疑地背離了理智,身不由己地微微頷首。

  「拿酒來!」南宮北斗「砰」地一拍桌案,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凌紅頤和林婉容將早已備好的美酒與杯碗一齊端了上來,南宮北斗呵呵大笑道:「丫頭,我和小嚴還等著你們給咱倆敬酒呢!」

  石頌霜俏臉流霞,輕嗔薄怒地瞥了眼楊恆,似在說:「都是你在作怪。」

  楊恆灑脫不羈地一笑,大大方方將兩個斟滿烈酒的大碗接過。石頌霜無奈,從他手裡取過一碗,略作遲疑盈盈走到明燈大師的面前,俯身跪拜道:「爹爹──」

  這一聲「爹爹」竟是叫得幾已超然物外的明燈大師眼眶發熱,含笑端起愛女高高捧起的酒碗一飲而盡,喃喃道:「霜兒,能喝到你這碗酒,我即死無憾了……」

  石頌霜聽得動情,再也按耐不住內心激動,伏倒在明燈大師的雙膝上失聲痛哭。

  楊恆微笑看著父女冰釋前嫌的感人場景,端著手裡的酒走向南宮北斗,與石頌霜並肩跪立,說道:「老爺子,上次在魔陀宮是你請我喝酒,如今該我回請了。」

  南宮北斗哈哈大笑取酒飲盡,說道:「你也該改口叫跟著石丫頭叫我乾爹了吧?」

  楊恆眨眨眼笑道:「我可記得老爺子你說過,咱們各交各的,哪怕一塌糊塗?」

  南宮北鬥一愣,暢懷笑道:「娘的,說得在理。來,咱們再幹一碗。這回算是老哥我敬你和石丫頭的!」

  盛西來高舉酒碗道:「來,大夥兒一起幹了!祝阿恆和石姑娘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轟然應諾,齊齊舉碗痛飲。楊恆和石頌霜酒量均都不佳,一碗酒喝下面色泛紅隱有醉意。兩人相視一笑,卻見石頌霜玉頰如霞明豔不可方物,真不知要羞煞世間多少奇花異葩?

  經歷無數風雨離合,他們終於學會了開誠布公彼此信任、彼此寬容,直至今日終於定情攜手比翼齊飛,心中歡悅不言而喻。

  就聽尤顧東仗著酒勁兒問道:「南宮教主,大師,你們是石姑娘和阿恆的親長。這小兩口何時拜堂成親,還要請兩位定奪。」

  石頌霜大羞,轉身就想逃出小木屋,卻被林婉容笑吟吟地將她按坐在椅子裡。

  明燈大師道:「這事還得等阿恆為楊惟儼服喪期滿,我看就三年後的正月十六吧。」

  鷓鴣天笑道:「我猜老嚴定是在來之前便偷偷查過皇曆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明燈大師率先起身離座道:「諸位是否有興趣陪和尚我月下踏雪,亦不負今夜這良辰美景?」

  大夥兒哪有不懂其中玄機的?紛紛起身道:「好啊,咱們也正想趁酒興出去走走。」

  轉眼之間滿屋子的人全都走空,就只剩下楊恆和石頌霜。兩人對視良久默默無語,享受著屋中的寧和與內心的恬靜。

  忽然,楊恆袖風一拂熄滅了紅燭,小屋木裡又變得幽暗朦朧。一顆顆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絢麗的幽光,照得兩人的臉龐忽明忽暗,一如彼此心跳的節奏。

  此刻這裡就是他們的世界,彼此的心被幸福充滿,再也容不下其他。

  楊恆緩緩走到石頌霜的身前,將她輕輕拉起擁入懷中。讓她聽著自己的心跳,讓她感受到自己的熾烈,低聲道:「這是我瞞著你做的最後一樁事,往後再不會有。」

  石頌霜伏在他的胸膛上,眸中帶淚櫻唇含笑,低低道:「量你也不敢。」

  楊恆一笑,俯首親了親石頌霜的鬢角,問道:「想不想也出去走走?」

  石頌霜立時警覺起來,抬臉問道:「你不會還有什麼花樣吧?」

  楊恆苦笑道:「你也把我想得太神乎其神了吧?」兩人攜手並肩走出小木屋。

  楊恆微一提氣,兩人雙雙飛起,宛若一對比翼鳥般!翔在冰天雪地的松林中。

  他們掠過白雪皚皚的林梢,感覺自己的心也飛了起來。在月光的照耀下,向著雪峰之巔自由自在地飛翔。西沉的圓月被他們拋在了身後,風吹雪落莎莎輕唱,在為兩人送上雋永如詩的祝福。

  他們落在了雪峰的最高點,環顧四下蒼山負雪夜霧如濤,巍峨的崑崙群山正在靜默中守候黎明的到來。那如紫羅蘭似的夜空裡,繁星點點忽閃忽閃著翡翠般的微光,如碧波般的雲彩在長風的飄送之下天馬行空,輕掠過他們的頭頂。

  石頌霜心曠神怡,深深沉醉在夢幻一樣的仙境中──是的,這是無比美妙的仙境,只因他在。她的心也如天上浮雲,舒捲飛揚,忘卻了人世間所有的憂愁煩惱。

  楊恆微帶笑容默默佇立在她的身邊,由衷感覺到心底涓涓流淌的快樂。

  她快樂,所以他快樂。他不願開口,即使是一個字一點聲音,此刻都是多餘。

  他沒有告訴石頌霜,這萬仞雪峰之巔,便是自己初遇空照神僧的所在。

  他仰起頭,眺望著浩瀚無垠的星空,不曉得這漫天閃爍的星辰裡,有哪一顆是空照神僧化作的星宿?他想告訴這位悲天憫人的佛門大師:自己終於能夠看清楚腳下的道路,攜起身畔佳人的纖手,繼往開來造福蒼生,直至地老天荒。

  念及於此,楊恆不覺淚沾長衫,胸懷跌宕。他驀地將石頌霜擁抱入懷,深深地深深地親吻在她翕動的櫻桃小口上,再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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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聯袂

  兩人相依相偎坐在峰頂看過日出,方才戀戀不捨往山腰的小木屋行去。

  一路來到小湖邊,就見九曲木橋上亭亭玉立著一位蒙面女子,秀髮如雲衣沾露霜,似乎已在這裡等候了許久。楊恆依稀覺得這蒙面女子有點兒眼熟,卻不敢冒昧相認,只是暗自詫異道:「誰會到這兒來找我?」

  「楊公子,石姑娘,打擾兩位了。」蒙面女子刻意將嗓音變得沙啞模糊,使楊恆越發確信對方必是自己相識之人。便聽她徐徐說道:「我本想前往滅照宮拜訪兩位,無奈被峰前法陣阻擋,不得其門而入。只好轉道來此,還望海涵。」

  石頌霜聽她說得客氣,訝異道:「請問姑娘芳名,不知我們以前是否認識?」

  蒙面女子搖頭道:「如果我願意告訴兩位自己的身份,亦大可不必蒙面而來了。」

  楊恆暗舒神息,探查過方圓百餘丈的松林動靜,並未察覺絲毫異常,鎮定問道:「想必姑娘此來是有事相告?」

  蒙面女子頷首道:「不曉得樓蘭的厲青原和兩位關係如何?」

  石頌霜吃了驚,情不自禁望向楊恆。楊恆神情不變,從容道:「他是我們的故交。」

  「這就對了,」蒙面女子道:「我在無意中獲悉,近日樓蘭劍派將有大難,厲公子麻煩不小。兩位即是他的故交,想來也不會袖手旁觀吧?」

  石頌霜驚異愈甚,不由自主邁步向前道:「姑娘是從何處得知的這消息?」

  蒙面女子警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道:「石姑娘最好站著別動,否則我就要走了。」

  楊恆握住石頌霜的胳膊,沉靜道:「好,我們誰都不動。只是姑娘為何要不遠萬里特意趕來東崑崙,為我們報信?」

  蒙面女子的紗巾微微抖動,似乎臉上正露出一縷笑意,卻看不清她的笑容中究竟蘊藏著什麼?便聽她反問道:「你怎知我來自萬里之外?」

  楊恆坦然道:「姑娘的袖袂和裙襬上粘著幾簇留夜草的種子,那是靠海的地方獨有的一種香草。恰好我在海邊住過,故而識得。」

  蒙面女子愣了愣,低頭打量自己的袖袂,果然看到兩簇狀若絨絮的紫色留夜草種,幽幽道:「難怪真禪鬥不過你,你確是厲害。」

  楊恆目光閃動,沉聲問道:「聽姑娘的口氣,似乎見過真禪?」

  蒙面女子不置可否,從袖袂裡取出一支捲軸,彈指射向楊恆道:「接住了!」

  楊恆凌空攝過,蒙面女子道:「這是千藥島的海圖。你想找真禪,就去那裡吧。」

  楊恆已將蒙面女子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冷靜道:「是他讓你來的麼?」

  「你覺得呢?」蒙面女子不置可否道:「海圖已經給你,去不去楊公子自己決定。」

  楊恆點點頭道:「無論如何,我都需謝謝姑娘。可你離開這麼久,不怕被他發覺?」

  「這是我的事,不勞楊公子掛心。」蒙面女子生硬道:「真禪住的地方,我已用朱記標明。你們快去救助厲青原吧,遲則不及。」說罷緩緩往後退去,身子一展騰空飛起,沒向小木屋後的雪松林裡。

  「姑娘──」石頌霜追上兩步問道:「你還沒告訴,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蒙面女子淡然回答道:「這很重要麼?到了千藥島,你們自會知曉。」

  石頌霜疑竇叢生,卻被楊恆攔住道:「不必追了,我已知道她的身份。」

  石頌霜轉首望向楊恆道:「莫非她就是司徒筠?」

  楊恆目送蒙面女子的身影消逝在密林深處,頷首道:「錯不了,就是她。」

  石頌霜猶疑道:「可是她和你有血海深仇,何以前來報訊?」

  楊恆悠然一笑,轉開話題道:「咱們稍作準備,便去樓蘭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麼?」

  石頌霜注視楊恆的臉龐,緩緩道:「你一定猜到了其中緣由,對不對?」

  楊恆苦笑聲道:「是啊,我不能瞞你也不該瞞你。我想或許吳道祖就在千藥島上等著我自投羅網。他算準了,有真禪在,明知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往裡跳!」

  石頌霜的心一沉,不自覺地緊緊抓住楊恆的手,好似生怕他這就去了千藥島,說道:「你把海圖交給我來保管。」

  楊恆怔了怔,醒悟到石頌霜的良苦用心,胸中柔情蕩漾,微笑道:「你還擔心我會拋下你,獨個兒去千藥島冒險麼?」將捲軸送入了她的手裡。

  石頌霜老實不客氣地將捲軸收入袖口,白了他眼道:「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麼?」

  楊恆搖頭苦笑,說道:「你最好別那麼著急把海圖收起來,至少要謄出一份交給你的義父和我的岳丈。」

  石頌霜冰雪聰明,眼睛一亮道:「你是說……」

  楊恆伸出一根食指封住她的櫻唇,諱莫如深地微笑道:「咱們也得讓吳道祖失算一次,給他製造點兒意外的驚喜是不是?」

  ※※※※

  只用簡單的幾句話,石頌霜便將自己和楊恆何以來了樓蘭的來龍去脈對小夜說了。有關松屋訂婚的事,卻是被她筆削春秋揭過不提,以免觸動小夜情懷。

  那邊厲青原已由權抗鼎等人團團簇擁保護,一邊療傷包紮一邊處理善後。

  沒有了朱弦古琴的控制,一眾苗疆的魑魅魍魎如獲大赦歡欣不已,也是圍住楊恆千恩萬謝,感激不盡。卻大多沒有注意到蝶幽兒趁著混亂,業已悄然離去。

  或許楊恆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察覺到蝶幽兒離開的人,但被魑魅魍魎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住,想要脫身也是不能。

  一陣忙亂後,權抗鼎便請楊、石二人和小夜以及她所統率的蓬萊劍派人馬前往至尊堡歇息。至於那幫魑魅魍魎甚有自知之明,早已退走。

  因為厲青原傷重,厲夫人與楊恆石頌霜往日又有過節不宜出面,故而便由權抗鼎代為款待一眾來賓。這邊群雄在九州殿裡喝茶敘話,那邊石頌霜和小夜避入殿後一間清淨的堂屋裡,喁喁細談各自訴說別來之情。

  楊恆一下子變得形影單調,於是抽身出堡往尋蝶幽兒,卻是芳蹤渺然。

  如此大雨又連下數日不止,眾人便滯留在了至尊堡中。小夜每日以靈玄神功為厲青原療傷,他的傷勢恢復神速,竟已好了七七八八。

  這天午後厲青原在屋中打坐,石頌霜忽然來訪,悄悄在他榻前坐下。

  厲青原若有所覺,收功睜眼。石頌霜嫣然一笑,微露歉意道:「我打擾到你了。」

  厲青原搖搖頭,目光凝視石頌霜容光煥發的俏臉,深吸一口氣道:「你決定了?」

  石頌霜迎上他的目光,輕點螓首緩緩道:「謝謝你陪伴我走過了那段日子。」

  厲青原慵懶地笑笑,說道:「不止是那段日子,我本想陪伴你走過的是一輩子。」

  石頌霜的眼睛有點潮濕,垂下眼簾道:「該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陪你走過生生世世。」

  厲青原落寞不語,伸出手輕按在石頌霜的手背上,自嘲地一笑道:「沒想到,我終究是輸給了他。假如不是那顆活死人丹,也許今天的一切都會不同。」

  石頌霜搖頭道:「假如不是你,那晚倒下的人便該是我。青原,謝謝……」

  厲青原放開石頌霜的纖手,問道:「什麼時候可以喝上你們的喜酒?」不理石頌霜驚訝而欣慰的眼神,淡淡地微笑道:「別誤會,我只是迫不及待想找點酒喝。」

  石頌霜從袖口裡變戲法似地取出一壺暖酒和兩隻小杯子,說道:「我陪你喝。」

  厲青原望著石頌霜向杯裡斟酒,眸中泛起一縷傷痛與抑鬱,問道:「是楊恆的鬼主意吧──我說的是你帶來的這壺暖酒。」

  石頌霜端起一杯酒送給厲青原,回答道:「他說:他這一輩子永遠都會欠著你一壺酒,直到有一天能夠補上。」

  厲青原蕭索地搖頭道:「只怕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了。」接過酒杯一口飲盡。

  火熱的感覺順喉而下,將身子點燃。他用右手輕輕擊打床板,低聲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餘音未落,猛將杯子摔碎於地,神情平靜地合起雙目道:「你可以走了。記得,如果還有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回來!」

  石頌霜珠淚盈眶,微含哽咽道:「青原──」

  厲青原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彷彿重又進入到物我兩忘之境。

  「吱呀──」虛掩的門猛然被人推開,權抗鼎站在屋外叫道:「青原,出事了!連日的大雨將山體沖垮,一股泥石流正從山頂洩落,湧入外堡!」

  厲青原霍然起身,和權抗鼎、石頌霜冒雨直奔事發地點。未及近前,就聽見傷心欲絕的哭號之聲響徹外堡。滾滾濁流混合著山石樹木從外堡東南角的斜坡上洶湧洩落,數十棟房屋已被渾濁的泥水徹底吞噬。

  驀地一道人影飄落在外堡城牆上,正是楊恆。他掣動阿耨多羅劍往腳下一插,但聽「嗡嗡」鏑鳴,金色的劍光如瀾迸發,似一支巨大的楔子般往前推進切入澎湃的泥石流中,將其生生劈裂。

  泥石流登時分作兩股,受到劍華阻擋被迫繞過外堡牆角,順著山勢往下流淌。

  眾人歡聲雷動,厲青原低哼一聲掣出青冥魔槍,飄身躍落在楊恆身側。

  楊恆微感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說道:「你的傷還沒好透,下去歇著。」

  「少廢話!」厲青原震動青冥魔槍「鏗」地斜刺入地,一道青色光飆沿著斜坡逆流而上,口中說道:「你左我右,一起來!」

  楊恆油然笑道:「歡迎之至!」兩人全都不甘示弱,各施神息絕技放出劍華槍光,將泥石流從中劈開,再不能靠近被沖垮的外堡城牆。

  底下的樓蘭劍派和蓬萊劍派的高手迅速清除堡中泥污救死扶傷,修復加固各處城牆。卻見楊恆與厲青原並肩矗立,猶如兩道不可踰越的天塹,阻擋住滔滔泥流。

  「哎,我說你有傷,」楊恆聽到厲青原微喘的呼吸聲,說道:「別硬撐。」

  厲青原冷冷道:「別以為送了我一壺酒,咱們之間就沒事了。」

  楊恆悄然分出一股劍華向右挪移,輕笑道:「你要累死在這兒,我就真沒事了。」

  「做夢!」厲青原的唇角往上翹了翹,說道:「你過界了。」

  楊恆不理他,說道:「往後在坡上多種點兒樹,不是每次都能遇見我這樣的好人。」

  厲青原低哼道:「要你說?下回來時多帶些樹種,要耐旱抗寒的。」

  楊恆皺皺眉,苦笑道:「你是吃定我了?好,算我怕了你這混蛋。」

  厲青原的唇角不經意地逸出一抹笑意,說道:「算了吧,還有比你更混蛋的麼?」

  楊恆再將劍華右移,接過大半泥石流的衝擊,口中笑道:「混蛋就混蛋吧,總比你叫我滾蛋強。」

  厲青原沉聲道:「這次是我滾蛋,但你還是個混蛋,只是變得不怎麼討人厭而已。」

  楊恆悠悠道:「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兒犯賤?被你連損帶貶,心裡還挺高興?」

  厲青原終於忍不住莞爾一笑,說道:「滾你的蛋,少來分我的心神。」

  楊恆笑而不言,忽地仰天長嘯,極盡雄渾舒暢。厲青原抬了抬劍眉,嗤之以鼻道:「臭小子,又想出風頭──」運氣發嘯,聲音清冷孤傲直上雲霄。

  兩股嘯音一低沉一高亢,如雙龍出淵橫行天宇,聲傳數十里久久不絕。

  ※※※※

  泥石流過後,雨歇天晴。楊恆懶洋洋靠在半邊牆垣上,一邊運氣調息一邊觀察坡上動靜,以免還有被衝斷的樹木滾落傷人。

  小夜走上前來遞過一方絹帕道:「阿恆,擦擦汗。」

  楊恆接過抹了把臉,問道:「聽說你正在修煉靈玄心境,還拜在了天語師門下?」

  小夜點點頭,隱去眉宇間的一縷惆悵,輕聲道:「阿恆,恭喜你和姐姐。」

  楊恆看了眼滿是泥污的絹帕,道:「又被我弄髒了,待會兒洗乾淨了還你。」

  小夜不以為意地搖頭道:「不過是塊絹帕罷了。」抬起皓腕依依不捨地褪下定神念珠,低語道:「代我送給姐姐吧,我想她更合適戴著它。」

  楊恆沒有接,伸手輕按小夜的香肩,徐徐道:「我在崑崙山中建了三間小木屋,其中一間就是專為你留的。隨時都歡迎你來做客,哪怕住上一輩子也行。」

  小夜纖秀烏黑的睫毛忽閃忽閃了幾下,有了淚光。她忽地展顏一笑,將定神念珠塞入楊恆的手裡,說道:「這就當是送你和姐姐賀禮吧。我回蓬萊後又得閉關修煉,怕是趕不上你們的佳期了。」說罷輕輕掙脫楊恆的手掌,匆匆遠去。

  楊恆手握沉甸甸的定神念珠,目送小夜纖柔孤單的背影消失在牆垣後,再次意識到有份純真無瑕的情感,是他這一生都無法償還的。

  他的心有些空落,突然覺察許久不見了石頌霜的蹤影。他舉目四望,周圍都是正在處置善後的樓蘭劍派弟子,連問幾人均道未曾見到伊人。

  起初楊恆以為石頌霜或是有意避開,好讓自己和小夜單獨相處解開心結。可在至尊堡裡轉了一圈,依舊不見她的人影,漸漸有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

  正自焦灼之際,猛見一個樓蘭劍派弟子步履匆匆地奔到近前,將一枚銀釵遞向楊恆道:「楊宮主,堡外有人托我將這支釵轉交給您。」

  楊恆一看手中銀釵面色驟變,急問道:「是什麼人,現在何處?」

  那弟子答道:「是個身材魁梧的紅發男子,自稱姓赤。此刻還在堡外等您回音。」

  「赤吞霞?」楊恆剎那間明白過來,心中更是擔心石頌霜的安危,對那弟子吩咐道:「煩勞轉告厲掌門和小夜姑娘,就說我有點兒私事要辦,天黑前應可回來。」

  他手攥銀釵御風越過城牆,按照樓蘭劍派弟子指點的方位加速疾馳。

  遠遠的,他就看見赤吞霞孤零零地站立在堡外。楊恆飄落在地,顧不得寒暄,追問道:「是不是幽兒擄走了頌霜?」

  赤吞霞恭恭敬敬向楊恆躬身施禮道:「恩公,您好!小人正是奉了幽兒小姐的命令,來接您去見石姑娘。」

  楊恆猜不透蝶幽兒挾持石頌霜到底想幹什麼,毫不遲疑地應道:「好,我跟你走!」

  當下赤吞霞先確認了左右並無人跟蹤,引著楊恆一路向西御風而行。

  兩人來到一座破敗的太上老君祠外,赤吞霞垂手道:「恩公,小姐和石姑娘在祠中等候,小人便不進去了。」

  楊恆向赤吞霞道了聲謝,暗運神息並未察覺周圍藏有埋伏,闊步走入老君祠。

  第一眼,他便看到蝶幽兒盈盈站立在毀塌了大半的太上老君泥像前,笑靨如花道:「楊大哥,我就知道只有用這法子才能請到你。」

  楊恆目光遊走,落定在老君泥像的背後,問道:「那天你為何不聲不響地走了?」

  蝶幽兒酸溜溜地道:「我還當你的眼裡只有那位貌美如仙的石姐姐,哪裡還會注意到我?」輕移蓮步走近楊恆道:「原來你還是顧唸著我的。」

  楊恆望著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頭一凜說道:「那是因為我想確定朱弦古琴的來由。」

  蝶幽兒停住腳步,嫵媚淺笑道:「不錯,天妃確是我殺的。那日我怕你生氣,沒敢承認。如今朱弦古琴已被你親手毀去,咱們也就互不相欠啦。」

  楊恆徐徐問道:「為了一張古琴,你就可以毫無猶豫地殺人劫奪麼?」

  蝶幽兒不以為然道:「那要看這張古琴的主人是誰?楊大哥,想來你也知道,天妃對石姑娘不懷好意。我這麼做,也是氣憤不過,想替你出口惡氣。不然的話,留她一條性命也無傷大雅。」

  楊恆腦海裡閃過一道靈光,微怒道:「你早就知道頌霜一旦見到天妃,就難逃厄運,卻還是哄她前往梅裡雪山?!」

  蝶幽兒泰然自若道:「我只想救活你。至於石姑娘……她死了我才開心。」

  楊恆心頭一震,冷冷道:「她和你無冤無仇,何以忍心加害?」

  蝶幽兒幽幽嘆息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麼?就像朱弦古琴,我很想要它。可它偏偏屬於另一個人,除了搶過來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楊恆心底掀起一層巨浪,凝視蝶幽兒看似天真無邪的俏臉,緩緩搖首道:「世上的好東西不可能全都歸於你一人。幽兒,你該適可而止。」

  蝶幽兒幽怨道:「是啊,這道理我也懂得。其他的東西我都舍得放手,但是楊大哥──對你我卻不能。」她的眸中射出火熱的光芒,盯著楊恆的眼睛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知道你是屬於我的。」

  楊恆佇立不動,苦笑聲道:「也許你真正想要的,該是吳道祖的老命。」

  「他也不是你想要的麼?」蝶幽兒柔聲道:「只需你一句話,我可以捨棄復仇,放了石姑娘,然後陪著你一起歸隱林泉,生生世世永不離分!」

  楊恆艱難地吐了口氣,回答道:「幽兒,或許你還不明白:假如讓我和頌霜分開,即使羽化升仙長生不老,亦全無意義。」

  蝶幽兒的眸子光彩一黯,輕咬貝齒道:「楊大哥,你這是在逼我殺了石姑娘。」

  楊恆道:「我可以把命給你,但無法把心也給你。你要殺頌霜,我或許無法阻止。但你同樣也無法阻止我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伴她!」

  蝶幽兒嬌軀一顫終於死心,淒然笑道:「好,我不殺她。但你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楊恆緊繃的心情稍稍一鬆,問道:「什麼條件?」

  蝶幽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楊恆,緩緩道:「我要你親親我──」

  楊恆一愣,皺眉道:「就不怕我突然出手將你制住?」

  蝶幽兒幽然道:「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認命。楊大哥,難道這點小小的請求,你也吝嗇於滿足我麼?」

  楊恆面色陰沉舉棋不定,蝶幽兒見狀微笑道:「只要你親過我,就能見到她了。」

  楊恆跨上兩步剛欲說話,蝶幽兒猛地撲入他的懷裡,踮起腳尖獻上了熱烈奔放的香吻。楊恆的身子一僵,強忍著溫玉滿懷的衝動,卻不能將蝶幽兒推開。

  兩人纏綿熱吻直至吐出肺裡的最後一絲空氣。蝶幽兒猛然鬆開楊恆的嘴唇,吁吁嬌喘著在他耳畔低語道:「傻哥哥,你還不知道麼?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會發瘋發狂,再也不會感到快樂?」

  楊恆的心狠狠一記抽搐,說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麻?神思恍惚間突感面頰劇痛,竟是被蝶幽兒張嘴狠狠咬下兩排齒痕!

  不等楊恆回過身來,她鬆手退步神情恢復如常,咯咯嬌笑道:「去見你的頌霜吧。」

  楊恆默視蝶幽兒半晌,緩聲說道:「多謝──」舉步走向老君泥像後。

  只見石頌霜毫髮無傷地橫躺在泥像背後的底座上,明眸中含著淚光似笑非笑,卻被封住經脈無法出聲。楊恆剛想扶起石頌霜,陡地心底一寒,喝道:「幽兒!」

  蝶幽兒笑吟吟從泥像前繞步過來,問道:「楊大哥,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

  楊恆早已領教過這丫頭狡詐百變的手段,按捺怒火道:「你在頌霜身上下了毒?」

  蝶幽兒笑容可掬,嬌憨說道:「唉喲,這我可管不了啦。我只答應不殺她,再讓你看見她,這些小妹可都做到了。」

  楊恆不理蝶幽兒眼裡流露出的夾雜著嫉妒與得意的眼神,沉靜道:「我懂了,你是想一命換一命!」

  蝶幽兒嫣然笑道:「楊大哥,你真是聰明。難怪石姑娘會愛煞了你。你放心,我會好好照料她,保證待她比自己的親姐姐還親。」

  楊恆拂視過石頌霜焦灼擔憂的玉容,徐徐點頭道:「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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