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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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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1:54
第161章 回宮

  「點點病了?」皇帝的語氣有幾分愕然,「太醫院那裡是怎麼說的?」

  雖說已經有了四女一兒,還有一個在肚子裡,但父親對孩子們的愛卻顯然不會因此被分薄,尤其點點,因為之後緊跟著就是個弟弟,所以特別得他鍾愛,皇帝在這件事上多少有點迷信的:徐循曾被文皇帝誇獎過有福運,沒準,這份福運也被帶到了她女兒身上呢。

  不過,這幾個月他見點點的次數是不多,皇帝本來去太后那裡請安的次數就不是非常頻繁——反正不會比他去永安宮更頻繁。再加上每次過去也不會呆太久,和點點相處的時間的確大幅減少。現在聽說點點病了,當家長的心裡除了著急以外,多少還有些愧疚,總覺得自己對女兒是有點關心不夠。

  「請了劉太醫看過。」來報信的宮女回答得中規中矩,「說是似乎沒有大礙,不過是長牙時常見的低燒罷了,只是點點這一回可能本來火氣也重,又有點傷寒,反應特別大,老哭,老娘娘有些慌了。」

  徐循進南內也就是三個月多一點的時間,點點在太后手上可能還是第一次得病,不過在徐循那裡,因為長牙而生病了好幾次了。有幾次皇帝也在的,這孩子身體健壯,哭起來聲音也大,他對太后的擔心是心有慼慼焉。「既然太醫說了無礙,那就暫且先這樣好了。」

  那宮女沒動,「老娘娘問,此事是否該向南內那邊報個信兒。」

  皇帝頓時就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老人家這是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說實話,立後這件事該怎麼處理,皇帝還沒有想好。現在反正立太子、廢后兩件大事都辦妥了,餘下到底立不立後,立誰,何時立,除了太后以外誰也沒有資格催促皇帝。而太后畢竟又是發過話的,這件事憑他自己處理,所以現在雖然不耐煩了,但也不好直接催問,只能是這樣委婉地把點點的病小題大做一番,來試探皇帝的口風。不然,小病而已,又無大礙,一般來說這樣的事都不會特地遣人來告訴皇帝的,頂多就是和皇帝身邊的宦官打聲招呼,讓他提點著皇帝,有空了多去看看生病的子女。

  一眨眼已經進去三個月了,雖然現在待遇是大為改善,但畢竟還是沒有從南內出來麼,老人家對莊妃一直都是深有好感的,就算不說繼後的事吧,想要幫一把,助她從南內出來,也是很正常的事。——老人家如此行動,倒是越發證明了徐循和她完全不是一條心,不然,她都根本不會派人到乾清宮來。

  雖說徐循想要躲清靜的心思並沒有改變,自己幾次過去探望的時候,她在南內貌似也過得挺開心的。但現在點點病了,不說徐循自己,皇帝的想法都發生了變化:孩子畢竟還是跟著親媽最好,不然,連皇帝都是放心不下。太后雖好,但畢竟年歲大了,再怎麼照看,還能比親媽更上心嗎?

  「讓她去看看吧。」他立刻下了決定,「馬十,帶人去把徐氏接往清寧宮去。我這裡……」

  他猶豫了一下,「我這裡一會兒也過去。」

  畢竟是皇帝,還是有公務要處理的,幾位重臣都在入宮的路上了,一會就要開會,這都能理解。馬十帶著宮女,很利索地就去了南內,一路還把轎子什麼的都給備上了。可到了宜春宮前,他卻不讓清寧宮來的宮女進去,只說,「姐姐在這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接娘娘出來。」

  這宮人稀奇地看了馬十幾眼,方道,「公公但去,奴就在這裡候著。」

  很顯然,她對莊妃在宜春宮裡的待遇,動了點疑心。

  #

  正是暮春時節,宜春宮的小花園裡一片芬芳,馬十從甬道里一路走來,遠遠地就聽到了莊妃娘娘和巧巧的笑聲——這一大一小,是又在後花園裡打上鞦韆了,雖然不能打得高出牆頭那麼囂張,但也是翻出了許多花樣,這會兒是巧巧打給莊妃看,馬十才進小花園,就見到她瘦小的身軀,靈巧地在鞦韆上翻了個觔斗,配合著鞦韆晃來晃去的幅度,居然還穩穩地落腳在了木板上,沒有一頭栽下來。

  莊妃娘娘呢,靠在樹邊上笑著只是拍手,面色紅潤笑容滿面,看起來哪裡有半點冷宮禁閉的幽怨樣子?馬十暗暗擦了擦冷汗:還好沒讓清寧宮的人進來,不然,還不知回頭怎麼和太后娘娘回報呢。

  這邊使勁把莊妃娘娘往外撈,那邊卻是『此間樂,不思蜀』,太后娘娘要是知道了,那得多生氣,馬十都不敢想。他快步上前,向莊妃娘娘把來龍去脈敘說了一遍,「皇爺讓您現在就過去清寧宮……」

  徐循當然是一下就沒了玩笑的心情,恨不能插上雙翅,立刻就飛到清寧宮去。

  這三個月裡,要說不想女兒那是騙人的,很多次徐循都想要請皇帝把點點接到南內來。但這麼一來,勢必要和清寧宮那裡大打交道,也就失去了繼續住在南內的意義。好在以前孩子也就是一天抱來和她玩一陣子,平時衣食起居自然是有人照料,而且這個待遇也不會因為她的獲罪而改變,其實少了母親,很可能點點都是意識不到什麼的。

  當然,在大人來說,理性上的認知是一回事,感性上的思念又是另一回事了。一聽說點點病了,徐循心裡這個煎熬啊,和皇帝一樣,在擔憂之外,濃重的還是愧疚:早知道,就是再麻煩也要把女兒折騰來和她一起了。能親眼看著,心裡總是好過點的……

  她身上穿的還是棉布衣裳,要去清寧宮總是要換一身的,徐循隨便扯了一身襖裙套了,根本也顧不上什麼搭配、首飾,匆匆和馬十一道出門上了轎,根本連說話的心情都欠奉。

  三個月沒來,清寧宮倒要比從前更新了——皇帝體現孝心,很大的部分就是每年給母親翻修一下屋子,做點粉刷油漆工作,所以清寧宮的屋子,一般都是簇新的。但徐循沒心思去鑑賞裝飾的變化,她都沒找太后請安,而是直接讓人把她帶去了點點的屋子。

  孩子剛睡著,倒是沒看出什麼不對來,就是臉色略有點紅,倒是錢嬤嬤見到徐循,激動得不輕,雙目含淚,喚了聲『娘娘』,雖然掌住了沒哭出來,但也已經是語不成調,她的心情,可見一斑了。

  徐循卻沒有錢嬤嬤這種絕處逢生的心情,她的眼神更多地還是牽連在女兒身上,才是三個月不見,點點就是大了一圈,現在有點小孩兒的樣子,不再是嬰兒那樣的感覺了。她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女兒的額頭,觸手微溫——本來,孩子的體溫也是比較高的,這才是漸漸地放下心來,問錢嬤嬤道,「怎麼忽然間就病了呢?現在已經沒事了吧?」

  錢嬤嬤掀了掀唇,最終還是說道,「是老奴照顧不周……點點現在已經退燒了,就不知道晚上會不會再發作起來。」

  徐循倒也沒這個意思,聞言忙道,「好了,嬤嬤,別說這話。小孩子哪有沒個頭疼腦熱的,現在退燒了那就行了。」

  見南醫婆也在一邊,便向南醫婆道謝,「多得醫婆在旁看顧——是了,你不應該在小吳美人那裡嗎?」

  「分內之事,奴婢不敢當。」南醫婆笑了一下,「原是在永安宮的,不過老娘娘讓我回來看顧點點,也就回來了。小吳貴人那裡情況很穩定,並用不到我。」

  徐循這一陣子對宮裡的消息完全沒有跟進,最多就知道小吳美人摸出有喜了,而按照宮中慣例,孕婦都是南醫婆在旁伺候的——甭管有用沒用,起碼她還算是懂點醫術,也能圖個心安。現在聽得南醫婆好像話中有所指,倒是不知該如何接了。

  南醫婆見狀,倒也明白其中原委,搭訕著就起身出去,「正好,老娘娘午睡怕要醒了,您一會也可以直接過去請安。」

  她前腳才一出屋門,錢嬤嬤便開始介紹這三個月內的宮中八卦。「就是前小半個月吧,小吳貴人鬧滑胎呢,聽說是有人暗害,但到底如何,外頭人就都不知道原委了。不過那以後,南醫婆就從小吳貴人身邊回來了,好像她也從永安宮遷走居住,現在住到哪裡去都不知道。」

  徐循聽著這語焉不詳的介紹,不禁就是一陣頭痛。然而,這是錢嬤嬤的好意和忠心,她又不能不仔細聽著。畢竟你人要在這宮裡活著,人家可不會管你一句話說錯,是不是因為才從南內被放出來,不瞭解現在的局勢。

  「長安宮現在還沒有建好。」錢嬤嬤說,「所以現在皇后……仙師便是住在清寧宮裡,這幾日身子不好,南醫婆回來,怕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徐循有些動容,「一會拜見過太后以後,應該去見一見胡姐姐。」

  長寧宮那裡的變化,錢嬤嬤已經著重講過了,其實也無非就是和氣地對待羅嬪,低調地養育太子什麼的,這一陣子,孫貴妃並沒有做出什麼很打眼、很招搖的事。把靜慈仙師的事放在最後,其實也是透露了錢嬤嬤的態度:現在的靜慈仙師,對宮廷的影響力幾乎已經是略等於無,就是個被高薪養起來的老幹部。徐循見不見她,對自己的影響都不會太大。

  當然,去見那是情分,錢嬤嬤也不會反對。「娘娘念舊。」

  她看了看屋角的時漏,便催著徐循去見太后,「昨晚鬧著沒睡好,恐怕點點這一時半會也不會醒,倒是老人家應該是已經醒了。」

  老人家果然是已經醒了一會兒了,徐循過去拜見她的時候,她正和靜慈仙師坐在窗邊說話,徐循進來剛好就都拜了,因許久沒見,行的還是大禮。「見過老娘娘、娘娘。」

  靜慈仙師已經換了一身道袍,頭髮在頭頂挽了個小小的道姑髻,看來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她眉宇間雖然依舊透了幾分病弱,但周身氣質已不再頹唐苦悶,整個人的精神倒是好了些,聽徐循還叫的是舊稱呼,便笑道,「已經不是娘娘,現在要叫道姑啦。」

  徐循見她放得下,心裡倒也有幾分為她高興,微微一笑還沒說話,太后已問道,「是從點點那邊過來的吧?聽說孩子的燒退了?」

  只這一句話,太后對孩子的關心就儘是顯露無遺,徐循自然要感恩幾句,「已是退了,我不懂事,這些日子,倒難為老娘娘費心。」

  「說這什麼話呢。」太后不以為然,「我難道不是點點的祖母了?孩子燒退了就好——這樣也好,沒這個契機,你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她和氣地望了徐循一眼,語氣卻是有些不滿,「下回行事,再不要如此衝動了,到底是什麼事,惹得大郎發了這麼大的火?我都問好幾次了,他只是不肯說。就連要和你說情,都不知該從何說起。若非這次點點病了,誰知道你要在南內住到什麼時候去。」

  徐循將信將疑——這要是太后沒有發話,皇帝是怎麼忽然間改了態度的?錢嬤嬤平時就住在清寧宮後院裡專心帶小孩,能知道什麼內幕?說的根本都是一些大路消息,她進去這三個月,永安宮算是斷了情報源了,對於檯面下的變化她根本是稀里糊塗,太后如此說,見仙師也有贊同之色,只好當真話處理,含糊道,「唉,也是我太過衝動……」

  太后也沒細問,只道,「事情過去就算了,我看大郎這陣子,對你應該是已經消氣,只是少個下台的契機而已。現在你既然出來了,再好好地服個軟,賠個罪說點軟話,難道大郎還能再讓你回南內去?一會他應該也來看點點的,你們兩個在點點跟前好好地說說吧,當著女兒的面,他也不會太心硬。」

  她要是細加盤問也罷了,如今擺出一副輕輕放過的樣子,徐循心裡反而更加疑惑,頓了頓方才道,「這……多虧老娘娘為我籌劃,我行事莽撞,辜負了娘娘對我的期望,惹下了這樣大的禍事,您還這樣有情分,小循真不知該如何回報娘娘,總是肝腦塗地,都報不得這份再造之恩……」

  她這話說得,簡直是客氣得有些過分了,可太后卻是居之不疑,她安詳地一笑,「你還年輕,難免有衝動的時候,也不要太自責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眼下的事看來天般大,其實真出來了,幾個月以後,誰還記得你去過南內?先回永安宮好生將養一段日子再說吧。」

  立繼後的事,大家雖然沒拿出來討論,但彼此是已經知道的。可就因為太后沒有直接和徐循說,搞得徐循一肚皮問題都不知道該怎麼問,太后是真要推出她為繼後?靜慈仙師在這件事上又是什麼立場,摻和到了哪一步?這一切問題都不是自己瞎想能有答案的,而雖然答案就坐在跟前,但她卻實在不能問——目前的情況,也由不得她坦蕩蕩地和太后表明強調,自己並未渴求這空出來的後位。

  剛才稍露口風,太后的態度卻是如此篤定,好像已經準備了後續的計畫,徐循心裡由不得就是一陣不舒服。——但說實話,人家是太后,皇帝的媽,做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事,也從來沒有害過她徐循,反而一直在對她好,把她從南內往外拉,也是為了她好。現在宮廷裡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沒有誰明確地知道,徐循不出南內是自己不想出。怕都以為皇帝是沒完全消氣……太后這時候給搭了一把手,徐循難道還能和她公然唱反調,表明自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對後位沒有任何興趣?

  局面已經很亂了,她再左衝右突一番,誰知道能惹出什麼結果?徐循現在都不願往細裡去想,她就想快點和太后說完話,自己可以回去繼續看女兒。點點應該是差不多能醒了,就是不醒,看著睡臉也是好的……

  「這……」她作勢遲疑了一番,方道,「妾身自當向大哥好生賠罪,若能回永安宮,也是要閉門思過一段日子的,一時半會,也沒顏面在宮中走動。」

  說罷,她也實在是不想再繼續進行這個很危險的話題了,而是轉問靜慈仙師,「仙姑這一向,身子還好?」

  仙師笑了一下,「清寧宮心靜,病情倒是比前一段好得多了。外頭的風風雨雨,都有老人家為我遮擋,我也是外事不聞,一心只學我的道罷。」

  「學什麼道,」太后說,「得了閒,愛看戲就傳班子,愛看書就看書,愛騎馬就出門去西苑逛去,還有誰敢攔你不成?我看你就是看不透。」

  「學道也有好處,」仙師的笑是真有點出塵了,「我不但修道,也學佛,道書、佛經,我看了都是極有道理,極為清靜的……」

  胡氏的才具,也許皇后是做得有點左支右絀,但做個出色的道姑應該還是沒問題的。才學了多久的道,看來都有點飄然出塵的意思了,不過徐循倒也有幾分能體會她的心境,在宮裡沉浮久了,能跳出來總是讓人舒心。——仙師只要懂得自己放過自己,日子還是不難過的。

  她也是真心為仙師高興,只是礙於太后在前,話不好說得太深,只好對她深深一笑,指望著仙師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至於她本人,是再忍不住了,估著點點隨時可能會醒,就是有些失禮,都要起身先行告辭,「剛來的時候點點還睡呢,這會怕是醒了,我心裡惦記得很……」

  都急成這樣了,太后難道還能不讓她去?也都是做娘的人,可以理解徐循的心情,她失笑道,「去吧去吧,若是醒了,精神又好,便抱來前頭看看我。」

  一般富貴人家的祖母,都沒有去孫女房裡的道理,太后是不會去後院看點點的。這一點徐循很明白,不然她也不會這麼著急回去,不然,若是點點醒了被抱過來,她更是失去暫時離開太后的理由。眼下得了這一句,更是恨不得提起腳來就走,含糊應了一聲,便快速出門去了。

  太后和靜慈仙師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靜慈仙師也有些感慨,「再是雅重,女兒出事,她也慌了,認識小循這些年,她還沒有走得這麼快過。」

  太后呵地笑了一聲,「這一回,她也是被嚇怕了。大郎心硬啊……硬是把這孩子的心氣兒都給嚇沒了。」

  剛才那番對話的潛台詞,靜慈仙師雖然不知細節,但也還能抓住中心意思。說實話,她也有些訝然:在南內住了三個月,怎麼說都是莊妃履歷上的一大污點,立時提拔為後,簡直是不像話。就算皇帝本人力推,都難保有人不會議論。更別說皇帝雖然心意似乎有所搖擺,不那麼急切於立孫氏了,卻也明顯沒有立徐的意思。至於徐循本人,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能當繼後,又為了這事被投入南內,現在好容易有出來的希望,當然不會再往自己身上攬事,她的表態,在仙師意料之中。

  可太后是哪來的信心,還要繼續往上捧徐循,仙師就有點不明白了。

  老人家口稱自己不知道徐循和皇帝吵架的來龍去脈,可事實上知道不知道呢?仙師有幾分懷疑,這整張拼圖裡,她所不知道的重要一片,也就是這番對話的真相了……

  不過,這到底也不是仙師該關心的事了,出家人嘛,凡俗的熱鬧,看看就好,真要再往裡頭熱心摻和,那才真叫沒事找事——東楊在文淵閣得了大不是的消息,不知經了誰的口,已經是傳到了內帷。仙師之後肯那麼配合,也和皇帝的表態不無關係。

  「現在還是先把人撈出來再說吧。」她也只能這麼應和太后了。「只盼陛下看了點點要娘的樣子,能夠心軟吧。」

  #

  事有不巧,點點昨晚鬧得的確比較厲害,徐循回去的時候她還在酣睡。不過,徐循也顧不得女兒了,見屋內無人,只有錢嬤嬤坐在點點身邊看顧,她便一拉錢嬤嬤的袖子,坐在她身邊,附耳輕聲問了一句話。

  錢嬤嬤面色數變,又是猶疑又是驚悚,也有幾分不可置信,最終,到底還是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聲音就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前幾次長牙發燒,確實和這一次不大一樣。」

  儘管剛才看到錢嬤嬤臉色變化,徐循心裡已是有了幾分預感,但聽到錢嬤嬤親口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徐循心頭,依然是咯噔一聲,一時間都是沒能反應過來。

  太后居然連一歲多一點的孫女,都能拿來做局……

  哪怕她有再多理由,哪怕這手段再安全,哪怕點點現在已經退燒……徐循心頭依然是湧上了一股強烈的怒火,還有深深的被背叛感——的確,把點點交給太后,是皇帝的決定,之前她想的是,點點會被送去何惠妃那裡,又或者是送到皇后那裡。但不論如何,知道點點來了清寧宮,她當時是很放心的。她相信太后這個祖母,會好好地照顧點點……

  還住什麼南內啊!

  她真想抽自己一耳光——再不回永安宮,女兒都不知要被折騰成什麼樣了!

  而在這一切激動之外,又彷彿還有一個漠然的徐循,鑑賞著這獵奇的一切,她好像在說:你瞧,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做得出這種事!

  在宮廷裡,下限這個詞,從來都只存在於《說字》裡!

  要不是錢嬤嬤忽然扯了扯徐循的衣袖,徐循都沒意識到:屋裡這咯吱咯吱的聲音,竟然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

  她也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人真的是能把牙齒咬出這樣的聲音的。

  「娘娘。」錢嬤嬤輕聲地喚,她臉上寫滿了憂心,但聲音卻是很低沉的,彷彿生怕再大聲一點,都會惹來不該有的注意。

  她們畢竟還在太后的地盤裡!

  徐循一下就恢復了理智,她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燒退了就好,」她說,彷彿是在說服自己,「燒退了就好。」

  外頭隱約傳來了人聲,一個小宮女倉皇地進了屋子,「娘娘,皇爺到了!」

  徐循慢了半拍才想起來,自己現在要扮演的是一個戰戰兢兢,剛從南內很勉強地被放出來,隨時都有可能要再度回去的待罪妃嬪。她只好忙站起身來,跪到床邊,垂著頭,以很標準的姿態等著迎接皇帝的到來。

  皇帝的腳步聲很快就進了室內,一路還聽得到他的說話聲,「退燒了?那就好,小孩子只要能退燒應該就沒事兒了……」

  一路說,他一路已經靠近了床榻,然後很明顯地,腳步聲一頓——是發現徐循了。

  「你怎麼——」皇帝的智商在此時充分就得到了體現,他的話也頓了頓,明顯是臨時改了口,語氣一轉,便淡漠多了。「已經見過女兒了?」

  「見過了。」徐循壓抑著心頭諸多複雜的情緒,低聲說道。

  「唔。」皇帝好像也對她的狀態有所察覺,他的態度嚴肅了一點,「女兒沒事了吧?」

  「沒事了。」徐循還是不肯抬頭看皇帝。——不是她不敢,也不是她要演,她是怕忍不住。

  在宮裡這麼多年,真正因為情緒崩潰而哭泣的次數是少之又少,徐循印象裡最深刻的那一次,就是自己去給皇帝賠罪時的一哭。

  在皇帝跟前嚎啕大哭,當然極不體面,但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再哭一次,把自己心裡這強烈狂湧的憤怒和委屈,都哭給皇帝來聽。——多可笑?她曾有多少次,覺得皇帝離她是那麼的遠,可現在,點點出事了,受了委屈了,她的第一反應,還是要找到皇帝來宣洩,來哭泣……

  「嗯。」皇帝好像也在尋摸徐循的情緒,「抬起頭來。」

  徐循緊咬著牙關,慢慢地抬起頭。

  她能感覺得到皇帝眼神中詢問的意味,在這一刻,也許是她的思維格外興奮,也許真的存在心有靈犀一點通,徐循完全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也不放心點點,孩子這一病,使得本來就不大贊成她繼續住在南內的皇帝改了態度,他想讓她回永安宮了,正在徵詢她的意見。

  她毫不考慮,便輕輕地眨了眨眼。

  皇帝往後一坐,他的語氣奧妙了起來。「出了南內,感覺如何?——說實話。」

  「很……很想女兒。」徐循抑制著語氣中的顫抖。

  皇帝聽來還是那樣的高深莫測,讓人基本弄不懂他的情緒。「想回去嗎?」

  點點在床上輕輕地呻吟了一聲,聲音細弱。

  徐循說不出話了,她勉強點了點頭。

  「那就認錯吧。」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幾乎都有點厭倦。「認錯了就能回去了。」

  徐循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就哭起來,她膝行了幾步,抱著皇帝的小腿,把臉就埋進了他的膝蓋裡。

  「知錯了。」她哭著說,「知錯了,大哥,讓我回去吧!」

  別說眾人了,連皇帝都嚇了一跳,點點更是立刻就被吵醒了,哇地一聲也哭起來,屋內一時,蔚為熱鬧。皇帝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亂了一會,才令人把點點抱下去哄,他自己拉著徐循,就兩人在屋裡,他來哄徐循。

  「怎麼了,怎麼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皇帝的語氣就柔和下來了。「我剛才不也是為你好——至於這麼委屈嗎?」

  「不、不是的。」徐循胸口那口氣真是吞不下去,她不知如何才能對皇帝訴說——沒有做妾侍的,指責婆婆的道理。現在她也根本沒法組織出有效的語言來指控太后,反反覆覆,只能說著一句話,「是我太傻了,我該早回永安宮的……嗚……是我不好,我早該回去了,我該早回去……我、我要回去,大哥……我對不起點點……嗚嗚嗚,我對不起點點……」

  ……就算是點點生了病,徐迅這反應也太離奇了吧。小孩子要生病,又不會管說在母親身邊還是在誰身邊。在哪不是被這幫人照顧啊?就是在永安宮,也沒有徐循親自給換尿布的道理啊。

  皇帝詫異地望了徐循幾眼,他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起來,口張了張,卻又合攏了。一抹怒色,悄悄地染上了他的眼眸。

  「那就回去!」他的語氣很果斷。「現在馬上回去!晚上就把點點給接回去!」

  君無戲言,一個時辰以後,徐循真的就已經坐回了永安宮她慣坐的椅子上了,之前曾被送到南內的大小物事,一件不少,全都被運到了外間,一屋子人都是喜氣洋洋忙裡忙外,忙著給徐娘娘歸置東西,忙著給小點點打掃住處……南內的生活,真就像是一場迷夢,說聲破,啪地一聲就再沒留一點影兒。

  徐循茫茫然左顧右盼,情緒還有點未能平復,想到點點,心頭就是一抽,過了好半晌,她才發覺了不對。

  「柳知恩呢?」她問,「柳知恩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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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16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2:18
第162章 精分

  莊妃娘娘東山再起,從南內回永安宮了!

  不但回去了,而且回去得還很囂張,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馬十公公親自過來揭開的封條,害怕人手不夠用,現調用了皇城裡的雜役宦官們進來清掃。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塵封了三個月的永安宮正殿便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徐娘娘本人是坐著轎子從清甯宮回來的。她回來不到半個時辰,皇四女也被送回了永安宮裡,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太后給孫女的大量賞賜……南內?南內是什麼,還有人記得住嗎?

  這消息就像是一把野火,迅速地燒遍了整座宮廷,不論是咸陽宮、長寧宮,還是六局一司辦事的小衙門,甚至是現在正在開課的內書堂,都是正傳說著徐娘娘的傳奇事蹟——不愧是創造傳說的女子,徐娘娘從入宮那天起,走的就是一條極為高端洋氣的路線。現在連人去南內都能再給她這麼揚眉吐氣地折騰出來,徐娘娘的能耐,讓人不佩服都難!

  咸陽宮的何惠妃一聽這事就來了精神,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她問小宦官,「你說的可是真事兒?」

  「真真兒。」十一二歲的小孩已經是精靈得很了,跪在地上清脆道,「聽尚寢局的姑姑們說起來,我立刻就給您報信兒了。皇爺傳話,令她們這幾日都不必送牌子過去,說他人會在永安宮……」

  有些事情,領導不打招呼,底下人也是不敢擅自做主的。皇帝去永安宮小住的時候,雖然明知十有八.九是要翻徐娘娘的牌子,但皇帝不發話尚寢局也必須繼續去白做工。直到後來才是形成默契,皇帝去永安宮時她們就免去了一樁差事。現在再打招呼,可能是皇帝想起來偶然一吩咐,但卻也足以看出徐娘娘現在和皇帝的關係到底如何了。

  牛,真是牛。何惠妃都驚得半天沒說話,才笑道,「確實是有本事……罷了,本來還想去看她呢,這會兒大哥隨時過去的,我就不去了。——送點東西去,表表心意也就是了。」

  惠妃身邊的老人,多數都被她打發走了,現在服侍的全是後來才進來的新人,也並不貼心,惠妃說什麼,哪敢有人反駁?雖費解,還是按著她的吩咐,打點了一盒禮送去。

  徐循這裡接了禮,打開一看是一盒上好的歸身,花兒還有些納悶呢,拿著禮單走進來要給徐循看,皇帝卻坐得近,一伸手接過來,看了倒是一笑,「仙仙又和你開玩笑了,這丫頭真是鬼靈精,當了娘也改不了這好弄的脾性。」

  送了一盒當歸,當然是『賀歸』的意思,是當歸的中部,好像又可以理解成『終於回來了』。何仙仙出手真是俏皮得很,她的擔心和放鬆,也從這一盒子禮物裡表現了出來。徐循心底雖然不快,但亦感受到淡淡的溫暖,她含笑說,「只怕是莠子長大,她做外婆了,這性子也還是改不掉的。」

  點點這時剛醒來不久,兩人都沒心思多說何仙仙,徐循忙著逗她說了幾句話,不想,雖然錢嬤嬤極力保證,說點點每天還是會要娘,但現在見了親娘,點點反而有些怕生,反而嚷著著是要找祖母,姆姆、姆姆地叫了幾聲,徐循火氣又被叫上來了,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免得嚇壞了孩子。只把點點抱在懷裡,逗了一會,點點也就不要祖母了,看到爹來,就從徐循身上歪過去,撲到皇帝懷裡,長長地叫道,「爹——」

  「哎!」皇帝高興得很,把點點抱高了笑道,「想不想爹啊?」

  女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都很強的,點點雖然還只會說單字和短句,但已經很懂交流了。「想——」

  頓了頓,沒頭沒尾又來一句,「四喜丸子!」

  眾人不禁大笑,皇帝忙令人,「今晚就做四喜丸子給她吃!」

  看點點精神頭還好,話也說得很靈醒,可能是真的沒什麼後患,徐循心裡的火氣才漸漸地下去了,因點點要吃奶,被抱下去了,她便起身服侍皇帝洗手吃晚飯。一邊舀水,一邊就問道,「大哥,我宮裡柳知恩呢,去哪兒了?不是說前一陣還管著宮裡嗎?怎麼,因為小吳美人鬧那什麼肚子疼,您就把柳知恩調開去服侍她了?」

  永安宮裡的人,對柳知恩的去向當然是一無所知,只知道小吳美人前腳鬧了不舒服,後腳就被搬遷出永安宮了,柳知恩也隨之銷聲匿跡——剛開始聽說原委,她還嚇了一跳,不過仔細想想,柳知恩又沒有加害小吳美人的必要,也不可能被她坑,倒又還是暫且放了點心,索性直接來問皇帝。

  皇帝沒有正面回答徐循的問題,而是笑道,「才出來就惦記著柳知恩,怎麼,沒他就不行啊?」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演技算好還是不好——畢竟是沒有練過,但徐循很慶倖自己不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的那種人,聽了皇帝的話,她根本都沒有特別的反應,而是很自然地說,「那當然了,他是永安宮大管家啊,你沒看,少了他,下人們都沒頭腦了,就這麼幾間屋子,這都掌燈了還在那收拾。」

  皇帝肩膀的線條似乎是鬆弛了一點,當然,也可能是徐循的錯覺,他撇了撇嘴,「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雖說底下人是好使,但你這個做宮主的也不能沒了成算,家務心裡還是要有數的嘛,別人幫你,能幫多久?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來來去去,你自己心裡有數那才是好的。」

  雲山霧罩、彎彎繞繞地說了一通,就是不說柳知恩去哪了,徐循手心發涼,不知不覺就出了一脊背的汗,她道,「我……我就是懶唄,您也知道我的。——說真的,他這是去哪了?該不會是對小吳美人下手……不可能犯下這麼大的過錯吧?」

  皇帝不著急,慢慢悠悠的,「多大的事啊,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了。」

  徐循心裡越著急,就越知道現在也不能顯露出著急來,她總覺得皇帝好像在觀察她的表情。——如果不是這事實在太不可思議的話,她……她簡直會覺得皇帝好像在介意她對柳知恩的感情。

  先不說這介意有多無稽,皇帝的醋意可不是那麼好消受的,柳知恩又是說一聲殺,連理由都不必有,拖出去就能打死的宦官,現在且還音信全無,皇帝說吃飯,徐循根本都不敢多問一句,她立刻就把所有的擔心全都壓到了心底深處,見膳擺上來了,便轉開話題,「也是有一陣子沒吃著自己宮裡的私房菜了……四喜丸子做出來了沒有?」

  皇帝看她拿個調羹在那自己撇四喜丸子湯裡一點點浮油,不禁道,「這點油就不必撇了吧,就是要撇,拿下去讓人撇不就是了嗎?還不過來安生吃飯。」

  徐循撅嘴道,「不要,我要自己撇……孩子剛病起來呢,吃得清淡些好。」

  當娘的三個月沒在孩子邊上,孩子偏又還病了……徐循心裡多難受,是可想而知的,皇帝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歎道,「那你也撈一個出來拿水洗洗唄,多省事啊,正好,孩子病了也不能吃太鹹。」

  點點喊四喜丸子,估計只是為了好玩,徐循夾了一筷子給她,她嚼吃了一會兒,便吐出來嚼過的渣滓,還拿手捏了要玩。忙被眾人制止以後,便揮舞著手腳看著徐循笑,別說徐循,皇帝都被她的笑鬧得沒脾氣,直道,「要玩就讓她玩嘛,一會兒抱去洗手就是了。」

  「那多髒啊。」徐循到底是盛了一點點飯給點點捏著,點點又把飯粒甩得到處都是,連皇帝臉上都挨了一粒,皇帝也不生氣,反而笑道,「真是有勁,你瞧她的小胖胳膊,舞起來呼呼的。」

  如是平時,點點這樣淘氣,徐循也要放下臉的,但今日一個是久別重逢,還有一個是孩子才病過,頑皮都當活潑了,她和孩子簡直分不開,吃過飯又抱著陪玩了積木,打撥浪鼓,看畫兒,孩子很久沒見爹娘,也是興奮得哇哇大叫,到二更才困得鬧覺,徐循又和皇帝兩個陪著送到廂房,看著睡著了才自己回來。

  宦官們已經全退出去了,屋內除了幾個上夜的宮女以外,並沒有別人。徐循領著花兒一道要服侍皇帝洗漱,皇帝道,「天熱了,出汗,我洗個澡吧。」

  大家只好又傳熱水,徐循也一身是汗,她讓人打發皇帝洗澡,自己預備著去後頭淨房也沖一把,不想皇帝道,「你不來嗎?」

  皇帝的恩寵那是好事,一般只要身體情況許可,沒有人會傻到拒絕。徐循自己也挺喜歡做這事的,今日是她第一次對皇帝的求歡感到彆扭,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想——皇帝是個很精明的人,自己若是表現失常,可逃不過他的眼睛。

  可她又實在是忍不住惦記著柳知恩的去向,擔心著他的安危……雖然說柳知恩畢竟只是個宦官,已經不算是男人了,但畢竟也是個雄的。心裡惦記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做著親密的事,怎麼說怎麼令人覺得不得勁。

  「都鬧騰一天了。」她婉轉地說,「這會兒再一起洗,什麼時候才能睡啊……再說我嚇出一身冷汗,身上髒呢,分開洗吧,一會兒上了榻再說……」

  皇帝盯了徐循一眼,好像又是起了點疑心,徐循擺出無所謂的姿態,特意顯得莫名其妙的,讓他來看。——就看他能看出什麼來。反正,她和柳知恩清清白白的,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分開洗漱過了,滾在一張床上的時候,皇帝忽然又不著急做那事了,他曲著手開始和徐循講故事,「在你進南內的時候,宮裡的變化可不算小。」

  徐循就在帳子裡把整個『太后智計巧教子,美人害人終害己』的故事給聽完了——除了太后找柳知恩問話的事,她先猜到了一點以外,別的什麼貴妃鬧自殺啊,小吳美人栽贓陷害之類的事,真是和故事一樣的,徐循聽得都覺得,這真是幾年裡的事幾個月裡一發鬧出來了。她做太孫婕妤那幾年,太孫宮裡哪裡出過這樣的事?

  當然,對柳知恩的情況她就更感到棘手了——怎麼說畢竟是犯了錯,而且較真了說,死罪也不是沒先例的。偷聽、傳話的罪過,放在宦官頭上尤其是不可原諒的,皇帝就是先把柳知恩殺了,她也沒法和皇帝鬧。怎麼鬧?道理根本就在皇帝這邊。

  「放心吧。」也許是看透了她一臉的言語,皇帝倒是沒有再吊徐循的胃口,「就念在他捨身為主這一點上,我也不會殺他。不過,柳知恩已經不適合在你身邊服侍了。」

  徐循先松了一口氣:沒死就好!只要還有命在,總有下文。

  「我知道,他做得不對……」她用手指在皇帝肩膀上畫圈圈,「但怎麼說,他平日裡清廉自守,也沒打著我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自己,真是一片忠心為主……唉,說到底,是我太不懂事,那天……」

  「好了。」皇帝忙叫停。「你別繞來繞去,又怪在我身上了。」

  ——徐循會去南內,說到底還不是皇帝不夠體貼、不夠瞭解徐循?

  徐循笑了一下,改了話口,「反正,不是因為我們,柳知恩也不至於去偷聽,也不至於向老人家透氣……」

  她不禁是歎了口氣,又想到了點點,「要不是我任性,不出這樣的事,柳知恩就不會冒死犯錯……也是我任性,還想繼續在南內躲清靜,倒是帶累了女兒受罪,我對不起孩子。」

  「你這話說得。」皇帝倒是冷笑了一聲,「難道別人的錯處,都要怪到你身上來不成?連自己這一歲多一點兒的孫女都拿來利用的,難道是你?」

  徐循心裡就算是再埋怨太后,也不能在這時候附和皇帝,她悶著頭沒有接腔。皇帝掃了她一眼,嘿嘿笑道,「你怕還不知道吧,胡氏去位以後,我滿擬以朝中動向,必定會有人請立皇后,可朝廷裡卻是風平浪靜,只有零星幾封奏章……你猜這是為什麼?」

  徐循怎麼知道?還是皇帝自己揭盅,「英國公那邊,一直都沒有動靜!」

  英國公是文廟貴妃的親哥哥,現在敬太妃的親爹,這兩個太妃都住在清甯宮裡,可以說是看太后臉色吃飯。太后和她們的關係,也一直都很良好。

  徐循說不出話了——太后口口聲聲,只要皇帝自己『看清楚』以後,還要立孫貴妃,她便不會阻止。這是她自己對皇帝說的話,可看她的做法,是壓根沒斷過插手啊。影響英國公在前,讓點點『生病』在後,一個是打壓孫氏,一個是把『還在南內受苦』的自己撮弄出來。為的還不就是抬舉自己和孫貴妃龍爭虎鬥嗎……雖然在太后的理解裡,皇帝對她徐循的看重,還不至於到盡釋前嫌把她放出來的地步,但如此嚴重的頂撞過後,皇帝還能對她留有這麼多的情分,太后肯定是要拉拔她出來,和孫貴妃爭奪皇帝的心。

  這些手段,平心而論不能說是很過分。尤其現在點點沒什麼後遺症,可見所謂的『病』,應該也是可控的手段,如果徐循真的想從南內出來,真的想做皇后,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太后拉拔她,當然也不會和皇帝透露一星半點。皇帝沒准還真能被糊弄住也未必,畢竟,點點身邊的服侍人可都是徐循的手下,就是問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再說,小孩子生病也是常事,他沒准根本就不會生疑。

  但太后沒想到的是,徐循根本就不想從南內出來,根本就不想當皇后……有了後事,前事的意圖便是昭然若揭,沒什麼可分辨的。現在皇帝談起她的口吻,已經是有點生氣了——就是親媽,也不能把人當狗耍著玩吧?明面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是有點沒意思。

  「還讓我琢磨……琢磨個屁啊。」皇帝憤憤地說,「這人都禁不起琢磨,越琢磨就越沒意思,她自己第一個就是最禁不得琢磨的!」

  他頓了頓,忽然又歎了口氣,也承認道,「孫氏就是第二個……這滿宮裡真的禁得住我琢磨的,又有幾人?」

  「這……」徐循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皇帝剛才說孫氏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暗地裡有點嗤之以鼻,但卻又不好說什麼。背後臧否別人,畢竟是很不厚道的一回事——而且皇帝聽起來是很吃孫氏這一套的,她就更不能多說了。

  可沒想到,皇帝現在居然還說了這話,語氣還是這麼冷淡。徐循就想問了,大哥,你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咋回事啊?能統一一下風格嗎?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困惑,皇帝笑了一下,倒是主動解釋道,「你畢竟是小家出身,不會明白的……唉,其實也就是你不會明白了,你啊,就是一朵奇葩。」

  「我又奇葩什麼了。」徐循困惑得不行,「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還不懂嗎?」皇帝點了點徐循的鼻子,「你大哥就是一塊肥肉啊,人人都想來咬一口。從小到大,我接觸過的所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祖父以外,就沒有人不想要從我身上獲取好處……」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以為我不清楚嗎?其實,我都清楚。」

  徐循想要舉出一個反例,但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個,只好語塞以對。皇帝又道,「不過是得了我的喜歡,富貴權勢就已經唾手可得,如果能操控我呢?能左右我的思想呢?這裡頭蘊含著多大的利益,小循你想得到嗎?你不會以為娘和孫氏就是唯獨兩個想要操縱我的人吧?從情感,從利益……想要直接影響我的人多了去了,多她們兩個,不多。少她們兩個,不少……嘿,你不要以為我看透了以後會感到失望,一點都不會,這世上除了祖父以外,沒有哪個家裡人是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的。」

  話雖如此,但皇帝話裡的失望,是如此的鮮明。一時竟令徐循也為他感到難過。——這是一種很稀有的情緒,在她對皇帝的多種情感裡,簡直罕見到鳳毛麟角。

  也許,在他發覺真相之前,對太后和孫貴妃,也都還是存在著美好的想像吧,在皇帝心裡,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只把他當作獲取富貴的工具,只怕這兩個人也將是例外。在自己琢磨清楚時的那一陣難堪,徐循光是想想,都為皇帝尷尬難受。

  她低聲說,「其實,她們也不能說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知道。」皇帝愛憐地摸了摸徐循的臉頰,他說,「畢竟還是娘,還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在這些心機以外,她們畢竟是要比別人更在乎我。心裡到底還是愛我,還是有我的。我也一樣,還是在乎她們……唉,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皇帝,我也理解她們……」

  這自相矛盾的話語,就像是交織著的愛恨,經緯已經亂成了一片,根本都分不清楚。皇帝嘿地一笑,自嘲道,「所以我說,有些事想太深實在是沒有意思,是不是?可惡娘又一定要逼我去想……好了,現在想清楚了,日子還怎麼過?這宮裡有一個人是不求著我,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的?」

  他的語調居然還很調侃,好像這是個很離奇的笑話,可徐循聽在心裡,餘下的只有難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不要這樣說……」

  然而,一句該說的話,卻是說不出口——她也求著皇帝,她不能昧著良心說她沒有求過,她也想從皇帝的身上得到什麼。即使現在沒有,但曾經她是有的,曾經她是極為狂熱地希望能從皇帝身上得到一個兒子,她從中能得到的好處,大了說有不必殉葬,小了說有未來的太后尊榮……這些思緒,宮裡誰沒有過?她徐循也是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皇帝替她說了。

  「其實還是有一個人。」他說,又摸了摸徐循的臉蛋,大拇指珍愛地摩挲著她細嫩的皮膚,「你從來都沒有和我求過什麼,你有的,都是我自己主動要給你的……所以你越不求,我就越要給你更多……哈哈哈,我氣死她們。」

  他的情緒今晚顯然是有些波動,很多話都說得是太極端了點,才剛高興起來呢,又是一皺眉,「唉,可是給你的太多了,又是中了娘的下懷。嘿,這家務事,果然是理不清的一團亂麻。」

  徐循也快被皇帝給繞暈了,她也不知道皇帝如何會得出上頭的結論,又是在何時得出的。只好跳過不追究,而是直接說出自己的看法,「依我看,這些……這些醜態,無非是因為後位出現變動,難免引來種種角逐。不論立誰,又或者是不立,你總要是拿個態度出來。你自己一直不表態,她們就會一直生事一直努力,你不煩,我……我都煩了,這事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啊,就因為太后要說一句立我,到現在最倒楣的還是我和點點……這池魚之殃,遭得也太無辜了吧?」

  說到最後,難免也抱怨了兩句,方才續道,「朝堂裡,勾心鬥角更為激烈,官員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更多,你都能鎮得住場子。稍微用點心思,難道就不能平定宮裡的亂象了?要我說,太后娘娘有句話說得很對,你從前是太不琢磨後宮了,不把妃嬪們當個人來看,理所當然地就指望她們安分守己、心悅誠服……現在你明白了、懂了,難道還不能讓宮裡平靜下來嗎?都三個月了,立誰不立,你倒是有個主意啊。真要立孫妃,難道英國公不上表,太后不願意,你就不立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太后畢竟有過許諾,立後的事要隨皇帝心意。私底下搞搞小動作是一回事,明面站出來反對皇帝,那就是把自己說出來的話舔回去,還有什麼臉面可言?徐循都不相信了,皇帝會想不出辦法來立孫氏?光是她就能想出一百多種辦法——封賞孫妃家人,封得厚點,次數多點唄,上表請立孫妃的人,加官進爵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讓官員們看到了好處,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到那時候,英國公上不上表,還能攔得住誰啊?

  「你說得是。」皇帝也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這後位只要有了一個結果,宮裡也就自然而然,能安靜下來了……可你說,現在立孫氏,是順從了她的脅迫,不立孫氏,是順從了娘的操縱……偏偏這兩人我都不想讓她們太得意,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呢?」

  徐循現在已經是完全弄不懂皇帝的心了,不想讓太后得意這很好理解,換做是她自己的娘這麼搞她,徐循肯定也得怒。但問題是,皇帝不都看破了孫貴妃的哭鬧其實也是一種手段——不管多情真意切(徐循相信孫貴妃哭得肯定是情真意切,而且她當時也的確是不想活了,都到那份上了,失去皇帝她還怎麼能活得好?),但這種真情的表露一樣也是一種手段,不過比較高超而已。難道皇帝都沒覺得受傷?還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手段,還會因為孫貴妃起碼在手段裡注入了一點真情而感動?

  真要那樣的話,也太……ji、ji、賤了吧……

  徐循有點懷疑皇上是不是這麼賤,但想到靜慈仙師,又有點無語,何仙仙如何她不知道,起碼靜慈仙師以前還是皇后的時候,就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手段裡,注入過什麼感情……

  她索性就完全不去琢磨皇帝了——她覺得皇帝肯定是對她隱瞞了一些事實,肯定是這些事造成了他對孫貴妃看法的改變。只是他不說,她也不好問,只能順著他的預設條件往下說。「那你就立個新人?」

  哦,立新人其實也是太后的勝利,徐循乾脆亂扯了,「立個太后娘娘也不喜歡的人嘛,那不就大家都不得意了?」

  皇帝哈哈大笑,「那也太胡來了吧!」

  「羅嬪如何?」徐循越想越覺得好,「生了太子,也是名正言順,是貴妃宮裡人,太后肯定不喜歡,貴妃被摘了桃子,當然也不會高興……」

  「你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皇帝被逗笑了。「立羅嬪?娘不知要多高興,羅氏就是沒想過要壓孫氏,只怕都能被她鼓動出這個想法來。那是奪人子啊,你當羅氏心裡會沒恨?」

  「那你就給孫貴妃再加封,」徐循已經完全是在開玩笑了,「我記得以前學宮規的時候,嬤嬤說過,高皇帝年間,好像有個皇寧妃,還有過皇淑妃……你也來個皇貴妃唄,這一來表明了態度,羅嬪乍然上位,哪敢動根深蒂固的皇貴妃啊。」

  「……我要的是宮裡的安靜,不是爭鬥。」皇帝無語了,「你說說,就按你的這番佈置,宮裡能少鬥嗎?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台戲可唱得大了……就是胡說也得有點道理在嘛。」

  徐循也不再胡說八道了,她幫皇帝想想,也覺得頭痛——如何能同時得罪這兩個女人,還真是難題。

  「那……你打算怎麼辦啊。」想不出結果,只好問皇帝了。「就這麼繼續混著?」

  「不。」皇帝很神秘地笑了一下,有點竊喜地道,「我打算好了,現在正在安排——過個十多天,我就要出去巡視邊防去,這一去,可不得幾個月再回來。」

  如果徐循口裡含著有水,現在估計都是要噴出來了。

  這就是皇帝的錦囊妙計?這也是實在是太……太……太不負責任了吧!宮裡繼續鬥沒關係,我看不到就當作是沒事了……

  想到皇帝走了以後宮裡可能發生的爭鬥,徐循要出口的吐槽一下就被她憋了回去。

  「大哥。」她諂媚道,「要不——你把我也給帶上吧?」

  徐循表情的變化,皇帝哪看不清楚?他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真是沒話說你了!」

  不過,對徐循的提議他卻是毫不留情地予以否決。「巡視邊防不是開玩笑的,祖父去世已有幾年,昔年被他的威名攆到草原深處的蒙古人,很多都是蠢蠢欲動。邊防並不能算是很太平,這一行,不適合帶女人的。」

  「啊……」徐循不由得好一陣失落。「那好吧……」

  「我知道你怕什麼。」皇帝倒是幫徐循分析了起來。「你放心吧,我一走,她們爭的對象都沒了,宮裡自然也就能安靜下來……娘就是要用你爭奪後位,我人都出門了,爭個什麼?」

  徐循一想,也是,再說,她也的確放心不下點點。雖然現在,理論上來說太后已經不會再用點點達成什麼目的了,但徐循已經不可能再放心把女兒託付給任何一個人,就得在她眼皮底下看著,她才能放心。

  「那也好。」她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呵欠,有點困起來了。「安靜幾個月,是幾個月……大哥,睡吧?」

  「嗯,睡了。」皇帝也打了個呵欠。「嗯?怎麼真就不問柳知恩的去向了?」

  問啊!怎麼不問!想問得很啊!

  徐循都快咆哮出聲了:這不是你好像不希望我問嗎?

  忙了一天,她是真的困了,沒有什麼多餘的精力去揣測皇帝的心思,可柳知恩三個字一出來,徐循的睡意都蒸發沒了,這種極致的興奮和疲倦交織的感覺實在很令人不舒服,她揉了揉眼睛,不敢流露絲毫在意,只是困困地說,「想啊……怎麼說也跟了我幾年,又是為我遭難的……可你不說,我有什麼辦法。」

  皇帝好像是認可了她的理由,他笑了一下,揭開了謎底。「他去南京司禮監了……怎麼說也跟了你幾年,又是出於忠心為你遭難,我怎麼會為難他?如此忠心的奴婢,當然要厚賞了。」

  徐循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壓下了心中浮現的種種複雜情緒,只留下純粹的喜悅迸發了出來——柳知恩不但活著,而且還沒有被打發去受苦,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那就太好了!」她翻過身來趴在皇帝身邊,「我早就說,柳知恩的能耐,留在永安宮管這點小事也是屈才……現在不都說著要遷都回去嗎?嘻,到那時候,南京司禮監豈不是要重用?他終於也算是有個結果了!」

  「我是不是對你好?」皇帝賞鑒著徐循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翹起唇角。

  「是。」徐循很狗腿地諂媚。

  「好在哪裡?」某人不滿意。「說出來。」

  「好在……好在為我壞了規矩……」徐循只好看著皇帝的表情,閃閃縮縮地說,「還為我還了欠柳知恩的情……」

  吵架時,她是拿自己學的規矩來壓皇帝的,可現在卻不能因柳知恩壞了規矩而大義滅親,反而還為他的提升高興,其實說起來是有點偽君子的嫌疑。不過皇帝並沒有介意,他反而高興地笑了。「我對你好不好?」

  「對我特別好。」這句話,徐循是複讀得真心實意——皇帝對她真的沒話說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去要求什麼。「大哥你對我好得……我沒法說了。」

  「消氣了沒有?」皇帝哼了聲,很拽地問。

  「消氣了消氣了。」徐循不敢和他說本來就沒氣,只是順著他的話一路往下講,抬起頭對他儘量笑出八顆牙。

  「不要那樣笑,臉都揪成一團了。」皇帝用力地捏了捏徐循的下巴。「現在喜歡我嗎?」

  徐循知道自己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她只好把頭埋到了皇帝的胸前。

  「喜……喜歡吧。」她還打了個磕巴,這是徐循沒料想到的。

  還好,皇帝理解為害羞了。「大點聲。」

  徐循就拎著他的耳朵往裡喊,「喜歡!」

  皇帝這下是真的滿意了,他翻過身抱著徐循,把她壓在了身下,輕聲說。「嗯,小循,我也很喜歡你!」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自然也就不必多說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6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2:41
第163章 涸魚

  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皇帝抱著點點親昵了半天,遂去左安門邊上的便殿辦事了,他下定決心要出門巡視邊防,自然也有很多前置工作要做,不可能成天把時間耗費在後宮裡。

  徐循呢,早上起來以後,她帶著點點才玩了一會兒,就迎來了訪客們——吳婕妤和曹寶林兩個人倒是很守規矩,徐循昨天回來之後不久就來請安了,不過徐循一直很忙,沒有見,今兒個早上就又是依足規矩,來給徐循問好了。

  這兩個都是昭皇帝去世那年選進來的秀女,進宮至今也有三年了,按說正處在女兒家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華之中,但吳婕妤和曹寶林的氣色,客觀地說還比不上徐循,才是三年的時間,就有點顏色衰敗的感覺了,好像從內到外,那種少女的青春活力緩緩地流逝了,卻未有新的能量補足進來,和徐循說話的時候也是有幾分呆滯,說過幾句客氣話,盡過了本分,見徐循淡淡的,這兩人居然也都沒有再找什麼攀談的話題,而是站起身很利索地就告辭了。

  徐循以前還沒覺得什麼,在南內的時候,和巧巧處了一個多月,小姑娘雖然原來只是個掃地的賤婢,但嘰嘰喳喳,宮裡的事情在她說來,連一朵落花都是極有趣的,「我昨兒過去的時候,瞧著它開敗了一點,還想著下午多半是要掉了呢,沒想到撒了點水上去,就又精神多了。本以為能多活幾日,沒想到等到第二天經過的時候,到底還是掉了,可惜了,開得那麼大那麼好,都有我的虎口這麼大……」

  有了巧巧做對比,吳婕妤和曹寶林身上的那種衰敗萎靡之感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等她走了,徐循忍不住就感慨道,「柳知恩,你感覺……」

  話說出口來,她方才想起來——柳知恩已經去南京司禮監了。聽皇帝的意思,日後不論遷不遷都,都再也不能回她身邊服侍。

  國朝官制裡的道道,徐循不能說是很瞭解,不過和司禮監沾邊的就沒有冷衙門,以柳知恩的能耐,在南京應該也能混得風生水起,起碼,是要比在她身邊做個一般的管宮宦官要好得多,說不定還能混個太監的位分。她完全應該為柳知恩感到高興,就像是她對皇帝說的一樣,柳知恩怎麼說在她手底下幹了三年,而且還幹得很不錯,為了她犯下了如此大逆不道的錯誤,她不能不念柳知恩的恩情。恩人能過得好,過得逍遙,她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

  然而,少了柳知恩,徐循卻也覺得自己的心裡空了一塊……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想念,而是一種四顧惘然的迷茫,沒有柳知恩在身邊,徐循一瞬間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好像在這條難行的路上,失去了一條拐杖。

  她身邊並不缺少忠心之輩,在徐循遭難永安宮倒臺的那天,她素來信用的九個人都展現了自己的忠誠。徐循也很慶倖,自己雖然對手下動過疑心,但這疑心的種子沒有發芽長成大樹……她沒有辜負這九個人對她的一片心意。

  出去的李嬤嬤和紅兒、草兒,徐循並不記恨,也並未因此看輕她們。宮裡的日子並不算多快活,有退路的人想要離開,是人之常情。但留下來的趙嬤嬤、孫嬤嬤、錢嬤嬤、花兒、藍兒,她們卻更值得她依靠,值得她信賴。少了個柳知恩,她還有五個人可以用,還有五個人可以把什麼話都攤開來商量——當永安宮已經風雨飄搖,也許下一刻就會頹然傾倒的時候,她們都沒有離開這座大廈,未來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讓她們出賣自己。

  但,柳知恩和這五人都不一樣,少了他,就像是少掉了一條腿,少掉了一張嘴,徐循忽然都有點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了。

  她已經習慣了在開腔的時候,有一個穩定而淡然的聲音,接過她的話口,從容不迫地對她提供著自己獨到的想法……她也習慣了什麼事都有個絕對可靠的人為她辦妥,方方面面都能照應得到,她想到的,柳知恩都會想到,她想不到的,柳知恩也會為她彌縫到。這種安全感,除了柳知恩以外,再沒有誰給過徐循——說來可笑,直到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徐循才明白,原來有他在的時候,她一直都是很安心的。

  就算他也一樣可能被永遠關在永安宮裡,就算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宦官,連太監的名分都沒混上。可當她自忖必死的時候,依然相信柳知恩能把點點看顧得好好的,只因為他是柳知恩,只因為他答應過她。

  而這種超常的信賴,對於一個宮妃來說是很危險的。徐循自己就受過相關的教育,對底下人,可以用,不能靠。

  妃嬪在皇帝跟前不過是妾侍,但在自己的宮室裡就是主子。主人要有主人的樣子,底下的奴僕為你辦事,受你的庇佑,這種從上到下的關係,絕不能亂,一亂就是亂了綱常,就好比唐末那些『門生天子、定策國老』,好比王莽篡漢,綱常亂了,整個世道都會跟著亂。徐循就是要依賴,也應該依賴皇帝,對她的嬤嬤們和宦官們,她只能信用,不能依靠。

  她一直都把錢嬤嬤的教導記在心裡,這條道理,也努力去實行。徐循雖然一直都很看重四個嬤嬤,剛入宮的時候甚至說得上是言聽計從,但當她隨著太孫北上,身邊只有一個孫嬤嬤服侍的時候,徐循也沒有因為她最看重的錢嬤嬤不能跟在身邊,而失落慌張。

  她對柳知恩是有點不一樣,徐循終於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在南內的時候她不願去想,可現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只有承認這種不一樣,才能去調整、去適應柳知恩留下來的空白。

  皇帝不需要知道她對柳知恩的不一樣,徐循怎麼要對自己誠實,要怎麼不被改變地活下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可她的想法一旦洩露出去,柳知恩就絕沒有活路了……沒有人需要知道柳知恩在她心裡,居然已經不知不覺地佔據了一塊空間。

  她也不能再見柳知恩,不能再提起柳知恩了——也許絕口不提,會有幾分刻意,偶然間說上一兩句話,才更符合她的性格……徐循很清醒地計畫著她的行動:她要表現得柳知恩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老下屬,她為他的付出感動,也希望他有個不錯的前程。也許,相機在皇帝跟前為他的仕途說上幾句好話,才更能讓柳知恩處於一個安全的境地。

  除此以外,再沒有了,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以後,她不能再提、再見,甚至是再想柳知恩,這種超出倫常的關係,不論是否涉及到男女情愛,都不應再被第三人知道,甚至連柳知恩本人,都不該有所察覺。……儘管,這種感情,和男女之情並沒有多少關係,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其中的分野?他們看到的,都只會是妃嬪、宦官,非同尋常的情誼……魚呂之亂裡,處死的不少宮妃,不也就是因為和宦官發生了非同尋常的情誼嗎?

  「娘娘、娘娘……」小聲的呼喚,將徐循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

  她微微地一驚,很快又掩飾地一笑。「怎麼了?」

  趙嬤嬤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娘娘剛才出了好一陣子神……可是想到了南內的日子?」

  是啊,在所有人心中,她在南內,應該是過著一種戰戰兢兢、惶恐不已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對身心的極致折磨。讓一個嬌生慣養的妃嬪去幹粗活,不但是對身體的摧殘,更是對尊嚴的侮辱。徐循太能理解別人對她的解讀了——曾經,她懷抱的也是如此一種最典型的宮人心態。

  她不禁摸了摸臉頰,啞然失笑:原來剛才她臉上的表情有這麼肅穆?肅穆到趙嬤嬤甚至以為她是想到了南內的日子?

  「我是想到了曹寶林和吳婕妤。」她把話題接續了下去,「很久沒見,忽然再看到她們倆,就覺出差別了。才過了三個月,怎麼感覺就像是過去了三年一樣……才幾歲啊,都讓我覺得她們有點老了。」

  趙嬤嬤笑了,「這兩位在您跟前,可是尷尬了——前段時間,沒少去長寧宮那裡請安。現在您又回了永安宮……可不是小心翼翼的,在您跟前要能活泛起來,那才怪了。」

  是這個理兒,但徐循卻覺得,這兩位宮人有如此的變化,也並不僅僅是因為這麼一個原因。

  曹寶林和吳婕妤自從入宮以來,因為個人資質所限,就從來都沒有怎麼受寵過。除了皇帝發瘋地想要子嗣的那段時間以外,一個月往往都輪不到一個晚上侍寢。

  而像她們這種沒有寵愛的妃嬪,宮裡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是非常漫長、非常無聊的。徐循以前還在做太孫婕妤的時候,總覺得皇宮裡的妃嬪們,看來氣色都不錯,即使是不受寵,日子也不難熬。現在她才知道,在這物質極度豐沛的宮裡,餓,確實是餓不死的,折磨人的是另一種東西。

  以她當時剛脫貧致富的心態來看,她們的生活的確很值得羨慕,吳婕妤和曹寶林當然也不可能餓死、凍死,她們在生活上會受到很好的照顧,不論是誰當權,起碼的工作都要做到位。

  然而,豐沛的物質無法改變的是她們的卑微……她們不受寵,也沒有受寵的可能,皇帝的眼睛可能會投注到將來選秀進宮的另一批秀女身上,也可能會在和他多年相伴的潛邸舊人身上流連不去,但他卻不會注意這些既不新鮮,也不有趣的嬪妾。曹寶林和吳婕妤的事業已經完了,對整個宮廷來說,她們根本無足輕重,這宮裡發生的所有故事,和她們都沒有多少關聯。不論她們是向著長寧宮也好,還是向著永安宮也好,得到的都不會多一分又或者少一分……即使多了那麼一分,多了新鮮的綾羅綢緞,多了貴重的金銀珠寶,她們又要穿戴給誰來看?

  徐循入過局,所以她想要出去,可這兩個連入局資格都沒有的小姑娘,才剛二十歲不到,一生已經看得到頭。——活,和一頭豬一樣,好吃好睡,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一直活到皇帝去世的那一天,被牽到壽昌宮裡,一根繩索勒死了陪葬。

  大部分沒有寵愛也沒有子嗣的妃嬪,也許多數都是這樣的一種結局,曹寶林和吳婕妤正式入宮得晚,很可能還不知道殉葬的事。

  而徐循也不知道,是知道對她們更殘忍,還是不知道對她們更殘忍一些。

  但這些想法,趙嬤嬤是不會懂的,只有柳知恩能明白,只要一個眼神,徐循就能明白柳知恩的明白,如果他在這裡,他會微微地,帶著些憐憫氣息地笑著,輕聲說一句帶有睿智氣息,又有點逗樂的俏皮話。而他的眼睛則明明白白地訴說著他的明白:是的,曹寶林和吳婕妤,已經被這宮廷吞吃了下去,以一種很麻木、很隱蔽的方式,抽取了她們身上的活氣兒,它又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年華,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活力。

  可柳知恩不在了,他已經離開了這個吃人的宮廷,去南京司禮監過上了自己的好日子。南京城沒有皇族居住,柳知恩也沒有主子,每天在司禮監當差下值以後,也許他會回到自己在城裡置辦的府邸,也許他會回到三寶太監的宅邸裡,也許,他的義父也會為他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做媳婦。徐循曾聽人說過,民間有些女子,巴不得能攀上宮裡出來的大太監,做他們的妾侍,享用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她也聽過這樣的故事,皇帝曾和她說起過幾個鎮守太監的作為:「天高皇帝遠,自然就折騰起來了。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懶得說罷了!」

  也許再過幾年,他也收個義子,從此就『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不論如何,在南京,沒有心意莫測的皇帝,沒有暗潮洶湧的宮廷傾軋,沒有這讓人窒息的勾心鬥角。在徐循的想像中,南京就是人間樂土,而柳知恩在那裡過著的,正是一個宦官所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她應該為他高興,她想,柳知恩真是太有本事了,就像是範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他對她的仁義,成全了他自己的命運。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不知不覺間,她說出了口,在趙嬤嬤詫異的眼神中,她自言自語。「我應該為他高興——我真為他高興。」

  趙嬤嬤神色一黯,她的語氣更加小心了,「娘娘是在說……柳爺?」

  「是啊。」徐循真正真心地笑了出來,她說。「我們兩個人裡,終於是出去了一個,我雖然很羨慕他……也有點捨不得,但也真心為他高興。」

  『我們兩個』……趙嬤嬤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她提心吊膽地環視了屋子一圈,還好,莊妃娘娘後頭的兩句話,說得情真意切,沒有半點矯飾之處,這才讓她松了一口氣。但趙嬤嬤也不敢繼續討論柳爺了,她恨不得假裝柳爺從未存在過,又或者說,假裝剛才那一會兒的莊妃娘娘從未存在過。

  「奴婢也為他高興,」趙嬤嬤說,她趕快把話題給拉了回來,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進。「不過,少了柳爺,永安宮的路,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走……眼下,永安宮面臨的局勢,確實也有點複雜。」

  還好,莊妃娘娘終於再沒有出神了,她的表情不再那樣變幻莫測、那樣患得患失、那樣……危險,她還是那個很實際,很靈醒,雖然善心,但卻並不糊塗的莊妃娘娘。

  「你是說孫貴妃和小吳美人的事吧。」莊妃的語氣很平淡,態度也很鎮靜。「昨兒回下房以後,沒少打探消息吧?」

  永安宮正殿可不是住下人的地方,禁閉了三個月,一被放出來,所有被關的宮人當晚全都回下房去了——洗澡,洗衣這些瑣細活計以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把過去三個月沒聽的八卦給補上。趙嬤嬤雖然一早就過來服侍,但昨晚可是沒少聽人說故事。

  「是,」她說,「長寧宮那裡,距離遙遠不說,現在那裡的消息也傳不出來。不過,小吳美人現在就住在花園子左邊的昭陽殿裡,距離咱們這兒不遠,聽說您出來以後,她打碎了一隻茶杯……這是南醫婆帶的徒弟綠藥親自過來說的。」

  小吳美人鬧了胎氣不穩,然後就從永安宮搬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具體緣由就沒有傳開,她到底是為什麼搬走,宮裡當然也有種種猜測。有一種說法就是孫貴妃不想永安宮裡再出一個皇嗣,於是就把不情願的小吳美人給撮弄走了。也有人說是小吳美人不想在倒楣的永安宮裡住,生怕影響到胎兒的氣運,趙嬤嬤不知底細,肯定要四處打探,把這件事告訴徐循,便是告訴她:小吳美人對徐循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仇恨。

  徐循當然深知其中原委,她並不在乎小吳美人莫名其妙的恨意,只道,「她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別理她,就算她遣人來送禮,也別回。」

  趙嬤嬤一聽就知道徐循是掌握了一些她不知道的資訊,不過她也只要徐循的一個態度,有了態度,她就知道該如何辦事了。「老奴省得……還有,皇后今早也遣人送了些吃食過來,還有給點點的平安符,說是自己在天尊跟前求的,請了供奉師父開了光……」

  既然是在長安宮清修,也沒有就修仙師一個人的道理,起碼引進門的女冠要請一個,也要有些小道姑在身邊侍奉,皇后以前要去佛前求子,現在也有實力給別人開平安符了。

  「以後要叫靜慈仙師了。」徐循糾正趙嬤嬤,她道,「胡姐姐那裡來的禮都收,回別回厚禮了,她用不上……得空了你問問現在阿黃在誰那裡養著,以後有好東西,安排著給阿黃送些。」

  「是。」趙嬤嬤不由得也歎了口氣,「昨日惠妃送的禮……」

  徐循想到何仙仙都笑出聲了,她隨手指了指多寶格上的一個玉桃盆景,「你就回這個回去就行了……她會明白我意思的。」

  趙嬤嬤也笑了,「就您也跟著惠妃娘娘一塊胡鬧……」

  雖然嘴上埋怨,但見莊妃娘娘神氣完滿,還和惠妃開玩笑,趙嬤嬤心裡也欣慰啊,她現在是有膽子提起孫貴妃那邊的動靜了。「還有……長寧宮那裡,今早也遣人送了禮來,估計是聽說點點病了,這份禮不輕,給了許多小兒常用的藥材……來人還傳話說,貴妃娘娘想來看您,給您道惱,就不知您何時有空。」

  說到最後,她也不禁有點憤然——在趙嬤嬤看來,莊妃之所以進南內,又之所以進去了三個月還沒出來,背後肯定少不了孫貴妃使勁兒,明擺著的事,皇爺為了繼後的事來宮裡發火,背後還能有誰?

  這把人害進去了,還要太后用力才能撈出來(點點之病並不嚴重,趙嬤嬤自忖看得明白太后用心),然後轉頭還沒事人兒一樣來顯擺自己的大度,孫貴妃也著實是有幾分太噁心人了。

  莊妃卻未露出絲毫怒色,她掃了趙嬤嬤一眼,反而笑了起來。

  「都出了南內,難道還能不和她打交道?」她淡淡地道,「她要見我,就讓她來唄。」

  趙嬤嬤又是著急又是不忿氣,著急是為了莊妃娘娘,不忿氣,是為了自己將出口的規勸——可,形勢比人強啊,再不忿氣,趙嬤嬤也得說,「娘娘,人家宮裡現在養著太子呢。您……您可才從南內出來,讓她來看您,是不是不大合適啊……」

  莊妃娘娘又笑了,「你心裡必定是覺得,她現在紅得不得了,雖然和太后娘娘不睦,但畢竟還養了太子,咱們雖然有太后娘娘看顧,可也得給她點面子,最好是別再和她做對了,免得又得回南內去了,是嗎?」

  趙嬤嬤心裡也不服氣啊,但有什麼辦法?這就是事實,太后娘娘再不喜歡貴妃娘娘又如何?現在人家宮裡養的是太子呢,誰知道太子在宮裡是怎麼養的?認不認羅嬪這個親媽?現在太子是還小,可萬一他被貴妃養親了,貴妃可就是穩穩當當,一輩子都看得著的紅。永安宮這裡就一個公主,皇爺就是再寵,那能一樣嗎?一時的意氣算不得什麼,一輩子的待遇那才是最要緊的。烏鴉嘴一點,要是三十年以後,皇爺先走了,太子繼位,到時候莊妃娘娘若還在世,只怕就……

  「你這樣想也很正常。」莊妃娘娘說了一句話,不過只聽語氣,趙嬤嬤心裡就是叫了糟。「你畢竟是不懂得局勢……」

  「難道——」趙嬤嬤情緒就和過山車一樣,才一低沉,就又被徐娘娘的第二句話挑逗起來了,她興奮道,「難道,娘娘還有和貴妃娘娘鬥一鬥的能量?」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按昨晚聽來的消息,在太后娘娘發力以前,莊妃娘娘的待遇也就有改變了。難道,皇爺對莊妃娘娘還有情意,又或者……

  趙嬤嬤的眼神,不由得就落到了莊妃娘娘的肚腹之間,耳中聽著莊妃娘娘的悠然話聲。

  「鬥?誰要和她鬥。」莊妃娘娘現在的步調,趙嬤嬤根本就抓不准了。「她要來看我,那就讓她來。事情不就這麼簡單嗎?」

  面對愕然的趙嬤嬤,莊妃笑得很誠懇,一點都沒有高深莫測的感覺,一張口就是那種很實誠的語氣。「有時候,想得太複雜又有什麼用?這宮裡的事其實你還沒看懂……」

  「這……難道娘娘看懂了?」趙嬤嬤不禁問了一句,她是真心實意地想求教——莊妃娘娘如何進了南內,如何又從南內出來了,太后娘娘為什麼同意廢後,為什麼廢後以後沒有人請立貴妃娘娘……這些事,趙嬤嬤確實都是沒看明白。

  「看懂了。」莊妃娘娘說,「其實看明白了也就一句話……以後,想幹嘛就幹嘛,別人怎麼出招也好,憋壞勁兒算計你也好……你不理也就是了。」

  趙嬤嬤完全是驚呆了,她像是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莊妃娘娘,「不——不理?」

  「這是過日子啊。」莊妃說,「你以為耍江湖賣藝呢?你一招白鶴晾翅,我一招猴子偷桃……又沒人和你拉開陣勢對打,你疑神疑鬼幹嘛?過好自己的日子,那不就行了唄。難道你成天戒備個沒完,琢磨個沒完的,對手就會自己倒了?」

  趙嬤嬤琢磨了一下,也無語了——只要太子還在貴妃娘娘宮裡,貴妃娘娘就倒不了,除非,是出了什麼大逆不道的罪過……可人家也不傻啊,沒事不好好過日子,作奸犯科幹嘛呢?而栽贓的事莊妃無疑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和一個立於不敗之地的對手鬥,還不如不搭理她呢。

  再往深裡想想,都得罪到這份上了,再改態度去和貴妃修好,肯定得罪太后娘娘,還不如硬氣到底,索性就裝個糊塗,暗暗地羞辱貴妃一下——你要來看我,那就來唄。別人拿你當個皇后看,我可不這麼想,大家都是妃子,你要來就來,我沒什麼不敢受的。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琢磨清楚了,一挺腰杆,也是意氣風發,分外地解氣——做奴婢的,沒有不希望主子硬氣的,剛才勸莊妃娘娘軟點,趙嬤嬤自己心裡也不好受。「那老奴就去回話了。」

  「去吧去吧。」徐循看著趙嬤嬤臉上的神色變幻,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有點哭笑不得,卻也沒多解釋。「也別太囂張了,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唄。」

  趙嬤嬤一聲應諾,於是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把徐莊妃的意思傳達到了長寧宮。

  #

  「……眼角眉梢那個傲氣啊!」孫貴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和貴妃說起來的時候都生氣,「才從南內回來,就輕狂成什麼樣了……」

  「行了!」孫貴妃心裡正不順氣呢,她還在那囉囉嗦嗦的,貴妃娘娘不禁就斥了一聲,「小六兒,你就說她怎麼回話就行了,多的話說著幹嘛呢?」

  「是!」六兒嚇得一下給跪下了,「奴婢多嘴了!」

  「嗯。」孫貴妃沒好氣,「就是說知道了我的意思,隨時都方便讓我過去是吧?」

  「是。」六兒這會兒不能不多話了,「還說了多謝娘娘好意。」

  她也為貴妃委屈——這個莊妃,眼裡真是沒人了,把貴妃娘娘坑成什麼樣了,不知害怕?才從南內出來,還如此囂張,從不知道莊妃簡直能比那什麼趙昭容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孫貴妃卻沒底下人的情緒,她沉思了一會兒,倒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她會說得更不客氣呢,沒想到,語氣還挺軟。」

  就這還叫軟啊?六兒瞪大眼,滿肚子的疑惑和委屈都快溢出來了,可礙于貴妃娘娘的呵斥,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讓她更吃驚的事還有著呢,孫貴妃又想了想,竟真就站起來了。

  「也罷。」她笑了。「既然都說是隨時都方便,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是這會兒,你們陪我過去看看她吧。」

  這……六兒是真的說不出話了,她簡直沒氣厥過去——都這樣了,貴妃娘娘還真要親自過去永安宮,若是傳揚出去了,長寧宮的面子要往哪兒擱?

  周嬤嬤卻壓根沒搭理六兒,她要比六兒這孩子看得更深遠點,走上前為貴妃娘娘整理衣服,眼中隱含憂色,「娘娘,也許皇爺就是一時忘了……您大可不必這麼著急,不然,皇爺知道了,怕也……」

  皇帝有幾天沒來長寧宮了,讓莊妃出南內,事前事後連一聲招呼都沒往長寧宮送。別人看長寧宮,自然是風光無兩,可周嬤嬤伺候在貴妃娘娘身邊,卻是絕無此等自滿,這幾天她都沒睡好——皇爺已經是對貴妃娘娘動過一次疑心了,誰知道這一次,會不會又是誰在背後給長寧宮扯了後腿……

  「你不懂。」孫貴妃搖了搖頭,卻也很堅持。她神色倒很寧靜,「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好了,不用多說了,喚轎子來,咱們走吧。」

  不消片刻,一乘小轎帶了貴妃一人,身邊兩個都人陪侍,傳說中權傾宮廷養育太子,把皇后都給逼退位的長寧宮貴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往永安宮行了過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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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3:15
第164章 神展

  也因為沒擺開儀仗,永安宮這裡確實又忙,徐循這邊是真的等轎子到了門口,才知道貴妃娘娘已經到了。當下自然是慌忙上前迎接,又要進去通報,貴妃在轎子裡候了一會兒,趙嬤嬤、孫嬤嬤兩人便迎了出來,行禮道,「奴婢見過娘娘。」

  讓她來,她也來了,現在當然不會因為莊妃沒有親自出迎而動氣,貴妃下了轎子,輕輕地嗯了一聲,還露出笑來,「你們主子呢?忙著呢嗎?」

  「才從南內回來,是挺忙。」趙嬤嬤臉上堆著笑。「穿的也樸素,就不親自接出來了——外面日頭大,娘娘您裡頭請。」

  底下人自然有人上前接待,孫貴妃自己隨著兩個嬤嬤進了正殿,不免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四壁。——她上次過來,已經是一兩年之前了。永安宮陳設自然是沒能記得這麼清楚,但這麼掃一眼大概也能看出來,不過是一夜之間,該做的清掃整理工作都已經給安頓完了,宮裡又是富貴氤氳、從容徐緩的一派閒適氣度。

  所謂物似主人形,一間屋子的氛圍,多少也是主人心情的體現。孫貴妃心裡有點底了,她也不必趙嬤嬤前導,搶前幾步,掀簾子進了裡屋,果然便見徐莊妃坐在窗邊,手裡抱著女兒舉起來在逗,見她進來了,方才慢慢地站起身來,把點點放下了福身行禮。「孫姐姐。」

  氣色紅潤、頭髮黑亮、神態安詳、體態輕盈……時光好像對徐循特別優待,快到三十歲的年紀,歲月的痕跡漸漸地就總會爬上眼角眉梢,每一天的重量都會慢慢地顯現出來,可徐莊妃倒好,去了一次南內,看著倒比年前更年輕了……

  孫貴妃忽然間不大高興,她壓制著自己的脾性,也回了一禮,「徐妹妹——總算是從南內回來了,我一聽說,就趕緊來看看你。」

  徐循對她並不太冷淡——這令孫貴妃有點失望,她大體上還是保持了禮貌,「多謝孫姐姐惦記著——花兒,看茶。」

  「哎。」一旁的大宮女忙退了出去,餘下那些站樁的都人,都拿眼睛小心地打量著兩位娘娘,好像生怕下一刻兩人就會廝打到一起,孫貴妃能感覺得到,她們連呼吸聲都放得比平時更輕。

  她忽然有點想笑,這笑意在喉間滾動了一下,到底是沒有迸發出來——今天過來,孫貴妃並不準備放縱自己的脾氣。她倒是想讓徐莊妃把自己的脾氣宣洩一番。

  「前一陣子,宮中多事,」她歎了口氣,也沒興趣和徐莊妃扯些兒女瑣事了——這麼整,太假。「我又在長寧宮中不得出門,姐妹間既不能見面,免不得就積攢了許多誤會。再加上人多口雜,有些事,你我本來都沒有這樣的心思,架不住有人居中傳話挑撥,由不得就讓人多想。這次我過來,就是想和妹妹把誤會解開,將齟齬撫平,別再讓宮裡人惶惶不可終日,以為兩宮的關係有多不和睦了。」

  觀其行,貴妃最近幾次主動出門,不是去清甯宮修好,就是到永安宮修好,態度是夠誠懇,夠顧全大局的了。莊妃若是連這番話都不肯聽,大家都會知道是誰態度傲慢,而她也顯然沒有擺高姿態的意思,貴妃說完了,莊妃便笑道,「姐姐多心了,其實我對你可沒有什麼誤會……」

  貴妃不禁又是一陣惱,雖說在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管天管地管不到別人心中如何想。但莊妃現在這油鹽不進的無賴態度,卻是激起了她的性子,她哼了一聲,倒也沒怎麼和莊妃客氣,「那就是我對妹妹有誤會,有些事想要問問你,可以嗎?」

  「姐姐請問。」莊妃的笑容仍未褪色,她顯得很放鬆、很自在,仿佛一點都不懷疑貴妃的來意,也沒有揣測她的真正目的。

  貴妃覺得自己就像是走在錦毯上一般,觸腳都是軟的,但毯子下面的地面是什麼材質,她是一點都搞不清楚——和莊妃打交道,比和太后打交道還難受。起碼太后心裡的想法,她能摸得准幾成,對她老人家的態度和目的,她也都有相當的瞭解。但對莊妃……貴妃到現在才發現,她不但不懂她想做什麼,甚至連她想要什麼都不是很清楚,每一句話說出去,她都不知道莊妃會如何反應。

  然而不論如何,這也影響不到她的舉動,貴妃堅定地順著自己的節奏往前推進。「我第一個想問的,自然是羅氏發動那天的孫嬤嬤了……我不懂,我是哪裡惹了妹妹的討厭,妹妹要搬動孫嬤嬤到我宮裡來監視羅嬪生產?」

  莊妃哂然一笑,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有什麼好不明白的,姐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說我和羅氏不熟悉,但也看不下去她就那樣冤死了麼。」

  就是這點。

  貴妃腦中甚至都能聽見嘣地一聲,她眼前氣得是一陣發黑,思量好的計策就像是蝴蝶,從她腦海裡翩翩飛走,言語如同破碎的花瓣,要再拼成一篇都難。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也顧不得這不是自己的地盤了,一偏頭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宮女面上雖然掠過了慌張之色,但卻不敢就動,而是望向了她們的主子,莊妃的語氣卻一樣剛硬,「事無不可對人言,不必出去了!」

  兩人都隔著一張高幾,彼此怒目而視,到底是都洩露了少許怒火,貴妃心裡實在是恨不得抽莊妃一耳光,她也不管這些下人出去沒出去了,當下便道,「你憑什麼就覺得羅氏會冤死?笑話,從你入宮以來,我待你難道還不夠好?宮裡幾人,我一直都覺得和你最投契……」

  承認這個事實,對她來說真有幾分難堪——她孫玉女一輩子識人不清的次數並不太多,一片真心喂了狗,除了傷心以外,更明顯的是對自己智力的懷疑。「這些年來,我害過你沒有?我害過任何人沒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不能再生,難道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就這麼大逆不道?羅氏本就是我的人,沒我提拔,她能生子嗎?我就是想做劉娥,劉娥也沒殺宋仁宗生母啊!你到底是不信我人品,還是想害我?我就想問問你,把我扳倒了你有什麼好處,扳倒了我,你就能做皇后了?」

  「扳倒你?」莊妃還是那樣淡淡的,可話卻是一點都不淡,「我扳倒你幹嘛……你這不也沒倒嗎?還好端端的呢,我倒是想問你了,自己不能生要收養,不能學明德馬皇后嗎,又是自己做著有孕,又是自己選人來接生,你讓人別多想?人品?做了這事以後,你還有什麼人品剩下?」

  幾句話就說得孫貴妃幾乎喘不上氣,「我怎麼就沒人品了!你自己心裡髒,看什麼都髒,這孩子我本打算記我名下,不讓自己人接生怎麼操辦?好笑了,難道宮裡的產婆能封住嘴?我要害她,至於在產床上給害死?你這話說得好笑了,我要害人什麼時候不能害,別說她,就連你,要害你早都害了,你自己忤逆大哥被關進南內——剛害過我!我要是記點仇,又何必同大哥說你的好話?吹幾句枕邊風,把你直接賜死了,還有誰能為你喊冤?沒剩什麼人品……沒人品的人是什麼樣子,你還沒見過呢!」

  她越說越氣,禁不住就撈起果盤裡的西瓜子往徐莊妃方向丟去,「就你懂事,就你讀過書,明白女誡、女訓……你覺得我沒人品,那靜慈仙師又如何?她還是皇后的時候,還想著把太子記到自己名下呢!你不去罵她,就來欺負我?你倒說說你還剩什麼人品!」

  徐莊妃一偏頭躲過了她的襲擊,「她做錯了又如何,你做得也沒有因此就對半分。你覺得你沒錯,孩子怎麼不給羅氏帶?」

  「不是正一起帶著嗎!」貴妃怒道,「怎麼,你還想把羅氏擁立為皇后,我們都對她行三拜九叩禮?她本來就是我的人——」

  「什麼叫做本來是你的人。」徐莊妃從來都沒有如此伶牙俐齒,她整個人態度那種居高臨下之處,令貴妃極難接受。「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皇親國戚?你和她出身未必就差很多,她又不是賣給你!要說那也是大哥的人,和你有什麼關係。大哥幸了她,有了太子,這裡有你什麼事兒?」

  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怎麼溝通下去?貴妃怒極反笑,「你說得是,我就該和和氣氣的把她送上大哥的床,讓她懷了龍種,生了皇子,這麼一步登天的做皇妃——」

  「你本來就該這麼做啊。」莊妃悠然截入,「你我都是身受內書堂教育長大的,這不就是妃嬪的職責嗎?按你這麼說,我們誰不是皇后和和氣氣地送上大哥的床,懷了龍種生了皇女的,你就因此成了皇后的人了?」

  和她簡直沒法說!

  她是全不講情,只來講理了,仗著自己站幹岸隔岸觀火,刻薄話當然是張口就來。她管得著自己的處境麼?只用說好聽話還不簡單,好聽話誰不會說?

  自己一片真心確實是都喂了狗,莊妃看來還真不是想當皇后,所以權衡之下不顧情誼出手打壓自己,她是真的從來就沒把她孫玉女當做朋友,也和所有別人一樣,自己有些異動,不問不勸,直接就把她當作奸角來看待了。

  畢竟是和胡氏一道選秀的,從一開始就有交情,不管自己怎麼真心待她,她都不會有絲毫感動,從根子上,她就是胡氏的人!

  孫貴妃閉了閉眼,火氣倒是全收斂了起來,她平心靜氣地道,「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認定了我沒安好心了,想要殺人奪子了。」

  「這倒也未必,」莊妃倒是搖了搖頭,「我沒想過你定會殺她,不過這種可能畢竟是有的……我和大哥提了一嘴,大哥就把孫嬤嬤派過去了。」

  懷疑她的人不止徐循一個,原來還要算上一個皇帝。

  此時的孫貴妃心如止水,這個消息,激不起一點漣漪,她唇邊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我們今日不談他,只談彼此!」

  「彼此?你和我還有什麼好談的。」莊妃第一次露出了少許疑惑。

  是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就算昔時有些情分,在莊妃的表態下,這些情分現在若還作數,孫貴妃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賤字能形容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以後不要兵戎相見就好得很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孫貴妃要談的就是這個。

  「你不喜歡我,我早猜到了。」她淡淡地道,「我現在也不大喜歡你!——可日子還是要過,再怎麼彼此不喜歡,我們也都是大哥的人,這麼個小小的宮廷,要彼此避開都難。再說……」

  莊妃沒了以往的憨氣,眼神一閃,倒是為她說完了未盡的話語,「再說,兩宮下人眾多……」

  兩宮不睦,不是說兩軍對壘,彼此調兵遣將這樣你來我往。事實上很可能兩個皇妃都不想生事,但底下人揣測主子的心情,擅自興風作浪構陷另一邊,甚至於城府淺點的那就直接施展口舌功夫互相辱駡,這樣的摩擦是很常見的。但孫貴妃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出現,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給長寧宮攬上麻煩。

  起碼,就是有麻煩,也不應該是由長寧宮主動惹出來的。

  「正是。」貴妃點了點頭,「兩宮下人眾多,你我總要商量好了,不讓他們貿然生事才好。日後相見,就算心裡再不願見到對方,面上最好也客氣點,不能讓大郎難做。」

  莊妃倒是答應得很痛快,「你可放心吧,我現在就想好好過日子……可從沒想過和你的長寧宮為難。」

  她唇邊掛著一絲諷笑,仿佛是在嘲笑著孫貴妃的淺薄,又仿佛是在炫耀著自己志向的高遠……

  孫貴妃真是膩味透了她的優越感,她恨不能把莊妃扯到泥沼裡,看看她是不是還能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大談仁義道德。或者,和她換個身子易地而處也行——大家都是人,她徐循就活得特別明白?別的事都不說了,只說她現在的表情,貴妃看了就是直犯噁心。

  「那就行了。」面上她卻沒有把這份嫌惡表露出來,「你不和我為難,我可要松一口氣,這當口我只求能活下去……自然也不會和你為難。」

  「只求活下去?」莊妃卻是略帶諷刺地笑了,她仿佛是看透了貴妃,聲音不大,可一句句說得很是清楚,「若是只求活下去,哪來這麼多事?你心大啊,孫姐姐,你是早瞄準了坤甯宮裡的位置……」

  孫貴妃並不否認莊妃的說法,她反問了一句,「難道你就從沒想過當皇后?」

  雖然身邊環繞著許多宮女,但貴妃有把握——莊妃是不會說實話的,她這樣千古完人,道德先鋒,又怎會說出有損於自身形象的話語?

  但她沒料到,莊妃的回答居然這麼真誠。

  「從前不敢想,」她直直地望著貴妃,笑意帶了一絲心知肚明,好像是洞悉了貴妃的心路,「現在是真的不想……若我想當皇后,便不會如此行事,這一點,難道孫姐姐看不明白嗎?」

  永安宮的心腹被禁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正殿是水潑不進,她們收不到外頭的消息,外頭的人當然也不能和她們交接。長寧宮的都人四處探聽回的消息,也不過是模模糊糊的傳言:在莊妃被關之前,皇帝仿佛是提起過立她為繼後的事兒。不過,才說了個開頭,所有人就都被摒出去了。消息的來源,也就是在那時候聽到了心腹大宮人之間興奮的隻言片語。不過半個時辰以後,莊妃就去了南內。

  貴妃有過猜疑,也有過推測,但直到現在,聽了莊妃自己的暗示,才算是真正的肯定了太后的應招,就落在了莊妃身上……不然,她也不會費勁把莊妃給撈出來了。

  她說破此點,是什麼意思,真不想當皇后?難道她就不怕太后乏了招數,自己如願上位以後,把她……

  貴妃忽然自失地一笑——這時候,她也有點不想當皇后了。

  就是當了皇后又能如何,只要大哥的榮寵一日不衰,自己還能拿她徐循如何?看她這篤篤定定的樣子,再結合南內的待遇變化,自己對大哥的瞭解,只怕她未必是欲出而不得,說不定還真是自己不想出來,要躲清靜……

  「來的時候,我心裡是很討厭你的。」她突然又高興了起來,對莊妃的口吻也多了幾分親熱,「我覺得你這個人,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誰對你好,誰只是想要用你。被人用了一門心思地來和我做對,又覺得你心機深遠,拉著我的後腿,瞄準的是坤甯宮裡的位置……但現在,我又有點喜歡你了。」

  莊妃不為所動,她抽了抽唇角,「孫姐姐的心思變得好快……可我還是和剛才一樣,不大喜歡你。」

  「不要緊。」貴妃親親熱熱地說,「你喜歡不喜歡我,我不在乎,我喜歡你就行了。得了我的喜歡,你的好處可不少——你要清靜,我便給你清靜,咱們就這麼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別受了旁人的挑撥,也別讓大哥為宮裡的事分神,你說是不是?都是大哥的妃子,自當化解誤會和睦相處,莫讓男人勞神——這也是妃嬪的職責。」

  她拿莊妃說過的話去堵莊妃,倒是真把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抽了抽唇角,有絲不情願地也笑了——笑得有些假,但畢竟是個笑。

  「是。」語氣也是不情願的甜,「這正是妃嬪的職責。」

  孫貴妃雙掌一合,起身就要告辭。「我要走了,妹妹不送送我?」

  莊妃歎了口氣,還是動身送她出門——兩人卻是才走到院子裡,便迎頭撞見了皇帝。

  皇帝的腳步急匆匆的,不問可知,定是來尋莊妃,到了門口卻知道貴妃來了,生怕兩個寵妃打起來,急匆匆地進來協調兩人的關係。可現在見到兩位妃子笑盈盈攜手出來,以他的帝王城府,都不由得要愣了一愣。

  貴妃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神,探究而疑問地在自己的臉龐上繞了一圈,而後,皇帝面上的訝色又更深了一層……就像是她瞭解他一樣,他也一樣瞭解她,他看得出來,她現在的輕鬆和愉悅,甚至於對莊妃的善意,那都是發自內心沒有半點作偽。

  當然了,莊妃現在強作出的歡容,也逃不過他的眼神……只怕就算是皇帝,現在也是有點迷糊了。

  貴妃想到這裡,不禁更是開心,她忍不住輕輕地笑了幾聲:這幾日他沒來見她,也沒進清甯宮見太后,她本來還有絲疑惑,現在見了莊妃,倒是什麼都清楚了。

  對立後的事,皇帝已經是有點煩了,他希望她和太后都能知趣點,她們的權力無非都來自於他,他的尊重,他的愛護……沒了他,她們什麼都不是。既然她們不順他的意,那他也很簡單,不來見也就是了,少了她們,多得是人陪著他。

  莊妃呢,莊妃不想做皇后,對他也沒有什麼要求,雖然受了委屈,卻只打算好好地過日子……不興爭鬥,一心為皇帝考慮,皇帝不寵她才怪。宿在她這裡,不是順應了清甯宮的希望,把她當未來皇后待了,而是在這裡躲清靜的。

  對皇帝,有時候要柔順,有時候要強硬,有時候也要故弄玄虛。貴妃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白了皇帝一眼,也不行禮,鬆開徐循的手,便硬生生從他身邊擠了過去。

  她在心底默數:四、三、二、一……

  「怎麼就走了?」倒數到一時,皇帝果然開了口。

  「你來了,我不走做什麼?」貴妃扶著柱子半轉過身,語氣裡帶了些調侃,又帶了些醋意,但輕輕鬆松的態度是沒有變的。「你來永安宮,難道是找我的?」

  皇帝狐疑,莊妃呢?莊妃似乎還是看透了她的變化,她的表情也有了轉變——疲倦中終於透出了無奈,兩個女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傳遞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資訊——起碼,皇帝是絕參悟不透的。

  太后讓大哥琢磨自己,琢磨宮廷……她是要使陽謀,是看透了自己用的小手腕。可她沒有想到,永安宮卻並不是她能使得動的棋子,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貴妃笑著出了永安宮,她是哼著歌上的轎子。

  「陽謀嘛。」她輕聲對自己說,「當我不會玩嗎?」

  #

  皇帝覺得這個世界簡直都要翻過來了。

  孫氏來找徐氏,來找就來找了,還談得很愉快似的,走得興高采烈,一點都不介意自己沒去長寧宮,走之前甚至還開了自己和徐循的玩笑……

  不論他來永安宮的時候想的是什麼,現在心裡想的就完全只有玉女了。

  「她是來做什麼的?」他問徐循。

  徐循看起來是真的有點鬱悶,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來解開誤會的。」

  「誤會?什麼誤會?」皇帝更迷糊了。

  「羅氏生產時,孫嬤嬤過去的誤會啊……」徐循又歎了口氣。「我是怕羅氏無辜喪命……她覺得我是要扯她的後腿。解開了這個誤會唄。」

  「這難道不是一回事?」皇帝覺得自己和徐循說的不是一門語言,「難道她說她不想殺羅氏,你就信了?」

  「她沒說的時候我是不信,不過她說了我又有幾分信……」徐循搖了搖頭,「但誤會不在這裡。」

  她看起來更不高興了。「怕羅氏無辜喪命,那是善心。要扯她的後腿,那是壞心,她原來是覺得,我也對後位有想法,又或者起碼不願見她上去,想要和她做對唄……現在她知道我只想好好度日,沒心思管她的閒事,也不想當什麼繼後,誤會可不就解開了?」

  這……

  皇帝尋思了一下,不能不承認,這好像也是道理。的確玉女討厭徐循,也不能說沒有理由,畢竟在她看來,徐循是一直在和她作對。——之前她那樣氣徐循的時候,都肯為她說話,現在誤會都解開了,自然是高高興興,待徐循也十分和氣。

  但違和感依然揮之不去,「誤會解開,這不是好事嗎,你怎麼還不大高興的樣子?」

  「大哥你傻呀?」徐循薄嗔了他一句,「她原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想當皇后,現在喜歡我,也不過是因為我不想當皇后,甚至於對我好,都是因為若我也支持她當皇后,宮裡更沒有人能和她爭了。她高興了,總要有個人不高興……這番話要是傳進了老人家的耳朵裡,你道老人家能高興嗎?」

  在老人家心底,徐循出南內還是領了她的情呢,她是反對孫氏當皇后的。徐循就算自己不想當,也得跟著老人家一邊才是,孫氏高興了,老人家當然就不高興。

  皇帝這下才把這個彎給繞過來了:玉女之所以高興,不但是因為解開誤會,少了個強敵,還因為太后因此少了個能用的棋子,此後博弈,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而徐循的無奈,也就沒什麼不能理解了——一心想獨善其身,躲開立後之爭的漩渦。可才出了南內,便又被扯了進來。今日的話要是傳到老人家耳朵裡,她無意為後,如此不堪抬舉,以母親的性子,定然會惹她不悅。

  一邊是早有恩怨,現在改變態度,也不知心底到底如何想她的貴妃,一邊是位高權重,曾傾力支持,現在卻必然大感一片真心落空的太后……曾和她十分交好的靜慈仙師現在又依附清甯宮居住,永安宮在紫禁城裡,除了……可能除了何惠妃的咸陽宮以外,真是沒有一個盟友了。

  自己離宮以後,貴妃現在是不會動她了,可太后那邊,卻未必不會出手稍作懲戒……這敵友變化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皇帝啼笑皆非,終於是認真考慮起了把徐循隨身攜帶的可能。「你啊……哎,你這也太能……」

  太能什麼?太能惹禍?可徐循除了實話實說以外,也沒說什麼啊,從她的複述來看,她對貴妃可也是絲毫都沒有客氣。從頭到尾她的態度都沒有變化,不平則鳴、不忮不求,秉持正道、一以貫之,這錯的不可能是徐循啊……

  可錯的不是徐循,又是誰呢?

  當晚,皇帝進了長寧宮看兒子。

  #

  太子才剛過百日,能有什麼好互動的?皇帝來看的時候正在吃奶,吃完奶自己手舞足蹈一會兒,又解決了拉撒大事,眼睛一閉便沉沉睡去。皇帝也沒搭理羅嬪等人,見太子睡了,便和貴妃一道梳洗安歇。

  雖然這些年來,漸漸沒有年輕時的龍精虎猛了,但要對付個貴妃還是挺輕鬆的。一番雲雨下來,貴妃也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靠在皇帝胸前嬌喘細細,好半晌才凝聚力量來酸皇帝:「我今兒不去永安宮,你也不來看我……徐循那個小妖精,還納悶我為什麼討厭她呢,你的心都被她勾走了,我不討厭她才怪!」

  從小兒,玉女和他說話有時就是沒大沒小,情緒上來了便老是夾槍帶棒。可皇帝受著她話裡的槍棒卻並不覺得疼,他唇邊躍上了淡淡的笑意,「討厭她?討厭她你還去永安宮做什麼?」

  「從前她在南內的時候我是進不去,不然也早去了。」貴妃說,「雖說不喜歡,但該掰扯的還是要掰扯清楚,能化解的化解了,化解不了的也要找個辦法來解決。後院就這麼大,總是要碰頭的,我們不想辦法自己消化了,難道還真要你來為難?」

  她稍稍轉了個角度,趴在皇帝胸前,雙眼一閃一閃地看皇帝,「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讓你把心思花在後院裡,太浪費了。」

  雖然玉女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有時,她的心術手段和太后更是相似得令皇帝有些不舒服,但,就像他看得出玉女的盤算一樣,他也看得出玉女的真誠。她去永安宮,的確是想要找出一個解決之道的……畢竟是被當作皇后養出來的,她的格局,比胡氏要大得多了。一樣的事,胡氏就只會裝聾作啞,等到事情解決不了的時候再來抖威風,可玉女想的,就是在矛盾還沒有成為大問題的時候先去解決。

  「勸我把她從南內放出來,也是真心的?」但他並沒有洩漏自己的讚賞,而是笑著反問了一句。

  「真心的呀。」孫玉女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殺她,她就早晚都是要出來的……這個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皇帝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去永安宮,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吧?」

  「是沒想到。」貴妃今天是有問必答,半點都沒和他裝樣,「我還以為,她會和娘……會和太后一樣,面上裝著感動不已,私底下就又和你說我的壞話,把我說成個不堪的小人。可沒想到,她對我那麼不客氣。我說要去看她,她就讓我過去……」

  她也不由得撲哧一笑,「還以為她是有了太后撐腰,心裡硬實著,要鬧了呢。我還挺高興——我反正是仁至義盡了,她要和我鬧,不肯安生過活,那就是她的事,怪不到我頭上……結果過去了以後,她卻也不是無理取鬧,而是當面就和我吵開了。這一吵,倒把我心裡真吵舒服了,不管她怎麼想我,起碼,她不是那種為了當皇后,就四處扯後腿、使陰招的人。」

  她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在她心裡,為了當皇后什麼都不顧的人,反而是我才對。」

  「哦?」皇帝不置可否,「難道你不是嗎?」

  陽謀陽謀,太后做得最錯的一點,就是為了展示自己心中無鬼,說話時並未摒退下人……雖然在少了孟姑姑以後,清甯宮裡的事是沒那麼容易傳出來了。但沒那麼容易,並不代表不可能,人多嘴雜,隨著時間的流逝,天下終究是沒有不透風的牆。

  皇帝一直還算得上孝順,而貴妃自己心裡清楚,她做的一些事,是禁不起琢磨的,她是最瞭解皇帝的人,又怎會小看了皇帝的腦子?

  「我是很想當皇后……」她輕聲說,「在我心裡,那就是我的位置——不因為那是天下之母,不因為那位置代表了什麼權力地位……我本來就是為了做你的娘子才進宮的,大哥,我學了足足十年,學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做好你的娘子……」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那灰暗的過往仿佛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猛然間懸而未決的命運,生命甚至是家族上空籠罩著的陰霾……她最終還是未能成為大哥的妻子,她做了他的妾。——一個很接近妻,卻終究又有天壤之別的身份。

  皇帝在她頭頂歎了口氣,有一隻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好啦,別又哭了……」

  「沒哭。」貴妃垂下頭胡亂地抹了抹眼睛,「我……我雖想當皇后,但還沒到了什麼都不顧的地步。你要說栓兒出生以後,我沒想過後位,那是假的。可……可在後位之前,先要把日子過下去吧。為了立我為後,鬧得家裡分崩離析,誰也不理誰,又有什麼意思?老人家那邊,她對我成見已深,我努力過,換來的可不是什麼好話。徐循那裡,她雖不喜我,可卻還是個實誠人,也說得明白,不喜我是為了我奪羅氏之子……這事我是有點理虧,她不喜就不喜了,我也不至於為了這點不喜就害她。總是要把日子一起過下去,儘量讓後院風平浪靜……她不喜我,我就多對她好些,日子久了,這些裂縫慢慢地也就彌合,宮裡就更和睦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至於立後不立後,只是細枝末節……說實話,現在有栓兒在我身邊,將來……就算我失寵了,頭頂也沒人會糟踐我,立後不立後的,我也沒那麼著緊了。」

  她這誠懇而深刻的剖白,算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來了,聽得皇帝都是一陣沉默,貴妃心中推敲著他的態度,猜測著他可能的反應,可他沒想到,皇帝沉默了一會,一開口居然說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你現在倒是放心了……可小循在今日以後,只怕不見容于太后,她身邊可沒有栓兒。」

  完了。

  貴妃的心直往下沉去。完了。

  皇帝心裡,是真的有了徐循了,和惠妃、胡後甚至是那些昭容婕妤不一樣,徐循是真的上了他的心了。

  曾經專屬於自己,她也有極大的把握一直獨佔的東西,染上了別人的顏色……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日久生情潛移默化?還是前段時間自己到底是行差踏錯,沒有做好?

  她很快又搖掉了自己心裡冰冷紊亂的一團思緒——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這能怨我嗎?」貴妃低聲嘀咕,「她不見容於我的時候,我可什麼都沒做,還讓你把她放出來……你那時候怎麼就不為她擔心呢?」

  是,徐循得罪貴妃的時候,不論貴妃心裡如何想,起碼表現得是沒有一絲瑕疵,也沒有乘著徐循失意被囚,說過她一句壞話。

  而徐循得罪太后以後會遇到什麼呢?

  只看貴妃沒順著太后之意行事,太后是如何對付她的,便可知道太后對付徐循的手段,會有多麼淩厲誅心。

  這是貴妃的錯嗎?

  若不是,又是誰的錯呢?

  皇帝呻吟了一聲,他是真的感到頭痛了,「現在不說是誰的錯……只說怎麼辦吧……我馬上就要走了。可別我一走,宮裡就亂成了一鍋粥!」

  「這應該也不會。」貴妃強壓著酸澀,為皇帝抽絲剝繭。「就是要懲戒她,也得有個由頭,您不在,老人家向誰使勁兒?要是您不放心的話,倒不妨把管宮大權交給莊妃,這樣一來,她有了管家權力,我也有栓兒,老人家有身份——她不動,我們誰敢動她?你出門在外那一兩個月,宮裡應該還能相安無事的。」

  算是個主意,只是由貴妃提議,顯得極度無稽——徐循從沒收斂過對貴妃的不喜,但現在提議推她上位的,居然是貴妃本人。雖說貴妃在奪人子這件事上是有些不大厚道,但平日裡倒是處處得體,對兩人矛盾的處理,便是表現出了她的胸襟。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失笑,他撫了撫貴妃的髮髻,又細細尋思了一番。——從前,對貴妃的說話,他是不會考慮得這麼細緻的。

  「你說得對。」盤算後,也不能不承認,貴妃的提議是深得制衡之法,「不過,管宮權給小循,也不是倉促間的事。」

  「那——大哥你打算怎麼辦啊?」貴妃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吃醋了,她嘟起嘴,語氣也冷了下來。「難道這次出巡,你又要把她帶在身邊?」

  男人嘛,沒有不喜歡看嬌妻美妾為自己爭風吃醋的,尤其是兩個愛妃都如此深明事理,吃醋都吃得恰到好處。皇帝被貴妃逗樂了,「帶她那不至於……你放心,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下次出去,一定帶你。」

  幾年前的約定,難為皇帝還記在心裡,貴妃不禁微微一笑,心裡才是一甜,便聽得皇帝又道。「不過……說真的,我抬舉小循,你真不會難受?」

  都說到這裡了,貴妃還可能有第二個回答嗎?抬舉徐循的主意可就是她出的啊。「我現在想的就是好好把栓兒養大……以後萬一怎樣,也有個依靠。你就是抬舉她當了皇后,我都沒二話的!」

  「皇后……她當不了。」皇帝總算沒讓貴妃失望到家,他頓了頓,到底是說出了一句讓她松一口氣的評語。「她也不想當。不過你說得對,是該給她抬抬位置了。」

  「怎麼?」只要不是當皇后,都可以商量,貴妃松了口氣,半開玩笑,「是還想封一個貴妃不成啊?」

  皇帝笑而不語,一時卻並沒答話……
匿名
狀態︰ 離線
16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3:39
第165章 愉快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禮部尚書胡大人吃驚地重複了一遍。

  這後、妃的待遇差別,從冊封的難易程度就看出來了。現在皇后雖廢,但要冊立新後,也不能是皇帝自說自話,就像是當年嗣皇帝登基一樣,得有一個擁立、辭讓的過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走過場,但這過場也還是要認認真真地走一遍。不如此,內外命婦、朝臣們也照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但冊封嬪妃,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也驚動不了這些外人,皇帝說聲封那就封了。下發詔書不過就是通知自己的行政機構:該準備辦事了。

  冊封皇妃和一般的嬪位不同,要驚動文武百官,還要挑選冊封使者,雖然這些人和皇妃本人是見不到面的,但是禮不可亂,安排禮儀那就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事兒了。——這還是有舊例可循的情況,這種在原有的嘉號上加一個皇字的晉封典禮該怎麼辦,既然皇帝的詔書上說了,是效仿高皇帝舊例,那應該也就是要按著高皇帝那時候的舊例來辦了。

  問題緊跟著就來了,任誰都知道,建庶人在城破之前是舉火燒宮,而文字典籍又是最禁不得燒的。戰火連綿之中,誰會特別去保護這些其實沒有任何實際用處的禮儀記錄?而這種瑣碎禮儀也不可能出現在高皇帝的起居注,也就是日後的《太祖實錄》裡,以前的這些資料,重要的還能多方旁證考據回來,這種不太重要的,就已經是消失在風中,根本沒有找回的可能了。

  沒參考,該怎麼辦?那就得揣摩上意了啊。上意要大辦,你來個一切從簡,說不定就落了個不稱職的評語,上意要速辦簡辦,你給鋪陳個二十多天的大規模慶典流程,一樣會被打回來。尤其皇帝馬上就要出發巡視邊防了,臨走前十幾天忽然來一道旨意,底下人就得琢磨啊:您是打算臨走前吹風,讓人從容準備,回來了剛好辦晉封大典呢,還是只是走個記檔流程,直接加個皇字了事?

  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混到禮部尚書這個級別,可以說是全國有數的權力核心了,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要有啊。現在宮中胡後初廢,太子生母孫貴妃蟄伏不出毫無動靜,反而是前陣子傳說進了南內的徐莊妃,現在應該是從南內出來了,而且是才出來立刻就得了皇字加封,皇帝是什麼意思?難道廢胡後,不是為了孫貴妃,而是為了給徐莊妃騰位子?

  可胡後被廢的時候,莊妃不是還在南內待著嗎?還是說,貴妃娘娘折騰了半天,現在卻是要被莊妃娘娘給摘了果子?

  不只是他胡大人,所有有份看到這份旨意,有份聽說這個消息的大臣,肯定都少不得琢磨的。光靠著想像,都是能感覺得出來現在後宮中正進行著的腥風血雨、無形廝殺。胡大人影影綽綽也聽說過一些風聲,知道太子的玉牒一直都還空著沒寫生母名字,現在,再出現這樣的變化……

  他顧不得尚書的威風了,拿過詔書仔細地研究了起來,咂摸著皇帝的遣詞用字——當然了,這旨意不會是皇帝自己寫下來的,晉封莊妃部分頂多是他口述,隨侍翰林潤色,那些褒賞基本都是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廢話,最重要的還是關於晉封程式的指示。

  但,讓胡大人失望的是,這拗口的四六駢文裡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這事到底該怎麼辦的資訊——孝敬成性、淑慎持躬後頭,直接就跟著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甚至於說就連這冊、印要不要跟著升級都沒有吩咐一句。

  冊、印……胡大人好像有點明白了,這歸根到底,莊妃的待遇看似漲了,卻還是沒能跟得上貴妃。畢竟,皇莊妃、皇莊妃叫得再響亮,皇帝也沒發話要給她配金寶不是?

  既然如此,此事便應當簡辦,免得誤導群臣,搶了貴妃的風頭。胡大人松了口氣,令儀制清吏司郎中來,轉發了旨意,交由他『參照前例擬個章程出來』,便又悠游於公文海中去了。——心裡有了數,也不是說就要什麼事都自己操辦,官場上來回扯皮推卸責任的那些伏筆,胡大人自然是門兒清,這事兒由郎中先擬稿,自己修改後再往上報,中間就不知多了多少騰挪的餘地。

  當然,胡大人自己是不會承認的——莊妃沒能衝擊後位成功,他多多少少也松了口氣。

  當年那事,雖然兩邊都是好心,但胡大人和莊妃結下樑子,也是不爭的事實。之後莊妃的嘉號之爭,他是沒少指點門生從中出力,這事到最後,皇帝顧念老臣面子,沒有堅持用賢妃嘉號,改封了莊妃。說起來也是對事不對人,對莊妃娘娘,胡大人是沒有太大的意見,甚至也挺欣賞她的膽魄。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一直都是很記仇的,誰知道莊妃娘娘心裡,會怎麼看他胡尚書?

  如果一輩子也就是個莊妃,那倒罷了,甚至是皇莊妃都沒什麼要緊,國朝規矩嚴,外戚干政、妃嬪干政都是絕無可能出現的事兒,再說,莊妃自己也沒子嗣。但若莊妃被立為皇后嘛,那就不大好說了,江湖風雨緊,誰知道哪天又出了什麼事兒,皇后娘娘可就要到前臺來攝政了呢?

  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胡大人想,太子生母做皇后,豈非名正言順得很?再等上幾日,在皇帝巡視邊防之前,英國公若還不上表,自己也可以吹吹風了……

  #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

  雖然皇帝封妃的詔諭,按說不必經過內閣簽發,一道中旨差不多就可以完事了。但內閣裡的三位楊大人,可不僅僅是只有內閣一份差事,肯定也不僅僅只有這麼幾個同事。也就是緩了一天吧,幾乎是不分前後地,才從文淵閣中出來,便由不同的途徑,得到了這個消息。

  若在往年,此等小事,也不值得這麼慎重,但還是那句老話了。現在是太子在位,中宮空虛,玉牒未填、百事不定啊……

  南楊大人那邊,肯定是不會有什麼聲音的——西楊大人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不由得看著同事發呆。南楊大人卻還是那樣從容不迫地翻看著每天都有新增的奏摺……反正,身為特旨簡拔上來的閣臣,能力又不突出,也沒有多少政治野心。他在內閣中反而是最隨意的一個人,緊跟著太后娘娘而都動那就是了。

  至於東楊大人,倒是有幾分恍然大悟,打從弄明白了英國公就沒打算上表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著內帷的動靜,這一塊石頭,如今終於是落了地了。

  他沒有看南楊大人的臉色——不必看,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終將是皇帝一脈的天下,立後的事,要考慮的並不是太后的意旨,就得看兩個人,皇帝、太子。

  當然,現在哇哇吃奶的太子,本人的意願也是無關輕重。這事說穿了就看兩點:皇帝想立誰,太子誰生的。

  太子誰生的這個問題嘛,到最後還是要服從于皇帝想立誰。東楊大人原來拿不准的就是這一點,現在他算是明白了:皇帝畢竟是太后生的嘛,太后對孫貴妃娘娘有了意見,就是皇帝那也只能徐徐圖之不是?

  至於皇帝是否動搖了心志,想要改立太后屬意的徐娘娘……這個問題東楊大人是絲毫都未曾考慮過的,他年紀雖比胡大人大了那麼幾歲,可腦子卻要比胡大人靈活許多,常年在內閣打滾,那是練就了一雙利眼,遠比找人在行,找關鍵字生疏的胡大人更懂得揪關鍵。『高皇帝舊例』,舊例是什麼?皇妃沒寶啊,皇莊妃就是再好聽那也越不過貴妃去。皇帝這是在給太后和貴妃找點心理平衡呢。

  局勢看清了,接下來要做什麼,東楊大人自然清楚。上回議論廢後一事,他沒號准脈,丟了人。——這不打緊,所謂『笑駡由爾,好官我自為之』,當官的嘛,哪有不被人罵的?

  可問題就出在這裡,靜慈仙師被廢以後,乾脆就住到清甯宮去了,沒廢時婆媳關係好像也只是普通,現在被廢了以後,太后倒像是反而憐惜起舊媳婦來了。東楊大人在這件事上算是上了賊船了,現在是不往前劃都得往前劃,要不是這前朝大臣要插手後宮事,就宛若隔山打牛般無從下手,這文淵閣和後宮之間的高牆,那是比昆侖神山還難翻越,東楊大人都是恨不得挽著袖子自己上了——對孫貴妃娘娘,他可沒那麼放心,不是說覺得她能力不行,東楊大人是覺得,孫娘娘少了點運,十年前煮熟的鴨子都能飛了,十年以後,誰知道這快到手的後位,是不是也會被得了太后娘娘和靜慈仙師真傳的徐娘娘橫空殺出,半路截停?

  要知道,太子的玉牒,可還空著呢……

  他是這把年紀了,後宮的變化很難動搖他的位置不錯,可話要反著說,都到這把年紀了,自己還有什麼盼頭?得多為後代子孫考慮,太子還小,誰養都是媽,只看當今即位以後是怎麼處置他那倆老師的,就知道這過去的人情很難留到以後,可過去的仇怨卻一定是源遠流長。東楊大人怕的還不是太子被徐娘娘拿去養——他是怕老人家捧起徐娘娘以後,把太子就拿到自己身邊去和靜慈仙師一塊養了……他幾個兒子雖然不成器,可孫子輩還有好苗子啊,等到二三十年以後正是剛入仕的大好時光,到那時候……

  皇帝要巡視邊防,不是說他一個人帶點隨從就下基層搞突擊,他是要帶兵去掃靖邊防線上的一些不穩定因素的。雖然說是巡視,但得按照一次小出征來辦,循舊例,身邊就肯定得帶著內閣成員來處理政務,這個人選,除了多年來都是從駕輔政的東楊大人以外,基本是不作第二人想,也沒有人會傻得和他來爭。

  還有十幾日就要走了,這一去若是遇敵,少不得也要耽擱個把月,東楊大人是有點擔心貴妃娘娘啊,雖然沒見過面,但他的關心是十足真金,一點都不摻假的。所謂雙拳難敵四手,皇帝一去,貴妃一人拖著個孩子,那是要被太后、靜慈仙師和徐娘娘三人圍毆……

  這三個人的拳頭,哪個都不小,貴妃娘娘能撐到皇帝回來的時候嗎?

  得給她找個幫手啊。

  東楊大人盯著眼前的奏摺,比親爹還親爹地為孫娘娘撥著算盤,操碎了一顆老心。

  「哦,」畢竟是幾年前的事了,東楊大人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裡拽出了這麼一件往事,他的眉頭舒展了開來,唇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

  而面對同僚們投來的眼神,東楊大人卻只是笑著說了一句,「今年蘇州的天氣不錯嘛!」

  他拎起折本,輕輕地扇了扇,「想必今年,江南又能有好收成了。」

  西楊厚道,南楊寡言,都不來搭他的話茬。倒是伺候茶水的書堂小吏,怯生生地說了一句,「大人,這是陝西的水情摺子……」

  #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

  清甯宮裡,太后也是有幾分詫異地抬起了眉毛,「中旨已經是發出去了?」

  孝順點的皇帝,在處理內事的時候經常都會加個『奉皇太后懿旨』的頭兒,雖然多數是皇帝自己的意思,但好歹也有層殼子在。不過這不成文的規矩在皇帝這是完全沒用武之地,廢後的旨意上就沒有皇太后半個字,而廢後之後的第一個重量級變動,皇帝事前根本都沒報請太后同意,也就是事後再來告知母親,順便也是不無解釋的意思。

  「是啊。」皇帝肯定不會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心路明說出來——他也不是太后肚子裡的蛔蟲,不知道貴妃和莊妃的那場架,太后到底是知道了沒有,若知道,又知道了多少。「她畢竟去南內住了三個月,怕她立不住,加封一個皇字,雖然只是虛號,待遇沒怎麼變,但也是好的。」

  這個字確實是沒什麼特殊的意義,高皇帝以後又過了二十多年,有了兩個皇帝,也沒有這樣加封皇字的先例,要說徐循因此而一躍成為皇后以下第一人,那也是沒有的事,但起碼來說,也體現了皇帝對徐循的寵愛並沒有褪色。就是貴妃要來碾壓永安宮,也得現在心裡掂量掂量皇帝的反應。

  太后欣然一笑,並沒有出言反對,而是點頭道,「如此也好,徐氏怎麼說也是點點的娘,她有體面,我也為點點開心。」

  她不提點點還好,提了點點,皇帝心裡由不得就是一陣膩味和嘀咕——女兒沒事,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他心裡也沒那麼生氣了。可若不是徐循心裡坦誠,和他貼心,太后這手段,他是一百年都堪不破,都得被死死地蒙在鼓裡……

  人和人的信任就是這樣,一旦有了污點,過往的一切就都很難洗白了。對徐循說不在乎,那是他得撐著一口氣,撐著做皇帝的面子,真正被親媽耍了,皇帝心裡能好受嗎?可太后還什麼也不知道呢,笑呵呵地提起點點,就和沒事人似的……

  「是,」他笑著說,「不過,她這個皇莊妃,是因愛晉封的,終究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我看也就不必大操大辦了。趕在走前給正了名換了冊,也就是了,您看怎麼樣?」

  晉封有幾個原因,要麼是多年來操持家事勞苦功高,要麼是自己立下大功,比如說誕育太子,徐循剛進過南內,官方原因是忤逆皇帝,那是本職工作沒做好的表現。現在要說她是因功封,不就等於說皇帝錯了?所以只能是因寵而封,多少有點亂了晉升規矩的嫌疑,辦得低調點,也是不希望後人效仿此例壞了後宮的規矩。

  雖然,這後宮的規矩早已經是被各種壞過一輪了,但皇帝有這個心思還是好的。太后沒意見,「也好,不過,不辦典禮,就別換冊了。通令一聲,大家改口,各色常例多加一成,我看也差不多了,一下予以殊禮那也不是個事兒。」

  不換冊,是因為改冊要行禮,金冊畢竟是很重要的東西,一聲不吭就給改了,也不合規矩。看似是削弱了徐循的影響力,沒把這晉封的事給落實下來,但下一句話就是又實實在在地給這皇莊妃的待遇提高了一截。要知道貴妃自己,除了有寶以外,別的供奉那都是和一般皇妃沒區別的,太后一句話,徐循就是現在後宮待遇最高的女人了。

  皇帝有點拿不准母親的用心——該不會是還沒聽到徐循說的那句話吧?還在幫著徐循往皇后的位子上使勁兒呢?

  一時興起,他差點都想為娘給點破這一層紙了,又或者說,皇帝都不敢去想像太后發現徐循真實心意後的反應……光是想想,他都有點替母親覺得難堪。

  雖然沒勇氣直接說破,但畢竟是母子,太后怎麼對他是一回事,皇帝還是不大願意加深母親的難堪的。這會兒母親為徐循爭取得越多,到時候肯定也就越受打擊……

  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就按娘說的辦吧。」

  母子兩個相視一笑,都感滿意。皇帝和太后又敲定了一下巡邊時的監國人選——太子監國那就是個笑話,還是採用了由兩個弟弟一起監國的做法,其實管事的還是太后。反正真正的大事也都會送往扈從行營,這邊管點小事,象徵意義居多。

  說完事再嘮嘮家常,彼此關心一下生活,皇帝也就起身告別了——再待下去,難免相顧無言,為了避免這樣的場面,還是先撤為妙。

  雖然就在清甯宮裡,但皇帝來時,靜慈仙師自然是避而不見,只在後堂誦經。等到皇帝走了這才出來,她有一絲憂慮,但卻並未多說什麼,而是請太后,「看時辰,也該傳膳了,可別耽擱了您午睡……」

  太后點了點頭,「成,確實也可以擺飯了。」

  眼掠過靜慈仙師,對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太后是會心一笑,「怎麼,心裡有話,就說出來嘛。」

  「就是還惦記著小循說的那幾句話。」靜慈仙師不好意思地笑了,「說起來,您……咱們推她為繼後的事,確實也沒和她商量過……」

  這胡氏,畢竟還是少了幾分閱歷。徐氏和孫氏說的那幾句話,虧她也能當真。

  太后倒是真的被胡氏給逗笑了,「她和誰說的呢?她說你就信了?善祥,你在宮裡活了十年,這宮裡凡是個母的,有不想當皇后的嗎?」

  一句話就把靜慈仙師說得啞口無言,太后喝了口茶,滿意道,「她會這樣說,我倒是更看重她了。這一番南內歷練,畢竟是磨出了一點城府……就讓她這樣說!」

  她站起身,扶著靜慈仙師的手臂,緩緩地往用膳的西次間走了過去。「若是她更聰明點,這一陣子也不會常來清甯宮……嘿嘿,她如此識趣,我們這裡倒是好辦了——喬兒,南京那邊,給了回信沒有?」

  喬姑姑一哈腰,「已經是在上京的路上了,春日水漲,只怕就是半個月以後,羅氏家人,應該就能抵達京城了……」

  #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

  皇帝晉封徐循的消息,自然也是在一夕之間就傳遍了宮廷。莊妃絕地大翻身,從南內回來,展眼就又多了晉封,從清甯宮以降,個個都有賀禮,貴妃送的禮尤其厚,永安宮重新開張以來,感覺什麼事都沒做,就光忙著收禮了……

  不過,和貴妃不同,受封者徐循,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晉升是很吃驚的。雖說經過思忖,她也不是不懂皇帝的用意,但徐循沒想到的是,貴妃居然真的就改了態度,這麼積極的示好起來了。——明擺著的事,皇帝昨晚是宿在長寧宮的,肯定是去和貴妃討論昨天幹的那場架了。在自己公然表露對她的反感之後,她還能和皇帝一起達成晉封自己的決議,貴妃這個人,還真是有幾分狠勁。

  「這該怎麼說呢?」趙嬤嬤現在也是無語了,自從太子落地,這宮裡的事根本都不能用常理來判斷的。「按說,這事您該領貴妃娘娘的情……可——」

  「領什麼情啊。」徐循笑了,「你當她做這事是為了我啊?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她自己……加個皇字,一年能多領些什麼?除了虛榮以外,能有什麼好處?」

  真要這麼說,宮裡哪個妃子怎麼晉封,也都沒什麼好處了,哪怕是做了皇后呢,除了禮儀上有變化以外,過的還不是和以前一樣的生活?趙嬤嬤說不出話來,孫嬤嬤倒笑道,「不管怎麼說也是好事,您從南內回來,身上畢竟帶了晦氣,這好消息一來一沖,也就把晦氣沖走,日後在宮裡,咱們永安宮還是能和以前一樣橫著走了。」

  徐循挑了挑眉,「這種時候,還要橫著走啊?」

  「起碼也不會故意有人來找茬了嘛。」孫嬤嬤笑著說,「現有的老人不說了,現在不已經開始選秀了嗎,誰知道選秀進來的新人是什麼脾性?若有一二輕狂的,因娘娘去過南內,反倒有些輕蔑,雖是她們不長眼,可也給您添了煩心不是?」

  的確,如果這一次選秀進來的新人,素質還和上回一樣的話,誰知道又會生出什麼事來。歸根到底,皇帝後宮亂象漸起,還不就是因為趙昭容這批秀女沒個規矩,見貴妃得意了,就成日過去奉承。徐循不關心外事的人,都不禁多問了一句,「選秀已經開始了?宮裡像是沒聽說啊?」

  「江南美女多啊。」孫嬤嬤出來以後,和王瑾自然恢復了聯繫,消息也要比一般都人更靈通。「這事是讓南京那邊操辦的,應該是在南京選中了,先教了規矩,再送到北京來閱看。聽說太后娘娘發了話,這一次一定要好好教、好好挑,說不定在南京那邊,一呆就是半年呢。」

  「哦。」莊妃點了點頭,「這宮裡也是該添點人了,這老的老,去的去,失寵的失寵,看戲的人多了,唱戲的人少了,可不是事兒。」

  「娘娘……」孫嬤嬤算是體會到趙嬤嬤的心情了,莊妃從南內回來以後,話裡都是藏了刀鋒一樣的,有時候偶然一刀,劃得是破肉見骨,讓人都不知該怎麼接。——當著自己人,當然怎麼說話都不要緊,但讓人憂慮的,卻是娘娘的心態和心情。

  「也不能這麼說。」還是錢嬤嬤頂事,一進來就把氛圍扭轉過來了。「娘娘有體面,就是點點有體面。將來說親都能多得些嫁妝,多些排場不是?這一回,貴妃娘娘是多少在您這落了個人情。」

  徐循也笑了,她還是很能自我反省的。「嬤嬤說得也是,老這樣看人看事,開心都不開心了。晉封畢竟是喜事,是喜事就值得開心。」

  想了想,遂道,「進去三個月,年邊也沒放賞吧,咱們宮裡這一次按季發的賞錢翻倍,在正殿關著的,受委屈了,再翻一倍。」

  這是一筆不小的花銷,但也正是永安宮諸人需要的刺激,這種事下人沒有攔著的,都是口角含笑,謝過主子賞的體面。趙嬤嬤忙著和徐循計算庫房裡的銀錢,還有李嬤嬤、紅兒、草兒兩人留下的空缺又該如何填補……

  在長達三個月的鬧騰以後,永安宮裡似乎是慢慢地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原來散碎的日子,也在漸漸地扭動著身子,又粘合到了一起。

  在諸方勢力都未曾反對的情況下,徐循晉升皇莊妃的中旨,也很順利地就經過禮部回饋了上來,在一場簡便的禮儀之後,莊妃徐氏頭上就神奇地多了個皇帽子,整件事從提議到落實,花費的時間不會超過七天。

  而辦完了這件事,皇帝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太后的不悅和應招,還以為太后只怕是真不知道永安宮爭吵的細節,便如期出發,心情愉快地巡邊去也。

  隨駕的東楊大人心情很愉快,留守的胡大人嘛……心情有點小複雜,但總體來說還算得上愉快。

  後宮裡,太后很愉快,貴妃很愉快,皇莊妃同志本人,勉勉強強,也還算得上愉快。——這一次晉升,難得可說得上是皆大歡喜,讓前朝後宮,都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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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4:14
皇莊妃

第166章 恭讓

  「皇莊妃。」何惠妃咀嚼著這三個字,「不知道的人,當你姓黃呢。」

  也許是為了顯示對皇莊妃的恩寵,皇帝還沒出發的時候,基本都是住在皇莊妃這裡,何惠妃當然不會那麼沒眼色了。雖說都是好姐妹了,但挑著皇帝在的時候過來拜訪,怎麼看怎麼覺得是過來蹭皇帝。

  等到皇帝走了,她才過來看皇莊妃,也帶了比前幾次更私人一些的禮物——給點點求的平安符。莠子老病,何惠妃已經是城裡的平安符專家了,哪家名剎的什麼符靈驗,問她是准沒錯。

  「應該是當我姓徐黃吧,」徐皇莊妃本人也被逗笑了,「這都什麼不倫不類的,無非是兩邊鬥氣,都拿我做筏子唄。反正我也不管了,皇莊妃就皇莊妃吧。」

  「這不叫拿你做筏子,這叫拿你做……」何惠妃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是都拿你當親女兒看待了,你還管什麼呀,我要是你我也不管,我就乘機給莠子多摟點嫁妝吧。」

  「才多大就想著這事了,大哥還能虧待了她去?」徐循有些不以為然,「你沒瞧見那幾個公主呀,現在不都在辦嫁妝了,雖然不是我辦,可我看那手筆小不了。」

  「現在不還是清甯宮管事嗎,親媽給辦,當然妥帖了。」何惠妃說到這裡也呆了一下,喃喃道,「等莠子管事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是誰來採辦嫁妝呢。——現在這局面,還真是不好說!」

  其實話說回來,負責採辦嫁妝的到底還是二十四衙門的宦官,後妃頂多就是有個監督權、人事權而已。徐循想了想也是認同何惠妃的說法,「你要想讓女兒多點嫁妝,其實能做的也就是現在開始多攢私房了。」

  「我也這樣想!」何仙仙多了一絲罕見的興奮,開始和徐循掰手指在那算,「我想啊,我也不多給她留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傢俱這東西,用什麼木頭還不是用,真的紫檀木就比鐵力木的好到哪裡去了?差不多能過得去就行了,再說,我庫房裡也收不了那麼多的木頭……這個都是以後讓別個給她預備了。我就給她準備真金白銀,準備上好的寶石,錢嘛,走到哪裡都是好東西,嫁出去以後就算能回來,咱們也不能給錢了。和駙馬住在公主府,手裡錢是要多的,不然可應付不了那些教養嬤嬤……還有就是寶石了,現在鄭和也不下西洋,又鬧海禁,好寶石只會越來越少,到最後有錢都買不到……」

  有三個現採辦嫁妝的公主在,兩個妃嬪談起嫁妝來也不是紙上談兵。徐循還拿靜慈仙師給女兒留的體己來舉例,「前後幾次拿各種名目送來的東西,雖然什麼都有,可銀子卻不多。其實我還是覺得你這個想法好,一個就是要給留錢,還有一個,就是要給留錢買不到的好東西。那些綢緞呀、藥材,保不定十幾年後還流行不流行,藥性還濃郁不濃郁,給了也就是給了,做個添頭而已。」

  其實,她心裡暗暗還有個想法:這些嫁妝再貴重,也比不上一個好夫婿。真有本事,給女兒挑個可心的老實人,那才是最好的嫁妝呢。

  不過,給公主選婿那也是有規矩在的,具體操辦下來和選秀也差不多,都是祖宗規矩。最後挑出來的,都是家事清白簡薄,長相英俊的小戶子弟,這個標準不是說不好。但徐循自己就是如此入宮的,她不會不知道男版的自己要融入宮廷生活,得付出多少努力。這邊選駙馬,那邊就成親,結婚後夫妻兩個有話說的可能性似乎是有點低啊。

  不過說到底點點還小,徐循現在也就是冷眼看著有些感觸而已,連太后似乎都不在乎此點了,她還能說什麼?這話同何仙仙都不好說,徐循怎麼說和劉思清輾轉也算是有點交情,甚至說和王瑾、馬十都是有來往的,到時候請他們說句話,主事挑婿的宦官自然下死力去挑選,有什麼毛病都能給挑出來。何仙仙……好像又沒有這些社交關係,說出來也是平添她的心事。

  「她手裡錢應該是不少。」何仙仙沒想那麼多,還在八卦靜慈仙師呢。「你這就不懂了,一個道姑,留那麼多顏色東西做什麼?肯定是全託付給你,她自個兒光帶著銀子在身邊,以後你在,多一份給阿黃的。你要倒了,她那裡也還有銀子……」

  當靜慈仙師還是胡皇后的時候,何惠妃對她一向是有幾分刻薄的,現在,她撇了撇嘴,似乎是出於慣性,還想說幾句刻薄話,但話到嘴邊就化成了一聲歎息。「算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也難免要謹慎些!」

  徐循也不免歎了口氣——皇后被廢前後,她自己也不太平,鬧著去了南內,回來以後,靜慈仙師又伺候在太后身邊,徐循現在最怕去清甯宮了,一直想要和靜慈仙師主動坐下來聊聊,都沒什麼機會。

  雖說也不知道聊什麼,但總覺得是有話要說,起碼,也該表達一下自己的支持。——至於是什麼支持,那又說不明白了。

  「對了,」何仙仙到底還是難忍本色,憋了一會神神秘秘又問,「你不是在她被廢之前就去南內了嗎?她……什麼時候把東西送來的,前幾天?」

  「是,」徐循也覺有些古怪,但還是說道,「很奇怪吧,她退位的時候我不是還在南內嗎,可當時騰清坤甯宮時,她就和宦官們說了,說那些是給我留的念想兒。等我出南內後沒幾天——好像就是封皇莊妃的消息傳出來後不久,這批『念想兒』就進我宮裡來了。」

  好像是很正常的人事流程,可要細想起來也挺有味的。要是徐循回來不復寵,不得皇莊妃的位置,是不是這批念想兒就會一直失蹤下去,拖到靜慈仙師請了太后出面來過問,才再現世?等到現世的時候,能『損耗』上多少?這些事,琢磨起來都挺無味的,何仙仙半笑半歎,「有本事,畢竟還是個皇后呢,現在民間都快把她捧成聖母娘娘了。聖母娘娘的財都敢發,真是油鍋裡的錢都要撈。」

  徐循現在沒了柳知恩,對外界消息就很有點被動,王瑾那些宦官知道的畢竟也都是宮裡的小道消息,誰也不會沒事就和自己的菜戶叨咕著外頭的民生瑣事不是?也就是柳知恩在的時候,知道徐循愛聽這些民生瑣事,老說給徐循聽。聞見何仙仙這樣講,忙追問,「可是呢?你聽誰說的呀?現在外頭都傳什麼呢。」

  「都是聽我娘上回進來時候說的。」何仙仙不知為何,忽然冷笑了一下,「老人家過了半輩子的小日子,忽然發達起來,真是沒法說,進宮以後嚷著要去拜仙師,說仙師是從天上下來的神女兒,所以當不住皇后。得了仙師賜給的一滴甘露,能平添幾輩子的福氣……」

  徐循搗著嘴,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拜了沒啊?」

  「我給拿命拉扯著……這才給拉住了沒去。」何仙仙沒好氣,「你要笑就笑吧,憋著幹嘛。」

  徐循是真的被逗笑了,嘻的一聲,到底也不敢太過分,捂著嘴很低調地樂了一會,才放下手道,「雖說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說起來就覺得樂。——你娘上回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生日嘛,皇妃生日親人入賀……還說什麼一年能見好多次,都是看當家人的心情了,現在當家的是太后,哪有心思管這個,皇后那時候說得多好,換個人也不認帳了,一年也就是生日能進來看一次。」何仙仙說到這個又有點不滿意了,「進來坐一個時辰,說幾句話就走了。」

  「這還算是好的啦,」徐循說,「當婕妤、才人的時候,還能見得著家裡人的面嗎?」

  她有點遺憾:今年生日是在南內過的,家裡人要進來得等年尾了。

  「這得看和誰比啊,和底下人比是挺不錯的了,可要是往上比呢?」何仙仙說,「你那時候是還沒出來,就二月裡,大哥陪著老人家游西苑,皇后、貴妃都在邊上扶著,大哥在另一邊,我們後面跟著……兩個時辰啊,老人家就硬是沒和貴妃說一句話。貴妃又怎麼樣?被甩了臉子還不是只能忍著,這後宮女人,得做到太后這樣才算是沒白活呢,我瞧著,比做皇后可要有勁多了。」

  想和太后比,也得看生沒生兒子啊,徐循有點不以為然,岔開話題問道,「是了,說起來,你聽說了沒,這一次大哥不在,太后的千秋該怎麼操辦啊?」

  皇帝出去得早,四月太后的生日是趕不上的,因是小生日,可大辦可小辦也可不辦,現在的永安宮還在恢復期,徐循的五感都有點不靈敏,這種事還不大清楚,得要朝何仙仙打聽消息。

  「辦啊,」何仙仙說,「又不是皇后了,皇帝不在就不辦……大哥不在,太后還有那麼多兒子呢,肯定給辦的,就不知道那天藩王們進來不進來了。」

  藩王和後妃不應相見,所以勢必不能和皇帝一樣,帶領後妃給太后祝壽了。這小生日該怎麼操辦,肯定還得要六局一司和二十四衙門琢磨,徐循咂了咂嘴,「喲,那……可不又是一場龍虎鬥了——我能不能告病不去啊?」

  「你試試看?」何仙仙就沖徐循齜著牙笑,她伸出手擰了擰徐循的鼻尖,「剛受封皇莊妃,能囂張你就囂張吧,等新人進了宮,誰知道怎麼回事呢。沒准哪天啊,你去不去都沒人在意了。」

  徐循若有所思,「說起來,選秀的事怎麼操辦得這麼快,好像我進去之前都沒聲音,出來以後就都選上了。」

  「一拍即合唄。」何仙仙在六局一司可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這裡女官剛上了內摺子——我猜是清甯宮那邊示意的,第二天乾清宮就批出來照辦了……我看啊,是大哥也覺得宮裡缺人了……聽說,好像除了選秀以外,還派人又去朝鮮索要了。」

  徐循想想也是,現在宮裡皇帝喜歡臨幸的女人可能不會超過三個,對一個帝王來說是有點不像話。她笑道,「那我還巴不得呢,早點來新人把我給推走吧——我現在囂張什麼啊,我是坐在針墊子上了。誰來替我,我拜誰一輩子!」

  何仙仙終於也被她真逗笑了,「那你拜我吧,我和你換——」

  兩個人說說閒話,永安宮那種閒適的氛圍感覺就好像又回來點了,徐循也是說不出的舒服——她和何仙仙說的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家長里短瑣瑣碎碎的,還可以說是有點八卦,但就是這種八卦和瑣碎,讓她感受到了永安宮勝過南內的地方。

  等何仙仙走了,一直在旁侍立的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了杯茶,悄聲細語,「也就是到了您說您坐針墊子那句話,惠妃娘娘心裡才是真高興了。」

  徐循也是有點感覺,但沒孫嬤嬤這麼肯定。「怎麼,我不信我去南內那三個月,她也能和大哥鬧彆扭——」

  「惠妃娘娘比您大,今年也快三十了。」要說六局一司的關係,誰沒有啊,孫嬤嬤一開口,就是理論上只能由尚寢局彤史記錄的侍寢冊內容,「過去半年,惠妃娘娘就侍寢了一次,還是在年前秋天的時候了,往那以後就一直旱著,只怕,日後也……」

  就像是春去秋來,四季遞嬗一樣。妃嬪到了年紀,漸漸地也就該失寵了。惠妃和皇帝的情分也就是那麼回事了,到了年紀,皇帝想不起來了,也就這樣了。日後再得寵的可能……以惠妃的性子來說也是微乎其微。雖說有個妃位,有個女兒傍身,但往後那三四十年就得按著這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節奏過下去,這邊同一批進宮的徐循,也就生了個女兒,還混上個皇字了,太后、廢後、貴妃,沒一個不是爭著對她好……兩人就是感情再好,惠妃心裡,只怕也難免有點不是滋味。孫嬤嬤這話,是浸透了世情。

  徐循怔了怔,卻搖頭道,「我看仙仙不是這樣的人……她不高興,可能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哪個?孫嬤嬤不敢反問,但表情卻是浸透了這種疑惑。徐循也不搭理這個話茬,而是和孫嬤嬤商量,「聽了何姐姐的話,才覺得對民間的事知道得少了……我們無所謂,可點點以後終究是要出宮的,也不能不通世事吧。我想著,還是找個隔三差五能出宮去的小宦官,時而來說說外頭的事,好壞真假的,也權當聽個樂呵勁兒了。」

  新鮮事誰不愛聽啊,後宮裡女人無聊,都八卦,孫嬤嬤對這個無傷大雅的提議舉雙手贊成。不過幾日,就有個十二三歲的機靈小宦官進了永安宮內殿服侍,專管給徐娘娘說些新鮮故事。

  也就是幾日以後,惠妃把莠子送進了公主所。——她沒向任何人解釋,但徐循卻是隱約明白了那一日惠妃心情不好的原因。

  #

  雖然不想去太后生日,但裝病當然是不能的了,開玩笑,太后生日,徐循這個深受恩寵的新科皇莊妃不出現,還對得起老人家嗎?不是病得快死了,都得出來坐著,還得把點點給抱來——在太后身邊養了幾個月,老人家雖然沒發話,可也得抱來給看一眼,才是禮數。

  出永安宮的時候她是很不情願的,到了清甯宮那塊倒是又好多了。——太后在前院受眾親王的禮,女人們反正都聚在後院,點點看到兩個太妃並文廟貴妃,興奮得下了地就撲過去,登時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一邊阿黃、莠子和圓圓幾個小姐妹,來清甯宮給太后問好的時候,也漸漸和點點熟稔了起來,此時都是從養娘手中掙扎了出來,奔到一起去混玩成一圈兒。

  太后生日這樣喜事,沒有人是踩點到的,徐循來得算早的了,孫貴妃還要比她更早。此時笑眯眯望著幾個小女孩子嬉戲,一副慈愛滿足的表情,徐循在她身邊看了一圈,倒是沒看到羅嬪,也沒見到太子。不過,太子還小,不來也是說得過去的。

  其實,小吳美人也沒來,不過徐循卻未留意到此點——她紅啊。

  曹寶林、焦昭儀還算是天天能請安,能傍上皇莊妃的粗腿兒,別的嬪妾可沒什麼見到徐循的機會,見到皇莊妃來了當然紛紛問好行禮,倒顯得她風頭比孫貴妃還盛了幾分。而徐循雖然不會因此得意,但人家笑臉相迎,歸根到底也沒怎麼害過你,當然也要笑臉回去了。這一通招呼,臉都快笑僵了,好容易抽身出來,左右一看,總算是發覺自己心裡那點不對勁是所為何來了。

  靜慈仙師……沒出來啊。

  雖說是修行人,但長安宮還在蓋,她就住清甯宮呢,太后的好日子,連文廟貴妃都出來了,她還不現身,可見是真不想來……

  孫嬤嬤還說何惠妃失意,說她日子難過,比起靜慈仙師來,這宮裡還有誰有資格說失意?

  正這樣想著時,太后從前院回來了——畢竟是生日,雖沉重,也穿了全套的朝服,看著格外威嚴。眾人頓時都迎了上去,歡聲笑語中,各自和太后磕頭祝壽不提。

  畢竟皇帝不在,今日還是減了場面,免去了外命婦入賀的步驟,娘家人也就來了太后的娘家人,再有的外人,也就是幾個藩王妃罷了。都算得上是一家人,沒什麼好拘禮的。磕了頭,太后回去換衣服的時候,大家都紛紛依次入席,就等著吃酒賞宮樂、看雜耍,吃完飯一起去看戲……反正宮裡的娛樂基本也就是這麼幾種了。

  不過,鼓聲還沒響呢,這就先來了一場好戲——孫貴妃堅持要皇莊妃坐首席。

  「妹妹新得晉封,自然該上座!」孫貴妃很真誠。

  「不不不,姐姐快別說笑了,你不坐這首位,誰敢坐?」徐循寧可死都絕不會坐到首席去的。

  現在宮中無主,其實誰坐上首都是有理的,徐循占皇字,貴妃有太子有金寶。如果是分坐左右兩側也罷了,剛好對坐,問題是太后左側坐的是文廟貴妃、彭城侯夫人什麼的,明顯是給外戚留的位置,而且那邊很和諧地就讓文廟貴妃上座了,張太夫人次座。越發顯得徐循和孫貴妃的推讓有點虛情假意的,但偏偏兩個人都演得很真誠,手拉著手,和親生姐妹花似的,一個笑靨如花,一個還是笑靨如花。

  「妹妹才是說笑呢,」孫貴妃的笑別提多真摯了,一看就是從心底發出來的,徐循覺得自己能從她的笑裡看出一行字:小樣,我看你現在怎麼辦。「高皇帝舊例,郭寧妃是攝六宮事才給上的皇寧妃尊號……」

  不是不想當皇后嗎?不想當就不能上座,不過不上座說不定就會惹惱太后——徐循也好奇,太后這是在憋大招整治自己呢,還是壓根就不相信她的『我不當皇后』宣言,還在一頭熱地預備捧她——孫貴妃的意思很明白了,你坐上座,那就是把自己的臉打回去了,不坐,太后一會出來,只怕就從幻覺裡走出來,就發覺徐循『不識抬舉』的真面目了,反正坐不坐你都別想好。

  徐循在南內頗幹了些家務,歷練出了一些力氣,反正現在皇帝也不在,她雙手用力,恨不得把孫貴妃的手骨給捏碎了。「可那時候,貴妃也沒有金寶啊,太子就養在您宮裡呢。姐姐折煞小妹了……」

  眾人都是含笑看著這倆人恩愛謙讓,彭城侯夫人面有贊許之色,和文廟貴妃不知在說些什麼,估計是不脫女德典範什麼的誇獎,徐循心底是苦笑連連——不過看著孫貴妃眸子裡貨真價實的痛楚,她也是挺爽的:讓你擠兌我……乖乖上座不就沒這事了嗎?

  太后都換完衣服出來了,兩人還在那沒完沒了的讓呢。徐循不知道孫貴妃如何,反正她是嘴皮子發幹,連自己在說什麼客氣話都有點暈了。而且她感覺觀眾們也紛紛有疲憊之態,對於沒完沒了的謙讓表示差評。

  「這怎麼回事呢?」太后有絲詫異,「怎麼還不坐?」

  貴妃和皇莊妃沒坐,誰敢坐啊?除了老一輩人可以坐下來看戲以外,別的小蝦米都拿的是站席票啊。穿著大禮服站了這半天,演戲的不累看戲的都累了,一群人紛紛拿眼神示意握手姐妹花。太后掃一眼,還能不明白是什麼事?

  她眼底也是閃過了一絲詫異,沒有出言調解,反而問道,「善祥呢?怎麼沒來?」

  老人家一提,甭管是惦記著沒惦記著的,都紛紛露出惦記狀,七嘴八舌互相在那問:靜慈仙師怎麼沒現身,是來了就走了,還是一直沒來?

  很快就有人上來附耳和老人家說了幾句話,太后搖了搖頭,一邊落座一邊道,「讓她過來吧——這孩子,也太謹慎了,什麼出家人清規戒律……清甯宮沒這樣規矩!」

  徐循腦子鑽得飛快,鬆開孫玉女的手,搶前幾步,作勢攙扶著太后落了座,自己一回身,恨不得是小跑著就閃到右首第三個位置後頭站好了。

  孫貴妃卻沒和她搶,她有一絲愕然,所以慢了一步。

  ——等回過神的時候,也晚了,徐循手都放在椅背上了,這時候再去謙讓,已經不是謙讓,而是有些假了……

  於是,就在一屋子人的等待中,靜慈仙師身穿道姑素服——出家人不可能再大紅大綠的了——緩緩地步入了殿內。她的神色有幾分複雜,掠過眾人的眼神,似乎是在試探著她們的態度……

  徐循心裡驀地就掠過了一絲酸澀。

  不論靜慈仙師的氣色怎麼好,心態又怎麼平穩,她畢竟是一百多年來第一個廢後……這份尷尬,在別人是談資,在她下半輩子,卻是始終都會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伴侶。

  她便回過身,主動給靜慈仙師行了墩身禮。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徐循把聲調放得儘量自然,好像這本來就應該是兩人之間正常的禮儀。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或許是太后有了示意,又或許是受了氣氛的帶動……打從何惠妃往下,皇帝的女人,個個都給靜慈仙師行了禮。

  說是仙師,其實用的也就是皇后禮,徐循這個身份地位,一般的道姑,誰當得起她一禮?

  文廟貴妃等長輩也罷了,藩王妃們一看,坐不住了啊,趕快也起來給前嫂子行禮。滿堂人此起彼伏的問好聲中,喬姑姑等兩個大宮女一左一右傍著靜慈仙師,不由分說地將她引到首席,導她入座。

  太后微微一笑,沖徐循投來一道溫煦的眼神,雙手壓了壓,「都坐吧。」

  於是就都坐——首位靜慈仙師占了,第三席徐循占了,孫貴妃只好悄無聲息地坐了次席:這時候她也不可能再謙讓了。

  太后生日嘛,自然也有些固定的程式,說吉祥話也好,上菜也好,反正作為妃嬪只要坐著享受就可以了。宮中宴席都是分餐制,起碼高層圈子是如此,也不會出現那種筷子打架的情況。徐循整場席面都離何惠妃很近——她覺得靠著何仙仙她才能多少吃下點東西。

  而靜慈仙師和孫貴妃嘛……她都不忍得去看。

  反正,就徐循眼角餘光瞄到的來看,孫貴妃整場席面基本是一口菜都沒有吃,靜慈仙師可能也差不多……

  等席散了,大家都往回走了,何惠妃上前撞了撞她的肩膀。

  「哎。」她壓低了聲音,「剛才……貴妃是不是沒給仙師行禮啊?」

  仙師出現時,場面是有一點亂,被她這一說,徐循才是想了起來。

  好像、似乎、的確……也不知道是不願意,還是沒趕上趟,反正孫貴妃是沒跟上何惠妃那一波行禮。而那之後,也就沒有再隨眾行禮的機會了。

  「這也沒什麼要緊吧。」她態度保守,「不大的事,反正大哥也不在——」

  何仙仙聳了聳肩,「也是,反正就是自家人,若是外命婦們在,今日可算是給人看夠笑話了。」

  是啊,在場的外人不多,事兒流傳不出去,不然,只怕幾個月過後,街邊的茶水攤又要開講新話本了——和別地兒不一樣,京城的百姓們,一直都是最熱衷於八卦皇室的。徐循也是從小宦官的口裡,很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雖然勉勉強強,小毛病不斷,但太后的生日,畢竟還是給順了下來:老的不會破壞自己生日的喜慶氣氛,小的也不會選生日發難。看似風波處處,其實還是有驚無險。徐循回到宮裡抱著點點,掰著手指頭算,算到接下來幾個月唯一的節日就是端午、中秋,就免不得眉開眼笑:起碼還有兩個月可以不必忍受如此尷尬的宴會,還好還好。不管太后和貴妃怎麼鬥得如火如荼呢,也勝過這樣大家一起粉飾太平、恭讓謙虛。

  都說這人有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徐循估計有個烏鴉腦子,好像是為了應她的心願一樣的,必須當面粉飾太平的場合短期內是沒有了,但也不是說朝中宮中便會因此平靜下來。

  才剛過了太后生日沒有多久,禦史台就出了一本驚天大奏摺。

  奏摺的名字也很聳動——《言外戚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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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4:43
第167章 黑點

  按照一般的規矩,親王監國時,奏摺會分作兩份,第一份是國家大事緊急軍機,內閣會用格外顏色謄寫,親王只做個中轉用處,一樣是報上去給皇帝處理。還有一種就是比較普通的日常、禮節、統計類文書,那就是內閣寫了票擬報給上面,親王照準司禮監以自己名字謄寫批紅。親王的作用幾乎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起到一個象徵性作用,用來穩定人心的。

  不過,內閣對這奏摺的票擬卻是非常的審慎,票擬上寥寥數語,基本都是廢話,說了和沒說也差不多。——就是司禮監裡也沒有誰敢多發話的,直接就按照規矩,把摺子呈到了監國藩王跟前。

  監國的藩王也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年紀都不大,二十啷當歲,都是有血性的小年輕。大皇弟鄭王一看這題目就笑了,「誰家的官兒這麼不懂事,我看就該拖出去打死。」

  鄭王是李賢太妃的長子,也是諸皇弟中居長的一個,讓他監國是取個名正言順。實際上,司禮監幾個太監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直接都看襄王——鄭王這脾氣就是如此,還是皇孫的時候,才多點大,就老把身邊的宦官宮人給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年紀大了娶妻生子,性情更為暴戾,知道上折的不可能是都禦史這樣的大人物,對小官出口就是打死的話。

  襄王年紀輕,今年剛是二十一歲,方過弱冠,不過自小就有賢名,他是太后親生第三子,論精明處也就僅次於皇帝,比他那身子孱弱自小多病的親二哥要好上許多。前年皇帝御駕親征樂安時,他就出來監國了。如今兩年過去,自然更為老成,對哥哥的胡言亂語,他不過是付諸一笑,拿手壓了壓道,「好了,二哥,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事,先壓一壓也就是了。」

  說著,便拿起來看,口中還笑道,「這人也有趣,大哥不在,發這個做什麼,等大哥回來了,還顧得上看這個?」

  確實,雖然摺子標題起得好響亮,但翻看一下,只是一個普通的監察禦史上的摺子。名字再聳動又如何,等皇帝回來,雖然日常瑣事有人幫他處理了,可因為種種原因積累下來的大奏摺肯定也是不少的。要是捧奏摺的時候不小心,這一封普通的彈劾摺子,說不定就會落到了哪處故紙堆裡,再也找不到了都是未必的。這麼大的題目配了一個如此不巧的時機,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好大一番心機都要白費。

  他一邊說,一邊看了幾眼——只是看了這幾眼,神色便是不易覺察的一變。口中嬉笑的言語,也是不知不覺地低落了下來。

  鄭王倒沒留意到弟弟的異樣,他身為宗室,而且還是當代最牛的宗室,對於外戚一直都是很同病相憐的。「這些年還不夠謹慎小心的啊?稍微出一點格,彈章就上來了,就是這樣還為禍呢。真是為舅舅他們不值!」

  太后的生日就在幾天前,這時候上折,明顯是為了挑釁太后娘家彭城侯的。鄭王這是在為他名義上的外祖家抱不平——說實話,彭城侯一家的確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言行,也就是過著普通的貴族生活,貪財枉法的程度不會超過任何一個平常的核心官僚。

  「呵呵……」襄王把這奏摺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半晌才露出一個笑來,他探究地看了王瑾一眼:這一次皇帝出去,把王瑾留下來照看司禮監了。「王瑾,這摺子你看了沒有?」

  「回五爺話,」王瑾說,「奴婢讀了一遍——題目雖然起得大,但也沒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論,不過是泛泛而語罷了。」

  泛泛而語?襄王眯起眼掃了掃王瑾,心裡琢磨著王瑾那張老臉下的真實情緒——連他都看出來的內涵,王瑾不可能沒看出來,他這是不想往裡頭摻和吧?

  說泛泛而語也不為過,這奏摺名字起得很大,但卻沒有太多攻訐當今外戚的語句,更多的是總結歷史,講述外戚的四大害:專權、干政、枉法、斂財。

  專權、干政這和本朝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本朝的外戚除了彭城侯以外,基本沒有誰任實職,枉法和斂財是奏摺講述的重點,奏摺在肯定了本朝外戚不干政的作風以後,未雨綢繆地提出了枉法斂財上的勢頭。並舉了孫貴妃、徐皇莊妃的家人為例,孫貴妃家人在京郊一帶有強行以低價強買土地,以便使良田連成一片的做法,而徐皇莊妃家人更過分,居然販賣人口開設青樓,從事下流的皮肉生意,不但沒有交稅,違抗了法律,而且也壞了皇親國戚的體面,甚至於說在鄉間胡亂圈地蓋屋,宅邸違制,儼然以土皇帝自居,南京雨花臺一帶,皇命還敵不過徐家人口中的一句話。

  雖然沒有挑戰太后,但一竿子挑了兩位寵妃,後來還帶了何惠妃一筆,說何惠妃家做走私生意……也就是剛剛被廢的靜慈仙師,逃過了他的筆頭。但就襄王所知,胡家也沒乾淨到哪裡去,女兒被廢以後收斂了,之前他們家是壟斷了山東一帶三個縣的私鹽生意,一年就是上萬兩的錢財。和前些年壞事的漢王還起過紛爭。——這還是漢王壞事的時候,底下人審訊時隨便帶出來的,不然,京裡也是靜悄悄的,什麼消息都沒有。

  不過,因為無過被廢,靜慈仙師在文官裡的人氣是很高的,放她一馬也算是人之常情。襄王就在心裡琢磨,這徐皇莊妃家裡一直都低調得可以,幾乎和別的外戚、宗室人家是毫無來往,怎麼就這樣還得罪了誰不成?這奏章看上去是各打五十大板,但論根本,還是在壞徐家的名聲啊。

  低價強買土地——強買強賣嗎,文武百官裡,隨便閉著眼睛亂指一個,問他們家有沒有強買過田地,十有八.九都得給你點點頭。這也算得上是事?千辛萬苦考功名當官,為的還不是給子孫百姓掙一份家業呢?買多買少的問題而已,官大買得多,官小就買得少。會買都還算厚道,不厚道的直接就占了你們家的地,有意見?有意見告官啊,縣衙門裡被胥吏先擠一道,好容易上了公堂,老爺都是事先打點好的,指不定還怪你個誣告之罪,闔家都判個流刑、勞役什麼的。在京城一帶這樣的風氣還好些,襄王身邊一個宦官是湖南人,一家村子裡七八戶都是這樣沒了地,沒有營生著落,只好拜在親戚門下淨身做了宦官。

  可這販賣人口,做皮肉生意,雖然利厚,但賺的都是——說難聽點,女人的屄心錢……莫說讀書人了,就是一般的地主也輕易不做這樣的生意,都是下九流走黑道的地痞無賴才開的青樓,背後的靠山也多數都是見不得光的黑大戶。和孫家那無傷大雅和光同塵的污點比,這奏章給徐皇莊妃找的黑點,是有點刁鑽了。如果所言為真,徐家這吃相,確實是很不體面。

  還有這違制大宅,也要看違制到什麼程度了……要連銀鑾殿都建起來的話,皇帝就是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不行,肯定也是要處理的。而且,也是透出了徐家的狂妄。這兩樁事都是丟人敗興,可以被念上很久的黑點。——這封奏摺,與其說是為國為民未雨綢繆,倒不如說是黑皇莊妃來的……特意挑在太后生日後不久上書,也許也有自己的用意。

  襄王畢竟住在皇城裡,平時也經常進去給太后請安問好。雖然他的那群大小嫂子他一個也沒見過——叔嫂不相見,這是大規矩——但皇宮裡的局勢他是門兒清。太后看好皇莊妃做繼後,孫貴妃抱了個太子養在身邊,可玉牒上生母那一欄還空著沒填,這些事他都清楚。可除了臨時監國一個月以外,平時他並不接觸政事,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他不清楚,這用意是什麼,襄王也琢磨不出來。

  他琢磨不出來沒事,不還有太后嗎?襄王一合奏摺,就要往袖裡塞——可瞟了王瑾一眼,又改了主意。

  雖說母后也經常過問軍國大事,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外戚這門子小事,拿不拿過去都有理由,就是在娘明擺著支持徐皇莊妃的時候給拿過去,有點著相了。母后不壓,對不住徐皇莊妃,壓,那就是存了私心。反正瞞是肯定瞞不住的了,王瑾都看了,哪能不告訴給大哥知道?

  哥哥把太子都給了孫貴妃,可見還是想立貴妃,自從太子落地,母子關係就沒以前那麼融洽了。臨出門巡視邊防之前,好像是連著二十多天沒去給太后請安。自己又何必再給母后添個麻煩?徐皇莊妃娘家若真是如此,的確也不可立——又蠢又貪又沒品,立了也是給國朝丟臉,若並非如此,東廠也自然能還她一個清白。

  心念電轉之間,襄王已經是把算盤響響亮亮地來回打了好幾遍,他微笑著把奏摺放到了一邊,笑得風輕雲淡。「多大的事呢,等大哥回來,讓他自己發落吧。」

  確實,都察院是有任務的,一年也不知要上多少彈劾的摺子,外戚、宗室都是經常中槍的倒楣蛋,襄王不把它當回事,那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王瑾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見襄王沒有別的吩咐了,便退到一邊,繼續整理文書。

  #

  鄭王、襄王如今監國,起居就不同以往,進宮請安的次數比從前更多,每次常朝過後,按例都會進去內宮拜見太后。當然,在鄭王這裡,見過太后以後,去見李賢太妃才是他的重點行程。

  太后和襄王母子在短暫的禮節後就愉快地送走了鄭王,母子兩個自己移師到內屋窗邊說話。太后望著小兒子,面上全是喜歡,瑣瑣碎碎,先問了他每日裡起居諸事,又不免歎道,「想到你明年就要就藩,山長水遠,日後不知還有幾次見面,我這心裡就是空落落的,什麼事都不能高興起來。」

  三哥越王身子不好,就在京城養病了,除此以外,幾個藩王的王府都是依次完工,雖然皇帝寬大,多留了幾年,在京城把親事給辦了,但國家規矩無可違逆,畢竟還是要去就藩的。襄王笑道,「您甭聽王妃的胡話了,藩王久不就藩也不是什麼好事,長沙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長沙以後,我要是想您了,就向大哥請旨上京——比賴在京裡強。王妃是捨不得京城的繁華,才老在您耳朵邊上念叨著這個。」

  太后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和襄王叨咕了幾句幾個女兒的婚禮——「還好你能待到幾個妹妹都嫁人了再走。」便算是說完了家事,「朝中這幾日,沒什麼事兒吧?」

  「沒有什麼大事。」襄王笑道,「就是徐皇莊妃娘娘,怕是娘家得罪誰了,這是上了摺子彈劾他們家,順帶著把外戚都給捎帶上了,通通控訴了一遍。」

  太后神色一動,「還有此事?」

  襄王年輕記性好,隨口就把奏摺給母親複述了一遍,他道,「也不知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是該挨一記彈章的,小戶出身、乍然富貴,畢竟是上不得台盤。大哥也該好好申飭申飭,堂堂皇親做皮肉生意,說出去天家體面何存。」

  事不關己,襄王當然是說得輕鬆,太后卻是聽得面色數變,思忖了一會,方斷然道,「徐氏為人,我清楚得很,斷斷不至於如此!」

  這皇莊妃的賢慧名聲,襄王也是時有聽聞的,他王妃回來還說過徐皇莊妃帶頭向靜慈仙師行禮的事,言語中對她的品德和容貌都是一般推崇。此時聽到太后對她也是信心十足,不免在心底好奇了一下這小嫂子的形容,口中便沒了把門的。「徐娘娘畢竟是幽居深宮,對家人的行為如何能夠得知?別說是他,就是咱們張……」

  他猛地就把話給斷在口中了,太后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外祖家怎麼了?難道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生意?」

  「沒有、沒有。」襄王擦著冷汗,使勁地分辨。「我就是說,就是咱們張家親戚做了什麼,您也不知道哇。」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但襄王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已經是給舅舅家帶來一場麻煩了:按老人家的性子,事後必定要去查證張家的行止,如有逾矩之處,少不得又該是一番敲打。

  「你說得有理,」她道,「這件事莊妃恐怕也是毫不知情……哼,是真是假,還得看錦衣衛是怎麼說的。」

  事涉錦衣衛,襄王就不便言辭了,理論上說錦衣衛是連他這個藩王都有權力監察的。再說,母親的行動也不是他這個做兒子的能管得著的,雖說心中略覺不妥,襄王卻也不好直言相勸,正在那醞釀呢,母親又問了。「這摺子是誰上的?」

  「好像是一個叫於廷益的監察禦史。」襄王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一個破綻,「他現在好像正巡按江西呢吧,落款上是江西巡按,怎麼還能上折言說這外戚的事兒。」

  「凡禦史都能風聞奏事……」太后眉頭一鎖,沉思起來了,「這個於廷益,我好像是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個襄王就不清楚了,他笑了笑沒有搭腔,倒是一邊的喬姑姑道,「皇爺和您說過這個於廷益呢,那年去樂安擒漢逆時,皇爺令他去罵賊,他把漢逆罵得汗流浹背,皇爺好高興,回來還給您學了漢逆那時候的樣子。」

  她記憶力好,回憶了一下便道,「皇爺說,『未料這浙江人罵起人來絲毫都不比北人遜色』,後來就放了他去做巡按禦史……這人當時好像還很年輕。」

  討逆也就是兩年前的事,當時很年輕,現在也不會多老的,年紀輕輕就做了位卑權重的巡按禦史,看來,皇帝是看好此人,有意日後大用,特意放出去看他能做出什麼成績來。太后眉頭一皺,並未曾多問什麼。

  等送走了襄王,她才令喬姑姑,「去問問劉思清,這於廷益平日官聲如何。」

  東廠和錦衣衛雖然名聲不好,但其實平時也不是專幹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監察百官陰私,順便搜集各種情報。錦衣衛還算是官署,往來辦事不大方便,太后也不便和外男接觸,但劉思清不但是個宦官,而且還是受過太后深恩,方才在新舊交替中保住自己位置的宦官,如此小事焉能不辦?不到半日,一份於廷益小傳就擺在了太后案頭。

  「這個於廷益,有能力,官聲也很好啊。」太后的眉頭就沒放鬆過,「不像是會依附於妃嬪的人啊……」

  外戚雖然本身不能干政,但什麼時候都少不了阿附過去的人,官位就那麼多,正路子出不了頭,就得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但於廷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正經進士出身,又是巡按禦史,在皇帝跟前留過名號的人,犯不著做這麼掉檔次的事兒。別說區區一個孫家,只怕是自己的張家,他都是敢得罪的。

  觀此人言行,也是個勇於針砭時弊,敢說敢做的人。在江西清查冤案,幾百樁案子都斷得周遭人心服口服,不是那種屍位素餐只想著混資歷的人,難道真是徐家在雨花臺做得過分了,於廷益因事路過,不平則鳴?

  太后搖了搖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斷案是苦活,沒有點能力和心計,怎能讓眾人心服?別忘了,這本來是縣官的活計,於廷益這是搶別人的風頭,事情做得不漂亮,很容易被人挑刺的。若沒有足夠的利益或者是糾葛,於廷益不可能忽然放一記歪箭。

  再想深一層,他遠在外地,對京裡、宮裡的局勢變化肯定是懵然無知,國朝重內輕外,也就是因為外官怎能瞭解京城的權力網?這一封奏摺暗貶徐氏,出招恰到好處,火候拿捏得當,在這個節骨眼往上一遞,只要所言不虛,徐氏原本就不算太高的登位可能登時就要弱了幾分。——沒生太子,本就是徐氏最致命的弱點,如果娘家還出過這樣不光彩的事,皇帝不在意,文官們都不會平靜。

  這一招,除了孫氏以外,誰能想得出來?太后想不通的就是這點——於廷益不會主動攀附孫家,孫家也絕無可能去招攬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巡按禦史。

  如此看來,朝中必定是有大臣暗助孫家,甚至於說,有大臣是已經開始往太子母親身上加注了……

  不論是太子生日,還是百日,孫家身為貴妃親戚,都有份入宮參與盛會。貴妃的確有很多機會和娘家溝通——她也真不愧是在宮裡養大的,這還沒登位呢,手就已經插到朝政裡去了。

  太后略一思索,便吩咐喬姑姑,「讓劉思清查查,最近孫家和哪個大臣過從甚密。」

  可喬姑姑這一次卻是無功而返,神色有絲尷尬、沮喪。「劉思清回說,孫家位高,為一品大員,沒有陛下鈞旨,不敢妄動。請老娘娘恕他的死罪。」

  在之前的封賞中,孫貴妃的父親第一個邁上了正一品,成為了都督同知。當時還在南內的莊妃娘家就得了些財物,職位倒是沒什麼變化。說孫忠是一品大員也不為過,但這個大臣是沒有實權的。——實際上,劉思清就是在撇清自己,不願意參與到內廷中激烈的爭鬥來。

  太后有絲恚意,但很快也調整了自己,歎道,「罷了,他什麼事不知道?不查,那就是確有此事!」

  喬姑姑不但是不懂太后的邏輯,而且也不懂太后如何能這麼肯定,只好唯唯而已。太后看了她一眼,便點撥道,「監察京中百官,尤其是監察京中重臣,本來就是劉思清的職責。孫家和哪戶人家往來,他能不知道?不說,只是因為牽扯進來的人官位太高罷了。小事無妨,甚至是內廷事都無妨,牽扯到一品大員……嘿,誰知道這一品大員說的是孫忠還是哪個部閣級人物?他要敢隨便對皇帝以外的人透露,那不是煽風點火無事生非麼?真要鬧出什麼事來,皇帝第一個饒不了他!」

  雖然劉思清是毫無回轉餘地地回絕了太后,但太后顯然並不介意,還有幾分欣賞之色。「劉思清大事還是很有分寸的,知道該對誰忠心!」

  按這個邏輯,孫家毫無疑問就是勾連了六部或者內閣的高官了,這就給孫貴妃本已經深重的罪孽又加深了一層——外戚干政,勾連朝官,可不是超級犯忌諱?不過喬姑姑是沒被說服,她覺得……這太后的發散能力也有點太強大了,劉思清說那話的時候她就看著呢,根本不像是有言外之意的樣子……

  但老人家都下了結論,喬姑姑難道還和她說理啊?只好跟著太后的思路往下走,「那……以您意思,難道是要把奏摺壓下來嗎?」

  「壓下來幹嘛?老五做得挺好,就等皇帝回來看唄。」太后倒笑了,「你這裡壓了,他難道不會再上?只要事情是真的,有心人要鬧,那就不可能鬧不開。」

  頓了頓,也是若有所思,「瞧這做派,事情應該是不假。」

  「那……」喬姑姑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太后,「難道……這皇莊妃娘娘,就這樣和後位無緣了?」

  「那就得看她的解釋能不能讓大郎滿意了。」太后的語氣倒是淡了下來。「做不做皇后,是她自己的機緣。」

  為了推動徐皇莊妃娘娘上位,太后可沒少費勁,現在說一聲放棄就放棄了?喬姑姑真是有些跟不上,「那——那咱們就幹坐著——瞧著呀?」

  太后倒是真的被她逗笑了。

  「要推一個人上位難,」她淡淡地說,「可要扯一個人下來卻很簡單,你看,孫氏扯徐氏,不過是說動一個禦史,上了一份彈章而已……到手一半的後位這不就又飛走了一半?一個人做過什麼事,就一定會受什麼報應……你不會以為,孫氏把徐氏扯下來,她自己的屁股就能乾淨了吧?」

  喬姑姑立刻就想到了剛抵京不久的羅氏家人,她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按太后所想,這本是一個伏筆,一著暗棋,甚至可以說是一記保留著的殺手鐧……

  太后看了她一眼,見喬姑姑明白過來,便也是微微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讓他們去鬧一鬧,也好!」

  老人家的權威,又豈是孫貴妃能冒犯的?大家若都乾乾淨淨各自陽謀,那也罷了,若是孫貴妃私下有所動作,這樣扯徐皇莊妃的後腿,老人家也不介意為徐皇莊妃給還了這一招!

  只是,本意是留待日後所用的大招數,現在卻要毫無保留地放出去,太后也不是不心疼的,下了這個決定以後,到底還是再歎了一口氣,略有幾分傷感。「就看在她對善祥的恭謹份上吧……徐氏雖然是懦弱了點,心氣兒也低,但這份純善,卻是最難得不過的了。」

  喬姑姑略帶詫異地一掀眉頭,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昔日做婆媳的時候,太后和皇后的關係也就是一般化的好。可現在,隨著幾位公主陸續出嫁,藩王就藩在即,日日陪伴在身邊的靜慈仙師,似乎在老人家心裡,也是慢慢地佔據了更高的地位……

  #

  這一封奏摺,宛若是泥牛入海,並沒有激起半點波瀾。除了遞上它的人,看過它的人以外,其餘人沒有誰知道,還有這麼一封『用心險惡』的奏摺躺在文華殿等待皇帝的閱看。不過,這也不是說京城的百姓,對宮中的鬥爭就沒有半點察覺。

  自從無辜被廢,本來存在感很低的胡皇后——現在是靜慈仙師了,在民間的聲望就突然間變得很高。群眾對於『好人被冤枉』這個情節,一直都是很能投入感情的,反正當權者那肯定是壞人,失意者一般都有亮點,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而胡皇后的確也找不到什麼黑點,聲望值迅速刷高,也就變得很正常了。

  有好人那就要有壞人唄,這壞人是誰嘛……就得從傳說中找了,事實上,對於皇帝後宮的情況,大部分升鬥小民還是不大清楚的。不少人可能在昭皇帝年間聽說過郭貴妃的名諱,所以現在還在謠傳著郭貴妃欺壓皇后的故事,刺激程度堪比關公戰秦瓊,不過一般有見識一點的,也都知道如今宮裡最得寵的就是孫貴妃和徐皇莊妃。——由於徐皇莊妃最近剛被冊封為皇莊妃,前所未有地加了個皇,顯得比較囂張,所以在民間的酒肆裡,不乏有人說書,講述徐娘娘是如何陰謀排擠天女聖母轉世的靜慈仙師如此一番故事,當然,得小點聲說,看見官差經過的時候最好就住嘴,免得給自己招來麻煩。

  其實,除了官差以外,還有錦衣衛也是需要防備的,窮點的人家可能不屑搭理,若是富點的,肆意議論天家內事,少不得就是一頓敲詐,不脫一層皮,人家就能把你抓起來問罪。——可就是這樣,也擋不住人民群眾八卦的熱情,不能大聲說,那就悄悄地議論,除了靜慈仙師的命運以外,大家現在最感興趣的,還是誰能登上虛懸的後位。是囂張的徐皇莊妃呢,還是老牌的孫貴妃?

  茶館酒肆,就是這種八卦最興旺的地方,喝了兩杯黃湯,議論一下朝堂諸公乃至宮中妃子,恍惚間那雲端的貴人,也就是自己能夠隨便說三道四、稱兄道弟的物件,這種感覺是相當不錯的。這一陣子,茶館、酒館的生意都好了很多,連午市都旺,一群人聚在一起三三倆倆,壓低聲音說的很多都是這種高端的八卦。

  今日也差不多,大家講述的是新版本的故事,這個故事裡徐皇莊妃的形象比較好,孫貴妃也不是什麼壞人,主要反角由一位傳說中的小吳娘娘擔當,據說是宮中宦官的親戚流傳出來的,雖然細節有出入,但幾個講述人都肯定了砒霜這個元素的創造性運用,十多桌人裡起碼十桌都在神神秘秘地傳遞著最新的故事版本。

  這邊才說得高興呢,那邊忽然有人嗷地嚎了一嗓子。

  「擊鼓鳴冤啊!」他大聲地叫了起來,激動之意恨不得能沖出樓面直破雲霄,「有人去敲登聞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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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5:06
第168章 躺槍

  「登聞鼓,」

  皇帝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真的敲響了,」

  「敲響了。」金英直擦著腦門上的汗水——他是一路快馬疾馳過來的,片刻都未曾休息,就直接到皇帝跟前彙報,雖然不雅,但汗水無論如何也是忍不住的。「當時輪值的是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勢大不敢擅自做主,便把羅家人轉送錦衣衛看管居住,將此事報到了襄王那裡。」

  按照一般程式,都察院接案以後是必須要審的,而且能敲登聞鼓的,一般都是賭上身家性命的大案,往往要會同大理寺、刑部三堂會審。這裡面並沒有錦衣衛什麼事,都察院也不會主動和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關打交道。

  不過,這一次事發突然,說的又是和太子、皇嗣有關的大事,都察院肯定也不敢貿然過問,錦衣衛多少是帶了強烈的皇帝個人親衛色彩,把人送去也不能說不是個合適的選擇。至於直接報到襄王那裡,那也是判斷下順理成章的選擇。還好,輪值的監察禦史也好,都察院的左右都禦史也罷,都沒有暗含私心想要把此事鬧大的意思,不然,這事怕還是有得鬧。

  「消息傳出去了沒有?」皇帝沒有再問金英事情的經過,很明顯,襄王覺得此事他沒法管,就讓金英快馬報信,請示皇兄的意見。「清甯宮那邊是怎麼說的?」

  「襄王殿下收到消息以後,就去了清甯宮。」金英也不敢和皇帝打馬虎眼,如實道,「清甯宮那面什麼意思,奴婢不知道,不過襄王殿下出來以後,就命奴婢過來報信了。」

  看來,太后對這事也是不想多管……這也正常,她本來就和貴妃不睦,孫子是誰生的,還不都是她的孫子。再說,此事如何處理,到底還是得看皇帝的心思,太后就是想破天,皇帝不點頭那也是沒有用的。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點——羅嬪這事,他最開始沒怎麼當真,自然不會留心羅嬪的底細。但孫貴妃自己是辦實事的人才啊,怎麼會連羅嬪的家人都沒有照料好,以至於人家去敲了登聞鼓來訴冤?

  而且,羅嬪雖然得了個嬪的名分,但因為一直以來事情多,還沒有冊封,打算等到新秀女進宮再一起辦的,按說她娘家人都不應該知道女兒在宮裡得意了。更遑論是清楚地明白女兒生了太子……這背後要說沒有人擺弄,皇帝第一個就不信。

  出來巡視邊防,除了躲閒心以外,還有一重用意,就是皇帝也想親眼看看國朝邊境線上的境況,出發以來,到現在他還算滿意,雖然存在了一些問題,但總體而言,蒙古人還是被打破了膽子,不順服的那些黃金後裔,已經遠遠地逃遁進了瀚海之中,久已經失落的燕雲十六州重歸故土,開國五十多年來,漢人也在不斷地往北遷移,充塞這片荒涼的土地。深悉他心意的守邊將領也安排了一些小仗給皇帝打——雖然知道是他們的馬屁手段,但皇帝還是相當受用。男兒家,就該在大漠瀚海中揮刀衝殺,讓黃沙與血洗練自己的精神。

  不過,這份好心情現在是蕩然無存了——出來體會過了這爽快豪邁的軍營生活,對於行在後宮中的暗流湧動,他越發有幾分膩味——連著折騰了幾個月,再好的性子都能給磨光,還以為一切都到了尾聲,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要繼續來鬧!

  而且,還擺明瞭是受了別人的指示,特意要把事情往大了鬧……都鬧到登聞鼓前頭了,這是恨不得天下皆知啊!

  「消息……」金英顯然也知道,這個答案不會讓皇帝滿意,他低聲說,「自然是傳開了,羅家人敲完鼓,回身就向幾個護衛訴說起了自己的冤情……」

  雖說登聞鼓所在的長安右門,那也是官衙重地,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聚集著看熱鬧的群眾,但附近的條條街巷裡都有耳目,羅家人都開口了,只怕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已經是流傳著各種版本的流言,條條也都不會脫離『孫貴妃陰奪人子』的這一點中心思想。

  皇帝舀起一勺水,慢慢地給自己淋到了左手上,金英忙從地上爬起來,「讓奴婢來服侍爺爺……」

  清水漫過了手中的紋路,帶出的是依稀鮮明的血色——在幾次小的戰鬥裡,皇帝也是穿戴齊整領軍上陣,雖然身邊總也少不了護衛,但他還是抓准了機會,親自錘殺了兩個韃靼兵。殺人難免見血,皇帝的手,也染上了狼牙棒上流下來的鮮血。

  「傳令劉思清。」皇帝的聲音,比剛打上來的井水還冷。「先查這羅氏家人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記得,這羅氏——」

  「羅嬪貴人進宮得早,」金英也是做過點功課來的,忙道,「六歲進宮,和家人分別已經十多年了,只怕是未必能記得住家人的容貌。」

  挑選宮女要比選秀隨意,尤其是羅氏進宮那幾年,文皇帝脾氣不好,魚呂之亂以前就有隨意誅殺宮人的習慣,宮裡一直缺人,有時候看苗子好,小也抱進來。又或者乾脆是罪沒入宮,那樣四五歲進宮的都有可能。

  「嗯,那是該查一查。」皇帝點了點頭,「再查一查,到底是誰把他們撮弄來的……他們不可能原來就是北京人吧?」

  選秀也都是這幾年才在京城附近選,以前那都得在南京啊,羅嬪的口音都不像是北方人,完全是一口南方的語調,本人也是很靈巧的江南小美女。

  金英又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是,奴婢這就下去寫信。」

  「嗯。」皇帝笑了笑,「讓劉思清挖地三尺,給我細細地查。十五天內,不把幕後主使找出來,他這個東廠提督太監也不用再當下去了。——就由你來當,你要是也查不出來,一樣,直接就回家養老去吧。」

  金英也是伺候過幾任皇帝的老宦官了,昔年文皇帝發怒時,他也曾幾次伺候在側,文皇帝戎馬一生性如烈火,一旦動怒則大聲斥駡,用詞粗俗,聞者宛若身在軍中。昭皇帝性格柔順,即使大怒,也只會翻來覆去地說幾句『太過分了』,不被逼急,是不會殺人的。而當今聖上,雖然和宦官也是嬉笑怒駡,看似一副紈絝模樣,但其實涵養溫厚極少動怒,不過一旦真正動了情緒,那就不是幾句好話能夠了結的了。雖然用詞文雅,但刁鑽處卻是勝過父祖,文皇帝殺過人脾氣也就下來了,而當今麼,這火氣卻是綿綿密密,雖然看似柔和,但不燒遍罪魁禍首,也絕不會甘休。

  一聽皇帝的語氣,金英便知道皇帝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敲登聞鼓,不但是把孫貴妃的面皮一把抹殺踩到了腳底下,實則也是觸犯了皇帝的逆鱗。不論誰使出這一招,可以肯定的是,他都是完全沒把皇帝的感受給考慮在內……

  想要以天下人,或者說是京城人的悠悠眾口,來綁架皇帝在立後這件事上的選擇權。確實是不錯的想法,不過人的情緒總是千變萬化,連金英都沒想過,前段時間鬧得那樣不堪都沒動真火,在幾個女人之間來回周旋,被來回揉搓甚至顯得有幾分窩囊的皇帝,這會兒居然一下就給悶燒起來了。

  「奴婢敢為劉思清擔保,」他忙跪了下來,大聲地保證,「他定能用心破案——只是,南京、北京距離畢竟迢遠……」

  「那就二十天。」皇帝抽了抽嘴角,笑了,「二十天后,讓他給朕兩個讓人滿意的答案。若做不到,他也不必活了!」

  沒等金英回話,他拿起白布擦了擦手,又道,「還有,太子玉牒,一直都沒能報上宗人府,此事也不好再耽擱了。此次回去,你傳我的話將此事辦妥,玉牒上,生母便寫孫氏名字。」

  即使真是太子的生母家人又如何,惹火了皇帝,生母也讓你變假母。金英心中,不免暗歎:羅嬪本來大有希望在玉牒上記名的,可惜了小徐娘娘,不惜和貴妃決裂,為羅嬪掙來的一線機遇,如今因為皇帝一怒,又成了泡影。

  至於這擊鼓鳴冤的是不是羅氏真正的家人,此事背後又有沒有羅氏的意志,這些理,和皇帝是說不得的。皇帝願意和你講理,這理才有用,皇帝若不願意,理是什麼?

  金英自然不會和皇帝講理,他垂下頭恭謹地答應了下來,「奴婢遵命。」

  皇帝笑看了金英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急著回去了,讓幾個人抬你慢慢走吧。傳信的事自有人做,你就等著按時回去查看一下劉思清的進度……這幾日趕路,累得臉上紋路都深了幾分。再這麼快馬回去,我怕金英你撐不住。」

  身受皇恩,金英感動得淚流滿面,嗚咽道,「皇爺何出此言,奴婢為皇爺,就肝腦塗地都是榮幸,奔波幾日又算得了什麼。」

  皇帝不免哈哈一笑,手上用力又拍了金英肩膀幾下,方才道,「你下去吧,一會兒自然有手諭、權杖給你。好生歇一日,明日再上路好了。」

  言罷,又勉勵了幾句,金英嗚咽著連磕了幾個響頭,膝行都要退出屋子了,皇帝又道,「你回來。」

  金英那個無奈啊,只好又磨著膝蓋膝行回去,皇帝沉吟了一會,方才低聲道,「告訴劉思清……多查查胡家!」

  來了!終於來了!

  金英絲毫不曾訝異,只在心中狂叫,面上卻是一片肅然,他沉默著點了點頭,見皇帝沒有別的吩咐,方才從地上站了起來,彎腰退出了屋子——膝蓋太痛,實在是磨不動了。

  應酬性淚水幹得是快一些,剛才在屋裡還是淚珠亂滾,不一會兒,面上就只留了淚痕。金英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沉思,尋思了半日,方才有幾分感慨地搖了搖頭,低低地歎了口氣。

  「命啊……」

  老太監低沉而蒼老的感慨,仿佛帶了絕大的重量,直落入地,在地上滾了一滾,便被邊塞的大風,刮入了黃沙之中。

  #

  連遠在邊塞的皇帝都收到了羅家人的消息,後宮同長安右門不過是一兩裡的路程,有什麼消息傳不出來?徐循的永安宮是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王瑾、小宦官忠兒,還有素來和趙嬤嬤親善的尚寢局女史,都是給永安宮帶來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但和別人家的熱鬧比起來,幾位嬤嬤更關注的那還是文華殿案上的那張奏摺——王瑾這一陣子在司禮監坐鎮,忙得是分.身無術,他知道底細,自忖不是大事,也就沒有指派徒弟給永安宮送信,而是在『夫妻』相聚的時候,把於廷益的那封奏摺,告訴給了自己的菜戶。

  「這于大人和您連面都沒有見過……」大家當然都對於廷益死咬不放的做法十分憤慨,「再說,開青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幾年前啊。」徐循剛發現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倒是淡定得很。「畢竟不體面,也怨不得別人說。倒是這橫行鄉里、建築違制的事,我是未曾聽說,若是真的,也要感謝于大人為我點出了族人不服管教的事實麼。」

  「話雖如此。」錢嬤嬤憂心的是另外一點,「但于大人好端端的,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上摺子?只怕……是朝中有人誠心要和您做對。」

  「做對就做對吧。」徐循依然不為所動,「他愛做就做好了,難道還能做到永安宮來把我給殺了?」

  言罷一揮手,「此事不必多問、多操心,自管自過活便是。大哥心裡自有分寸在,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自己該做的做到位了,別人怎麼為難,那是他們的事。」

  當主子的這麼有底氣,做下人的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不過,做下人的多為主子考慮、緊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錢嬤嬤見皇莊妃神色淡然,也就跟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並不再憂心朝中那虛無縹緲的對手,而是說道,「娘娘一向勤于約束族人,這個奴婢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如今既然有了這一封摺子,是否該令人回南京查看一番?」

  她立刻就想到了在南京司禮監的柳知恩,「說起來,那——」

  話剛出口,趙嬤嬤便是臉色微微一變,沖錢嬤嬤使了個眼色,錢嬤嬤打了個磕巴,但話已出口,只好順著往下道,「那柳知恩不就在南京司禮監嗎……」

  皇莊妃娘娘擺了擺手,「一切等大哥回來再說吧,不然,豈不是陷王瑾於被動了?再說……」

  她忽然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柳知恩為永安宮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們這裡再行要求,未免不知好歹。」

  這有什麼不知好歹的,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雖也是個好地方,但那是養老的地兒,說是遷都、遷都,說了三年也沒見有動靜,擺明瞭是不想回遷。他今年三十歲多一點,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會甘於在南京司禮監養老?皇莊妃有事打發他,那是他的福分,效忠也是他的本分……

  錢嬤嬤有絲不解,但當然也沒有頂嘴,一行人遂結束這個話題,開始八卦最近很紅火的『羅氏喊冤』事件。

  說來,其實事實也是分外簡單,王瑾那邊給出的消息是最為平鋪直敘,應該也是最為靠近真相的——反正就是一家四口人,一對老夫婦,一對年輕夫婦,過來敲了登聞鼓。口稱自己是宮女羅氏的父母兄嫂,羅氏入宮多年,一直在孫貴妃娘娘身邊服侍,甚至還為娘娘生了如今的皇太子。可羅氏本人,在皇太子落地以後,只給家裡送來一些金銀,又說明了原委,便是再沒了音信,一家人現在最想見到的就是女兒,也希望能讓皇太子明白自己的出身。

  然後,他們就被接到錦衣衛的衛所裡去看管居住了。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敢輕舉妄動,聽說是邀請司禮監、東廠甚至是都察院都派人進駐,不是說讓他們和羅氏一家人接觸,而是害怕這家人在錦衣衛的看管下出了什麼事,皇帝要問起來,錦衣衛說不清。

  「聽說,是襄王下令,讓錦衣衛容留這家人的。」孫嬤嬤一邊繡花一邊說道,「要不然,錦衣衛衙門也不會接這個燙手的炭團兒。」

  「我說呢……」徐循這才稍微釋疑,「這都察院怎麼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去了……確定這羅氏一家人,真是羅嬪的親人嗎?」

  「這就不知道了。」趙嬤嬤也有一些資訊,「反正羅嬪一直都不在人前露臉的,現在出了這事,更是不露面了。就是要問也沒人問去,不過,按常理來說,孫娘娘那邊,如果都肯放羅貴人回家送金銀了,一般也會派個人去把羅貴人的家人接走照料吧。甚至說,在羅貴人還懷著孩子的時候,就該這麼做了。」

  連幾個嬤嬤的家人現在都在徐家的照應中呢,孫貴妃不至於這點智商沒有,徐循嗯了一聲,見都是親信,便笑道,「我看,此事怕和清甯宮脫不得關係。」

  幾個嬤嬤心裡,怕也不是沒有疑過太后,倒是錢嬤嬤還有點別的想法。「清甯宮現在住著兩位主子了,不知娘娘說的是哪一位?」

  「這我也不清楚了。」徐循搖了搖頭。「一定要說……我會說是胡姐姐,這一招雖然狠,但也因為太狠,不像是太后娘娘的手筆。」

  「是狠呢,一夜之間,坊間戲班全唱上《狸貓換太子》了。」趙嬤嬤提供消息,「據說連茶館說書的都說起了這個故事,就差指名道姓了。襄王也不發話管管……孫貴妃已經幾天都沒出宮門了。」

  這一招是有點無賴,但也因為它直截了當地抓住了人性弱點,所以也特別管用。不管皇帝的反應如何,孫貴妃的名聲已經完全臭掉了,這和徐循那奏摺引發的反響根本都不是一個級數的。——徐家的那點破爛事,到目前可能也就是在經手過的官僚圈子裡流傳一番,還沒成為大街小巷中的八卦。而孫貴妃的這件事,看來不但是要成為京城性醜聞,再過上幾個月以後,全國都會流傳著各種版本的奸妃奪子記。

  如果是太后做的話,那太后也有點太瘋狂了……隨著這謠言一併被踩到地上的,還有天家的體面。太后就是再氣孫貴妃,也應該做不到這個程度吧?

  徐循把自己代入成孫貴妃想想,也有點為她糟心:偏偏皇帝又不在家,太后若是介入其中興風作浪一番,指不定她還真是沒有活下去的臉面了……

  「昨日小那子去傳膳的時候,」花兒道,「遇見了清甯宮過去和禦膳房算帳領鮮菜的內侍小林子。」

  一群人頓時就都有些興奮了——清甯宮位於皇城,和宮城還不能算是一個系統,不是特地過去拜見,也很難和那邊的人打上交道。

  「——小林子的臉色很不好看,」花兒顯然也是八卦的,「小那子說,小林子和他是一輩兒的,兩個人親著呢,他問小林子是怎麼回事,私下小林子就和他抱怨了幾句,說是打從登聞鼓的事兒出來以後,喬姑姑的臉色就沒有好過,連太后娘娘的面色都陰沉得可怕,這幾天兩位太妃都不敢來找太后娘娘說閒話嘮嗑的。他們底下人也是動輒得咎,受了不少苦楚。」

  小林子能進禦膳房傳膳,其實也有一定的地位,不是那種雜役宦官,還是能見上太后真容的。他的抱怨應該不會有假,看來,此事確實和太后無關。甚至於說,太后對於這件事也是感到了憤怒。

  深知原委,必定是在宮裡有一定地位,又根本不在乎後果……難道,真是靜慈仙師所為?

  徐循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她站起身子,又坐了下來,沉吟了一會,終究還是歎道,「罷了罷了,想去就去吧,何必委屈自己。」

  遂站起身道,「走,上清甯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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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5:37
第169章 細節

  雖然太后娘娘住在清甯宮,但清甯宮裡住的可不止太后娘娘,文廟貴妃、賢太妃、敬太妃,現在還有靜慈仙師都住在清甯宮裡,偌大的宮殿院落,住下這五位主子壓根也都談不上擁擠,徐循以前往清甯宮過來時,也有很多次是直接就進偏殿去見文廟貴妃了。太后那裡,只是出來的時候過去打個轉而已——畢竟,太后可忙著呢,也不是次次都有空應酬說話的,過去問個好,心意帶到了那就行。

  今日的情況也是差不多,徐循的時機撿取得好,到清甯宮時正是午後,太后睡午覺呢。她在屋外喬姑姑那裡掛了個號,轉身就去尋靜慈仙師了。——以兩人的交情,徐循到清甯宮,不看看她倒是見外了。

  靜慈仙師以前當皇后的時候身體不好,成天都在床上躺著,現在做了姑子,倒是比以前要精神,以打坐入靜來取代午睡,徐循過去的時候她正在盤坐運功呢,服侍的小道童想要通報,卻被徐循止住了:「等收功再說吧,據說這運功期間,是不好隨意叨擾的。」

  不過,靜慈仙師聽到外間的響動,自己早就是站起身來了,「什麼運功不運功的,進來坐吧。」

  把徐循讓進里間了,她方才笑道,「才做了幾天道姑,哪裡就有功夫了?自己拿本道書,瞎看,瞎修吧,我這裡連佛經都有,哪算是正經的修道人。」

  靜慈仙師所謂學道,就是個下臺的藉口而已,誰也不會把這事兒當真的,給做了表面功夫,拿幾個幼年宮女裝扮成小道童,置辦下女冠服飾,大概就算過關了。她要怎麼修道,難不成還有人過問不成?反正每年供奉不斷,就這些錢物,隨她怎麼糟蹋罷了。想要再生出額外的事來,就得看太后或者皇帝答應不答應。

  徐循現在還沒適應女冠打扮的胡善祥,聞言笑道,「瞎修都能修成這麼仙風道骨的模樣,您是有慧根啊。」

  「其實除非是正宗禪宗,不然也都是自己胡亂參悟,」靜慈仙師摩挲著案頭一本《靈寶經》,倒是歎了口氣,「沒修道的時候,我心裡想著:你讓我修道,我就偏不修道,每天大魚大肉的,氣死你們……現在真的做了女冠,倒是愛看這些佛道經書了,確實是有味道,看了以後,人心裡能清靜得多了。」

  她能看破那是好事,徐循雖然對佛道神鬼都有些不以為然,但絕不會和靜慈仙師爭辯這個,她跟著笑了幾聲,還在尋思著該怎麼切入正題呢。靜慈仙師便道,「這一陣子,你躲著清甯宮,比老鼠躲貓還厲害,現在主動過來,應該是為了羅家的事來的吧?」

  徐循最近的確很回避和清甯宮的接觸——她雖然並不害怕衝突,也不打算再虛與委蛇、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可卻也不是喜好生事的人。不願當皇后的話,她對孫貴妃說的時候是真心真意,但如果沒有什麼契機,就特地來找太后挑明的話,那簡直就是滋事尋釁了。

  如此多事之秋,自己要再把太后氣出個好歹來,宮裡還真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橫豎皇帝不在,太后現在能做的估計也不多了,她自然是能多躲一天清閒就是一天了。至於太后何時會知道她的真意,又或者是聽說了不信,又或者是沒有聽說,這個不是徐循能影響或者是掌握的消息,她也就選擇了不去擔心。

  聽靜慈仙師的意思,怕是以為自己還對孫貴妃懷有敵意,樂見於她倒楣,才會過來瞭解事情的細節,俾可興風作浪落井下石——或者說自己樂一樂也是好的,徐循幾乎是本能地分析著這一句話流露出來的態度:難道,太后還是深信她對皇后之位有著深深的想望?

  她看了靜慈仙師一眼,想要看出她的態度,但靜慈仙師還是老樣子,一張得體親切的笑臉,心思含而不露,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分析的線索。徐循歎了口氣,索性直說了,「也是也不是吧……雖然是為了羅家的事來的,但卻不是姐姐想的那樣。」

  「你覺得我想的是怎麼樣的?」靜慈仙師倒是笑了,「連我都不知道我想什麼呢,你這小丫頭倒是瞭若指掌了?」

  雖然話意有點不客氣,但語調調侃,明顯是在和徐循玩笑,徐循也笑了,「我都多大了,還是小丫頭呢?仙師娘娘這是在貶我吧?」

  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幾句嘴,靜慈仙師又提起了最開始的問題,「你以為我是怎麼想你的?」

  「我怕姐姐以為我來問這事,是想要為難孫貴妃。」徐循也沒有遮掩自己的態度,在靜慈仙師退位以後,兩人接觸甚少,也是這幾句話說下來,她才感到了那種可以交心的親密氛圍——雖然,在過去的十年中,兩人真正交心懇談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也是對後位有所想望,想要借機落井下石,為自己去掉一個大敵。」

  靜慈仙師神色微微一動,「你果然對後位無意?」

  「我對貴妃所言屬實,這皇后的位置,我的確是沒心思沾手。」徐循說,「說句大話,就是送給我坐我都要考慮考慮,更別說為這事而殫精竭慮出盡百寶了。」

  「我對太后娘娘也是說過了自己的看法。」靜慈仙師未見訝異,多看了徐循幾眼,倒是一歎,「從提議立你做繼後起,我便主張要和你通氣,可娘娘始終不信,後宮裡是有人不想做皇后的……」

  徐循聞言,不置可否——做皇后有什麼好?不是皇帝誠心要立,坐上去了也和靜慈仙師一樣,活生生苦熬十年,到底還是要跌落下來。

  「但我倒是覺得,你說不想做皇后,應當就是真心不想做皇后……」靜慈仙師微微地一笑,望著徐循道,「我知道你從來都是不喜歡說瞎話的。」

  兩人相識十年,選秀之初,徐循便覺得『胡姐姐』溫柔大度、善良包容,後來,她慢慢地更關注於這些溫柔和善良底下的東西……時至今日,仿佛是返璞歸真,目注著皇后的溫存笑意,徐循心底又像是初識時一般,泛起了淡淡的暖。

  「這次過來,雖然還是要問羅家的事,但卻不是為了孫姐姐,也不是為了羅嬪……」她也沒有再矯飾自己的來意——虛偽,是用在敵人身上的,起碼在朋友跟前,可以委婉,卻不必欺騙。「我想問問胡姐姐,這事是否是你的手筆。」

  靜慈仙師聞言,不驚不怒,甚至沒有多少情緒波動,而是淡然反問道,「你為什麼會猜是我呢?」

  徐循也回答得很妙,「因為我肯定並不是我,也覺得不像是太后娘娘。」

  會和孫貴妃為難,或者說有資格和孫貴妃為難的人,全後宮也就這麼寥寥數名。徐循剛從南內出來,雖然得封皇莊妃,但失去柳知恩這個臂助,永安宮實力大損,主客觀都不存在操辦此事的條件。太后老成持重,雖然不滿孫貴妃,但不像是如此劍走偏鋒的性格,起碼不會把自己同皇帝的關係推到這麼危險的臨界點上。餘下唯獨一個有動機有能力的,不就只剩下靜慈仙師了?畢竟,皇帝已經剝奪了她皇后的身份,雙方的情分業已是蕩然無存,皇后對『一手造成她廢後的』孫貴妃,當然是報復唯恐不狠,完全不會擔心波及天家聲譽這個問題了。

  這裡面種種原委,要一一細數,未免傷及靜慈仙師的體面,徐循不過一點,靜慈仙師也就心領神會,她笑了笑,還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道,「若是我,你又待如何?」

  徐循老實說,「這一次,事情做都做了,以大哥性子,必定會下令東廠又或者錦衣衛嚴查這背後的委曲,若是查不出,那是命大,若是查出來……姐姐,大哥固然是不會拿阿黃出氣,但你也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城裡過活啊。」

  皇帝對阿黃的疼愛,未必遜色點點多少,點點雖然因為身子健壯,又帶了個弟弟,特別得皇帝的喜歡,但阿黃也是長女,雖然生母退位,但現在于公主所中,處處待遇,還是超過兩個妹妹許多的。

  但,胡後被廢,按說她父親因為封後而來的爵位,卻是追回不追回都有理由的。一旦爵位被追,體面頓時喪盡,依附胡家居住的那一大堆親戚,哪個不要吃喝,哪個不要胡侯提拔?徐循自己家現在就是這麼一回事,胡家不可能例外的。到時候少了進項,沒了體面,支出卻是不減,不出五七年,才顯赫沒幾年的胡家,只怕是又要敗落了。

  徐循就怕靜慈仙師是太恨孫貴妃,以至於如此簡單一點都沒有照顧到——雖然這擔心可以說是有幾分過慮,但存了這心思,不提醒一聲,她心裡終究不安,於是到底還是來了她避之惟恐不及的清甯宮。

  靜慈仙師點了點頭,她的眼神也和煦了幾分,亦是沒打機鋒,幾乎算得上是毫無遮攔地給了答案。

  「這事不是我安排的,」靜慈仙師的語氣很和緩,「不過我確實知道底細。」

  只這一句話,真正的策劃者身份,頓時是呼之欲出。徐循再忍不住,她詫異地輕呼出聲,「啊!怎麼是她!」

  「想不到吧?」靜慈仙師也笑了,這笑裡有些苦澀,也有些自嘲,甚至還有些貨真價實的好笑,「事情就算安排得再妥當,也難免會有出點差錯的。」

  「你是說——」徐循有點明白了。

  靜慈仙師點了點頭。「人是真的,就是羅氏的家人,都在蘇北務農,羅氏被抓進宮裡時年歲小,那村子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都說不清了,檔案記載是模糊不清。也許就是因此,長寧宮那邊沒有去接她的家人出山。」

  至於太后是怎麼找到羅氏家人的,這就不必說了,羅氏自己不記得,不代表當時沒有留存下翔實的檔案,以太后如今管宮的權柄,隨便指派一個宦官就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再派人去接,安頓上京什麼的,也都沒有什麼難點。

  「畢竟是山野村民,沒有多少見識……」靜慈仙師唇邊還帶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去敲登聞鼓,其實都是安排好的。但千算萬算卻是沒算到——那天見人多,他們一家興奮起來了,多了幾句嘴……」

  徐循頓時是全明白過來了。

  敲登聞鼓,自然要被收納入都察院問話,祖宗有令,登聞鼓大案是必須接案,絕不能推脫的。審問之下說出實情,監察禦史如何能審這樣的大案?自然要層層上報,一直報到襄王那裡。中間經手的衙門起碼有都察院一個,如果都察院有心推脫,再輾轉幾個衙門,事情就鬧得越發更大了。起碼,內閣幾位元重臣必定都會知悉此案的來龍去脈,到時候上報襄王轉皇帝處置,程式正規體面,知情者也就是官僚系統中的寥寥數百人,這是檯面下的潛流。不管皇帝如何處置此案——多數是含糊過去,不可能會被逼得張揚事實——但如此翔實的案情和清楚的證詞,到底真相如何,該知道的人心裡都會知道的。皇帝將來,未必就有臉以『育太子』立孫貴妃,甚至於說,他就繼續讓孫貴妃養育太子都可以,大臣們也不會為了後院的事和皇帝較真,但……只要提立孫貴妃為後的事,說不得就會有人以此事為由出來反對。不管用詞多委婉,但大臣拿這事說話皇帝不能不認,他也不可能自取其辱——這一招,是在孫貴妃的臉上烙下了永遠的恥辱痕跡,讓她終身都無望再往上一步。

  老人家推她為繼後,無非就是為了反對孫貴妃為後嘛,如果這一招順利,孫貴妃壓根都不能為後了。她徐循做不做繼後有什麼打緊?所以,她不去找太后,太后也不來找她——在她老人家的計畫裡,徐循根本就沒那麼重要……

  可沒想到羅家人畢竟只是升鬥小民,一輩子可能連南京城都沒進去過,在登聞鼓前,面對著皇城的煌煌威勢,估計是熱血上湧,太激動了。揪著看守登聞鼓的軍士就開始大聲傾倒自己家的確貨真價實的冤情,把本來應該屬於j□j消息的陰私,一下就捅成了天下流傳的聳動大新聞……皇帝就是要含糊都含糊不了了,天家的聲譽,也因此也處於危險之中。如果說太后的原計劃,是一記綿掌,讓皇帝吃了暗虧還無處可說的話,如今的局勢就是一記巴掌,直接抽到了皇帝臉上,按徐循對皇帝的理解,他現在肯定是挺生氣的。

  難怪,最近清甯宮的氛圍如此壓抑,太后連著幾個心腹都全沒好臉色。就不說計畫失敗帶來的壞心情了,這一招會不會反噬到太後頭上,都是不好說的事。雖說母子親情,皇帝孝順母親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母子親情也要維護啊,太后這一下鬧得,全天下都將會議論太子的身世,一邊是屢屢制衡自己的母親,一邊是無辜受損的親兒子,皇帝心裡的天平會傾倒向哪邊,徐循還是猜得出來的——點點那還只是女兒呢,皇帝對太子的看重,絕對是強過點點的。

  「此事應該是追不回來的吧?」她眉頭一皺,「即使按原計劃行事,大哥也少不得要遣人追查底細的——」

  「應該是難以追回原主的。」靜慈仙師灑然道,「畢竟事前已經經過種種防範,東廠和錦衣衛,也沒世人傳說中那樣能耐。」

  她頓了頓,又道,「我也是以你的話勸解娘娘的,具體物證、人證是不會有的了。依此事的手筆,最多是陛下心證……即使是心證,他也只會疑我,而不是懷疑到旁人。」

  徐循會做此想,皇帝也會,徐循有多肯定,皇帝只會比她更為肯定。而且徐循會直接來問靜慈仙師,但皇帝未必還會和她照面,他直接去問太后所得到的答案,肯定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況徐循也很懷疑皇帝會不會直接去問太后……這樣不清不楚,比問清楚了其實還要更糟。雖然得不到真憑實據,但皇帝心裡若是有了答案,更為厭棄了靜慈仙師,他雖然還不至於會把她給賜死什麼的,但很有可能會收回一些可收回可不收回的東西,比如說,徐循所擔心的,胡家人的爵位。

  許是看出了徐循糾結的擔心,靜慈仙師沒等她開口,便道,「當時娘娘也和我說,她更擔心的是我……但我自己卻一點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你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徐循只能順著問。

  「我確信自己將要被廢……」靜慈仙師面上閃過了一絲痛楚之色,她調整了自己的說辭。「應該說是,我終於接受了自己將要被廢這個事實的時候,因為擔心家人,曾遣人回家,同我父親通了消息。」

  「我父親聽說此事以後,自然是暴跳如雷,失望痛心已極。」靜慈仙師的語調有一絲嘲諷,「我還記得藕荷和我回報此事時說的那些話,我父親第一句就是『她被廢了,我們該怎麼辦』,最後一句是,『娘娘定要多求求太后娘娘,為我們胡家好歹保個前程』。——我問了藕荷很多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我父親從頭到尾,問的都是『我們怎麼辦』,他沒有問過一句『她會怎麼樣』,他的話裡只有『我』,沒有『她』。」

  徐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種天上地下僅此一人的寂寞,是如此的刻毒和刻骨,即使靜慈仙師處理得這樣輕描淡寫,依然極具感染力。在這一刻,她是如此貼切、如此投入地領會到了靜慈仙師的痛苦、失望與難堪。

  「他們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靜慈仙師說,「關我什麼事?不想著我,我也不想著他們……」

  這些話,似乎是埋藏在心中太久,此時說出來,在淋漓的痛外還有格外的快意,靜慈仙師壓低了語調,「他們送大姐進宮,圖的是富貴,送我進宮,圖的還不是富貴?這些富貴,和我或者大姐又有什麼關係?我娘已經去世了,餘下的兄弟,我見過幾面?胡榮博了一輩子,就是要給子孫後代博一份傳承的家業麼……他有本事怎麼不自己博,還要靠到女兒身上?即使陛下要廢他爵位——那就廢好了,我看他還能再生一個,送進宮裡來,再換一場富貴!」

  徐循還能說什麼?她的擔心完全就是多餘的,靜慈仙師不是沒看到這一點,而是她已經不在乎……在這天上天下,她已經是孤獨一人,沒人可依沒人可靠,唯獨一個女兒,又不需要她的照拂,也難怪她看經書看得進去,此時此刻,她的心態真正已經很出塵了。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氣氛雖不尷尬,但徐循卻覺得話已說盡,自己可以起身告辭了。

  靜慈仙師留她,「太后娘娘午睡未醒,你也多坐一會,好歹過去打個呼哨再走。」

  徐循搖了搖頭,「不太想見她。」

  「這樣畢竟是有幾分失禮……」靜慈仙師也是全盤為徐循著想。「只怕老娘娘會不大高興。」

  「人生這麼短。」徐循笑著說,「姐姐你看開,其實我也是看開了點……人生這麼短,總是要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很累的。」

  靜慈仙師怔得一怔,倒是笑了,「這個人,不看經書,竟也悟了。」

  她不再勸徐循,而是說道,「那我送你出去。」

  兩人便並肩出屋,經過小花園,一路穿花拂柳,在暮春初夏熱鬧繁盛的花意中行走。

  「其實,我早料到了。」走了幾步,靜慈仙師又說。

  和剛才那略帶了報復快意的語調相比,此時她的話裡,又多了幾分空空洞洞的悲涼。「我早都料到他會是那樣的反應……我一點都不詫異。」

  靜慈仙師歎了口氣,她說,「小循,在這宮裡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幾步,現在我是走完了,而你還要走下去。你越往前走,就會越覺得自己的孤獨……這條路走到盡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沒有娘家親眷,所余的只有自己。清甯宮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恐怕你也不能例外,你不想當皇后,我是很贊同的。其實當不當,結局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去爭?倒不如早日開始修行,還能打發這漫漫的孤寂……」

  她說,「不看你悟了,我也不和你說這話——過幾日給你送幾本淺近的經書,得閒了看看,很有好處的。」

  丈夫不能交心,兒女不能相伴,親眷不能依靠,即使是如今宮中地位最穩固的太后,也難逃靜慈仙師的三句斷語,徐循亦是迷失在她所描述的那漫無邊際的孤獨之中,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學佛學道,我沒慧根的。」她確實笑著婉拒了靜慈仙師的善意,「還是先踏踏實實,把點點帶好再說吧。」

  靜慈仙師也不勉強,她轉了話題,「好久沒見點點了,孩子還好嗎?」

  「好,胖大了不少,這個年紀的娃娃,一天一個樣的……」

  兩人絮絮叨叨,很快便穿過了這春的末尾,進入了幽深的甬道之中。

  #

  一千多裡路,一個人用最快的速度,也要走二十多天——一天五十裡路,不論是坐車還是騎馬,都是很極端的速度了。但日夜換馬換人而行的急腳遞,在有官道的地方,一千里也就是五個晝夜。皇帝離開京城還沒有一千多裡,傳令東廠嚴查的消息,只用了兩天就送到了東廠提督太監劉思清手上。

  一輩子辦差,老了老了,都已經萌生退意了,卻還攤上了這麼個棘手的差事,劉思清雖然苦笑連連,但有啥辦法?皇爺的話那就是天,要你限期破案那就得限期破案,沒有折扣打的。二十天就二十天吧,還好不是限期三天,不然,山高水遠,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查。

  不過,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講理,他給劉思清送來的除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還有授權他調動錦衣衛眾屬查案的手令。劉思清直接就派人把手令送到錦衣衛去了,不是為了降服錦衣衛統領,就是為了存個檔:正經是羅氏這事剛出來的那天,他就找到錦衣衛統領,由他派出手下精銳,會同劉思清手下最為得用的大檔頭一道前往南京查案。——這麼大的事,東廠不可能由皇爺一撥一動,肯定是要掌握一定的情況,反正,以劉思清對皇爺的瞭解,這位主也不可能就這樣放過羅家人。

  他良好的職業素質,現在可不就發揮作用了?劉思清接到諭令以後,不急不躁,就令人往南京抄送了一份:爺要是查不出案,到老還要橫死,肯定也得有人墊背啊。

  這裡頭的態度,不必一字多說的,只要把諭令送去,大檔頭自然會明白。劉思清把消息送出去以後,也就不管南京的事兒了。

  他開始琢磨起北京城的事兒來。

  確切的說,是北京皇城的事兒。

  這件事的主使者肯定是來自宮城內,這一點毋庸置疑。藩王什麼的都是瞎扯,劉思清心裡早就有了幾個嫌疑人物:太后、皇莊妃、靜慈仙師,就這三人沒跑了,頂多添個何惠妃又或者是小吳美人。皇帝別的兄弟,雖然沒就藩,但平時也都是安分老實,只怕對太子的身世都是所知不多,更別提在背後搞風搞雨了。

  劉思清在宮城裡也有一定的眼線——不多,做不到對京城百官諸王一樣,連許多陰私事都能盡知,但也不少,之前皇帝讓他調查孫貴妃的時候,這些眼線就派上了用場,只是卻沒有回饋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這一次也是一樣,雖然眼線都是兢兢業業的當差呢,但架不住後宮各主子都風平浪靜地自己過活啊。

  是,羅氏的事出來後,太后心情是不好,可這能說明什麼?皇家丟人現眼成這樣了,她心情會好才怪。——皇莊妃倒是往清甯宮去過一次,但也就去過一次,去完又出來了,這都一個多月沒過去問安了,總要允許別人走動一下的嘛。

  何惠妃沒有什麼動靜,這位妃嬪現在已經失寵,又和孫貴妃關係平淡,根本沒有動機。小吳美人倒有可能有動機,但她自己私藏砒霜犯了忌諱,現在被嚴密看管,壓根沒機會和外界接觸,娘家人也就在京城裡過著平常人的生活,和宮裡的來往都不多,嫌疑也是小得可憐。所以,柿子撿軟的捏的可能宣告破滅。

  而這有嫌疑的三個人呢,每一個其實也都不是劉思清能得罪得起的,就是有線索他也未必敢往下查,更別說現在還沒線索了——可他又不能不查,得罪了這三人,倒楣在日後,查不出案子,倒楣可就在眼前了。

  要不說宦官忠心任事呢?個個都是孤家寡人啊,又沒有後人要考慮的,他年紀老大,還能樂呵幾年?還怕找後帳的?當然是顧著眼前了,劉思清牙一咬:上了!

  手持皇帝諭令,可以盤查羅氏家人,也的確是查到了一些線索:根據羅氏家人的供述,確實是有一些外鄉人來和他們接觸,詢問他們是不是羅嬪的家人。在拿出族譜以及當年官賞那二兩銀(一直沒捨得花銷,上頭還存有官府印鑒)以後,外鄉人便告訴他們羅嬪現在的處境,羅家人一聽自然著急,外鄉人遂帶領他們坐船上京,然後又安排了登聞鼓前的那一幕。

  於是他們便得到了外鄉人的容貌和穿著,以及幾個沒有意義的姓名,還有入京後住的腳店名字。要再往下還能盤問一大堆人,但劉思清無意費這個精神——對方不是傻子,肯定也早有準備,這樣找,二十天內是很難找到主謀的。

  直接從源頭查起!

  劉思清自己是宦官之身,辦事就是方便,他斗膽,把羅嬪請到了二十四衙門裡問話。

  「……確實是不記得了,只記得家裡門前有條小溪。」羅嬪說,「還有爹的名字——爹叫羅三,大家都叫他三哥。別的事實在是記不清楚。」

  莊稼人嘛,一般誰也不會用大名的,都拿排行稱呼,羅嬪記不得非常正常。劉思清一生辦過多少案子?只看羅嬪神色,便知道她沒說假話。

  「貴妃娘娘可曾問過貴人身世?」他和藹地問,像是在和羅嬪聊家常。

  「問過的,」羅嬪面上陰霾一閃,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她道,「是在我……承寵後不久,貴妃娘娘身邊大宮女便問起此事,說雖然暫時不能給名分,但也可以稍微照顧一下家人。當時我記不得還很著急,畢竟機會難得……可確實當時還小,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實話……羅嬪本人是什麼都不記得了,要從她下手都難。劉思清不再去琢磨羅嬪和主謀裡應外合的可能,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方才起身送羅嬪出去,「今日驚動貴人,是奴婢的不是,貴人萬請恕罪。」

  可羅嬪卻未挪步,她左右一張望,壓低了聲音,急促而又誠摯地問道,「公公別和我客氣,我——我就想請問公公,那幾個,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家人?」

  劉思清也料到了羅嬪會有此一問,他本已想好了答案,可望著羅嬪面上熱切的神色,竟也是不由得一窒。

  宦官、都人都命苦,羅嬪今日雖是太子生母,日後且少不得她的前程,可自小離家,連父母是否真父母,都要來問旁人。劉思清自己也是小宦官做過來的,但他在最苦的時候,還能想想家中父母,想想家裡的親眷。

  門前有小溪,族內行三,羅三應是羅嬪親父無疑,但……

  「此事,只怕還需查證。」老太監多年歷練,已是心如鐵石,他最終還是迫著自己微笑著說出這一番話來。「若有結果,奴婢自當親自登門告知貴人。」

  但羅嬪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像是已從劉思清面上看出了什麼——只是她也沒有說,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就多謝公公了。」這笑意一閃而逝,羅嬪很快又繃住了。她轉過身子,告辭離去。

  劉思清眉頭一皺——但卻也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憂慮,羅嬪自己悟出來,那是她的事,他不必為她發愁。

  既然羅嬪處不可能洩露,那麼主謀是如何找到羅嬪家人的?

  經辦人。

  劉思清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前往尚宮局司簿司——采選都人是六局一司的事,宮女名冊由司簿司掌管,司簿司裡也會存有歷年來出宮辦事的女史名錄,內外溝通,憑藉的就是尚宮局開出的憑證,尚宮局裡肯定會有線索。

  有了皇帝的諭令,誰能攔得住劉思清?劉思清把寶貴的二十天花了一半在司簿司,他手下的檔頭很快也發現了線索:能夠倒推出羅嬪出身地的名錄一共三處,都收藏在司簿司裡。

  而擅長查案、慧眼如炬的檔頭同時發現,這些資料,沉積了起碼十年以上,上頭都落了厚厚的灰塵,只有一本名錄,有被抽出過的痕跡。

  線索的確來自司簿司!主謀也是在這裡,發現了羅嬪的來處!

  司簿司裡,收納資料的時候多,查閱資料的時候少,大概所有收納檔案的地方都是如此,尤其是宮女入宮時登記的名冊,被取閱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而司簿司的編制裡雖然有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還有六名女史,但這些年宮裡女官缺乏,司簿司裡基本就只有兩人管事。若是詢問不成的話,三木之下豈有勇士?為了自己的性命,劉思清是不會畏懼用刑的。

  在第十二天,他將司簿司兩名女史收押。

  ——第十三天,後宮裡終於有了動靜,清甯宮召劉思清前去問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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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6:11
第170章 黑鍋

  這一次巡視邊防,皇帝還是打得挺爽的。

  別的地兒先不說了,兀良哈三衛自從移居漠北以後,便有些蠢蠢欲動,和瓦剌阿魯台太師眉來眼去,對北方邊防也帶來了一定的壓力。這一回皇帝在寬河邊就收拾了一群還未盛夏就有些騷動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國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對國朝的敬畏,休因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漢人的軍隊。

  他自幼隨祖父南征北戰,對於戰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幾年皇帝,心智越發成熟,一番巡視,邊防大小情弊已經盡在指掌之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事皇帝心裡有數,但卻不著急著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後再從容處置。而在這一層深盤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緒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凡是男人,沒有不喜歡爭鬥的。敢不敢見血,只看這男人有沒有種,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是親自參與過真正的戰爭的,他本人更是從小在北征中長大,皇帝怎麼可能會沒種?只是昔年隨軍出征時,年紀尚小,只能隨在祖父身邊,並不能親自衝殺,偶然任性一次,還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在那以後,皇帝就再也沒有親自揮著武器到陣前衝鋒的機會了。

  今時不同往日,不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已經作古,天上地下,沒有誰能攔著皇帝催著胯.下戰馬,往著敵軍的陣營直沖而去——雖然他的對手並非百萬雄兵,只是些刁鑽的牧民。但這並不意味著兀良哈三衛就可以小看——他們的祖宗,可就是穿著和如今一樣破破爛爛的衣衫,一路從中國之地,打到了歐羅巴!

  男子大漢大丈夫,就該在血火間淬煉自己的鋒銳,休讓那婉轉溫柔的富貴之鄉,侵蝕了雄心壯志,染上了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

  不過是小小動亂,沿路雖不太平,但有親軍護衛,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勝過來的,也是一路養足了心氣,每一次披甲上陣他都能再確定一次:這世上已經沒有誰能攔在他和戰場之間了。他要上陣,又有誰能阻止?他要涉險,即使是內閣大臣東楊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險,將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著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會出事的。」

  楊勉仁毫不客氣地還給他一道白眼,老人歎了口氣,故作灑脫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護駕之罪,若陛下無事,則今日之戰,乃是陛下洞明燭照之功,功過分明,又何有可歎之處?」

  有何可歎之處?不是擺明瞭在罵皇帝行事輕率嗎?皇帝看著身後的數百軍士,笑得更開心了:從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為他講解經史,也算是他的老師,他每每意動想要出去湊熱鬧時,老頭真能把他腿給抱住以死相諫。現在呢?罵歸罵,可讓你跟來,你也只能跟來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沒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從前的稱呼,皇帝翹了翹嘴,自信地道,「出不了問題的,把這群小賊收拾了,我們的行藏就不會被人監視,邊境上也能少點亂子。」

  他走到哪裡都有仗大,不是說邊境已經烽煙處處,而是塞外的賊酋也聽說了國朝皇帝巡邊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來滋擾,很有點撩騷的意思。皇帝一開始還打得高興,但現在已經是有點煩了。夜裡老睡不好覺,要一次次被號角聲驚醒,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玩的事。

  「雖說輕騎而出也是誘敵的好計策。」東楊白眼不改,「但陛下萬乘之軀,若有個好歹,天下焉能經受得起?」

  「不會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這一支小隊的情況,早已經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個好歹……」東楊很固執。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會和我生死與共,又擔心什麼?」皇帝捉狹道。

  這點狡獪如何能敵得過東楊?老頭雙眼一翻,不客氣道,「死於國事,乃是我楊勉仁的榮幸,卻是沒什麼好說。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淪於酋手,老臣這是死還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國事,可不死,遭到的命運卻是比死還要更可怕。」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對皇帝如此兒戲的行徑感到不滿:把文官和重甲護衛都留在身後大營,率領輕騎趕往喜峰口和敵人對壘,聽起來是很瀟灑,但不論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們,還是被迫跟來的東楊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們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對,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嚴,但這些威嚴在近臣眼裡也就是一層畫皮。皇帝也不是很愛擺架子的那種人,對曾是師長的閣臣,他容忍度還是很高的,聽了楊大人的說話,也不生氣,而是懶洋洋地擦拭著手裡的長弓,道,「先生說得是,所以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殺了——還是在後頭放放冷箭吧。」

  頭幾次上陣,都有重甲衛護身,戰局實在不行的話,上來護了皇帝就跑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一次沒帶重甲衛,皇帝也得為自己的龍體考慮啊,誠如楊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罷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這麻煩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雖然好戰,可又不是喜戰的瘋子,不必楊大人諷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針,此時說出,不過是調戲他一番而已。

  東楊大人又放鬆又氣悶,一鼓腮翻了個白眼,悶聲道,「陛下英明。」

  無數譏刺暗含其中,皇帝聽得舒心順意,不由哈哈大笑——「來了!」

  前方道上,黃沙乍起,一團煙塵包裹著數不清的精兵慢慢奔來:沿路騷擾他們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銳的兵馬,但這一次迎向他們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瓦剌精兵,來自阿魯台手下的鋒銳!雖然以斥候為主,但蒙古漢子,即使是斥候,戰力也已經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騷擾遙遙墜著大軍,極是擾人,可要消滅,卻又著實難覓蹤跡。如非被引至關口,又見敵人數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個大功,他們又豈會貿然而出?

  無需號令,這一支身經百戰的邊防精銳,便已經布好了陣勢,皇帝呼喝一聲,道,「兒郎們,拿好刀,多殺幾個,多換些錢財!」

  其實,又何須他多加呼籲?能在皇帝的率領下作戰,誰不想好好表現?這一支輕騎,個個都是戰意滿滿,望著敵人的眼神,不像是看著餓狼,倒像是看著香噴噴的肉包子。

  眼看敵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們踏入輕騎射程之前,卻是驟然分兵加快了馬速:兩軍實力相若,可蒙古人馬術好,箭術也好,更為靈活,一旦遊走開來,更為難纏。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陣猛衝,就是想要破入陣中,大事殺戮。

  無需二話,皇帝口中連續發令,軍隊即刻變陣,即使只是數百人的隊伍,一樣分出了各種職能,往敵人那頭迎了過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諾言,留守後方,只是彎弓待射,眼神在戰場上巡梭,尋找著合適的物件……

  雖說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但皇帝又豈是易與之輩?從小在祖父膝頭長大的,自己也曾經歷過被敵軍團團圍困的絕地。主將指揮若定,輕騎奮勇當先,又確實都是精兵,裝備較敵人不知優良了幾倍,這一戰的結果卻沒什麼懸念。雖然未能全殲敵人,但也起碼留下了三十多條性命,射傷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傷了上百匹馬。

  少了馬,斥候們便不可能再跟著大隊伍,兀良哈諸將對瓦剌太師遣兵過境之舉,只怕也是心存不滿,沒了馬的斥候就像是沒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發揮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帶傷,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臉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薩滿的本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恢復戰力。這一戰算是大獲全勝,眾人將同袍屍身收斂,敵軍首級割下,便興高采烈地唱著《得勝歌》,往大營方向返回了去。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軍歌雄渾,饒是東楊大人多年來歷練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當此也是熱血沸騰,險些要放聲同唱——念及閣臣身份,到底還是強忍住了,只是使勁撚著鬍鬚——偶然間一瞥皇帝,他卻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將手給放下了。

  一場勝仗,己方丟了五六條性命,換來的是對方三十多人,這場勝利幾乎可以說沒什麼瑕疵,皇帝本應開懷大笑,和軍士一道同唱《得勝歌》,然而,這位年輕的帝王面上,卻是隱懷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東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邊後,西北的兀良哈也該老實一陣子。皇帝可說是個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還有什麼事,值得一個帝王念茲在茲,即使在如此歡暢的時刻,都不由得隱懷心事呢?

  東楊大人雖然隨君在外,但並不是和京城斷絕了聯繫,只是稍加聯想,便知道皇帝現在正為何事煩心。他心裡頓時也隨著快速地撥起了算盤,撚著鬍鬚的動作,也隨之一變,由強壓激動的大力撚,變做了老謀深算的輕撚……

  一行人是出關誘敵迎戰,現在還兵入關,自然有人上前接應,皇帝沒興致多說什麼,東楊大人自然要上前說明戰況——少不得些許誇大,為主上吹噓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來,皇帝卻依然是沒什麼反應,反而是一行人策騎往大營回去時,他歎了一口氣。

  東楊大人等的就是這一口氣。

  「得勝而歸,未知陛下因何心憂,不笑反歎?」

  皇帝神色有些鬱鬱,他擺了擺手,又歎了口氣。

  是了,東楊恍然:和大臣說家事,皇帝拉不下這個面子。

  如今京中局勢,東楊閣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盡在邊務,謀劃的就是勾心鬥角,又如何看不懂圍繞著後位而發的龍爭虎鬥?皇后雖去,但皇莊妃異軍突起,京中謠言四起,貴妃風雨飄搖……毫無疑問,兩個愛妃,一個後位,皇帝這是在猶豫了,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揀選!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個局外人極容易堪破,但對當事人來講就是最難悟出來的珍瓏局。皇帝沒臉講,但不代表他楊勉仁不可以隱晦地說。他不是縱橫家,不能一言喪邦、一言興邦,但楊閣老一生氣運因言而起,屢屢投機都能站在贏家這邊,這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謁陵乎,先即位乎?」引來了他富貴無邊的前程,如今這句話,他要說出來的是楊家後代子孫的安穩!

  雙目一掃,見皇帝身邊幾個護衛均都並未靠近,馳馬在稍遠處跟隨,東楊大人一咬牙,年輕時的那股混勁兒再度上湧,他催馬幾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駕。「陛下身為龍體,呼吸之間關乎天下氣運。」開始忽悠了,「這一歎,不知要歎出怎生的風雲變幻,說不準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這一說,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歎多少口氣,可不見京城發大水。」

  「這便是天人感應,」東楊大人一本正經地說。「陛下隨口而呼,不會引動天機,今日這一歎,歎由心生,豈有不引發雷霆,惹來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來勁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歎息?」

  「還是天人感應。」東楊在馬上做了個揖,「東宮不安于位,父子連心,兩顆紫薇互相感應,陛下必定心生憂愁。臣斗膽,妄自揣測陛下心意,此時定是鬱結難歡。」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謠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會大嘴巴到處去說,隨駕官員知道不知道,就看個人消息靈通不靈通了。就算知道了,說穿不說穿,也全看個人的需要。

  「友人寫信告知。」東楊大人坦然說穿,「此事非同小可,還請陛下早日處斷。」

  「處斷?」皇帝回問,「悠悠眾口,如何處斷?謠言猛於虎,有形虎好對付,這一隻無形虎,還能有什麼辦法去對付?」

  「殺。」東楊大人果斷道,「太子為貴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無戲言,豈能有假?羅氏妖人假冒妃嬪家屬,散佈謠言居心叵測,以臣所見,已觸犯大逆之罪,可處極刑!」

  君無戲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貴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這話堅持下去。換句話說,金口玉言都為太子的身世做過背書了,滿朝文武就是要鬧,鬧得起來嗎?

  不可能鬧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關的大事,一旦牽扯進去,稍有不慎,連宗室都難免闔家赴死。一般的官員哪有如此大膽,又哪有如此無私,為不知真假的羅氏家人張目?

  對東楊大人充滿了殺伐之氣的建議,皇帝並未回復,而是顯而易見地露出了猶豫之色。楊大人見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罵了一句髒話:葉逆乃別!老的瘋,小的也不遜色啊!

  老的能說出『勉之,世子多疾』這麼無恥的話,小的就能給太子換個媽……這不都是自己作出來的亂子?娘的,難怪太后不欲立貴妃,難怪西楊、南楊那天一聲不吭……

  種種思緒從東楊大人腦中飛過,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盤星:不論是不是真,局面為此,也沒有別的應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穩了隊!

  在他緊張思考的時候,皇帝顯然也在反復猶豫,他到底還是飄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勉仁,此事,別有掣肘啊……」

  誰把羅氏家人放出來的,誰就是此事的掣肘。皇莊妃?太后?廢後?

  楊大人的腦子都快轉出了糊味兒,好幾次話都要衝出口中,卻又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會,他終於是開口了。

  「陛下,」楊大人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措辭,「您今年已經三十歲了。聖人雲:三十而立啊。」

  三十歲,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對一個皇帝來說,可以到了他最黃金的一段時間。——太小了,還未經世事,沒法玩轉一個國家,太老了,百病纏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樣瘋魔。三十歲到五十歲,是一個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經驗也足夠豐富的黃金時間。偌大一個國家,能和皇帝的意志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後宮妃嬪閹人,無非是皇帝的附庸,當皇帝在意的時候,他們的話可抵千軍,當皇帝不在意的時候,他們就是個屁!

  不論是太后、皇后又或者是寵妃、大宦,都是皇權的附屬物,豈可威脅皇帝本人的意志?能和皇權抗衡的,始終只有相權。後宮妃嬪,只是兩權相爭的一枚棋子。

  太后的權威、皇后的正統、妃嬪的賢德,這些東西重要不重要?重要。算數不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算數,它就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不算數,它就不算數。

  相臣之一的東楊大人,就在強烈暗示皇帝:在這件事上,相權不會掣肘,太子生母是誰無關緊要,皇帝怎麼說那就是怎麼回事,起碼他楊大人不會找茬。這件事,皇帝大可聖心獨運!

  內閣已非鐵板一塊,西楊和南楊如不同意——不,東楊大人讓自己別想太美,局面如此,皇帝一旦下定決心,其心必定如山不可動搖。他的兩個老同志和老對手,是不會做出不智的決定的……雖說笨了點,但他們可還沒有笨到這個地步。

  一言定生死,東楊大人撚著鬍鬚,微微一笑:這一劍雖然出得晚,但好歹還是遞到了位置上。

  然而,對他極富煽動力的蠱惑,皇帝卻沒有熱血沸騰的回應,他甚至是有幾分譏誚地睇了楊大人一眼,眼神微涼,清明如許。

  「你怎麼老說些廢話。」他甚至還笑了笑。「朕年歲幾何,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

  言語雖然平靜,卻是透出了無限的信心,楊大人是又怔了一怔,方才是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對內閣諸臣的反彈,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皇帝擔憂的掣肘,並不是權!

  運權三載,他會不知道皇權的威武?會看不穿相權的局限?

  說穿了,在這件事上,本來就是他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相權反彈不反彈,皇帝他不在乎,他壓得住!

  甚至於說,立後立誰不立誰,也不是因為英國公有沒有上表……儘管太后在運用皇權給予她的權威反過來壓制皇帝,那也是因為皇帝甘願讓母親表演。也是因為他不必廢這個力氣和母親衝突……也是因為,皇帝本人的心意,還沒有定。

  那是什麼在掣肘皇帝?又是什麼讓他猶豫?

  楊大人顧不得場合,一垂頭,抱著胸口就沉沉地思索了起來。還好身.下馬良,才能跟得上隊伍,不至於就此駐足。

  皇帝並不搭理自己的閣臣,他收拾過心思,又換出了歡容,稍微一抖韁繩,便放開了馬速,在千尺山川中,留下了一串響亮的馬鈴聲。

  #

  在喜峰口一戰後,蒙古人的氣焰果然為之一斂,餘下幾座要塞,都是風平浪靜一一巡視完畢,並無宵小前來滋擾。皇帝當然也就很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巡邊之旅——二十天期限,當然也早過去了許久。不過,身在旅途,消息接送未免有些不便,劉思清密信已至,聲稱自己已成功破案:只是事關重大,不敢肯定密信是否送到,故此請皇帝許可,他將親往駐蹕解說。

  不過,當時正在征戰途中,皇帝懶得讓家裡的爛事影響他打仗的心情,也就把劉思清晾在一邊了,此時率兵還朝,方才讓他到薊州等候。他在應付完一些不可避免的『喜迎王師征胡還』活動以後,遂於行在之所召見了劉思清。

  老太監這一陣子當然是內外交煎,過得比較不好,雖然也就是兩個月沒見,但已經是老相盡顯,皇帝看了,心裡也有些過不去,先笑道,「好奴才,倒是辛苦你了。」

  當下自然又是一番做作的『為陛下肝腦塗地也是奴婢的本分』一流說話,皇帝有些不耐煩,只拿眼看著劉思清不說話,劉思清表演完了,定了定神,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忽而道,「此事事關重大……奴婢難免舉止失措——請陛下恕罪。」

  「查出真相,便是無罪。」皇帝淡淡道,「說吧!」

  於是劉思清就開始說了。

  他從自己的破案思路開始講起,見皇帝聽得細,也就說得細,佐以錦衣衛、東廠的文字報告,可以說每一句話都有出處。各處外戚人家在近一年內的每一處異動,在他的卷宗裡都有記載,也都有解釋。尤其是和南京的來往,解釋得更為清楚。

  然後是宮內的查案過程,在尚宮局司簿司裡的調查工作,掌握到的細緻線索,以及太后在重要關頭將他招去,所詢問以及所囑咐的一番話。

  「老娘娘問奴婢,此事可否不上三木。」劉思清道,「奴婢請老娘娘恕罪:時限緊迫,若審問不出結果,奴婢只有動刑。」

  「老娘娘又問奴婢,此事能否到此為止……奴婢斗膽,又回了老娘娘的話:除非皇爺發話,否則奴婢只能追查下去。」劉思清神色木然,一場必定是十分精彩的對話,被他說來是味如嚼蠟。「老娘娘又道,此事她心中有數,只是主謀身份尊貴,又是皇爺有所虧欠之人,令奴婢暫且住手,勿傷那人體面,等皇爺回來,她自與您分說。」

  這個說法,和皇帝的猜想可說是不謀而合,但皇帝卻未因此動上什麼情緒,他揚起眉毛,「你看來還有話要說啊。」

  劉思清叩首,「皇爺英明——奴婢當時,畢竟還是多嘴問了一句老娘娘:此事是否為靜慈仙師所為。」

  暗示和落到實處那還是有區別的,皇帝嗯了一聲,「母后如何答的?」

  「老娘娘遲疑了一會,才是點了點頭。」劉思清道。「奴婢便應允老娘娘,暫且不動三木。不過,為免陛下責怪,還是將兩位尚宮局女史封閉進錦衣衛看護之中,有統領看護,這十數日內,凡人進出必定登記——奴婢及從人都未入錦衣衛詔獄一步。這一點陛下可隨意查證,奴婢絕無怨言。」

  層層鋪墊到了如今,劉思清明顯還有大招沒放,不然不可能如此謹慎小心,甚至到現在都不敢抬頭。皇帝心中不祥之感越重,然而他當權者天性,自家後院事,絕不喜被人蒙蔽,即管舌澀唇重,依然是道,「聽你意思,你不以為這是胡氏的作為?」

  「陛下明鑒,仙師入宮十多年,八年都是太孫妃身份,在重重耳目之中,只怕難以發展勢力。」劉思清不喜不怒,平鋪直敘。「封後既是失寵的開始,況且也多病,未有掌過幾天大權,退位前後更是權威盡廢。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娘家。」

  此言有理,皇帝不由緩緩點頭。

  「然而,仙師和娘家來往極為稀少,近兩年來只有一次,於其真正被廢以後,更是絲毫未有往來……如此大事,難道胡大人能獨斷專行?」劉思清頓了頓,又道,「更能證明胡家清白的,是奴婢的調查結果——胡家出身山東,在南京沒住幾年,沒有留下產業。兩年間竟是沒有一個家人南行往金陵去!」

  家奴進出總有動靜,有動靜東廠就能查得到,劉思清的話,在證明了仙師清白之時,也證明了太后的不清白。——不是為了掩護太后,靜慈仙師何必把黑鍋往自己腦袋上扣?

  「這不可能啊……」皇帝不禁輕喃出聲,「這——」

  「還有二事,要回報皇爺得知。」劉思清的容色如木石般死板平靜,「一——東廠對羅氏家人的審查,已有突破。雖未動三木,但羅家人生性淳樸,雖是有意遮掩,但也逃不過話術欺詐。已是吐露實情:帶他們上京的幾人,也是幾番叮囑,令其按部就班,先入都察院,見了當班禦史以後,口稱有和皇嗣相關的冤案上告,等到都禦史到來後再行開口……」

  然而,鄉野之人沒見過大場面,敲響登聞鼓以後已經是熱血沸騰……面對前來問話的軍士,表演失控了。

  皇帝心中最大的『不信』登時解開,他眉頭緊鎖,未置一詞。

  「其二:雖然在太后娘娘傳話時未動三木,然而,東廠訊問之術不止於此,手下兒郎心憂這二十日的時限,奴婢和老娘娘說話時,未曾停工……已是通過種種喝問之法,將兩位女史嚇破了膽……據供述,這幾年來,唯有半年前一次,清甯宮中之人以查證宮女服役年限為由,將一架卷宗全都翻閱過……此外,並未有人過來問過卷宗之事。司簿司不是油水豐厚去處,凡有些能耐,早已走了,此二人均是老實愚鈍、懦弱膽小之輩,以奴婢所見,只怕不會說謊。」劉思清頓首呈上一卷口供。「二人簽字畫押,證據分明。此事定論,也已經是水落石出了。」

  皇帝也早已經是心中雪亮。

  太后要胡氏背黑鍋,胡氏沒得選,只能背。然而,劉思清卻不想成全——或者說,他那過分勤快的手下,已經剝奪了他裝聾作啞的權力。

  不會說謊就是不會說謊,今天不會對東廠番子說謊,明日被放出去以後,也不會對太后派來詢問、查證的人說謊。劉思清知道真相,便是危險的存在,就要時時刻刻地提防著,免得和胡氏一起背了黑鍋。——胡氏背黑鍋不會有事,頂多殃及家人,自己不可能把她給殺了。但劉思清背了這個黑鍋,可不會有誰來護他,太后要收拾他,他除了領死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東廠提督太監,歷經風雨,不是羅氏家人、司簿司女史一流人物,他不想背黑鍋,就要把事情全說清楚,把這個罪名給落實了,讓皇帝清楚地知道太后的心路。知道她安排這一番策略的前後時間順序,就要讓皇帝知道,太后從一開始就要以羅氏家人來制衡皇帝,要他一輩子也不能立孫氏為後!

  這一番安排,不能說是不周密了,皇帝完全能推演得出來,如果羅氏家人正常表現,現在京中又該是如何的狀況。而他的疑心,又會如何集中在胡氏身上。說不定都不需要東廠,皇帝自己就會下了這個結論。又或者說,太后還準備了什麼後手,要把嫌疑引向胡家。

  然而從頭到尾,太后沒想到,東廠竟有了這般的能耐,連諸多外戚都一併監視。尤其是胡家,這一年多以來,對胡家的監視是從來都沒有放鬆過的……畢竟是身份出現了變動,東廠也要為皇帝的心思做準備——有一天皇帝想降罪胡家的時候,說不得就要東廠來提供這個話柄!

  胡家清白已證,這個黑鍋是想背都沒得背……或者說,這個黑鍋是只能換個方式來背了。但東廠番子是一不做二不休,搶在太后發話之前,就把真相給審出來了!

  雖說連番美譽,雖說聲望高隆,但畢竟是女流之輩,成日裡和她打交道的能有多少俊才?太后在揣摩人心、布控大局上是有一套,然而她出身富貴,從未接觸過多少勞苦百姓,畢竟是棋差一招,漏算了這一點:勞苦百姓,有時候是有點笨的……

  皇帝閉了閉眼,忽然覺得很好笑,他禁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看看,」他對劉思清說。「還說什麼天下之主、言出法隨……屁,都是屁。就在你身邊,有多少人算計你?」

  他的聲音很輕鬆,然而心頭卻是沉甸甸的,一股怒火來回流淌,每流一道就更旺一道。

  背叛、失落、憤怒、傷心……都比不過心頭的那一陣恐懼。

  ——如果不是太后運氣差了一分,這一策,必將成功!他又何能查到真相?若非太后畢竟年邁,算得疏了一分,沒有處理掉司簿司的兩個女史,只怕到今日,主謀還在雲層之後,顯露不出真容。

  如果太后成功,他就是被人算計,猶未自知。皇位之側、至親之間,人心已經幽微如此,縱然撥馬所向,萬邦臣服,天下間,又有何人可信,何人可靠?

  這無窮無盡的恐懼,仿佛一陣大風,將怒火吹得更旺,風助火勢、火旺風力,不知不覺間,大火已經延燒成片,吹得皇帝雙眼,化作了熊熊的火海。

  「你放心。」他卻很和藹地對劉思清說,「你做得很好,可以安心榮休……下半輩子,我保你平安無事,富貴榮華!」

  不論功過,劉思清起碼沒有騙他!劉思清雙肩一震,整個人癱軟在地,原本冰一樣冷靜的聲線,出現了一絲顫抖。「奴婢……謝主隆恩!」

  後十二日,聖駕得勝還京。震驚京城的太子身世一案,也很快就有了結果。

  因為影響實在太大,皇帝頒下的是要傳抄邸報的詔令:羅氏族人確有女在宮中為嬪,然而並無生育,其人受妖邪蒙蔽蠱惑上京滋事,污染天子聖聽,闔家四口流放三千里。

  同一張詔令上還說了一件事:貴妃誕育太子有功,恩封其父為會昌伯。

  信號已經足夠明顯,前幾個月毫無動靜的英國公,這一次當先上表,請立貴妃為後。各色奏表如同雪片紛至遝來,擠滿了文淵閣的案頭。

  然而,文淵閣的幾位大學士,卻是未因此而有什麼觸動。他們全都著急一件事——

  皇帝從回京時起,便把自己封禁在乾清宮,以靜心修道祈福的名義不見外人,已經有八天了。這八天裡,積壓滯後的軍國大事,著實不少,足以讓一個有責任心的內閣大臣焦慮不已。

  而且,看來他的自我封禁,好像短期內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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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劉思清不要,仙師想要但搶不到……黑鍋最後還是旁落了啊……

  更新了!

  PS 東楊罵的髒話是建甌話,大意大概就是cnm|||我的一個建甌朋友教我的哈哈哈——東楊是建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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