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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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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09:47
第141章 對策

  男孩?

  男孩!!

  皇帝當時就一躍而起,連衣服都差點顧不上穿,撒丫子就要往長寧宮那裡跑。還是徐循好歹給披了一件大氅,這才沒給凍著,可就是這樣,人也是立刻就沒了影。徐循只好忙著抓了幾件皇帝的衣服,讓柳知恩,「快給大哥送去!」

  年已三十,終於得子,怎麼激動都是不過分的。皇帝去了長寧宮以後,不一會柳知恩回來,「皇爺在長寧宮呆了一會兒,眼下已經是去太廟了。」

  太廟那就是皇帝的家廟,終於得子,皇帝想要把這好消息和祖先們分享,也是很合情理的一回事。徐循點了點頭,「孫嬤嬤呢?」

  柳知恩就有點嗔怪地看了徐循一眼,「在看理產婦呢。」

  「活下來了?」現在徐循也只能拿這點來安慰自己了,起碼來說,孫嬤嬤過去還不是一點用沒有,到底還是保住了一條人命。

  「嗯,生下孩子以後就睡著了。」柳知恩說,「您再沒想到是誰的——並不是貴妃娘娘身邊常出常入的那幾個,我聽孫嬤嬤說,那就是從前在院子裡專管給貴妃娘娘喂鳥的小姑娘。」

  宮女之間自然也有社交,很多事,徐循這個層次反而瞭解得不清楚。孫嬤嬤那裡過去撈一眼,可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徐循點頭道,「沒見到貴妃娘娘呢嗎?」

  柳知恩見徐循對自己的行動沒個表示,也不便埋怨太多了。他道,「貴妃娘娘現在不要坐月子呢嗎?怎會出面?——倒是奴婢剛才過去的時候,恍惚看到清甯宮那裡來人問消息,不知太后娘娘是個什麼態度了。」

  終於生了男孩,雖說養活不能那還是個未知數,但怎麼說也的確能讓太后欣喜若狂了。沒有男丁,就沒有傳承的香火,不誇張的說,就為了這個嗣統問題,連國家根基都能給鬧得不穩了。現在有了一個,就算養不大中途夭折吧,起碼朝政就能穩定到太子夭折的時候。到時候實在不行了,那就再抱養都行,反正現在,這種幾乎都快燒到眉毛的緊迫感是暫時地給消散了開來。太后的態度,會不會因為這份喜悅而變得有所緩和呢?徐循也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坤甯宮那邊是什麼個反應。

  也許還不知道吧,一般來說,人們都愛當報喜鳥,沒有誰會很主動地去沖皇后報告這種消息的。徐循想了想也不大在乎,看看時辰,點點快醒了,便走入她屋內去。果然,這孩子剛醒,才撒過尿,這會兒正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地瞧著一干大人給她換尿布呢。

  見到母親來了,點點咿咿呀呀,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母」,徐循便笑了,「這孩子真聰明,還沒滿周歲呢,就會說話了。」

  這哪算會說話啊?錢嬤嬤已經是收到消息了,這會兒也是五味雜陳,又是擔心又是有點失落,望著徐循說不出話來。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點點,你今兒添了個弟弟呢!」

  點點哪懂得弟弟是什麼意思,見著身邊有個木造的小馬,便要去抓。兩母女鬧騰了一會兒,她餓了要吃奶,方才被乳母給抱開了。錢嬤嬤這才湊到徐循跟前,很複雜地叫了一聲,「娘娘……」

  「怎麼?」徐循揚了揚眉毛。

  錢嬤嬤還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醞釀了一下,正要開口,便聽得遠處院子一陣吵鬧,聲音仿佛就是永安宮後殿傳來的。

  徐循眉頭一皺,身邊宮女哪還有不知什麼意思的?紅兒掀簾子就出門了,過了一會,回來說道,「稟娘娘,是後頭三位貴人要去長寧宮給貴妃娘娘道喜。」

  這消息可傳得夠快了,還沒一個時辰呢,連吳婕妤她們都知道了,看來,該知道的人,現在應該是全都沒落下。徐循想了想,也是點了點頭,「都是孫貴妃的嫡系嘛,也該早些過去——沒攔著吧?」

  「奴婢也是這樣想的,便沒攔著。」紅兒小聲說。

  錢嬤嬤便借機勸道,「按老奴想,您現在也該過去恭喜一番,貴妃娘娘見不見,那是貴妃娘娘的事,您心意到了那就行了——」

  她被徐循看得不敢說話了,過了一會,連坐都不敢坐,站起身低頭袖手,一副小心翼翼聽訓聽參的樣子。

  徐循見錢嬤嬤服了軟,搖了搖頭也沒發火,只道,「嬤嬤以後別再說這樣的話了,您當日既教了我那些忠義貞烈的道理,今日怎麼還要讓我和狗一樣地活著?」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錢嬤嬤還能再說什麼?只好跪下來請罪,「娘娘恕罪,是奴婢一時口快,沒能想透。」

  「說這話也沒什麼意思,你們自己心裡明白我的態度那就行了。」徐循道,「都起來吧——別為了外頭的事,咱們自己人還鬧得這麼戰戰兢兢的。」

  錢嬤嬤這才稍微松了口氣,和紅兒對視了一眼,都不敢再提長寧宮,而是一起逗點點玩,「好啊、好啊,小公主,咱們走幾步——」

  然後……然後也沒啥了,長寧宮產子,說到底和永安宮也沒什麼關係,日子該怎麼過還不就是怎麼過?頂多就是各方送進來的消息更多了點罷了。

  到了晚上,坤甯宮方面依然是寂然無聲,倒是清甯宮和長寧宮爆發了一場小小的衝突,徐循第二天知道的時候還有點無語——清甯宮那面來人要抱小皇子去看看,被長寧宮給頂回來了。說是「孩子才落地,身子弱禁不得風,太后娘娘要看,還請移駕長寧宮。」

  也不能說誰對誰錯,不過太后貌似是沒有親身過去的意思,至於皇帝,則壓根沒顧及到這邊。去完太廟,又回長寧宮抱了兒子,這天早上正好常朝呢,估計就是心情很好地上朝去了。想來如今的京城權貴圈內必然也是熱鬧一片,都琢磨著該怎麼討皇上的喜歡呢。

  徐循這裡,也迎來了何仙仙這個訪客。何惠妃劈頭第一句話,「你什麼時候過去?」

  徐循笑問,「你還沒過去?」

  何仙仙就撇了撇嘴,到底是有些酸溜溜的,「究竟是運氣好,這樣都能賭到……要我現在過去,我是不服得很。」

  現在過去是不服,終究是有一日要過去的。徐循聳了聳肩膀,「我們這三個貴人,倒是昨日就過去了。」

  「都一樣。」何仙仙笑了,「消息傳來的時候,趙昭容在我跟前奉承呢,一聽說,好像有人拿鞭子抽她一樣,站起來就要走,滿口裡只說自己鬧肚子……轉身就換了衣服,趕緊的跑去長寧宮了。」

  趙昭容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難為她有始有終,這些年來始終都堅持這種風格,徐循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何仙仙靜默了一會,又說,「皇后那邊,就沒有一點音信啊?」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徐循反問了一句,又搖了搖頭,「今日不是請安的日子,我也沒過去坤甯宮。」

  該提醒的,早都提醒過了。那時候皇后還是有充裕的時間來反應的,現在,孩子都落了地,你要去計較誰生的,那可就沒真憑實據了。皇后這時候就是後悔了,世上也沒賣後悔藥的。不過,按徐循來看,她倒也未必會後悔,根本都是已經把自己給完全放棄掉了,又何來的悔意?

  至於在她,能做的都做了,想做的都做了,你要說妒忌恨這樣的負面情緒,也許有一點,但徐循心裡更多的還是感到了一種爽快——這種感覺,別說入宮以後了,就是入宮之前,只怕都沒有品嘗過多少。

  何仙仙長出一口氣,也是搖了搖頭,和徐循開玩笑道,「改明兒,我也讓身邊人給我生一個,是女孩就讓她自己養,是男孩我就也說是我自己的。多好啊,這後半生不就一下有靠了?」

  徐循失笑道,「你倒是這麼操辦去吧——也不瞧瞧,就她那樣,現在還是一身的麻煩呢,憑你,怕不要被清甯宮那裡罵死了。指不定一聲令下,你就得上南內反省去了。」

  現在的南內,雖然已經開始增修,但畢竟是沒有人居住的幽靜之地,原來徐循等人居住的偏宮,現在供奉的都是一些宮裡從前去世妃嬪的靈位什麼的,比如說文廟張貴妃,這一陣子身體都不大好,若是去世的話,就可以在這裡享用一下後人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祭祀。還有皇帝幾個命薄早夭的弟弟,也在這裡有私設靈位,有時太后都會遣人過去拜祭。何仙仙要被關到那兒去的話,可不就是幽禁冷宮了?

  何仙仙呸了一聲,笑駡道,「有臉呢?上頭擺著一個不關,就關我?我鬧到清甯宮前頭都有理!」

  打趣孫貴妃幾句沒什麼,畢竟牽涉到了太后,徐循沒和何仙仙繼續瞎扯下去,「你也別說酸話了——要來邀我一起去呢,我是不去的。你也別等我了,想去就去吧。」

  「想去?我是不想去的——就沒想過。」何仙仙嗤了一聲,「該去,那總是要去的。你是真不去啊?」

  「我去幹嘛?」徐循沒說什麼難聽的話,畢竟何仙仙也是打算過去的。只換了個角度道,「那一位的生母就在長寧宮裡躺著呢,我身邊孫嬤嬤在那看護,貴妃心裡,只怕恨我欲死,就是去了也沒用。」

  何仙仙肯定也是聽說了這事,只是當著徐循不好問啊,這會兒徐循挑明瞭,她也便壓低了聲音,滿面興味地道,「我還想問你呢——咋想的啊,都現在了,還跟在坤甯宮那邊呢?就是留了生母,那也不能給坤甯宮養吧。這事於你又沒好處,你摻和什麼呢?平白和她做對,就不怕她給你使絆子?」

  「……就是想做就做了唄。」徐循也不知道該怎麼給何仙仙解釋,「一輩子循規蹈矩的,多憋屈啊,隨心順意地這麼活著不好嗎?」

  何仙仙和看怪物似的看著她,半晌才道,「那是你有寵——隨心順意,你也不怕自己隨心順意到溝裡去?」

  「這就得看你是怎麼想的了。」徐循覺得解釋也是解釋不請的,正要換個話題,那邊門簾一掀,紅兒進來了。

  「娘娘。」她臉上都帶了一股說不清的不情願似的,雖然還笑著,可笑硬是就透了勉強。「坤甯宮來人了。」

  到底還是來人了。

  何仙仙和徐循的反應就截然不同了,何仙仙是一臉的『終於來了』,徐循這裡,卻是有些詫異,『怎麼來了』?

  「快請啊。」不管怎麼說,禮數總是要有的。徐循忙說了一句,這裡何仙仙也站起身,「你們家點點睡醒了沒有呀?」

  來人還是藕荷——這會兒,藕荷臉上是連笑影子都不見了,神色肅穆得,壓根也不像是這宮裡才有了喜事。她墩身給徐循行了禮,猶豫了一下,便道,「我們娘娘打發奴婢來,問娘娘一句話……」

  「什麼話啊?」徐循是真有點好奇了。

  「我們娘娘問……」藕荷猶豫再三,一咬牙到底還是開了口,「現在,還來得及嗎?」

  皇后畢竟還是後悔了。

  皇后終於恢復過來了?

  皇后還來得及嗎?

  一眨眼間,三個念頭幾乎是同時掠過了徐循的腦海,讓她也有點不知如何回應了,過了一會,方找到頭緒,問藕荷,「現在,娘娘連這一點都看不清楚了嗎?」

  藕荷面上閃過了一縷極為複雜的情緒,她忽然間垂下頭,捂著嘴——明顯是在壓抑著自己的哽咽,這對於一個宮女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失態了。

  「我們娘娘……我們娘娘……」她翻來覆去地說,卻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一般。徐循都看不下去了,忙讓人拿了一張手帕給她。

  過了一會兒,藕荷才算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先給徐循請罪,徐循說了無妨,藕荷才道,「其實,娘娘當日對我們娘娘說的那番話,奴婢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可我們娘娘主意變換,心情也是隨時起伏,一時這個一時那個,卻是難有個准數兒。直到今日,皇長子出世了,方才是如夢初醒……」

  徐循這才算明白怎麼回事,一時有些感慨——說是淡泊,怕也是還有那麼一星兒火花沒滅,只是皇后的體力和精神狀態,已經是不足以支持她坐下清醒的判斷了。如今自然只能啃噬著後悔的滋味,而比她更痛苦的,還是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明知解決辦法,卻又無法出面解決的大宮女。藕荷瞧著事情一步步發展到今日,心中的壓力和焦灼,只怕是比皇后都多。

  「這……」她也是有點犯難了:說實話,皇后哪怕是本來心灰意冷,這會兒想要奮勇一搏,她都不會如此不看好。可現在嘛……

  「我還是當時那句話。」徐循道。「娘娘能失去的東西,本來也沒有什麼了……」

  藕荷會意地點了點頭,眼底也燃上了一點希望的火花,徐循看在眼裡,是歎在心裡。

  ——她又添了一句,「只是,如今她要壓上的賭注,可就真的比那時候來得更沉重……這就得看娘娘是怎麼選的了。結合如今後宮的局勢,娘娘也當有自己的判斷,這判斷,卻不是我們能為她做出來的。」

  藕荷這會兒還有點似懂非懂的,望著徐循一時沒有說話。可徐循也不能提示再多了,她搖了搖頭,「如果娘娘現在連眼前的局勢,日後的得失都計算不清的話,那倒還是不如按兵不動……」

  不然,她又怎麼可能和皇帝、貴妃周旋?這兩個人,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藕荷似乎是又明白了一點,她跪下來重重給徐循磕了兩個頭,「娘娘恩德,奴婢實不知如何言謝……」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這種時候,能給坤甯宮一個好臉都算是有情分的了。能說這麼多,徐循已算是仁至義盡,不論皇后會如何選擇自己的道路,這份人情,她是要承的。

  徐循沒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這一陣子,也是苦了你們了。」

  等藕荷出了宮門,何仙仙也早托詞走了,只有錢嬤嬤回到徐循跟前伺候,徐循想想,也戲謔地對錢嬤嬤道,「你心底看著藕荷,只怕是很有幾分同病相憐吧?」

  錢嬤嬤忙是搖了搖頭——也不知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娘娘怎會如此想……」

  她到底是說了一句知心話,「皇后娘娘已經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娘娘心底,起碼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是啊。」徐循歎了口氣,「皇后娘娘已經是徹底亂了陣腳了。」

  「您看……」不知什麼時候,錢嬤嬤倒要請教徐循了。「若坤甯宮出面,此事可還能成麼?」

  現在出面,頂多也就是把這孩子恢復生母自養的局面了,雖說這無異於是把孫貴妃的臉往地下踩,但皇帝會不會答應還真的很難說——之前漫不經心地答應了貴妃的計畫,多半是因為根本沒抱什麼希望。如今既然是男孩,不給生母的位分,那是有點說不過去,再說,這種事除非能瞞住所有人,不然在將來就很容易出現紛爭。然而要瞞住所有人的希望根本接近是零,若皇后能取得太后的支持,還真不是不可能打動皇帝。

  雖說孫貴妃在皇帝心裡地位自然不同,但在徐循看來要和皇嗣比,她的分量還是欠了點兒。現在的皇后,雖然選擇已經不多,但還不算是走入真正的絕境。

  「這得看皇后會怎麼選了。」徐循說,「這條路不好走,但若是沉得住氣,也不是不能搏一搏。」

  錢嬤嬤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您當時都給她出謀劃策了……這一回,索性也就把路給點明了不行嗎?」

  「當時和現在可不一樣。」徐循搖了搖頭,「那時候,若按我的路走,大家的損失都是最小的。貴妃那邊,無非也就損傷些顏面而已……」

  可如今,皇后若是再走出面干涉的道路,不論採取什麼措施,最終的結果,後妃肯定是不死不休。孫貴妃這裡,以前還在懷孕的時候被皇后戳穿了計畫還好,頂多就是宣佈『流產』,然後再宣佈某氏有身孕而已。現在她若是輸了,去哪裡找另一套完善的記錄?根本已經是來不及了,前朝後宮都知道生了皇子,貴妃所出。這時候要再反口,只能是把真相公諸于眾。

  一個妃嬪不守本分,陰奪人子,她想幹什麼?閨房美德還能站得住一條嗎?這種事都被揭發了,孫貴妃要點臉面就該自盡,就是不要臉面,怎麼也得被打發到南內去了,最好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皇帝顧念舊情,讓她在自己有生之年還能維持一定的體面。若是他去在孫貴妃之前,屆時新帝和生母會如何對待孫貴妃,還真不好說。

  而若是皇后輸了,皇帝不肯認這事實,她不等於是污蔑清白妃嬪嗎?到時候她還有什麼臉面做這個皇后?還有什麼臉面活在宮裡?皇帝容得她,孫貴妃都容不得了。多方迫害,總之是不會讓她好過的,甚至於說……

  當然,比起孫貴妃來,皇后的風險還是要小一點,畢竟,現在她和幾個月前一樣,依然是沒什麼好輸的。皇帝和她之間僅存的那點情分,根本就連損失了也都毫不可惜的。——徐循也不覺得皇后會顧惜這個,她好像顧惜的從來都不是這個。

  但不管怎麼說,徐循這一次卻不能,也不會再開口說什麼了,頭一次,她已經盡過了自己對皇后的情分,這一次要再往裡摻和,那不等於是恨不得把貴妃往死路上逼嗎?

  不死不休的那是皇后和貴妃,她和貴妃,雖然說不上有多緊密的聯繫,徐循也很看不上她這一次的所作所為,但這份看不上,還沒到要逼死她的地步。

  再說,幫人幫到這一步,也已經很夠了,皇后的命運,最終還是要她自己來決定,其餘人就是再關心,也只能扶上一扶而已。

  「您不想把貴妃逼死,只怕那面早是恨死您了……」錢嬤嬤說著,自己也亂了,她歎了口氣。「唉,這事兒鬧的,總覺得宮裡的天啊,才晴朗上了幾年呢,這就又陰霾得連日頭都看不到了。」

  「您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不是讓我像狗一樣活著的嘛。」徐循笑著說了一句,「沖人搖尾巴撒歡的那是狗,這麼血淋淋互相撕咬,何嘗又不是狗咬狗?就為了擔心貴妃害我,我要幫著皇后去往死裡對付她……那皇后那頭,不論怎麼出招,立意正也都變成不正了不是?大哥知道了,心底還不知會怎麼想呢,就是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可……可……」錢嬤嬤說不下去了,一個勁兒只是歎氣,「唉,娘娘,您這樣,倒是對得住自己了,可……長寧宮那裡哪管這些啊?」

  能對得住自己,已經是很高的成就了。這十年苦熬下來,若是連自己都對不住,徐循疑心自己遲早得瘋。但她說了錢嬤嬤也不會明白的——她將來終究還有出去的一天,還能再有自己的生活,錢嬤嬤考慮的,到底還是怎麼風風光光的走出宮廷安度晚年。

  她換了個說法,「她現在還有閒心來恨我,對付我嗎?我看她惦記的早都不是這個了吧。」

  也是,錢嬤嬤也不能不承認:現在的長寧宮,只怕是把全副精力都用來戒備清甯宮和坤甯宮了。永安宮這裡,雖然可能也令她煩惱,但卻未必是她最大的威脅。

  皇后究竟會怎麼出招呢?

  皇長子剛出生的這幾日,只怕整個宮廷都在思忖著這個問題。

  很快就到了洗三日,皇帝在政務之餘大赦天下,慶祝著長子的誕生,壓根都沒有想起來看一眼他波濤洶湧的後宮。

  而皇后也就是在皇長子洗三日後兩天,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她上表請立太子。

  第二件事,她乘車去清甯宮,給太后請安。

  消息一傳開,不必任何分析,是個人都知道,皇后終於是出了招……只是她的對策是什麼,就目前來說,也只有她和太后清楚了。

  徐循自然也有幾分好奇,和第二日來訪的何仙仙一樣,她們都想知道皇后採取的是什麼策略——當然,去找太后那基本肯定是皇后的第一步了,出於對長寧宮的不滿,太后連皇長子的洗三都沒出面。皇后要連太后都不找,那也別出招了,繼續好生養病吧。

  「你也不打聽打聽。」何仙仙就埋怨徐循,「藕荷那天不還來找你嗎?你問她,我不信她好意思說不知道。」

  徐循白了何仙仙一眼,「要問你去問,人家要能說,那就不是宮女了,自個兒早都是娘娘了。」

  何仙仙嘿嘿笑了一下,也不羞赧。「她要說的話,我早都去問了。可惜,會說的不問,想問的不會說——真不知道,我們的皇后娘娘這一次能掙扎出什麼個結果來。」

  徐循也想知道,不過,她在清甯宮雖有關係,此時卻不便出面打聽。「靜觀其變吧……這時候出去打聽,那也太事兒了——按說你都不該過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該老實呆著,怎麼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何仙仙吐了吐舌頭,「忍不住啊!你我底下的人,現在誰不是見天往長寧宮跑?多我一個亂竄的,也顯不出來。」

  徐循很無語,只好瞪著何仙仙不說話,何仙仙也瞪著她,兩人瞪著瞪著,都笑了起來,氣氛倒是有點荒謬的歡快。

  正是此時,清甯宮處來了人,「太后召莊妃娘娘相伴。」

  何仙仙雖然不便說話,卻立刻是瞪了徐循一眼。——還說沒消息來源呢,這會兒,最大的消息來源都親自打發人來請徐循了,她何愁不知道最新、最全的內幕消息?指不定,還能翻雲覆雨,在這混沌不明的後宮局勢中,橫插一杠子,撬動整個後宮的天候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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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0:22
第142章 富貴

  徐循就是再不想去打聽,這會兒也沒法不摻和了。太后相召,她不能不去,和何仙仙道別,自己換了一身衣服,這就起身上輦,往清甯宮過去給太后請安。

  宮中得子,這是極大的喜事,自從皇帝成親到現在,都過去十幾年了,終於有了一個男丁。按說清甯宮裡裡外外也都該是喜氣洋洋才對,可太后臉上卻是看不出喜怒,雖不說把陰霾就擺到了眉宇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人家的情緒並不是很高調。

  「如今長寧宮那邊該怎麼辦,你有個看法沒有。」太后有個好處,說話做事都很直接,除非實在不好啟齒的事兒,不然也不會玩弄暗語什麼的。徐循給她請過安了,她便揮退了身邊伺候的宮女,直接詢問道。

  「長寧宮的事……」徐循也不可能給太后裝糊塗,眉頭一皺,「妾身尚未得知全部來龍去脈。只知道是生了男孩,別的事倒是一概不知的。」

  太后呵呵一笑,「是不知嗎?是沒聽真吧——也不瞞你說了,孫氏此番行事,我是極不贊同的。皇嗣生母,容不得絲毫含糊,起碼容不得她一個妃子來含糊。這孩子落地以後,我是有心把他接到清甯宮裡來養……」

  薑是老的辣,太后的不滿憋了幾個月沒有表示,恐怕也是礙于當日應承了皇帝,如今一知道居然生子,立刻釜底抽薪,直接就想把男孩給接走……有孫嬤嬤在那裡看著,生母也去不了,孫貴妃若是明白老人家的心意,就該摘了釵環上門來求老人家高抬貴手了。

  按徐循對太后的理解,孫貴妃要在生子當天肯服軟的話,下場倒也未必會有多嚴重。孩子才落地,什麼消息都沒往外流傳,外廷只要知道有個兒子就成了,兒子的生母是誰,誰也不會在乎。再加上皇帝的傾向,兩大巨頭出手,這事官面上還是能抹平的。

  可孫貴妃那邊,顯然是並不打算照顧老人家的情緒,直接就拿孩子的身體作為藉口,把清甯宮給頂回來了——這不等於是在往太后臉上甩巴掌嗎?大孫子洗三,清甯宮這邊氣得連一點表示都沒有。也就是皇帝,洗三當天光顧著和他那幾個兄弟慶祝去了,根本都沒顧上後宮裡的這些紛爭,這幾天,只怕都在醞釀著立太子的步驟呢。

  「孩子養在清甯宮也是個辦法。」徐循當然得站在太后這邊,「有您的照應,定能康健長大。」

  「算了算了。」太后搖了搖手,「我都多大年紀了,哪有照看孩子的精力?——你也別欲言又止了,皇后昨日來找我,其實也是在商議這事。」

  她瞅了徐循一眼,看似很平淡地說。「皇后是有心把貴妃生的這孩子,拿到身邊來養。」

  徐循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道驚雷給劈中了一般,一時半會都沒能反映清楚,打了個磕巴,才算是把太後話裡的意思給弄明白了。

  貴妃生的這孩子……皇后是不打算戳穿貴妃的把戲了。

  請立太子,不必多說,她就不請也得立,不過是姿態而已。

  拿到身邊來養——皇后這是打算把貴妃的桃子給摘了?

  也不是說不行,有貴妃的做法在先,這請君入甕的舉動,帶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太后未必不會支持。而且不管怎麼說,皇后身為嫡妻,本來就可以隨意把任何一個孩子養在身邊。前朝如此的做法,也是屢見不鮮。皇后出的這一招,雖然和她預想的有一定差異,但也不能說是考慮得不周全。

  但……孩子的生母呢?若是如此處置,又該置於何地?

  徐循便不免皺起眉頭,一時半會,都沒對太后的說法表態,太后打量了她幾眼,不動聲色道,「此舉我一時也難以決斷,你意如何,不妨說來聽聽。」

  徐循看了老人家一眼,忽然明白了過來。

  太后只怕是對她動了疑心吧……前幾日藕荷過來尋她的事,只怕是沒有瞞過老人家的耳目。——只要老人家願意,占了名分和權威,她對後宮的控制力,當然還是一等一的強。

  這主意並不是她出給皇后的,徐循就是走到天邊都不怕沒理。她也並不畏懼說出實話——這幾年間,和太后的接觸,也使得她對太后的智慧有一定的信心。她坦然道,「不瞞太后娘娘,妾身心裡,也是不願見到這光天化日之下拆散人倫的事兒。若是坐視孫妃將皇長子記在名下,朗朗乾坤,還有天理可言麼?」

  這基本就是廢話,徐循要不是這個態度,太后也不會把她找來商量。老人家微微點頭,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

  「然而,」徐循口風一轉。「若以妾身所見,此事最理想的辦法,應是戳穿真相,為生母設一位分——誕育皇嗣,功足以封妃了。更別說皇長子冊封太子,乃眾望所歸,太子生母,沒有個妃位,未免顯得國朝待人苛刻,有功不能賞,有過不能懲。」

  這話算是說到太后心裡了,她露出了聆聽之色,「有理。」

  「援前朝舊例,太子雖不是皇后所出,卻在皇后宮中養育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徐循又道,「為將來計,這樣的辦法也能保證後宮風平浪靜,皇嗣傳承名正言順。漢明帝馬皇后便養育了章帝,章帝待之比生母猶有過之,賈貴人亦是善養善終。以妾身所見,這麼處置是最為合適的。」

  只是這麼辦的話,孫貴妃便無容身地了,起碼也得受到相當的處分,好日子那得數著過。所以徐循又補充了一句,「就不知大哥意下如何了。這條路,恐怕難得大哥首肯。」

  「上策難行啊。」太后也歎了口氣,「可有中策?」

  「中策,那便是冊封生母妃嬪之位,詔諭三宮一起養育,」徐循想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回答。「如此一來,照顧了貴妃的面子,大哥應該也能點頭。」

  這等於是讓太后和皇帝表態,糊塗賬糊塗了,過去的事不計較了。你孫貴妃還是當貴妃,孩子也算你一份,唯一的改變就是多了皇后和生母一起來養,雖說日後幾個媽之間免不得勾心鬥角,但怎麼說也是把孩子的身份給澄清了,該被懲罰的人逃脫了處置——這多少是對皇帝那邊做出的妥協。不過這宮裡朝中的事,最後能做到是非分明懲善揚惡的又有多少,這樣的交換,倒是足以讓太后滿意了。

  「下策有麼?」她望著徐循,倒是又問了一句。

  徐循默然片晌,真的好想說:皇后提出的不就是下策?可卻又不好說,想了下只好搖頭道,「放任此等態勢繼續進行下去,則為下策了。生母不得位,皇嗣如何自安?此時稍一放縱,只怕是後患無窮。」

  太后似乎是終於滿意了,她意味難測地打量了徐循幾眼,忽然歎了口氣。

  「皇后已經不行了。」老人家終於是漏了一句真心話出來,她有幾分痛惜地搖了搖頭,「連大義都顧不上……她已是沒法再爭什麼了。」

  徐循對此,也只能默然了。

  太后支持皇后是為了什麼,除了婆媳多年的感情以外,還不是因為皇后的美德和名分?現在除了美德和名分以外,皇后還剩下什麼?

  可皇后的這個提議,等於是把自己僅有的籌碼全都仍在地上來踩……一樣是奪子,皇帝瘋了才會打壓自己更愛的貴妃,把孩子送給離心離德的皇后,不提出正生母位分,就沒法占住大義。皇后連這件事都看不通透,還拿什麼來和貴妃爭?

  接二連三的打擊,到底是讓昔年大度寬和智珠在握的皇后,變成了如今這個反復無常思緒混亂的失勢者。皇后這最後一搏,恐怕不但沒有多少作用,還把自己多少殘留了一些的印象分,也要給敗壞掉了。

  太后如今既然已經表態,徐循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皇后娘娘自從滑胎以後,元氣虛弱,一時沒想通也是有的。您訓誡上兩句,把利害點明,以娘娘的品性,必不會執迷不悟……」

  「幫人沒有幫到這一步的。」太后並不掩飾自己的失望,「這一次,孫氏做得不好。可胡氏的表現,也承擔不起皇后的擔子。滑胎至今都一年了,前幾個月她做什麼去了?孫氏錯了七分的話,胡氏也錯了三分。」

  徐循有些不以為然,但她也不能和太后去爭辯——太后肯定覺得她兒子是沒有太大的錯處的,因只得委婉道,「娘娘自從入宮以後,也沒過過幾天省心的日子,前一陣子人又重病……」

  有孫氏在,胡氏要說多鬆快那也是沒有的事。太后雖有些不以為然,卻也是歎了口氣。「這都是命吧!」

  徐循便住口不言,並不多說什麼。太后沉默了一番,方道,「過了滿月,就要寫玉牒了!」

  這玉牒到底怎麼寫,就得看這個月內幾方勢力該如何鬥爭角逐。徐循點頭道,「如今後宮空虛無人,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都不能主事……究竟如何措辦,當然應該由您和大哥一道做主。」

  話說到這,徐循的參贊功能基本已經是發揮完作用了。到底採取哪一條策略,就得看太后自己的決定。就徐循自己看來,皇后出的下策,太后估計是不會採用的了。她支持的本來就不是皇后本人,而是後宮的秩序和正統,真你要說打感情分的話,孫貴妃還未必會輸給皇后呢,下策得利者只有皇后,損害的卻是皇帝和貴妃的利益,雖然看似是退了一步,但根本就是沒能抓住問題的關鍵。

  而上策、中策,太后又會怎麼選呢?徐循還真是猜不出來。有可能太后的底線是中策,討價還價用的是上策。也有可能太后被皇帝一通說也就改了主意——反正,在這件事上,太后和她都是一樣的,要袖手旁觀可以,要下場摻和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全憑心意吧。

  徐循自認已經是盡過自己的心意了,見太后點頭沉吟,便欲起身告辭。太后瞅了她一眼,卻又是擺了擺手,把她給留下了。

  「不論最後在玉牒上寫了是誰的名字,」太后顯得是滿臉的心思,「這養還罷了,教導的職責,難道真要交給她那三個娘?」

  胡皇后和孫貴妃,不論如何都是經過完善教育的,文化水準高,為人處事也比較有水準,起碼不是那種上不得大台盤的寒酸性子,但問題是,現在孫貴妃在太后心裡根本是沒有形象可言了,完全就是個奸妃。胡皇后,表現讓她也失望不說,又體弱,誰也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聽太后意思,這兩個人都不能勝任太子的母親一職,而太子生母,一個喂鳥的小宮女,想也知道素質如何。徐循雖然對她瞭解不多,但從太后的語氣看來,她也不覺得她能承擔得起教育太子的責任。

  而在這幾個媳婦裡,現在最能給她分憂的也就只有徐循了。會問徐循這麼一句,十分正常。不過徐循從來也沒想過此事,被問得就是一怔,過了一會,才謹慎道,「這……太子大概幾歲就要開蒙了吧,出閣讀書以後,自有大學士們教誨——」

  太后嗤之以鼻,「大學士?大學士能教他學識就不錯了。你可別被那些自我鼓吹的傻話給騙了,讀書人裡十個有九個,自己心眼都是歪的。現在的內閣裡,也就只有楊溥一人算是君子,再勉強算上半個楊士奇吧。其餘幾個人……呵呵。」

  徐循又道,「那也還有大哥呢,言傳身教——」

  「父母父母,大郎就是做得再好,也得有個母親和他配合。」太后銳利地看了徐循一眼,好像在說:你還在和我繞彎彎呢?

  問題就是,這三人看來的確都不是很適合教導太子,從品德上來說勉強最合適的皇后,現在整個人不穩定到這份上,徐循也不敢給她在這事上做推薦了。她思來想去,索性一咬牙道,「娘娘若是擔心此點,不如親自為皇長子挑選養娘。您也知道這宮裡的規矩,孩子竟是隨著養娘還更多些。跟著母親的時間,終究是有限的。」

  此話也並不假,按照典籍裡的規矩,皇子一般四五歲就分出去自己住了,此前此後,漫漫長夜裡和他睡在一起的人,那也是他的養娘,而不會是名分上又或者親生的母親。徐循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還有皇長子的大伴,也當小心挑選。若是如此,不論誰來撫養,皇長子的品德應當都是確保無疑的。」

  她到底還是不願吐口,在三個娘裡挑上一個。

  太后點了點頭,突然語出驚人,「你說,若是讓你來養,如何呢?」

  #

  「萬歲爺爺哎,」馬十有幾分心疼地抱怨了起來——他跪在皇帝腳邊,伺候萬歲爺脫靴呢。「您這跪得,膝蓋都給磨破了,也不和奴婢們說一聲……」

  「哦——」皇帝掀起袍擺,這才瞧見自己膝蓋上兩塊醒目的烏青:這幾天內,他跪下祭祀祖宗的次數實在是有點多。多到今兒下午微服出宮,去城內香火頗盛的憫忠寺還願拜佛上香時,居然把寶貴的膝蓋給磨破了。不過因為當時跪得腿麻的關係,自己居然是沒能感覺得到。

  「也不是什麼大事,一驚一乍地做什麼。」他笑駡了一句,「你個沒出息的奴婢秧子,讓上內書堂都不上,也就配一輩子給爺脫靴了。」

  馬十為人雖然伶俐,服侍皇帝極為盡心,但文墨之事上卻實在是狗屁不通,前一陣子宮內興辦了內書堂,延請大學士入內授徒上課,教導宦官們讀書寫字。馬十屁顛屁顛地去進修了一陣子,便因為實在跟不上功課,灰溜溜地又回來了。皇帝可沒少拿這事來笑話他。

  「能給爺爺脫一輩子靴,那是奴婢的福分。」馬十當然也不會生氣,腆著臉和皇帝逗悶子。「萬歲爺就是踹我幾腳,那也都是給下輩子積德的『龍踹』。」

  「說什麼呢你。」皇帝被他給逗笑了,伸出腳虛虛地踹了一下,「快給朕換了衣服,進宮去看寶貝兒子去。大半天沒見了,還怪想的。」

  這孩子出生到現在剛滿七天,每天皇帝都必須親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下午剛出去回來,這會兒都快初更了,明知孩子肯定已經睡了,也還是要過去看一眼才放心。馬十褪下了沾滿泥水的皂布官靴,拿燙熱了的濕布給皇帝包了光腳擦拭過了,又換上幹布揉搓了一番,直到皇帝雙腳都焐熱了,方才給換了嶄新的白綾襪子,套了新靴子,「爺爺您這好半日,連口點心都沒用——」

  皇帝也是有點餓了,「那就吃一口再過去,順帶把今日的摺子拿來翻翻。」

  今日經過節略和內閣貼條的奏摺,便被送到了皇帝跟前。為首的一大疊,都是請立太子的奏摺。內容麼當然是千篇一律的套話,沒什麼可看的,但皇帝卻還是饒有興致,一本一本都翻開來看著。——以朝中地位最高,資格最老的太師張輔為首,京畿一帶能排得上號的大臣全都上了摺子。送摺子的人也用了心思,基本都是按官位往下排的,皇帝咬著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慢慢地翻,時不時還笑一聲。內侍們拿眼睛互相看著,都是偷偷地抿著嘴笑。

  雖說什麼時候用飯,那都是看皇帝自己的高興,但眼看到了晚膳時分,幾個內侍還是斗膽請皇帝別再誤了晚飯了——今兒中午,因為著急出宮,皇帝就沒能好好吃飯來著。

  「都這麼晚了。」皇帝哎呀了一聲,「罷了,今兒就不過去了,免得又驚動兒子。小混蛋晚上都睡著呢,過去了也看不著。」

  遂又是換了家常穿的便鞋,這邊自有人出去傳膳,那邊就有人捧著放牌子的盤子過來了。

  眼神在盤子上來回巡梭了一會,皇帝興致缺缺地揮了揮手,「算了,今兒就不叫人了。」

  最近一心都撲在兒子落地的事上,沒有什麼和妻妾們卿卿我我的需求——就是一頭牛,耕耘了幾年那也有點力不從心啊。現在,他是可以毫無負擔地好好歇息一會兒了,這幾天皇帝除了去長寧宮看兒子以外,基本和後宮都沒什麼接觸的。

  吃過飯,皇帝抱著奏摺進了寢宮,靠在床邊慢慢地翻看著,屋內也是靜了下來:任何一個人都有希望獨處的時候,皇帝也不例外,就寢時候,屋內最多是留兩個宮娥服侍,都不會太多的了。頂多就是他身邊一般還留一兩個內侍過夜,這和後宮妃嬪們的習慣是不一樣的。

  在一片寂靜的氣氛中,一位內侍悄悄地出現在皇帝身邊,為他剪去了燭花。皇帝並未多加留意,他已有了幾分困倦,連眼神都慢慢地朦朧了起來。

  「回稟皇爺……」

  那內侍低低柔柔的聲音,驚破了皇帝的迷蒙,他的頭猛地一點,人也清醒了過來。「嗯?」

  「奴婢該死,不合偶然聽說了坤甯宮的動靜……」很柔和的開頭,個中用意,卻依然是分明無比。即使劉用落了個淩遲碎剮的下場,可為了富貴兩字,還是不斷地有人前赴後繼地走起了大繩。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皇帝的態度卻不多好,他眉頭一皺,本待嚴詞呵斥。可隨著那內侍不疾不徐的敘述,要出口的話,卻又被吞了下去。

  「說下去。」當內侍的敘述出現了短暫的中斷時,他沉聲道。「皇后是怎麼和太后說的來著?」

  他的眼中,閃閃爍爍,卻是慢慢亮起了深思的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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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0:56
第143章 驚訝

  徐循簡直都要暈過去了。

  皇長子給她養?虧太后想得出來!

  就是太后想給,皇帝也點了頭,徐循都不會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事實上,她都不贊成把孩子給皇后以外的人來養,要麼親媽,要麼就是皇后,除了這兩個人以外,別人有誰有資格來養皇長子啊?這要是沒養好了,那算誰的?

  「妾身自知資質有限。」她毫不猶豫地就給回絕了,「怎敢教養皇嗣。」

  說完了,想想趕快補了一句,「如是娘娘以為皇后和貴妃都不能教養皇長子,以妾身之見,不若交還給生母親自教養,或是由娘娘出面撫養,亦不失為穩妥之策。」

  太后眉頭一皺,深深看了徐循一眼,「你這可是有點拈輕怕重了啊,莊妃。」

  徐循趕快就給起身跪下了——雖然太後話裡沒有什麼指責的意思,但這姿態還是得做出來,人沒有嫌禮多的,「娘娘明鑒,妾身出身微末,資質淺薄,怎堪教養皇長子?按說,宮中除了皇后和生母以外,也沒有別的妃嬪可堪養育皇長子的。」

  至於為什麼孫貴妃會被列入養育候選,那理由大家都明白,也不必多說了。

  太后嗯了一聲,倒是也沒反駁,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要按你這樣說,宮裡還不能出現陰奪人子的事呢。這世上難道就活該講規矩的人瞧著不講規矩的人,這麼高高興興地昂首上驤?」

  「這……」徐循一時不知如何回話,想了想,便字斟句酌地回道。「正因如此,才要娘娘出面主持公道啊……」

  太后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你先起來說話吧——私下議事,何必如此多禮?反而顯得見外。」

  什麼時候,她都變成太后的內人了。徐循有點受寵若驚,也沒有再矯情做作,緩緩起身坐了下來,又勸太后。「終究誰來養孩子,其實也就是個名分,這孩子若不能跟著皇后,其實倒還是跟著生母最好。畢竟是親媽,定能好生照料的。若是不行,養在清甯宮內,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這不是親生的,放在誰宮裡都是尷尬不是?畢竟是千辛萬苦才生下來的男丁,該怎麼帶才不算是虧待了孩子,那可沒譜呢,除了親媽以外,誰能禁得起這樣的掂量?」

  這話倒是在理,也越發透出了徐循剛才言語中的真心實意。確實,哪怕是皇后呢,這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就是不好帶的,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誰知道旁人就犯什麼嘀咕了?倒是親媽來帶,就沒有這樣的煩惱了。就從這個角度來說,清甯宮都不是很適合養育孩子,萬一帶出個三長兩短了,和皇帝的母子之情,難免都要蒙上陰影。

  太后沉吟了片刻,望著徐循的眼神,已是柔和了許多,她想了想,又道,「不如令親娘貼身照顧,住到坤甯宮去,你瞧著如何?」

  此舉旨在維護皇后的地位,若是玉牒上寫的是生母的名字,這孩子就徹底沒孫貴妃什麼事了。說實話,徐循還是不大看好這計畫的成功幾率,不過轉念一想——這樣處置,對孩子倒是最好的,也未必皇帝不會讓步。便含笑點頭道,「娘娘聖明,此舉確實是十分妥當。」

  「若是如此,那玉牒上該記誰的名字呢……」太后又在猶豫此事了。

  都讓親媽帶了,記誰的不是親媽的孩子啊?徐循道,「還是記生母的最為名正言順吧。」

  太后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徐循見此,遂起身告辭,太后也沒有多留。

  自從孟姑姑被打發出去以後,太后身邊的老宮人做事都特別小心,雖說徐莊妃退了出去,但沒聽見太后召喚,也不敢貿然進門。

  等了許久,已是快到用膳的時間了,幾個宮女子便在門口遙遙地拿眼神互相示意,卻也沒什麼人敢叨擾了太后。——若是平時還好,這幾日老人家心緒正不順呢,若是打擾了她,誰知道會不會落得和孟姑姑一樣的結果?

  可馬上就要擺飯了,如是老人家沉浸在心事中,誤了飯點,又沒人提醒的話,指不定出來也會發怒,總得進去提醒一聲才好。

  幾人正在那用眼神糾結誰進去呢,門簾一響,腳步聲就從里間踱了出來,一群人頓時都變成牆根的一道影子,就怕被注意到了。

  又過了一會兒,大棉門簾動了一下,兩個宮女忙上前挑起了沉重的門幅,太后微微一低頭,就從屋內鑽了出來。——身上卻是已經穿戴好了大毛斗篷。

  「走。」她隨口招呼門邊站著的宮女子,「你隨我去。」

  宮女子忙就扶住了太后的臂彎,伺候著她下了臺階,「老娘娘是要上哪兒閒步去?可要喚輦?」

  太后微微猶豫了一下,「讓抬個暖轎來吧。」

  「是。」一聲清脆的應答,頓時就有人去傳話了,太后出門的諸多裝備也為人一一送來。昭君套、大風帽、手套、暖爐……等老人家裝備好了,暖轎也到了,老宮女服侍著太後坐進了暖轎裡,垂手等著她的示下。

  等了半日,還沒等來了太后指示。老宮女有些詫異,不免壯著膽子瞟了太后一眼,只見老人家坐在暖轎之中,雙眉緊皺,竟似乎是在沉思著什麼。

  「去……文廟張貴妃那裡。」

  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遲疑,太后微微一睜眼,又是看似沉穩地吩咐了起來。

  ——只是,對於跟隨她多年的老人來說,這話中的一絲猶豫,卻是如此的醒目、鮮明。

  #

  從清甯宮折騰回永安宮時,已經是快用晚膳了。徐循疲憊地進了屋,見著嬤嬤們和柳知恩面上的疑問之色,搖頭道,「我現在是什麼都沒力氣說了……」

  話雖如此,可柳知恩不能在宮中過夜,徐循休息了一下,到底還是把他叫到身邊,將自己和太后的對話交待了一遍,「甭管你怎麼在心底埋怨我,這孩子我是真不願意養——不過,你要有氣那就直接說吧。」

  柳知恩靜靜道,「娘娘說的乃是正理,這孩子確實不是永安宮該養的。奴婢又怎會埋怨娘娘呢。」

  徐循細看他眉眼,見柳知恩神色平靜,倒不像是做違心之論的樣子,倒有點奇怪。「我還以為你會在心底把我給罵死呢。」

  柳知恩被她逗得莞爾一笑,「娘娘何出此言?奴婢倒是不明白了。」

  「真不怪我摻和進了這事裡?」徐循的心情也鬆快點兒了,沖柳知恩挑著眉毛,「一點也不怪?」

  「一點也不怪啊。」柳知恩自然地說,「娘娘是永安宮的主子,您想怎麼做事就怎麼做事,只要娘娘高興,奴婢就是陪著娘娘去了南內,都是心甘情願的,又怎會怪呢。」

  徐循嗤笑了一聲,「你這不就是在怪我嗎?不然,幹嘛拿冷宮來嚇唬我?」

  「隨娘娘怎麼說吧。」柳知恩的眼神裡帶了一點笑意,「娘娘要是會被冷宮給嚇著,也就不會如此行事了。」

  徐循哈哈一笑,「去你的,拿我來打趣,柳知恩,你膽子倒是越來越肥了!」

  她思忖了一番,又叮囑柳知恩,「往後這段日子,宮中必定是風風雨雨的難以平靜,到時候,咱們的處境怎麼樣可還不好說。你,我是信得過的。可別人那邊……這番話也別輕易告訴了出去。」

  柳知恩絲毫不曾訝異,反而隱隱帶了一絲贊許,他欣然道,「奴婢明白。」

  頓了頓,又道,「本想和娘娘說個新鮮事兒,如今看來,娘娘聽了也不會覺得有多吃驚……清甯宮被打發出去的孟姑姑,本是罰去了浣衣局服役,如今倒是報了老病不堪使用,被人接出宮去了。」

  雖說是各為其主,但宮女和宦官不同,對出宮還是有個盼頭的。尤其是孟姑姑這樣手中執掌了權柄的大宮女,年歲也不小了,有所求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循笑了一下,「是孫家在背後操辦的吧?」

  「瞞不過娘娘的眼神。」柳知恩捧了她一下,才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看太后娘娘和您是單獨相處,便可知道她老人家對清甯宮內外,已沒那麼放心了。」

  連清甯宮尚且如此,永安宮的人心如何,更沒法保證了。徐循自知自己走的這條路不能為所有人理解,幾個嬤嬤就有異心,也是人之常情,可臨到這時候,也不免有些過不去,歎了口氣沒有說話,過了片晌方道,「這件事,我也是對得起我的心了。胡姐姐那裡,不至於難以見她……事態如何發展,只靜觀其變吧——這本也沒打算繼續插手,就是要賣我,又能賣什麼呢?只盼著我們這裡,就有誰有了異心,也能看明白這點,大家太太平平地過吧。」

  柳知恩點了點頭,安慰徐循,「不過未雨綢繆而已,幾位姑姑都是極忠心的,必不會對不起娘娘。說那什麼點,太后老娘娘畢竟是老了……」

  這還是太后呢,今年連五十歲都沒到,只因為流露出倦勤的心思,對外事過問得沒那麼嚴密了。這便被人明目張膽地欺到了頭上,人情淡薄處,連太后都不可免,徐循對永安宮卻沒這麼樂觀。她搖頭道,「人心可是禁不起風雨的,這一次事情,和從前所有風雨不同,栽了,我得不是,安穩過去了,我也沒好處。也不是誰都能和你一樣忠心耿耿的。」

  柳知恩欲要寬慰,卻也只能是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徐循見他這樣,倒是一笑,「罷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腦袋掉了也就是碗大個疤,又不是什麼大事,也不必如此牽腸掛肚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唄,難道孫家人還能把我們家給滅了滿門?還是用心帶點點吧,別的那都是虛的。」

  柳知恩回去以後,徐循胡亂向嬤嬤們交代了幾句,「清甯宮那邊也是心意難定,讓我過去幫著參贊參贊……」

  帶了點點吃過晚飯,她便早早地歇下了,一夜無夢,睡得很香。

  第二日早上起來,便聽說了一樁不小的八卦。

  「大哥去坤甯宮了?」她問孫嬤嬤。「晚上去的?」

  「用了晚膳去的,」孫嬤嬤很肯定地說,「呆到後半夜,才出來回了乾清宮安歇,現在是滿宮裡都傳開了。」

  這……徐循也有點拿不准了。——難道,這是坤甯宮要複寵的意思了麼?

  皇帝心思如何,現在是誰也猜不准了。皇長子生母的命給保住了,又是個男丁,讓孫貴妃收養的心思說不定是早已淡去。雖說和皇后感情不好,但要說起來,滿宮裡也就她有資格照看皇長子了。為此和皇后和解……以前皇帝肯定不會答應,現在卻不好說。反正皇后也不能生了,不正是養育皇長子的最好人選嗎?

  「留意一下宮裡的動靜。」她沒有下結論,只是吩咐著孫嬤嬤。

  幾個嬤嬤自然是心領神會,自去做事。徐循這裡深居簡出,只顧著帶點點,自己卻是並不肯出門一步。

  這天還好,也許各宮都和徐循一樣莫名其妙,眾人倒是都持了觀望的態度,可等皇帝在接下來幾日接二連三地去了坤甯宮以後,以風向標趙昭容為首,一干跑長寧宮的低等妃嬪,又一窩蜂去給皇后請安,連大小請安的日子都顧不得了,生怕遲了一天,就得罪了皇后似的。

  徐循很是無語,也不像是身邊幾個嬤嬤那麼樂觀——皇帝已經很久都沒去給太后請安了,她還是滿瞭解皇帝的,他對母親的敬重和親近之心從來不弱,此時若是回心轉意,只怕第一個就該去清甯宮和母親修復一下關係。

  果然,這些湊熱鬧的妃嬪們,皇后還是一個也沒有見,雖然皇帝還是定期去坤甯宮探訪,但平日裡,皇后卻是閉門謝客不說,連自己宮裡的宮女都看得緊緊的,絲毫也不肯放出門去。坤甯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竟是成了不解之謎。

  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底,皇長子的滿月禮近在眼前,諸臣請立太子的奏章已經上到第三遍了,皇帝卻仍還沒有批復。君主態度的曖昧,未免使臣下有了幾分疑惑,這第四遍奏章,目前還沒人往上遞。朝中京裡的情勢,仿佛也是陷入了重重的迷霧之中。

  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裡,這天早上起來,徐循的永安宮,第三次接待了大宮女藕荷。

  她還是帶著禮單來的,這一次,這本禮單厚得和一本書一樣,藕荷跪在地上,給徐循請了安,「稟莊妃娘娘,我們娘娘請給您帶句話……」

  她的語調平靜而傷感,「娘娘說,這一次,她是終於看明白了——可,卻也是再來不及、追不回……欠您的情,這輩子也還不清,只還厚顏求您一件事——日後,還請莊妃娘娘多照應照應皇長女,能留給她的東西,也只有這些了……」

  徐循望著這本厚厚的紅單子,不知如何,忽然想到了剛入宮時太孫妃給她念嫁妝單子的情景,此時此刻,回首前塵,心中豈無感慨?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娘娘何須如此客氣?事已如此,也正好安心休養……皇長女的事,我若還有一絲力氣,必定盡力照拂。」

  藕荷俯下身,重重地給徐循磕了幾個頭,到底還是忍不住露了一絲哭音。「如此,便多謝娘娘恩德……」

  也就在同樣的時刻,太后緩緩放下了茶盞,神色複雜地看了皇帝一眼。

  「要廢後,可以。」她爽快地說。

  皇帝先是一驚,後又是一喜,才要說話時,太后又豎起了一根手指。

  「但——玉牒上,大哥兒的母親,得記他生母的名字。」

  顯然是早就預料到了今天的情景,老人家已是胸有成竹,這一番話,說得十分順暢,一點思考的痕跡都沒有。——卻也並沒讓皇帝感到詫異。

  知子莫若母,母親對他的瞭解有多深,皇帝心中也不是沒數。再說,只怕坤甯宮那裡,也是早都給清甯宮送過消息了。

  正因為清甯宮那裡一直都沒有音信,皇帝今日才會主動上門拜訪,知母莫若子,對母親的性子,皇帝難道就不瞭解了?長寧宮和清甯宮的衝突又不是什麼秘密,稍一詢問哪還有不知道的?還要算上之前幾個月的悶氣……太后會把這口氣咽下肚子裡,那才怪了。

  「成。」他稍一思量,也覺得此事合情合理,便順暢地答應了下來,還主動買一送一。「兒子意思,給那羅氏一個嬪位,娘意下如何?」

  「玉牒的事,說定了?」太后沒搭理這個話茬,而是又問了一句。

  「自是依母后意思去辦。」皇帝有絲詫異,卻仍是應了。

  「這羅氏呢,好歹誕育了皇嗣……怎麼你也封個妃吧。」太后這才提起了皇帝的話題,略帶諷刺地一笑,卻也沒有多糾纏此事。「是妃是嬪無關緊要,給個名分那就行了。」

  她又沉思了片刻,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續道,「我知道你廢後的意思,是不願讓胡氏來教養太子……這事,你顧慮得也有理,胡氏那身子,是禁不起這般勞累。」

  「娘說得是。」皇帝欠了欠身子。「胡氏現在只宜靜養,不適合再有什麼操勞之處了。」

  太后點了點頭,「後位不宜虛懸太久,尤其羅氏這個情況,也不適合教養太子。你說是不是?」

  一步一步,都是沖著他想要的方向走,皇帝此時反而有點不安了,他略帶保守,「娘言之成理,羅氏的確不是帶孩子最好的人選。」

  「嗯。」太后也很滿意,「依你之見,該立誰為後呢?」

  「這……」皇帝頭皮有點發炸了,他硬著頭皮道,「孫氏自孩兒還是太孫時起——」

  「孫氏雖說曾被列入考慮,」太后卻是不假思索地打斷了皇帝。「但文皇帝昔年便以為她身體孱弱,難以生育,且性情狡詭、暗藏心機,親口將其黜落。若非當時我在御前為其求情,竟都意欲將騎另配他人。先祖遺命言猶在耳,孫氏資質,不堪為後。」

  當時婚事生變,的確是太子妃居中周旋為孫氏爭取,太孫得她囑咐,都不敢為孫氏說話,免得文皇帝一個不喜,她便落得個三尺白綾的結局。文皇帝是怎麼評價孫氏的,只有如今的太后有發言權。皇帝雖然鬱悶兼懷疑,卻也沒有當面指責母親編造瞎話的道理,只好改打感情牌,央求道,「娘,此事都到今日這個局勢了,若不立孫氏為後,她該如何自處——」

  「那是她的事。」太后漠然道,「國朝後位,豈可因人情輕許?孝慈皇后、仁孝皇后,哪個不是母儀天下,品德無可挑剔?就是我,雖不敢和前人相比,亦可以誇口,上事舅姑下撫子女,還能令這一家子老小都算滿意。」

  何止是還算滿意?文皇帝多次親口稱讚,仁孝皇后也是愛重不已。可以說,昭皇帝的皇位有一半是她斡旋回來的,另一半,是她肚皮裡爬的兒子給邀寵回來的,昭皇帝本人發揮的餘地都不是很大。若不是因為如此,太后又哪有如此深重的權威?

  而她給新後提出的標準,頭一條上事舅姑就不符合,孫貴妃和太后之間的關係,現在可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良好。

  皇帝也有點沒轍了,太后說的句句是理,只好一邊尋思著,一邊問,「那……以娘之意,該立誰為好呢?」

  「我看,這後宮中也就只有徐氏,品德、功勞、人緣、感情,都足以配得上為你的繼後。」太后淡淡地道,「若你非要廢後再立的話,我看,不如以她為繼後,把羅氏接入坤甯宮中,雙方一起撫養大哥兒,如此方才能令我放心。」

  這麼石破天驚,另闢蹊徑的一條思路,頓時是把皇帝給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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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廢了兩千字的稿子總算是寫好了- -

  字數也不少呢!

  話說,給在看這篇文的『歷史孫皇后』粉絲提個醒,這篇文是架空文,現在已經要開始比較大規模的架空了。我雖然不能劇透但也必須得說,這裡的孫貴妃和歷史上的孫皇后已經基本不是一個人物了,如果你是抱著要看還原歷史的目的來看,或者是要看文裡的孫貴妃如何遵循原型的軌跡得意一輩子的,那基本是會失望的。

  另外從這一章起,希望大家還是以文論文,不要再拿史料來爭論了,真的,現在這局面基本是已經架空了,拿史料來說也沒啥意思。

  抬頭看文案,和我一起念啊,「背景設置有原型,就是為了說故事」,不要太較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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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1:14
第144章 猜疑

  不論如何,這立后的確是件大事,皇帝一時拿不定主意,也是十分可以理解。太后雖然說了這話,但也沒指望皇帝立刻就點頭稱是,見他沉吟不下,便主動道,「皇后廢立,畢竟還要以你的意思為主。我這個老婆子,也就白說兩句罷了,都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想為你操太多的心思……也免得你們年輕一代,嫌我老不死了!」

  說是這樣說而已,剛才太后的做法其實已經是插手得一塌糊塗了,什麼叫做以皇帝意思為主?除了同意一個廢後以外,別的幾件事根本完全都是太后的主意。而且態度還挺強硬的,大有絲毫無法妥協的感覺,皇帝如果不想這麼搞,唯一的辦法似乎就是放棄廢後,但如此一來,皇長子還是得跟著母親一起遷入坤甯宮裡和皇后一起度日,而這又是皇帝絕對沒法接受的一回事兒,他又不賤,以前還想要個嫡子的時候,和皇后一道折騰那還說是有個共同目標,現在連嫡子都折騰不出來了,未來幾十年還要時常瞧見皇后那張臉,欣賞她那冷冰冰的表情和功利十足的行事,皇帝心裡想到就是直犯膩味。他覺得自己還真沒必要如此委曲求全,起碼也是個皇帝,這點主還是能做的。

  可確定廢後,緊接著問題就來了,太后給的這條路,那是沒有什麼可商量的地方的。和她說『您的思路我基本同意,就是有個細節您看能改一下不——改立孫氏為後行不行』,那等於是侮辱了老人家的智慧。母親的性子皇帝也很瞭解,若是局面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指望太后回心轉意改變態度,可是有點難。

  強硬的辦法,不是說沒有,現在走出去就此不理會清甯宮,也不是說就不行了。以自己對老人家的瞭解,雖說手中還握有一些殺手鐧,但如此兩敗俱傷的招數,太后也不會說隨隨便便就給使用出來,為了個兒媳婦的位置,她不至於。

  ——但,望著老人家倔強緊抿的嘴唇,眉間隱約可見的皺紋,皇帝心裡卻也是硬不起來。雖說這些年來,母親不是沒有對自己嚴厲有加的時候,就是現在,對自己的起居甚至是朝政大事,都還是屢屢派人詢問,絲毫也沒有放鬆。但歸根到底,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母親貪權、戀權,純粹就是出於她對自己最真切的關心。有許多事,皇帝當時心存抵觸,如今想來,卻都是太后的一片苦心。就譬如說這個服用丹藥問題,沒孩子的時候不覺得,現在皇長子出生了,皇帝掐指一算,他懷上的時間,和自己完全斷藥的時間,恰恰好就是隔了一年。

  若非母親一生辛苦為父親斡旋,只怕太子之位早已不保。甚至於說,若沒有她給自己帶來了生命,皇帝如今何能站在這裡和她頂牛?皇帝身受最純正的儒學教育,雖不說有心入《二十四孝》,但也還沒混帳到會和母親對吼的地步。老人家對孫氏這麼抵觸,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太后一生人持重守禮,最重的就是規矩二字,若非自己苦求,只怕早在羅氏有孕期間便戳穿了此計,此事若不給個完整交代,老人家心裡是斷斷不會釋懷的。

  還有一個,前一陣子,孫氏確實是對老人家有點太不恭敬了,有些事情,她也許無意,但母親這裡一旦知道,卻未必是這個看法。在這一點上,皇帝對貴妃也不是沒有不滿的,這宮裡你貴妃可以和任何人過不去,但對一手把你拉拔大的皇帝親娘,卻不能有什麼蓄意不敬的地方。此事,就是太后不說,他也是有話要說。

  但這一切現在都不是問題的關鍵,甚至不是次關鍵。皇帝沉吟片刻,便果斷地下了決定。

  「皇后廢立,畢竟不急於一時。」他道,「現在外頭更關心的都還是立太子的事……」

  話說出口,不由又是一怔——在母親跟前,皇帝肯定不會怎麼步步為營,誰閑得沒事和親媽玩心機啊?話說出口他才是完全想明白了,除非立刻反口,不認自己剛才對玉牒記名的許諾,不然,若立太子和廢後立後不能同步進行,孫貴妃勢必就要面臨朝野上下的質疑了——孩子都張揚出去,說是貴妃所出了,這會兒玉牒卻沒寫孫氏的名字……

  皇帝對掌管玉牒的宗人府很有信心——這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起碼在太后有心反對孫氏的情況下,宗人府這邊根本都不是關注的重點。而如果說,在立太子前後,把立孫氏為後的勢也給造起來,那也還罷了,外頭的大臣勳戚們也不會來管這個閒事。可現在這兩件事要不能同步進行的話,外頭還不知把孫氏傳得如何呢,等到名聲壞了,就算說服了太后,要想廢後再立,只怕也是困難重重……

  皇帝這下是真無語了,滿心的火,當著親媽的面還不好發,整理了一下紊亂的思緒,終究還是續道,「不如先把立太子的事商議出一個章程如何?」

  「這孩子肯定就是太子了,」太后對好容易才生下來的大孫子,也肯定是相當看重的。都沒說什麼孩子太小,現在立太子只怕太不保險什麼的話。——其實按前朝規矩來說,一個孩子一般都是要養到八歲上,沒有太多夭折危險了才能說立太子的事。沒有養上十歲,都根本還不能算是人。「現在天氣太冷,不適合行禮,等春暖花開,孩子也滿了百日的時候,再行冊立大典。你道如何?可下詔讓禮部商定,把他該出席的場合稍微刪減一下,別的事情,走流程就行了。」

  皇帝心緒稍緩——在這件事上,他和太后並不存在什麼衝突,「兒子也是這樣看的,兒子還想,不如在大慈恩寺給這孩子做一場祈福康健的法事……」

  雖說是帝國之主,但此時的皇帝,不過也就是個平凡的父親而已,兒子的任何事,都想要事必躬親,和太后商議了好一會,太后突然歎了口氣,「這孩子都生下來這麼久了,我還沒見過他呢。」

  皇帝心中頓時就是一酸,望著母親的神態,一時哪裡還記得什麼利弊,什麼心機?因道,「從長寧宮過來,的確路途遙遠,怕孩子冒了風。不如,兒子現在就侍奉著您去看看他?雖才幾日,但胎裡黃已經褪了,白生生的可好看!生得倒是有些像爹。」

  怎麼說都是大孫子,太后眼底閃過了一絲渴望的光芒,她顯而易見地猶豫了一下,方道,「罷了,我年歲也大了,路途這樣遙遠,若受了風生了病,可怎麼得了?一切等春暖花開後再說吧。反正,也沒幾個月了。」

  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

  這後院起火,婆媳鬧矛盾,確實是讓人煩心得說不出話來。最重要,這一次和他意見相左的還是皇帝的親媽,不是說你簡單粗暴地賜死或者幽禁能夠了事的。皇帝走出清甯宮的時候,真是滿肚子的邪火,卻又還要藏著不讓人看出來。——畢竟,他現在也不是當年的年紀了,若是在女人那裡受了氣就去鞭樹,別說別人,連皇帝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城府。

  可這家事和朝事不同,牽扯進來的每一方可以說是都扯著皇帝的心,皇帝心煩得只覺得腦袋突突地疼,被冷風一吹,一時間疼得都說不出話,跨在馬上穩了一會兒,方才胡亂下了決定,吩咐左右道,「去……去永安宮吧!」

  此時天未過午,正是用膳的時候。皇帝沒在清甯宮用午飯,可見和太后談得不順。他身邊的內侍都是靜悄悄的,誰也不敢多話一句,即使聽說要去永安宮,多少都有些詫異,但也沒有人敢多嘴什麼,全都是老老實實低眉斂目,隨在皇帝身邊,一路進了永安宮。

  「大哥怎麼來了。」徐循看到皇帝,有些詫異,但還是一如從前,站起身笑臉相迎,又迎上前親自幫皇帝脫掉了斗篷,「外頭才下了雪,冷得慌,怎麼沒戴風帽嗎?眉毛上粘的都是雪粒。」

  說著,便舉手為他拂去了雪粒,又摸了摸臉頰,笑道,「有些涼呢,快往炕邊坐坐,暖一暖。——可要換一雙襪子?剛才雪地裡走著,恐怕腳冷呢。」

  走進永安宮裡,這份親切、寧馨又家常的感覺,是別處都無法得到的。雖說別人對他也許一樣照顧得細緻入微,但誰也不能像徐循這樣自然又親昵地對他噓寒問暖。若是從前,就算心裡還有氣,徐循這麼一番服侍,皇帝的心也早就軟了下來。可今日,伴隨著太陽穴突突的疼痛,浮上心頭的卻是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說不上是感動、猜疑又或者是惱怒——剛才被冷風吹的一路,並不能使他冷靜下來,現在的皇帝,已經是徹底亂了。

  徐循也看出了他的不對,她關切地將皇帝引導在炕頭坐了下來,「可是被風吹得頭疼?我記得馬十有一手好按摩功夫,要不然,讓他給你捏捏?」

  皇帝捂著額頭擺了擺手,手往炕桌上一搭,不期然就擱到了一本什麼東西上,他的視線往旁邊一瞟,便見到了一本大紅色厚厚實實的禮單。

  「誰給你送的禮啊?」皇帝一面說,一面就拿起來翻看了一下。

  這一看,他的眼神就凝住了:雖說沒有送禮人的名字,但單從禮單上的物件來看,這絕不是外臣給徐循送禮能開出的單子。而且,說得那什麼點,外臣的禮單,也不會隨隨便便就遞進永安宮來。

  「是胡姐姐送來的。」徐循的態度倒是十分坦然,還添了一句,「說是讓我給收著,等阿黃出嫁的時候,再為她添些陪嫁。」

  皇帝心底原有的一些猜疑,因為徐循的態度,倒是又浮動了起來。——徐循雖然不是冰雪聰明之輩,但應該也不至於無知者無畏到這份上,當著皇帝的面就把她和皇后的勾當給暴露出來。

  「這麼說……她那邊是一直都和你保持著聯繫嘍?」他半眯著眼,隨隨便便地就說了一句,眼神都沒往徐循那邊瞟的。「我還以為她這一陣子是都沒見外頭人,沒有傳話呢。」

  「傳話也沒傳什麼。」徐循回得倒挺淡定的。「最後一次見胡姐姐,好像還是幾個月前了,她這一陣子不都是深居簡出,連大小請安都不出來嗎?不過,今早來送禮的時候,大宮女說了幾句話,倒是讓我猜到了一點……」

  「她是怎麼和你說的?」皇帝便正眼瞅向了徐循。他的眼神在徐循臉上移來移去,卻找不到一絲不該有的情緒。徐循估計還覺得在和他嘮家常呢,整個人都挺放鬆的,聽他這麼問,猶豫了一下也就回答。

  「她說,請我念著情分,收了她的禮,日後多照拂照拂大公主……」說著,徐循就歎了口氣。「大哥,廢後的事,真定了?」

  「嗯。」皇帝漫不經心地回答,「雖說是定了,可也給她留些體面,讓她退位修道吧……以多病上表,然後去清甯宮一帶給找個宮宇居住,把那邊改建成道觀也就是了。」

  徐循面上掠過一絲悵惘,過了一會才說,「大哥仁慈。」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表情上看,她顯然十分同情皇后。

  皇帝覺得頭疼逐漸有所緩解,思緒仿佛也慢慢地清晰了起來,他微微笑了一下,「嗯?怎麼,瞧你的樣子,是覺得我太絕情了?」

  「這……」徐循看起來還是十分無辜,仿佛壓根都沒有自己正被試探的感覺,她道,「那倒不是,只是心底難免有所感慨。胡姐姐的品德,沒什麼能挑剔的地方……哎,就是命不強,身子太弱了點。」

  皇帝對此不予置評——徐循等於還是在表達對皇后的支持,只是,在廢後之事已成定局的情況下,這個支援根本什麼都不算。

  「若是依你,我不當廢後了?」他閑閑地問。

  徐循很明顯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了。「都決定了的事,您再問我有什麼用,難道我說幾句,您就不廢胡姐姐了?」

  皇帝半真半假,「這可難說。」

  「若是以我看,」徐循歎了口氣,也沒繼續躲閃,「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胡姐姐沒有觸犯規矩,您要廢她是有點沒理,民間休妻還有個七出三不去呢……」

  皇帝便做出意動之色,沉吟了一會,才道,「只是皇長子如今這樣,不好收科……這玉牒該怎麼記都難。皇后的意思,你聽說了沒有?她是想要記在她名下的。」

  徐循囁嚅了一下,也搖頭道,「這麼做,也是違背了天理人倫吧……倒不如記在生母名下,放在坤甯宮裡養育罷了。不論是胡姐姐還是新後,日後都少不得由皇長子奉養,這麼做,倒也能兼顧了規矩和人情。」

  不論是胡姐姐還是新後……

  和太后如出一轍的說法……

  坤甯宮幾次三番的往來和送禮——前一陣一次,今兒又是一次。

  皇長子降生前吹的枕頭風……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就失去了溫度,他垂下頭,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自己的荷包,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道,「小循啊……也不瞞你說,胡氏這皇后之位,是沒法再坐下去了,這一回,我是鐵了心也要廢了她。」

  如他所想,徐循對這消息並不感到訝異,她只是略帶傷感地點了點頭。

  「不過,另立新後,如今我卻也不打算立孫氏了。」皇帝邊想邊謅,「她畢竟是德行有虧,如此立後,只怕就埋下了將來不合的種子……你道,我立你為繼後,把孩子和生母一道,放在你宮裡養,如何?」

  屋內的氣氛,仿佛都在瞬間凝固,炕下侍立的宮人,不論資歷深淺,全都是難掩訝色,往皇帝看來。『哐啷』一聲——卻是徐循驚掉了手中剛拿起來的茶碗。

  而皇帝也半坐起了身子,抬起眼望向徐循,把她的驚容絲毫不漏地捕捉到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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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1:37
第145章 憤怒

  繼後?

  徐循整個人都傻在那了,腦子都轉不起來似的——繼後?

  別說是這會兒了,就是選秀的時候,徐循也是做夢都沒想過自己能當上太孫妃,有朝一日入主坤甯宮。皇后這兩個字,對她來說感覺就十分遙遠,雖然嚴格地講,胡善祥和她的關係一直不錯,但這個職位也沒有因此失去它那耀眼的光輝,在徐循心裡,皇后和妃嬪雖然日日見面,但其中的溝壑卻無異于天塹,根本不是人力能夠跨越的。

  現在忽然說要立她為繼後?徐循卡了半天——反射性地才『啊?』了一聲,一臉迷惑地望向皇帝,等著他的進一步說明。

  皇帝的神色也有幾分奧妙,徐循對他的情緒,以前一直還是看得比較清楚的——這也是因為皇帝在自己的女人跟前,往往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可現在,皇帝的表情卻不像是以往那樣容易捉摸了。徐循都沒法看明白他到底只是隨便說說,還是有幾分認真。

  她的腦子慢慢地也開始轉了,首先浮上的還是不可置信,這樣的事,皇帝難道就如此隨便地決定了?而且,決定了以後直接來找她商量,總覺得很古怪啊……

  倒不是說徐循對皇帝和自己的感情沒信心,入宮十年,女兒生了,到現在侍寢次數還是數一數二,來自乾清宮方面的關懷也從來都沒有少過,如果不是有真感情,單憑美色,這可能嗎?可以說你讓皇帝來講的話,與其讓胡善祥做皇后,倒不如讓她了——可問題是,這前頭不還是有個孫玉女嗎?自己和孫玉女的關係都到這份上了,難道皇帝還以為她登上後位以後,會和孫玉女和和氣氣的攜手度日嗎?

  徐循想了下,倒是把這個思路給否掉了——對皇帝來講,後宮裡的事那還不得是照著他的意思來啊。人倫大事倒也罷了,這種後妃不合的問題,頂多就強硬要求她們兩人相安無事唄,難道還能鬧出什麼麼蛾子來不成?這事,倒是真阻止不了他扶立誰為皇后。就算有阻力,也不會是出自這個方面。

  最離奇的事,是為什麼不立孫玉女,而是立她……

  難道是太后那邊出手了?說起來,今日皇后低頭,自然不會第一個給她徐循送消息,難道是皇帝先于她收到了消息,然後便去清甯宮找太后商量。因太后反對繼立孫玉女,所以就改了主意準備立她?

  徐循望向禮單,頓時就想深了一層:難道,是皇后明知事不可為,為了盡力避免孫貴妃上位,所以才向太后推薦了自己?

  這個邏輯還是說得通的,只是非常不合乎皇帝的性格。徐循入宮十年了,現在經歷的是第三個皇帝的統治,貌似就是最好說話的昭皇帝,都不是那種沒主意軟耳根子的,這麼大的事,被太后說幾句就改主意了?皇帝沒這麼好左右吧。

  各種想法飛過了她的腦海,徐循慌亂中竟不知該捕捉哪一個。邏輯說得通,可見皇帝不是隨便說說,可她該如何答?

  算了,她不是快腦子,現在也是整個人驚呆的狀態,徐循索性把一切交給直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大哥。」她有些不快地道,「玩笑可不好亂開啊,立后這麼大的事,能這麼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嗎?」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皇帝的唇邊似乎閃現了一縷笑意,「什麼叫做想到一出是一出……難道你不配做皇后嗎?」

  徐循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配做皇后嗎?

  「我……我不知道啊。」徐循想了一下,也說不出到底如何才能做皇后,她捉住心中的關鍵,迷惑道,「應該……是不配吧?我又沒能給您生個兒子,這當嫡妻,怎麼也得要有子吧?」

  皇后要是能生兒子,現在肯定也不會被廢了,徐循這話雖然看似天真,但倒還是一如既往地抓住了問題的核心。皇帝失笑道,「那按你這麼說,現在全宮廷也就只有羅氏配當這個繼後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徐循還以一臉的問號,這立後到底是什麼標準,她本人從未想過,現在也不可能去不懂裝懂地和皇帝談論,保持沉默也就是最好的辦法了。倒是皇帝要說怎麼樣的人不堪為後,她還能說出個道道來。「我又不管選秀……這立誰,您該和太后娘娘商量去不是?」

  屋內的氣氛,一時還是有些古怪,皇帝好像也被不按牌理出牌的徐循整得有點找不著北了,沉默了一會兒,才直起身來,以不容違逆的語氣吩咐下人們,「你們都下去吧!」

  沒有人敢耽擱,不論是皇帝帶來的人馬,還是徐循的嫡系,這會兒都和酒水一樣爭先恐後地往漏勺裡湧,多年的培訓,使得他們大體來說也都是維持了表面的平靜。——只是,眼神間傳遞的激動情緒,到底還是免不了的。

  別說徐循的嫡系了,就連馬十,都免不得激動得雙手微顫:比起孫娘娘,馬十和徐姑姑之間緣分更濃厚,雙方的關係,一直也都是很密切的,馬十的對食年前沒了,按慣例他私底下要守孝一年,他還琢磨著,這新菜戶是該找剛入宮的小鮮花兒呢,還是往徐姑姑身邊的紅姐姐、藍姐姐身上使使勁。這要是徐姑姑能一飛沖天,舊日的情分,說不定幾十年後就是他馬十榮歸故里的根本。你說,他能不激動嗎?

  放眼望去,徐姑姑手底下的體面人,現在神色也都是激動內蘊,雖說是礙于有外人在場沒能竊竊私語,但可以肯定的是,回到下房以後,宮女子們少不得是要議論此事的。馬十恨不能把來龍去脈都趕緊和她們八卦一番,他是最知道細節的呀,猜也能猜出來,從清甯宮出來就過永安宮,又問了這樣的問題,肯定是太后娘娘把徐娘娘給推出來了唄。

  前一陣子,徐姑姑和孫娘娘做對的時候,馬十還為她捏了一把冷汗。孫貴妃和她沒有什麼怨仇,壞人家的好事幹嘛呢?這一位可也是皇爺心尖尖上的人啊。若是生了個哥兒,以後徐姑姑可不就是被孫娘娘隨便揉搓了?這一輩子可長著那,萬一孫貴妃的哥兒就長大成人了呢?哥兒越長越大,徐姑姑卻只能是越來越老,對將來終究不是什麼好消息……

  得,現在馬十是全明白過來了,徐姑姑心裡有數著那,先沒請動皇后娘娘,乾脆自己就對皇爺吹了枕頭風,這生母羅姑姑一保住性命,清甯宮那裡裡應外合地再一發力,孫娘娘現在那都是明日的黃花了,皇爺——皇爺雖是皇帝又如何了?天下事不順他意的那可多了去了,馬十伺候在皇爺身邊,都沒少聽他罵娘的。就算想立孫娘娘,如今局勢在這,皇爺心裡也得掂量掂量啊。

  不顯山不露水,讓所有人心悅誠服地就走到了這一步,徐娘娘的手段,那真是得挑大拇指。——不愧是從前在南京領著他們和眾臣頂牛的徐姑姑,馬十是到現在才覺得自己看懂了一點點徐姑姑的手段,卻是早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眼看眾人都退到了屋外,他身為近侍中的首領,自然要親自守在門口。馬十不敢說話,在那用眼神找著柳知恩呢。從小一塊提掃帚棒長大的兄弟,如今雖然品級還低,可在徐姑姑跟前也是大紅人兒了,如今徐姑姑要有結果,可不就意味著柳知恩的結果也要來了麼?馬十這也是有意和柳知恩親近一番,也是真心想說聲恭喜,正好就拉他來守門了不是?

  可眼神才落到柳知恩身上,馬十就是愣了一愣。

  ——柳知恩臉上,別說喜色了,竟是連點笑意都沒有的,還比平時都要更嚴肅。在一群遮不住笑意和興奮的下人跟前,簡直是太顯眼了。而且,他看來也是絲毫過來守門的意思都沒有,站在當地思忖了片刻,眉頭竟然是越皺越緊。

  馬十心裡一咯噔,見柳知恩看了過來,便不由得是詢問地挑了挑眉毛。

  柳知恩對他露出了一個苦笑,搖了搖頭,竟是沒有過來守門的意思,而是沖馬十拱了拱手,一回身,倒是消失在了正殿通往後花園的走道之中。

  他這是幹什麼去的?馬十反射性地就想,該不會是——

  連他都被這想法嚇了一跳,但卻又難以自抑地想:柳知恩該不會是去偷聽了吧?

  永安宮和所有建築一樣,房梁高挑不大隔音,隔間又多,屋內道路曲折,對於熟悉永安宮地理的柳知恩來說,也許總有那麼一兩處秘密通道,是可以讓他竊聽到屋內動靜的。

  可這麼做的風險有多大,也不用多說了吧?那劉能不過是多嘴了幾句,就落得個淩遲的下場,柳知恩若被發覺,只怕是滿門都要受他的牽連。

  馬十倒吸了一口冷氣,也不禁開始琢磨了:這立繼後不是喜事嗎,柳知恩他何必呢?

  卻是越琢磨,他的冷汗越是往下潺潺而落——徐姑姑的做法,站在皇爺角度來看的話,似乎又全是另一番風景了。

  #

  在外門口膽戰心驚的馬十恐怕並不知道,他還是落後了整個局勢一步。現在的皇帝,已經是把對徐循的懷疑給放下了——就像是他在徐循跟前,沒必要裝模作樣一樣。兩人在一起十年了,他對徐循的瞭解,又何嘗不深刻?說那什麼一點,連幾個內閣大臣的心思,皇帝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的。徐循剛才但凡有一絲做戲的痕跡,皇帝還能給放過了不成?

  徐循純屬被他娘坑了,皇帝很自信地想,如果說幕後還有誰的話,那也就是眼下只是靜等上表求退的皇后了。不能不說,這幾步都走得很好,皇后拋開別的不說,其實在謀略上,還是挺有水準的。

  只可惜,就像是他不會和親媽玩心機,也不相信親媽會在沒有慫恿的情況下和他玩心機一樣,皇帝也覺得他的後院不是玩弄心機的地方。若有誰以為能夠憑藉著謀略鉗制住皇帝,等待她的結局那就只能是參照胡氏了。——就這都還算是有情分的,沒情分的,直接一杯毒酒賞過去,難道她還能不喝?胡氏的謀略,並不能讓她坐穩皇后之位。而只會更增添皇帝對她的反感。就好比說今兒這事吧,要不是他還跑來永安宮求證一下,徐循豈不是冤死了?就看她前前後後做的這些事兒,要往壞裡去想她的動機根本一點都不難。皇后這不是損人不利己嗎,就這還送這送那的,好像他會委屈了阿黃似的。

  「其實,和你說立繼後的事,也不能說是毫無鋪墊。」皇帝現在就很放鬆了,他沖徐循招了招手,「過來挨著我坐麼,隔那麼遠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把徐循攬在懷裡了,他才笑道,「剛才在清甯宮,娘是這麼說來著,廢了胡氏以後,她以為立你比較妥當。」

  徐循吃驚得整個人又是一跳,這種近乎本能的生理反應,那是完全不可能作假的,皇帝被她逗笑了,「淡定點,這麼一驚一乍的,成何體統。」

  「我——這——我——」莊妃有點語無倫次了。「大哥——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哇。」

  不用她說,皇帝也是早都肯定了這個事實,他摸了摸徐循的肩背,安撫道,「知道、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輕蔑地掃了桌上的紅本本一眼,「依我看,這件事應該是皇后向太后提的意見。」

  徐循回以一片沉默,皇帝摁了摁她的肩膀,道,「這麼簡單的事,不必我還給你掰開揉碎了分析吧?」

  徐循搖了搖頭,倒是為皇后求情道,「胡姐姐就是有說這樣的話,肯定也是一片好意,況且她很快就要被廢了,無非也就是說說而已……」

  「她算計著你呢,你倒是還一心為她說話。」皇帝嗤之以鼻,「快別傻了,她哪有什麼好意,無非是見你得了娘的意兒,又素來討我的喜歡,便挑撥你出頭和孫氏爭罷了。你還真以為她是誠心給你送禮?這是你實誠,沒中她的計策,換了別人,也無需我來問,只怕是早都開始想入非非了。」

  徐循對此是一片默然,皇帝也瞧不出她心裡的想法——也許多數還是有點不服氣,但卻不會和他爭辯了。

  今次將人遣下,確實是明智之舉,想到上次那莫名其妙的一架,皇帝心裡便是憋屈。他偏首親了親徐循的發頂,又道,「且先放下這事不提——還沒和你說呢,皇長子的生母羅氏,我是定了給她封個嬪位,玉牒上也記她的名字。」

  這句話果然換來了徐循的笑意,她很自然地說,「恭喜大哥了,再沒有比生母更能善待孩子的。皇長子在生母跟前養大,必定會無病無災的。」

  這倒也是這個理兒,不然,皇帝也不會妥協得這麼快。他笑了一下,又道,「不過,你孫姐姐還不知道這事,要是知道了,只怕是對你有埋怨的。」

  徐循頓時又沉默了下來,不但如此,還低著頭把玩起了衣角,並不願抬頭去看皇帝。

  「一家人過日子,有時候不論對錯,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不論你孫姐姐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反正也沒有成功。」皇帝不可能傻乎乎的注意不到徐循的情緒,「再說,她也沒對不起你不是?再要窮追猛打也有點沒意思了,論情不論理,你稍微還她個人情,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人情?什麼人情啊?」徐循還有點傻乎乎的。

  「傻樣,眼下不就是還情的大好機會嗎?」皇帝笑了,「胡氏不樂見孫氏繼她為後,便推你出來打擂臺。老人家那邊,和孫氏也有些齟齬,是以也是有意支持你,為的就是要壓制玉女。你這不是被退到了風口浪尖上了嗎?不如,你這裡先表態支持玉女,她以後也就不好意思和你為難,照舊是好姐妹。除了你以外,娘在宮裡還能捧出誰來和玉女對抗?到那時候,我再令玉女好生誠懇給老人家賠罪,這件事還不就是如此風平浪靜地辦下來了?一場風波,消彌於無形,可不是好呢?」

  很簡單的策略,但卻要比硬扛著來得好。畢竟皇帝也不想和自己的親媽過不去不是,此事能如此結束的話,各方利益都得到彌補,可謂是雙全之策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徐循卻沒有和他預想中那樣答應下來,反而還是垂下頭去,不和自己對視……這不情願的意思,任誰都能看得很清楚。

  皇帝微微一皺眉——女人就是麻煩,難免有些妒忌之心。其實這樣做,於雙方都好,玉女的性子他很明白,雖然現在難免生氣,但若小循這裡退了一步,她也不是那樣抱著不快不放的人。

  他遂溫聲道,「好了,小循,你想什麼,朕是知道的……凡事都講個先來後到。把你孫姐姐扶上後位,不是說在我心裡,她就勝你一籌。事兒就該是這麼樣兒的,難道等你孫姐姐為後了,她就好意思翻臉欺負你了?我就不疼你了?若是她欺負你,你和我說,我包保給你做主。」

  皇帝這番話,說得的確是真心實意,並沒有什麼欺壓、哄騙徐循的意思——不是真寵,他還犯不著這麼軟綿綿地和徐循說話呢。

  可徐循還是毫無反應,她低垂著頭,僵硬地坐在皇帝懷裡,皇帝都去扳她了,她還躲了一下。

  不過,這一躲也是把徐循的答覆給躲出來了。

  「不行。」她搖了搖頭,態度居然很平靜。

  「啊?」這一回,換皇帝被說懵了。

  「這事兒我不能答應您……我雖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當皇后,可我卻能說,孫姐姐的品德不足以母儀天下,」徐循還打開話匣子了,她抬起頭就這麼平平常常地和皇帝對視著。「您想讓她當皇后,有您的考慮。可我不能為這事奔走,我的分量不足以立後,我心裡明白,這樣的事若公開提出,我一定推辭……可我就是不能答應您這件事兒,我本來就不服氣她當皇后,如今也不能違心行事。」

  這一回,吃驚的人換成了皇帝,他整個人都懵在當地了,才止歇了沒多久的頭,一下子又劇烈地疼痛起來。皇帝按著太陽穴,一時都說不出話了——他是整個人都又亂了。

  不答應?——她徐循憑什麼不答應?她——她有不答應的權力嗎?真是好笑了,自己這麼好聲好氣的……

  「為什麼?」皇帝覺得自己不能生悶氣了,再這麼憋著他得爆了,「——你——你——為什麼。」

  徐循已經是調整姿勢,跪到了皇帝的身邊——這是個請罪的姿勢。

  「臣妾不能答應,」但語氣一點都不請罪。「孫貴妃陰奪人子心術不正,這樣的人怎能母儀天下?」

  「不能?」皇帝輕輕地咀嚼著,「連我讓你——徐循,連我請你,你都不能?」

  「妾身非但不能……」徐循的語氣還是很硬,「而且也不想,非但如此,還要勸誡大哥。既然已經許可將生母記入玉牒,普天之下都將明白,孫貴妃有意圖陰奪人子的嫌疑,如此德行還能堂而皇之入住中宮,讓天下人該如何看待天家?大哥也要為自己的名聲著想!」

  皇帝一時,竟不能答。徐循的邏輯根本毫無瑕疵,連他都挑不出刺來。

  但這並不是說他不會感到憤怒——邏輯、道德,這些事的確是沒有什麼好分辨的,可法外容情,法外還能容情呢!他和徐循的情分呢?去哪裡了?難道他是逼徐循操刀把自己的親爹媽給殺了,還是把點點和番到外國去?沒有啊!他讓徐循做的不就是這麼小小的一件事?徐循居然——居然還不答應?

  在她心裡,難道自己和她的情分就不足以讓她讓步,不足以讓她做點不那麼正確的事?這些年的日子,這些年對她的好難道都是好到別人身上去了?

  「你、你!」皇帝都不知道現在是心痛還是頭痛了,各種怒火從心底席捲出來,被背叛的受傷,被忤逆的憤怒,無法回嘴的憋屈……他隨手將茶盤一推,屋內頓時哐啷大響,這響聲多少還發洩了他心中的暴虐。「你好樣的!徐循!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有!」徐循仰著臉,她臉上浮現的倔強——對於皇帝來說竟然是如此的陌生,忽然間,他發覺自己似乎完全也不認識這一個徐循。「然而天理昭彰,徐循不敢逆天行事!」

  「好哇,你這是在給我扣帽子?」皇帝勃然大怒,簡直恨不能拔劍砍些什麼東西才能解恨。「你還好意思這麼和我來往高處說?你也不看看你現在幹些什麼!閨房女子務求柔婉貞順,你占了幾條!你還以為你是完人了你!女、女四書、女誡裡,有教你和夫主頂嘴?你這是目中無人,你這是忤逆大罪!你以為你入宮是為了誰?是為了讓你這麼教導我的?讓你來教我的?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徐循!這是你做的事嗎!」

  「我入宮是為了服侍您的,不假。我中選時才十三歲,什麼也不懂,是宮裡女史把我教成這樣的。柔婉貞順、謙讓恭敬,先人後己……這都是為了更好地服侍您。」徐循的雙眼也亮了起來,她的氣勢根本沒有減弱,「是您希望我變成這樣,我才長成這麼一個人的,這些年來我兢兢業業,夙夜自省,尊奉的都是這些做人的道理。可也正是這些做人的道理告訴我,孫貴妃就是不夠資格做皇后,她的德行就是不足!」

  「你——」皇帝不禁氣結,連話都插不進去。

  「我本來就是為了服侍您來的,您今兒倒不如索性就告訴我,您到底要我怎麼樣。」徐循的聲音越來越大。「您是要我遵循女誡,遵循多年來內書堂的教誨,服侍您、勸誡您,不爭、不搶、不妒、不惱,還是要隱藏心意巧言令色,排擠異己踐踏規範,就瞅准了皇后的位置往上爬?我是您的人,您要我怎麼樣,我就是怎麼樣,後一種人,您當我不會做嗎?」

  她的眼眸忽然變得無比幽深,就像是兩個會吸人的洞,「後一種人,我也會做!您到底要我怎麼過活,發句話那就行了,您要我做後一種人,我就做,我就尊奉孫貴妃為後,把她當成典範,我和她學!我也不管道德,不管規範,不勸您不管您,您讓我幹嘛我就幹嘛,大哥您要想讓我做這樣的人,那您發句話,我整個人都是您的,你要我改,我以前的人都算是白做了,今日起我就做一個這樣的人!」

  「你這是把我比商紂啊!」皇帝氣得手都抖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個昏君?你——你——」

  他的眼神在室內巡梭了一會,終於尋到了一把裝飾用的金劍。上前幾步就拔了出來,對準了徐循道,「你信不信我就在這裡殺了你!」

  徐循瞥了未開刃的劍鋒一眼,忽然竟笑了。

  「劍鋒這麼鈍,怎麼殺得了人?」

  她跪著膝行了幾步,直接強拿著皇帝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哥你要我死,那就掐死我好了,從入宮起,這條命就是你的了,要掐就掐,我不會反抗的!」徐循仰著頭說,整張臉就像是燒起的大火,燒得令皇帝都感到刺眼。「然而,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掐死我,我也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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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2:01
第146章 處置

  馬十聽著屋內隱隱約約傳來的叫喊,真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臘月冬風的寒冷——剛才他雖然也站在門外,但寒風吹過來的時候,仿佛都被身上那層厚重的毛皮斗篷給抵擋住了,留下來的只有打從心底暖出來的那股子興奮狂熱。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屋內傳出來的聲響,馬十心底的熱火慢慢地熄滅了,就連那層斗篷仿佛都不再管用,被風一吹,連五臟六腑都給吹透了,若不是他正身在大庭廣眾之中,馬十都恨不能蹲下身來,抱著自己的膝蓋發發抖。

  「……那就掐死我好了……」徐娘娘的聲音自門簾後隱隱約約地就透了出來。馬十渾身一個機靈,再忍不住,轉過身震驚地瞪住了厚厚的棉簾子。

  徐娘娘這是瘋了嗎!她是不想活了?

  皇爺會怎麼反應,馬十不知道,但皇爺的祖父,文皇帝,盛怒之下那是真的幹得出把妃嬪活活掐死的事的。文皇帝一輩子金戈鐵馬,馬上打來的天下,屍山血海都經過了,怎會把人命當一回事?而皇爺也隨著祖父多次征戰,不是那等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軟弱漢子,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真的把徐娘娘掐死了。她還能到哪申冤去?

  雖然國朝的後宮好像還沒出過這種事,但馬十卻很肯定這件事的結局——魚呂之亂那麼大的事,死了那麼多人,外面能不知道嗎?可大臣們連一聲都沒吭。文皇帝的起居注根本都沒記……徐娘娘一個人的命,能和那幾千人比嗎?掐死了那就是白死,外頭根本都不會得到什麼音信的,也就是打發人往徐家送個信兒罷了,只怕徐娘娘的家人還要因此惶惶而不可終日呢……

  徐娘娘這又是何苦呢!唉!馬十也不清楚來龍去脈,還當徐娘娘是因為自己被冤枉了,在那和皇爺發脾氣呢。他心裡真是為徐娘娘著急:過剛易折啊!對皇爺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自然是柔能克剛。您對他發什麼脾氣呢!真是的!本來皇爺心裡還沒氣的,被您這麼一激,萬一掐死了,那沒的可是自己的命啊!

  在徐娘娘喊了這麼一句以後,屋裡一下就靜了下來。馬十的耳朵都快豎成兔子了,心簡直都要跳到嘴巴裡,他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進屋查看一下情況。萬一皇帝盛怒之下真的在掐徐娘娘,好歹也能喊一聲,把徐娘娘的性命給保下來再說了。

  當然,闖進去的話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直接被皇爺在盛怒之下……不論是被皇爺隨口賜死,還是隨口打發去服賤役,反正對於馬十來說也都是不能承受的損失。

  他還在那猶豫呢,屋內便哐啷啷傳來了連番的巨響,像是有人在裡頭拆屋子似的,這動靜把廂房裡的下人們都給驚出來了。馬十很清楚地看到錢嬤嬤臉上的神色——本來還透著喜慶的笑意呢,她是帶皇四女的嬤嬤,剛才皇爺提起繼後說法的時候,人還沒在屋裡。剛才可能是有人過去給她說了這事,錢嬤嬤正高興呢……

  唉!馬十是發自內心地暗暗歎了口氣,他也顧不得屋裡的動靜了,橫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來處:這皇帝都說了退下了,在他沒有傳召之前,任何人要窺探屋內的動靜,那就是找死。

  伴隨著砸東西的聲音,屋內隱隱約約地也傳來了皇爺的吼聲,還有徐娘娘的聲音——雖然聽不清說什麼,但馬十的心還是落回了原地。起碼,徐娘娘還沒被掐著脖子,還能說話。

  然後,然後皇爺就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屋子,呼地一聲,差點沒把棉簾子給掀飛了。馬十頓時就忘了自己的種種顧慮,顛顛地跟在皇爺身後。——皇爺進來有一陣子,抬轎子的宦官們早都散開各自取暖去了。馬十不跟出去,皇爺連轎子都沒得坐。

  皇爺根本都沒搭理馬十,頂著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來的雪,直接就往前悶頭直沖,馬十在後頭看得是渾身冒汗,一時間,又是心疼皇爺,又是為莊妃擔心,好容易這邊轎夫們把轎子抬起來,全都是飛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時,皇帝都走出老遠去了。

  沒有小幾子,馬十忙跪在地上,讓皇帝踏著自己的大腿上了轎子,也不敢起來,就這麼恭聲詢問,「爺爺眼下是要去哪兒?」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四處亂看,也沒見這暖轎何處有個大氅什麼的備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斗篷,給皇爺雙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褻瀆爺爺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爺爺可萬不能凍著了。」

  皇爺剛才出來的時候,可能脾氣大,火氣也旺,也不覺得冷,這會兒坐上轎子,他開始抽鼻子了,聽了馬十的話,哼了一聲,便取過斗篷圍在了膝上——到底是嫌髒,沒肯自己披著。

  馬十少了斗篷護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個激靈,他忍住環著自己發抖的衝動,虔誠地又問了一遍,「爺爺,眼下是去長寧宮,還是回乾清宮——」

  這就是問話的藝術了,可能皇爺現在情緒也是激動得都做不出決定,但選擇題還是會做的。

  「回乾清宮。」僅從聲音,便可聽出皇爺的心情有多惡劣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傳太醫來!」

  底下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當然是連忙照做了唄。

  #

  忍著一個又一個的噴嚏,馬十板著臉,示意小黃門把御醫給領著退出去了,自己回過身,把剛燒好的山泉水灌進小壺裡,燜了一燜,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飲子來,拿小茶盤端了呈給皇帝。「爺爺進一杯菊花飲子吧。」

  菊花麥冬秘制的飲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愛用的飲品。潤肺明目去火氣,極是滋潤清涼的。皇帝雖然沒有做聲,但卻也拿起了壓手杯慢慢地啜了幾口。馬十退了幾步貼壁鵠立,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也不敢多做。滿屋裡的中官不論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樂的活泛樣兒,屋內的氣氛,陰沉得幾乎能擰得出水來。

  不過,也許對於心情不好的皇帝來說,這些人的呼吸聲都是嘈雜的。一杯水沒喝到一半,他就揮了揮手,「都下去吧,馬十服侍著我就行了。」

  雖說金英、范弘和王瑾這樣的大太監,平時在司禮監那也是威風八面權柄日重,連內閣大學士見了都要笑著拉手問好,可要說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馬十是絕對的權威。這些年來,也就是馬十從裡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給研究得透徹了,在什麼時候皇帝需要什麼樣的服侍,就他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處。

  雖說這會兒他也有點暈暈乎乎的——剛才雪地裡受了寒,馬十覺得自己要不喝碗姜湯,回去就得發燒了。可主子發話,只要病氣還沒發作那都肯定得留下來啊。馬十接受著同儕們暗地裡遞來的同情眼神,垂著頭不動聲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才小心翼翼地問皇帝,「爺爺,要不,奴婢給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剛才針灸了一番,現在肩膀暖融融的,還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該發漲了。」也許是那一鐘菊花飲子發揮了作用,皇帝的語氣也和緩了一些。

  好吧,馬十不說話了,繼續垂著頭,和站在針板上一樣樣地立規矩。只盼著皇帝這裡該幹嘛幹嘛,不管是看摺子還是去找孫貴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甯宮、坤甯宮繼續和哪個後宮妃嬪溝通也好,哪怕睡一覺也罷呢,就別在這發呆了。

  但皇帝卻不放過他,他靜默了一會兒,直接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剛才——是你在門邊守著呢吧?」

  這沒啥好說的,估計是出來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了。馬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張,請皇爺責罰。」

  皇帝壓根沒搭理他的話茬,「都聽見了?」

  這……你要說沒聽見,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馬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隔了兩重厚簾子,聲音傳不出來的,回爺爺,奴婢……就聽見了兩三句。」

  「你倒是實誠。」皇帝笑了一下,笑聲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莊妃已經是犯下了無人臣之禮的大不敬之罪!」

  俗話說十惡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惡中的第六罪。要往這個罪去辦莊妃的話,別說莊妃一個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馬十頭皮發炸,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他突然有給皇帝連連磕頭的衝動,但又很快遏制住了——莊妃和他沒有什麼關係,她犯罪,他磕什麼頭啊?

  也可能是病糊塗了,馬十現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點像是在夢遊,壓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這……」馬十這了半天也沒下文。

  皇帝也沒搭理他,仿佛是自問般地道,「你說這人怎麼就能這麼沒心肝呢?從她入宮到現在,十年了,我對她哪裡不好,什麼時候虧待過她……她就這樣對待朕?還讓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來,直接拿起青瓷筆洗又往地下扔,「朕剛才就該順了她的意,把這個忘恩負義的賤婢掐死了了事!」

  馬十嚇得也不顧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連聲道,「爺爺、爺爺息怒!」

  他現在也顧不得去想莊妃到底怎麼惹怒皇帝了,一疊聲地就是安撫。「爺爺剛才頭疼呢,這會若又動怒,病情反復了可怎麼好!您萬請顧惜自己的身體!」

  「顧惜身體……顧惜身體又有什麼用!」皇帝看來是不把這股怒氣宣洩出來,自己心裡堵得也難受。「這些年來,好吃好喝待著,好言好語哄著。放在心裡的一個人就這麼來挖你的心啊!馬十!就是塊石頭,我十年也能把它給捂暖了,她是連塊石頭都不如,連塊石頭都不如!」

  馬十那個心驚肉跳啊,不用喝姜湯,渾身都發的是大汗,除了『爺爺息怒』以外,別的話他連喊都不會喊了。由得皇帝發洩著對莊妃的不滿,心底也是為莊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為後院的事煩心,那還是十多年前娶太孫妃的時候了。就是那時候,皇帝的情緒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外露而激烈……

  也許是因為馬十並不知內情,無法安慰到點子上——也不敢多說,皇帝的脾氣也沒發多久,便漸漸地止歇了下來。畢竟,這種事必須兩個人都知道內情才可以討論,現在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於是在和一面牆壁說話嗎?

  不過,他也沒有和馬十詳加討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便又進入了自己的思緒裡。「你說,該如何處置莊妃好呢?」

  馬十這會兒是不敢說一句話了,大不敬之罪,賜死那都是輕的。他要按著這話說,那不等於是給莊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順著這話,就等於是為莊妃說話,在不知道莊妃前景如何的情況下,這個選擇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點。

  兩相為難下,他只好一句話不說,可皇帝又催了,「我問你話呢!」

  馬十牙一咬,捏著冷汗回答,「回稟爺爺,莊妃娘娘是國朝的妃嬪,該如何處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后娘娘商量著辦。」

  他沒說皇后,身為皇帝近侍,再沒有誰比馬十更清楚皇后現在的地位了。

  按說這話也沒什麼,說起來就是這個理兒,可沒想到,馬十這話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間又陷入了絕對的靜止。嚇得馬十一下是也不敢說話了,跪在地上心驚膽戰的,都覺不出膝蓋上的傷口有多疼——剛才他跪著膝行過來,已經被碎瓷片給擦傷了。

  自己這話,怎麼就把皇帝給說得那什麼了呢?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現在他自己也是被嚇傻了,心緒亂得很,什麼也分析不出來。他能感覺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頭頂盤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進了他的頭蓋骨裡,把他的腦子都給剜出來翻閱似的……這種感覺非常差,可他卻是連動都不敢動一動。

  皇帝經常用這樣的眼神來評判大臣,馬十心裡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劉用犯事以後,有一度,皇帝也是拿這樣的眼神打量過身邊的近侍。但那都是對內書堂,對司禮監的大太監們,馬十這樣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溫存的眼神。馬十心底明白:他無權無勢,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別的什麼奏摺、東廠、錦衣衛、織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著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費那心思來琢磨他一個馬十幹嘛?

  其實,私心裡吧,馬十也覺得,皇爺對後宮的主子們,也多數都是這樣。平時和和氣氣的,其實都是因為懶得去琢磨,就是皇后胡主子呢,又能怎麼地了?東廠太監,各地鎮守太監,織造局督辦太監,這些人要是泛壞水兒,要是被瞧錯了,和大臣們一樣,是會給皇爺的天下帶來很大損失的。皇爺不能不去琢磨,可後宮……就是翻了天,還能怎麼樣?無非就是壞了皇爺的心情而已,費這個腦子,不值當。

  可今兒,皇爺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馬十了,馬十有種感覺,自己,那就是個——怎麼說呢——就是個傀儡替身,皇爺是把他當成徐娘娘了,他瞪著的是他馬十的後腦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許就是徐娘娘。也許……也許皇爺從上轎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爺在琢磨什麼呢?琢磨該怎麼處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娘的為人,居心?馬十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在這樣的眼神下,膝蓋都在打抖,現在他就特別佩服那些大臣們,天天沐浴在這樣的眼神裡,也都不折壽呢。

  正在這胡思亂想,馬十忽然就聽到了皇爺笑了一聲。

  「好,好。」他的語氣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朕都氣成這樣了,馬十你還明裡暗裡給她說話。徐氏這個人,做人確實有水準!」

  馬十腦子裡咯噔一聲,明白過來了——平時用點小心機,皇爺依著了那是懶得去琢磨,現在皇爺正是最興奮也最生氣的時候,自己都說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后,不等於是把自己的立場和傾向擺給皇爺看了嗎?皇爺從清甯宮出來,到永安宮,提繼後的事——這些時候,他可都伺候在一邊呢!說他不明白他太后的傾向,這是在騙誰?

  「爺爺恕罪,爺爺恕罪!」他哪還顧得上什麼徐娘娘啊!馬十立刻就又重又響地給皇爺磕頭了,「奴婢知錯了!請爺爺留奴婢一命!」

  「好了!」萬幸,皇爺的心情似乎還沒到那份上,他抬起腳,不輕不重地踹了馬十一下,「就一句話,你心裡不虛的話,怕什麼!難道為了這句話,就得把你給淩遲了不成?」

  這誰知道啊?馬十垂著頭,不敢磕頭,卻也是一句話不敢回了。他的機靈勁兒,在皇爺的威壓下,早就不知飛向了何方。

  「你說……」皇爺的情緒似乎又好轉了一些,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在你心裡,徐娘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怎麼就值得你到現在了都還要護著她?」

  馬十還沒回話呢,皇爺又添了一句,「實話實說,不許撒謊,若有一句不實,被朕聽出來了,那就拔了你的舌頭!」

  這話平平淡淡的,但馬十卻毫不懷疑其中的真實性——劉用跟了皇爺多少年?一聲淩遲,身上就連整肉都沒有了。拔根舌頭那算什麼!

  他幾乎是魂飛魄散,也實在是沒勁撒謊了,甚至連跪都跪不住,癱軟在皇爺腳邊上,嗚嗚咽咽的,首先就說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個想法。

  「徐、徐娘娘為人實誠厚道……不、不貪財……不、不霸道,不耍威風……」馬十淩淩亂亂,逮著什麼說什麼。「咱、咱們底下人都、都愛和她親近,都、都說……徐娘娘雖然得了意,可心裡還裝著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愛作、作踐人……徐、徐姑姑還把咱們苦命人、當、當、當個人看……」

  他在腦海裡搜索枯腸,可實在是找不出什麼別的了——徐娘娘和其餘主子不同,確實是沒有給馬十他們塞過錢,你要說來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時常過來和老兄弟們竄門,但這和徐娘娘本人就沒關係了不是?

  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爺就要拔了他的舌頭,可他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別的說了。嘴裡禿禿嚕嚕的,說不出話來,聽了皇爺一聲喝,『好了,夠了』,便忙住了口。也顧不得是在御前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鼻子全塞住了,剛才一通說,差點是沒喘上氣來。

  皇帝沒有再說話,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方才淡淡地道,「你去傳我的話,徐氏御前失儀,令其往南內舊居居住反省,一應待遇,如宮女子!」

  看來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辦了,馬十松了口氣,這才慢慢地緩過來,拿袖子胡亂抹了抹臉,跪起身子恭謹道,「是!」

  頓了頓,他鼓足勇氣又問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點點啊——」皇帝明顯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決定。「把四公主送到清甯宮去,暫由太后撫養。」

  四公主怎麼說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別疼愛的小女兒,徐娘娘犯的事兒,沒有牽連到她的道理。

  馬十也很喜歡這麼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兒,聽說了皇帝的決定,心下便是一松——南內那邊,兩年沒住人了,雖然現在開始擴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宮舒服,四公主要是跟著母親過去,只怕會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宮呢,沒長輩照料,也難說會不會生病。

  「奴婢這就去辦。」他給皇帝磕了個頭,見其沒有別的吩咐,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乾清宮的大門,馬十這才放縱自己,響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滿腦子的糊塗都給擤出去一樣,他甩了甩頭,一邊行路,一邊把皇爺一路的反應想了一遍,除了後怕以外,心裡也難免有點莫名其妙的。

  這徐娘娘到底是說了什麼話,才把皇爺給惹怒到這份上的呢?永安宮內殿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

  皇帝在乾清宮裡鬧騰的時候,徐循也沒有閑著。

  這邊皇帝剛出門時,徐循其實也是有點暈眩。她伏在炕邊,閉著眼小憩了一會兒,才算是相信剛才到底都發生了什麼,自己又真的做了什麼。

  這下事情可是鬧大了,皇帝現在是被氣跑了,可誰知道來送毒酒的人會什麼時候到?也許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綾,又也許是削職貶去浣衣局的命令,兩個人剛才都已經鬧成這樣了,皇帝不論做什麼反應都是極有可能的,他會下什麼決定,誰也說不清楚。

  後悔嗎?

  剛才兩人的對話,沒有誰是深思熟慮,都是話趕話就爆發了衝突,徐循也是現在才能回頭審視剛才那段混亂不堪的對吵。其實,她現在也沒法拿什麼女德來自我標榜了,剛才她對皇帝的態度,可著實也說不上是什麼恭敬。

  但要說後悔,還真沒有什麼後悔的感覺,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說不出的暢快。徐循現在唯一捨不得的就是點點,別的她是一點都沒有考慮,皇帝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隨他去。反正她是已經玩夠了,賜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終究還是酣暢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這時候,她才覺出來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這裡,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來,她的視野側端能望見滿目的瘡痍——都是剛才被皇帝給搗毀的。可這淩亂不堪的景象,給她帶來的卻是深深的快意。

  點點。

  想到女兒,徐循便勉強止住了笑聲,她又跪了一會,在腦海裡理出了一個頭緒,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飾。

  一套紅寶石的頭面,貓眼石的鐲子,黃水晶的耳環,和田玉的荷包墜子。渾身上下的首飾脫下來放在一起,可能稱一稱也有兩三斤,拿出去能買上幾百畝地。然而徐循望著這一堆光亮耀眼的珠寶首飾,卻再難像十年前那樣激動,這價值連城的珍寶,換來的不過是嘴角的輕輕一翹。

  織金雲緞做的外袍,她也自己褪掉了,從箱子裡翻出了一身素色的襖裙換上。——雖說中衣自縛,才是標準的待罪裝束,但徐循現在已經處於懶得和皇帝玩的階段了,她褪首飾,不過是不想再戴著他的東西而已。她的一切華服、首飾都是皇帝給的,這些東西是他拿來買她的籌碼,可現在,她覺得這些東西根本其實一文不值,和她在這裡耗費的十年光陰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去把點點抱來。」她邁出裡屋,沖著在門口欲言又止的幾個嬤嬤道,「紅兒、藍兒、花兒、草兒,四個嬤嬤還有柳知恩……都喊來這裡。」

  底下人自然是早已經發覺了不對,只是剛才不敢進來而已。得了徐循的一句話,一個個都和長了飛毛腿似的,不要一會兒,全都聚在了還沒被皇帝肆虐過的西里間。

  「剛才我頂了皇爺的嘴。」徐循很直接地說,「現在怕是已經要壞事兒了。」

  就算是兩人的爭吵沒有響到外頭去,皇帝拆屋子的聲音也完全是瞞不住的,底下人進來的時候臉色就都不大好看了,此時完全是面色如土。錢嬤嬤抱著點點,木然站在人群邊上,連眼神都沒往徐循這裡看了。徐迴圈視眾人一圈,不免也歎了口氣,道,「都是跟了我多年的,這些年來,辛苦你們。如今我成了這樣,怕是也沒法繼續照應諸位了。不過,不論大哥那邊怎麼發落我,畢竟你們是性命無慮的。」

  這倒是真的,就是要殺人也沒有殺一片的道理。皇帝既然剛才沒有把她給掐死,之後的處理也只會更冷靜,不會更瘋狂,徐循對這一點也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至於點點,就更不必擔心了,怎麼說金枝玉葉,她也是皇帝的女兒,不可能因為母親的事情而乏人撫養。徐循想了一下,道,「到現在這地步了,別人我無力顧及——也都不會受太深的牽連,你們這九人,素來是我心腹,只怕可能會因此事受些搓摩。我這裡倒有個機會,可以讓你們脫身出去一兩個人……皇后娘娘這份禮單,我現在是不能再收了,總要兩個人拿去還了。你們到了那裡,可以不必回來,屆時央求皇后娘娘安排你們出宮,雖說如今她本人不得意了,但這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皇后雖然不行了,但不還有太后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要是這魚兒一開始就在網外,怕也不會有人為她們多費事兒。

  屋內一時,竟無人說話,大家都盯著徐循手裡的那本禮單。徐循看了看眾人,又道,「現在不必想著忠心不忠心的事兒了,出去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對你們也就是一點要求——有餘力,多照顧一下同僚的家人。別的就沒什麼了……我雖不知道大哥會如何發落我,這一關又能不能過得去,但你們也別想著我今次是行差踏錯,此後會改……我這性子就是這樣,就算這一次過去了,以後也不會改。不想跟著我擔驚受怕的,便儘管上前,我絕不會責怪你們。」

  話說到這份上,那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幾個奴僕彼此看著對方,李嬤嬤先歎了口氣,趴在地上給徐循磕了三個響頭,上來接了禮單。

  紅兒、藍兒對視了幾眼,紅兒一咬牙,也上前給徐循磕了頭,站到了李嬤嬤身邊,草兒受此帶動,也上前默默磕頭,跟隨紅兒站到了一起。

  趙嬤嬤望著李嬤嬤、紅兒,神色說不出的複雜,她忽然也跪了下來,給徐循亦是磕了幾個頭,方才道,「老奴已服侍娘娘十多年了,娘娘得意時,老奴沒少受娘娘照拂。如今娘娘失意,老奴也不能背主而去。」

  就算徐循可以一手安排親信們的離去,但有人選擇留下,她也不可能不受到感動,她看了看餘下幾人,「你們都做如是想嗎?」

  錢嬤嬤露出一絲慘澹的微笑,嗔怪地盯了徐循一眼,仿佛是在無言地譴責著她的任性,她道,「老奴要為娘娘看顧點點,如何能走得開?」

  孫嬤嬤連連搖頭歎息,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藍兒、花兒,均都道,「奴婢入宮便服侍娘娘,縱使天涯海角,都隨娘娘而去。」

  徐循的眼神又落到了柳知恩身上,「柳知恩,你呢?」

  柳知恩微微勾起唇角,道,「娘娘又何必明知故問?」

  徐循和他對視了片刻,便轉開視線,吩咐李嬤嬤道,「你們要去就快,現在還沒封宮,遲恐不及。」

  她回身入內,把剛才卸下來的首飾抓出來遞給李嬤嬤,「出宮後,你和她們兩人分一分,也算是我的一點念想!」

  李嬤嬤一把握住徐循的手,咬著唇,聲音較往常要更為顫抖扭曲,她問道,「若是能出去,娘娘……可要給家裡人帶句話?」

  徐循微微怔了怔,忽然間,她發覺家裡人的面孔,對於她來說已是極為陌生,似乎還比不上眼前的李嬤嬤來得親近。這種疏遠,好像遠到了天邊一般,她的家人能夠分享她在宮中取得的成功,但對於她遭受到的痛苦,卻似乎是一無所知,也許也並不關心。

  「以皇爺性子,未必降罪家人。」她想了下,便平穩道,「若是剝奪多年來的賞賜,倒也是理所應當之事。有太后老人家在,應當也不會再過分了,若是如此,昔年家業還在,讓他們好生過活便是了,女兒不孝,不能光耀門楣,還請二老勿以我為念。」

  李嬤嬤嗚咽了一聲,終是放開手,將禮單和首飾一股腦塞進懷中,沖徐循再施一禮,三人遂匆匆出門去了。

  徐循做好安排,便從錢嬤嬤懷裡抱過點點來,點點還在睡著,雖換了懷抱,卻無清醒之意,側了側小臉蛋,把臉埋入徐循懷裡,又再香甜地睡了起來。

  錢嬤嬤清了清嗓子,輕聲道,「未、未知娘娘有沒有什麼話要留給四公主……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徐循眷戀地觸了觸點點的臉頰,不由低聲道,「我唯一只覺得對不起點點……若我被賜死了,你們日後也別對她說起我,就讓她以為自己從沒有母親吧。」

  錢嬤嬤輕聲應是,徐循看了她一眼,又道,「若還是嬤嬤來養育她……便把她養得傻些好了。」

  她由衷地道,「傻人才有傻福啊,其實醉生夢死也沒什麼不好……人活得越清醒,煩惱也就越多,有時也許還要自尋煩惱,生在宮裡做個女孩兒,也許倒寧可還是傻些為好,嬤嬤你說,我說得有道理沒有?」

  只聽得哇地一聲,卻是藍兒受不住,捂著臉就哭出去了。錢嬤嬤雙唇顫抖,勉強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掌住了沒有落淚。

  「娘娘說得是。」她道,「但老奴不覺得娘娘是自尋煩惱……老奴雖也為娘娘覺得可惜,但卻從不以為娘娘有做錯什麼。能在娘娘幼時教導品德,實是老奴一生最大的榮幸。」

  話說到這裡,連孫嬤嬤都忍不住,垂下頭輕輕拭淚,趙嬤嬤、花兒早都顫著肩膀無聲地哭泣起來。徐循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也要謝謝嬤嬤,沒有您言傳身教,我也不會是今日的我。」

  錢嬤嬤忽然露出苦笑,她的話裡有一絲乾巴巴的幽默,「老奴只恨自己是教得太好了一些。」

  徐循卻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望向了柳知恩——柳知恩也正站在他的角落裡望著她。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眼底似乎還含著笑意,在屋裡的所有下人裡,唯有他面上沒有一絲感傷。

  「柳知恩。」徐循輕聲說。「我就把點點託付給你和錢嬤嬤了。」

  柳知恩深深鞠了一躬,淡然道。「娘娘請放心。」

  徐循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外頭已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馬十帶著他的手下們來了。

  「奉皇爺口諭。」馬十進屋以後,誰也沒看,只是昂然仰首望著屋頂,背書般機械道,「莊妃徐氏御前失儀,著往南內舊居思過,一應待遇以宮人論。四公主送往清甯宮暫為教養。」

  傳完口諭,他又跪下身來,很恭敬地說。「請娘娘盡速收拾細軟,隨奴婢前往南宮。四公主這裡,也要離開一陣子,該帶到清甯宮去的衣服,也該收拾收拾。」

  他的一番話,說得是很有講究的,呼莊妃名號,看來是還沒有被廢妃位,說點點去清甯宮,也是『暫』為教養,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是很明顯的暗示了,屋裡一行人,不會聽不懂皇爺的態度。

  除了徐循以外,一屋子人都是松了一口氣,錢嬤嬤幾乎說得上是喜氣洋洋了。倒是徐循平靜如一,只有在聽說點點去處時微微動容。

  「哦,原來是南內嗎。」她把點點交還給錢嬤嬤,站起身道,「好,要我去,那我就去吧。」

  她的語氣,幾乎可稱得上是有幾分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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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2:27
第147章 情義

  「什麼叫做壞事兒了!」皇后一下就站起了身子,「情況就緊急到這個地步了?」

  李嬤嬤忍不住已經是抹起了眼淚,也用不著添油加醋,如實把永安宮的情況說一遍,就已經夠嚇人的了。別說皇后,就連藕荷等大宮女都是聽得花容失色。

  「到底是怎麼個御前失儀了呢,兩人吵的是什麼,聽到了沒有?」皇后也顧不得病歪歪的了,弓著身子專注地聽完了李嬤嬤的敘述,便敏銳問道。

  李嬤嬤搖了搖頭,「娘娘沒說——時間緊迫得很,我們出去後不久,馬十公公就帶了一群人進去了。我們是躲到牆角,方才避過了馬公公的耳目。」

  皇后的神色就更難看了,她神經質地擺弄著被遞回來的禮單,皺眉尋思了一會,「在你們退出去之前,皇帝和小循說了什麼話?」

  李嬤嬤這下就有點尷尬了,只是情況如此,也顧不得,猶豫了一會便如實說道,「說的是廢後繼後的事……皇爺好像有意立娘娘為繼後。」

  皇后倒沒在意這個,她偏頭一想,坐不住了,起身匆匆安排道,「事不宜遲,你們現在馬上和我去清甯宮。」

  藕荷也不多說,立刻就去為皇后打點出門的大衣裳了。服侍皇后穿斗篷的時候,方才略有些擔憂地道,「娘娘,要不要再等一等,起碼,也喝了藥再去——」

  「等?」皇后的唇角雖然是挑著的,可眼睛裡連一點笑意都沒有。「再等下去,說不定連坤甯宮都被等得出不去了。」

  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自己給斗篷打上了繩結,便匆匆幾步出了屋子,一哈腰,難得敏捷地上了暖轎。竟是連正預備著的手爐,都不肯等了。

  從坤甯宮出來,倒是一切太平,一路上並無一人前來攔阻。到了清甯宮裡,太后正和賢太妃,敬太妃抹骨牌說閒話呢,見到皇后進來,先有三分詫異,「外頭正冷呢,你這病弱的身子,不好生將養著,怎麼親自跑過來了?」

  皇后勉強一笑,給三位長輩問了好,方才極力偽裝自然地說,「聽說永安宮好像是出事了,來和娘問問情況。」

  一句話,把太后臉上的笑模樣也給說不見了。她掃了李嬤嬤一眼,「這是不是——」

  李嬤嬤上前給太后磕頭,努力忍著淚水,「老奴正是永安宮中執事。」

  賢太妃和敬太妃對視了一眼,便起身告辭,太后亦不多留,帶著皇后、李嬤嬤進了靜室,未幾已是略知始末。連老人家的臉色,一下都變得極為難看——上午才說了立徐循為繼後的消息,這會兒才過了多久,兩個時辰有到嗎?皇帝就到永安宮去,『聽聲響,只怕是砸碎了許多東西』,然後徐莊妃,平時多穩重的一個人,現在打發人出來送信,聽那口氣,只怕是已經自忖有了獲死罪的可能。

  這是從腸子裡爬出來的親親兒子啊!多少年來,一點點養大的親兒子!太子身子孱弱,忙於政務,這孩子在祖父跟前又受寵,太后為了管教他、教導他,沒有少廢心思。親生的幾個兒子裡,最得偏愛的無疑就是這個長子……現在為了一個孫貴妃,連母親的臉都不顧了,這個做派,和直接打到太后臉上有什麼區別?

  皇后雖說心思煩亂,但見太后臉色鐵青,也不敢火上澆油,忙起身為老人家拍背順氣,絞盡腦汁地安慰太后,「莊妃為人把穩,只怕是預先做了最壞的打算——實際怕還不至於到這一步,媳婦過來,也是為她搬救兵來的……」

  對,有太后的人在,皇帝就是出門以後,想起來生氣,要即刻處死徐莊妃,也得掂量掂量母親的意見。太后氣得直拍胸口,好半晌才順過氣來,一疊聲喚人,「喬兒過來!」

  喬姑姑很快就過來了,看了太后的臉色,如何還敢詢問什麼,只是跪在地上聽了太后的吩咐。「你去永安宮,到莊妃那裡去。不論皇帝那裡來的人要她做什麼,你都給我攔著,若是她死了,你也活不了!快去!」

  喬姑姑還有什麼好說的?只差沒撒丫子快跑了,太后和皇后目送著她出了屋子,皇后猶自焦急道,「小循到底是怎麼想的!雖說是事出突然,但也該儘快給您報信……」

  比起馬上就要去位的坤甯宮,太后這邊保她性命的可能當然更大,徐循這時候還要去找皇后,簡直是守禮得有點迂腐。太后也是連連歎息:馬十帶的那群人肯定是已經進了永安宮了,如果帶去的是賜死的命令,只怕喬姑姑趕到時,已經是回天乏力。

  「真是養得好兒子,好兒子!」太后連連冷笑了幾聲,一轉頭又喝令,「傳我的令,讓張泉媳婦立刻入宮見我!若是母親精神還好,也請入宮中來!」

  這都下午了,傳令的人出去,就算立刻要遞牌子請見,怎麼也得等明日早上才能進宮。可看太后的意思,這立刻兩字倒是當真了。皇后挽著太后的胳膊,苦勸道,「娘娘暫勿心急吧,永安宮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還沒個眉目呢……」

  「眉目?還要什麼眉目?」太后反問皇后,「你相信莊妃能怎麼冒犯大郎了?笑話,這孩子的性子你我二人還不明白?她這就是白填了踹窩,在我這裡不敢多說,轉頭就去找莊妃的麻煩。我怎麼不記得我養過這麼不能當事的兒子!」

  眼看太后眉立,皇后也是一片無奈——要說這文皇帝是火爆性子吧,昭皇帝平時性格又挺綿軟的,皇帝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爺爺多,還是像母親多。反正太后也是屬於姜桂脾性,火起來六親不認,別說兒子了,連昭皇帝都不是不敢教訓。現在認定了皇帝是過去洩憤的,自己再要分辨什麼,只怕老人家都不會聽。

  皇后正要設詞再勸時,喬姑姑倒是一臉古怪地已經回了清甯宮,「回老娘娘、娘娘話,莊妃人已去南內舊居宜春宮反省,說是御前失儀……皇爺令把小公主抱來清甯宮暫養。」

  這……

  太后和皇后對視一眼,反倒都是說不出話了。倒是李嬤嬤滿臉驚喜,一臉的話仿佛都要噴薄而出了,只是礙於場合,又不好十分地問。

  兩個尊長看在眼裡,如何不明白李嬤嬤的情緒?太后怔了一怔,便點了李嬤嬤的名字,「你主子吩咐你時,臉色真就有那樣嚴肅?」

  李嬤嬤這時候肯定儘量實話實說啊,「奴婢當時都覺得……都覺得娘娘最好也就是終生幽禁了,只怕若運氣差一點,等來的就是一杯毒酒。」

  徐循自己的估量很嚴重,嚴重到都不願派人向太后求助了。皇帝這裡,雖然生氣,但之後給的處罰卻說不上非常苛刻。起碼還考慮到小公主,送到清甯宮暫養——看起來不像是和徐循恩斷義絕的感覺啊,不然,直接就指個別人來養小公主了。

  皇后現在都沒那麼吃准了:這個看起來,不像是皇帝單方面發怒的感覺啊。起碼御前失儀四個字肯定是有事實依據的,不然莊妃應該也不會那麼不樂觀。

  那現在問題就來了,這莊妃,到底是無辜被皇帝的脾氣波及,還是自己沒表現好,惹怒了皇帝呢……雖說皇帝很可能因為繼後的事心裡對莊妃有意見,但那也只是可能啊,到底是不是還沒准呢,這事的是是非非沒鬧清楚,要貿然為莊妃出頭的話,只怕反而會惹起皇帝的怒火,倒是適得其反了。

  正琢磨著呢,太后已是開口說道,「莊妃為人,我心裡有數。必不會無理取鬧、傲慢驕矜,無事給大郎難堪。這御前失儀,我看也是有蹊蹺在!」

  就是皇后現在已沒有什麼可爭的了,心底亦不免有些淡淡的酸澀:太后對她和貴妃,那是這個倒了扶這個,那個歪了扶那個。總想做到一碗水端平,不委屈了這個,也不虧待了那個。就她知道的,為了當年大郎服用丹藥的事件,態度就是幾次變化,可以說是兩人都不信任。

  這小循,倒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就讓太后對她的人品有了這麼強的信心……

  暗歎了一口氣,正要出言分析利弊,請太后暫緩出手時,太后話鋒一轉,卻也又是沉思了起來。

  「罷了。」她突然歎了口氣,有些心灰意冷似的,「彭城伯那裡也別去了,你們去宜春宮那裡盯著點兒,現在是隆冬臘月,宜春宮又不住人。別讓莊妃吃了苦頭!」

  這急轉彎一般的變化,直接就把喬姑姑和李嬤嬤給說蒙了。但太后卻沒有解釋的意思,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反而是往炕上一歪,雙目炯炯地,似乎就思索了起來。

  皇后沖兩個嬤嬤輕輕地揮了揮手,把她們打發得退下了,方才在太後腳邊的小幾子上坐下,溫言道,「娘可別花費太多心思了,此事如今看來,倒未必是過於嚴重……」

  「嗯。」太后點了點頭,「大郎手不是很重,足見,還是念著和徐氏的情分。」

  她沉吟了片刻,又歎道,「現在不知原委,也就別插手了,先冷上幾天再說吧。——你也別擔心了,有我在,難道還她回不了永安宮?」

  皇后得了太后的表態,方才是松了口氣,不免歎道,「也就是她,如今還能令我惦念幾分,別的事,現在就是求到我跟前,我也不管了。只想著一心一意,安分修道罷了……」

  「別說這樣的話。」太后掃了皇后一眼,不免又有一絲怨怒,她冷哼了一聲,「到時候,你就來清甯宮和我住!什麼修道,該吃吃、該喝喝,保你的日子,過得比從前還要更舒坦!」

  皇后唇邊洩漏出了一絲微弱的微笑,她輕輕地把頭靠到了太后膝蓋上方,老人家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是拍撫起了她的肩膀。

  「是了。」溫馨的時刻持續了一會兒,皇后忽然想了起來,「剛才隨著媳婦過來的李嬤嬤,按其說話,是願出宮去的,也得了小循的許可……」

  樹倒猢猻散,徐循的安排,更顯示出了她當時對情況的估計有多糟糕,太后對事情真相的好奇更盛,一邊隨口道,「就她一個人來了?」

  「還帶了兩個宮女。」皇后也笑了一下,「當時說是請我轉托您,將她們打發出宮……不過,那時候小循自己也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就不知如今……」

  永安宮上下宮人起碼過百,就說徐循的心腹,怎麼也有十人左右,十人裡來了三人,留了六七人,只這一事,便可見徐循平日禦下如何了。

  「打發出去吧。」太后略帶不屑地一歪嘴,「只能錦上添花的人,心裡可還有忠義兩字?又怎堪得重用!」

  「是。」皇后唇角也蘊了淡淡的諷刺,「疾風知勁草,沒有這一番風波,恐怕小循也不知道,身邊到底有誰是真正值得信用的忠僕。」

  「嗯。」太后點了點頭,卻沒心思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了,她眼神微沉,仿佛是自言自語。「你說……皇帝自己,能扭過這個彎來嗎?」

  這才吵架呢,老人家卻已經是用心思想要說合小倆口了,看來,她已經完全完成了『莊妃』到『繼後』的心理轉換。

  皇后並不妒忌,但卻遠沒有太后這麼樂觀,她尋思了一下,謹慎道,「只怕……起碼在立孫貴妃為後之前,這個彎,大哥是不願轉過來的吧。」

  「你是說——」太后很快也反應過來了,眉一挑,很快又化作了冷笑。「好,這些年,他的性子倒是越來越沉穩了,若按你這想法,只怕他在永安宮的那通火,都未必是真心的!」

  這可不是封宮思過這樣的小事了,南內一帶如今人煙稀少,完全就是冷宮。一個獲罪過,被關過冷宮的妃嬪,怎麼還能去指望被立為繼後?皇帝的爆發和處置,這麼細細一思量,似乎也都帶了自己的深意。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秘密都是紙包不住火呢,更別說永安宮出的大事了,雖然沒有李嬤嬤這樣的報信使者,但天色還沒黑的時候,孫貴妃的長寧宮裡,卻是也收到了永安宮出事的消息。

  「怎麼忽然間就鬧成這樣了?」孫貴妃靠在窗邊,本來正百無聊賴地撕拉著一張繡花樣子呢,一聽這話,倒是來了精神,一骨碌就翻身坐了起來。「你仔細說說。」

  這送信的宮女也就是知道了個大概——這會兒,夠格在永安宮前殿服侍的紅人們,還有誰有心思往外宣傳永安宮是如何壞事的?聽到動靜的不會往外說,會往外說的基本只知道『徐娘娘壞事,現在去南內反省了,據說都被剝奪了封號,過去是按宮女的待遇活著的』。這聽著當然足夠聳動,可孫貴妃這樣級數的存在,想知道的卻不是徐娘娘有多淒慘,而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她落得了如今這個結果。

  「這還不知道呢。」最有體面的周嬤嬤在炕下插了一句,「怕是起碼要兩三天以後,宮裡的消息才會慢慢清楚……您要是想知道底細的話,還不如直接去問皇爺呢。」

  孫貴妃撇了撇嘴,對此不予置評,她靠在枕頭上,仰著頭對著頂棚,不知在沉思著什麼,倒是幾個素日裡有臉面的宮女,聽說了此事,無不稱願道,「這莊妃心思何等歹毒,只會往娘娘頭上扣黑鍋,早就該有今日了!只怕皇爺也是看透了她,才會發這樣大的火。」

  「就是,妒忌著娘娘得寵,給娘娘使絆子、拉後腿。豈不知娘娘是真鳳轉世,天生就合該在坤甯宮裡住?從前那是鳩占鵲巢,現在才是撥亂反正的好時候呢!」

  幾個宮女瞅著主子的表情,越說越是順口了。「還妄作小人,派了個孫宮女來看著生產,好像娘娘會拿羅氏怎麼樣一樣,呸!吃力不討好,羅妹妹心裡不知多感激娘娘呢,沒有娘娘,她能承寵麼?又哪有如今的風光!」

  「假仁假義的,裝得倒好。誰看不出她的心思,無非是從前大家都是妃嬪,如今娘娘要撥亂反正了,她心裡便吃上味兒了唄,」越說越是得意。「呸!若不是老皇爺被胡家人矇騙……現在哪還有她得意的餘地——如今倒楣了,真是活該!皇爺對她還算是客氣了!此等毒婦,認清了真面目,便該一杯毒酒灌下去,死了倒是乾淨!」

  「好了!」眼瞅著底下人越說越不像話,連老皇爺都給編排上了,孫玉女一瞪眼,放下臉來道,「都胡說八道些什麼呢!她再怎麼樣那也是莊妃,有你們議論她的道理嗎?」

  眼看把一屋子人都喝得垂下了臉,孫貴妃這才又半靠到枕上,慢慢地撕起了麻紙。眼瞅著精緻的蔻丹一點點把紙張割裂成了碎片,她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意,語調一轉,又歎了口氣。

  「這些年的姐妹,也不是白處的。」孫娘娘感慨痛惜地說,「雖說她待我不怎麼樣,我待她可不能無情無義……改日等大哥進來瞧我時,我還要為她說幾句話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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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2:50
第148章 踏實

  說是一應待遇按宮女來論,徐循在宜春宮裡當然就不會有人服侍了。——宮女那入宮就是為了服侍主子的,自己還要人在身邊伺候,那不是開玩笑呢嗎?徐循心裡都有準備了,宜春宮多年沒人居住,雖說現在南內也開始修繕了,但沒人住的屋子,就沒人味兒,而且地龍多年沒用,容易崩壞,在沒人修補的時候,肯定是不能使用的。不然半夜很容易就把人給悶死,她都覺得自己可能是走進一間冷冰冰的屋子裡,然後就被囚禁在這兒了。

  好在,雖然皇帝下這個指令的時候心底不知道是什麼個意圖,但執行者那是馬十啊,他待徐循倒還算是挺周到的,沒把她送到宜春宮正殿,而是將她領進了宜春宮裡靠南面牆根的一溜小房子裡,恭敬道,「正殿沒有生火,住不得人,還請娘娘在此處居住。」

  屋子裡已經是燒起炕了,可能還剛修過,所以並不是很熱,所以還給放了一個爐子,上頭坐了有熱水,炕上放了一個鋪蓋捲兒,臉盆架在邊上,還掛了兩條白手巾,屋角一個屏風明顯是新搬來的,裡頭放了個馬桶。然後就沒有什麼了,在徐循住在宜春宮裡的時候,這間屋子好像是趙嬤嬤等人輪值的時候過來住的,也算是高級宮女住處,顯然又剛清掃過,要說有什麼骯髒寒酸之處,那也挑不出來。不過和正殿裡的暖閣子那是沒法比的了,正殿的暖閣子,四壁連地板都是有煙道過的,身處其中有時候連棉襖都穿不住,那是活生生的四季如春,而在這小屋裡麼,雖然有炕,但還是可以明顯意識到冬天的存在的。

  徐循打量了一下,對馬十默默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所以就什麼也沒說了。馬十卻也不在意,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又道,「娘娘還請稍歇,您這起居如何安排,只怕還得看皇爺示下……」

  說著,也不敢多談,便帶著一行人又退了出去。徐循在屋裡站了一會兒,看著這間不大的屋子,不知為什麼,忽然間就湧起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雖然幾乎是剛懂事起就被選成了太孫婕妤,但徐家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家裡雖然有兩個小丫頭幫忙家事,但下廚燒飯的那也是徐師母本人,徐循又是長姐,從小兒也是幫襯著徐師母一道長起來的。十年沒忙活了,記憶卻還是在,現在回到有點類似的環境裡,技能好像一下就都恢復了。也說不上手足無措,該做什麼事,好像自然而然腦子裡就浮現了出來。

  摸摸炕面,覺得都燒幹了,她就把屋角立著的新草席給鋪上去了。又鋪了一層白布,然後是炕褥子,最後才是把自己的鋪蓋卷安置到了炕尾,屋裡明顯有一些新搬運來的生活器具,小炕桌給放到炕上。茶具擺上去。椅袱鋪上系好,壺裡的水倒出來,把茶具、餐具全涮一遍,熱水就澆在臉盆裡,剛好把臉盆和手巾、腳盆等幾個銅盆子也都給燙過了,水潑到院子裡去以後,發覺馬十等下人預備得急了,院角的儲水缸裡空落落的並沒水。便拿一塊粗布包了手,上宜春宮後院的井裡,打了半桶水回來,儲水缸裡也涮了一遍,拿勺子把髒水舀出來倒陽溝裡了。

  這麼忙活了一會兒,已經是渾身大汗,全都活動開了。徐循還要提水把水缸給灌滿呢,見宜春宮宮門開處,幾個宦官進來擔水,還有點遺憾——這好多年沒忙著家務了,動彈了起來,新鮮勁兒還沒過呢。

  水缸擔滿了,她就舀水進屋,灌了一壺水,把爐子撥亮了坐上水去。在屋裡叉腰想了一會兒,從包袱裡找出一塊手巾來,開櫃門要擦時,倒是已經都被人擦過了。

  她過來的時候,拾掇了不少衣服,現在正好分門別類,一一地放進去,這麼折騰了一會,等到安頓下來時,已經到了傍晚,炕也暖和了。因屋子小,一室生春,和暖閣比也就是只差了那麼一點兒而已。徐循脫了外頭的大袍子,只穿著棉比甲,盤腿在炕上坐了,半眯著眼喝著粗瓷杯裡的白水,過了一會倒困起來,一頭栽在被垛上,迷迷糊糊的把被子扯了一點搭在身上,眼一合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天已全黑了,桌上多了三四個食盒,徐循打開來看了下:清炒黃芽白、胭脂鵝脯、蒸風鴨、羊湯,然後一碟芝麻燒餅,一大碗白米飯,沒了。

  徐循平時愛吃混雜了糯米的鴛鴦飯,如今當然沒有供給,不過還是白米飯已經算是夠不錯的了。她拿手試了試,覺得菜已有些溫了,便拿一大碗,取了一些飯,拿湯澆了,又夾了黃芽白和風鴨在上,放在銅盤裡,拿到小爐子上,撥火蒸熱。拿布墊著手,就這麼把碗拿在手上,踱到窗邊,望著外頭朦朦朧朧的雪景,先喝了一口湯。

  自從懷上點點以後,永安宮也有了自己的小廚房,徐循有一年多沒吃禦膳房的菜了。從前她也經常能吃到乾清宮宦官們自己給皇帝籌辦的私房菜,光祿寺禦膳房,那在永安宮說不上有什麼檔次——可就是那時候,送來的也都是禦膳房大師傅精心製作的餐點了,今兒這幾道菜,如果真的按宮女待遇來說的話,應該就是一般廚子做的。徐循聽幾個小宮女抱怨過,據說這送飯經常送遲了,送來是冷的不說,做的菜也是缺油少鹽的,要是挑嘴一點的,簡直都能活生生餓死。再說她本來也不愛喝羊湯,入口之前,徐循還做好了吐出來的準備,可沒想到一口進去,只覺得味美醇厚,和平時喝的風味那都差不離,怎麼著也是光祿寺大師傅的手藝,她沒忍住又喝了好幾口,胃口大開,夾菜吃飯,沒有多久就把一碗飯都給吃進去了。舔舔唇居然還意猶未盡,又如法炮製,做了一碗熱騰騰的菜泡飯出來,也是一掃而空。

  肚子裡有食兒了,幸福感更高。徐循摸了摸肚子,忍不住就哼起了幼時隨母親學的南京小調兒,拿起水壺沖了一盆溫水,把碗給洗了,食盒收拾好放到門外,就又忙著燒水洗漱。一切忙完,已經過了初更,快到二更了,她擁被坐在炕頭,覺得身下暖烘烘的,這炕溫烤得人簡直都有點燥熱。

  冬夜能如此,還有什麼不足的?徐循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不過不同的是小時候她們家的炕上還免不得有點蝨子,但宮裡這個防蟲工作做得好,客觀地說是要比她們家以前更乾淨了。而且小時候她還得帶徐小妹睡,現在一張炕她一人獨享,待遇說起來還提高了不少呢。

  比起在永安宮蓋的湖綢面被子,這新鋪蓋卷上彌漫的是一股太陽的味道,徐循還想翻翻自己塞進包袱裡的那幾本書呢。可聞著這味兒,眼皮越來越沉重,頭一歪不由得就昏睡了過去,破天荒還沒到二更,人就熟睡了過去。

  #

  她睡著了,可宮裡還有得是人睜著眼睛。——這畢竟都是成年人了,就是皇帝,除了常朝必須早起的那幾天以外,平時為了批閱奏摺也好,為了商議緊急公事也罷,多得是三更還沒梳洗的。這會兒,他就是靠在浴桶邊上,下面燒了一把小火,正慢慢地蒸煮著自己的身體,享受著熱水的舒緩作用。頭頂還蓋了一塊手巾,頭往後靠,別提有多享受了。

  「……都問過了?」他半閉著眼問。

  馬十現在儼然已經是永安宮事件裡的總管了,別的大太監們,沒有願意插這一手的,誰叫他倒楣呢,那時候人在外頭伺候著,現在不推給他還推給誰?

  「是。」他小聲地說,「您出去以後,徐娘……莊妃便令趙錢孫李四個嬤嬤,以及紅藍花草四個大宮女還有柳知恩一道進了屋裡。後來,李嬤嬤帶著紅兒、草兒去了坤甯宮,皇后娘娘又帶著李嬤嬤去了清甯宮。餘下幾人現在都在永安宮呢,奴婢已經喚人把正院封住了,就讓他們暫住在了裡面。」

  馬十做事還算是有水準的,皇帝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這件事的原委,除了他和徐循以外,如今看來是沒有人知道。而皇帝也無意讓太多人知道,雖說只是後宮的小事,但傳揚出去以後,誰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變成民間的歌謠、戲曲什麼的,讓他在『蛐蛐兒皇帝』以後又多一個『好色昏君』的名頭。要知道百姓們可不會管你到底是怎麼治國的,這種花邊新聞傳播得最快了,而且用屁股想也知道,在徐循『不畏強權』的表現下,自己會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清甯宮那裡又有何動靜呢?」他繼續問。

  「聽說了此事以後,清甯宮就派人去南內了,」馬十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派的就是如今正管事兒的喬姑姑,先在外頭訓了看管的護衛們,說是『娘娘品階尚在,若是有一絲怠慢,老娘娘必不饒的』。」

  「嗯。」皇帝點了點頭,「進去見她了嗎?」

  「護衛們沒敢攔,讓進去了。」馬十的語調更慢、更猶豫了,「但……但那會兒徐娘娘在睡覺,所以……所以也沒說上話……」

  在睡覺?

  被打發到南內冷宮,住的是宮女的小屋子,連個服侍人都沒有。結果她徐循沒哭沒鬧也罷了,還在小屋子裡睡大覺?她是不是還要唱幾句山歌什麼的來表示一下歡欣啊?

  皇帝氣得一下就把手巾給甩到地上去了。「好!好!好!她灑脫!我倒要看看,她能灑脫到何時去!你……你……」

  馬十這幾天跪得,連膝筒子裡墊的金絲猴毛皮都沒法挽救他疼痛的膝蓋,這不,這一會兒又跪了。「爺爺請息怒!老娘娘才說了不可薄待莊妃——」

  皇帝的脾氣頓時就是一滯,想到母親,他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只是悻悻地哼了一聲,但到底還是把話給咽進了口裡。

  「娘娘這也是累的……」馬十松了口氣,慢慢地就開導皇帝。「那屋子就是隨便收拾了一下,床也沒鋪。娘娘忙裡忙外幹的都是粗活,連大水缸都是自己打水來涮的。這大冷的天,忙得一身是汗……」

  至於後來他想起來水沒打,忙令人過去把水缸打滿的事,馬十就給選擇忽略了。

  皇帝自小錦衣玉食,從未吃過一點苦頭,雖然隨軍在外,但卻不曾少過服侍。自己打水刷缸對他來說,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他還問呢,「那缸,多大啊?」

  「奴婢也說不清,」有戲啊,馬十比劃了一下,故作迷糊,「就覺得,和咱們乾清宮外頭防走水的大缸差不多。」

  那是相當大了,幾個成年人都抱不動的大小。徐循要刷缸,可能整個人都得鑽進去。皇帝想了想,「這要怎麼刷啊?」

  「放平了滾著刷吧……」馬十也不大肯定,他沒做過這方面的粗活。「刷好了再給扶起來……」

  確實是體力活,給皇帝他都未必能幹得好的。這也不能說徐循在南內沒有吃苦了,不是才過去就已經幹起粗活了嗎?

  但皇帝心裡還是不舒服,還就是不好受。哪怕徐循現在永安宮裡擁著錦被哭呢,他也覺得要比她忙忙碌碌地在南內刷缸然後倒頭大睡來得好。皇帝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想到徐循在南內那麼忙,他心底就不得勁。

  可這想法又不好明說的,你把人家放到南內去,又不給人服侍,什麼都按宮女待遇,不就是要她吃苦的嗎?人家現在就在吃苦,你又不滿意了,這即使是皇帝也沒理啊。要怪該怪誰去?怪刷缸的徐循嗎?

  一口鬱氣噴不出來,搞得現在皇帝對後宮的事特別厭倦,分外地不想費精神了。可又忍不住要問,「晚上給送的什麼飯菜?」

  馬十真慶倖自己是什麼事都沒敢放手讓底下人去做,什麼事都是自己斟酌著安排——你看,這不就是功夫所在了?換做是別個人,只怕都未必預料得到皇帝會盤問得如此細緻。

  「三菜一湯,都是禦膳房預備的。」馬十忙跪著解釋了。「老娘娘都那樣吩咐了,奴婢也沒有真就送宮女飯食過去,只是削減了品色,還是讓大師傅給做的。」

  這對皇帝來說基本已經是很苦的待遇了,一頓飯沒有個十幾道菜,如何能下筷子?他唔了一聲,脾氣有所緩解。「吃了?」

  「吃了,娘娘吃完了就自己洗了碗,又燒水洗漱後就上炕睡了。」馬十索性自己就一股腦把徐循的活動全說出來了,也免得皇帝又這麼一節節地問。

  皇帝又有點不高興了,他哼了一聲,想要說什麼,又無話可說,半天,才酸溜溜道,「還真是寒門小戶出生,天生的奴婢命,妃嬪當不好,做粗活倒是有一套。」

  要這樣說,現在滿宮裡沒有誰的出身是提的起來的。連孫貴妃,家裡也就是個主簿,正九品的芝麻官,如果清廉點的話,家裡可能吃飯都成問題。闔家妻小都要幫忙家務也是屢見不鮮之事,甚至說胡皇后雖然說是地方富戶出身,但身為地主家的女兒,農忙時候肯定也是要下廚做家事的。皇帝這是被氣得漚火,只能說點酸話。馬十都不知道這該算是徐娘娘的罪過,還是她的過人之處——反正,服侍了皇帝這些年,他從沒有見過皇爺爺是被氣成這個樣子的。就連昔年貨真價實讓皇爺記恨上的兩個老師,戴綸、林長懋,一個丟了命,一個現在還在牢裡呢。可皇爺也從來沒有被他們氣成這個樣子……戴綸都直接給文皇帝上書說太孫的不是了,文皇帝和太孫議論此事時,馬十可就在一邊,情況的尷尬、危急,和今日都不可同日而語的,可皇帝也沒有這樣的表現……

  他只能報以沉默,不敢接話,過了一會,見皇帝仿佛是緩過來了。他方才小心翼翼道,「雖說莊妃是寒門出身,但畢竟是弱質女子,燒火、擔水之事,只怕也做不好。現在天氣冷,這又都是一不留神就能得上傷寒的事兒……」

  皇帝哼了一聲,沉默了一會,方道,「罷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指一雜役,每日進去幫她把雜活、重活做一做吧!別的時候,還讓她安心在宜春宮反省——你告訴她,什麼時候服氣了,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再來見我!」

  這才進去呢,倒是已經把出冷宮的條件給開出來了……

  馬十一陣無語,磕頭應了以後,見皇帝沒別的話了,便上前道,「這蒸久了,起猛也頭暈,爺爺都泡了半個多時辰了——」

  服侍著皇帝擦完身出來,皇帝卻也沒休息,歎了口氣,又問了,「安南那邊的奏摺回來了沒有啊?」

  這問題馬十可不懂,在一旁伺候著的王瑾上前道,「回您的話,王通的摺子今兒下午剛到。可要取來?」

  「拿來吧、拿來吧。」皇帝疲倦地眯了眯眼,「錦衣衛奏報也一同拿上來好了……」

  後宮,畢竟只是皇帝生活比較不那麼重要的一部分,如今日這般劃分如此時間,已是罕事,皇帝的心思,更多的當然還是用在國事上頭。

  #

  比起乾清宮,清甯宮這裡就單純多了,太后雖然也惦記著一直無法平定的安南,但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皇宮內務上頭。當皇帝在泡澡的時候,她也正一邊撿著佛豆,一邊聽著喬姑姑的彙報。

  「睡得很香,看著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奴婢就晚到了那麼一多會功夫,屋裡已經收拾出模樣了。」喬姑姑仔仔細細地道,「因有乾清宮的人在後頭跟著,奴婢尋思著,喚娘娘起來也沒大用處,便任娘娘睡了。後來聽說起來以後吃了飯,胃口還好,一大碗飯吃了能有一半。」

  太后點點頭,也笑了,「好,你想得不錯——她這做派,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你說我想得是誰?」

  喬姑姑身為太后身邊的女史,自然也是詩書滿腹,聞言笑道,「老奴也是想到了烏台詩案裡的東坡先生。」

  蘇東坡于烏台詩案中,深陷誹謗之罪,幾乎難以自明,然而其置生死於度外,飲食起居如同以往,即使身受審訊後也未改觀,照舊是睡得鼾聲大作。宋神宗反而因此釋疑,未幾將其釋放,這是很有名的故事。太后點了點頭,「看來,我是沒瞧錯莊妃,此次之事,她心中不虛。」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太后還有點雲裡霧裡,可都現在這會兒了,自然是早已經把能搞明白的來龍去脈都給搞得明白。李嬤嬤和紅兒、草兒不算,餘下的心腹全都被幽閉在了永安宮裡,也不可能出來傳信,這兩人到底是為什麼爭吵,到現在都還是個謎。即使太后,也只能側面猜測,不可能去詢問莊妃。否則,皇帝就算是沒生氣那都要生氣了。

  不過,莊妃的表現,卻是令老人家的心情稍微鬆快了點兒。她仔細地查問了一番莊妃的待遇,點點頭忽然又改了主意,「如今這樣,已經夠了,你不必再出言關照,只是多留心宜春宮的消息便是。過一陣子,再問問宜春宮那裡,待遇如何。」

  喬姑姑略一尋思,便也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自然連忙稱是。太后沉思了片刻,又道,「現在快過年了,先把年事給忙起來吧。」

  她冷冷一笑,「反正在立太子之前,莊妃肯定是出不來的。」

  喬姑姑小心道,「卻也未必如此吧,皇爺爺不都已經應允了,玉牒上寫生母的名字……」

  「你真當皇帝說出口的話,就是金口玉言了?」太后哼了一聲,「昔年文皇帝在太子廢立上,不知變了多少心思……到底玉牒上寫的是誰的名字,不到落筆的那一刻,你也最好別太當真。」

  她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長寧宮那裡有什麼動靜沒有?」

  「一切如常,」喬姑姑回道,「倒是咸陽宮的何惠妃,似乎晚飯前就直接去坤甯宮了。」

  皇后不免微微點頭,露出些許欣賞,「素日裡看她薄些,遇了事這才知道,倒也是有情有義的,皇家婚配,還是要選秀——而選秀,還是要和她們這撥一樣用心啊,這一撥選出來的三個,個個都不錯。」

  雖無一字牽扯到孫貴妃,但老人家話裡的意思,難道還不夠明白嗎?喬姑姑想到下午太后急招娘家人的態度,也不免在心底歎了一口氣:看來,太后和孫貴妃之間,真的是再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了。

  正這樣想著,太后已是又緩緩吩咐了起來。「上次采選秀女,還是在文皇帝末年了,距今已有四年有餘。如今宮中也該再添些新人,你先往二十四衙門和六局一司吹吹風,明年春立太子事了以後,我看也可以再提起選秀的事了。」

  這……老人家是何用意呢?喬姑姑也有點不明白了,她哈著腰答應了下來,心底卻還在琢磨呢:就這麼點人,已經鬧成這樣了,難道老人家是嫌還不夠熱鬧,還想給後宮這台大戲,拉進來幾個新角?

  見太后沒有解釋的意思,喬姑姑自然也不敢多問,恭敬應承下了,便告退出了屋子。太后見她走了,卻也還不打算休息,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身子,又問道,「點點呢?睡了沒有?」

  「這會兒正鬧著要見娘呢。」去查看點點情況的宮女不一會就回來了。「養娘和李嬤嬤正哄著,卻不大哄得住。」

  「母女天性,豈能阻隔。」太后聞言,也是有些不忍,想到畢竟養娘也不是血親,遂無奈道,「把她抱來這裡,我試試看吧。」

  祖母要帶孫女,有人還能說不嗎?不一會兒,點點就被抱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將她抱在懷裡,上下顛動了一會兒,道,「好了好了,別哭啦。你娘好著呢,過一陣子就能見到了。」

  點點本來還掙扎得很有氣力,哭聲震耳欲聾,此時被太后夾住了不能發力,再加上多半也是哭累了,掙扎之勢減緩,慢慢的也不哭了,只是瞪著黑沉沉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望著太后,仿佛在思忖著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太后不免自得一笑,點了點小女孩的鼻頭,笑道,「果然是父女兩個,你爹小時候愛哭,我也是這麼抱她的。」

  絮絮叨叨的家常話和著斷斷續續的稚嫩哭聲,傳出了窗扉,飄著和雪花們一道,落在了青磚地上。茫茫大雪中,隱約能見到一輪孤淒的月亮,宮裡的夜,漸漸地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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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6:06
第149章 糊弄

  除了不能見點點以外,徐循倒是很喜歡她在南內的生活。——她覺得,很多人的心事那真都是閑出來的。

  也不知是馬十的善心,還是太后的照拂,雖然沒有人在身邊服侍,但徐循還不至於要做些劈柴挑水的活計,每天早上天濛濛亮的時候,會有兩個老婆子進來,為徐循把水缸添滿。一般這個時候徐循也就起來了。她自己去隔鄰小屋裡洗漱,兩個老婆子會給她把馬桶倒了刷好,爐子裡的炭灰倒了,填入新炭。

  這大概也就是她們做的全部事情了,一般來說徐循和她們也不大說話——都是行將就木的老嫗了,在宮裡做了一輩子的底層宮女,還是個雜役,這樣的人和徐循會有什麼話說?

  雖然髒活、累活基本上已經被分擔走了一大半,到了中午,她們還會進來幫徐循把灶灰給掏了,灶給燒熱,徐循在取暖上要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睡覺前添柴封灶而已,飯也有人送來,但這也不是說她就沒有事做了。

  每天早上濛濛亮的時候,兩個老婆子來擔水了,徐循就起來撥亮爐子,把一直溫著的一壺水給燒開了,然後提著到隔鄰的屋子裡去洗漱。這間屋子雖然沒住人,但因為也有炕,坑道都是連通的,所以其實相當暖和,被徐循開闢成了一個小淨房,馬十給她準備的浴桶就放在這兒。

  洗漱完了以後梳妝一番,反正冷宮反省待罪,也不可能打扮得花裡胡哨的,抹過面脂以後,把長髮梳理成一窩絲,或者大辮子那就行了。不過徐循頭髮長啊,都到腰部了,每天仔細梳理都要耗上好一會兒功夫,吃過早飯洗完碗,換上厚棉服,她一般都會出門走走。

  雖然說是在宜春宮裡閉門思過,但宜春宮怎麼說也不小,起碼是有幾進的院子不是?徐循早上一般是從她居住的小屋子,一路走到宜春宮取水用的井口,繞著井口走幾圈再往回走,有時候還在正殿門口多待一會兒,看一下裡面的佈置什麼的。這麼溜達一圈,怎麼也得小一刻鐘時間,徐循慢慢地走,一般能走半個時辰,興致來了,還會在後院裡舞動一下拳腳,練習練習內書堂教的強身健體的五禽戲。

  早上時日短啊,這會兒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回來後收拾一下內務,過了不久,老婆子們進來燒灶,灶火燒起來,徐循就忙起來了。她要拿著桶子,把灶上的大鐵鍋裡裝滿水,免得灶火把鐵鍋給燒炸了什麼的。

  差不多來回裝滿了水,沒多久午飯也送來了,徐循和送飯的宦官通常不說話,只偶爾傳遞一下自己的需求。——也都是些比較務實的需要,比如說要個蒸籠啊,要洗衣服用的大盆啊,晾衣繩什麼的。這種要求得到滿足的速度也很快,徐循現在拿了飯就直接放大灶上蒸熱了,有時候站在灶邊上暖融融地就吃了一頓。

  吃過午飯,炕也熱了。上去睡了午覺,下來她又開始忙活了,因為冬天天冷,洗洗涮涮的活計徐循都放在下午來做。而且她現在比以前動彈得多,汗也出得多了,反而覺得洗浴的需求比以前更強。大概五天左右她就要洗一次澡,一洗澡那當然就得忙一下午,從燒水開始,到洗完澡倒完水,地面給掃乾淨什麼的。基本每天下午都有事做,不是在洗澡,就是在洗衣服,反正灶上火是不熄滅的,熱水要用燒就是了。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吃過飯上炕看一會兒書,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感傷呢,因為第二天必須早起,每天又有很多不輕的體力勞動,徐循一般看一刻鐘的書就會困。一眨眼入南內好多天了,一本厚厚的東坡文集她還沒看完幾頁。

  這連書都沒心思看,還有什麼心思瞎想呢?徐循的內心在這樣的瑣碎、重複的勞動裡,反而是覺得特別的舒坦、平靜,除了有時候偶然想想女兒以外,她覺得她的生活其實比前十年都要幸福和簡單,在這宜春宮裡,雖然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交流,身邊也沒有人來服侍,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做,但她絲毫也未曾感到寂寞,在這方寸之地所能看到的天空,仿佛要比宮城內的景象更為遼闊而純淨。她的欲求退化為最為簡單的飲食與休息,除此之外,竟是一念不生,很少有什麼雜念縈繞心頭。

  比如說,到底什麼時候出去的問題,徐循就從來沒有細想過。迷迷糊糊、隱隱約約的,她知道宮裡肯定有很多人在為了將她營救出南內而努力,這其中肯定包括太后,也許還包括了皇后、何仙仙和柳知恩他們,她知道她呆在南內,可以說是傷害了很多人的利益……但徐循現在什麼也不願去想,她覺得只有自己的手指能夠觸碰到的東西,才是最實在的。

  每天都在增厚的井口霜凍、不知不覺間積下厚雪的院中草木,偶然橫過天空的孤鴻,熱氣騰騰的鍋子,大灶裡跳躍的火花,屋角堆放著的柴禾……徐循有時候在想,就算是能夠出去,能夠重定,也許她都會繼續保持這些生活習慣。她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要比在永安宮裡要快樂很多。

  最好的證據,就是徐循的身體越來越好,雖然沒有說一個突飛猛進的改變,但以前一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卻是不藥而愈,來了南內以後,每天好吃好睡精神健旺,臉色紅潤了,身體的線條,自己感覺也更窈窕了,比起從前那種精心養護的纖弱,現在身上多了一點肌肉——拎水、洗衣都不是什麼輕省的活計,但線條卻更為纖細、更有活力,連原來慢慢成為問題的落髮,來到南內後也得到顯著的改善。更別說她的月事了——從第一次落胎以後,徐循的月事就很不穩定,來的時候雖然不像是孫玉女那麼痛苦,但也會有些腹痛酸軟的問題。到南內後這一次月事,那叫一個健康,整個痛經的症狀,比以前不知改善了多少倍。

  如果能一直在南內這麼住下去就好了,徐循有時候也會想,這個時候一般都發生在中午,剛吃過中飯,肚子飽飽的,躺在熱熱的炕上,望著高高的承塵,徐循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這麼遐想著:身邊有點點陪著,有三兩個人能夠串串門說說話,滿足一下她對交流的需求,就這麼一直住在南內,直到她老死為止。

  她覺得能這樣老死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只可惜即使在遐想裡,點點的教育和婚事,甚至於說陪在她身邊的那幾個人該是誰,都依然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徐循明白自己畢竟不能永遠住在南內,就像是一個人畢竟不能永遠和紅塵脫離關係,但這並不妨礙她珍惜著在宜春宮每一個簡單的日子。她覺得這段時間,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太長的。

  要說這變數是何時到來麼,她有時候漫不經心地想想,也覺得也許應該是在春天——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本來就是個充滿了變數的季節。

  #

  宮裡的這個年的確也過得很冷清。

  徐莊妃的缺席,按常理來說,也只能是影響到永安宮正殿這一處區域的氛圍,甚至於說後殿裡住著的那三位嬪妾,心情都是不該受影響的,可這世上能按常理進行的事情竟是十分不多,莊妃這一倒臺,宮裡的氣氛似乎立刻就肅殺了起來。別的不說,連今年的年事該由誰來管,都沒個主意了。

  孫貴妃不能管,她在『坐月子』,皇后肯定不會管——病了一年多了,太后自從莊妃進了南內,雖然對莊妃是不聞不問,但心情顯然也不大好,遲遲都沒提起今年過年的章程。至於何惠妃,從來沒管過事的,怎麼也問不到她頭上去。

  清甯宮那裡不著急,但二十四衙門裡,有許多清水衙門都指著過年放賞錢裁新衣呢,這些壓力層層疊疊,全都落到了乾清宮的大太監們身上——既然是大太監,素日裡有臉面,到了這時候也該出來為同儕們說話。

  王瑾是皇帝的大伴,素來是最有臉面的,可這一次也是犯了難,推脫了幾回,眼看都要進臘八——皇長子的彌月禮都是近在眼前了。臘八粥怎麼熬怎麼賞都還沒個章程呢,不得已,他只好壯著膽子,和皇帝提起了這事兒。「老娘娘那怕是精神不爽,這一陣子,對宮務都未言語……」

  皇帝何曾管過這樣的瑣事?聞言不禁有幾分不快,卻又不願責怪大伴,想了想心不在焉道,「那就由伴伴處置吧——」

  自從莊妃去了南內以後,皇帝還沒有往清甯宮走動過,這份心思已經是非常明顯了。王瑾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有了皇帝的這番表態,清甯宮那面怎會再多說一句話?結果,皇長子的彌月宴,外朝辦得極為熱鬧,內宮裡卻是冷冷清清的,連一點慶祝的跡象都沒有。

  很難說該怪誰,在王瑾,能問個臘八已經很不錯了,要再問彌月宴——他還不想這麼早死,可在清甯宮,現在這樣還要我主辦彌月宴?未免欺人太甚。前朝的慶典雖然是慶祝皇長子滿月,但他本人是不必過去的。結果皇帝想起來的時候事情就變成這樣了,一群無關的外人在大吃二喝地慶祝他的長子滿月了,而後宮裡則靜悄悄的,仿佛這個日子一點特殊的意義都沒有。

  要說不窩火那也是有點太高看他了,可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最近這段日子,皇帝是有意地讓自己忙起來——不是忙政事,就是忙著鬥蛐蛐兒,打馬球……反正他就是不想管內宮的事,難道還有誰能逼著他管不成?這段日子,除了偶然召人侍寢以外,他根本都沒進內宮一步。

  眼看就快過年了,除夕的宴席上,按說一家人還要濟濟一堂侍奉太后吃年夜飯。今年這個樣子,若是事情沒個結果,只怕太后都不會願意出面。

  托徐循的福,太后不出來,宮裡人多數都知道是為什麼,孫貴妃要是還好端端地和他一起過年,還不得被人戳脊樑骨啊?皇帝是瞭解她的,她肯定也不會傻到幹這樣的事。至於皇后,有十成可能也會稱病不出,何惠妃出不出來還是兩說的事,鬧不好皇帝就得和一群嬪妾一起過年了……好容易才得了個兒子,正是喜慶的時候,家庭生活卻鬧成這樣,要再不管,好像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再說,皇帝也實在有好些天沒看過自己的寶貝兒子了……

  「走,去長寧宮。」他到底還是下了決定。

  #

  這天也是孫貴妃出月子的時候,雖然無人籌辦慶典,但她還是打扮得頗為體面,抱著裝束一新,胖嘟嘟的皇長子,擺開了小小的宴席,皇帝進屋來的時候,她和皇長子生母正是吃著呢,見到皇帝進來,抹抹嘴趕快起身請安,卻被皇帝給止住了。

  「起來吧。」皇帝都沒正眼看兩個女人,滿眼裡只有自己的兒子,走上前抱起皇長子,先親了兩口,細細端詳了一番,方才沖眾人笑道,「怪道說,這孩子是一天一個樣,才幾天沒看見呢,感覺就大了一圈了。」

  說著,漫不經意地掃了桌旁座次一眼,見羅氏就坐在孫氏下首,不由得暗暗點頭。「你們這是自己給大哥兒過起滿月了?」

  「外頭不是正為他大鳴大放的嗎,咱們也跟著湊熱鬧。」孫玉女笑盈盈的,半點看不出異樣,只是許久沒見,對皇帝的態度要比平時更親熱和殷勤一些。「正好出了月子可以飲酒,就一道吃吃酒,賀大哥兒滿月。」

  見皇帝也有坐下的意思,孫玉女自然把首座讓出,羅氏便不敢坐,意欲站著伺候。孫玉女卻拉著她笑道,「這麼客氣做什麼——坐吧,你站著,孩子吃奶都不香。」

  皇帝看羅氏,此時也多了幾分順眼,心頭更是有個念頭:羅氏承寵次數也就一兩次而已,居然順暢懷孕,一舉得男,說不定真是命中多子……

  「坐吧。」他也點了點頭,笑著說。

  皇帝都發話了,羅氏還能怎麼說?扎手紮腳地坐了下來,盯著眼前的杯盞,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倒是深刻表現了自己誠惶誠恐的心情。

  皇帝和孫玉女也都不以為意:羅氏性格懦弱老實、寡言少語的,若是因為生了個兒子就忽然變了個人,那才怪了呢。孫玉女先敬了皇帝一杯酒,笑道,「大哥,咱們這孩子健康壯實,定能長命百歲、多子多孫,你道是不是!」

  誰不喜歡聽吉祥話兒啊?孫貴妃這話是說到皇帝心底了,兩人也是小別重逢,很有點勝新婚的感覺。吃了幾杯酒,正好皇長子要吃奶,便摒退從人,兩人坐在一處說私話兒。

  廢後再立的事,辦成現在這樣,皇帝本來覺得自己是夠為孫貴妃爭取的了,但見到她時,免不得又有些愧疚,這幾天沒進長寧宮也許就是因為這茬。別看平時處置國事,也能說得上是舉重若輕殺伐果斷,但在孫貴妃跟前,他卻有絲吞吐,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道,「上次進清甯宮,和娘談過了,我已應承了娘,孩子的玉牒上寫羅氏的名字,給羅氏封嬪。——不過,孩子我還打算放在你跟前養……這樣,將來畢竟也才能名正言順。」

  這消息不能說不震撼了,孫貴妃的笑容也凝固在了唇角,她面上飛快地閃過了許多情緒,複雜得令皇帝都無從遮掩。過了片刻,方直起身道,「這……不是說好的嗎,若是哥兒,便……」

  的確是說好的,皇帝等於是失信於她了,他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太后的分析,卻仍沒有讓步,「哥兒生母還在,記了你的名字,日後難免有人挑撥離間,倒顯得你有什麼不好的心思要隱瞞他似的。實在就是記生母的名字又如何?玉牒怎麼寫,難道還能傳到外頭去?將來立你為繼後,給你養也是名正言順,外間都以為這是你的親生子,即使將來哥兒大了問起來,有玉牒和羅氏在,你也不會百口莫辯……再說,這宮中又有誰會興風作浪、胡言亂語?」

  非常典型的男人思維,只要結果似乎沒有差別,那就可以了,孫貴妃這時候要和他理論的話,只有和他分析太后興風作浪,告訴太子身世的可能。但這就又犯了大忌——和男人說他媽的壞話,那是非常不孝的表現。

  她梗了半日,方才笑了一下,道,「也是,倒是我有點小氣了,其實,有明德皇后前例在。就算玉牒寫了羅氏,只要我待孩子好,孩子也還是和我親——這孩子也就又是我的,又是羅氏的了。這樣也好——也是該當的,怎麼說,也不能虧待了羅氏這個功臣嘛。」

  雖然話裡還帶了一絲勉強,但聽得出來,倒是真心誠意。皇帝心頭不禁就是一陣感動:孫氏雖然也不乏小脾氣、小算計,但卻是識得大體、善解人意。玉牒的事,對她打擊應該是不小,也難為她一下就認清了其中的道理,把心態給調整了過來。

  「就是這個意思了。」他點頭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孩子由你養大,自然也是親你。至於羅氏,好生奉養那也就是了。既然如此,一切便按舊議罷,開春後先立了太子,再來說別的事好了。」

  所謂別的事,自然就是廢後再立了。孫貴妃思忖了片刻,眉頭卻是微微一皺。

  「這事,只怕太后娘娘未必許可吧。」她稍稍流露出了一點愁容,卻仍道,「我慮著也就是為了此事,老人家心裡是把我給想岔了……大哥你也先別說那事兒了——你要早告訴我玉牒的事,只怕我是早就出門去清甯宮向老人家請罪呢。沒有為這種事,反而鬧得老人家心裡不快的道理,在老人家點頭之前,咱們都先別提這事兒了。」

  「你是說——」皇帝一時還沒轉過彎來。

  「我的大哥怎麼這麼笨呀,」孫貴妃半開玩笑地在皇帝額前頂了一下,才笑道,「在老人家看來,這生子、廢後、再立,仿佛都是我一手安排出來的。你說她心裡能沒有意見嗎,存了這樣的心,只怕早都看我不舒服了。我就說呢,當時老人家要把哥兒抱去清甯宮,我著實心裡想的是孩子剛出生,不能吹風,這就回了老人家一句,沒想到反倒是把她給得罪了似的,這一陣子完全都沒消息……這個誤會解釋不開,老人家心裡能過得去嗎?」

  倒也是,這幾件事之間的聯繫,沒有人比皇帝更清楚的了,在孩子落地之前,他的確是沒起廢後的心思,但這並不是說廢後的主意就是孫貴妃給他灌輸進去的。整件事的邏輯也很簡單——他不願讓胡氏來養孩子,更不願讓她再就孩子的生母問題興風作浪……

  至於廢後以後再立孫貴妃,在他來看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了,不說自己的意願,孩子是收養的,又是唯一的男丁,不立孫貴妃,未來的皇后怎麼可能不去謀奪太子?再說,感情上皇帝也沒法接受別人來做這個皇后——更別說文武百官恐怕也很難接受太子的『母親』在後位元空虛的情況下不能正位元中宮。既然定了要廢後,之後的這一步,不論是朝野還是皇帝自己,都不可能邁歪了的。

  但在太后來看,整件事就像是孫貴妃給蠱惑了皇帝一樣,她要不反彈那才怪了。

  皇帝多少是有點外事內行,內事外行,被孫貴妃這麼一點,本來迷迷糊糊若有所悟的事,現在才融會貫通,算是理解了母親的心情,也是理解了貴妃的心情:貴妃連太后對她有意見估計都不知道呢,當然也不會特地去討好太后……說她有意對太后不敬,那也估計是沒有的事。

  不然,至於為了老人家,把立後的事都給耽擱了嗎?雖說立後不立後,耽擱不了立太子,但貴妃不知道啊,她這個表態,皇帝聽了心裡也舒服不是?

  「只是……」雖然說對原委有點不那麼明白,但皇帝是很清楚太后的性格的,有些事根本解釋不清不說,就是能解釋清,太后現在怕也不會信了。

  而若是不能馬上立後,宗人府那裡消息一傳,孫貴妃的地位,可就要尷尬起來了。朝野間的流言,在有心人的操縱下,也許能一瞬間席捲了舉棋不定的朝堂,把孫貴妃的名聲徹底敗壞。——雖然說笑駡由人,但連名聲都沒有了,這是多大的委屈?孫貴妃這輩子受的委屈還不夠多嗎?

  「罷了,要不然就先別提立後……玉牒的事也先別記了?」他喃喃自語,眼看已是改了主意。「等立後了以後,再給記上玉牒?」

  孫貴妃道,「這……你不是都答應娘了嗎?要不然,等我明日給娘請了罪,三人再坐下來好好商量吧。」

  她站起身,走到皇帝身後,給他按摩起了肩膀,「都是一家人,有什麼過不去的坎?縱有誤會,解釋清楚不也就沒事了?我還要說你呢,性子只是著急,徐妹妹多老實的一人,那樣心善的,能怎麼得罪你、冒犯你啊,要把人家打發到南內去……按我說,乘著除夕之前,趕快給接出來吧,不然,除夕宴上少了一個人,我都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孫貴妃的按摩技術,肯定是比不上馬十這樣練過的大太監,但皇帝受用啊,這話聽了也是暖心——對比起來,徐循那句硬梆梆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殺了我我也不能改』,就更顯得可惡了。甚至只是回想起這句話,他都感到了一陣戳心眼子的不快,就像是有人用刀尖兒在戳動他的心窩一樣。不但冰涼,而且還能令皇帝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痛楚。

  他撇了撇嘴,將這股子翻騰的不適給壓了下去,語氣還是很硬,「你也別為她求情了,就讓她在南內多住幾天,好好反省反省!誰才是真正對她好的那個人,她是還沒看明白!等她懂得了,再讓她出來!」

  這話說得,看似透露了一些,卻還是沒說明白徐循到底是為什麼進的南內。孫貴妃好奇地望了皇帝一眼,也不多說了,只和他計議起來。「明日,我先過去清甯宮請安,請老人家過來看大哥,你看如何?」

  皇帝也就收斂了心思,和孫貴妃你一言我一語,籌畫起了消融誤會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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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6:30
第150章 對戰

  孫貴妃倒也是個坐言起行的人物,皇長子的滿月這才剛過去呢,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是不請自來地到清甯宮中拜訪太后。

  「哦?」太后才剛梳洗完,正在屋內用早膳呢。「她怎麼來了?」

  喬姑姑也是特別費思量,完全不知道孫貴妃這是出的哪門子的招,「就說是給老人家請安的,看穿著也很素淨。」

  一般說來,這世上也很難得發生什麼媳婦打上門來的事,雖說雙方是有了很大的矛盾,但婆媳那就是婆媳,別說貴妃現在還是個妃子,她就是皇后,也不能來明著找太后的場子,忤逆貨真價實那是十不赦的重罪,按律一定是要判死的。所以孫貴妃會來拜訪太后,肯定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多數那就是來求和的。

  可要求和,早不來麼?偏偏就是現在這節骨眼上過來?太后簡直都有點不相信喬姑姑的回報,她想了一下,「你先讓她等一會吧。」

  「是。」喬姑姑也明白太后的心意,自己退了出去。等太后這邊慢條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換了衣服,又到小花園裡閒步了一會兒,轉悠回了屋子,喬姑姑方上前回稟道,「貴妃娘娘一直在屋子裡候著,神色怡然,看來並不著急上火。」

  看來,是真有心要見自己一面了。太后沉吟不語,過了一會,目注喬姑姑,似乎是在徵詢她的意見。

  孟姑姑是因為什麼事被打發出去的,喬姑姑心裡和明鏡一樣。雖說她也是看著孫貴妃長大的,但如今卻是避之如蛇蠍,絲毫也不敢和孫貴妃沾染上什麼關係,更是不敢說什麼傾向于孫貴妃的話語。見太后有問,便忙道,「老娘娘若要試探貴妃的耐心,不妨讓她多等幾日。」

  開玩笑,太后是你說見就能見的?結下了這麼大的梁子,等半天就能進來了?過來等個十天半個月的還差不多,別說太后了,就是一般的宰輔,也不是隨隨便便,說見就能見到的。

  不過,那也是對無足輕重的人物來說了。對大人物而言,拜訪未見,終究是樁羞辱。太后雖也有些意動,但玩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罷了,一個老太婆罷了,哪來那麼大的架子,她要見我,那就讓她進來吧。」

  一聲令下,眾人哪敢耽擱,孫貴妃很快就進了屋子,規矩地給太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臣妾參見老娘娘。」

  太后哼了一聲,態度說不上有多好,也並未叫起,孫貴妃行完禮,便很規矩地跪在了地下,恭順地垂著頭,姿態上也找不出多少能挑剔的地方。

  「倒是許久未見貴妃了。」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太后方才隨便找了話頭,閑閑說道,「頭尾算起,大半年了吧。」

  是有大半年了,甚至可以說是近一年。在大半年以前,太后和貴妃的來往也不能說太多,畢竟,當時皇后作興了新規矩,沒有召喚,妃嬪們是不能進清甯宮服侍的,而為了壓制孫貴妃的氣勢,太后多數是召徐莊妃陪伴,卻是疏遠、冷落了從小看大的孫貴妃。甚至於說,連孫貴妃抱養宮人子的事,都是由皇帝去請求太后許可的,孫貴妃本人也未曾出面。

  「許久未能侍奉在您老身邊,是臣妾疏懶不孝。」孫貴妃的態度一直都很良好、很配合,「這一年以來,宮中風波不斷,臣妾不能伺候于老娘娘左右,為您分憂,實在是不孝得很。」

  這話說得,和唱戲一樣文雅好聽,可太后卻沒有陪孫貴妃唱戲的雅興,她雖然有個很有文化的婆婆,自己在政事和宮廷內務上也都頗有見解,但卻並不是一個文采豐富的人,寫信說話一般都是大白話,以前孫貴妃在她跟前,一般也從來都不玩這一套。

  「今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太后索性就把孫貴妃的客氣話給打斷了,略有些嘲諷地問道。

  這些話不是說不能講,但起碼也是兩個關係良好或者即將良好的人為了表露態度才會這麼整,孫貴妃直接就跳過了這一步,就開始扮賢慧媳婦了,也得看太后能不能配合。

  「這……」孫貴妃望了左右一眼,顯然有些遲疑,但見太后不做聲,也就一咬牙續道,「臣妾也是來向娘娘解釋誤會的,媳婦淺薄,有些事,當時沒有想深,未能避開嫌疑,如今被大哥提醒,方知道自己思慮淺薄,未免招惹了老娘娘的誤會。」

  比起孫貴妃從前在太后跟前的態度,今日,她可說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了,到現在都用『老娘娘』這個尊稱,可見其已是認識到了太后的不悅情緒能有多深重。

  「哦?」太后不動聲色,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茶,好像都沒有特別注意孫玉女。「這又是怎麼說的?」

  孫玉女再度環顧左右,見太后不為所動,她似乎是無奈地深深歎了口氣,方道,「臣妾還請老娘娘明察,羅氏堪堪有妊時,任誰也無法想到她肚子裡的孩兒是男還是女。請准大哥,將羅氏血脈歸到臣妾膝下養大,一面也是……老娘娘知道,臣妾這身子要有孕是難了,一面也是羅氏慮著怕是公主,這生母身份低微,只怕女兒在姐妹身邊抬不起頭來。實在是兩廂情願,並無一絲強迫之意——越發說句露骨的話,當時皇后滑胎、莊妃生女,宮中子嗣運到了低點。臣妾也不識得掐算之術……如何得知羅氏的孩兒是男還是女?」

  她抬頭看了太后一眼,又續道,「請老娘娘細想,以大哥為人,若非羅氏再三表態,他又怎會答應此事?只是此事雖然兩廂情願,但卻並不光彩,臣妾也不想大事張揚,親自向您求情的話,只怕後來的姐妹們紛紛效仿。臣妾可保羅氏一人的性命,卻不敢擔保後來的妹妹們,會否作如是之想。如今,此事竟鬧到了如此地步,實在不是妾身的本意,聽說徐妹妹還因此被大哥打入南內,妾身心底實在是難受得緊。便忙來給老娘娘請罪……若是您不信妾身的話,可當場喚來羅氏對質,臣妾能以性命擔保,此事必無虛言。」

  太后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雖然微微抽了抽唇角,但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是嗎?」老人家幾乎是漠然地說。

  「至於廢後一事……」孫貴妃歎了口氣,「妾身實在是無可分辨了,本來,按著妾身的安排,這孩子落地的動靜不會太大,就這麼對付過去,也就罷了。若是女兒,也不必說,自然一切照舊。若是男孩,雖說外人以為是妾身所出,但妾身和大哥、羅氏,甚至是身邊服侍的嬤嬤們,難道還不清楚嗎?若說妾身欲效仿真宗故事,大哥只怕也不會許可,就算妾身是豬油蒙了心,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您老人家一出面,妾身還有什麼好為自己分辨的?自然都能明白過來的。劉娥行此事時,宮中後位已是空虛……哪有為了個抱來的孩子,廢了皇后的道理。妾身也是身受您教誨長大的,焉敢有如此這般的想法?」

  這說得也不算沒有道理,太后神色,微微一動。——只是孫貴妃卻沒看著,她依然是謙卑地垂注著眼前的地面,繼續為自己分辨。

  「本來按想,此事也就如此發展了。豈料,莊妃得知此事以後,確實誤會了妾身的用意,又同皇后娘娘訴說……也不知皇后娘娘聽她說了什麼,倒覺得妾身此舉,是為了後位去的。」孫貴妃長長地停頓了一下,又苦澀地搖了搖頭,「唉,終究是身份尷尬,妾身亦不好自辯什麼。孰料,孩子落地後,聽說是個男孩,皇后娘娘便欲抱養……這事,不知怎麼又傳到了大哥耳內,您也知道,大哥和皇后娘娘的關係,本來就已經十分冷淡了……再加上莊妃派出的孫嬤嬤,自以為是握住了羅氏這一證據,事態倒是混亂起來。妾身這一年間照管孕婦,已經是心力交瘁——根本無從留意外頭的情形,更不知莊妃和皇后娘娘,是怎麼同您說這事兒的。還以為是一切照舊,這孩子雖然算在臣妾名下,令臣妾的後半身有個依靠,可後妃名分,必不會有任何變化。」

  「也因此,您派人來接孩子的時候,妾身真是想到天寒地凍,孩子不便冒風,這才斗膽回絕。當時想著,怎麼說和您都是有情分的,您必然能明白妾身的用意……」孫貴妃說著,竟滴下淚來。「哪裡知道,那時候大哥就打起了廢後再立的決定。他怕我謙讓阻止,也不曾和我商議,竟就直接去坤甯宮找皇后娘娘了。此時我在長寧宮,可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緊跟著就是徐妹妹出事,大哥也不進後宮了,臣妾稀裡糊塗的,什麼也不清楚,又不敢貿然行事,直到昨日大哥進了長寧宮,這才知道來龍去脈。立刻就來和您解釋了,可……」

  她又有幾分倔強地抹去了眼眶中的淚水,「妾身誰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可,別人誤會我,倒也罷了,老娘娘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心裡過不去這道坎……」

  說著,便伏在地上嗚嗚輕泣起來,動情之處,頗有幾分『我見猶憐』之意。

  太后垂下頭,看了孫貴妃的後腦勺一會,終於慢慢地道。「你今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番話?」

  孫貴妃又給太后磕頭,「妾身自知無法自明,只是……只是不說清楚,妾身心裡實在冤屈得緊。」

  「即使你本無此意,但如今情況已經如此了。」太后慢慢地說,「依你之見,今日的局面又該怎麼解決呢?」

  「既然事已至此,孩子該記在羅氏名下。」孫貴妃毫不猶豫地道,「廢後一事,雖經我苦勸,但大哥卻並不願意更改主意……不過,妾身再三和大哥懇談,也終於說動他不立妾身為繼後。至於是否另擇他人,這大哥還沒有吐口下決定……」

  孫貴妃的讓步,不能說是不大——或者按她的說法,這也不是讓步,只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她的犧牲也不能說是不大了。按原計劃歸她的兒子現在飛了,後位沒了,除了廢後的決定無法改變以外,別的事幾乎是回到了原點,不論孫貴妃的真實用意為何,這個姿態,也的確似乎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挑剔。

  太后唇邊,慢慢地便浮上了一點笑意,她輕輕地對左右點了點頭。

  「扶起她來吧。」她說,雖然還未給孫貴妃笑臉,但語氣已經和緩多了。「有些事,說得倒是容易……我不看你怎麼說,只看你怎麼做。」

  孫貴妃低聲道,「我定不會讓娘失望的!」

  「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太后拍了拍貴妃的肩膀。「去吧!」

  肯拍這個肩膀,足證太后態度的變化,孫貴妃又要給太后行禮,只是腳已麻了,姿態不免可笑,太后被她一逗,倒笑開了。「何須如此做作——我這裡不留你了,回去照看皇長子吧。」

  雖然太后的態度已經有了變化,但孫貴妃面上卻仍沒有一絲放鬆,她到底還是謹慎地行了一禮,方才慢慢退出了清甯宮。

  太后今日,是在外間見的孫貴妃,這裡並不是她平素裡起居的地方,會了客,自然還是要回自己起居的裡屋去的。——幾乎是一回屋,她就閉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而今日的會面,的確也可說得上是意義重大。喬姑姑萬萬沒想到此事居然會是如此了局,即使只是看客,都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后睜開眼時,她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嘿。」老人家似乎也是心潮起伏,望著天棚,好一會兒才微微地笑了,「不愧是我養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般。」

  這……喬姑姑忖度著太后的意思,就接了話,「貴妃娘娘確實是賢良淑德、識得大體……」

  太后倒是被她的話逗笑了——她一笑,喬姑姑就立刻閉了嘴。

  就算是再不熟悉太后的人,應該也能聽得出太后的『笑聲』中,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笑意。

  「其實,你說得也不能算是有錯。」太后慢慢地說,「她確實很識得大體,心底也清明得很。今日來清甯宮這一番話,你當是說給我聽的?」

  『今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番話?』喬姑姑腦海裡立刻閃過了太后的這句話,她怔住了。

  老人家兩次問了孫貴妃這句話,第一次是為了催正題,第二次的語氣……回想起來,仔細琢磨,似乎卻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失望。

  「您是說,貴妃娘娘花言巧語——」她謹慎地試探著太后的想法。

  「我不是都說了嗎……看一個人的心思,你不要看她怎麼說,要看的,是她怎麼做。」太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這番話,你以為能糊弄得過我嗎?」

  若看孫貴妃的形跡,剛才的解釋的確十分牽強,在她確實表態做出讓步之前,喬姑姑都沒怎麼信,也是為孫貴妃最後的表態震動,才算是相信了孫貴妃的誠意。

  「可……」喬姑姑還是有點不明白——她的腦子,的確也比不上孟姑姑靈活。

  太后看了她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卻也很快地就撫平了自己的心態:一個人太聰明了,聰明成孟姑姑那樣,那也就不能使了。

  「真是要來賠禮道歉,來認錯的,如此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不央求我把人遣開?」她便點了孟姑姑一下,「她那樣好臉面的一個人,會樂見一個倒水的宮女,都對她的醜事了然於胸?」

  這番話,本來也就不是說給太后聽的。

  喬姑姑一下就明白了過來:清甯宮裡,現在已經不是完全安全了,太后打發了一個孟姑姑,卻保不准還有人看在皇長子和聖眷的份上,暗地裡倒向孫貴妃。這番話,本來就是要說給皇爺聽的。

  「難道……」她也不是點不透的石頭,只是沒有孟姑姑那樣的捷才罷了。「那漏洞百出的說法,是為了……激怒您不成?」

  「呵呵。」太后笑了一下,她沒有回答喬姑姑的言語,而是又誇獎了孫貴妃一句,「不愧是我養出來的姑娘,這後院裡的爭端,該抓住的是什麼東西,她是一直都很清楚。」

  「這……」喬姑姑無語了,她甚至都很難接受這樣的事竟能真正發生。「媳婦兒算計婆婆——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事呢?」

  「槍尖都遞到鼻尖了,還能有假嗎?」太后微微一笑,「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早在她決定陰奪人子的時候,怕就明白了我是絕不會被她糊弄的……她的那番話,糊弄男人倒是足夠了,可要糊弄過後宮裡哪怕是一個掃地的宮女,只怕都難。小喬,都這把年紀了,你還不懂?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招數……也只有女人,對付起女人來那才是最狠的。」

  這都要離間母子之間的感情了,孫貴妃的這一招,不能說是不決斷陰狠了。喬姑姑左思右想,甚至都找不到什麼好辦法來還擊:擺明瞭的,皇帝現在就是被孫貴妃給死死地糊弄住了。

  再想深一層,「也是,貴妃說的那幾點……其實還不和沒說一樣,即使廢了後,宮裡,莊妃倒了,惠妃無寵,還不是她貴妃的天下,過上幾年,不拘什麼法兒,再把羅氏給打發了。就不是皇后,又和皇后有什麼分別?」

  在這後院裡,說話算話的不還是男人,拿住了皇帝,基本上就立於不敗之地。皇后就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而莊妃呢,曾經也是因為這一點扶搖直上,現在嘛……

  太后沒理會犯愁的喬姑姑,她沉吟了一會,便吩咐喬姑姑,「我記得,當時在永安宮把守著的,乃至現在處理莊妃一事的宦官都是一個人,名字……是不是叫馬十?」

  喬姑姑就是給太后處理這種事的,聽問了,立刻便回答道,「回娘娘話,正是。」

  頓了頓,又補充道,「徐娘娘在底下人心中很有人望,就這馬十,乃至乾清宮裡的一些大太監,按老奴感覺,私底下都是有些同情徐娘娘的。」

  太后微微點了點頭,「等他下值的時候,你去攔著他,把他帶到我這,我有話要問。」

  太后有話要問,馬十還能怎地?當晚日暮時分,他就踏著暮色邁進了清甯宮裡,尖著嗓子,「給老娘娘請安了。」

  「馬十,我如實和你說。」太后開門見山,「你那徐姑姑能不能從南內出來,就著落在今日這一問上了,這一問,不論你怎麼答,我都不會怪罪於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馬十神色一緊,立刻就給太后磕頭,「奴婢……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偷聽主子談話,這是大忌,宮女子還好,宦官犯了這個忌諱,鬧出來就許被打死,這就是國朝對宦官防範得嚴密的地方。但問題就在於,當日永安宮到底出了什麼事,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如今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宣稱說自己知道。就算馬十是完全瞭解來龍去脈,他也只能說不知道,不然這就是在自己找死。就算如今,有了太后給與的免死金牌,他吐露真相的風險依然很大——就像是孟姑姑的結果一樣,即使親如母子婆媳,也沒有一個主子,會喜歡提攜一個向對方出賣自己消息的下人。

  「那你也知道我要問什麼了。」太后支起身子,炯炯地望著馬十,她的聲音無比威嚴。「馬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看得出來,這個年輕的太監心中正經歷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太后也完全明白,即使她的身份較馬十不知高貴出了幾千倍,此刻馬十的心思,卻並非由她決定,在這一刻,她只能憑藉著自己的氣勢來影響馬十,卻不能越俎代庖地為他選擇最終的結果。

  往往也就是在這一刻,太后總會覺得:所謂的權勢地位,其實也無非如此,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而,王權的影響力,有時又是如此的有限,有限到甚至連身邊最親近的下人,都無法管束得好。

  「回老娘娘話。」

  馬十的聲音,又打破了太后的迷思,她一下收斂回了心神,將全副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眼前的面孔上。

  「奴婢的確未曾聽見兩位主子的爭吵。」馬十臉上的神色,證明了他的真誠與坦白。而太后的心,卻不免隨著他的話往下一沉。

  「然而,」馬十卻還留了一個轉折。「奴婢卻是要斗膽,請娘娘再問問永安宮徐娘娘身邊的近人。」

  他仰起頭,眨著眼望著太后,面上的神色仿佛充滿了暗示。太后一時間,幾乎要脫口呵斥:既然都知道有人偷聽,如何不說出這人的名字?

  然而,她也很快明白了過來。

  馬十已經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不該做的事,這個選擇的結果,並不會危及他的生命。然而,卻不代表著太后給出的選擇題,到此已經結束。

  而儘管傾向于莊妃,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馬十自己的傾向,還不足以讓他出賣自己的同類,莊妃的親信裡,依然有一個人,必須要在自己的性命和莊妃的前途中,做出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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