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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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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16:54
第151章 陽謀

  最近這段時間,朝廷中也沒有什麼大事,雖然不能說是完全平靜,但比起戰事頻繁的文皇帝末年,新政初興的昭皇帝元年,皇帝治下的兩個年頭,還可說得上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前兩個皇帝執政時,給太孫宮、太子宮帶來重重陰影的兩個藩王,如今已經是都成為了過往雲煙。漢王死了——死得令皇帝迄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心懷大暢。趙王被嚇破了膽,連王府的大門都不敢出。皇權的歸屬再也沒有爭議,皇帝似乎也實踐了文皇帝的預言,當上了一個比較舒心的太平天子。

  施政之道,在於一張一弛,文皇帝金戈鐵馬慣了,一年沒有出去放放馬殺殺人,總覺得生活中缺了什麼。而昭皇帝卻沒有父親的嗜殺,雖然也曾在北平保衛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天性寬和,善守而不善攻,對於戰事,卻沒有多大的興趣。

  皇帝的性格位於父親和祖父之間,雖然他也渴望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將國朝的旗幟插遍天下,然而,昭皇帝和太后的教誨,卻也使他清醒地認識到:開國至今五十年,戰事的頻繁超過了歷朝歷代的水準,在蒙元近百年的殘暴統治之後,民力本來就幾乎到達了極限,再經過這五十年的蹂躪,天下百姓們的日子,已經是過得很苦了。

  起碼二十年內,不宜大動刀兵,這不光是為了百姓們著想,更重要的也是為了空虛的國庫著想。雖說皇帝也有幾分鬱悶:在他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效仿漢武帝做一番大事,反而要學文景之治時的黃老精神。但,治大國如烹小鮮,任性而為,只能將局面劃拉得稀爛,甚至於不可收拾。

  「看來,黎利是鐵了心要自立為王了。」

  國朝南征北戰,北戰不說了,現在北元都快被打到歐羅巴那兒去,就是文皇帝的戰果。可南征卻實在不能說是很順,也許是因為文皇帝不能親征的關係,小小一個安南,不知給國朝製造了多少麻煩,從開打到打下來以後,國朝在上頭的收入與兵戎人命的損失比,壓根是不值一提。而且現在看來,還有繼續持續下去的趨勢……而比起歷來都在疆土之中的熟民,這個不斷吸血的黑洞,在財政收入上的比例也占得實在是太多了一點。再說,安南多瘴氣,華人不宜居,就是打下來了,除了在疆土上能增加一塊以外,究竟也沒有過多的作用。

  ——雖然已經是下了決心,但真的到了做出決定的時刻。皇帝心底依然不能說沒有一絲鬱悶,「娘的意思,是否現在就答應了他?」

  臘月二十多,馬上就要過年了,衙門封印,內閣六部除了輪值重臣以外,也都開始了自己的休假。但政務卻不會因此停止,收到了安南來的回信,皇帝有些委決不下,索性便到清甯宮給太后請安,諮詢一下母親的看法。

  母子沒有隔夜仇,雖然說這兩個月很少來看母親,上次過來,兩人還是鬧出了天翻地覆的動靜。但天下有什麼情分能比得過母子親情?皇帝心頭就是有氣也不是對著太后,這次拿安南的信過來,多少也有幾分投石問路的意思。——有個正事頂著,比較不容易聊到那些讓人不快的話題。

  「黎利是把朝廷的態度給摸透了。」太后也沒有和兒子置氣,她上下摩挲著茶杯,冷靜地說。「今年年初,王通表現得太軟弱了一些,當然了,秋天裡柳升的表現也只有更糟。」

  文皇帝興兵安南,打的是為安南原國主陳氏復仇的旗號,由於安南一直是國朝的屬國,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不過文皇帝的心思,路人皆知,佔據了交趾以後就直接劃為一個行省了。也因此,安南國人的反抗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斷斷續續打了這些年,國朝的軍隊也不知有多少人永遠地留在了安南的密林之中。安南的事,提起來都糟心——眼下這個黎利,好容易今年年初王通和他會戰勝了,國朝取得一點主動,才剛要議和,轉眼間便又是連敗,沒有辦法,派去替換他的柳升又更慘,一出師,直接被黎利給擊敗了不說,人頭也被黎利所斬。現在黎利方面是挾連勝的威風來議和的,口氣當然更硬。而國朝這邊,皇帝去年就想和安南議和了,等的一直都是一場大勝而已,現在才勝又敗,要說多有底氣,那也真是騙人的。

  多年戰爭,局勢自然是糜爛複雜,黎利會再打王通、殺柳升,其實都是因為無法接受自己不能被立為安南國王,一定要找到原國主陳氏後裔。現在他的態度就是:陳家死絕了,找不到人了,要立你立我吧。

  說穿了就是一層面子,朝廷心裡難道不清楚嗎?黎利找出來的陳家人肯定是他的傀儡,可有時候呢,泱泱中國也就是放不下這一層面子。對這事,內閣也沒個一致的見解,皇帝自己也是難以決斷,心底自然不大得勁。看了母親的態度,心裡倒是安穩了一些,忙道。「娘的意思,是讓他這一步?」

  「這一步我看是不能讓。」太后瞅了兒子一眼。「你得用心琢磨一下安南那邊的心思。從前打起來,交趾人個個悍不畏死,為什麼?此戰關乎他們自己國計民生,那是為了大家在打。如今朝廷已經允諾安南立國,再打打什麼?無非是打黎利的國王名分,以安南一國為他一人,除了黎利自己的心腹,誰會再用心打?黎利夠聰明就不會打,要打也自然會知道苦頭。不讓,沒有什麼後果,讓,朝廷大失面子,而且也讓他失去了對朝廷的敬畏之心。起碼也拖一段時間吧。」

  皇帝也不至於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太后善於歸納總結,母子間話也說得透,他道,「話雖如此,可安南之事一日不定,就一日不能撤軍,大軍在外,哪一日不要花錢?終究是大不合算的。」

  這也是個考慮,太后思忖了一番,道,「對安南人來說,此非立國之戰,我看出不了大亂子——難道他們還能打到我們境內不成?雖不能完全撤軍,但也可以把主力撤回來了吧?起碼在國境內宿衛,將士們也能好生過個年了。」

  其實即使現在發令,等到人撤回去起碼也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但對於多年征戰的軍戶來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終究是大好消息。皇帝笑道,「娘這一次的看法,和楊士奇、楊榮是不謀而合了。」

  「他們一貫主和,肯定贊成我。」太后漫不經心地道,「也是啊,都是抓內勤、財政的,自然知道這些年來朝廷有多捉襟見肘了。」

  母子兩人說起政事來,倒一貫是十分融洽,皇帝素來也十分看重太后的意思,他本來在幾條路之間搖擺不定,如今見太后擇定了這條最為省事,也最能維護朝廷面子的策略,略一思忖,也就下定了決心。「好,就吊著黎利幾年再說,看看是誰沉不住氣。」

  太后笑了笑,責道,「真是孩子氣,黎利也是一路打上來的國主,哪會這麼簡單就心浮氣躁起來。」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最近身體還好吧?尚寢局那裡回了話說,你都有好些時候沒進後宮了。平日裡好像也沒聽說你進長寧宮去看皇長子——說起來,都要立太子了,這名字也該快些定下來。」

  皇帝最近不進後宮,的確也有不願和太后再起衝突的意思——老人家的性子,他是明白的,現在局面都這個樣子,話都說出口了。不論真相究竟是如何,只怕老人家一時半會,也沒法改變自己對孫貴妃的態度。大年下的,皇帝是不願再起什麼波瀾,雖沒有來看太后,但也不願多去長寧宮,免得母親知道了,心裡誤以為自己已經全盤倒向貴妃,心裡也要鬧情緒的。

  這婆媳間關係不睦,確實是令做兒子、丈夫的十分為難,皇帝這一陣子,想到這事都是有點高興不起來,聽到老人家這麼說,他倒是又驚又喜:難道,孫貴妃那天在清甯宮的一番辯護,倒是說動了太后不成?太后提起長寧宮,語氣明顯就是緩和了許多。

  「已經讓欽天監他們去算冊立大典的日子了。」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太后談起了太子的事,「這一陣子,我也是讓幾位大師為栓兒卜算,想求個吉利的名字。」

  和莠子、點點一樣,皇長子也有個很鄉土的小名,皇帝說完了,見太後面上沒有太多笑意,又略有些小心地補充了一句,「等天氣和暖以後,兒子親自抱栓兒來拜見娘親。」

  「呵呵,」太后笑了。「其實也沒什麼,到底還是孩子重要,他現在也不記事,拜見我做什麼?好生在長寧宮養著,康健就行了。」

  都說這養兒方知父母恩,很多時候,做孩子的在父母跟前,時不時都會泛起一股強烈的負疚感:做兒女的,能報答父母的實在是不多。父母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兒女們可曾能回報萬一?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見了太後面上的笑容,他突然間就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雖說沒把孩子抱到清甯宮,確實是為了他的健康,但老人家心裡的鬱悶,就像是兒子身上的一塊傷痕一樣,前一陣子老人家和他對抗的時候,皇帝沒覺得什麼,現在老人家都把這事給放過去了,做兒子的心裡反而還覺得更過意不去一般。

  「娘……」一時間,這股感情卻又很難適當地表達出來,皇帝只能是輕輕地喊了一聲,「我——」

  「好了,大年下的,從前不開心的事,別多提了。」太后擺了擺手,「開春以後,先行冊立太子,等行過冊立禮,再來折騰廢後的事吧。——是了,那天孫氏來給我請安時,說的那些事,你聽說了沒有?」

  這麼敏感的時候,皇帝少不得也要關心一下後宮裡的事,何止是孫貴妃請安時說的話,甚至是馬十,那邊才被太后拉去,回來以後,皇帝就把他叫到身邊給敲打了一番,又把太后問的話讓馬十給說了一遍。

  馬十也是實話實說:太后除了問皇帝最近去長寧宮的次數以外,也就是因為關心莊妃,又問了一下當時的情況,不過他知道得的確也不多,提供不了多少有價值的資訊。

  「聽說了。」皇帝本來對孫貴妃的退讓,是有些不置可否,此時因為對母親的愧疚心理占了上風,倒是主動道,「您要覺得好,那就這麼辦也行。」

  「若按玉女這一說。」太后沉吟了一下,「她並沒想著慫恿你廢後,乃至說立她為繼後,又或者是暗害羅氏……此事,根本是羅氏情願提出,讓她收養自己的孩子的?從頭到尾,都是莊妃妄作小人了?」

  孫玉女那一番話,基本就是這個意思,其實整件事基本也是這樣:她還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呢,就被太后和徐循等人聯手遏制住了,到底心意如何,那還不是憑她自己說了算?

  當然,唯一的證人,大概也就是抱子計畫的支持者皇帝了。皇帝今日在這裡點個頭,說一聲『此事的確一開始是由羅氏提出』,那孫貴妃的形象可就變了,又要從奸妃,一下變成了飽受誤會的賢妃了。

  可皇帝的這個頭卻是有些點不下去——他有點狼狽地道,「其實您說羅氏情願的話,那也不是,不過羅氏本就是她安排侍寢的,當時就是因為她生育的可能性極低了,孩兒也想要給她一個孩子,是男是女,真沒多想——當時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啊……她那樣說,無非是擔心您不肯諒解她罷了,別的倒都是真的……」

  「哦?」太后看了皇帝一眼,「既然她說的話是真的,沒想過暗害羅氏。那,羅氏生產那天,你把永安宮的嬤嬤派去,是什麼意思啊?難道連你都不信她了?」

  這一問,雖然語氣很和緩,但卻是問得好誅心。皇帝手忙腳亂,還沒回答呢,太后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莊妃巧言令色,蠱惑了你。此女輕薄張狂若此,識人不清不說,還處處妄作小人、胡亂攬事……我看,囚禁那都是便宜她了,不如直接賜死了事,皇帝你看如何啊?」

  皇帝此時,如何不知道太后是故意正話反說?他又有點犯倔勁兒了,梗著脖子想要回一句,『如此也好』,想要看看太后能堅持到幾時——但看了老人家平靜的面容一眼,這話又說不出口,梗了半天,方道,「娘,清官難斷家務事呢。反正現在,羅氏也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從前的事就別再提了吧,怪煩人的,前朝的事一天還扯不清呢,難道我自己的後宮,還不能隨著我自己做主嗎?」

  「大家都好好的?」太后今天也是心平氣和,都沒動情緒,「那莊妃是為什麼進了南內呢?」

  「她頂撞我!」皇帝脫口而出,「忤逆我——娘——她、她——」

  這話實在不是他能輕易說出口的,想到他和徐循的那些過往,皇帝幾次都是欲言又止,見太後半抬起眉毛,仿佛是有些不信徐循還能怎麼地他了,他方才紫漲了臉,脫口而出道,「她心裡沒我!這些年對她的好,全都好到狗身上去了——還不如狗呢!對一條狗好,狗還對我搖尾巴。」

  「點點就在後頭睡覺呢!」太后沉了臉,喝了皇帝一句,「你就是這麼說她母親的?」

  皇帝自知是有些失言了,他住了嘴,神色卻依然陰沉憤懣,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說,「反正……我關她也不是為了孫氏的事,孫氏還勸我放她來著呢。我就是心裡過不去!」

  「有什麼過不去的?」太后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樣子,皇帝有幾分詫異地注意到,老人家今日仿佛是格外成竹在胸。「莊妃之所以會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為她的心思特別純善而已。」

  皇帝也顧不得考慮太后是從何處打聽來事情始末的了,衝口而出道,「就她還純善啊——」

  「你這孩子——你慢慢聽我和你說啊……」太后白了皇帝一眼,「坐好坐好——難道你當了皇帝,我就不是你娘了?你別給我擺出這張臉來。」

  母子天性,皇帝從小就是這樣被太后教大的,雖然心裡有氣,但太后一開腔,他還是不自覺地坐正了身子。

  「這宮裡如今鬧成這樣,我知道你心裡也委屈。」太后一開口,說的還是皇帝愛聽的話,「你心裡,對這後院裡的這些女兒家,是沒有什麼壞心眼的。都是你的人,你自然都想著要好好地待她們。」

  這說得不錯,皇帝不自覺點了點頭。

  「後宮中的女子,也都是層層選拔選出來的,品質也都不差。這都十年了,雖說也難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樣爭風吃醋,互相下絆子說小話,甚至於說互相陷害的事兒,前朝雖不少見,但本朝卻還是一件沒有。」太后還是比較肯定妃嬪們的品質的。「這是因為你待她們一片誠心,也是因為她們自己德行過人……也就是因為太平日子過久了,偶然一點摩擦,就顯得特別的刺目。如今宮中的景象,也就顯得格外混亂不堪,大郎,你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嗎?」

  「這……」皇帝有點偷懶,不願去想。

  「因為你越來越少在後宮裡用心思了。」太后也沒指望皇帝,她自己懇切地說道,「從前你還是太孫的時候,屋裡四個人是何等親切和睦?那時候,胡氏、孫氏、徐氏之間,難道隔閡有今日這麼深嗎?為什麼你當了皇帝以後,一切就變了呢?栓兒還沒落地時,就已經是如此了,可見並不是子嗣問題……這問題出在哪兒,你還沒明白嗎?以前在太孫宮的時候,你有閒空,有時間,有精力沒處使用,就可以有餘力去照顧妻妾們的想法,協調他們之間的關係……可等你登基以後,你忙了,行事越發隨心所欲,越發欠考慮了,宮裡的局面,自然也就出現了變化。」

  皇帝沒有說話,眉頭卻不知不覺地擰了起來。

  「這一點,你爹也有不對,冊封太子嬪時,給了孫氏超人的體面,你也沒多想,冊封貴妃時也就學了你爹。我也有錯,當時沒能阻止你們倆……這規矩壞了,人心也就變了。你又不特別維護胡氏的體面,反而還越發親近孫氏,久而久之,胡氏能不對孫氏生怨嗎?」太后對皇帝擺了擺手。「我不是指責你廢後……事已至此,胡氏被廢已成定局,你們走到這一步,雙方也都有錯。胡氏沒有做好,你也一樣,她錯在哪裡,不說了,今日先說你錯在哪裡——你錯就錯在以為後宮真是你的天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愛怎麼就是怎麼,別人只能順著你的安排去走……說你是天子,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上天之子了?孩子,你曾祖父打江山的時候你沒出生,祖父打江山的時候也還小,這都罷了,你爹怎麼戰戰兢兢地做太子的,你不記得了?你以為他登基就真是天命所在,他的話,就真是金口玉言了?」

  皇帝一時,竟不能答,正因為母親的說話是如此的心平氣和,他才感受到了這種極度的羞恥——在內心深處,他不能不承認,母親說得不錯,登基以後,他是有幾分膨脹,在奉天殿中,在文武百官跟前,在那一排排順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許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權威,也許是……是有幾分迷失了自己。

  「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訓。當時你祖父要奪,一句話,千軍萬馬出動,到底還不是打下來了?那麼大一片地方,從那以後就是咱們家的地了……呵呵,天下權威,也莫非如此了吧,只是一個念頭,就是千萬人的生死,就是千里疆界的變動。」太后略帶嘲諷地一笑。「和你祖父比,交趾賤奴算得了什麼?自然是由著國朝橫徵暴斂,盡情蹂躪……死了那也是白死,還能如何?」

  可就是這些交趾賤奴,現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國家給打回去了,從國朝的屬地,重新打成了獨立的藩國。那一個個沒有面目、沒有聲音,在歷史上沒有絲毫痕跡的交趾人,有什麼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對抗?可偏偏就是他們,幾乎是手無寸鐵,連皮甲都沒有一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在密林裡留下了多少鐵甲精兵的性命,所憑著,無非是民憤而已。

  「我不是說後宮之中,也會出現這樣的事。」太后歎了口氣,「這一群孱弱女子,自然也興不起這樣大的動靜。不論你怎麼倒行逆施、隨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一樣,再來一次魚呂之亂呢,這些人死了也就這樣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這一點,千金萬金,買不來情願兩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時候就明白了,那時候,後宮裡還有規矩嗎?妃嬪和藩王勾結,給我們兩宮使絆子,和宦官私通,甚至於說在南京還有和侍衛勾連生下私孩子的……這確實是因為妃嬪的品德良莠不齊,可也是因為文皇帝隨心所欲,壓根從來沒有把妃嬪們當成人看……這後宮就像是一面鏡子,你如何行事,它就還你如何的模樣。若你想要宮中重新恢復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下去了。」

  太后的話,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一絲可以反駁的地方——直到這句話出來,他才算是影影綽綽地猜測到了一點太后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說……讓我重新抬舉莊妃?」

  「不,」太后搖了搖頭,「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一下你的這些妃嬪們,好好地想一想,怎麼把這些人安置在一處,讓她們安安穩穩地過活,彼此間別鬧出太多的爭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來管後宮呢,我都不管,該怎麼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學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殺了換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兒,為娘不可能多管——」

  「那這還不到這一步。」皇帝飛快地說,「娘,你就不要再諷刺我了。」

  太后終於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意,她歎了口氣,「其實,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還要回來琢磨後宮,確實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這麼糊塗過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宮裡紛爭四起的這幅亂象。可世上哪有如此美事?書裡教的、口裡喊的和真正做的,從來都不可能是一回事,妃嬪們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隨便擺佈擺佈,她們就順著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夠。你啊,也不能再這麼放任自己糊塗下去了,想要把宮裡的亂麻理出頭緒來,現在最好就開始琢磨了。」

  「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絲狐疑地瞥了母親一眼,「那要是我最後琢磨出來,還是想讓孫氏為後……」

  「那娘也不會多說什麼的。」太后笑了一下,「強扭的瓜不甜,你都這麼大了,難道我還要管頭管腳?——你愛立誰為後也好,愛怎麼都行,反正,把後宮給弄平整了,讓你的嬪妾們心裡都舒坦了,讓我的大孫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別受這女人爭鬥的牽連,那娘也就滿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給你的爛攤子操心了!」

  這最後一句話,真是情真意切,說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頓了頓,又道,「孩兒不孝,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稚氣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是傻孩子。」太后慈愛地沖他招了招手,「什麼叫這麼大年紀了?你就是七十歲、八十歲了,在娘心裡,一樣是娘的大郎,一樣需要我來操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后身邊,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拿起安樂錘,輕輕地給太后錘起了肩膀,「說了這麼多,您口渴了麼?我給您斟茶。」

  「好了。」太后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鬧得這麼心虛。」

  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剛才你說莊妃心裡沒你,我看你還真是有幾分傷心……其實,在我看嘛,莊妃這事,恰恰就是你懶於用心的體現。你設身處地地在莊妃的立場上想想,你就明白她為什麼那樣沖你了。孩子,你說莊妃心裡沒你,只怕在莊妃來看,你心裡是早就沒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后這一說,又有幾分不服氣了。「我——您說我對別人不好,那倒也罷了,對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后揮了揮手,有點不耐煩了。「你和我說這做什麼,又不是我沖的你——若是我,就是沖你了,你敢發火嗎?要發脾氣,你沖莊妃發去……我說得對不對,你問問她不就清楚了?以莊妃為人,你覺得她會對你撒謊嗎?」

  皇帝被母親一連串的攻擊,直接給說得啞火了,又給太后捶了一陣子膝蓋,便說到要和群臣商議安南一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摺,退出了清甯宮。

  送走了皇帝,太后才露出了疲乏來,她微微閉上眼休息了一會,方才凝聚出足夠的力氣吩咐底下人,「給我斟茶來。」

  伺候在側的喬姑姑連忙上前,親自喂太后喝了幾口熱茶,又對幾個伺候人揮了揮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輕聲道。「娘娘……」

  「怎麼?」太后睜開眼,「覺得有什不妥?」

  「沒什麼……」喬姑姑搖了搖頭,還在琢磨著太后剛才的一席話呢——她現在都有點鬧不明白,太后到底是要對付孫貴妃還是要對付徐莊妃了,尋思了半天,撿了個最安全的話題來說。「剛才,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點?」

  「怎麼,怕話傳出去?」太后的眼睛,又是半開半合了起來。

  「正是……」喬姑姑低聲說。

  「怕什麼。」太后語帶不屑。「有什麼話要背了人說的,一定也是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這話傳出去就傳出去了,孫氏就是站在一旁聽著,又能拿此陽謀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難道還能由她變成莊妃麼?」

  喬姑姑對皇帝可沒這麼大的信心,尤其是皇帝還帶了一句『萬一琢磨以後依然要立孫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掃老人家的興,忙笑道,「是老奴又糊塗了,娘娘說得是!」

  太后還能聽不出她的言不由衷啊?她掃了喬姑姑一眼,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也歎了口氣。

  「不過,這一條路也不能說是沒有風險。」老人家的眉毛又微微地聚攏了起來。

  「您是說——」喬姑姑是個盡職盡責的捧哏。

  「你沒聽到莊妃在永安宮說的話……」太后想著都歎了口氣,「我老實和你說吧,小喬,說動大郎去看她是一點不難。這事,難就難在,連我都不知道徐氏會對大郎說什麼……大郎就是從南內出來立刻把她賜死,我都絲毫也不會吃驚。」

  喬姑姑這下沒法捧下去了,她確實是不知道莊妃說了什麼,清甯宮裡就太后一人知道,只好乾巴巴地接,「是嘛,那您……就不擔心嗎?」

  「擔心又能怎麼樣?」太后搖了搖頭,「對胡氏,我說得上是仁至義盡,如今對徐氏也是如此,幫,我是只能幫到這了,該做的都做了,她會怎麼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擔心也沒用,又何必擔心?」

  話雖如此,但從太后的眉頭來看,她到底也還是有幾分放不下。

  #

  雖說是以安南之事為藉口,才出了清甯宮,但皇帝並沒有召開內閣會議的意思——既然決定拖,那就不著急這個年節了,年後再給回復都是無所謂的事。大年下的,也該讓幾位大學士好生休息。

  正因為是年節,政事並不太多,皇帝就是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都難,回了乾清宮,看著小宦官們玩了幾局鬥蛐蛐兒,究竟是提不起興致。這麼到處找事做,到處找不到事,百無聊賴地窮折騰了一會,欲要叫妃嬪來侍寢,沒興致,那些j□j好的孌童——更沒興致,鬧了半天,到底是沒忍住,沖馬十幽幽說了一句,「備馬。」

  他的語氣,使得馬十一聲也不敢出,迅速地就給他備好了馬。也讓平時都很熱鬧的一整個出行隊伍,如今是鴉雀無聲,一行人就這麼悠悠地在雪地裡乘馬走著,如果不是穿著還算喜氣,看起來幾乎像是送葬去。——這條路,皇帝是走得一點過年的喜氣都沒有。

  在宮城裡還是這樣呢,出了東南上門就更是如此了,南內這邊沒有什麼人住,真是寂靜得簡直連落雪的聲音都聽得到,在將暮的天色下,一排排的宮宇黑黝黝的,看起來簡直都有點嚇人。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莊妃,但前頭領路的馬十還是很自覺地就把皇帝給領到了宜春宮前。然後……然後一群人很默契地就都在宮門口止了步,一點也沒有陪皇帝進去的意思。皇帝瞪了他們幾眼,心裡卻也不是不滿意的——說實話吧,他也不大想帶人進去,這萬一又要被莊妃罵,他還有沒有尊嚴了?

  走進宮門,皇帝見正殿冷冷清清的毫無燈火,心裡就是一怔,過一會才想起來:宜春宮正殿沒翻修煙道,那個房頂又高,現在根本沒法住人,馬十和他提過,是把莊妃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南房裡。

  要不是雪地上有腳印,南房在哪皇帝還真是沒什麼頭緒,反正就順著腳印一路往前找,不斷地經過空蕩蕩黑乎乎的屋子,感覺都走了有一陣子了,才見到這後殿的後殿后頭,有一排低矮逼仄的小屋,屋外有晾著衣服,屋內也有燈火,看起來是有人氣兒了。

  終於到地頭兒了,皇帝心跳說沒加快那是假的,他順著人活動的聲音找到了屋門口,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很勇敢地咬牙推門進去。

  一開門,還沒說話呢,就聽得徐循那熟悉的聲線高亢的尖叫了起來。

  「呀——出去——」

  然後……一瓢熱水就這樣毫無預警地當頭澆了下來,把終於鼓起勇氣上門來找徐循——不管是談心也好,吵架也好——的皇帝,給淋了個透濕……
匿名
狀態︰ 離線
15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36:19
第152章 失望

  徐循這幾天又有了新的小發現。

  在隔鄰空屋洗澡,雖然屋裡有炕要比屋外暖和很多,但那屋沒有爐子,而比起搬動成鍋的大水,徐循倒還是覺得一次性把澡桶搬到廚房會好些,反正她也不在廚房做飯,放個澡桶也並不顯得十分奇怪。

  在灶台邊上洗澡,不說倒水方便了,就連加水都很方便,習慣了匆匆浸浴一下就要起身出來的澡浴方式,現在這樣探手就能舀出滾燙熱水加入澡桶的感覺肯定更好。再說,旁邊就是個大灶,屋裡肯定也相當暖和,洗澡時候的幸福感都提高了好多倍。徐循甚至是在琢磨著,要不要研究一下,乾脆就直接在灶臺上架火加熱澡桶,這麼慢火燜煮著自己算了。

  也是因為舒服,雖然一會兒還是給自己安排了洗衣服的活計,但徐循眼皮沉重,四肢發軟,賴在澡桶裡就是起不了身。眼看日暮西山,還是又往澡桶里加了些滾水,在心底想著:再泡上一刻鐘,也實在是該起來了,不然,送晚飯來的婆子見不到她,不免要找,倒有些難堪。

  就是這時候,她仿佛隱約聽見了什麼響動——自窗紙外傳遞來的朦朧光線,也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說看不到外頭的動靜,但徐循也是隱隱地有了些緊張,才在那思忖呢,門外仿佛聽見一聲咳嗽,緊接著,門就被吱呀一聲推了開來。

  自己赤身裸體地呆在澡桶裡,遇到這樣一個人的時候,還能有什麼反應?徐循本能地就抄起水瓢,把裡頭的殘水往門口潑了過去,口中尖叫道,「快出去!」

  都潑出去了,腦子才反應過來——雖說天色晚了,她沒點蠟燭屋內很昏暗,但基本身形還是認得的,這男人畢竟是和她睡了有十年啊,怎麼能認不出來?

  徐循整個人都傻在那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冒出來一句,「呃……這個……你放心,水是乾淨的。」

  皇帝估計從來沒有被人當頭潑過水,整個人都沒表情了,站在門口瞪著徐循也不說話,也不進來,好像一尊石像一樣。

  徐循……徐循心裡也的確有點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她覺得很冷,皇帝現在是把門給推開了,呼呼的北風順著縫隙吹進來,一下子木桶裡的水就冷了很多。她只好往桶裡縮了一下,邀請皇帝道,「陛下您進來吧,別著涼了……」

  皇帝聞言,總算是動了,他惡狠狠地瞪了徐循一眼,轉身就出了屋子——倒是還記得把門給徐循帶上。

  ……才來,這就要走啊?徐循有點無語,但心裡也不是不輕鬆的:不誇張地說,剛才見到皇帝的那一剎那,她都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就像是逃避了很久的現實忽然間又出現在跟前一樣,這種不想去面對,卻又不能不去面對的感覺,又不是痛、又不是癢,但是比痛癢還難過,糟心得讓她整個人都有點不好了。

  還以為自己起碼要在南內住到立太子以後,皇帝才會少少鬆動態度——如果他還想鬆動態度的話。甚至於說那些還傾向她的人,和她有些情分的人,也應該會是在貴妃的立後大典以後,才和她取得聯繫什麼的。皇帝這一次出現,確實是出現得讓徐循有些意外,以至於她根本就沒想好該對他採用什麼樣的態度。

  當然,真實的、本能的態度也不是沒有,但要暴露出來的話那就是在作死,徐循雖然已經不怕死了,但也不會刻意去找死。所以現在皇帝能主動離去,徐循還是挺放鬆的,甚至對他都有點小小的歉疚了:雖說水潑出去的時候是熱的,但天這麼冷,要是走出去頭髮結冰了,可是很容易著涼的。

  等自己暖和了一點,慢慢從水裡起來了,擦乾身子穿上衣服了,徐循也無心再去洗衣,甚至連殘水都懶得潑了,心緒不寧地抱著一堆換下來的衣服回了自己屋子,推門而入以後,又是嚇了一跳。

  「啊,你怎麼沒走!」她脫口而出。

  皇帝抽了抽唇角,還是很僵冷的樣子,手裡拿著一塊白布坐在炕邊,身上的大氅也卸掉了——好在除了頭臉以外,脖頸周圍也都還十分乾爽。這密密實實的黑狐裘,畢竟是有它的功效在的。不過濕透了的頭髮看來一時半會也很難擦乾。現在雖然是不淌水了,但還是濕漉漉的一片。他就坐在那裡,也不說話,也不搭理徐循,看來是……真的氣得不輕。

  徐循也挺不好意思的——這麼冷的天,這麼出去萬一得了風寒怎麼辦?冬日得病可不是小事,徐循入宮以來都還有聽說風寒不愈轉成肺炎的。皇帝雖然生氣,但又不能走,然後她回來了居然還是這句話……他的性格徐循還是瞭解的,現在自尊心肯定是不好受。

  「也是,也是,頭髮沒幹可不能出去。」她呵呵乾笑了一下,趕快幫皇帝找了個臺階。「剛才……妾身魯莽,冒犯陛下了。」

  「既然是洗澡,為什麼不閂門!」皇帝是找到話口了,他硬梆梆、怒衝衝地說。「為何如此不謹慎!」

  徐循也無奈啊,雖說院子裡一般都沒人,但她也不是什麼狂徒,洗澡的時候當然是要閂門才會有安全感了,但,「回陛下話,為便於出入,宮女住的下房照例都是沒有門閂的。」

  皇帝頓時就啞火了,過了一會,才悻悻然道,「那也找個東西頂著啊……」

  他的火氣看來是下去一點兒了,徐循的愧疚心理有所減輕,再加上這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遂沉默以對。兩個人就這麼一個炕上一個炕下,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會兒,皇帝好像目空一切地在出神,可又時不時地閃徐循一眼。徐循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想要問,又覺得不必自討沒趣。

  兩個人這麼沉默了一會,她決定不陪皇帝繼續發呆了,也許他現在就是完全不想搭理她——可能本來不知為什麼心情好了,來找她想恩賜點好臉色什麼的,可被熱水潑醒以後又氣得不行,現在正在克制自己不滅她九族……既然如此,她還是少出現在皇帝跟前刺激他為好。

  正好,手裡的髒衣服啊,白布什麼的也不是放在這屋裡的。徐循拿起幾件預備著換下來洗的衣物,一道給抱到了隔鄰的盆子裡,稍微拾掇了一會,又聽見了推門的聲音,回身就見到皇帝出現在門口,明顯是略有幾分興趣地打量著下房。

  「衣服都褪色了。」見徐循轉頭,他便揚起下巴,努了努徐循懷裡的小比甲。

  「是啊。」好久沒人和她嘮家常了,皇帝如果不是罵她的話,徐循也不介意和他聊上幾句。「都是這樣的,顏色衣服過了幾次水,肯定都褪色。」

  這是真的,染料技術也就到這一步了,再好的衣服洗過五六次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褪色。徐循又是個好潔的人,貼身衣服愛洗不說,這種外衣穿了幾次也要洗一洗,雖然被打發進來沒一個月,但架不住衣服少,替換得勤快,現在好幾件衣服都有點舊了。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眼神複雜地看著徐循,徐循有點不舒服,正好這裡也拾掇完了,便道,「您讓讓。」

  轉過身又回廚房去了,拿起木桶,一桶桶地把浴桶裡的水提出來倒進陽溝裡。她今日用的水比往日都多了,光是往院子裡的地上潑肯定幹不了。

  皇帝就站在雜物房門口看著徐循來來回回地忙活,過了一會,不耐煩道,「多大的事啊,整桶搬出來倒了不就行了?」

  光是木桶就二十多斤,加水有五十斤了,又大又沉,你倒是去抱抱看呢。徐循有點想吐槽,又或者是靜靜看皇帝丟臉,但是她還不想死,見皇帝還真要進去,便慌忙阻止道,「您頭髮還濕著呢,入屋出屋容易受涼,還是先回屋裡待著吧。」

  皇帝一出屋可能也有點冷,走進廚房後也沒堅持自己的看法,而是拿起木桶幫徐循打水,他畢竟也是練武的人,這個也難不倒他,提起一桶水來,倒是微微一怔,道,「喲,你倒是挺能拎的,這一桶水不輕啊。」

  「以前在家的時候也幹過活的。」徐循順口說,「適應一下也就習慣了,都是人呢,花兒她們十三四歲就能給我拎水,我二十多歲了,如何反而不如她們。」

  「倒是把你給練出來了。」皇帝的語氣有點酸溜溜的。「在這屋子裡住得挺自在的麼,還給你送了書看?」

  「當時自己帶進來的。」徐循澄清道,「不過在這每天都挺忙,也沒看幾頁。」

  「都忙什麼啊。」皇帝好像又有點高興了。

  徐循也知道他以為她都在忙什麼——閉門思過嘛,肯定都在忙著思過。

  「就都忙著燒水、倒水啊。」徐循回顧了一下,還是很肯定地告訴皇帝。「還有就是燒火啊,遞柴什麼的。又沒人看著灶,三不五時就得過去看看,要是熄了火那可就糟了。」

  這麼樸素的回答,又讓皇帝的情緒出現了波動,他氣樂了,「和我裝傻?你想在這裡住一輩子是吧,徐循?」

  徐循也知道皇帝現在肯定不是來打罵她的了,其實他的態度也挺明顯,她這會兒只要做出足夠誠意的表態,哭一下啦,跪下來抱著他的大腿誠意反省一下什麼的,估計過一陣子也就能回永安宮去了——皇帝想要什麼,她是很明白的,問題只在於她根本就不想再這樣裝下去了,不然,她也不會落到南內來。

  「都憑您的吩咐嘛。」她很平靜地說。「您要我住一輩子我就住一輩子,要我死我就死……我是您的妃嬪,您要我怎麼樣,我還能有什麼二話嗎?」

  按她設想,皇帝聽了這話,就算不拿起木桶把她砸死,估計也得大怒離去,可皇帝卻只是怔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瞥了徐循一眼,連打水的動作都沒聽,不一會又給徐循拎了一桶水出來,徐循拿去倒了回來,皇帝已經是把浴桶搬斜了,道,「剩下的水是要舀出來了,木桶打不滿。」

  他扶著桶,徐循彎下腰舀水,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徐循舀了幾瓢水,皇帝方道。「徐循。」

  徐循嗯了一聲,手裡沒停,也沒看皇帝,皇帝也沒在意的樣子,繼續問道。「你心裡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很差?」

  從進門到現在,他的聲音一直都是有點捏著的,腔調也像是裝出來的,並不十分放鬆,讓人無法窺視到他真實的情緒。不過,這句話問起來,到底還是帶了一點情緒的痕跡,裡頭的痛,起碼在徐循聽來,是做不得假的。——皇帝這樣驕傲的一個人,也不會在這樣的事上作假。

  她忽然想起了他們上回吵架的事兒,那時候她和現在不同,心裡還是有些天真的幻想,也還是會感到懼怕,那時候,她依然是很畏懼得罪皇帝的。徐循不怕承認,從吵架後到和好前,她一直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時時刻刻都在恐懼著未知的命運。

  可後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種種情緒似乎都已經淡去了,只有和皇帝和好以後,躺在他身邊望著床頂時,心裡所泛起的那一陣悲哀,到如今都好像還留有餘味。

  現在、此刻,這熟悉的悲哀又湧了上來,徐循搖了搖頭,真心實意地說,「陛下對我,處處體貼關照,實在已經是非常好了……起碼,對我要比對別人好上許多。」

  這一點,無可非議,如果連她都算作是不受寵,別人的日子該怎麼過?從入宮到現在,沒侍寢就有臉面,侍寢以後,十年當紅,皇帝每回外出都是她陪在身邊,生活點滴處處細節,也都是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料。徐循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對皇帝再要求什麼了。

  而最大的悲哀也正在此,不是嗎?

  這悲哀滲透了骨髓,滲透了徐循的四肢百骸,儘管她有心阻止,卻還是滲入了她的姿態裡。連皇帝似乎都無所察覺,他放緩了語氣,「但你還是對我不滿意。」

  徐循苦笑了一下,也沒有否認,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虛言相欺?

  「我是對您不大滿意。」她止住了舀水的動作,盯著眼前的青石板地面,輕聲說。悲哀地說。

  「還有呢?」皇帝倒還是扶著浴桶,他的聲音竟聽不出一點不滿,只是又被一層偽裝給保護了起來,少掉了情緒的底色。「不滿意在哪裡?」

  「我不知道……」徐循如實說,「也許是我太貪心了吧,您給我的越好,我就越是不知足。」

  「你不喜歡我對別的女人好?」皇帝試探著問。

  徐循很快搖了搖頭——她從沒想過這件事,她和皇帝之間可能都還沒到這一步。

  「也……也許是因為我對你很失望吧。」她也試著分析自己的情緒,在皇帝詢問之前,徐循從來沒有去研究理順過自己的心情,她不願想起皇帝——何必敗壞自己的心情?

  「失望?為什麼失望。」皇帝有些詫異。「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我也不知道。」徐循想了很久,才不肯定地反問,「大哥你是不是對我也不滿意呢?」

  皇帝默認。

  「你覺得我對你不夠好。」徐循是明白皇帝的怒火的,「你覺得……我不肯聽你的話,為你委屈一下自己。」

  「我要求得難道很過分嗎?」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

  「所以我也對你很失望啊。」徐循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說法。「這十年來,大哥你給我的體面是夠多的了,賞賜我的金銀財寶也實在不少……打從第一次見到您起,大哥你就對我不錯,我心裡……一直都是很感激你的。宗室藩王裡,像您這樣疼愛妃嬪的人,並不多見。」

  這也不是什麼假話,趙王連嫡妻的親戚都要殺,在一大家子親戚裡,皇帝已經高出平均水準很多了。

  「這十年來,我也一直都很盡心盡力地服侍您……在您身邊待了十年,我覺得我對你的瞭解,不會比胡姐姐她們少多少,雖然我身份不如她們,這裡不如那裡不如,但我待你的誠心是不比任何人差,我雖然笨,可勝在還算有點毅力,這十年來一直把心思都花在您身上,對您也可算是有點瞭解。」

  徐循忽然間又有點想哭了,她想到了他們的第一夜,想到了他們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北京皇城裡打馬球的情景……那時候,她確實是很仰慕皇帝,很親近皇帝的。

  「可就因為我這麼瞭解您,」徐循依然不願意看皇帝,她還是盯著地面——承認這個難堪的事實,已經需要太多勇氣了。「我也很明白,您是一點都不瞭解我。在您心裡,我連個人都不算,連自己的想法都不配有……就算有,也不值得您去瞭解。那天您那麼高興地和我說這樣的話,讓我去長寧宮和孫姐姐講和……哪怕您對我有一點瞭解,一丁點瞭解,哪怕您用過一點心思,您這麼聰明的人都不會說這樣的話……」

  她輕聲說,「就這麼高高興興地和我說這樣的話,還誠心誠意地指望我歡天喜地地接受下來……哪怕您用陰謀詭計來算計我,用威逼霸道來壓迫我,也沒有這麼傷人。」

  皇帝似乎都凝固在了浴桶邊上,他沒有一語回應。

  而徐循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力氣了,她感到了一種離奇的屈辱——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這種卑微的處境,多少次下跪都沒有帶來的領悟,如今隨著她的言語慢慢地泛了上來,這種痛苦,甚至更甚於她生育點點時感受到的劇痛。

  但她不願落淚,至少她不願在皇帝跟前落淚,徐循望著地面,努力地屏著鼻端的酸意,可成效不彰,一滴淚水,到底還是從眼眶裡落入殘水之中,濺起了一點漣漪。

  伴隨著一聲沉重的悶響,皇帝把浴桶推平了。

  「不是這樣的。」他說,他蹲了下來,不顧徐循的掙扎,用力地把她的雙肩包在了自己懷裡。「不是這樣的,小循,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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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38:54
第153章 回去

  冬天黑得早,離初更還有一段時間呢,天色就已經黯淡了下來,早升的星星孤獨地掛在雲朵邊上,遮掩了地平線上的月光。紫禁城裡的燈光也漸漸地亮了起來,若是居高臨下俯視著來看的,宮城就像是燈火組成的星宿,被皇城裡的一片黑暗包圍,竟是透出了一股極其幽靜的禪意,在宮城背後景山腳下,隱隱約約還有一片朦朧的燈火,除此以外,皇城內便是一片寂靜的黑暗,只有運足了目力,才能勉強看見建築物的輪廓。

  宜春宮裡雖然也有了那麼兩三間的光亮,但逼仄的下房,卻是把燈火全都鎖在了屋內,也鎖住了屋裡的喁喁私語。廚房裡的澡桶還蕩漾著殘水,灶火燒得很旺,雖然是晚上,但卻沒有人顧得上給它封灶,兩間有炕的屋子,都要比平時更暖和了幾分,連燈火都似乎是比從前更旺了。

  「你要說不理解你,其實也不是……」皇帝摟著徐循,聲音又低又柔,他細細地訴說著自己的心路,「心裡也覺得你是不會願意的……也覺得你可能會不高興,但是我想著,你未必會把這不高興給表現出來……」

  他忽然間就想起了母親的話語——『莊妃之所以會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為她的心思特別純善而已。』

  是啊,就是因為習慣於和彎彎繞繞的人打交道,習慣了人們都將自己的心思藏起,吐露出符合身份、利益的話語,當徐循把自己的情緒激烈地表達出來的時候,他才會這麼不適應,這麼生氣吧。皇帝已經習慣了說一不二,習慣了事事被人讓上一頭,徐循就算是心裡有意見又如何,他其實不是不知道,只是指望著徐循壓抑著自己的不快,笑著把這苦差事給接下來。

  卻沒想到,徐循心裡原來已經是這麼苦了,原來已經把他誤會到了這個地步。

  他不瞭解徐循,他怎麼會不瞭解徐循呢?皇帝低聲說,「你看,要是我真的不瞭解你,我都不會和你這麼說起那事兒,直接就會覺得,整件事都是因為你想當皇后給折騰出來的,不是嗎?」

  其實話說出口,也覺得自己的說法是有點牽強——徐循又不知道他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廢後了,整件事都是她折騰的,這該從何說起,就是要惡意猜測,頂多只能說是徐循在其中看到了機會,勇敢地迎難而上而已。

  也就是因為瞭解徐循的人品,所以才會相信她的確不想當皇后,沒有從中折騰,不然,要把她的做法往壞處想,也不是很難啊。

  皇帝還等著徐循和他抬杠呢——按這人的性子,可不會輕易地放過他的語病,他也的確做好了就勢和徐循賠不是的準備,但令他詫異的是,徐循居然沒有揪著這句話不放,而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從剛才到現在,徐循一直都有幾分寡言少語,即使是這話都沒有讓她打開話匣子,她顯得很沒興致,見皇帝不說話,只等著她開口,便低聲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又何必再提……」

  「小循……」皇帝被她的語氣也感染了幾分難過。

  「我並沒有怪你啦……」徐循倒是被他的語氣給逗笑了,她的話變多了一點,「你待我已經很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是我自己不知足……」

  從前的徐循,雖然也不是那種精力無窮無盡,火炬一樣熊熊燃燒的性子,但她的穩重、嫻雅之中,一直都飽含了一種對生活的熱情,皇帝來到永安宮的時候經常都會覺得,雖然一樣是吃飯睡覺,但徐循的生活就是特別的有滋有味。——可現在,雖說她也還是把南內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但皇帝卻覺得她的態度要比以前更抽離很多。她談論他的語氣,好像是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更多的要求了。

  皇帝忽然間就感覺到了那種常見又不常見的無力:習慣了身邊所有人都想索求什麼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不索求了,他反而有些無計可施,不知該如何才能換得她的喜歡。

  「你別這樣子。」他的情緒也低沉了下來,和前一陣子悶燒的怒火不一樣,那種被背叛的惱火,和現在這隱隱失落的空洞隱痛比,說不出哪種痛楚更為令人煩擾——然而,這種痛楚,卻更令皇帝感到挫折和無奈,「小循,是我不對,為了我自己委屈你……我和你賠不是,行嗎?」

  「都說了別再提了。」徐循還是沒什麼興致,但氣勢起來了,她白了皇帝一眼,「再說這事兒,您就還是回乾清宮去吧。」

  皇帝反而樂了,「好好好,不提不提。」

  他摸了摸徐循的頭髮,聞著上頭那很樸素的皂角味兒——在南內,徐循用的都是一般宮女用的洗漱用品,身上的香味自然也有了改變。不過,氣色卻沒有因此而憔悴,反而是精神了。面色紅潤,頭發黑得發亮,連腰身……

  皇帝緊了緊懷抱,不是很費勁地就確定:徐循的身材好像都比以前更緊實了。

  這男人多愁善感起來,和女人比也是絲毫不差的,不然,那些閨怨、宮怨的經典作,也不至於都是男人在寫了。皇帝又是有點酸,又是有點難過,猶豫了一會,忍不住還是問,「小循,你在永安宮,是不是還沒有在這裡開心啊?」

  「除了見不到點點以外,在南內是挺開心的。」徐循回答得也很坦然。

  皇帝又有點不舒服了——徐循的話說起來,就好像他的缺席和怒火,對她都沒有什麼影響了一樣。

  「在永安宮不高興,是因為剛才說的那個原因嗎?」不免刨根究底起來。

  徐循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輕輕地說,「算是吧。」

  一聽這說話,就有些不盡不實的地方,皇帝『嗯?』了一聲,「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不是說還瞞著你……」徐循倒是顯示了她對皇帝的瞭解,只是一個語氣上的變化,就猜到了他情緒轉換的原因。「有時候心裡不開心,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能說在南內這種簡單的日子,過得很開心。」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只能很茫然地虛應了一聲,徐循倒是被他逗笑了,她很隨意地說,「有時候在宮裡,會覺得人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很緊張,每一句話出口前都要再三細想——是不是符合自己的身份,會不會被有心人聽去了,無意間還樹了敵人。甚至是你多年的下人,也許也不能完全信任,總有些這樣、那樣的事,雖然抓不到真實的證據,卻很容易就讓你覺得,人和人之間的情分,根本就不算什麼……」

  而在南內,雖然不能和人交談,但也不必去擔心人際關係,這種無邊無際的寂寞,對於徐循來說,也許也是一種很好的放鬆。

  皇帝心底也是模糊地感到了一陣不快——他又是理解徐循,又是不理解她,他明白她如此小心的動機,徐循確實是個很守禮,也很守規矩的人。這些年來,她雖然受寵,但四處結下的都是善緣,一個任性恣意的人,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但皇帝又還是不理解——她都受到這樣的寵愛了,為什麼不能適當地放鬆一下自己呢?就像是孫貴妃那樣,雖然不說是囂張霸道,但起碼也可以時不時地耍耍小性子。不說孫貴妃,就連皇后,很多時候做起事來,也根本不把皇后的本分給放在眼裡呢。

  兩個人的關係,之前可以說是瀕臨破裂,如今雖然解開了『誤會』,但消氣的、心疼的、愧悔的也只有皇帝而已,徐循對他,不涼不熱,並沒有因為他的表白和道歉而欣喜。皇帝心裡並沒對她不滿——徐循那一天,肯定是傷透心了,反應才會如此激烈。雖說是出於誤會,自己也解釋了,但鑽進牛角尖的人,沒這麼容易緩過勁來。皇帝也不想現在指正徐循的做法,免得把她又給往遠了推。

  「快到晚飯了吧,怎麼還沒人送飯?」他岔開了話題,想要尋沙漏,卻發現這屋子裡連個計時的工具都沒有。

  「好像是已經過了送飯的時候了……可能您在裡面,他們不敢進來吧。」徐循就勢坐起身來,離開了皇帝的懷抱,「我出去喊一聲吧——你別出屋了,頭髮還沒幹透呢。」

  好像是不想在他懷裡待著似的,又好像是已經開始關心她了。皇帝心裡也有點患得患失,有點琢磨不透徐循。他哦了一聲,「你也多穿些,別著涼了。」

  徐循應了一聲,也開始往身上披掛起了大衣服,不過,她還沒出門,兩個皇帝身邊的宦官,也是戰戰兢兢地把晚飯給送進來了。

  皇帝進來這麼久還沒出去,應該是個比較好的兆頭,所以他們才敢進來送飯,果然,見到皇帝和徐循呆在一屋子裡,彼此也都很平和的樣子。兩個宦官都是顯著地松了口氣,放下食盒,又給皇帝、徐循行了禮,皇帝說了聲『你們下去吧』,他們便退了出去——不過,也沒敢退遠,守到了對面屋簷底下去,隨時等候召喚。

  皇帝坐在炕邊上,看了徐循一會兒,心裡有點好笑,卻又有點酸澀——徐循明顯是不希望他留下來吃晚飯的,換句話說,就是她覺得他該走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說。

  「怎麼站著不動?」他故意裝糊塗。

  「我只有一副碗筷……」徐循呆呆地說,「而且,平時都是拿大鍋蒸熱了再吃的,今兒您來了,那邊鍋裡水用了,還沒舀進去燒呢……」

  皇帝看了徐循一眼,「你是不是很想我走?」

  「沒有。」徐循倒是又很真誠地否認了。「整個紫禁城都是您的地方……我也還是您的妃嬪,你要來,我肯定得好好服侍你——只是你看,這兒條件有限……」

  服侍、服侍,又是服侍,皇帝這下是真的很不舒服了——他突然意識到,徐循很多時候的完美表現,也許只是因為她把服侍自己當做了工作、本分,所以她對他沒有脾氣,所以她什麼時候都是那樣溫暖地招待他……她很少在他跟前流露出負面的情緒,也許不是因為她沒有,而是因為她不願意。

  是因為心底沒有他嗎?

  若真是如此,那天也不會那樣失態了。只有真正投入了感情,才會動上那樣的情緒……

  皇帝有點不敢再往下想了:繼續往下想,只能是得出一個結論。——他的表現一點也不能讓徐循信任,徐循從來都不相信他是喜歡她的,在她心裡,她只要表現得不夠好、不夠稱職,他隨時都會翻臉無情。

  這也太……太多疑了吧,十年來他給她的,可不是一般妃子能享用到的東西……

  可皇帝又提醒自己:那天他的表現,其實也證明了徐循的想法沒什麼錯誤。只是因為拂逆了他的性子,人就被關到南內了。這樣的所謂寵愛,又讓徐循該如何去相信?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心虛,雖然有些不舒服,但皇帝卻沒有自找難堪地提出這樣的話題,他搭訕著下了炕,走到桌邊上,掀起食盒的蓋子撈了一眼。

  「小循,我們回永安宮去吧!」皇帝脫口而出,「今晚就回去。」

  看得出來,徐循對他的態度是很詫異的,她還伸過頭來,也看了看盒子裡的菜色。

  「也不是很差啊……」

  如此納悶地嘀咕了一句,她又瞟了皇帝一眼,皇帝差點失笑出來——雖說這菜色對不起徐循的身份,但也不是那麼差,皇帝好歹還是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只是……只是什麼事,都得有個話口兒不是?

  才這樣想呢,徐循又搖了搖頭,「按說,您讓我回去,是天大的臉面,我不當回絕……」

  雖然沒有明確地把拒絕說出口,但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徐循竟是並不想回永安宮。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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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41:24
第154章 和好

  不想回永安宮?

  皇帝怔了一怔,瞅了徐循一眼,一時間反射性地就想到了以退為進這四個字,不過,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這幾乎是本能的猜疑。

  「你不想點點嗎?」現在他和徐循說話沒那麼小心翼翼了,也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點點,想啊……」徐循猶豫了一下,讓步道,「算了,您讓我回去,我就回去吧。」

  又是那種好像是在履行任務一樣的口氣,皇帝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想和徐循說:你就發點脾氣吧,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可不知如何,這話又說不出口——有些事,也不是說說就能算數的。

  「為什麼不想回去呢?」他放柔了語氣,「又不是要逼你回去,你要不想回去,暫時不回去也沒什麼啊。」

  「不是不想回去,不想點點……」徐循看了皇帝幾眼,像是在確定他的心情,也像是在猶豫這什麼,皇帝努力壓制著心裡的酸楚,竭力顯出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希望能哄得徐循慢慢放下心防——在皇帝看來,她就像是一頭被嚇壞了的小貓兒,雖然剛才乖巧地伏在他懷裡,但很容易就看得出來,心裡正巴不得這一切快點結束,她好遠遠逃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好生呆著。

  經過自己的一番呵護、賠罪,現在她有點猶豫了,對著他善意的手正是沉吟不定,好像是不知道該不該再信他一次。皇帝現在也不願再去分辨他和徐循之間的恩怨是非了,兩個人一起過了十年,十年間點點滴滴,積攢起來的一些東西,不是簡單的是與非可以說明白的。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把關係給修復起來,讓徐循重回以前那開心的模樣,起碼,不要對他如此失望。

  然而,到底是靠近他的手,還是咽下自己心底的真心話,就只能看徐循自己的決定了。

  在這種焦灼的等待之中,皇帝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地慢,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徐循終於開腔的時候,他幾乎都忍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差一點歡呼了起來。

  「我不想礙你的事。」徐循有一絲疲倦地道,「大哥你先把立後的事辦個結果出來,再讓我回永安宮吧。」

  這裡面的利害關係,是一眼分明的,徐循因反對立孫貴妃為後而被囚禁,她回到永安宮,豈不是意味著皇帝對孫貴妃的態度有所變化?孫貴妃的地位、權威會因此下跌,是連皇帝都沒法阻止的大勢。到了那時候,有太后、皇后推波助瀾,立繼後的事又要再生波折了。

  不過,皇帝沒想到徐循擺明車馬,居然是再也不想參與立後紛爭,此時也是有些吃驚——既然知道她回永安宮,對孫貴妃是極大的打擊,徐循為什麼反而還不願回去,好像看這意思,還是有點不願擋路的感覺呢?

  「小循……」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兩個寵妃相爭,當然是他不願看到的場面。但皇帝也知道,現在兩人間的關係已經是無可挽回,指望她們握手言和,是很天真的夢想。但他也不可能鼓勵徐循回去和孫貴妃作對啊……剛才讓徐循回永安宮,實在是腦子一熱這才脫口而出,現在想想,徐循和孫貴妃的關係以後該怎麼處,還真是問題。「其實外頭人都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來的南內,都是在亂猜呢……你回去了也無妨的,別擔心這方面的事兒。」

  「不要。」徐循這一回倒是回絕得很直接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回去以後,就算孫貴妃不對付我,也會有人明裡暗裡地逼我出頭對付她。我又不想當皇后,身為妃嬪,也沒有自己去挑選皇后的道理。不管您要立誰,只要別拉著我出面,最後哪怕真立了孫貴妃呢,我也……我也不能說什麼啊,那是你的皇后,又不是我的皇后。難道我還能管著你立誰不立誰,處處想要妨礙、操縱你不成?當然,也不想做別人操縱你的由頭……反正,我不願礙著你的路。」

  這彎彎繞繞的邏輯,聽得皇帝一陣陣發暈,半晌才明白過來:誰說徐循不賢良淑德,她雖然不滿意于孫貴妃的人品,但對自己要立孫貴妃為後的決定,卻並不是瘋狂的反對態度。如果不是自己那天突發奇想地出了那麼一個餿主意。說不定徐循都不會把這種反對和不滿給表現出來,而是很符合規矩地埋藏在心底……而都到現在了,吵過了那麼大的架,鬧了那麼大的事,上南內住了一圈了,她的態度也還是沒有改變——雖然不認可,但卻還是支持他的決定,不願成為他的反對者。

  他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徐循這脾氣,大起來的時候叫他恨不得能把她掐死,讓她知道沒了他,她有多微不足道。可好起來的時候,又讓人後悔之前對她的種種不遜,恨不得能把一切都補償給她,來換得她真正開懷的笑容。

  「小循……」他忍不住又要把徐循抱進懷裡,徐循先是忍不住一躲閃,後來又放棄了,乖乖地被他抱進了懷裡。皇帝心底,又是甜蜜——她畢竟還是不願拂逆他,又是酸楚——她畢竟還是想要逃開他,又是愧疚——這全是他自己作的,又是惶恐——他們之間還能回到從前嗎?「你怎麼會礙我的事呢?就為了這樣的一點理由,讓你住在這麼孤僻冷清的南宮?我心裡可過意不去,就因為我……我……我亂發脾氣,你都在南內委屈這些日子了……」

  「我不覺得委屈呀……」徐循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又改換了語氣,「你別覺得對不起我,這麼著委屈我了。我心裡也覺得對不起你……那天我是不該對你亂發脾氣,一樣的話,可以軟一些說出口,也許就不會鬧這麼大了……」

  徐循確實不是完美無缺,她的性子,可說是外柔內剛,真的讓她窩著火了,那勁頭上來,一般人根本都消受不了那種一句跟著一句的鄙視。其實說起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這麼不留情面了,就是現在,禮部尚書胡濙還和她挺有心病的呢。她說自己也有錯,這話不算是客氣,還挺公允的,但皇帝聽了,心底一點『終於認錯服軟了』的成就感都沒有,反而愈加愧疚,「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就算有錯,也只錯了一分,這錯的九分全在我。我自己心裡知道,小循,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徐循在他懷裡扭了一下,她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素來是不願說謊的,皇帝清楚,看來,心底的疙瘩也不是一時三分能消散得去的。

  「不想回永安宮也好。」他也不再催逼徐循,而是轉換話題道,「讓人把正殿翻修一下,你住進去……」

  「不要。」徐循又打斷了皇帝的說話,她的態度,好像是越來越大膽,越來越趨於正常了,「那和回去又有什麼不同,到時候,說不定清甯宮那裡又要來人找我了……」

  「怎麼,你不喜歡清甯宮那裡來人找啊?」皇帝心中一動:自己過來找徐循,都還是太后那一番話的作用呢,他還以為,永安宮和清甯宮的關係,一直都是很良好的。

  「您要聽我說實話嗎……」徐循好像是來了點興致,她翻過身看著皇帝,首次主動略帶親昵地說。「可不許往外說……連和太后都不能說。」

  在昏暗的燈火下,她的眼神裡帶了一絲淘氣的光芒,姣好的容顏與浴後纏綿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對任何人而言,想必都會是很強烈的誘惑,但最特別的還是她的神態。徐循的神態總是如此,天真中帶了一絲熱誠,就像是她活得比很多人都要更用心、更專注。

  「聽啊。」皇帝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忍住了舔唇的衝動——和徐循之間的那件事,的確是已經很令他熟悉了,但並非說熟悉以後,新鮮感消退,也就失去了愉悅。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熟悉,所以身體有了期待,就像是一個機關,被撳下按鈕以後,一個齒輪帶著另一個齒輪,反應在他能控制之前,就已經開始。「我保證不往外說。」

  「有時候……有時候我是不喜歡清甯宮來人找,」徐循果然語出驚人,她貼著皇帝的耳朵,輕輕地說。「我覺得老娘娘像是要把什麼事都握在手心裡,她做什麼事都是憑自己的高興。她覺得皇后不容易,就壓著貴妃,覺得貴妃不容易,就壓著皇后。這宮裡誰得意誰失意,都要由她說了算。她永遠都睜著一隻眼,永遠都在防範著什麼,一邊誇獎你,一邊在心底就掂量著你是不是有什麼異心。她總要使人覺得她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總要使人發自內心地去揣摩她的心思,按她的標準行事……你很難相信她會對你有什麼感情。我很怕她,每次去清甯宮的時候,我都很小心,我怕我一句話說得不好,老娘娘就覺得我心底是個不安分的人,也許對了景兒,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呢,就要被她往下壓了。」

  徐循對太后的見解,是如此的毒辣,皇帝幾乎都要有些不快——太后畢竟是他的母親,被別人看得太透,又是如此無情地揭露,他也覺得有幾分失了顏面。然而,他又不能不暗暗地覺得爽快,畢竟,身為太后的兒子,對母親的這種權威,他也有幾分又愛又恨。

  他也很快就明白了徐循的言下之意:即使她不願意干涉自己立誰為後的問題,但太后卻肯定不會放過徐循。當她踏出南內的那一刻起,太后自然會運用種種別人想得到、想不到的辦法,把徐循往後位推去,自然而然,也會使她再一次成為矛盾的焦點。

  至此,他也終於徹底相信,徐循對於提她為繼後一事,根本是一無所知。對此事,她也並沒有任何一點高興的情緒,有的只是被當成一枚籌碼的惶恐與恐懼。雖然和孫貴妃已成仇寇,又與自己這個皇帝鬧翻,但徐循並沒有因此在感情上就傾向於維護她、力捧她的太后。

  皇帝忽然發覺,琢磨自己的妃嬪,並非是一項不得不做的差事,並非是為了維護後宮穩定而無奈為之。他雖然對徐循的品德和性格有一定的瞭解,但還從未想到過,徐循的內心深處,對人對事,居然會是如此……清醒?

  「你說得……也不能算有錯。」此處,就只有他和徐循,除此以外,便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在這間小屋裡,徐循可以信任他,他也可以信任徐循,不論什麼話,都僅僅止於兩人之間。皇帝有幾分艱難地對徐循承認,「娘的性子的確如此,她是天生適合做主母的人,畢竟,要執掌後宮,也不能說是一味地懷柔,這麼多人各懷心思,主事的女人沒點本事,是壓不住的。」

  「郭貴妃不就是被……」徐循輕聲說。

  皇帝『嗯』了一聲,「是啊……娘有時候是很能狠得下心的。」

  兩人不約而同都沉默了一會,皇帝才又問,「那,皇后呢,你覺得皇后是怎樣的人。」

  「胡姐姐……」徐循想了一下,「胡姐姐是個挺正派的人,就是運氣太不好了點。」

  是啊,皇后就是少了幾分運氣,若是那個孩子沒有滑胎,不是鬼胎,現在又哪還有別人什麼事兒?但皇帝沒有因此而滿足,「就這麼兩點?」

  「那你覺得胡姐姐是怎麼樣的人?」徐循不答反問。

  評述太后,皇帝身為人子,不像是徐循說得這麼肆無忌憚,可說皇后就沒那麼多顧忌了。徐循對太后那番評論的大膽與犀利,也使得他有了直言的意願,他相信徐循不會為了維護皇后而駁斥他的看法。——和從前相比,他好像更懂得徐循了。

  「我覺得她很寡淡。」皇帝說,「很沒趣兒,也很沒精神。每回和她在一起,我都覺得比上朝還累。她的嘴在沖你笑,可眼神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她巴不得你快些走……她太讓人精疲力盡了,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如何不讓人捉住一點錯處,如何繼續當她的皇后。我有時候都懷疑,除了這件事和養病以外,她還有什麼愛好沒有。」

  徐循果然並沒有反駁他,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重複道,「是啊,胡姐姐的運氣是太不好了點……」

  「怎麼說?」皇帝反問道,「你意思,是她遇到了一個不懂得欣賞她的人?」

  「我意思是,你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你。」徐循卻沒有默認,而是很真誠地道,「你們都是挺好的人,可惜就是處不到一塊,我覺得你們誰都沒有什麼大錯。就是運氣都不大好……胡姐姐運氣不好,大哥你也是。」

  「我也是?」皇帝有幾分驚愕——說實話,在皇后這件事上,他是太習慣被人用沉默的態度來指責了,就像是皇后的失寵和抑鬱,都全出自他的冷落一樣的。尤其是現在他又一力要廢後,皇帝心裡明白,大臣們心底只怕是都同情皇后……不然,也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人呈上攻擊皇后的奏表。

  「皇后畢竟是你的正妻,兩個人處不來,難道你心裡還會高興嗎?」徐循反而詫異地笑了,「有時候我心底也挺替胡姐姐可惜的,你人這麼好,為什麼她就喜歡不上你呢……」

  皇帝的心都要化了,他一把將徐循摟緊了,低聲道,「小循,我好在哪裡?你說給我聽吧。」

  「我……我不是早都說了。」徐循有點不舒服,似乎也有些害羞,她掙扎了起來,可皇帝卻不願放,他將吻一個接一個地烙在了徐循的臉頰上,「啊呀,你別——」

  孤男寡女,靜夜獨處,小別重逢,久曠之身,接下來似乎發生什麼,都很順理成章,皇帝實在已經是蓄勢待發了,他的手早已經鑽到了衣擺下方,貪婪地遊覽起了這熟悉又多了幾分陌生的勝地,徐循尷尬的反抗,只能更激起他的興致,而且,說實話吧,徐循也是一個多月沒有那什麼了,她的身體可能是已經背叛了腦子,有些反應,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炕上地方大,又暖和,其實說起來是不比乾清宮差多少,皇帝也沒耐心把徐循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夜長夢多啊。他扯開了徐循的裙子,褲子拉了一多半,褻褲推到邊上,就著縫兒就往裡擠。徐循還想爬開呢,被皇帝按著腰阻擋了一下,屈起的腿反而為皇帝提供了方便,讓他更為順暢地進入了徐循的身體……

  都進來了,再矜持也就有點假模假式,不過,徐循到底還是不像以前那樣配合,她趴在炕上並不出聲,只是任由皇帝施為,過了一會,雖有點忍不住,身子漸漸地柔軟了下來,可卻咬住了被子一角,不肯給皇帝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皇帝多瞭解徐循的身體啊,她的每一絲顫抖和戰慄,都真切地反應著她的感受,還用得著徐循的聲音嗎?他變著法兒地擠壓著徐循,壓榨著她喉嚨裡的悶哼,有時把徐循的胃口吊起來了,又退出去遲遲沒有進來……到最後,終於逼出了徐循的話語。

  「你夠了……」她的聲音已經是不由自主地變了調子,「再這樣,我又要生氣了……」

  換句話說,她原本已經是沒怎麼生皇帝的氣了,皇帝心懷大暢,一下盡根而入,咬了徐循的耳垂一下,笑道,「好,好小循,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說罷,鼓起余勇連連用力,很快就把徐循的呻.吟,逼成了不成調的喊叫……

  #

  到最後,皇帝到底也沒有在宜春宮裡留宿。

  ——他是被徐循給趕出來的。徐循說,「您要是在這裡過了夜,我住不住南內還有什麼差別……」

  雖然深心裡是很想讓徐循住回後宮的,一個是捨不得她在南內受委屈——那幾盤菜,皇帝看了都沒胃口,還有一個,是從乾清宮到此,畢竟是路途遙遠。但徐循本人意願如此,皇帝也只能妥協,現在他可還處於考察期,若是又強逼徐循,誰知道她心底會不會和他疏遠了。在宜春宮裡又盤桓了一會兒,便拉大隊上馬回了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裡,皇帝不急著睡,讓馬十打了水來服侍他洗漱,一邊洗臉、洗腳,一邊慢條斯理地吩咐馬十,「鳥悄兒地,多送幾個人進去服侍,送過去的菜也別那麼樸素了,多做點鍋子,到那邊一熱也能吃……她要住那屋子,就讓她住,不過還是給拾掇拾掇,她覺得怎麼舒坦,你們就怎麼拾掇。想要什麼就給什麼,只別讓別人知道了。」

  他掃了馬十一眼,似笑非笑道,「若是老娘娘那裡知道了風聲……」

  馬十趕緊通通給皇帝磕頭,「奴婢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雖然磕得用力,但是馬十心裡卻是一點都沒有不情願:這個徐娘娘,實在是太……太讓人驚喜了,怎麼就見了這一面,爺爺的態度就來了個天翻地覆的大轉變——如今看來,徐娘娘是可保無妨的了。什麼時候出來,只是時間問題罷了。這一次沒出來,下一次再好言好語地求求爺爺,爺爺多半也就對她心軟了……

  他一點都不知道,關於誰求著誰出去這一點上,自己其實根本完全是想反了。

  馬十在這一邊洗腳一邊琢磨呢,皇帝也是一邊被洗腳,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起了案頭的鎮紙。

  以前只覺得徐循這人,老實憨厚、天真純善,雖然有時候脾氣大點兒,有點不柔順,但……但皇帝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是特別喜歡和徐循在一處。

  今兒,和徐循在一起聊得這麼放肆、這麼深入了,皇帝才覺出來了這莊妃心底的丘壑,不是說莊妃有城府,而是說,她看人的眼神,和皇帝是差不離的。對皇后和太后的看法,都是有種種相似之處。徐循說太后,皇帝很贊同,說皇后,他也覺得很有理。

  她不是一個愛說謊的人,這一點,早有無數前例證明。徐循可能唯一能勉為其難地做到的,就是忍著不說話,發違心之言估計她是寧可死也不大會做。皇帝更不相信,徐循是出於妒忌,才會指責孫貴妃的品性……她不是這樣的人。

  下回要婉轉地問問徐循,皇帝就隨意地想:到底是因為什麼,對孫貴妃的看法如此之低。只是一則奪子,應該不至於到如此地步吧……難道,玉女還有什麼不為他所知的另一面?

  應該也不至於啊,若有,太后早就說出來了……

  噢,差點又忘了,太后心底,對玉女一直也都是很有情分的,也許雖然對她的行為不滿,卻也不會揭她的老底……

  又或者,太后其實也不知道?更甚至,她那天那一反常態和藹可親的規勸,其實都是為了促使他自己去琢磨玉女……難道玉女品行,如此不堪?

  皇帝又納悶又鬱悶地搖了搖頭:這些事,也沒什麼好瞎想的,大不了就多問問人,多和人閒聊閒聊唄,實在不行,那還有東廠劉思清呢……

  在宜春宮的下房裡,徐循也沒有睡著,她躺在溫暖的炕上,聽著外頭悉悉索索的動靜,和輕輕的腳步聲,推測著婆子們在做什麼——皇帝出去了沒有多久,那兩個婆子就進來開始收拾廚房的殘局了。按她的預料,到了明早,估計她的待遇,怎麼也得往原來的標準看齊。

  和皇帝和好,徐循的心情有點兒奇妙……也有點兒微妙的不得勁兒。

  今天說的話,超過她一個月以來說話的總和,徐循不能否認,她和皇帝聊得挺開心的。她一直都知道,如果皇帝願意的話,他會是個很好的談天物件,而今晚的談話和以前不同的是,她說的每一句都是心底話。甚至包括她說她自己並不怪皇帝。

  確實,她搬進宜春宮後也反省過自己——皇帝對她,一直都說得上是仁至義盡,那天她就是要回嘴,也許也不應該那麼激烈。

  不是她後悔,不是因為她不想進南內,而是因為她不想傷了皇帝的心。從頭到尾,她沒有怨恨過皇帝,皇帝確實是個不錯的人,對她也完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他對她算是很好很好的了,她不能再要求更多。唯獨悲哀的是,她不知道自己還需要什麼,還要再要求什麼,才能讓她感到滿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去對誰發火,對皇帝,好像不應該,可不對皇帝,對誰?

  比起求而不得更為悲哀的,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麼。那天晚上,當她聽著皇帝走路的動靜,感受著他聲音裡的笑意時,徐循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幸運:不論有什麼原因,她終究是當眾冒犯了他的尊嚴。可他消了氣以後,還是待她那樣地好,還是那樣地溫柔。他其實可以不必那麼溫柔的,這一切全是他給她額外的好,徐循甚至可以肯定,也許皇帝對孫玉女的愛惜也不會更多幾分了。她所擁有的寵愛,已經能令後宮的所有女人欣羨。

  然而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滿足、一絲幸福……在那一刻,徐循感到了這種深入骨髓的悲哀。這悲哀就像是一個大大的空洞,張著嘴等在她的內心深處,時時刻刻吞噬掉她所有的幸福感,從那一天起,她很少感到真正的開心。一直到她決定放下一切,她不想玩了……這遊戲既然如此令人疲倦,那不如掀掉牌桌,要拿去什麼就拿去什麼,起碼,她還保留有一點點寶貴的東西。

  可沒有想到,掀掉牌桌的結果,反而是得到更多。這一次她甚至不必哭,皇帝已經自覺理虧,她擁有了太后的支持,皇后的推薦,擁有了皇帝的溫柔……他今日待她的態度,確實令她感到了少許不同。雖說還在南內居住,但這一次,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而非別人的擺佈。她可以留在南內享受桃花源一般的生活,而不是回到宮裡,被太后、皇后推動著和孫貴妃爭奪後位。其實說穿了,這一切不是因為任何別人的努力,說到底還是因為一件事:皇帝心底有她。皇帝疼愛她,皇帝喜歡她,她才能擁有如此殊榮,才能從這樣的絕境裡再度翻盤。

  有一個人對她這麼好,她為什麼還不高興呢?

  按照禮法,只要擁有比這個少得多的一些尊重和容讓,徐循就應該滿足,應該幸福。如今她得到的已經遠遠超出她理應期盼的,甚至超出了她的想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感受不到一絲幸福,她所有的只有那股冰冷的悲哀,一種對未來的抗拒。

  遠離宮廷的日子又將結束了,她終究還是要回到永安宮裡,即使人還沒有回去,但她的棋子,已經又被挪到了棋盤中心。

  如果有個人恨,也許都會好很多。最讓人鬱悶的是她並不恨這宮裡的所有人,太后、皇帝、皇后、孫貴妃、趙昭容……也許有過一時的反感,但這反感從未上升到恨,用寬泛一點的眼光來看,他們其實都算得上是好人,頂多只是有人勉強夠得上標準,而有的人還有幾分爭議而已。

  說真的,如果有個人恨都會好很多。

  徐循煩躁地歎了口氣,她不再多想這令人精疲力盡的話題,而是思忖起了皇帝態度的變化。

  如果不是有人從旁規勸,很難想像他會突然來訪,而且態度有這麼大的變化。這番談話從一開始的進展就順暢得出乎徐循的意料,她沒想到皇帝會這麼理解她的選擇,就像是……就像是他好像已經知道答案,只是過來求證的一樣。

  可問題是,到底是誰這麼瞭解內情,能夠這麼精准地點撥皇帝?徐循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沒有和任何人透露談話內容,也不相信皇帝會把這麼丟臉的事到處亂說。

  難道……是有人偷聽?

  徐循睜開眼,毫不懷疑地輕輕吐出了三個字。

  「柳知恩。」

  她突然情不自禁地一笑,可這笑意還沒有擴大,便又被皺緊的眉頭給抑制了下去,消失在了唇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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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42:29
第155章 博弈

  雖然想要低調處理,但這皇城就這麼大,徐循又是注意力的中心,有什麼變動,難道還能止得住別人的八卦嗎?南宮這裡的待遇改變,還不是要從禦膳房那裡體現出來,而禦膳房又是每天宦官們來往最多的地方之一,有門路的人,不用兩天,也就知道了徐循待遇改變的消息,再加上正是過年呢,大家坐在一塊,要不要說說八卦來配茶?皇帝指望一點消息不漏,也著實是過於天真了,現在只怕就連趙昭容這個層次的存在,都已經感覺到了皇帝對莊妃態度的改變。

  至於這改變是因為什麼,那就見仁見智了。每個人當然也都有自己的解讀和態度,皇后同太后談起來時,兩人自然都是略微有些慶倖,但也不免憂心:徐循雖然是挽回了皇帝的怒火,但要麼就是皇帝的怒氣比預料中還重,要麼就是她做得還不夠好,雖然皇帝是略微放鬆了對她的懲罰,但一時半會,看來還沒有讓她從宜春宮出來的意思。

  「不過,也未必是大郎還在生她的氣。」太后笑了一下,「就看大郎心裡到底還想不想立孫氏了。若是想立,起碼在孫氏立後之前,莊妃也只能在宜春宮裡住著了。」

  眼下,這立後不立後,立誰的問題,其實已經濃縮到了莊妃和貴妃身上。起碼在老人家看來是如此,皇后心底有數:老人家肯定是知道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兒,神通廣大的她,很可能是連皇帝和徐循爭端的來龍去脈都給瞭解清楚了,才能對症下藥地作出如此有針對性的規勸,把皇帝擺佈去了南內宜春宮。只是這來龍去脈到底是什麼,老人家卻似乎是沒有和她分享的意思。

  自從那一次鬼胎大病以後,皇后的身子骨就一直不是很好,腦子似乎也沒有從前那麼靈活了,略微尋思了一下,也想不出老人家保這個密的用意,不過,老人家不說,她也不問,就是順著太后的話往下說,「只怕大哥在想明白之前,怎麼都會給自己留點退路的,小循在南內住著,他是進退兩便。若是現在讓她出來,到時又要立孫氏,那就有點……」

  其實說到這,也覺得有點蒼白。就算把徐循放出來又如何,難道徐循還管得著皇帝立誰啊,都進過一次南內了,還敢聲高?不怕這第二次冒犯了皇帝,真落得個被賜死的下場?皇帝在後宮,就是一頭沒有項圈的惡狗,除了太后對他還有點威懾力以外,別人哪怕是皇后了,難道還能給他勒上項圈不成?

  皇后頓了頓,又修改了自己的說法,「也許就是心底還有些生氣也未必的……」

  「該做的都做了,連皇帝都勸回南內去看她。」太后淡淡地道,「若是還把握不住機會,那也就是她的命罷了。」

  她的語氣是有幾分冷意,皇后雖然還有點糊塗,但也是看得出來:事態的發展,可能是距離老人家的預測有些偏差,現在她心底,似乎也是有些沒底了。

  「說穿了,那也是小輩們的事兒了。」她略帶了幾分真心地開解太后,「不論立誰,也耽誤不了孝敬您……這事兒且隨緣吧,如今小循能保住性命,就算是立了孫氏,也許冊立大典以後,也能從南內出來,已算是意外之喜,您也別往心裡去了……」

  太后瞅了皇后一眼,沒有搭理她的話茬:皇后雖然大抵也算得上是個合格的主母了,但究竟是有個格局太小的毛病,這心就不大。從前一心想著要生兒子,現在又想到關起門來過日子……一個妃嬪這麼想可以,一個皇后、一個主母這麼想,還怎麼能管得住底下的人?也不想想,若是真想關門過清淨日子,她從一開始就不會管兒子後宮裡的閒事。她皇后被廢不被廢,尷尬不尷尬,和太后又有什麼關係?

  「眼下,立太子是最重要的事,有什麼事,還是等立了太子以後再說吧。」不過,皇后的話也是讓太后心裡稍微舒坦了那麼一點兒——現在這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扶另外一個和莊妃有分量的人,來和貴妃抗衡?「大郎心意如何,只看他怎麼處理玉牒就行了。」

  往好處想,皇帝也許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考慮呢?雖然以太后對兒子的理解,一旦是睜開眼看到了莊妃的難處,想到了莊妃為什麼會如此反感貴妃,應該來說,也就能看到貴妃為人的失當之處了……

  是沒想通,還是對貴妃的感情太深,終究是蒙住了他的眼?

  太后搖了搖頭,不願再想下去,正要和皇后說些別話時,屋外喬姑姑高聲請見,得到允許後,便掀起簾子,閃身進來。

  「稟娘娘。」她的表情有點玄妙,好像拿捏不准這消息到底是算喜還是喪,「這……剛才長寧宮派人來給您送了信,說是永安宮的小吳美人……有、有喜了。」

  一語既出,自然是舉座皆驚。

  #

  貴妃自然也是收到了永安宮態度變化的消息,禦膳房這才剛改了給徐循的菜單子呢。周嬤嬤就把消息擺到了貴妃身邊,「看來,皇爺爺到底還是對莊妃留有一絲情分。」

  「大哥素來心善多情。」孫貴妃的心情,看來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她甚至還微微一笑,「既然去見了莊妃,大過年的,自然不忍得看她真的就住在宮女的屋子裡,自己劈柴打水地做粗活。」

  見周嬤嬤神色有幾分沮喪,她反而皺眉道,「怎麼了,嬤嬤你該不會把那些小丫頭片子說的話全當真了吧?你還真以為,咱們的眼睛看的是莊妃呢?」

  周嬤嬤是有點搞不明白現在的局勢了——她很不喜歡現在宮裡的新流行:閉門密談。這皇帝和莊妃閉門吵了一架,莊妃去南內了。皇帝和太后倒是沒閉門商議,但清甯宮被太后娘娘管得是風雨不透,長寧宮在裡頭可沒有眼線,貴妃娘娘又不讓派人去瞎打聽……

  現在,皇帝去南內了,在南內更是沒有人知道皇帝和莊妃說了什麼,現在的關係到底又是回到了什麼地步。來龍去脈被重重迷霧遮掩,連問一聲都不能,原委只能靠猜。這一猜就費腦子了啊,這一猜就的考驗智力和心理素質了,畢竟是靠猜去回應人家可能對你出的招數,終究是有風險的,要是猜錯了呢?按貴妃娘娘現在這風口浪尖的地位,結果可好不到哪裡去……

  這眼睛看得不是莊妃,看得是誰,周嬤嬤就有點不明白了——莊妃十有八.九是為了廢後的事進去,有那麼九成九的可能,她在廢後這件事上站在皇后這邊,十成十,她是長寧宮的敵人,不盼著她倒楣,給她踩幾腳,難道還真要把她給扶起來啊?

  孫貴妃也不太想對周嬤嬤細細解釋,她只道,「不要露出這上不得台盤的樣子,心胸大點兒。莊妃雖然有點對不起我,但我們不能對不起她。憑她犯了多大的錯,只看在點點面子上,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大哥現在既然消氣了點,那是好事。你別顯得垂頭喪氣的,被別人看了,還以為我有多恨她。」

  那……您不恨她嗎?周嬤嬤都想問了,您真不恨她啊?

  當然,這話肯定是問不出口的。她換了個話題,「皇爺爺態度軟化,清甯宮那邊只怕是喜歡非常,娘娘是否要再去清甯宮請請安、解釋解釋?」

  要說她不懂,她又一下抓住問題的關鍵了。孫貴妃對周嬤嬤也有點無語——這不就對了嗎?少了太后的支持,莊妃能翻騰起什麼風浪來?封羅氏為嬪,記羅氏名下,甚至於說是反對廢後,反對立她為繼後,這不都是太后的主意?甭管這主意是誰出的,沒了太后的身份,誰能把這話給說出口?踩莊妃?踩莊妃有什麼用,給太后出主意的人難道就只有莊妃一個?現擺著胡皇后,那才是恨不得她死的呢,難道她還能把胡皇后也給踩死了?

  不過,這小輩和長輩鬥,天然就是難,太后的應手更是超乎貴妃的意料。本以為,按太后剛強的性子,自己那一番話,必然招來她更強烈的壓制。可沒想到太后是寂然無聲,過了幾天,把皇帝叫去說了一番話,大哥掉頭就去了南內……

  以貴妃對皇帝的理解,太后若是嚴詞斥責,只會激起他的脾氣。以此來看,太后多半是以懷柔手段來應對了自己的道歉,說不定都還會假意認可自己的解釋,以此取悅大哥,換取大哥對莊妃的網開一面……

  她會這麼看重莊妃在南內的待遇嗎?貴妃覺得未必,太后肯定有自己的深層目的在——

  該不會是想把莊妃從南內撈出來,扶她和自己抗衡,共同角逐皇后的位置吧?

  貴妃都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跳,她先是嗤之以鼻,可過了一會,又覺得這也不無道理。現在這宮裡,足以在寵愛上和自己抗衡的,似乎也就只有莊妃一人了。

  不過,她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看法:這件事的關鍵只在於太后,只要太后還有一點意見,這立後的事,就註定不可能一帆風順,不論是誰被太后推出來和她作對,其實也都只是草船借箭裡的草船而已。真要因此就去對付莊妃,那就是落入太后的算中,只能跟著她的腳步走了。

  雖然對眼下的結果並不滿意,但貴妃除了接受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計畫趕不上變化,要真是什麼都能心想事成,她現在也不會住在長寧宮裡了。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大概對之後的策略也已經是有了個思路,喚來周嬤嬤又吩咐了幾句,叮囑她決不可在外對莊妃流露惡意,便又令人抱來皇長子,和羅氏一左一右地逗弄起了他來。

  「栓兒這幾日,眼珠子轉得更勤快了。」圓圓剛生的時候,貴妃是元氣大傷,足足在床上躺了有一兩個月才勉強緩過來。平時有養娘、乳母在,她也不必很仔細地觀察圓圓,可這栓兒就不一樣了,孫貴妃是很有餘力也很有興趣照料他的,這邊摸摸那邊弄弄,就別提有多新鮮了,連栓兒的眼睛會追光了,都能感覺得出來。「怪道說,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像是小人偶一般,慢慢地三魂七魄長出來了,才是個人呢。這原來眼睛都不會追光的——連人都看不清,現在會跟著我手指頭動了,應該就能看清楚人了,也認得母親了。」

  羅氏只懂得在一邊笑著點頭,還不如周嬤嬤會湊趣,「雖說眼神是看不清,但鼻子好使,別看這孩子小小的,可心裡是什麼都清楚。就是前幾個月,生人抱了,都會哭起來,就是因為聞到了生人的味道。」

  眾人都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正在說著育兒經呢,前頭有人來報——有人結伴來給孫貴妃拜年了。

  除了正月初一那天,皇后還是出來受了朝賀以外,現在坤甯宮和底下妃嬪們基本不發生任何聯繫。而大年下正月裡,也沒有管束太嚴的道理。妃嬪們自然把握機會,孫貴妃這裡天天都有人來拜年請安串門子,六局一司的女官們都來過了,今日也不例外,卻是永安宮裡,孫貴妃幾個舊屬下過來給她拜年的。

  要說曹寶林、吳婕妤和小吳美人,現在的身份也的確比較尷尬。她們如今算是莊妃的下屬了,宮主去南內待罪,身為其中嬪妾,誰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遭了她的牽連。可你說孫貴妃如今如此當紅,皇長子也不管是誰生的吧,可都在她宮裡養著。皇帝連和她作對的莊妃都給發落去南內了,誰相信這背後不是孫貴妃的手筆?那天永安宮的孫嬤嬤去長寧宮的事,現在可沒人不知道了。

  連莊妃娘娘如此寵愛,得罪了貴妃尚且是折戟沉沙,孫貴妃的能量可見一斑,現在人人都趕著奉承她。這三個老下屬,你不去吧,領導以為你變心了,一心只向著莊妃,可你要去麼,現在又是永安宮的人了,去找孫貴妃走動,總覺得對不起莊妃,也不知道別人會怎麼看你……結果,只好過幾天,等大部分人都來走過了,再往長寧宮來。

  孫貴妃也是從太孫嬪做起來的,對底層妃嬪的心情,如何看不清楚?她也沒有因此生氣,對三個老下屬依然很親切,還道,「現在永安宮那邊封了正殿,你們不便之處想必不少,如今我宮裡也得空了,你們有事就只管來和我說,能照應的,我都自然會盡力。若是想住回來,我也可以幫著和大哥說說。」

  比起風雨飄搖的莊妃,當然是貴妃宮裡更為安全,也有個人來擋風遮雨。只是,這回了長寧宮以後,頭頂上除了莊妃以外,只怕還要多一個主子——現在宮裡,雖然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羅氏的名字和來歷,但曹寶林三人什麼出身?在長寧宮裡住了多久?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一個喂鳥的宮女,現在倒成了她們要奉承的物件,這事怎麼看,就得看個人了。有的人覺得這也不算什麼,不過各憑本事,有的人可能就拉不下臉,寧可住在永安宮裡。一時三人是神色各異,倒沒誰開口附和,孫貴妃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見此亦不在意。把皇長子抱出來,三人一道看人參娃娃一般瞻仰了許久,均覺面上有光——小孩子不好見太多生人,前頭來拜年的小姐妹們,可沒聽見說有見過皇長子的。

  也許是受到這份體面觸動,三人起身告辭時,小吳美人的腳步就特別遲疑、緩慢。眼看快出宮門了,一轉身又捂著肚子,「不太舒服……你們先走吧。」

  曹寶林和吳婕妤都是一笑,也沒戳穿什麼,約著一道走了。小吳美人轉身又回了宮裡,低眉順眼地和孫貴妃說了幾句話,便挑開了話題,「妾身還是想著,能住在長寧宮裡,也安心點……」

  別人願意住回來,這起碼說明你以前待她不錯,得到了人家的認可。貴妃唇邊的笑意也濃了起來,「我知道了,時機合適時,自然會和大哥進言的。」

  小吳美人見孫貴妃待她親切,也放鬆下來,自不免抱怨一下永安宮的待遇。「以前還好,自從莊妃娘娘去了南內,日子簡直沒法過了,送來的飯食有時都是冷的,莊妃娘娘壞事兒,倒鬧得我們也成了罪人似的——簡直都沒法說。妾身這個月就沒吃下過什麼,瘦了能有一圈……」

  宮裡會出這樣的事,也是絲毫都不稀奇。孫貴妃看小吳美人說得可憐,便笑道,「傻孩子,你住得不舒服,早都該和我說了。咱們一個屋簷底下住了多久?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

  說著,便吩咐周嬤嬤,「快給她下碗火腿三鮮面……我記得,你是最愛吃這個的。」

  她沒記錯,這的確是小吳美人的愛物——從前在娘家就愛吃這個。小吳美人也很配合,感動地眼圈都紅了。「還是娘娘好,在莊妃娘娘那兒……唉,都是不說了。」

  這不是什麼複雜的飯菜,對長寧宮小廚房的大師傅來說,那真是舉重若輕叱吒立辦,小吳美人都沒怎麼訴說完自己在莊妃宮裡的苦楚,一碗面和四色小菜就被端了過來,小吳美人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就是這個味兒——」

  孫貴妃剛笑著說了一句,「我記得你還愛吃我們自己醃的大頭菜呢……」

  一句話沒說完,小吳美人就捂住了嘴,面色變了數變,喉頭上下滾動了幾次,一偏頭哇地一聲,就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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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43:23
第156章 正確

  正常的宮廷裡,妃嬪有喜也是很正常的事,和管事的說一聲,六局一司把記錄都給嚴密合縫地對上了,然後就可以開始享受孕婦待遇了唄。到了日子,若能平安生產,不論男女,一般總有點好處拿。這都是定下的規矩,處處都有前例,孫貴妃遣人來通知太后也可以說是按規矩辦事,接下來該怎麼處置,那按規矩來辦就是了唄。

  但問題就在於,現在的永安宮是沒有領導在的。其領導現在等於是去坐牢了,雖然說待遇得到了改善,但也因為兩人會談後只取得了改善待遇這麼一個結果,出獄的旅程可以說是很不順利。而小吳美人還只是個美人而已,品級低到都沒有資格單獨來給太后請安。

  雖說她出身低,品級低,可懷了皇帝的子嗣,如今這個身子是金貴的。如果讓她繼續住在永安宮裡,小孩子不懂事,沒個靠譜能做主的妃嬪看著,萬一自己把孩子給折騰掉了,這是很大的損失。可如果要從自己身邊派人過去,或者是定期讓小吳美人身邊的人過來請安呢,雖然不是不行,但這也有點太給她臉面了。太后昔年,連太孫婕妤的體面都素來是不輕給,說那什麼點,莊妃、貴妃、惠妃三人品級不高了?沒有懷孕的時候了?也沒有給過這樣的特權,此時亦是不想破例。

  更重要的一點,當然還在於來報信的那是長寧宮的人,小吳美人又是長寧宮出去的。這裡面蘊含著的態度,好像也不是很隱秘吧。

  太后翻閱了一下小吳美人的月事記錄,不免微微冷笑,「真是把人當傻子看了。再想回長寧宮,不能正大光明提出來,非得拿肚子裡的孩子開玩笑?那是皇嗣,可不是她一個人造出來的東西!」

  報紅、報病,因為都和侍寢的機會有關,不可能出現亂報現象,小吳美人近一年的月事都很穩定,斷報月事也是很精准地在兩個月前,中間是漏了一個月沒報的。如果不是這幾個月宮裡太熱鬧,尚寢局的人早都要向尚宮局那邊溝通去要太醫了。但即使如此,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吳美人又不是傻的,對一下兩個月前承寵的那幾次時間,她自己不知道往上報要太醫,非得要在年節裡去長寧宮吐上一把?

  惠妃不管事也沒淵源,莊妃壞事,皇后更是不可能,小吳美人在老上司宮裡發現有孕的,若是乘勢提出想回長寧宮養胎,太后不好攔——永安宮現在是不方便了,只要皇帝點了頭,小吳美人就能從風雨飄搖的永安宮,回到蒸蒸日上的長寧宮了……

  這宮裡就是不能想太細,知道得太多。到了太后這個身份,想要知道什麼簡直太容易了,看人也就自然看得很透。小吳美人這樣的為人,是有點敗壞老人家的心情,令她略覺噁心。

  「不是有了身孕,也許還未必願意回去呢。」皇后並沒有回坤甯宮,而是就勢留下伺奉太后午飯了。「不然,要衝以前喂鳥的丫頭叫聲姐姐、妹妹,只怕心裡未必能轉得過這個彎……」

  「封了個美人,倒是覺得自己高貴了?」太后對小吳美人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咱們宮裡連你們的出身也就那樣呢,她不服氣羅氏,倒也生個兒子啊。」

  說了幾句淡話,到最後還是要來處理小吳美人的養胎問題,太后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吩咐喬姑姑,「指派南司藥過去照顧吧,讓她看仔細點,別由著產婦的性子,仗著有個孩子肆意折騰,到最後這最重要的孩子還保不住。」

  「是。」喬姑姑自然不會有二話的。

  南司藥也是宮裡有體面的老人了,伺候過多少個妃嬪生產,要壓制住單單一個小吳美人,不是什麼難事,可若還加個能把她退掉的孫貴妃,那就力有未逮了。皇后靜等了片刻,見太后沒有什麼別的說話,不免在心底暗歎了一聲:老人家對孫貴妃,實在也是束手束腳的,能用的手段,著實是不多。

  正想著,卻見太后唇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這笑意竟是半點都沒帶著晦暗,反而頗有幾分愜意。

  「不過,那小蹄子一番做作,倒也未必是在幫孫氏,說不定弄巧成拙……就看大郎是怎麼想的了。」

  #

  皇帝的確也很快收到了小吳美人有孕的消息,當下自然是一陣喜歡。四女一兒,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不是個讓人滿意的數字,他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多一些的男丁,來分擔皇長子身上承受的壓力,以及獨子帶來的風險。

  不過,再一細聽這太后原樣送來的消息:在長寧宮發覺有孕。這最初的欣喜過後,皇帝也不禁沉吟起來了,這長寧宮最近的動靜,是不是多了點兒?而且,怎麼都還偏偏和孕事有關?

  都是治人慣了的勞心者,要琢磨起來,難道連自己的後院還會那麼迷糊?皇帝尋思了一會也就想起來小吳美人以前都是住在長寧宮裡,說起來,好像和孫貴妃處得挺好的,畢竟都是潛邸舊人,以前照面的機會不少。

  小吳美人閨名雨兒,在皇帝身邊也是伺候了多年,她進宮的時候還是個做雜活的小丫頭片子,到皇帝身邊的時候年紀也不大,皇帝是看著她一點點長起來的。雖然多麼寵愛說不上來,但好感肯定有,不然,這麼多宮女裡也未必就臨幸了她這一個。在他的印象裡,小吳美人是個很藏拙的人,雖然話不多,但很有眼力見,服侍起人來一直都很有眼色、很到位。可惜就是——怎麼說吧,畢竟是幹粗活的宮女出身,文化水準還是比較有限,和皇帝有點說不到一塊去,兩人在一起,除了一些很家常的家常以外,也聊不出什麼來。

  大概也就是這個模糊的判斷了,雨兒要是個性強烈得能讓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至於這些年來還只是個沒上冊的美人。但就憑藉著這模糊的印象,皇帝覺得她也不像是糊塗到那種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非得要去長寧宮吐一下才明白的。這些年來,宮裡只有徐循身上發現這樣的事,那也是因為她月事實在不規律,皇帝心底對寵妃的身體情況還是很有印象的。不然一般的女子,哪個不是先停經,後扶脈,等確定有孕了才開始害喜?

  在心裡回想了一下,大概也能想起,小吳美人每個月從侍寢盤上消失的時間好像都是很固定的。皇帝心裡就先把這件事的偶然性給否決了,他也是有點好奇地在想:雨兒何必要如此做作呢,故意去長寧宮來這麼一出,是孫氏安排她做的,還是她自己有心?

  什麼事都怕琢磨,自己家裡琢磨琢磨也有這麼多門道呢,皇帝一面也是覺得有點無聊——就這麼幾個女人,互相作來作去的能作出什麼花招啊,一面,也是感到了一點趣味性。他半開玩笑地想:該不會是擔心孫氏把她肚子裡的孩子給弄掉吧。

  怎麼說,現在是有了皇長子了,對孫氏來說,永安宮裡若出現一個皇嗣,也許是不穩定的因素。就算玉女本人不這麼想,也架不住別人會這麼看待貴妃……底下人為了討好上頭,什麼事做不出來?吳雨兒有這樣的擔心,當然是很小家子氣,但也不能說是她自己太會瞎想。對這種小家子氣,皇帝還是應該要予以鼓勵的,這總比隨隨便便把孩子給折騰掉了來得好。

  如此看來,長寧宮、永安宮之間的對立,在眾人眼中已經是嚴重到這個地步了。皇帝暗暗皺了皺眉頭,頭一回意識到了形勢的嚴重性,對母親的話語,心裡不禁是多了幾分信服——雖然是自家的後院,但也是需要用點心思,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不然,家宅亂了,糟心的終究還是自己。要不是他前陣子根本沒想這麼多,小循現在也不至於住到南內去。而且,一住進去,居然還樂不思蜀,不想出來了。

  既然已經是打算把自己的後院做個課題來研究了,皇帝的心情反倒是冷靜了下來,他沉思了片刻,便吩咐馬十道,「傳我的話,令雨兒在永安宮住處好生養胎,六局一司各派女史前往照料……」

  他瞟了馬十一眼,「永安宮現在空虛無主,我意思,該提拔個管事的宦官,你看,讓誰過去好?」

  皇帝和徐循關係的變化,沒有人比馬十更清楚了。他乍著膽子道,「若說有誰是又忠心、又能幹,又和咱們淵源深厚,又有照管這孕婦經驗的宦官,奴婢斗膽,一時間是只想到了原來永安宮的管事,就是您身邊的柳知恩……」

  「噢。」皇帝這才想起來,好像還有這麼一批人被他關在永安宮裡過了年的。「他們現在都還關著呢?」

  「確實是都還關著。」馬十心底一松,語氣卻還是那樣平穩,「沒您的話,誰敢讓他們出來麼。」

  皇帝笑了幾聲,順口道,「那就讓柳知恩出來管事吧,讓他格外多照料照料雨兒,別讓孩子出事了。」

  馬十俐落地應了一聲,見皇帝不再說話,便退出去忙活了。皇帝在心底記住了幾件事,正要再拿起奏本來看,忽然又皺起了眉頭。

  雖說對母親很是尊重,但皇帝心裡也是明白母親的心機的。一個女人在宮廷裡生活了三十多年,出了大力把丈夫扶上了皇位,在那樣危機四伏動輒得咎的宮廷環境裡混出來了,豈能沒有一點手段?這手段不是說簡單粗暴的逢迎拍馬、欺上瞞下,而是說太后對於人心幽微之處,恐怕認識得要比他更多。回頭想想,自打母子倆一番懇談,他自己一步步往前走,雖然看似是自己的意志,但走的似乎都是于太后有利的方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事和什麼事都不一樣,說不上是有什麼絕對的正確和錯誤,就看你怎麼想而已。皇帝現在也是終於把這些女人的心思給大致搞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在家庭裡的地位,也知道她們都需要他的匡扶,可以說,他的心思傾向哪邊,哪邊就是贏家。太后、皇后、貴妃、莊妃還有形形色色侍妾般的嬪妾們,她們的意願說到底根本無關緊要,就和天下人一樣,都得服從於他的心思……

  再加上這形形色色的保密方法,各種密談、漏風、揣摩、收買、出招,摻和上數以千計的宦官、宮女、女史,這不是簡單的兩個人打架,倒像是群雄逐鹿,局面太複雜了。連皇帝站在這樣的高度,可以說是掌握了許多資訊,都沒法把局裡的人給看清楚。你說孫貴妃居心叵測,也許是一早就打好了借腹生子,一步步上位為後的主意,那為什麼不說太后和皇后早有了默契,寧可抬舉莊妃,把孩子放到莊妃身邊,也不願給孫貴妃養呢?

  當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動機,有些事,誅心不誅行,有些事又是誅行不誅心。皇帝現在想的不是這些幾乎都有些哲學意味的問題了,他想的是:那天他和徐循吵架,兩個人密室獨處,守在門外的馬十又肯定沒聽到。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架,是自己誤以為莊妃心思深沉有心成為繼後,過去洩憤,莊妃也許回嘴,兩人發生摩擦,完了以後莊妃直接就被關去南內。

  太后如果按這個思路來勸,她不可能說出「莊妃這事,恰恰就是你懶於用心的體現。你設身處地地在莊妃的立場上想想,你就明白她為什麼那樣沖你了」這句話。事實上,這也是皇帝消氣的重要原因,站在徐循的角度來講,她一直都是反對玉女收養皇長子的。也是因此,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賞識,若是忽然反復了態度,以後她在這宮中還如何能立足?還有誰會看得起這反復無常的小人?

  雖是女子,亦不能不講氣節。皇帝也是想明白此點,才恍然自己前一陣子都是鑽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兩人談話的具體內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處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甚至於說,哪怕那天馬十把自己聽到的隻言片語都告訴了太后,她也很難這麼篤定地用這句話來勸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經完整聽人複述過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來——按著這條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現,就實在是透了疑點。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現得那樣淡泊,又何須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會設法為她說話的。

  而徐循身上,雖然有很多東西是他覺得不舒服的,讓他覺得她沒那麼柔順,不能照著他的意思來的。但亦有很多東西,令皇帝都覺得寶貴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幾樣品質。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邊的紅人沒幾個簡單貨色,從伺候他起居的馬十,為他批紅的王瑾,他的內閣大學士乃至六部高官們,所有人都起碼有很多張面孔……他們給他看的是一張很漂亮的皮,而他卻能看穿許多人醜陋的真面目。

  男人們、宦官們爭,是因為爭到了高處能有權力,有權力就有好處……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宮女們爭,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寬容,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對這些包圍著他的虛假感到厭倦。然而,時至今日,皇帝又還有多少機會去聽到一句真話,還有多少人,會以真誠的自己對他?

  這種伴隨著權力而來的孤獨感,在權力的頂峰自然感受得最為深刻。他其實很希望能有一處地方可以讓他不必去猜測別人,也不必讓別人來猜測他,有一處地方可以讓他放下權力這個手段,踏踏實實地過著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覺到他自己還是個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願去深想,更樂意這麼睜隻眼閉隻眼,糊裡糊塗做家翁,真當他傻?皇帝畢竟也是個人,也有人的弱點,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淨土,在這世上為他獨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還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邊的一切,再度認清這麼一個事實: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對他都不夠真誠。最終還是要猜測、揣摩枕邊人的心思,往惡裡去猜測所有人的用意……

  皇帝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忽然間有幾分理解了祖父的脾性。

  在權力的高峰盤踞得越久,對人性也就會越來越失望。親如父子又如何,三個兒子的心思,老人家心裡怕不會不清楚。

  然而,最煩惱是,雖看得透,但感情依然存在,即使這世上幾乎所有人都不值得他們付出感情,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這真心也許已經被人輕蔑地踐踏,但皇帝依然有種極為難受的衝動——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他不願再追究下去。孫玉女也好,徐循也好,甚至是皇后,他都不願去挖掘她們可能存在的醜惡一面,他情願事情就這樣含糊下去,即使被騙,都依舊被騙下去。他情願相信他的妻妾們大體都是好人,從沒有人口是心非、陰謀詭計……

  就算皇帝自己已經很難把自己稱作一個完全的好人,即使他奪走過許多人的生命,放棄過許多正義、公平,縱容過許多邪惡,但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夠相信,這世上有人真正因為他是他而愛他,而並非因為他的權力。

  #

  畢竟是有了個皇長子了,皇帝對小吳美人有孕的消息反應比較平淡,而且也比較令人費解。——這麼多人不用,他偏偏重新起用了莊妃身邊最有臉面的宦官總管柳知恩來重新管理宮務。甚至還把話說明白了,讓柳知恩出來,就是為了照顧小吳美人的。

  如此風頭火勢的時刻,皇帝的種種舉動,當然都會引來眾人的一番猜測。長寧宮裡也少不得議論的聲音,幾個心腹宮女不論,周嬤嬤也是有點擔心:這一陣子,皇帝似乎忙於政務,幾乎從未踏入後宮。長寧宮這裡,自然也許久都沒有得見天顏了,再加上這富有玄機的安排,是由不得周嬤嬤心裡不犯嘀咕。——若是連皇帝都疏遠了長寧宮,貴妃娘娘在宮裡,可就連一絲體面都沒有了。

  不過,和下人們比起來,孫貴妃卻是要鎮定多了,皇帝的安排,似乎並不能激起她的情緒反應,每日裡和羅氏一道看顧小皇子,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眼看冊封大典在即,小皇子自有各種衣服需要預備,孫貴妃現在就是忙活著這事兒呢。什麼玉牒啊、廢後啊、小吳美人啊、南內什麼的,好像壓根都沒進入她的視線一樣的,連皇帝減少了前往後宮走動的腳步,都難以引起她的慌亂。

  「怕什麼。」也許是看出了周嬤嬤暗藏的憂慮,孫貴妃隨口分說了一句話,就把周嬤嬤的擔心給堵住了。「有栓兒在這,難道大哥還就不來了?」

  皇帝終究還是來了,他不可能完全繞開長寧宮,哪怕後宮誰那裡都不去,他也捨不得長寧宮裡的寶貝兒子啊。

  栓兒已經是兩個多月了,是個敦實的大胖小子,雖然才這麼小,但脖子居然已經硬了,可以試著往上微微地抬一抬,吃喝拉撒都很順暢,讓人操心的地方也並不多——還學會了怕生,皇帝身上的氣息他不熟悉,一抱進懷裡就要哭。還是孫貴妃笑吟吟地從他懷裡把栓兒解救出來,才止住了小孩兒的幹嚎。

  「大哥你抱的姿勢也不對。」她和皇帝說話,語氣一直都是特別隨便的。「這不是小狗兒,不能托著腋下就算完了……你瞧我,得把屁股給抱住,他舒服點兒就不會哭了。」

  皇帝的確很少抱這麼丁點大的孩子,聽孫貴妃說了,便和她學了一下,栓兒卻還是要哭。這回,連孫貴妃都沒法解圍了,還是養娘一語道破:「只怕是拉臭臭了。」

  當下便把孩子抱下去換尿布了,孫貴妃笑著給皇帝斟了杯茶,「最近忙什麼呢,也不進來瞧兒子。」

  皇帝說,「邊防近來多事,我心裡想要出去巡視一番,不過也不知能不能空出時間來。這一陣子可不是都在忙這個?」

  其實,他也把大量的時間耗費在了宮廷書院、畫院裡,當然還有馬球等各色運動來消耗皇帝的精力。反正後宮也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願意的話,甚至能在短時間內就拉起一隊新的寵姬,而後宮裡的女人們,只要不是他主動告知,又或者膽大包天地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不然對於他的行蹤,一般都是一無所知。

  孫貴妃果然哦了一聲,體諒道,「我說呢,果然是忙著正事——兒子馬上就要封太子了,我料著你這當爹的,有一點閒空,必是要進來瞧他的。」

  兩人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可以說是無話不談,皇帝在長寧宮裡,一般也都很自在。可今日,他沒有感受到長寧宮的治癒,孫貴妃表現得越正常,他心裡就越不舒服。一個問題越來越大,幾乎如鯁在喉,皇帝本想再忍忍,但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可不是這麼說呢麼——還沒問你呢,」他似乎也是興致勃勃。「那小吳美人真就是那麼巧,在你宮裡的時候才覺出有孕?」

  孫貴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這麼和你說的?」

  「我還沒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當然先來看你和兒子了。」

  「哦……」孫貴妃這才滿意了——她今日情緒似乎不高,眉宇間總有些難言的譏誚,雖然笑也笑,勸也勸,但皇帝能感覺得到那沒好氣兒的態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時不時露出一角。「她要這麼說,我倒還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覺得是那樣,那就是那樣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麼了嘛,難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負到你門上了似的。」

  「也不是說欺負我……」孫貴妃哼了一聲,「明知是有了身孕,還瞞著我,說什麼想回長寧宮,永安宮住著不舒服,我念著舊情答應了,一轉頭一吐,就把自己這有孕的消息給散佈了出去。這不知道的人會怎麼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著別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長寧宮裡,出個差錯,必然都算我頭上,覺得我是有了皇長子,便容不得別人了。生了兒女那還是算她的,永安宮現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長寧宮走,指望我和菩薩一樣供著她呢……你說這小吳美人做事,怎麼就好像把世上人都當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個人聰明似的。這股子下作勁兒,真讓人看不上。」

  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連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孫貴妃那彎彎繞繞的邏輯。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這些了,安安穩穩讓羅氏生下來,就寫她名下,住你身邊養也是一樣。如今,倒是鬧得滿城風雨,壞了名聲……」

  話由未已,孫貴妃面色一變,眼圈兒、臉蛋兒,登時就都紅了。

  皇帝看在眼裡,已知失言,還未說話呢。孫貴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額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來,突突地只是亂跳。這股怒火,連皇帝都難能一見,他忙要說話,可卻又不知說什麼好,仿佛被魘住了一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孫貴妃眼角的淚水,慢慢地匯成了溪流。

  她張了幾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卻是啞了嗓子、變了調,「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慘,現在連你都這樣說,我竟真成壞人了……我也不說什麼了,只問你一句,當時我和你說這事兒的時候,你若覺得不好,如何當時不提?如何又去臨幸了羅氏?」

  這話並不假,皇帝當時也是吐口答應過的,被孫貴妃這麼當面問到臉上,他也有點下不來台。沉下臉來還未說話,孫貴妃便道,「宮裡誰說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裡,她們覺得我是瞄準了胡姐姐的位置,覺得我要殺了羅氏……這都罷了,我和她們本來也處不大來。如今連你也這樣想,那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

  她就要去尋白綾,「今日我就吊死在這裡算了!」

  剛才那句話,要說沒存了試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沒想到孫貴妃的反應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話說錯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當下連忙攔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話而已,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發是火上澆油,孫貴妃在他懷裡只是掙扎,口口聲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皇帝和周嬤嬤等人一擁而上,好容易才約束住了她的行動,她見掙不開,方才喘著氣,沖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對我動了疑心麼!人人都覺得我不好,你也便這麼覺得了。把永安宮那什麼柳太監放出來照顧吳雨兒,又不進後宮,又是常去清甯宮請安……你無非就是覺得我是個壞的,又要圖謀你的兒子了……」

  說著,一頭也是氣,一頭也是委屈,臉一偏,埋在周嬤嬤懷裡便大哭了起來。「嬤嬤!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哇……我是比竇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連氣都喘不上,釵橫鬢亂衣衫不整,平日裡的雍容大度,此時哪還剩下分毫,埋在周嬤嬤懷裡的臉,還露了點側面,早已經是全哭得通紅,大顆大顆的淚水流過,衝開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淚痕。

  周嬤嬤唬得渾身亂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恐懼地直視皇帝——卻是連素日的禮儀都忘了。孫貴妃哭得嗓音都變了調,「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嬤嬤,連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嬤嬤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這還是貴妃在哭泣嗎?這簡直是個小孩子在打滾撒潑!皇帝都是驚得目瞪口呆,站在當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忽然間,他想到了徐循沖他發脾氣時候的樣子——她也是憤怒到了十分,眼神劍一樣鋒利,說出口的話語,周身的氣勢,更比冬風都要凜冽。然而,她始終沒有失去的,卻是她的尊嚴和儀態。她的情感雖然強烈,但那強烈的情感裡,並沒有一種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

  直到現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麼。

  傷心。

  徐循沒有傷心,起碼在當時,徐循還能把傷心隱藏得很好,隱藏得他看不出一點端倪。也是因此,他才會如此憤怒,如此受傷,他沒有從徐循的行動裡感到她對他的愛。

  現在回頭想來,即使是對他發火,那時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燒,從內到外,那種風華幾乎令人無法逼視。

  而如今的孫玉女呢?她和美絲毫也扯不上關係,她已經哭得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麼都不顧了,就像是剛出生的孩子……她已經沒有尊嚴、沒有儀態,什麼也沒有了。甚至於說求生的意志,也許在當下都已經失去。一個人偽造得出語氣,偽造不出情感,她的皮囊已經被無盡的傷心和委屈充塞,留不留情面二字。這是一個幾乎已經被擊敗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輕鬆地就能看出來,她已經無路可走了。

  皇帝忽然意識到,他身邊的確沒有一個傻瓜。胡善祥不是,徐循不是,孫玉女又怎麼會是?

  他對徐循的漫不經心,徐循看出來了,只是忍著沒說。而這段日子以來,他的動搖和淡淡的懷疑,孫玉女又如何看不出來?

  自己剛才的試探,已經令玉女明白,他和她不再那樣堅定地站在一起了,他心裡對她產生了懷疑……也許,這情緒是從他打發徐循身邊那什麼嬤嬤去長寧宮時,便已經積攢到了現在。而自己讓柳知恩重管永安宮的舉動,更是令她早已瀕臨崩潰。

  當然,她身邊的人是不會看出來的,玉女一直都是個很倔強的人。但他……

  他雖然發覺了端倪,卻沒有注意,還愚蠢地說了一句自以為聰明的試探……從前,他從來沒有對玉女玩弄過心眼子。

  一樣是以為兩人情分已絕,徐循讓他殺了她,玉女自己要尋死,看著相似,實則沒一點相同。皇帝忽然明白了過來:徐循心裡最看重的並不是他,那天她的表態……不,從兩人吵架以來,她所有的表現,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言語,是在強烈地訴說著一句話——沒有他,她一樣可以仰起頭活得很好。

  而玉女呢?玉女沒了他,情願不活,沒了他她就活不下去。

  這兩個女人裡,毫無疑問,孫玉女更加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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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45:19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8-25 22:39 編輯

第157章 玫瑰

  晃晃悠悠的,正月過了,二月來了。從皇長子落地時那天便開始籌辦的冊立大典,也終於是把流程給走到了需要皇長子本人參與的那一步。

  冊立皇子那是大事,規格和封後差不多,整個儀式早在去年臘月裡就熱鬧地操辦了起來。可以說是從北京到南京都有調動——畢竟,太祖皇帝的陵墓可是在南京呢。到了二月初六前後這幾天,宮裡不分前朝後宮,都是人進人出,皇城裡的二十四衙門呀,甚至說內閣呀,皇城外的六部衙門呀,宮裡的所有宮妃呀,都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唯獨比較清閒的,就是太后和皇帝,他們作為皇長子——未來皇太子的長輩,以及帝國地位、權力最高的兩個人,此刻倒是可以置身事外,悠然地看著別人忙活。

  而當然了,在這一年春天,完全離開了這份熱鬧的人並不止這麼一對母子,在東苑南內那已經漸漸初具規模的宮殿園林群裡,還有一個人可以說是完全離開了宮廷的喧鬧氛圍,正是安然地享受著自己的幽靜。

  徐循蹲下身子,隨意地擺弄著眼前的一株小青菜——才撒下種子沒有多久,剛剛冒出了一點幼苗,雖然長得不太好,看起來就格外瘦弱,完全無法長到能吃的地步似的,但畢竟是她親手種出來的菜,得了閑總是要來撫弄一番,光是看著這點子綠意,她都禁不住要露出一點微笑。

  「這種得不是太好,」幾天前剛被送來服侍她的小宮人蹲下身,很老道地評論了,「您肯定沒給上肥吧。」

  雖說是南內,但也是宮裡,有人在宮裡擔糞肥的嗎?徐循種菜那也是為了好玩,要她去接觸糞肥,光是那味兒就夠把她噁心一頓的了。「宮裡哪來的這個,你不如自己產些,給它培上去。」

  因為徐循自己的性子,她身邊的幾個大丫頭,沒有什麼太能言善道的,走了的紅兒、草兒還算是稍微會說點。這回馬十給送進了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巧巧,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又天真又無畏,和徐循幾天就熟慣了,唧唧呱呱的比一隻鳥兒還話癆,「人中黃勁兒大,能給燒死。不過,您要說宮裡沒有這個,那也不是真的。凡是有花圃的地方,就離不得這東西,不然花兒也長不好。只是在主子們看不見的時候才進來施肥罷了。」

  徐循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西苑林地裡走來走去的,還到樹下站過許久,甚至有一次,和皇帝就在林子裡……

  「噫!噁心死了。」她伸了伸舌頭。「你才進宮多久,怎麼知道這個?」

  「奴婢們的下房都在牆邊上,有的就在花園角落,當然聞得見這個味兒。」巧巧說,「聽姐姐們說,以前趙昭容娘娘住在永安宮的時候,為了噁心她,有時候大哥們就專挑她在屋裡的時候過去施肥。」

  ——之所以對她沒有什麼畏懼之心,就是因為巧巧壓根也不知道自己來服侍的是徐娘娘。也不知道馬十是怎麼和她說的,巧巧還以為她是在南內閑住養病的女官,雖然對她也敬畏,可卻絕沒有對一般妃嬪那樣的誠惶誠恐,時不時地還和她說點八卦。比如現在這趙昭容的心酸故事,若是知道徐循的真實身份,她當然是絕不敢說出來的。

  「還有這回事?」徐循的確是並不知情,不過,以前趙昭容在永安宮也的確就住在花園小樓裡,她從前都沒想過施肥的時候她聞不聞得到味兒。「倒是委屈了趙娘娘。」

  「趙娘娘人緣好像也不好。」巧巧不大肯定地說,「大傢伙都看她的笑話,姐姐們說起來,拍著巴掌笑。」

  「哦,你姐姐們都是做什麼的?」徐循隨口問了一句。

  巧巧一挺胸,很自豪。「我姐姐們有的是管添燈油的,有的可本事,能進娘娘們宮裡送漿洗好的衣服!」

  徐循聽說了,不禁一怔,片刻後才忍住悶笑,一本正經地道,「嗯,可真是有本事!想來,趙娘娘的事,也是那些送漿洗衣服的姐姐們打聽出來的了?」

  「正是。」巧巧得意地道,不過,看了徐循一眼,又是蔫了下來,她帶了幾分小心地道,「不過,和您比起來,那再有本事的姐姐,也就都……」

  「我可沒本事。」徐循搖了搖頭,「除了認得幾個字以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哪能說不本事呢。」巧巧一下急了,和徐循爭辯道,「您認字,又是女官,想出去,隨時求個面子也就出去了……哪像是我們,進來了以後……誰知道什麼時候出去……」

  其實,就徐循所知,一般女官也都是做到六七十歲不堪服役了以後,這才求出宮去的。畢竟這是個很悖論的命題,等到你有這個體面可以求去的時候,一般來說也就不想出去了。當然至於廣大沒體面的女官和宮女們,進宮了以後基本也就和她一樣,再也別想出去了。能偶爾回家看看,那都是天大的恩典。不過,巧巧這樣的底層宮女,當然覺得女官們都是神通廣大的了。

  「你想出去啊?」她問巧巧。

  「想啊!」巧巧眼睛一亮,「我……我做夢都惦記著爹娘!還有我哥、我弟……」

  她的唇角囁嚅了一下,又慢慢地歎了口氣,把頭給低下了,「哪怕回去以後,把我賣進縣裡做丫頭呢,也能賣個好價錢,還有和家裡人見面的一天呢……」

  一般來說,宮裡選宮女都是從京畿附近的清白農戶中遴選,選中了也沒有就這麼拉走,還是會給點銀子意思意思的。按巧巧的述說,他們家就是因為兒女多,比較窮,女兒基本都是給賣掉了。兩個姐姐在縣裡梁大戶家服役,她本人當時就是主動應選宮女的,圖的就是中選了能得好幾兩銀子,可解當時的燃眉之急。巧巧覺得,在宮裡吃不飽穿不暖的,又見不到家裡人,若是能被放出去,不但可再賣一次,給家裡人多弄點錢,而且——雖然在新主人家肯定也吃不飽穿不暖,但偶爾一年有那麼一兩次,還是能見到家人的。

  這麼個天真的小丫頭,坐在徐循身邊指手畫腳,談天說地的,說出來的內容荒唐得都讓人發笑,最大的夢想就是再被賣一次,這讓人該怎麼說好?徐循聽了,也是又是駭,又是笑,半晌方才搖頭道,「你這個目標實在太大了,可不知能否實現得了呢。」

  巧巧也道,「就是想想罷了。」

  她雖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高興了起來,「能進來服侍姑姑,已經是做夢都不敢想了——這裡吃的、穿的,簡直都不像是人間一樣!」

  徐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那你還笨手笨腳,成天打破這個,推倒那個的,是不是想被我退回去?」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就慢慢地從花園裡散步回了下房,巧巧被徐循數落了,頗有幾分慚愧,一路都在積極服侍徐循,見她披風有些歪,便要幫著校正,徐循又嫌她的手碰過土了,因道,「哎呀,別碰,我知道那是歪的——就是因為咱倆手上都帶了土……」

  她的話忽然斷在了喉嚨裡,蹲下身就要行禮,可下房門前抱臂站著的皇帝卻擺了擺手。

  「起來吧。」他很隨便地說,「幹嘛這麼多禮。」

  徐循也就就勢站起身來,笑著招呼皇帝,「大哥,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不該是正忙著嗎?」

  見皇帝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的緞袍,便知道他今日沒有什麼儀式要舉行,徐循還有點奇怪呢——不是這幾天就立太子了嗎,難道皇帝還不必出面的?

  她打發巧巧,「快去燒水泡茶——別忘了,先洗手啊!」

  巧巧本來半躲在徐循身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正打量著皇帝的穿著,聽說徐循的吩咐,又看了看皇帝,忽然曖昧一笑,就脆脆地應了一聲,一擺一擺鴨子一樣地跑進了屋裡。

  徐循笑著對皇帝說,「我也先洗個手再來和你說話……你瞧我手上,都是泥。」

  「你還真去後院種菜了?」皇帝頗有興致,「走,我也看看去。」

  徐循只好趕著洗了個手,真的帶皇帝去後院看菜,不過,想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小青菜,她也有點心虛,先為自己找場子。「二月二龍抬頭……迎春花好像開了幾朵,正好也瞧瞧去。」

  皇帝像是看透了她的心虛,他有些調侃地看了徐循一眼,卻沒有戳破,而是和徐循拉家常。「天氣暖了,下房就覺得逼仄,不像是冬日裡還感到暖。讓人把正殿擦洗一下,你搬進去住吧?現在那間屋子,我都有點走不進去。」

  其實對於徐循本人來說,住哪裡是很無所謂的,既然皇帝這樣要求,她哦了一聲,「成啊,不過也沒必要派人來擦洗了,屋子裡挺乾淨的,我和巧巧兩個人就能把東西搬過去。就是現在過去,晚上可能還有點冷……不過生個爐子也就沒事了。」

  「那個小丫頭倒是挺喜氣的。」皇帝嘴一翹,笑了,「我怕你在這裡無聊,馬十就給我出主意,找了這麼一個剛入宮沒多久的話簍子來陪你……這狗奴別的不會,鬼主意可真多。」

  提到巧巧,徐循撲哧一聲也笑了,「是剛入宮沒多久,和一張白紙一樣樣的。馬十都沒和她說我的名字呢——我和她說我是來這裡住著養病的女官,她居然也信了。」

  皇帝也笑了,「看你的衣服看不出來?女官哪有穿得這麼顏色的。」

  「才這麼小,剛入宮吧。怎麼可能進宮裡服侍?她專管掃西苑落葉的,過來之前剛被提拔到御花園……女官穿什麼,哪有見過啊?」徐循說得興起,不免就挽著皇帝的手臂,對他擠眉弄眼地笑道。「剛才那丫頭那樣看你啊,肯定是把你當成宦官了!」

  皇帝啼笑皆非,輕輕地叩了徐循的額頭一下。「胡說什麼,宦官有留鬍子的嗎?」

  「怎麼沒有啊。」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你這就不懂了,馬十他們在你跟前是不留鬍子,可出了宮以後,誰不粘一幅啊?越是沒有,就越怕人笑話。他們貼身伺候的還好說,二十四衙門裡好像都粘這個,只有咱們後宮裡才忌諱鬍子。」

  巧巧本來在西苑掃地,進進出出當然見了不少粘鬍子的宦官,再加上現在宦官內侍很多都是穿蟒服的,這蟒紋、龍紋粗看也像,巧巧會發生誤會也很合情合理。皇帝啊了一聲,也笑了,「那她剛才就以為,是你的相好來看你了?」

  「怕是這樣覺得的。」徐循一邊說一邊笑,「還好她沒胡說八道,不然,豈不是要倒楣了。」

  皇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看,你還是快點回永安宮裡吧,和那傻丫頭住在一起久了,只怕你人也會變傻。」

  其實說起來,徐循現在也是有點想出去了,宜春宮雖然清靜悠閒,但問題是見不到女兒,而且活動範圍畢竟也小了點,長期悶著看一樣的風景也是很無聊的。——她心裡想的最理想的,是她帶著點點住在南內,沒事兒就能去東苑玩。但那就屬於妄想類的美好理想了,徐循也沒想過自己能擁有這樣的特權。

  不過,現在回永安宮意味著什麼,徐循和皇帝心裡也都是清楚,按說,皇帝該不會沒事說這樣的話好玩啊。

  徐循頓了一下,才問,「大哥,立後的事情,定下來了?」

  在這件事上,兩個人算是都把話給說清楚了,對彼此的立場不至於發生疑義,所以徐循問得很自然。

  皇帝的回答也很自然,「那倒還沒有,現在都還沒說到這呢……我就是有點想你了。」

  能被人惦念,總是高興的,徐循露出微笑,見皇帝也望著自己笑起來,忽然間又覺得兩個人如今的姿態有點太親密了。

  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她有點不自在,便借著走到後院的機會,松了手道,「您瞧,這就是我種的菜了。」

  皇帝看了,不禁哈哈大笑,「你這還不如我種的地呢!」

  為了表示自己親近農桑,帝后都是有自己種地養蠶的,雖然只是做做樣子,但到了秋天也正經會有收成,皇帝種的田,平時當然是細加照料,要比徐循種的菜茁壯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循明知會被嘲笑,但被嘲笑的時候也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漲紅了臉為自己分辨道,「本來在家也沒做過農活,況且又沒施肥……」

  見皇帝還是笑個沒聽,她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居然膽敢撲打他的上臂道,「哎呀好啦好啦,不要笑了!——說了不要笑了嘛!」

  她越嬌嗔,皇帝就笑得越厲害,笑著笑著,就把徐循拉到懷裡緊緊地抱著,徐循想掙扎,可又敵不過他的力氣。皇帝把頭埋在徐循肩膀處,笑了一會,才含含糊糊地道,「小循……」

  「嗯?」她被抱得有點不舒服,皇帝太重了,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還生我的氣嗎?」皇帝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

  徐循強忍著發抖的衝動,也含含糊糊地說。「嗯……不、不太生了……」

  只看會給她送個巧巧來解悶,便知她最近受到的照料有多麼不動聲色的經心,皇帝要討好人還是滿容易的。畢竟她身邊有這些人給出點子,除了吃用之物以外,這樣的小殷勤獻對了頭,確實也討巧。而且她也不是那樣愛記仇的性子,皇帝過來看了她幾次,每一次兩人的關係都要更緩和一點。現在,徐循心底對皇帝的怒火和失望——雖然她不肯對皇帝承認,但的確有一點這樣的情緒——已經快消散光了。徐循有時候也很期待他來給她解解悶,畢竟,現在除了他以外,也沒有誰能過來南內。

  「說喜歡我。」皇帝循循善誘地要求,手已經消失到了徐循的衣服底下。

  「哎呀——不要嘛,手別亂摸。」徐循有點發癢,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已經笑了起來,她隔著衣服握住皇帝的手,把它往下拉了拉,恐嚇道,「仔細一會巧巧找來了,看你羞不羞。」

  皇帝哪會怕這個?只是他如今似乎挺尊重徐循的意願,徐循說了不要,他也就依依不捨地把手給抽了出來。給兩個人在附近的回廊上找了個坐處,徐循要面子,一邊抿著鬢角,一邊就瞪了皇帝幾眼。

  「明天就要立太子了。」皇帝沒頭沒腦地說。

  立就立唄,徐循有點莫名其妙。「哦。」

  「禮部那邊,是年前就商議好了的程式,以皇后和貴妃二人一道受賀。」皇帝好像是在對徐循作出解釋,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臉色。

  徐循想了下才明白:皇帝沒發話,外朝估計都還是把貴妃當作皇子的生母在處理。而且是年前定下來的事,那肯定是十一月尾了,十二月初了,不然進了臘月衙門封印,誰也不會加這個班啊。這件事,肯定是出自皇帝在那時候的授意,禮部官員才會以如此的殊榮來抬舉貴妃。

  當然,這也是因為——除了太祖皇帝的懿文太子生母是誰並不清楚以外,昭皇帝和現在的皇帝,都是元後嫡出,受賀的時候就皇后出面那也就行了。現在在外朝看來,皇長子生母就是貴妃,起碼那時候大家都是如此認為的,又或者說,那時候大家都認為皇帝是這麼安排的,那自然也就跟著去做唄。誰不知道貴妃得寵啊?金寶都給了,太子妃的冠服也賞穿了,這時候皇帝又發話要讓貴妃參與進去,那當然待遇是唯恐不高了。

  皇帝現在也是給架住了,如果叫停這個安排,必然也得給個理由,說出真相這麼傻的事他是不可能會幹的,而如果示意貴妃不夠資格參加,還是要維護皇后體面的話,轉頭皇后求退廢後這個安排就會變得特別荒謬。支持正統的臣子也會有藉口來打皇帝的臉,大臣們和妃嬪們可不一樣,頗有一群人是以和皇帝做對為樂的……總之,即使是皇帝,也得為自己的安排付出代價,現在他就是想要把貴妃體體面面地踢出去,都有點難了。

  不過徐循也不是很懂,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哦了一聲,反應很平淡。

  皇帝卻似乎是誤解了什麼,他拍撫著徐循的手一下亂了節奏,在一次特別重的拍打以後,就停了下來。「這件事到現在,也只能這麼辦了,不然,就等於是把她往死路上逼……我雖知道這樣做,確實是不大好,可……唉,小循,走到這一步,只能將錯就錯了。你孫姐……孫氏畢竟是跟了我這些年,不能眼看她沒了個結果。」

  他這是有點解釋的意思了——徐循這才明白過來,她一下就笑出了聲。

  「我又不是皇后!」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大妥當,頓了一下又調整道,「我又不是管家的,你把孩子給她就給唄……哎呀,為了這事,我都到南內來了,咱們還提它做什麼?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咱們別說了不行嗎?」

  皇帝注視了徐循一會兒,「心裡真不難受啊?」

  「又不是我的孩子,有什麼好難受的。」徐循覺得皇帝很莫名其妙,很多事兩人應該都有了默契,可他這會兒翻回來又問了。她只能不厭其煩地再重申道,「你心裡知道這是錯的那就行了……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有了,玉牒上該寫的寫清楚……該怎麼做,難道你不明白嗎,怎麼還要來問我嘛。」

  皇帝便是微微一笑,「不怕她成了大家心裡的太子生母,等皇后退位以後,內外命婦上表請立?她就這麼成了皇后了?」

  會這麼問,看來還是有意要立孫貴妃啊。——不過徐循對此事也是早有準備,她甚至是巴不得這事早點出個結果,也省得她必須在南內裡這麼自我囚禁。

  「立吧立吧。」她很殷勤地說,一沒留神就把心底話給說出來了。「早點立我也早點出去……」

  見皇帝面上的哂笑,她也有點不好意思,訕訕一笑道,「是有點想點點了嘛。」

  「那就把她抱來看你啊。」皇帝立刻表態。

  徐循白了他一眼,「你明知她現在是不好來的。」

  點點現在住在清甯宮,她過來的話,保姆肯定得過來,那就勢必要和清甯宮那邊對話。而這無疑是現在徐循不想做的一件事,具體理由她和皇帝也都明白。皇帝沒吭氣了,一副他也沒轍的樣子,徐循的心情卻有點不好: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女兒了,對這小胖團子的思念,正是與日俱增。

  曾經多麼反對孫貴妃收養皇長子的莊妃,現在一轉身倒是變成最堅定的孫貴妃黨了,她催促皇帝,「既然都想立她了,那就快立,完事了我也就能出來了。」

  「你不怕出來以後被她欺負?」皇帝看她好玩,不免笑著問。

  「咦,你既然要立她,她當然是女德的典範了。」徐循眨著眼很無辜地看皇帝,「女德典範不應該都很大度嗎?不管在她看來我有多對不起她,我老老實實的,難道她還吹毛求疵地對付我?」

  「你就扯淡吧。」皇帝笑著嗤了一聲,「大度?她對誰大度也不會對你大度……她心底都快氣死你了。」

  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結果,不過徐循也沒想到皇帝會看得這麼清楚,她有些詫異地望了皇帝一眼,「你明白這個不就更好了……以後她要欺負了我,你就明白是誰在挑誰的事唄。」

  皇帝還在往危險的邊界線上踩,「那,我要是偏心她,壓制著你呢?」

  徐循的臉上頓時掛上了一層寒霜,她一下從皇帝懷裡掙出去了,「入了宮,命就是你的了,你殺了我都沒二話,要做成這樣,我有什麼好說的?那你要這樣講,不如現在就把我名分削了,送給她出氣,倒還能討得她一笑。」

  皇帝挨了她幾句硬話,不知如何,仿佛心裡還挺高興似的,過來強著要把她拉進懷裡,徐循掙了幾次都沒掙過,「和你開玩笑呢,別那麼小氣行不行。」

  雖然進了南內以後,不知如何,徐循沒以前那樣畏懼皇帝了,但也還沒到和他廝打起來的地步,既然如此,最終也只能就範,只是坐在皇帝懷裡的身軀還是僵硬得不行,皇帝說了好幾句話,徐循都是不理不睬的。皇帝沒法子了,遂哄道,「我心底明白,我心底明白,就算她做了皇后,肯定也不會讓你受委屈啊……再說,事情也還沒到這份上吧。」

  徐循對此,只有呵呵。皇帝見不成事,又道,「再說,還有娘呢。——到時候,我也不說你自己不想從南內出來,就說你想,可我鐵了心立孫氏一直不許……娘聽說了,心底自然憐惜你,以後遇事,哪有不給你撐腰的。你還怕她做什麼?不反過去欺負她那倒好了。」

  這麼說,皇帝是把思路都定下來了?徐循有些詫異,但身體也慢慢地軟了下來——其實,她本來也沒想過皇帝會真的那麼做,會說出口的話,都只可能是玩笑,會這樣說,其實反而恰恰是證明皇帝看到了這種可能。他要還和那天提議她找孫貴妃求和一樣,興致勃勃地保證孫貴妃會是個很公道的皇后,那才要出事了。

  「我可不敢反過去欺負她。」她漠然地道,「她不來管我,我也懶得去管她,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唄,難道連這個她都容不得了?」

  這也的確是很低限度的要求了,孫貴妃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反而能當皇后,自己也應該要知道虛心收斂。皇帝點頭道,「好了好了,別生我的氣了行不行?」

  見徐循很勉強地點了點頭,但身子還是十分僵硬,只算是放鬆了一點點,他心底不禁一陣好笑:這個徐循,性子總是這麼倔。

  「不過,」過了一會,徐循的脾氣漸漸地過去了,也就打開了話匣子,她有點惡趣味地看著皇帝,笑吟吟地道,「雖說你是立定了心思,可太后娘娘那一關可不好過呢。這會兒要忙著立太子,我看她還不怎麼會使勁兒,等太子的事塵埃落定了……我看你怎麼和她說去。」

  「這……也只能好好說了啊。」皇帝歎了口氣,「難道我這個當兒子的,還和媽耍心眼?所以我不和你說了,立後的事還沒定呢,娘要以死相逼絕不答應,我怎麼可能一意孤行?」

  老太太幹不幹得出以死相逼的事,徐循可不敢打包票,她聳了聳肩,還沒幸災樂禍呢,想到立後的事一天不定,自己一天不能出來看女兒,便又是糟心上了,嘟著嘴拿手指頭戳皇帝的肩膀,「快立吧快立吧,太后娘娘那裡快些去說……可別再拖延了!」

  皇帝看著她那變換的神情,哪裡看不出徐循的思緒轉換,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撫著徐循的頭髮絲兒,「你啊你啊!」

  #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在冊立太子的繁瑣禮儀之中,回想起徐循的憨態,皇帝依然不禁都要露出笑來。——這幾天他的心情都頗為愉快。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地做,忙完了立太子這件大事,朝廷裡上上下下也是松了口氣,皇帝也是有心思進內宮去陪兒子了,還抱著到清甯宮給太后看過——畢竟是頭孫,太后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抱著栓兒卻是撒不開手了,逗弄了半日,「你瞧他,和你爹長得是真有幾分相似!」

  母親這邊,見過孫子以後情緒也是好得多了,口中果然也不再提立後之事,皇帝被這件事連續煩了能有三個多月,現在好容易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自然也就樂得不提,得了閑和幾個嬪妾們調調情什麼的,日子過得也挺逍遙自在。

  不過,好容易過了幾天清閒日子,後宮裡卻是又鬧騰了起來——這天正是常朝,皇帝才從太和殿回來,馬十就急匆匆地進了乾清宮,附耳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

  ——小吳美人的胎鬧出問題了。

  「說是昨晚吃了補藥以後,今早起來就是肚子裡不舒服,一陣陣的疼……現在已經請太醫去扶脈了。」馬十的語氣很審慎。

  「哦?」皇帝一揚眉,語氣冷了下來,隱約帶了幾分譏誚,「那還不快傳柳知恩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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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標題是玫瑰,但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悖論不存在皇帝身上,因為這兩朵玫瑰他是可以都佔有的

  我看了下大家昨天的憤慨,其實不是很理解,1,孫妃更愛皇帝也不代表皇帝就一定要更愛她啊,愛能這麼簡單互換就好了。2,這又不是現代戀愛,皇帝必須要在孫徐之間選一個人,放棄另一個。然後他因為孫妃更愛他,沒他活不下去就選了孫妃。這倆都是他的女人,在可預見的未來都會一直繼續是,而且在皇帝的理解裡也都很愛他,只是程度有區別,我沒法想像他會有『因為小孫更愛我更需要我,所以我不能繼續愛你了小循』如此的心理活動。但貌似讀者們很多都是這樣理解的。

  至於孫妃是不是更愛皇帝這個,大家自由理解了。

  另外我覺得很多讀者在看文的時候已經有個心理定勢,總覺得所有言情文都應該是女主經過許多波折終於成為男主的最愛,從此幸福快樂地永遠生活在一起。然後所有偏離這個軌跡的發展就都是水文和進展緩慢又或者是故意虐主。

  這也不能說錯,很多言情文就是如此發展,但是這篇不是,我要寫什麼,在寫什麼我自己一直都很清楚。愛情是徐循人生的一部分,但絕不會是全部。我也可以很明確地說這篇文的結局絕不會是皇帝意識到了徐循才是他的大真愛,別的女人都是玩物和渣滓,要不然就是配不上他愛情的壞人。我就是受不了看這種文才寫的貴妃,所以它肯定不會如此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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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0:35
第158章 風波

  小吳美人最近的日子過得不是很順意。

  明擺著的事,現在的永安宮已經成了個冰窟窿,莊妃徐氏不自量力,妄想和孫貴妃做對。這不是,孩子才剛落地沒有多久,皇爺就親自上門興師問罪了,雖說是念著情分沒有當即賜死,但人已經住進了南內,連過年都沒出來。昔年徐氏身邊得意的那幾個下人,除了柳知恩估計是走了從前在乾清宮的老門路,還能放出來當差以外,其餘現在都還關在正殿裡呢。雖說還有太后那邊的照拂,吃穿用度沒有虧待,可誰喜歡白白地把歲月耗費在坐監上啊?

  一樣都是永安宮的人,小吳美人覺得正殿群落裡的那些下人,就是自己的將來。現在倒是還好,有太后那邊的人說說話,吃的穿的,還不至於虧待了。可打從去年十一月壞了事以後,小吳美人和身邊的幾個姐妹就再也沒有輪上過侍寢。這裡頭的道道,小吳美人是清楚得很——永安宮倒楣了,沾邊的也就要跟著壞事。六局一司的那些勢利眼,巴不得朝孫貴妃那裡貼過去呢,當然是儘量少讓『永安宮』這三個字出現在孫貴妃耳朵邊上,才算是體貼了上意了唄。

  一個人青春就這麼些年,她可不想白白地在這不是冷宮、更勝冷宮的地方虛擲光陰,憑什麼呀?說起來,她們這一批三人還是最冤的,本來都是長寧宮的老人了,如今孫貴妃得了意,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時候,可沒想到,孫貴妃說那什麼封宮養胎,轉手把她們送來永安宮,倒是盡跟著倒楣了。

  這徐氏也是,人不作就不會死,小吳美人對她是絲毫都沒有同情之意,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你要和孫貴妃做對,也得掂掂自己的斤兩不是?現在自己倒楣也罷了,還要連累她們這些小嬪妾,倒不如還是被賜死了乾淨,好歹這樣,永安宮還能換個新主子,或者她們也就能順理成章地回長寧宮去了。現在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算個什麼?

  好容易過年那一陣子,去長寧宮拜年的時候,借機說動了孫貴妃,搬回長寧宮的事看來是近在眼前了。可沒想到上頭一句話,她又被困在了永安宮,說是讓她安心養胎,可這讓她如何能安得下心來?眼看孫貴妃是越來越飛黃騰達,冊封太子時都和皇后站在了一處,誰知道哪天就成了皇后也是未必的事。小吳美人就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頂了——人人都借機在這時候去孫貴妃跟前奉承,唯獨就是她,要安心養胎,不好隨意外出不說,那討人厭的柳知恩三不五時還上門來看她,攆都攆不走——真是不知趣極了。

  囚禁了一段時間,柳知恩也不見瘦,還是那樣高壯,只是身上的皮肉給捂白了,看來越發是有些滲人。小吳美人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宦官,哪怕永安宮裡上上下下,都尊稱他一聲『柳公公』,可在私底下,她卻對他是有幾分不屑的。乾清宮混不下去了,被打發到永安宮來服侍莊妃,可見這位是多沒能耐——連伺候莊妃,都能把莊妃給伺候進南內去。

  可就是這樣,他還端著從前的架子呢,在莊妃跟前,雖說不上笑口常開,但也是和氣得緊。私下裡,這位『柳公公』可是不苟言笑,一雙眼裡放出的光像是都帶了刺,能直接看到人心裡去。永安宮上上下下都被他管束得密不透風,就連一隻蛤蟆多叫了幾聲,都能招來『柳公公』的過問。就是現在,莊妃倒楣了,他也剛放出來,自己正懷著龍種呢,他也還是那樣胸有成竹的,好像她吳雨兒還是那個可以由他隨意差遣的宮女。

  她有心在他跟前端起些架子,可見他進來了,卻又總不期然有些心虛,總要打疊出勉強的笑來,有一下沒一下地回復著他的問候,不敢把不滿和不耐表現得太明顯,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再把他給送走——他有時候問的那語氣,哪裡是噓寒問暖,簡直就是在審賊!

  長寧宮那裡,自己上回過去了以後,竟也沒了聲音,也許是自己住在永安宮,貴妃娘娘總要避嫌,也許……是貴妃娘娘對她也動了疑心了。

  小吳美人對此倒是比較坦然,她沒有動心要害貴妃娘娘,自然不怕她的疑心,所謂真金不怕火煉,隨著時日過去,貴妃娘娘總會看得到她的誠心的。只要能保住孩子,不論是男是女,也不能讓她沒個結果。只是人往高處走,現在努力和貴妃娘娘拉近點距離,也是為了將來的兒女著想。哪怕是個女兒呢,能和皇長子在一宮裡長大,就這情分,以後也夠她受用的了。

  「貴人這幾日飲食可還好?」柳知恩今天又進來看她,說話的語氣也還是這樣地淡。

  小吳美人揮開了亂紛紛的思緒,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成吧,反正就是老樣子。」

  他嗯了一聲,低頭掐算了一番,「明日會有太醫進來給您扶平安脈,請貴人小心飲食、保重龍種。」

  「這是自然。」她想硬氣地回幾句,可在柳知恩跟前又有些沒底氣,只是回了四個字,便沒有再說什麼。

  偶然間抬頭看了看他,卻見他也正看著她,面上分明浮著的是露骨的厭惡。小吳美人心底一跳,頓時也就明白了過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柳知恩不愧在乾清宮裡還有些底蘊,看來,他是已經知道她想住到長寧宮去的事了。

  也許貴妃娘娘已經對皇爺提過此事,只是皇爺沒有答應。皇爺、貴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對這事,都是怎麼看、怎麼想的呢……

  無數個問題迅速地在腦海中浮了上來,她又還有些妊娠反應,一時間竟是有些亂了方寸。本欲怒,可卻怒不起來,倒是些許慌亂害怕,從心底泛了上來。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柳知恩面上也已經是換了表情。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恐懼,竟有幾分滿意,主動開口,慢吞吞地道,「是了,都是永安宮的人,有件喜事也要說與貴人聽。皇爺似乎已經日漸對莊妃娘娘消氣,奴婢今日,奉命去南內給娘娘送些春衣。」

  會考慮到這點,可見皇爺確實是對莊妃沒了多少惱怒,也許再過上一陣子,等到貴妃娘娘被立為皇后以後,莊妃認個錯,也就能被放出來了,怎麼說,她也是服侍了皇爺十年,而且還生育了一個女兒,臉面自然也是和別人不同的。

  若是在自己生育以後還好,若是生育之前……

  永安宮是因為得罪了長寧宮才有此劫,自己卻又想投入長寧宮的懷抱,柳知恩這話,擺明瞭就是在提醒她:秋後算帳的日子不遠了,她的所作所為,可別以為就沒人知道了,起碼他柳公公是記在心裡的。

  見她沒說話,他笑了一下,站起身給她行了禮,便又慢悠悠地踱出了屋子。

  到了下午,得她令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宮人,也帶回來了確切的消息:柳知恩是開了正殿,收拾了一大箱子的東西出來,自己跟在後頭出門去了。

  至於去了南內沒有,又待了多久,這不是她能打聽出來的。不過,柳知恩當天的確回來得很晚。才回來沒有多久,就到了宮門下鎖的時間。

  之後的幾天,他的心情看來也很不錯,臉上竟是帶了淡淡的笑,周身陰沉的氣勢也有所減弱。小吳美人心驚膽戰地意識到:他在南內,得到的肯定是正面的消息。

  也許,莊妃真的就快被放出來了也未必。

  她即刻打發親信大宮女歡兒去長寧宮下房報信。

  歡兒帶回了周嬤嬤的話,「說是謝謝貴人想著,請貴人安心養胎,生產以後,多來宮裡坐坐。」

  多來宮裡坐坐……

  小吳美人有些失魂落魄,上好的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糟了,她想,自己會不會是弄巧成拙,做得太過火了一點?

  雖然原意是要討貴妃娘娘的喜歡,借機回到長寧宮。但如此風頭火勢的時刻,也許,她的舉動反而給貴妃娘娘帶來了麻煩。

  具體是什麼麻煩,她不知道,可按理來說,長寧宮的反應不應該如此冷淡才對……

  難道,是把柳知恩保出來的那人,在皇爺跟前說了什麼?編排著自己在長寧宮那一吐,是因為懼怕貴妃娘娘對孩子下手?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畢竟,就是她自己,也……當然,娘娘是萬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她也不過是因為不願把這好事留給長寧宮才如此行事,但有些事卻也是不好明說的。指不定,長寧宮那裡為了這事,還和自己有幾分生分了也難說。

  當晚她都沒有睡好,過了幾天,終忍不住問柳知恩,「莊妃娘娘人還好嗎?」

  柳知恩面上現出一絲笑意,很自然地說。「娘娘安康得很,現在,皇爺常去探看娘娘。」

  他說得是真話,她看的出來。柳知恩說這話的底氣足得很,他是真的在等莊妃娘娘回歸永安宮。

  他又看了她一眼,唇邊笑意轉冷,「娘娘聽說了貴人的事,還叮囑我要好好照顧貴人。」

  莊妃已經知道了……

  小吳美人脊背一條線都是涼的,莊妃已經知道了——等她回宮以後,會怎麼處置她?到時候,長寧宮那裡可未必會護著她了。

  她很想回到一個月前,狠狠地抽自己幾記耳光:再想回長寧宮,也要小心行事,怎麼能興之所至就那樣一頭熱地栽進去了?宮裡的水實在太深,她又不是不知道,真是豬油蒙了心,腦子都想什麼呢!貴妃娘娘沒討好上,反而是得罪了莊妃。

  究竟是自己做錯,還是有人居中說了什麼,她現在是不可能知道了,若是以後找到了誰在這裡頭扯她的後腿……她恨恨地想著,口唇翕動,還想再問些什麼,但柳知恩已經站起了身子。

  雖然姿態恭敬,但言談間,他一點都沒有遮掩對她的不屑和反感,「奴婢先行告退了,貴人請好生保重才是。」

  小吳美人站在窗前目送柳知恩遠去,只覺得藏青色的天空裡滿是陰霾,沉甸甸地,似乎都壓到了她的屋簷邊上。

  當晚,她輾轉反側,一夜都沒有合眼。等到快天明的時候,咬咬牙到底還是下了決心。

  不是妃位,規矩沒那麼大,雖然她已經有了身孕,但歡兒也沒有熬夜醒著,坐在地上值夜,而是蜷在炕上打起了盹。小吳美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地,彎腰在床腳的矮櫃裡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個荷包。

  她往外抽手的時候帶出了一點動靜,不由得就一歪頭,往歡兒的方向看了過去。

  歡兒不但沒有什麼動靜,反而還翻了個身,沖著牆角打起了小呼嚕。

  這丫頭天生就是個在宮裡服侍的料,小吳美人想,她打開荷包,抽出一個小油紙包,掖進了自己的袖子裡。

  第二天晚上,她喝藥膳時故意就剩了半碗,「苦,放著吧,想起來了再喝。」

  歡兒不言不語,擱下碗就出門忙活去了。過了一炷香時分,才進來服侍小吳美人換衣洗漱。

  第三天早上,她就開始鬧肚子疼,躺在床上不起來,捂著肚子只是哼哼,說是覺得孩子在她肚子裡翻來翻去,一點都不讓她安生。

  三四個月的肚子,胎動頻繁是不祥之兆。守著她的南醫婆很緊張,立刻就派人去喊太醫,又上來給她扶脈。小吳美人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都不用使勁兒,就是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就連孩子,似乎也感染到了母親的情緒,在她的肚子裡不依地踢蹬了一下。

  南醫婆面上露出了疑惑之色,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小吳美人並不在乎,南醫婆到底只是個醫婆而已,除了巧言令色奉承主子們以外,並沒有什麼出眾的本事,她在這裡,更多的不過是充當太后的耳目罷了。——也僅僅是充當太后的耳目而已,她是不敢得罪她的,太后老了,而她們有孩子的妃嬪後日還長,做人總是要留一線。

  太醫很快也進了屋子,是劉太醫。——周太醫現在幾乎已經不進來宮裡了。

  劉太醫給她扶了脈,說得很謹慎,「脈象似乎是沒有大礙,不過貴人心跳得太快了……」

  「肚子……肚子不舒服。」她往聲音裡注滿了痛苦,「墜墜的難受得很。」

  扶脈,很多時候也是扶不出所以然的,她心跳又快,劉太醫也慌起來。「貴人可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快去翻《飲食禁忌》。」

  小吳美人在心底悄悄地抹了一把冷汗,她等的就是劉太醫的這句話。

  「沒……沒吃什麼特別的。」她說,「就是昨晚喝了藥膳後,就覺得不太舒服……才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

  柳知恩被放出來以後,官復原職,一直都在打理永安宮諸人的衣食起居。小吳美人自然也不例外,歡兒說得明明白白:現在誰進出永安宮,都要經過柳公公的耳目。

  她的藥膳要是出了問題,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柳知恩。

  「這藥湯倒了沒有?」劉太醫果然追問,他入宮時日尚淺,有時候,治病的心情是太急切了一點。「若還有留存,便快端過來!」

  小吳美人安心地閉上眼,繼續維持著急促的呼吸……

  雖然面上十分惶恐,但她心裡卻是安然多了。

  才去看過徐氏,轉頭她就出了事,要說不是徐氏主使,誰信?

  這一回,相信她可以順利回長寧宮居住了。

  希望皇長子能喜歡這個小弟弟,又或者是小妹妹。——在太子出閣讀書之前,和他相處最多的弟妹,肯定不是已經去公主所居住的二皇女,而是年齡相差不足一歲的弟妹。

  小吳美人悠然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孩子,也只好對不起柳知恩了。

  再說,反正她也從來都沒喜歡過他。柳知恩的那雙眼睛,實在是太招人討厭了,似笑非笑的神氣,好像是已經瞧進了她的心底,看出了她的盤算……

  她掩著臉,聽從劉太醫的吩咐,調勻著自己的呼吸,也遮去了唇邊的笑意。

  ——也是柳知恩咎由自取,被她看出了他的情緒,也是他實在太看不起她了。在這宮裡,活得太淺薄,總是要吃虧的。

  當她舀著劉太醫開出的安胎藥時,南醫婆匆匆進門,帶來了一個很嚴肅的消息:劉太醫在藥膳裡驗出了砒霜。

  這麼大的事,當然馬上要報到上頭去。柳知恩已經被南醫婆指揮人控制住了,還沒到中午,他已經被送到了皇帝那裡。

  小吳美人很好奇:這一回,為他說話的那個人,還能保得住柳知恩,保得住徐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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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1:02
第159章 真愛

  柳知恩當然不是第一次來乾清宮,雖然皇帝登基以後,他就被調到了永安宮服侍,但這幾年來,他也沒少伺候著莊妃來乾清宮服侍小住,雖說此次進來,身份已經大異尋常,但乾清宮內走動著的師兄弟們,倒未曾因此對他報以冷眼,多數都還是投來關心的神色,即使有少數人關係不睦,此事也不會露出端倪:春江水暖鴨先知,皇帝對莊妃的態度到底如何,這些貼身近侍是最清楚的。

  「奴婢見過皇爺。」他很順從地行了禮,在炕桌下跪了下來——皇爺正在炕上盤腿品茶用點心,手裡還拿了一本奏摺在看。

  炕上一時沒有什麼聲音,柳知恩也不能貿然抬頭探看啊:這是做人奴婢的大忌。皇爺沒有做聲,他就只能等著,皇爺要是兩三個時辰沒指示,沒搭理,他也只能是跪在這裡幹熬。要不然說呢,這宦官的膝蓋都不是自己的了,跪著的時候,最好也別當那雙腿是自己的東西。

  皇爺不說話,柳知恩也不著急,他就盯著眼前的金磚地,琢磨著皇爺的心思:小吳美人那裡,自己不過是奉命行事。不過,皇爺的心思,從他下的命令中也許能揣摩出一二來。——別人或者不行,但柳知恩貼身伺候皇爺多久了?對皇爺的性子,他自然是有心得的。

  其實,對於今次來此可能遭遇的情況,他已經是醞釀了不少應對的方案,柳知恩心底很清楚,這一次單獨問對的機會,錯過了可就不會再回來了。有些事若要敲釘子打伏筆,就得打疊起渾身的本事,見縫插針、見機行事。

  「柳知恩。」正胡思亂想,皇帝已經發話了,他的聲音懶懶的,卻又帶了說不出的威嚴,倒不像是對內臣,有點像是對外頭的大臣們了。——在宮裡,和親近的內侍們說話,有時候皇帝真的就和哥兒們似的,你啊我的,一點架子都沒有。

  「奴婢在。」柳知恩立刻回過神來,他強壓下了心頭的興奮,冷靜地答道。「請爺爺示下。」

  「整件事來龍去脈,細細說來。」一陣紙張響動,接著,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扔到了炕桌上,柳知恩感到兩道眼神對準了自己,就像是兩條火順著無形的視線燒了過來。

  看來,皇爺還是滿看重此事的,竟然連奏摺都不看了,只是要聽他的敘述。

  柳知恩心念電轉,口中回道,「是,此事,還要從馬十來尋我說起。馬十對我講,爺爺想看看小吳貴人的性子……」

  與其說是想看看小吳貴人的性子,不如說是想要弄懂小吳貴人究竟是真的憨傻到連自己的月事都注意不了,還是精明得特地把此事安排到了長寧宮揭露出來。當然,這話,明說出來也是有點不太好聽,柳知恩就給修飾了一下。

  這也的確是皇帝的意思,不過如此小事,用不著消耗他珍貴的腦力,馬十把此事包攬去以後,和柳知恩略一商量,柳知恩唱了幾日黑臉,又假意出去了一次,號稱自己是給莊妃送春衣——其實的確也是送衣服去了,天氣轉暖,徐循是需要輕薄衣物替換,柳知恩收拾出了一大箱子,跟著押送到了南內,在門口和馬十交接了以後,連門都沒進就打道回府。回頭再去小吳美人那裡轉悠一下,點出此事,餘下的事,攀附心切、示好心切的小吳美人,便已經是替他忙活完了。

  事不大,不過既然皇帝指明要細說,柳知恩也就口齒伶俐地把小吳美人的表情都形容出來給他聽,「貴人聽說了以後,神色便是一暗……」

  皇帝聽著聽著,倒是笑了起來,他擺了擺手,「好了,不必再說了。」

  就和看了一出好戲,聽了一曲好鼓子詞一樣,這語氣倒有點意猶未盡興致勃勃,但卻終究是沒有扯動真正的情緒。柳知恩亦並不訝異——內閣幾位閣老之間的人事關係,那才叫一個錯綜複雜呢,每個人身後都能提起一張大網,身為領導者,皇帝不把屬下彼此的人脈網路吃透,那就很難做到賞罰分明,而在做這些功課的時候,再搭配上錦衣衛、東廠的幫忙,什麼陰微手段見識不到?後宮裡的這些爭鬥,相形之下連小孩兒過家家的水準都沒有,以前皇帝不願管,才會有亂象出來。只要是想管,哪裡還有看不明白、管不過來的?

  「這砒霜,你說她是從哪里弄來的呢?」果然,皇帝最感興趣的都不是小吳美人的動機,反而是這個看似不大要緊的小問題。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柳知恩。「可別是想要了,轉日就能到手吧?」

  就是在文皇帝年間,後宮宮禁最鬆弛的時候,也沒有這麼辦事的。從神武門進宮,要經過起碼三道關卡,彼此互不統屬,大部分宦官和宮女都會在第一道護軍跟前折戟沉沙,如果是有臉面的宮人還罷了,小吳美人沒什麼臉面,要夾帶砒霜進來,怎麼也得費上一段時間的努力。柳知恩道,「奴婢斗膽——」

  「但說無妨。」皇帝的語氣很和煦。

  「小吳貴人乃是文皇帝年間入宮的都人。」柳知恩道,「早在魚呂之亂以前,還在南京沒有遷都的時候,便已經是太孫宮的人了。」

  那時候,宮中的各種禁令的確也都是形同虛設,文皇帝的權賢妃好像就是吃了砒霜被藥死的。犯事的都人也就是和身邊的宦官勾連而已,找了個開藥鋪的買了砒霜,說一聲帶,也就夾帶進來。小吳美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時候得到了一些砒霜,而後一直收藏至今。

  對於一個沒有任何機會出宮的人來說,如此推斷是很有道理的。不過若是這麼看的話,很容易就會讓人徹底地懷疑小吳美人的秉性。因為畢竟柳知恩一直暗示的是她會因為擅自倒向長寧宮的行為受到莊妃的冷待,小吳美人狗急跳牆也不能說是沒有隱衷。但問題是,你比如說徐循也要狗急跳牆吧,她拿得出砒霜這東西嗎?會擁有砒霜,本身就是不安好心的最大鐵證。

  皇帝對此亦不吃驚,他點了點頭,「有道理,她是做得出這樣事的人。」

  就這一句話,小吳美人的脾性就算是蓋章定論了。柳知恩垂下頭不置一詞:這時候沒有必要多話。

  「有她這樣的人在兩宮間攪風攪雨,孫氏和徐氏就是要不生嫌隙都難……」皇帝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柳知恩的意見,「你說,該怎麼處理這小吳氏為好呢?」

  柳知恩還是不說話——皇帝都被他給逗笑了,「是叫你來回話,又不是讓你來受死的,這麼肅靜做什麼?朕就不信,你沒打聽過南內的處境……別還裝得和待罪的囚犯一樣,朕還不知道你的脾性?」

  「爺爺和姑姑之間的事,奴婢實在是猜不透。」柳知恩順著皇帝的話往下說,在聲音裡也注入了一點笑意,「若是皇爺要問奴婢的話,奴婢肯定是和姑姑一個看法:雖說小吳貴人有些行差踏錯,但畢竟是雙身子,還應以皇嗣為重。」

  「哦?」皇帝有一絲興味,「你就這麼瞭解你徐姑姑?」

  「敢問爺爺,您覺得姑姑對此事,還會有第二種說法嗎?」柳知恩頗有信心地反問了一句。

  皇帝呵呵一笑,有一會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才歎了口氣,「難說啊,柳知恩,知人知面不知心,朕現在對人心,可是沒你這麼有信心了。」

  看來,太后的那番勸說,到底還是著了痕跡……不,應該說皇帝本人的心智也容不得這般侮辱,他可不是那種被人隨意擺佈的糊塗蟲。太后說辭的改變,很難不引起他的注意。

  柳知恩並不感到吃驚,但事到臨頭,也難免有幾分不舍,有幾分難言的惆悵。

  他腦中仿佛在剎那間閃過了許多張面孔,早已經被記憶沖淡的母親與姐姐——她們都早在他淨身之前,便紛紛因病而去,其中活得最久的是他的大姐,去的時候渾身生滿了膿瘡,她被發配進教坊司做了一名官妓,不知何處來的一位客人,把治不好的花柳病過給了她,他的親人留給他的,只有幾件洗過發白的舊衣;遠在南京養老的義父——麥加與真主,是他一生的信仰,老人家多次言說他們這等毫無塵欲的無垢之人,正適合信奉清淨的真主,但柳知恩從來也不信神佛,他不信自己是前生作孽,今世生來還債;還有剛入宮時一道在司禮監前掃地的同門,他叫什麼名字柳知恩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成天做著美夢,盼著司禮監的哪個大太監見他長得伶俐,便將他調到身邊服侍。可還沒等到如願,便染了疫病一命嗚呼。那時候柳知恩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緣巧合地認了三寶太監這個義父,義父收下他時說了一句話:「當太監的個個都是苦命人,誰沒有一段故事。」是啊,誰沒有一段故事,若沒有故事,又有誰會樂意舍了凡根,從此做個殘缺不全的人……

  在太孫身邊服侍時,和他眉來眼去的幾個宮女……柳知恩從來都沒有對人說過,現在的小吳美人也曾對他送過秋波,那時她還只管為太孫收拾書房,太孫愛好武藝,一年到頭難得見他幾次。小吳美人情竇初開,也想在小黃門裡找個對食,幫著她說幾句好話,把她推到太孫的龍床上去。柳知恩當時幾句話就把她嗆得直哭,那時候,他畢竟還沒有歷練出如今的城府……

  還有第一次進來侍寢的小徐姑姑,那時候她還是太孫婕妤,眼睛清澈得像是溪水,她穿著玉色的小襖子,天水碧的紗裙,微微笑著走進屋子裡,就像是一陣春風吹了進來,她左右好奇地看著,走到大爺身邊,蹲下來看他鬥蛐蛐兒,他給她讓了點地方,她對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在表達她的謝意……那時候,他哪裡想得到今天他會在這裡,為了小徐姑姑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

  但柳知恩一點都沒後悔,他甚至並不十分惘然,此時此地,他心裡實在是十分欣快的。

  「旁人,奴婢是不敢保。」他說,態度一如既往地沉靜,「唯獨徐姑姑,奴婢是敢保的。」

  「哦?」皇帝有些興味,「柳知恩,你跟在我身邊也十多年了吧……我記得你去服侍徐氏,才兩年多一點吧?當時去的時候還不情願呢,怎麼,這就已經是成了她的死忠,心裡半點沒想著乾清宮了?」

  「皇爺明察,奴婢不是給徐姑姑說好話……」柳知恩不必做作,便很真誠地歎了口氣,「徐姑姑這性子,成在純淨,敗也在純淨。錯非如此,又怎會惹怒了您……而若不是看清了此點,奴婢當日也不會憂心忡忡,以至於回到屋內,竊聽您和徐姑姑的說話。」

  這話一出,屋內的氣氛似乎都有瞬間的僵凝,柳知恩心定定的,望著眼前的地磚面——心靜了,五感也就特別敏銳,皇帝的一舉一動,雖然不能眼見,卻逃不過他的耳朵。

  皇帝的呼吸一下尖銳了起來,快速而清淺的呼吸聲,似乎也顯示了他的情緒變換,然而,這變化也不過持續了一會兒,便又被平靜的吐納所取代,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慢地道,「果然是你。」

  「皇爺猜到了?」柳知恩故作動容。

  這世上但凡是人,都喜歡炫耀,只看你怎麼去逗引他的情緒而已。在小吳美人的事上大肆拍皇帝的馬屁,收到的只會是反效果,但此時的驚訝,自然會令皇帝對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哪怕這位青年帝王英明神武,也逃不過這一套小花招。

  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得意,「除了你這奴婢秧子,永安宮裡還有誰會這麼大膽?柳知恩,你畢竟跟了我十幾年!」

  柳知恩連連叩首,「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皇爺明察秋毫,奴婢……奴婢自知犯下死罪,只是當日實在擔心——」

  「擔心什麼?」皇帝步步緊逼,「擔心你們主子壞了事?」

  「是……若以當時情況,奴婢心中就怕娘娘會和皇爺頂嘴,甚至於說是……」柳知恩沒有再往下說,事情的發展,已經證明了他的預判有多正確。

  「哦?」皇帝倒是被他點燃了興趣似的,他的聲音中出現了些許興趣,一時竟沒有發火——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火氣。「你是怎麼猜到她會發火的?」

  「皇爺從清甯宮來,」柳知恩說,「一來就提起了繼後的事,態度又絕不像是認真要立莊妃娘娘為後。以奴婢對皇爺的瞭解,您主意定下,只怕很難更改,滿心要改立貴妃娘娘的,如何此時說起這話?奴婢心中斷定,必定是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引來了您的疑心。只是此事徐姑姑事前絲毫不知,對皇后之位,她也從未有過野心。這一點,您很快也看明白了。當下收歇脾氣,似乎另有要事要和徐姑姑商量。——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您想立貴妃娘娘,母子二人意見相左,您又是極為孝悌之輩,必然不想和太后娘娘公然置氣。此次商議,只怕是勸說徐姑姑從立後之爭中退出,這亦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可,以徐娘娘的性子……」

  而這合情合理的安排,徐循又是絕不會接受的。皇帝呵了一聲,「合情合理……看來,你倒是還懂得幾分事理,知道此次錯在小循。」

  機會來了。

  柳知恩深吸了一口氣,他重重地給皇帝磕頭,「皇爺明鑒……奴婢,奴婢實在有一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皇帝很痛快地給了許可。

  說謊,最要緊是三分假,七分真。

  「奴婢自從入太孫宮服侍您以來,已經過了十幾個年頭,昔年為您傳喚嬪妾,後來也能時常在您身邊服侍……可以說,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奴婢沒有打過照面以外,」柳知恩抬起頭望著皇帝,懇切地說,「餘下的娘娘們,奴婢都是有幾分熟悉的,也能略略看出各人的秉性。」

  皇帝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他抬了抬眉毛,似乎在示意柳知恩,『說下去』。

  「孫娘娘性烈、何娘娘性涼,這些,都是在經年累月的接觸中給奴婢留下的印象。」柳知恩字斟句酌。「唯獨徐娘娘,素日笑容可掬親切溫厚,奴婢也是到了永安宮伺候以後,日積月累,才發覺了徐娘娘的性子……徐娘娘的性子很倔!」

  在南京,一個太子妾侍就敢和大臣頂牛,在永安宮,一個妃嬪敢和皇帝頂牛,柳知恩說的當然絕對正確,不過卻是絕對正確的廢話。他沒等皇帝的反應,便續道,「徐娘娘是從來都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哪怕心中苦到了極處,面上也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雖說心底……一直都介意著孫娘娘更得皇爺您寵愛的事兒,但徐娘娘既以女誡自律,從來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對孫娘娘的絲毫豔羨。唯獨那一次,您在永安宮失口說了皇后娘娘的不是,逼著徐娘娘不能不在皇后娘娘和孫娘娘選邊站的時候,徐娘娘才炸了一次。事後,徐娘娘雖然不肯對任何人承認,但奴婢看得出來,她會那樣倔強,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徐娘娘心裡……心裡在意……孫娘娘。」

  「身為妃嬪,此念當然絕不應有,素日裡,娘娘身邊的嬤嬤也常以道德規勸,再說,娘娘所得寵愛,本也不少,她一向都勸自己要知足,也不吝於提拔底下的姐妹們,唯獨是對孫娘娘心有芥蒂。奴婢雖然自小淨身,不懂得這凡間的愛欲之念,但冷眼旁觀,卻覺得娘娘的這一心結,正是因為爺爺在她心中,乃是不可或缺的唯一,可她心底清楚,在爺爺心裡,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前頭卻還有一個。」柳知恩歎了一口氣,「提拔別人,是因為別人在爺爺心中無足輕重。可娘娘心裡,實在是希望她能占到爺爺心中的第一……」

  愛一個人,當然會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第一,這一本能,又豈是女四書這樣的規範,能夠約束的?

  「娘娘性子純淨,不善作偽。平日裡倒也罷了,和爺爺您單人獨對,談的又是那樣的事,不發作幾乎是不可能。奴婢當時實在是擔心得沒有辦法了,是以不能不出此下策。——亦是自知死罪,未想過從昭昭國法中逃脫,只是臨死前,奴婢都要說句,娘娘當日頂撞皇爺,看似不留情面,實在是秉性如此,越是傷心,面上就越是若無其事,越不肯被您看出一點端倪,越是要反過來傷了您……其實姑姑心裡,不知是多在意爺爺,奴婢素日侍奉姑姑左右,難道還不明白嗎?只有在您出現在永安宮中的時刻,娘娘的眼神才是活泛的,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只有您這太陽出來的時候,才能露出歡容……」

  柳知恩說不下去了,他通通給皇帝磕頭,「請爺爺萬勿為姑姑騙過,寬宥了她這小性子,勿對姑姑冷了心腸……您若能和姑姑解開誤會,奴就是死,亦能無憾瞑目!」

  又說她性子純淨,不善作偽,忍不住對皇帝更疼愛孫氏的不滿。又說她是把傷心深藏,表現出來的不在乎只是為了掩蓋心中的失落,柳知恩的說法,實在自相矛盾,簡直都經不起細究。但禁不住皇帝就是聽得進去,他似乎連呼吸聲都已暫停,更是早放下了那無謂的偽裝,半傾著身子,左手緊緊地握住了炕桌上的小硯臺,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握了一手的墨。直到柳知恩的話聲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才仿佛是覺出了自己的失態,往後猛地一倒,又靠上了迎枕。

  「哦?」他說,又清了清嗓子,聲音這才恢復了正常。「哦——這話,其實你也不必多說……我心裡省得,你徐姑姑自己和我說了。」

  柳知恩絕沒想到這點,他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容。

  皇帝看在眼裡,似乎又多了少許鎮定,他笑了,「說沒說很多……我自己看出來的。」

  他若有所思,「不過,不經你這樣細膩的人一番表白,有些事,也不會……」

  有些事?什麼事?

  也不會,不會什麼?

  柳知恩很想追問,但天下間有誰能追問一個皇帝?不論如何,事情能走向他籌謀中的這個方向,甚至於效果比他預料中的還算更好,已是令他十分滿意。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伏了下來。

  「皇爺明察秋毫,奴婢實在是再想不到。竟是妄自擔心,妄為了這非法之事。而您大慈大悲,竟降了殊恩,令奴婢明白徐姑姑的心意不至被人冤枉了去。奴婢今已是心滿意足,可閉目待死……竊聽對話、妄傳消息,奴婢知法犯法,理當罪加一等,還請皇爺發落死罪!」

  這個認錯態度,可以說是極為誠懇,但誠懇卻依然改變不了事態的嚴重性。劉能昔日就是多了一句嘴而已,便落了個淩遲的下場,他犯的事其實也不是多嘴,而是暗地裡受了別人的好處,或者說暗地裡傾向了乾清宮以外的別人。柳知恩今天不但是多嘴,而且還是偷聽在先,這樣不老實的宦官,立刻打死那都是輕的了。

  皇帝臉上雖然還是笑著,語氣雖然還很溫存,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寒毛直豎,「是,按規矩,你是沒有活路可走了。就算小循求情,也不能縱了你去,不然,今日縱了你,明日都鬧起來,都是有情分的,我還縱不縱了?」

  柳知恩連連磕頭,「奴婢明白,奴婢心裡只有自怨、自悔,沒有絲毫怨恨!」

  「不過,你畢竟忠心耿耿,當時又怕小循說錯。」皇帝話鋒一轉,「偶然衝動行事,也可以理解……其實,事後只要你不說,也沒人能知道此事。」

  他抬起腳,把柳知恩的下巴給頂了起來,柳知恩便順著靴筒上的線條,被迫一路往上,對上了皇帝的眼睛。

  「我就是有點奇怪。」皇帝咂了咂嘴,側著頭眯起眼,很興味 地望著柳知恩。「你這麼細緻、這麼聰明的人,難道就沒想到說出此事的後果?早在你主動向太后傳訊的時候,就該想到有這一日了吧。」

  「是。」柳知恩毫不遲疑,滿口承認。「奴婢一聽您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便知道您對徐娘娘有了些誤會。雖也存了僥倖的心思——」

  「不要蒙我啦。」皇帝笑了。「僥倖?你腦子裡就沒有僥倖,不過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說出來而已……你說的是實話沒有錯,可柳知恩,我要問你了。徐循她何德何能,讓你對她如此忠心耿耿,這麼拋了頭顱不要地來幫她?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幫她。」

  他的雙眼,就像是著了火的刀,雖說面上在笑,但眼神卻是一下又一下地挖著柳知恩的眼窩,像是要從這裡挖進他的後腦勺裡,把他的腦子挖出來看看,看看他為什麼會對莊妃如此仁至義盡——宮裡自私自利的人多了去了,如此捨己為人的,卻恐怕只有柳知恩一個。他當然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動機。

  皇帝是對他動了疑心了,柳知恩想,他的思緒依然絕對冷靜,甚至帶了幾分冷漠——這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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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1:25
第160章 吹風

  文淵閣內難得這麼安靜。

  作為閣臣入值辦事的地方,文淵閣常常是很熱鬧的。如今內閣的幾位大臣,雖說也有些面和心不和,彼此間難免在很多事上都有博弈和衝突,甚至於很多時候也是吹眉毛瞪眼睛,彼此間爭得你死我活的,恨不得把彼此吃掉,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地坐下來商量事情。——說實話,國家這麼大,官員這麼多,庶務如此繁重,不是每件事都要爭,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爭的。

  至於什麼事能爭,什麼事該怎麼爭,爭到什麼程度,每個閣臣心裡都是有一本賬。官場上的門道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四庫全書簡直都寫不完。這些從翰林院一路升上來的閣臣們,哪個不是在宦海裡浸淫了幾十年,才能把官場這個大遊戲的所有規則都給摸透?所以說,文淵閣裡擼袖子的時候其實並不多見,真的吵起來的情況,其實反而不是博弈最激烈的時候——激烈的博弈一般檯面下都給搞完了,檯面上還是要按規矩來走。吵起來,那是事發突然,各人確確實實,意見難以統一,無法給皇帝一個統一的態度時,才會吵得厲害。

  當然,真的是都無法統一意見的大事,皇帝也不會就交給內閣來辦,有時會下令廷議,有時也會召閣臣入文華殿商議。反正文淵閣和文華殿相聚並不遠,為的就是方便這群帝國的統治者可以隨時開個小碰頭會。

  所以,文淵閣的主旋律,一直就是很低沉、很溫柔,很有條理的絮語,就像是有一場永遠也開不完的會,偶然的沉默,只是方便你處理一下私人需求。無數庶務就是這樣在內閣值官手裡被貼上了票擬,再送到宮中,由司禮監代抄朱批,也就是所謂的批紅。當然了,皇帝有閒空的時候,還是會聽聽節略、票擬的意見,有時自己不滿意的話,便會令司禮監王瑾等人執奏章返回文淵閣,和閣臣們商量出一個新的票擬,再送回去由司禮監批紅——每當這時候,值房裡就會又多了司禮監秉筆太監那略有幾分尖細的嗓子。

  但今天的內閣卻是安靜得落針可聞,難得人到得齊全,但個人都只是悶頭翻閱著手中的奏章——有些例牌摺子,本來掃一眼節略也就罷了,此時卻都是翻開了細細地看著裡頭的內容,好似那是孔夫子著的《春秋》,實在微言大義得可以。

  就連被派來催促閣臣們的王瑾,都是沒有做聲,他尷尬地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左看看、右看看,乾脆手一疊,往那一站,也不吭氣了。

  也就是半個時辰之前,皇帝剛召見內閣,商議廢後流程,內閣首輔楊大人是罕見地動了情緒,他再三以宋仁宗為例,懇勸皇帝不必無過廢後,儘管皇帝已經拿出了皇后的自請廢位之表,依然阻擋不住首輔楊大人,乃至內閣多數重臣維護正統的決心。

  君父君父,臣子要把皇帝當爹尊敬,這就是儒教王道的要求,全天下的讀書人讀的都是鼓吹孔孟的這一套,皇帝是你爹,皇后那就是你媽,天下有爹要休棄媽,做兒子的在旁敲鑼打鼓的嗎?當然,爹睡不睡媽那不歸兒子管,可身為皇帝,那就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事你不守規矩,大家忍一忍也就都過去了,可有些事是不能不較真的。廢後顯然就這樣的一樁大事——內閣重臣們的標準,有時候就是這麼有伸縮性,所謂大義、小節,分得是非常清楚。

  內閣裡有三個楊大人,一位金大人,首輔楊大人是西楊,堅決反對,金大人不說話,另一位楊大人東楊大人,那態度就曖昧了,剛才在皇帝跟前,還說了一句,「母以子貴、子以母貴……」

  這句話,歷來是廢無子皇后,讓有子妃嬪上位的最佳藉口。你比如說漢武帝的上位就是很典型的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東楊大人如此說,明顯是已經靠向太子東宮了,不過,這話立刻就被南楊大人喝住了,「天下無子皇后多矣,難道個個被廢?」

  ——這一位南楊大人,因為在處理政務上看不出有多少成績,在過往的歲月中,也沒有建立多少功勳,於內閣之中一向是很沉默的。沒有多少人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可在這件事上,他一發話,連歷來為文皇帝心腹機要,臨終前就隨侍在側的顧命大臣東楊大人都不能不立刻閉嘴。也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內閣到現在都很安靜。

  原委麼,也很簡單——南楊大人資歷沒亮點,能力沒亮點,亮點在哪裡呢?

  亮點就在南楊大人的忠心和氣節上,他一直都是仁宗昭皇帝的死忠,文皇帝年間,東宮迎駕事件幾乎是把昭皇帝的太子前程都給斷送了。南楊大人就是當時忠心耿耿,一直站在太子身邊,甚至是為此一直被關押在詔獄裡坐了十年的牢,一直到昭皇帝即位才被放出來。

  但,在昭皇帝年間,雖然南楊大人屢受提拔,得到了非凡的重用,可他起點太低,本來也就是個太子洗馬,按部就班要做到閣臣,簡直不知何年何月。南楊大人坐火箭一樣的入閣,發生在當今即位以後,皇帝直接就把他原來做事的弘文閣給撤了,讓南楊大人入閣聽用。

  話說回來,東宮迎駕那一年,當今還小呢,未必就記得住他南楊了。真正把南楊大人的名字記在心裡的,只怕是另有其人。當然,這話不能亂說,你說了南楊也不會承認。而且這也不算是他的污點,當今太后歷經四朝,賢良淑德女中表率,國之大事皆可周知,能得到她的賞識,那是南楊大人的福氣,這內閣之外,羨慕著南楊大人的還不知有多少人呢。士大夫們的氣節一直就都是這樣,是比較有彈性的……

  如果是原則性問題、政策性問題,那沒人會把南楊的說話放在心上,該爭就爭唄,太后就太后,怕你不成?問題是現在說的是皇帝家事,是後宮裡的事,哪個閣臣願意為了這麼點和切身利益沒牽扯的小事兒得罪太后?都知道,皇帝在軍國大事上經常徵求太后的意見,太后對政治還是有參與度的。惹來了老人家的記恨,關鍵時刻一句話,誰知道仕途是否因此就受到影響?

  老人家的意思,通過南楊一句話就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了:說廢後可以,少拿太子身世做文章。

  御前爭辯,在內部會議上是常有的事,皇帝也不會因此而降罪,一直都是微笑著在旁靜聽。可南楊大人這句話一出,皇帝的臉很明顯就扭曲了一下,之後不一會兒便喊了散會。會後王瑾就到文淵閣來了,還是讓眾臣商議著該怎麼操辦這廢後的事兒。

  這明顯是在催促閣臣們快點表態了,但這個態怎麼表可實在是不好說,廢後該怎麼弄難道皇帝心裡沒數?他現在欠缺的就是個話口子,但這個話口由誰來開?剛才東楊好像表現得很支持孫貴妃和太子,但南楊一開口,他也不吱聲了。

  再看王瑾的態度,也是透了玄機,閣臣們不開口,他也不催,就在那站著,敷衍塞責的意圖十分明顯。幾位大臣都是總理級別人物了,臉色總會看的吧?這一看就明白:和自己私下收到的風聲一樣,太后對於廢後再立,心存不滿,雖然不能阻止,但卻似乎並不贊同讓孫貴妃上位。

  這事兒你們自己母子都意見不統一,外人更不該插嘴了。母子沒有隔夜仇,這時候誰會傻得走出來為皇帝來得罪太后啊?

  西楊大人咳嗽了一聲,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過去了,他很和藹地問王瑾,「不知皇后上表,言其多病……是否真已病勢難起?」

  私下問,這叫打探內帷,罪過不小。公開問那就是關心皇后鳳體,沒有人對西楊的做法有意義,大家都擎著希望的眼睛,很期待地看著王瑾。

  王瑾也咳嗽了一下,儼然地道,「娘娘自從去歲流產以後,確實臥床難起,近日雖有好轉,但……」

  但什麼,沒說,您自己腦補吧。

  東楊大人做了第三個咳嗽的人,「此事事關重大,不能不謹慎視之,陛下也不可急於一時,須知天下之大,每日裡急務也有許多,庶務更是繁重。此事似可稍延,吾等還有交趾撤軍的摺子要與諸君同看……」

  很好,他為大家和王瑾都爭取了一個下臺階,眾人找到藉口,便歡天喜地,各玩各的去了。——其實他也說得不錯,一天多少摺子、多少事情要處理?幾人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才是結束了一上午的腦力風暴。

  閣臣用飯,吃的是現做的廊下餐,天冷時候取個熱乎勁兒而已,要說多好吃那也沒有,畢竟爐子也不是很多。和唐朝時不一樣,宰輔們沒有硬性要求要一起吃飯,位高權重的老資格比如說首輔西楊大人,文淵閣裡是有一間屋子專門給他用膳、午休的,其餘人湊在一起吃完飯,您要散步消食也可以,去後面午休也可以,此地地方狹小,卻是沒有單獨的一間屋子睡覺了。

  南楊大人照例是不睡午覺的,吃過飯去『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圍著文淵閣繞圈兒,有時候也到附近的小花園去閒步片刻。他在內閣裡沒有什麼朋友,一向都是形單影隻,樂得清靜。但今日卻不一樣,西楊大人要和他做伴,一道也出去散散悶。

  這是來散什麼悶的,大家心裡都有數——下午可就沒有交趾撤軍的事來做緩衝帶了。金大人壓根就不理會,閉眼去裡屋睡覺了——他明天就要去寧夏出差,很幸運地躲過了這攤事。

  至於東楊嘛,他輕蔑地一笑,望著兩位楊大人的背影,輕聲嘀咕了不知什麼,便翻過身在案上奮筆疾書,也不知是有什麼事這麼著急。

  兩位楊大人出去散步,頭一炷香時分真的只是在散步,南楊坐了十年牢,坐出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幾棍子都敲不出一個屁,西楊要不開口,他能一天不說話。

  「弘濟啊。」西楊完全沒有和他較勁的意思,他今年六十二了,精力早有些不濟,吃過飯不睡會兒,下午簡直都困得沒法理事。這會兒一邊走一邊就打起了呵欠,「如此說,都人傳言為真嘍?」

  文淵閣在皇城內,距離內宮都很近,遠處就是影影綽綽的宮牆,裡面圈了上千的宮女——又喚作都人,也就是說,從這裡走出去,直線不超過一千米就是妃嬪們的住處了,這麼近的距離,什麼消息流不出來?太子都立了,眼下都要過百日了,玉牒上生母還沒寫,宮裡多了個羅嬪……這些事和皇帝睡誰不睡不一樣,是瞞不過大臣們的。但具體發生什麼事,除非有人願意和你說書,不然大臣們也只能是靠猜。在魚呂之亂以後,現在的宦官提到內事,都和鋸嘴的葫蘆一樣,能漏點風就不錯了,要細說原委,卻是絕不能夠。

  「傳言……」南楊悶了半天。「多了。」

  西楊沒辦法,給挑明瞭,「如今坊間,常唱《狸貓換子》。」

  南楊難得一笑,「吾聞故朝,宮有女中堯舜。」

  居然和西楊是對上了對子了。

  這對子對得不夠工整,但意思已經足夠明顯。女中堯舜,典出宋史,形容的是高太后。她一直厭棄孫子的生母朱妃,終其一生,朱妃都沒得到後位。待遇也是被皇后壓了好幾頭,連兒子都是養在太後身側,和生母說不上有太深厚的感情。

  太后的態度,西楊是挺肯定的,如今不過是進一步確定了而已,他問道,「唯後誠多病,宮中乏主……」

  南楊大人微微地笑了,「立後立賢啊。」

  西楊眉頭一皺,他向南邊看了一眼,有點不可思議。「不是說——」

  「士奇兄,」南楊大人拍了拍西楊的肩膀,「有點著相啦,內宮諸事,吾等靜觀其變可也。人主家事,何必多說呢?」

  兩人的關係說不上有多親密,但南楊的語氣卻很真誠——說起來,如今內閣這三位大臣,雖然有不合和鬥爭,但卻並非是你死我活,而南楊資望最淺,素日裡也最受排擠……

  西楊腦子裡的算盤,已經是劈裡啪啦地打了一千多遍了,腳下的步子反而是越發凝重,他自失地一笑,連稱,「著相、著相!」

  想想卻也不免一笑,「未知勉仁,此時又做何想了。」

  南楊素來穩重少言,此時卻有些感慨,他輕蔑地一撇嘴,「吾觀勉仁,一生唯投機二字。奈何機巧百出,人主多蒙其蔽,今正邪之辯,恰為一試金石,且看他演去。」

  試金石,試出的成色是要落到誰眼睛裡?南楊、東楊本為同年,按說關係是最親密的,但東楊得意得早,南楊還在坐監牢的時候,他已是天子近臣,出入得意,傲岸中不知得罪幾人。看來,南楊也在被得罪的人之中。

  西楊沒有說話,只是一笑——他實在是有點困了。

  當天下午,王瑾果然再度奉詔而來,重提廢後一事,這一次,東楊大人來勁了,手撫袖袋,口稱「臣有本奏」,遂將一本奏章,遞給了王瑾。——眾人都斜著眼睛看,只見上頭一行規整的館閣體,皇后、廿條等字是觸目驚心。

  才一中午,就醞釀了二十條皇后的過錯,東楊大人真不愧是倚馬千言的捷才,西楊大人和南楊大人對視了一眼,均都默然無語。連王瑾好像都被東楊的無恥給震驚了,接過奏章不發一語,轉身離去。

  大家繼續辦公。金大人時不時瞅東楊一眼,又看看西楊,有點納悶。

  沒過多久,王瑾回來了。

  「陛下有言,曰:」他神色木然,看不出喜怒。「爾等速商議出一個章程來,楊榮不要再胡說八道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些話朕看了都替你羞。」

  皇帝傳話,當然都有很多口語,不過這麼不客氣的那還是很少見的。東楊大人面上陣紅陣白,站起身還要請罪。王瑾卻擺手止住,道,「陛下有言:不要再玩虛的了,好聚好散,皇后多病,讓她好生調養,如何處置,章程出來。」

  皇帝的態度現在已經是很明白了,西楊大人猶豫片刻,語氣有所鬆動,「既如此……」

  王瑾便看了他一眼,見西楊大人不說話了,又轉身而去,往文華殿回話。

  不片晌,上召西楊獨對。後日,又召內閣諸臣與顧命重臣入,唯東楊稱病,未能與會。

  後三日,以皇后多病,上表自辭為由,准其退居長安宮,號為靜慈仙師,飲食起居,一如常法。

  胡後無過被廢,朝野震動,朝中多有上折為胡後分說者,皆留中不發。坊間亦有謗內閣言語,種種怪像,不一而足。

  不過,東楊大人卻也是漸漸地回復了元氣,他在等著一個合適的信號回歸內閣,就像是朝中幾乎所有稱得上分量的大臣們一樣,手裡都攥著一本奏摺,就等著往上遞了。

  皇帝廢了胡後以後,的確也是動作不斷,他又封賞了胡、孫、何、徐、羅、吳等諸內宮妃嬪的家人,其中孫貴妃家所得,略厚于餘下諸妃。東楊大人的信心也越來越足,就等著那預料中的煙花一放,他便可以恰到好處地借此表複出。——被皇帝那樣不客氣地訓斥了一番,雖然東楊大人沒動情緒,但怎麼說也得稍微顧忌一下面子,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嘛。

  只是,左等右等,東楊大人都等得奇怪,等得著急了,還沒有等到那一封預料中的奏章。

  ——英國公張輔,毫無疑問,是如今朝中的第一號勳臣權貴了,別的不說,只說他的家世、資歷、功勳、能力,朝中還有誰能和他相比?不論是擁立嗣皇帝,還是請立太子,都得由他當先上表,那才叫做名正言順。現在皇后廢了,若要繼立貴妃——在大部分朝臣看來,貴妃生了太子,素來寵厚,此時不立貴妃,又立誰來?——他不上表,誰敢和他爭先?

  但英國公他就是不上表,他上朝、視事,身體非常健壯,看起來精神也沒有什麼問題,但仿佛和大部分人不是活在一個世界似的,當整個世界都期盼他的時候,英國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就是不上表。

  反正他就這樣事了,你能把他怎麼地吧?你說說你能把他怎麼地?

  東楊大人關在家裡苦思冥想了半天,手裡的奏章就這樣被憋回去了,他找了個合適的黃道吉日,悄沒聲息地痊癒了,滾回去當值。

  西楊大人若無其事,繼續做他的首輔,時不時過問一下長安宮的修建進度。

  南楊大人繼續當他的隱形人。

  金大人在去寧夏出差的路上,風花雪月,無比愜意。

  太后嘛,太後坐在清甯宮裡抱點點——幾個月下來,點點大了不少,她已經會走路了,也會咿咿呀呀地說很多不成調子的話。

  「點點,想不想娘啊?」太后捏著點點藕節一樣的手臂,愛得撒不開手——一隻貓帶久了都會有感情,太后已經很久都沒有帶小孩了,除了皇帝以外,後頭的幾個孩子,多數時間都是給養娘照看的。她是直到成為太后以後,才真正有時間來帶小孩,才真正有心力來享受這個過程。點點很幸運,她趕上了太后的第一波情感真空。

  點點咿咿呀呀,「娘!娘!」

  太后又輕輕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禁不住有點兒心疼,她在點點臉上香了一口,半帶了埋怨,「可惜我們點點娘不爭氣,母慈女孝,這還沒母慈呢,就要盡孝了,我們點點才多大呀?」

  她和點點額頭頂著額頭玩了一會,才悠悠地歎了口氣,「可不管再怎麼樣,那也是我們點點的娘啊,是不是?娘不出來,點點也想得慌,是不是?」

  直到把點點逗得失去耐心,掙扎著要下地自己去玩了,太后方才半伸了個懶腰,恢復了正常的語氣。

  「去安排一下吧。」她示意南醫婆,語調略微轉冷。「——也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了,瞧瞧她不在的時候,這永安宮都亂成什麼樣了。」

  南醫婆心中一跳:看來,太后娘娘對莊妃娘娘,也是有了幾分恨鐵不成鋼……

  「奴這就去尋藥。」面上,她確實絲毫異狀沒有,很正常地就應允了下來。「必會安排得妥妥當當,請老娘娘放心。」

  於是,三月裡,皇四女點點染了時疫,『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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