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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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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1:06
第181章 妙人

  「這事兒還是要說穿。」皇后揉著心口,有氣無力地和周嬤嬤商議。「不能不說穿,不說穿,貴妃心裡就永遠都不會安寧……」

  周嬤嬤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她是真心疼,眼睫一眨就是一滴大大的淚珠兒往下砸,「娘娘,您就少說兩句,先歇會兒吧——」

  「歇什麼,我沒事兒。」皇后擺了擺手,沒有搭理周嬤嬤的軟弱。她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很清晰,「這事兒不能拖,你且先聽我說。我想,這件事不如引去前情,就說她讓丁香出宮時給她弄些砒霜回來,丁香害怕出首,把信和銀兩交上去……你看如何。」

  吳美人需要一個得體的罪名,一個讓她的囚禁變得情有可原的罪名,貴妃需要一個心甘情願的養子,皇帝需要一個公正嚴明的形象,皇后需要一個清白無涉,讓人抓不到痛腳的故事。整個宮廷也需要一個殺雞儆猴的案例,下毒陷害這麼複雜的事,還是別往外張揚了,教壞小朋友那多不好?皇后的處置,不能說不適當,只是也未免太便宜還沒正式冊封的徐貴妃了。

  周嬤嬤心裡冤啊!她瞅了地上的那灘淤血一眼,憋屈得也是喉頭一甜:自打自己跟了主子以來,十多年裡不是沒受過委屈,可再沒一次和今日這次一般這麼憋氣。哪怕皇爺是打上門來了,抽皇后耳光了,都比他這樣輕飄飄地派個丁香兒過來好。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主子的種種表態,都被那滿面含笑的小婊.子添油加醋地往上報,周嬤嬤就不服!

  她覺得自己是被坑了,可又不知道到底該怪誰,怪徐皇莊妃似乎略顯無理,這件事從開始到結束都和她沒一點關係,開始時她在南內,結束時她根本沒過問昭陽殿的事。柳知恩走的時候她都沒從南內出來,要是皇爺沒說,徐皇莊妃可能到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裡……但周嬤嬤心裡,現在,真的是特別恨她,看到地上那點點紫黑色的血,她就止不住的咬牙切齒。

  「娘娘。」這會兒她也不可能反駁皇后娘娘的話了,雖然還覺得便宜了徐氏,但皇后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她能想出什麼來?周嬤嬤尋思了一下,也就贊同道,「奴婢以為如此安排,甚是妥當——真不用給您叫太醫嗎?」

  「不必了。」皇后乏力地擺擺手,合上了雙眼,「我倒覺得這一口血吐出來,鬆快了不少……」

  周嬤嬤欲言又止,在皇后身邊徘徊了一會兒,皇后倒是被她驚動得又睜開了眼睛。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了。」她的語氣難得這麼冷硬,「丁香兒剛來過,回頭我就吐血了,傳到大哥心裡,他會怎麼想?你自己尋張紙,把血給擦乾淨了,取一服丹梔逍遙散來給我吃了……出了這扇門,這件事就別向任何人提起!」

  周嬤嬤雖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心底實是難安,今見皇后意態堅決,只好歎了口氣,「老奴明白,您先快躺下歇著吧。」

  她取了一張草紙,蹲到地上擦起了血跡,不料淤血本濃,此時已略微乾涸,一時竟擦不去,只好拿帕子包著手,一點點地摳。

  一邊摳,周嬤嬤一邊已經是禁不住低低地嗚咽了起來……

  #

  坤甯宮裡的淒涼,外界無由得知,徐循這邊能收到的資訊,無非是小吳美人的罪名終於是定下來了,宮正司中也添了記錄,講述了其被發配往南內的來龍去脈。——雖然沒有特意大事宣揚,但歸檔進入宮正司,基本就意味著這件事遲早都會傳揚到宮中的每個角落。而且有了人證、物證,將來任何人都難以指責徐循謀奪宮人子。要知道,小吳美人所犯的大罪,在前朝都夠得上賜死的了,皇帝如此處置,已算是手下留情。

  罪名定了,立貴妃的辭表駁了,皇后也上表力主立她為貴妃,徐循本人的意願在此喜事上當然是無足輕重,禮部那邊很快地也給出了冊封大典的時間表。隨後發出的還有冊立眾秀女的詔書,這個就比較省事了,基本都在一張詔書裡把事情說完——皇帝在臨下詔書前又改了主意,將自己喜歡的袁氏也封為嬪,如此一來,一張詔書冊封的便是袁嬪、諸嬪、韓昭容、權昭容、李婕妤。禮部自然也要擬定吉日行冊封禮等等,又少不得有一番賞賜家人財物官爵等小事。徐循的父親按孫皇后為貴妃時例,亦是加官進爵,榮幸地成為一品大員中軍都督僉事,從此也是出入朱紫,位極人臣的人物了。

  這種冊封升級的大喜事,一般都會許家裡人進來請安謝恩的,徐師母帶了徐小妹進來,先到清甯宮,後到坤甯宮拜過兩個山頭,又到永安宮給徐循賀喜兼謝恩。——徐家人老實,平時進宮次數也不多,徐循上次見到徐師母,還是在皇后的冊封大典上。不過也沒說幾句話,徐師母就匆匆出去了,至於徐小妹,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進宮。

  姐妹倆一道長了十年,又分別了十多年,如今相見,身份已有雲泥之別。要說親近,卻又分明有些疏遠,要說疏遠,骨頭裡的血脈又是斬不斷的。徐循沒讓母親和妹妹行禮,親自下階摻起來,扶到了裡屋說話。

  「娘娘身邊的那個李嬤嬤,」相見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也不是久別重逢,大家就和尋常走親戚似的,徐師母絮絮叨叨地和徐循說著家裡的事,「上個月也是嫁人了,就嫁在咱們巷頭做桶的一家人裡,做了個後娘,時時還回府裡來走動。」

  出宮的嬤嬤,當然也分三六九等,李嬤嬤這個等級的,其實隨著徐循的等級逐步上升,她的待遇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到最後宮裡負責養老不說,混得好點還能享受夫人封號,吃國家的俸祿。唯李嬤嬤和紅兒、草兒出宮時機不對,隨身帶走的也就是自己的小包裹,以及徐循隨手抓的一把頭面。徐循想來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咱們可得厚厚地送一份禮了。」

  「送、送,四時八節都送,幾個嬤嬤,連藍姐姐、花姐姐家裡人都送。」徐師母和幾個嬤嬤也是老熟人了,說到這就對趙嬤嬤笑道,「嬤嬤娘家侄子前回上京尋你,可是聯繫上了?」

  趙嬤嬤面露赧色,給徐師母磕頭,「小孩子不懂事,胡亂認門,煩勞夫人了。」

  這幾個嬤嬤,有的嫁人,有的沒嫁人,不過都沒子嗣,入宮也是多年,家人都漸漸荒疏了往來,一年能出去見個一次兩次已屬不易。如今得了徐循家裡人照拂,俱都放心得很。徐師母又慰問藍兒、花兒一番,言明日常都有禮去,令她們只管放心。還打趣笑道,「上回進宮我就想說了,兩位姐姐年紀大了,是否也該尋個對食?」

  一句話把兩個大宮女都說紅了臉,徐循也笑了,「這一陣事多,等完了以後必定給她們好好地找一個。」

  「娘娘這就有所不知了。」趙嬤嬤心情好,沖藍兒擠眼睛,「咱們藍兒和趙倫……」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藍兒紅著臉給徐循磕頭,「求娘娘做主——趙嬤嬤欺負奴婢。」

  見宮裡的氣氛還是這麼輕鬆愉快,徐師母更是安心,聽徐循問,『錢還夠使麼?』,便忙不迭道,「夠的、夠的,聽娘娘的話,到如今都沒做生意。就是靠萬歲爺賞賜的莊子,已經是吃用不完。這回又賞了地,錢越發是花不完了。」

  徐循亦是不厭其煩地叮嚀囑咐,「以咱們家如今的勢頭,做生意那就是與民爭利,家裡人口少,如今的產業已經是吃用不盡了,不必反而生出事來。須知皇莊的產出每年都有那些數,做生意卻是有賺有賠,咱們又何必去耗費那個心力?」

  又問徐師母,「今年京裡沒出什麼災事吧?我記得上個冬天還不算太冷……」

  「也就和往日一樣開了粥棚,莊子裡現成送的米,」徐師母和徐循扳著手指算,「逢雨雪天氣,一日放一百斤,請教了廟裡的師父,不煮得太稠,免得反而養出了懶漢。」

  「為何是雨雪天氣裡放?」別說徐循,連幾個嬤嬤都不懂得。「豔陽天裡就不放了?」

  徐小妹倒笑了,「姐姐畢竟還是進宮太久,外頭的事都不曉得了。」

  遂為徐循解說:京中窮苦人家多有賣力氣換錢的,譬如搬家、抬轎,又有在通惠河碼頭上扛包的。逢雨雪天氣,雖然工錢漲了,但很多事比如搬家、運貨什麼的也會延期,好些工人缺了收入,便沒米下鍋。來徐家粥棚打一大碗粥回去,就著鹹菜一家人咽下了,第二天還有力氣去上工。

  宮中錦衣玉食,最慘的底層雜役也少不了一口飽飯吃,差別只在冷熱而已。趙嬤嬤等人,在徐循身邊服侍久了,連身邊的疾苦都不知道,更遑論宮外的喜怒哀樂了。聽著徐小妹講述,也是聽一聲念一聲的佛,趙嬤嬤先表態,幾個嬤嬤都紛紛道,「一定也囑咐家裡人,相機多做些善事。」

  徐循一面覺得可憐——卻又不知該如何改善這些人的處境——一面想到因為自己,許多人在冬夜裡有了一口暖食,在深深的無力中,又有些淡淡的滿足,她點頭道,「我看這個是比敬奉佛主,貢獻香油還要更好。若說我這些年有什麼福運,也是這樣的善事給我積攢出的福報。我們家因我的一點福分,已是富貴到了極處,我想起來都有些心虛,這些錢與其都給小弟,不如散出去到窮苦人家手裡,一兩銀也許就救了一條人命呢!」

  徐師母也是點頭稱是,又道,「娘娘只管放心,小弟也明白其中道理的。他雖不必科舉,我們卻也沒放鬆過對他的教養。平時沒事就拘著,門也不許多出一步的。」

  「出去走走沒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就千萬不能做。」徐循淡淡地道,「如今城中廠衛不少,若是小弟做了什麼沒理的事,我在宮裡一樣抬不起頭來……」

  徐師母顯然未曾想到這一層,她猛地一怔,「廠衛——連我們家的事兒都打聽呢?」

  「您現在也是貴妃娘娘的母親了。」孫嬤嬤見徐循給使了眼色,忙上前笑著說,「廠衛們在京裡監察百官,怎麼能漏掉外戚呢?不獨是徐家,孫家、胡家都是一樣,所以說,您這一言一行,都是天家的臉面,也都是貴妃娘娘的體面。貴妃娘娘才會如此著緊,次次都要叮囑。」

  徐師母自然點頭稱是,又八卦胡家,「雖沒走動,但也聽說,原來多得意啊,家裡的錢就和花不完似的。現在這才一年多的時間,上回打從他們家門外過,牆頭都長草了……」

  牆頭長草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有發現的話清掉就是了——其實就是讓它長著也不礙著什麼,不過,一個家其實也是有氣運的,胡家人可能還不至於在一年間就潦倒離散,但家裡的這股興旺勁頭,顯然已經是煙消雲散了。

  徐循想到靜慈仙師的一番話,也是暗自唏噓,她搖頭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轉而問徐小妹,笑道,「怎麼上京來了,以後都預備在京裡長住?」

  徐小妹嫁在徐先生的老朋友趙家族裡,自然在南京過活,姐妹倆因此是多年沒見。

  「就是進京來探娘和姐姐的。」徐小妹笑著說,「過幾個月也就回去了。」

  她左右盼望了一番,禁不住露出豔羨之色,「姐姐真是有福,能在這樣的屋子裡住一晚上,真是死了都甘心。」

  雖然徐小妹對永安宮景致有極大的興趣,不過,隨著兩個養娘一個牽了點點,一個抱著壯兒出來,也顧不得過去流覽了,忙上前一通認人。徐師母也是親自抱了壯兒釋放一番善意,等快走時,才和徐循說道,「小弟今年也十八歲了……」

  徐循怔了怔,才想到了這說的是小弟的親事,她倒沒想到連這件事,父母都要請示她做主,一時間也沒個主意,好在徐師母也就是一提,徐小弟畢竟才十八歲,還可以慢慢物色媳婦。

  一家人聊完家常,時間也差不多了。等她們退出去以後,徐循還要問趙嬤嬤,「小妹到現在共是生育了幾個?都養著呢?」

  也不能怪她不關心妹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徐小妹和丈夫一起住在鎮上,和父母的書信往來都不多,徐師母和徐循見面次數就更少,孩子的事說不準,上回來的時候說是三個,這一次來說不定就是四個,又說不定只是一個了。

  「生了有五個了。」這種事還得靠趙嬤嬤的記性,「二姑娘好福氣,還留著三個呢。二男一女,最大的現在也有九歲了吧。」

  她難得上京,徐循總要有點表示。這些年來妹妹都住在南京,千里迢迢也不好賞東西,她便令趙嬤嬤取了庫房冊子來看,「這個該怎麼賞才好呢?總要又實惠又體面,最好還別那樣招人的眼目。」

  兩人正在商量時,趙倫在門口探了個頭,藍兒一眼看到,便悄悄地給趙嬤嬤打手勢,徐循偶然一抬頭,倒是把幾個人的眉眼官司盡收眼底,不由笑道,「趙倫做什麼?有事找藍兒,怎麼不下值後再說?」

  主子叫了,就可以進來回話,趙倫連忙進了屋子,給徐循磕頭。「是有這麼一樁事,奴婢拿不定主意,想請藍姐姐指點。」

  一面說,一面看徐循,徐循撈了一眼,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時亦是有些無奈:趙倫這個人,忠心謹慎,能力也是有的,就是太謹小慎微了,總有些粘粘糊糊。「有什麼事你就說,別這麼遮遮掩掩的。」

  「回娘娘話,」趙倫忙道,「就是……就是這未冊封的韓秀女想要來給娘娘請安,又不知如此是否妥當,她身邊的大嬤嬤是奴婢的師娘……」

  宮裡伺候人口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徐循真是一聽就頭大,不過她也明白了,韓昭容這是想見她又不敢貿然登門,便讓人來探她的口風,「她想見我……有什麼事嗎?」

  「說是有事想求娘娘。」趙倫道,「問她是什麼,貴人說,和她姐姐有關係。」

  徐循皺了皺眉:韓麗妃?

  「我記得麗妃娘娘的老保姆不是回去了嗎。」她道,「有什麼事,問她不行,反倒要來問我?」

  轉念一想,又覺得也許她並未見到老保姆,畢竟朝鮮山高水遠,誰知道路上會出什麼事兒。

  究竟一個秀女而已,能出多少事兒?徐循也懶得多想,「她要來,那就讓她來吧。」

  趙倫一聲應諾,磕頭退下——第二天,韓秀女果然就來了。

  #

  「秀女桂蘭見過娘娘,」韓秀女的漢話說得很標準,聲音清脆語調嬌柔,那麼一絲絲異國口音,反而更增了她的魅力——她的宮禮也很標準。「娘娘萬福萬壽。」

  韓麗妃殉葬也有五六年功夫了,徐循幾乎已經遺忘了她的長相,選秀時候還好,畢竟是很多人一起進來,現在單獨相處,一聽韓秀女的說話,她就忽然間想起了韓麗妃的長相,想到了她臨殉葬前的哭聲……

  「起來吧,又何必這麼多禮?」她甩掉了腦中漂浮的思緒,笑著說,「坐下說話吧,我這裡有好點心,多少也嘗一口。」

  韓桂蘭盈盈起身,落落大方地在徐循下首坐了下來——徐循正眼打量了她幾眼,倒是覺得她比選秀那天要漂亮了好多。也許是選秀那一日,環肥燕瘦,中華美女太多了,這鮮族的女子,便是顯不出來。今兒屋裡就兩個人了,韓桂蘭看著就清秀了不少。「多謝娘娘美意。」

  「從朝鮮一路過來,可想家嗎?在宮中都還能適應吧?」客氣話也是要說說的。

  「在宮裡,大家都待我們很好。」韓桂蘭連客氣話也回答得很認真,很實在,「國朝地大物博,飲食豐盛,桂蘭在此,覺得吃得比我國國王還要更好些。」

  「是嗎?」徐循沒有接觸過什麼朝鮮人,不免有些好奇,「你姓韓,不是朝鮮王族女吧?難道是姻親外戚不成?」

  「倒不是外戚,桂蘭是清州韓氏之後。」韓桂蘭輕聲細語地解釋,「兄長韓確,得文皇帝厚愛,在朝中供職為鴻臚寺少卿。」

  她這麼解釋,徐循倒是有點明白:朝鮮過來的女子,估計都是名門世族之後了。因笑道,「說到這個,我倒是不如你了,我爹也就是個教書先生。不像是你,在朝鮮就是個千金小姐。」

  韓桂蘭趕快又解釋,「在姐姐中選之前,我們家也只是尋常官吏,因姐姐受寵封妃,哥哥被國朝封為鴻臚寺少卿,在國內方被立為僅次於領相的左議政。我們家的富貴,全是姐姐一人帶來,桂蘭原本也只是過著平民百姓的生活,沒想到如今還有福分,能夠進宮來服侍皇帝。」

  她的眼圈隨著訴說,慢慢地紅了。「只是,姐姐卻已經……」

  倒是挺爽快的,直接就開門見山了。徐循也跟著歎了口氣,「莊淑麗妃殉節而死……」

  想誇獎韓麗妃幾句,卻是不知該如何措辭。說實話,在韓麗妃殉死之前,徐循的確不大喜歡她。她也根本都不知道這個似乎並非最得寵的妃子,居然能讓一個家庭在朝鮮興旺發達,成為左議政這樣的高官。——現在再回頭想想當時剛入宮的自己,其實那時候,宮裡的局勢,她又懂得什麼呢。

  韓桂蘭可沒管徐循自己的心思,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順勢就跪下來了。「妾身想求娘娘一事——妾身自知才淺貌寢,不足以為皇帝妃嬪,還請娘娘為妾身美言幾句,把妾身放回朝鮮去吧。」

  「啊?」

  別說是徐循,連身邊伺候的趙倫等人都傻了眼,趙倫瞧著韓桂蘭,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徐循百忙中瞥了他一眼,不禁一陣好笑:如果早知道韓桂蘭求的是這事兒,只怕他是絕不會為韓桂蘭引見自己的……

  「這事——」她有些為難,「按說也不歸我管——」

  韓桂蘭磕頭的力度,幾乎都把青磚地給磕出坑兒來了。「請娘娘成全!」

  她已經是聲淚俱下、面紅耳赤,情緒激動到了十二萬分,見徐循一時沒有回話,居然站起身,頭一低,就往最近的柱子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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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1:37
第182章 風浪

  她這一沖,屋子裡頓時就亂了套,趙倫站得近,反應也還算快,撲上前將韓桂蘭的裙角死死地拽住,竟也不過是阻了她一阻而已,隨著一聲清脆的裂帛聲,裙子裂了,韓桂蘭的人卻還向前沖去,徐循呆在當地都沒反應過來,還是花兒眼明手快,乘著趙倫阻她的這片刻功夫,往前一抱,方將韓桂蘭抱個滿懷,兩人雙雙跌倒,帶翻了兩個繡墩,桌上茶水被這一碰也是灑了一地,場面淋漓混亂到了極點。

  哪有這個樣子,見人不幫,便要死在當場的?徐循有些輕微的惱怒,但隨之更多的還是深深的震撼。進宮這些年來,死人的場面她就遠遠見過一次,哪裡比得上這就發生在身邊的事兒來得直觀?剛才要不是被趙倫、花兒攔下了,韓桂蘭只怕真就撞上柱子去,絕沒有半點作偽的。就她用的那個力度,她剎不住車啊。

  雖然沒怎麼見過人觸柱,不過這個死法在各種典籍裡也是很常見的,據說還會腦漿迸裂,死相甚慘。徐循就納悶了,雖然讓她再選,她也絕對不會選入宮裡,但那是她在宮裡經歷了這些酸甜苦辣,看得透了。韓桂蘭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從物產貧瘠的朝鮮,來到地大物博的中原,一進宮就是昭容,她有什麼苦大仇深的事,一定不想做皇帝的妃嬪啊?

  徐循沒去過朝鮮,對朝鮮風物也不熟悉,反射性就想問,「在朝鮮,高官家的女兒也有情郎嗎?」

  在她那個街坊裡,大家都不富裕,男女出入也不避人,倒是有一些看對眼私定終身的,不過,大家小姐的話,連出門都難,就別說隨便見外男了。這朝鮮女兒,難道規矩是和國朝不同的?

  說起來,好像曾聽說過,以前過來的朝鮮女子也有和姐夫、鄰人私通的……

  徐循搖了搖頭,讓自己別多想了,見韓桂蘭雙目緊閉,哭得渾身顫抖,身上衣裙殘破、狼狽不堪。看了也覺得不忍,遂令花兒,「帶她下去,勸她別哭了,重新理妝,換了衣服出來說話。」

  自然有一群都人來,將韓氏半扶半抱地拖了出去,隨韓氏過來的幾個都人也要跟去,徐循卻擺了擺手,「說說你們貴人吧,這不想應選的事,你們知道嗎?」

  幾個都人來回對視了幾眼,其中一人道,「回娘娘話,貴人同我們很少交談,唯獨和從朝鮮帶來的乳母金氏多有話說。但的確,自從入宮起,貴人便是鬱鬱寡歡,時常含淚籲歎,和權貴人比,她幾乎從不打扮。」

  看來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不想入宮了,徐循更為迷惑,待要細問時,一人又道,「選秀前後,貴人曾和乳母多次私下商議,後來又拿出銀兩,偷偷地命人送了出去……雖然沒告訴奴婢們,但恍惚有所聽聞,這銀子,送給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周嬤嬤……」

  這一語出來,徐循身邊幾個人都不由動容,這宮女也是一不做二不休,又補充了一句,「後來,不過兩日,坤甯宮給兩位貴人賞了東西,貴人便偷偷出門,到坤甯宮去參見皇后娘娘謝恩了。」

  這擺明不是為了謝恩去的,就中道理也無需多言了。徐循也想得出來,大體流程應該是和自己這邊一樣,心腹出面傳話,反正見一面也不算什麼,於是就見了唄。

  不過,她身邊幾個下人可不是這樣想的,一聽皇后兩字,頓時人人變色,孫嬤嬤給徐循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娘娘……」

  雖然就這兩個字,但豐富的含義,可絲毫都沒減少,全都藏在了那彎彎繞繞的語氣裡。

  「你們都下去吧。」徐循先遣散了幾個都人,「尋你們貴人去,多服侍服侍,就說她的事慢慢說,不必如此著急。」

  屋裡很快就只剩下永安宮的小高層們了。趙倫自感有罪,表現的心情很殷切,人一散去,便出列跪下,急急地道。「娘娘,此事您可萬萬不能往身上攬。此女所求離奇,又曾去過坤甯宮,焉知……」

  「即使所求為真,這又與娘娘何干,詔書都已經頒佈天下了,難道還能反悔不成?」孫嬤嬤也道,「按規矩,她有這個不想當妃嬪的念頭,都該拖出去打死。娘娘和此女素昧平生,可不好為她壞了規矩。」

  幾個高層你一言我一語,話裡都是殷切的善意,完全是站在徐循的立場上想問題,趙嬤嬤說得最過露。「皇后娘娘不肯答應,必然也有她的考慮,如今她眼中,可不是拿咱們當釘?娘娘,咱們可別授人以柄。」

  她對韓桂蘭而且很有意見,「好好求也罷了,不依她就要撞柱子……什麼人嘛!」

  「好了好了。」徐循也被這突來的事情弄得頭昏腦脹的,「都別說了。」

  她尋思了一會,還是道,「等她收拾好了,你們再帶她進來見我。」

  雖然不敢違逆貴妃的意思,但幾個下人多少也是帶了點情緒,徐循並沒有開解他們的不快,她心裡還琢磨著韓桂蘭這事兒呢:難道韓桂蘭真是在家裡有了意中人,所以才不願當皇帝的妃嬪,難道她還想回朝鮮去嗎?

  估計是她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韓桂蘭很快就重新收拾停當,重新出現在徐循跟前,她雙目紅腫,撩著看徐循,簡直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看起來,倒是比她剛才的模樣要更可愛得多。徐循看了她,忽然想到昨日進來的徐小妹——韓桂蘭長得和韓麗妃沒多少相似,其實也不像徐小妹,只是,雖然她要比徐小妹遮掩得好,但顧盼之間,對永安宮陳設的羨慕和驚歎,卻還是洩露了幾絲,就這表情,和徐小妹特別的相似。

  昔年文廟貴妃多次給予她特別的體面,直說她生得像是自己早去世的妹妹。徐循當時還是將信將疑,以為自己真有這份運氣,現在懂事了再回頭想,也不免要啞然失笑。她笑了一會,才溫和地道,「現在屋裡也沒有別人了,為什麼不想封妃,你老實和我說吧。那些虛頭巴腦的謙虛,就別再提了。」

  韓桂蘭又要跪,卻為徐循止住了,她側過頭,拿帕子按著自己的眼角,「家姐昔日進京時,在京仕女皆羨慕無極,只道從此是享盡富貴榮華。沒料到不過六年功夫,乳母便帶回了她的死訊……奴上京時,都人仕女皆嗟歎,『其姊為永樂宮人,竟殉葬,已可惜也。今又往焉』。送行時竟有淚下者,奴……奴也並不想死……」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倒是把話給說白了。「朝鮮並無殉葬的規矩,吾家因姐,在當地富貴已極。奴本可嫁給王室親眷,誰料哥哥狠心,明知奴長相平庸,不如姐姐動人,仍是仗著威權,把奴采選進來……」

  天生麗質難自棄,真正美人,不管怎麼打扮都是很出挑的,韓桂蘭雖然長得不錯,但屬於要韜光隱晦也很簡單的那種美麗,其實要在宮裡出頭難度也大。徐循理解她的想法了:又不想死,又對自己得寵毫無信心,比起一個虛無縹緲的昭容名號,她當然更偏向于另外尋路。

  「你可要想好了。」她道,「送來這兒,按我想,便是萬萬不能回朝鮮去。你不想當昭容,我還能幫你設法,可若你想回朝鮮成親,這個我卻不能幫忙了。」

  韓桂蘭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她使勁給徐循磕頭,擋都擋不住,「娘娘深恩,奴感激不盡,願結草銜環以報!」

  被徐循叫了停,她方才起身解釋,「奴也沒想著回朝鮮去,兄長如今在國中居住,奴若回去,必定受盡他的冷眼——娘娘肯幫奴這一次,奴便是心滿意足了,一生前程,便聽憑娘娘安排又有何妨?哪怕是掃一輩子的地,也勝似……」

  她住了嘴,偷看了徐循一眼,面上現出了些尷尬,徐循笑道,「勝似什麼?勝似做大哥的妃嬪?你這性子,也的確不適合做他的妃嬪,光是這張沒遮攔的嘴,就夠能惹禍的了。」

  她想了想,便道,「大哥近日過來時,我會為你分說一番,你以後要落到哪裡,還得看他的意思。我記得昔年朝鮮女子,也有被分到藩王府上為姬妾的。」

  韓桂蘭面色頓時一白:這藩王的妻妾,也一樣是要殉葬的。

  「總之,我盡力為你說說吧。」徐循看她那樣,不免也歎了口氣,「看你識文斷字,談吐也文雅,留在宮中做個女官,那也不錯。」

  這比起殉葬,當然是極好的出路了,韓桂蘭給徐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也有幾分好奇地看著徐循,「奴……奴求了皇后娘娘,娘娘言道此事不合規矩,今日來貴妃娘娘宮裡,本也只是存了萬一的念頭……若是實在沒有辦法,寧可先一頭撞死了,卻不料,娘娘這樣輕易地就答應了奴婢——」

  徐循完全明白她在喜悅背後的困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幫你?」

  韓桂蘭噙著淚水使勁點頭。

  「也許……是因為你和我妹妹生得很像吧。」徐循笑了笑。「回去吧,就是事不能成,照舊做了昭容,也犯不著尋死啊。命活著才是自己的,何必為了同你哥哥賭氣,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娘娘怎麼——」韓桂蘭啊地一聲,脫口而出,她又很快止住了問話,皺起眉頭看了徐循一會,「娘娘,奴真的和您的妹妹很像嗎?」

  徐循忽然間體會到了文廟貴妃當時看著自己的心情,她撲哧一聲,忍不住被韓桂蘭給逗得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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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然,這聖意值錢呢?據韓桂蘭自述,為了不中選,她從生病、扮醜、寡言,每一招都用過了,甚至還在應選階段,剛剛入宮就想請見皇帝,但根本就沒有門路,一直憋了好幾個月,憋到開春已經絕望得不行了。——而徐循這裡,簡簡單單的,就是在皇帝來看點點和壯兒的時候,直接開口說了。

  「不想做昭容?」皇帝有點疑惑,「什麼叫做不想做?」

  如果想要韓桂蘭速死,直接說是因為她不想殉葬那就行了。但徐循並沒有害她的意思,她道,「那日選秀,您說話的時候,她並沒走遠,已是看出來了,您不大滿意她的容貌。她是朝鮮女子,漢話說得也不太好,自忖才藝上並無過人之處。遂想著,與其做個不會承寵的昭容,倒不如轉做女官了,也許,還有出宮去的一天。」

  雖然皇帝的確對韓氏反應平平,但是做帝王的,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來揣摩他的心意,他哦了一聲,不悅道,「她焉知朕就不會寵愛她了?小小女子,心眼倒是不少,不是說高麗女均柔順過人嗎?怎麼這一對姐妹都沒有一點這樣的氣質。」

  「若是她看錯了,大哥不妨證明一下,」徐循順著皇帝的話往下說,「您多寵寵她的話,韓昭容肯定不想轉做女官。」

  皇帝被徐循給繞進去了,好半天才豁然笑道,「好傢伙,你這是在給我下套子呢?這話說得,倒像是你在為她邀寵了。」

  兩人非親非故,徐循當然不會這麼捨己為人,她道,「難得她有自知之明,曉得您那天沒看上她。也不想著爭寵什麼的,情願另尋出路,我覺得她為人還算老實……您瞧著是怎麼樣?」

  一個不大好看的朝鮮女人,不過是礙於和朝鮮之間的情分,給個名分罷了。她有自知之明願意轉走女官之路,皇帝也沒有不成全的道理,只是他仍有輕微不悅,思忖了一番,便道,「行吧,要做女史那就做了。好端端的主子不做,要去伺候別人,朕便遂了她的意——讓她伺候同來另一個……那人姓什麼?權?就讓她伺候權氏去吧。」

  能有此結果,在徐循來看已經十分理想,雖然聽韓桂蘭意思,她在朝鮮的身份是比權氏要高貴點。不過……誰讓你不想當昭容呢,再說,進了宮以後,原來的上下尊卑也就沒意義了。她點頭道,「大哥真是仁心,我們後宮女子時時受您的慈愛滋潤——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皇帝被她說得非常肉緊,「行了行了,你這說得壓根就不真心。」

  「我哪不真心了?」徐循是真的感佩皇帝的心胸——這件事若是換到文皇帝身上,不想做妃嬪?要你何用,當場賜死都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是自己的妃嬪,雖然他不喜歡,但有的人也不容許別人自己萌發去意。

  她就笑眯眯地捧皇帝,「我可是真心覺得,能伺候大哥,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若是換了個主子,只怕我早都被打入冷宮了,哪裡還能出來做貴妃?」

  皇帝冊封貴妃的事,一樣是先斬後奏,雖然是好事吧,但看著徐循笑眯眯的眼睛,他不期然居然還有點心虛,「封貴妃不是好事啊?幹嘛那個語氣。」

  遂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給徐循解釋,「讓你做貴妃,也是為了壯兒著想……」

  反正道理徐循都是懂的,皇帝的心態她就更懂,雖然不知道契機,但明顯,近來這段日子,皇后是越來越不得聖心眷寵……她的上位,不但是皇帝對她的補償,而且多少也有點捏皇后的意思。這種事也沒有對錯可言,反正是貴妃還是皇莊妃,對她都無關痛癢,自己表明態度也就罷了。她打斷了皇帝的解釋,「您封我是給我體面,還說這些做什麼。說起來,我還沒有正經謝恩呢……」

  她站起身要行禮時,又被皇帝一把拉到了腿上,「行什麼禮啊,如此大恩,當以身相許……」

  畢竟到了年紀,沒有年輕時那麼急切了,皇帝和徐循只是打鬧一番,並沒有真正劍及履及,皇帝把徐循摟在懷裡,用嘴唇摩挲著她的鬢髮,「用的什麼髮油,好香啊,卻又不油膩的。」

  「就用一點兌水的桂花油,孫嬤嬤自己做的……」徐循輕聲說,「說到這個才好笑呢,點點聞了香,拿起來整瓶往頭上倒……」

  兩人說了一番家常,皇帝才又問起,「那韓氏,如何求到你頭上來的?這事按說,不應該去求皇后嗎?」

  要見皇帝難,見皇后還是可以的,而且擺明瞭現在管宮的是皇后,皇帝的確也是有些費解。

  「求過了,皇后娘娘沒應。」徐循道,「說是沒有這個規矩……她只好又來求我。」

  「哦?」皇帝興味盎然,「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幫她出面說話啊?」

  「她一個朝鮮姑娘,剛剛進宮,能許我什麼好處?」徐循失笑道,「我也想不出我還缺什麼了……她求我幫,我能幫就幫一把唄,幾句話的事,要什麼好處?」

  能幫就幫一把……皇帝沉默了一會,才笑道,「都說無利不起早,小循,你這是境界啊。」

  「嗐,這叫什麼境界。」也許是聽出了皇帝話裡若有若無的真誠,徐循有些臉紅了,她忸怩道,「你別笑話我了,真就是一句話的事……世上這樣的人多了,哪還說得上境界啊?」

  天下間的仁義之輩的確不少,但在這宮裡,如此平凡的品質,居然也是珍稀之極。皇帝想到孫皇后的回復,又親了親徐循的太陽穴,笑道,「那你就說說,你的姐妹裡有誰還會這麼幫人吧。」

  簡簡單單一句話,居然真的把徐循難倒,她在心裡想了幾轉,方勉強道,「這宮裡能有什麼事情需要人家去幫?我覺得胡姐姐、仙仙,要是能幫的話,都會幫一把的。」

  而皇帝只是笑而不語,他柔和地撫摸著徐循的手臂,過了一會方道,「我忽然想起來從前在南京的事兒了,惠妃生了病,也是你求著我請太醫進來看她的。」

  徐循一下被說得沒法反駁——胡皇后立刻就被挑出去了,她只好硬拗,「那時候情況也特別嘛……哎呀,都是不說這個了,背後道人長短,有什麼意思呢。」

  「對了,前幾日你母親進來謝恩。」皇帝也改了話題,「說了些家裡的事吧?如何,可有什麼為難處,若有,便直接和我說了。」

  「為難處……沒什麼為難處。」徐循想了想,「就是覺得錢太多了,光留給弟弟一個人,怕小孩子把持不住,日後反被帶壞了。——哦,還有,他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也要開始留心找媳婦兒了。」

  「這是大事,」皇帝關心偏房小舅子,眼一眨就是一個主意,「我記得英國公府裡——」

  「可別!」徐循拿出生命來阻止,「高攀不起呀!」

  「這有什麼高攀不起的?」皇帝有些不高興,「我看著挺合適,你若覺得這正房嫡姑娘太嬌氣,別房的堂姑娘尋一個,正經挺好。」

  能和國朝第一公爵結親,真是很不錯的體面了,但徐循卻是真心推辭,見皇帝不以為然,她也說了實話。「大戶人家,人口多,姻親多。麻煩事也就多了,我覺得能不攪合進這些事裡,還是別攪合的好,說個知書達理的賢慧姑娘,小弟也不必出仕了,只在家好生守業讀書,閒時做做善事,如此方為外戚人家的長久之道。」

  「做善事,幫人一把……你現在滿腦子裡想的就都是這些事兒。」皇帝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這麼整,幾代以後,只怕你們家業可剩不了多少。」

  「那又如何。」徐循毫不猶豫,「能享幾代的福也夠了。就因為我得了寵,全家飛黃騰達,難道還不知足?要想那幾百年的富貴?我覺得越是這麼貪心,反而越是容易教壞了孩子,天大的家業,也禁不起紈絝子弟的折騰……倒不如就這樣安安穩穩的,就是後來敗落了,憑此嚴謹家風,也不怕真的落得個衣食無著的下場。……至於幫人一把,本就是我們自己有的人該做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

  一席話說得皇帝沉默不語,過了一會,他才笑道,「小循啊……」

  「嗯?」徐循還在反省呢,自己和皇帝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語氣太硬了點。不過說實話,雖然文廟貴妃對她不錯,但她是真的不想和張家攀親,剛才說的那番話,也是真正誠心誠意。

  「把壯兒交給你,我看是交得很對。」皇帝咬了咬徐循的耳垂,忽然又是一聲失笑,他說,「可是怎麼辦?你越是好,這宮裡的別人看起來就越是不好……你都快把她們比到地底下去了。」

  徐循對此當然極度不以為然,她反駁道,「其實我這還不是因為得你的寵嗎,若我自己無寵,還拿什麼幫人?有時候不是人家不夠好,是你沒給人家做好人的機會……」

  她還在和皇帝爭辯這個呢,皇帝的手繞到她背後,把她摁到了自己的懷裡,狠狠地抱得緊了。他的頭挨著她的頭,緊緊的,不留一絲縫隙,以至於徐循都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還有那一口無聲的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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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循居中說了幾句,皇帝本人無可無不可,韓昭容轉為女史伺候權昭容的事,悄無聲息地就辦了下來,六局一司自然也在典籍上做了相應的修改——

  很快的,坤甯宮裡,也收到了這個消息。

  皇后一開始還不太在意,可越想越是有味,忙派人叫了周嬤嬤回來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韓氏女為什麼不想做大哥的昭容來著?」

  周嬤嬤有點吃驚,「不是說她不想殉葬嗎——娘娘您還說,此事不合規矩,讓她別想太多,回去安心度日……」

  「唔。」皇后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她皺起眉頭,喃喃地說了一句,「大哥難道聽了這話,就不會生氣?」

  她便偏過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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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1:58
第183章 晉封

  雖然少了韓昭容,但實際上禮部預備的冊封典禮,人數還是沒變——羅嬪的冊封詔書是在二月的最後一天才下來的,身為太子生母,她畢竟還是享用了一定的特殊待遇,大概有二十多字的單獨誇獎。坤甯宮為此還邀請了幾個關係不錯的妃嬪過去慶祝了一下,徐循雖然也收到了帖子,但並不想去,隨便尋了個藉口,皇后也沒有再次邀請。

  不過,有何仙仙在,八卦是不會少聽的,去過坤甯宮,何仙仙就跑來找她喝茶,她主要是好奇羅嬪的為人,畢竟在她崛起之前,宮裡沒人對這個喂鳥的小都人有什麼瞭解。

  「真是個敦敦實實的姑娘家,」何仙仙說著也有點費解,「長得也就是那樣,真不知大哥是如何看上她的。要說談吐,太子都一歲多了,過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在場面上還是寡言少語的,雖是為了慶祝她被冊封,但她只顧著吃菜,和我們也沒多少話說。」

  徐循對羅嬪的為人其實沒什麼興趣,現在宮裡眾人這樣看重她,無非因為她是太子的生母,她倒不至於看不起這種為人,不過,當皇后還健在的時候去在羅嬪身上下注,其實是一件很犯忌諱的事。不管怎麼說,羅嬪現在還住在坤甯宮裡,對她表示出越多的興趣,也就會讓她的處境越來越危險,所以她平時在坤甯宮請安的時候,也從來都不多搭理羅嬪什麼。——而就她的處境來說,不論羅嬪的真實性格如何,當然是表現得越老實、越無趣也就越安全,真要看她的性格本色,那就要看皇后和她誰活得過誰了。

  「平日瞧著,皇后待她還是挺和氣的。」她隨口和何仙仙搭話,「不必伶牙俐齒,也虧待不了她,那當然是可以寡言少語了。」

  「你這話說得,」何仙仙也笑了,「難道伶牙俐齒都是迫不得已,做出來給別人看的,就不許人天生巧嘴愛說麼?」

  「許啊,」徐循笑道,「我面前不就坐著個巧嘴的麼?那叫一個愛說啊,呱呱叫起來,比鴨子不遜色。」

  何仙仙哈哈大笑,「討厭!就知道你在繞彎子損我。」

  這頓飯吃得沒什麼成果,何仙仙主要好奇的還是皇帝如何看得上羅嬪的,不過產後身材恢復不好,因此發胖的婦女又不是一個兩個,這話題說得極其沒有意義。她遂轉而八卦壯兒,「在你這裡住得還好吧?」

  自從何仙仙和皇后眉來眼去,徐循身邊幾個嬤嬤便對她很有提防意識,雖然還不敢勸諫徐循遠著她,但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是讓徐循和她說話之前,要先多費些思量。——這種戰鬥意識強盛的思維方式,也不是徐循說改變就能改變的,不過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遠著何仙仙的必要,聽她問了,便道,「說實話,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雖然這麼小就抱過來了,但看著還是沒有點點那樣,天然就親。」

  「這肯定。」何仙仙也道,「但感情都是養出來的麼,養上幾個月,估計也就熟慣了吧?」

  「還可以吧,反正天天抱著和點點混在一起,」徐循說,「這麼小的孩子,也就是吃喝拉撒,還沒學會認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壯兒現在也六個月了,還沒學會認人?」何仙仙來了興致,「難道我走過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點都不怕生,也不愛和人玩。」徐循說著就順便讓人把兩個孩子抱來了,何仙仙抱起壯兒往屋外走時,他果然是毫無反應,也不怕生,就是自顧自地在何仙仙懷裡玩自己的。

  「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覺得他挺可愛的,把他抱在懷裡逗了一會兒,笑道,「起碼比莠子好,莠子和他這麼大的時候,要乳母輪流抱著,十二個時辰不放下來,放下來就要哭。」

  說實話,不管怎麼說親,但對於這些妃嬪來講,在子女身上傾注的感情是遠遠比不過自己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簡單,付出的精力畢竟是不多,平時再怎麼關心,但真正勞動著、疲憊著來帶的,還是養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時候,好歹還住在母親宮裡,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來請個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點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人差不多,所以就會出現養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現象。倒不像是她們小時候,因家裡不夠富貴,全是母親親自在帶,感情紐帶還更厚實一點。徐循也是在自己住到南內的那幾個月,因為見不到點點了,才明白自己對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來以後她心裡沒事,基本都把點點放在身邊,母女感情才這麼好。何仙仙這裡,莠子若非體弱多病,她也不會這麼操心。

  至於壯兒,一個不是親生的,還有一個非常好帶,沒事也就自己在那玩,不大樂意和人互動的,雖然是省心的天使寶寶,但也因此,基本什麼事都給養娘一手包辦了,煩不到徐循,所以雖然送到她這裡有兩三個月了,但徐循對他還是沒有什麼母親的自覺,有時候看著壯兒,想到幾年後她都有點頭疼——男孩子開口晚,但除非他是啞巴,不然兩歲多也會開口說話了。到時候如果養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該默認還是該阻止?不是說她矯情,但總覺得這一聲娘叫出來,兩個人之間就真的發生聯繫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起碼徐循覺得現在自己還沒能力,又或者是不情願應下這一聲『娘』。

  「點點又還不是?壯兒真是好帶得很,按齊養娘說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絕不鬧夜、夜啼,」徐循說,「點點這麼大的時候正長牙,有幾個晚上哭得錢嬤嬤壓根都沒合眼。」

  說起來,忽然想到壯兒也該長牙了,不知長了沒有,便哄著他張嘴看,原來不知不覺時,居然已經長出兩顆下門牙了。徐循驚道,「嗯?長牙也沒鬧騰呢?這孩子真是乖極了。」

  壯兒也不是說對人就全無反應了,徐循手裡拿著塊糕在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夠,徐循忙問齊養娘,「現在還沒有給他吃糕吧?」

  「想著到七個月再給吃點別的。」齊養娘和徐循處了幾個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沒有刻意諂媚,很平實地道,「現在還是讓他吃奶。」

  徐循在育兒上是絕不會無視專家意見的,正要把糕放回原處時,點點哈哈笑著,搖搖擺擺地跑了進來,見徐循手裡捏著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我來喂弟弟!」

  兩歲多的孩子,正是喜歡同類的時候,點點對壯兒的出現是很喜聞樂見的,沒事常捏j□j弄,好在壯兒也不愛哭,眾人便隨她去了。徐循還沒來得及阻止她,點點便抓起一塊糕往壯兒口裡塞,「弟弟吃!」

  壯兒一個孩子,哪懂得什麼噎著不噎著的,花糕氣味香甜,對他明顯有誘惑力,如今天降一塊,他便張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結果在大人阻止之前,已經被點點喂進去半塊了,徐循驚呼一聲,忙伸指去挖。還好壯兒沒有噎著,只是覺得花糕好吃,抿著嘴搖頭晃腦地躲著徐循的手指,在那吮著糕體,並不著急往下嚥。徐循幾次要逼迫他張嘴,他不樂意了,終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徐循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訕訕地把他還給齊養娘,這邊瞪了點點一眼,不想點點自覺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說了,這會又被徐循冷眼,早覺委屈,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兩個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的,鬧得整間屋子混亂不堪。養娘、乳母一擁而上,哄的哄,摳的摳,徐循、何仙仙兩人坐在一邊,倒成了個陪襯。

  自己也罷了,何仙仙畢竟是客,徐循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去後花園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遠離了刺耳的哭鬧聲,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亂糟糟的。」

  「這也沒什麼。」何仙仙搖了搖頭,也有點感慨,「我倒是挺羨慕你的……不為了壯兒是個男孩,也為了點點有個人陪著,兩個孩子都健康活潑,身邊多麼熱鬧。莠子你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二百天在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還沒有三十斤重。」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望著腳下道,「以前沒生莠子的時候,想著我總是要生個孩子,那時候年輕,也沒覺得什麼,有了莠子那一兩年,孩子在身邊也還好。這幾年,大哥少來,莠子又是那樣弱,有時候我早上起床,睜開眼看著床頂,都覺得外頭的天是灰的,連起床的勁兒都沒有。」

  徐循沒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傷起來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過了一會,才道,「就為了莠子,你也不能這樣想,這孩子現在可不就指著你呢,少了你這親娘……」

  「沒了我,她養娘一樣照看。」何仙仙搖頭道,「指不定還要比我更上心,她可是盼著莠子長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個太上嬤嬤……」

  她略帶嘲諷地一笑,又說,「你瞧,連她都活得比我有盼頭——有時候我都想,我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我和她說,我離不得她,將她留下來陪我——我看她到時候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臉上隱約竟有些較真的狠勁,徐循看了,不禁一陣心寒,她輕輕地說,「你何必要這樣想!」

  何仙仙搖了搖頭,換出了一副笑臉,「我隨便想著玩的……實話和你說,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長成都很難說。去年冬天病了一場,開春到現在,還沒從床上起來……」

  徐循亦有幾分惻然,但這種事怎麼安慰都是隔靴搔癢,她歎道,「天氣漸次暖和了,等到夏天應該能好些,你也別想太多了,這種事就禁不得想,別莠子沒事,你倒垮了。不是都說了嗎,多病多災的,反而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你瞧文廟貴妃和賢太妃、敬太妃,哪個不是多病多災,賢太妃那時候還病得快沒了呢,現在還不是都扛過來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我聽尚功局的人說,最近光是緞子,就從南京那邊運了好多過來。裁縫全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寶匠人也忙得厲害了。我看你這裡倒沒什麼事,就顧著帶孩子。」

  「我是沒什麼事,其實改嘉號而已……要不是為了賜寶,一樣的禮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我還說了,以前的禮服都留著,不必再做,不過她們也不聽,還是做了送來。真正忙都是底下人,我們除了閑著以外,還有什麼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閑著,然後去中宮坐坐……現在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樣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歎道,「說實話也是沒了心情,從前剛進宮時候,一個秋千都能打一下午,現在哪有如此的興致。我看皇后還好些,沒那麼無聊,每天宮裡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我說累。」

  最近要冊封新人,要收拾屋子,又要發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確是多些事情的,徐循點了點頭沒有應聲,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你心裡還惱恨著她呢?」

  「談不上惱恨,」徐循道,「就覺得她這個人沒什麼意思,不值得搭理。」

  「你的架子也夠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門心思想和你好,你上回把她頂回去了,她不敢當面問你,這一陣子話裡話外,只是請我做個說客。想和你重修舊好呢。」

  徐循已經是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得很明顯了,但是皇后還這麼熱情,她實在也很無奈——有可能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過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絕,在宮廷中營造出自己對她態度冷淡,雙方關係惡化主要錯誤在她的印象。但徐循雖然明知此點,卻也無計可施,她總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頓,嚴禁她繼續向自己示好吧?「你信她是真心和我好?」

  「一開始也不信。」何仙仙說,「這不就沒和你提起嗎,不過最近一番接觸,我也覺得她是真的沒生你的氣,真心想和你好……她和我說了,以前是生你的氣,覺得你不信她。疑她想害羅嬪,看輕了她。現在時日久了,漸漸地也就不氣了,你以後是貴妃,地位只在她之下,兩人不和總是不好看,以後栓兒都不好意思多找壯兒玩耍……哎呀,反正說穿了就是那幾個意思,和你搞好關係,一個是為了不讓太后有可乘之機,還有一個也是不想讓大哥為難,畢竟他那麼寵你,你和她有了爭執,大哥也難做人。我想,不論如何她也是皇后,你給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氣氣的,日後你在宮裡也能安心點,不必行動就怕她抓你的小辮子。」

  畢竟是做了皇后了,連何仙仙都會為她傳話做說客,徐循漫不經心地一笑,「那你也幫我回她一句吧……要我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我就是看不上她,不過她也可以放心,我沒有對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來對付我,大家便各過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來對付你呢?」何仙仙素來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話縫,「若是那樣,你又待如何——你告訴我,我保證不和她說。」

  「我覺得她不會對付我的吧。」徐循想了想,「她無非就是求一個我不對付她唄,我都不撩事了,她還要撩事?應該不至於吧。」

  「這可說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你都這麼不給面子了,現在還和你賠笑臉……不過越是能忍的人,往往也越是能狠。你這麼不給面子,指不定她忍幾年,就給你一記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還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人都看著,自己的麻煩都煩不過來了,她還有心思搞我?」

  「這可未必,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了,若是一場急病……」何仙仙沒說下去。

  「這事兒你不能這麼看,你越是要想求個安心,要想為了以後,現在就永遠都不會安心。」徐循搖了搖頭,「未必的事情哪有那麼多,我看眼下就這樣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幾分悻悻然,卻也再說不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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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冊封羅嬪的事,就徐循的瞭解,並未在朝野間引起什麼波瀾,就算有人留意到了羅這個姓氏,聯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謠案件,當然也不會質疑、議論什麼,免得被送去和羅家人做伴。當然,韓昭容從冊封典禮的名單上消失,就更不會有人多說什麼了。現在太子已定,皇帝居然還有一個皇次子做雙保險,比起前幾年那種沒著落的日子,朝臣們的幸福感普遍比較強,關注點也完全從後宮移開,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於冊立徐循為貴妃的事,在皇后名分已定的情況下,昔年連個賢妃的嘉號都要出來爭一把的那些臣子,現在也是全體失聲。從下詔到冊封,一切都是順順當當的毫無波瀾,徐循披掛上了全副衣裳,在暖春三月裡渾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冊封典禮。幾乎一切細節都和三年前的那一場毫無區別,唯獨就是多了個寶璽,多個司寶官站在邊上。還有就是,她的服裝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區別,玉革帶上出現了龍紋。

  龍紋當然不是皇帝的專利了,皇后的大禮服上也是有龍紋的,佩戴的還是九龍四鳳冠呢,但是皇妃的禮服用龍紋就是聞所未聞沒有先例,冊封孫貴妃的時候,徐循沒在邊上,就是在也沒觀察這個,不過她沒注意,相信有人也會留心的,事後並沒聽見流言,可見似乎並無此事。徐循也想知道這個變化是否就此懸為定例了,算是貴妃高出眾妃,更接近皇后的證明——她更希望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變化,事後免生口舌。可惜,這個希望註定被證明是很天真的,在幫她穿衣服的時候,幾個嬤嬤就已經留意到了這個變化,徐循受冊時,都能感覺到幾個讀寶內侍的眼神在她的腰際掃來掃去的,毫無疑問,他們是肯定是發現了這個變化。

  雖然在製作過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傳出來,不過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辦宦官比較嘴緊的話,內宮還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後就不一定了,還好這宮裡是人口簡單,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樣,宮裡山頭林立人口眾多,徐循估計自己都能被人給說化了。

  冊立過貴妃以後,照例是要去拜見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粗心的人。——太后和皇后都用不著身邊人提醒,這眼睛好像都是開了天目一樣的,只是一掃,便盯住了只有一節露在外頭的玉革帶。

  兩個人的反應當然也不一致,太后是驚喜,皇后嘛……先驚後笑,好像也不大在乎。儘管徐循剛剛通過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絕了她的示好,但她對徐循依然十分和氣,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幾分殷勤。

  冊封典禮結束以後,原來的莊妃印便上繳不用,按說連宮裡器具都要重新鐫刻上永安宮貴妃的名號,唯徐循覺得十分麻煩,便免了這一遭,另外一個改變,也就是徐循以後管自己宮務,按說是要用寶而不用印了。不過寶璽正式,她覺得沒必要,拿到手以後便是束之高閣,和禮服什麼的放在一起,自己平時有什麼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個小私印。

  然後……也就沒什麼變化了,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不過這一陣子也說不上悠閒,按當時詔書裡的順序,袁嬪、諸嬪、權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冊封,徐循也經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們的覲見。作為宮裡的高位妃嬪,少不得也要多說幾句勉勵的話,因為她位次在太后、皇后之後,往往參拜完了過來已經是午飯時分了,又不免賞賜些點心,一次參拜少說耗時一個時辰,而和這些滿懷著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處一室,對她來說也實在不是什麼美事兒。

  唯獨權昭容過來的時候,還謝過她對韓桂蘭的照看,「奴奴勸過多次,怎都勸不轉,去國萬里,唯獨姐妹們相互扶持,實在憂慮她得罪貴人,招致罪名,餘奴奴一人在宮中,多謝娘娘照看,讓奴奴多個姐妹做伴。她現在在奴奴身邊,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樣,人可開心多了。」

  徐循心裡和明鏡似的,面上只是笑,「那我就放心了。」

  權昭容見徐循反應冷淡,並不多做搭話,似乎有些失望,不過也只淡淡,行過禮便退了出去。藍兒在徐循身邊笑道,「才剛進宮呢,這就已經開始給自己找靠山了,權昭容好深的心思。」

  想借韓女史和徐循搭話,也要看看徐循有沒有這個興致,如今以她身份地位,想要關起門過小日子,連皇后都無法阻止,權昭容那幾句話,又算得了什麼。

  「也不必如此說了,畢竟她也不容易,」徐循倒沒什麼鄙視,「咱們不幫,也不必說什麼風涼話。」

  雖然多的是想要抱貴妃大腿的人,但除了權昭容以外,也沒人能有什麼話口,等到李婕妤都來過以後,也就只剩下一個羅嬪,徐循便能回歸到正常生活裡了。

  ——也就是這個羅嬪,來的時候身邊帶的人比誰都多,前呼後擁浩浩蕩蕩的,真的是很有氣勢,徐循一眼掃過去,起碼看見了兩三張熟面孔。她心底不免就暗笑一笑:皇后對她的防備有多高,羅嬪身邊的從人就已經是表現得一清二楚了,連她說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能信,還談何重修舊好?

  話雖如此,她也不會因為皇后的防心就更改自己的步調,見時日即將過午,知道羅嬪一大早必定是饑腸轆轆,一會還要去惠妃那裡,她照舊讓人給羅嬪上了點心,「好歹墊墊肚子,天氣熱,禮服又厚重,一出汗越發容易犯暈。」

  見羅嬪身邊那些嬤嬤,也是臉上見汗,亦道,「四月底了還要穿這樣的衣服走一上午,的確是辛苦了,嬤嬤們不妨也用點綠豆湯解暑。」

  長者賜不敢辭,不論情願不情願,都要跪下來謝恩,自然有人把她們領出去飲食,屋內一時就空了下來,徐循笑道,「這下涼快多了,剛才屋裡那麼多人,連我都覺得熱,恐怕你就更憋悶了。」

  羅嬪唇角跳起了一絲短暫的笑意,只是這笑意像是沒擦著的火寸,一閃就滅了。她突然放下碗,骨碌一聲跪倒在地,鄭重其事地給徐循磕了三個響頭,一聲不吭,又坐起身,拿起碗,將裡頭的湯羹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

  這突然的表現,讓屋內頓時陷入了沉寂,徐循詫異地掃了羅嬪一眼,見她神色木然,並不看向自己,只望著碗中的吃食,驚異過後,心中也是一歎,她道,「是了,羅嬪,你獲了冊封,家裡是否有人進來賀喜?」

  「奴……妾身自幼入宮,家人早已離散。」羅嬪輕聲說,「也早已遺忘了家人的長相,即使要派人回鄉尋找,都不知該從何尋起。」

  「嗯,是,說起來,幾年前還有那樁案子,敲了登聞鼓,鬧得沸沸揚揚的……」徐循緩緩地說道。

  羅嬪眉毛一跳,她的下顎明顯地繃緊了。「是啊,前些年那件事,鬧得多難堪。自那以後,妾身也斷了再去尋親的念想。」

  她知道了。

  奇怪的是,徐循一點都不詫異,只是一種平靜的了然:羅嬪已經知曉了羅家人身份的真假。

  不論情分如何淡薄,那畢竟是她的血親,自己的兒子被奪走,也許還不算什麼,畢竟是命,但自己的家人也因此被流放,正常人心中,難免會痛苦怨恨,只怕不會有多好過。

  「是啊,鬧得多難堪……」徐循似乎是在輕聲自言自語,「為了面子,就算再不情願,也只好姑且定個流放了……」

  羅嬪的肩頭,猛地一震,她放下了手中碗匙,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向徐循望來。

  而與此同時,徐循卻是掃了滿屋子的下人一眼:今天是正式的參拜儀式,正殿裡的伺候人很多,並不是每個人她都十分瞭解、十分信任。

  「總之,你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只能相信羅嬪的智商,「你畢竟身份特殊,只要好自為之,不論是皇爺還是皇后,都不會薄待你的。」

  羅嬪的眼睛裡,好像是燃起了一點點新的火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徐循搶在她說話之前催促道,「快吃吧,這荸薺湯若放溫,可就不那樣爽口了。」

  羅嬪欲言又止,思前想後,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又垂下頭去,沉默地吃起了她碗裡的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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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2:29
貴妃

第184章 甜寵

  諸嬪、袁嬪、羅嬪、權昭容、李婕妤,新一批秀女入宮以後,皇帝的後宮人數已達十七人,當然這還不是他寵倖過的都人數量,如算上徐循身邊的花兒,以及皇后身邊那些承寵了卻沒有什麼名分的侍女,在後宮裡和皇帝發生過關係的女子,應該已經有三十多名了。

  這個數字,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就皇帝的年紀和身份來說,已算是比較節制,文皇帝、昭皇帝的後宮,若非因為有過幾次減員,總人數估計都能上百了。整個後宮也就是十七個有編制的主子,算上太后和靜慈仙師、文廟貴妃、敬太妃、賢太妃,二十一個,餘下十多名在宮主手下享用一定特殊待遇的大宮女,然後就沒有什麼別人要照顧了。就連過年的時候都方便,三十多人,三間屋子就能坐下了,不像是從前,過年的時候乾清宮主殿安排得擠擠挨挨,才能勉強容納下這許多成員。

  隨著時日的推移,公主們逐漸成親,藩王們也是逐一成親就藩,宮裡的人口始終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數值,再加上當今皇帝聖明,不論是朝中還是宮中,大體都能親賢臣遠小人,起碼沒和前朝一樣,寵信劉婕妤、韓麗妃這樣的事兒精,如今宮裡滿打滿算,得寵的就是兩人,一位皇后一位貴妃,皇后且不說了,正位中宮以後,雖說素日也常聽人提她身體不好,但在宮務管理上是比元皇后要清楚多了,宮裡納新,宮外給公主置辦嫁妝等等,都沒有落下過。貴妃更是有名的慈和人,賢良淑德備受贊許,後妃關係……也算得上和睦,起碼三日一朝沒落下過,平時兩宮也從沒有過什麼爭風吃醋的事兒,皇后待貴妃十分有體面,貴妃待皇后亦是恭謹,一般宮務從不開口。再加上第二批應選時間倉促的舊人紛紛失寵,自然要小心做人,不敢生事,而新人們畢竟經過悉心教導,處事大有分寸,有了大亂,就有大治,這新秀女的入宮,就像是大治的信號一般,——比起文皇帝末年時後宮裡那烏七八糟的氛圍,當今宮中,可說得上是一片清明了。兩年前的亂象,早已經完全消彌了去,如今這宮裡,已經又回到了萬事有規矩、有循例、有人管的狀態。

  令皇帝略有幾分舒心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清甯宮那邊的態度也是漸漸有所鬆動,和坤甯宮並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皇后每回過去請安,也能坐著說半個時辰的話,清甯宮那裡也時常有宦官過來傳話,不是給孫子賞東西,就是老人家想到了事情,交代給皇后做。就算是為了做給他看也好,這樣的情景也顯然是他喜聞樂見的,畢竟後宮裡婆媳不和,彼此連一句話都不說的事,一旦傳揚出去,不大不小也是個醜聞,影響多不好。再說,每年大小總有那些聚會要全家人一起出席,若慶祝氛圍一直都是那樣不冷不熱的,他這個家主不也覺得不是滋味?

  正好,去年發送的嘉興公主、慶都公主,嫁妝是交給二十四衙門和宗人府一起採辦的,兩位公主事後和哥哥談起來,都疑心有人中飽私囊,雖然沒有明說不夠,但皇帝也不至於聽不懂其中的暗示。

  嫁妝不夠,那好說,皇帝隨時都可以賞地,其實就是他不賞,公主家奴自己也能去占地,這個不是什麼大問題,就看吃相如何了,若文雅點,分寸把握得當,朝廷裡沒有什麼人會多嘴的。畢竟是金枝玉葉,還能委屈去了不成?只要妹妹在十王府住得開心那就行了。不過太后心疼女兒們,也是發了話:既然覺得嫁妝不實惠,那這回就別讓二十四衙門出面了,由六局一司和宗人府一道採辦吧。

  理論上說,六局一司的女官,才是宮中正統的權力機構,二十四衙門只是服務皇帝一人的需求而已。不過這些年人才凋零,勢力逐漸式微而已,既然太后這樣說,皇帝當然沒有異議,借此機會,皇后倒是增多了過去清甯宮的腳步,再加上太子也將兩歲,會認人了,時常要抱過去見祖母,婆媳二人的關係,也是大見緩和。

  「都是會過去的。」皇后同他說起來,也是十分欣慰,「我本以為母后還要幾年才能消氣,如今能這樣,我也是心滿意足,總算不至於讓你為難。」

  皇帝現在到坤甯宮的頻率,和以往比沒那樣固定,有時候去得頻繁,有時候忙起來又十天半個月不過去,不過,隨著皇后年歲大了,再加上素日疲憊,難免也不願應酬,還有新人入宮……就是有來,多數也是坐坐,看看兒子就走了。他對皇后的態度倒似乎還是老樣子,好像有些不同,又好像只是看客多心,今日好像心情不錯,對皇后也很溫存。「真是辛苦你了,活計這麼多,還要帶兒子。我瞧著你這幾日都瘦了許多,有些事又何必親力親為,讓手下人去做就行了。」

  皇后待皇帝,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雖然神色的確有些萎靡,膚色也較從前更蒼白,但那股子推心置腹的親熱潑辣勁兒卻沒收斂,「哎喲,你說得倒簡單,這些事哪一件是能怠慢的?妹妹們的嫁妝若是真交給六局一司辦,你信不信,只會比二十四衙門辦得更上不得檯面。那些女官雖說精明人物不少,可又有哪些更懂得外頭的世事,採辦上的那些花頭,無非就是看誰吃了去罷了。不是二十四衙門辦,那就都歸了各地的織染局和宗人府唄,說不得還有戶部呢。」

  不當家拉花的,當家就知道心疼了,公主婚嫁雖然是戶部出錢,但戶部也沒那麼老實,總要對內藏庫打饑荒的。當然,這是皇帝的事,但皇后一直都很會為皇帝操心的,「我想著,還是讓你身邊出個人來,好歹也約束一下,最好是拉上東廠,整倒幾個,不能再那麼過分了。」

  說著又撇嘴,「大妹妹、二妹妹都委屈得很呢,十王府再好,究竟不如宮裡,駙馬爺又不能陪在身邊,要不是嬤嬤們還算聽話,沒有從中作梗,只怕連駙馬爺的面都見不上。就是這樣,大妹妹也不大喜歡大妹夫。」

  國朝規矩,公主都在十王府的公主府裡住,駙馬自然有駙馬府,一家老小全住在駙馬府裡,和公主是秋毫無犯,偌大的公主府裡,就只有公主和她的子女。在宮裡姐妹們熱鬧慣了,忽然一個人孤零零出去住一個府邸,要見自己的駙馬一面,還得派女史去宣召,不成文的規矩,次數也不能太多……兩個已出嫁的公主都很愛往宮裡跑,偏偏出嫁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回宮次數也不能太多,每次回宮,當然沒什麼好話了。

  「唉,這畢竟是祖宗規矩。」這話是說到皇帝心坎裡去了。「讓駙馬跟著住公主府,又違背孝道,少不得一番議論。若是一家人住在一處,又不免要鬧『醉打金枝』了。」

  「你和內閣說過這事了?」皇后很敏銳,「都沒點頭?」

  隨著時日過去,內閣中原本的七位大人,老的老,走的走,(被擠得)專心修實錄的修實錄,只剩三位楊大人組成穩定的三人制衡結構,三人雖有不和,但也能相互配合,如此的權力結構也讓皇帝比較滿意。尤其是裡面還有一個最弱勢的南楊大人可以有時充任一下聖意喉舌,按說改善公主待遇的事,如果能由他提出,皇帝再暗示一番,沒准也就通過了。不過,聽皇帝的語氣嘛……

  「只恐外戚為禍啊,」皇帝攤了攤手,「才開個口就被頂回來了。」

  內閣和皇帝的關係特殊,雖然不可能當面呵斥,但軟釘子一樣是釘子,而連最軟的南楊都是這個態度,也可見朝廷對於外戚是多麼的冷淡提防了。

  皇后也有女兒,聞言頗不是滋味,哼了一聲,方才續道,「還有,栓兒過不久就兩歲了。我想著,三歲也可以給開蒙了吧?還是大哥覺得再晚幾年?」

  當皇后有個好處,雖然忙碌,但管得越多,和皇帝的共同話題也就越多,可以沖淡有些人心中對於『相對無言』那深深的恐懼和忌諱,不過,皇帝對開蒙的話題也不是很熱心。「才三歲,未免太拘束了,好說也六歲再開蒙吧。」

  他又道,「是了,壯兒也就要周歲了,滿月辦得小,周歲宴辦得大點吧。」

  自從壯兒出生以後,宮裡就再沒有好消息了,皇后滿面笑容,仿佛也為他過了周歲而高興,「這是自然的,我都早想好了,只怕大哥忙,剛才就沒提起。」

  兩人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些家常事務,皇帝見皇后扭著肩膊,好像不大舒服,便伸手為她捏了捏,「怎麼了?以前沒見你有這毛病。」

  「是母后,最近抄經為文皇帝、昭皇帝祈福,」皇后說,「也令我抄上幾卷,說是一道供奉上去。我可不敢耽誤,這得空就抄兩卷呢。」

  話裡仿佛有淡淡的抱怨,但卻並不明顯。

  皇帝當沒聽到,頷首道,「確實是好事——是了,可以給南內吳氏那裡送幾本經書,讓她沒事也抄寫一番。」

  此時天色已晚,門口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皇帝看了一眼,見是尚寢局的人,便站起身來,又道。「妹妹們的嫁妝,還是讓張六九來幫著辦吧,明日起就讓他到你這邊來聽用,權杖也會給他的。有什麼事,你只管和他說就行了。」

  張六九能在內外朝廷來往無礙,居中傳話是最方便的,但這也意味著,只要皇帝願意,他甚至可以長年累月地不來坤甯宮。畢竟,太子很快就要開蒙讀書了,到時候肯定要搬出去居住,到了那時候……

  皇后的笑容還是一樣燦爛,「大哥你也好好休息——得閒了就多來看看我,看看栓兒……孩子幾天沒見了,想你呢。」

  比起從前的態度,她現在是要柔順多了。工作得又賣力,能力又強,就算是對她心存定見的徐貴妃,也和皇帝承認:孫皇后,是要比靜慈仙師更能也更適合做皇后。

  皇帝呵呵一笑,「這還用說?你今日累了,別抄經了,早些睡吧。明日再抄也無妨的,也不急在這一兩天。」

  他經過尚寢局女官捧的小銀盤時,止步一會,想了想便翻了袁嬪的牌子,又抱著栓兒說了幾句話,便從坤甯宮裡出去,直接走到乾清宮去了。——兩宮距離近,並不用什麼交通工具。

  皇后送出門外,笑著把他的背影目送到了院門外頭,這才回過身徐徐進了里間。

  周嬤嬤亦步亦趨,語氣裡止不住的還是委屈,「從來只聞新人笑……自從有了新人,皇爺待娘娘確實是越發淡了。」

  皇后掃了周嬤嬤一眼,都懶得和她多說什麼:這大部分人還真是這樣,從來都只能看到身前身後那麼一點點地方,這幾個月,新人裡袁嬪、諸嬪受寵,徐貴妃那邊,侍寢次數似乎也有所減少,周嬤嬤對永安宮的仇恨便漸漸淡去,又是一門心思地盯上了新人。

  做皇后,用得著和一時的寵姬計較嗎?打壓寵姬這壓根就不是皇后該有的想法。

  她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仔細地琢磨著皇帝今日在此的一顰一笑,重複地思索著同一個問題:到底是尋常的喜新厭舊,還是皇帝的心思,的確已經從她這裡,傾向去了徐循那邊?

  要說起來,這幾個月徐貴妃也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殊榮,皇帝給她的一切都沒有越過孫家,仿佛就是為了給壯兒找個好娘,才把她又提了一個位置。而徐循仿佛是為了實踐自己的承諾,「井水不犯河水」,也真沒什麼事針對坤甯宮……

  「說起來,最近大哥是不是都翻著袁嬪的牌子呢?」她隨口和周嬤嬤閒聊。

  這就正中周嬤嬤的心事了,她為皇后留意著呢!聽皇后問,便垂頭盤算了一會,方才稟報,「最近三個月,皇爺召諸嬪有十七八次,袁嬪三十多次。去永安宮去了四十多回,不過留宿就只有二十多回。」

  隨著身份的變化,昔日悉心維護後院秩序的太孫,早已被隨心所欲的皇帝取代。新人裡最慘的權昭容到現在都還沒侍寢呢,李婕妤侍寢次數只有可悲的兩次,集中在進宮後頭半個月,然後也幹到現在。至於羅嬪,皇帝對她根本沒有興趣,現在她也是心寬體壯,早都脫離了可以侍寢的範疇。

  基本上,諸嬪、袁嬪、徐貴妃,也就是平分了皇帝現在的寵愛,這三十多人裡,有三十人長年累月都處於無寵狀態,不是逢年過節,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

  不過,好在人都是習慣的動物,就連何惠妃都能習慣這種無寵的生活,剛入宮就是這麼個生存環境的新秀女們就更適應了。聽周嬤嬤的回報,不論得寵不得寵,新秀女們之間都沒有互相傾軋的現象,除了住在坤甯宮的羅嬪以外,這一批的幾個人關係都還挺好的,因為住在一宮裡,平時沒事還互相走動。諸嬪覺得自己不會看帳,天賦平庸,還力薦李婕妤取代她管事。對外,也是循規蹈矩,絕沒有見貴妃當紅,便一窩蜂上去奉承的事情出現。除了平時在坤甯宮遇見時說幾句話以外,平時基本和貴妃都是毫無往來。倒是和皇后的關係,都說得上是十分不錯。

  皇后對此也覺十分滿意,當領導的,肯定都希望有個在掌控中的後宮,尤其現在她更沒心思處理小蝦米之間的勾心鬥角,舊人沉寂,新人懂事,宮中太平清靜,她便能分出心力來,琢磨更需要她關注的問題。雖然這幾個月進展緩慢,但這種事,不必急於一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有些事,還是等等,等個契機出現,才更有勝算。

  就算聖意已有動搖,這幾個月她的表現,相信亦可贏回不少分數,皇后在心底回顧了一下自己的表現,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吩咐周嬤嬤,「袁嬪那裡,多留心一些,若她有什麼煩難之處,你只管來告訴我。」

  「是。」周嬤嬤雖對諸嬪也沒什麼好印象,但她有個好處,便是十分聽話,聞言先答應下來,頓了頓,又小心地道,「娘娘這是要——拉攏——」

  「拉攏多難聽啊?」皇后對著黃銅鏡,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她歎了口氣:天色一旦黯淡下來,就算有燭光,鏡子裡也都映照不出太多細節了,連眼尾有沒有皺紋,都實在是看不清楚。「其實,胡姐姐一直都是個聰明人,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還在太孫宮裡的時候,她是怎麼對徐氏、何氏的?」

  那時候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裡伺候,周嬤嬤能不熟悉太孫婕妤、太孫昭儀那邊的動靜嗎?她回想了一番,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娘娘是說,靜慈仙師一直有意抬舉徐氏來制衡您?」

  「當正室的,都少不得幾分手段,」皇后漫不經心,「也就只有正室,才能這麼名正言順地玩弄手段……嘿,可笑徐氏還為了她『仗義直言』,她也不想想,若非大哥對她另眼相看,又何來胡氏的百般呵護?」

  她不禁微微露出一笑,「天下間的手段,來來回回也就是這麼幾種,大道至簡,你以為這麼多聰明人,就想不出別的辦法嗎?還不是因為越簡單、越老套的辦法,也就越好用。」

  #

  比起忙碌的皇后,徐貴妃作為一個有寵的貴妃,這幾個月的生活,過得還是……挺爽的。

  除了每三天去給皇后請個安以外,她就沒什麼事做了。唯三的差事,就是養育兒女、服侍皇帝、管理宮闈。而這三樣裡,起碼兩樣徐循都是做熟了的,而後一樣養育兒女,完全是因為多了個壯兒,才能稍微令她多費點神,但因為壯兒實在是個很好帶的孩子,終究除了心裡上的不適以外,也沒給她帶來什麼煩惱。

  徐循對這孩子的感受,現在也是從比較複雜,慢慢地簡化下來了。她不會因為壯兒的母親而懷疑他的秉性,早在皇帝說這話的時候她就覺得很無稽,大禹賢明,還有子啟呢,這孩子天性如何,還是要看他自己成長中的表現。不過,說實話,壯兒剛來的時候,對於忽然就多了個兒子,她的感覺是很古怪的,要她一下把他當親生的,她是有點做不到。

  但人就是這樣,就是一隻貓、一隻狗,相處久了也有感情。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壯兒就是再好帶,長大中也難免有些磕磕碰碰,過了六個月以後,又是長牙發燒,又是感染風寒,雖然最後都康復了,但徐循不可能不聞不問,全由養娘來管。而一旦會管,就有點感情了,現在雖然還覺得和親生的不一樣,但她想,壯兒要是管她喊娘的話,她也……未必就不會答應吧。

  除此以外,她的生活一片完美,簡直是後宮女子所能達到的最高度,徐循實在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了。

  寵愛方面,雖然她也二十七歲了,入宮有十二年,但皇帝榮寵依然,平均一下,現在也是三日能有一日侍寢。雖然比不過新來的袁嬪等人,但是這個次數甚至還比得過她剛入宮時候的待遇了。如果不算侍寢,就說見面,她是見皇帝最多的妃嬪,幾乎是隔日能見一次,時不時還去乾清宮小住幾日,這不能說是沒寵吧。

  生活待遇方面,都升任貴妃了,還用說嗎?也就是在她這個貴妃身上,貴妃高於眾妃的慣例是正式被落實了下來,她的份例明確是高出諸妃兩成,平時皇帝、皇后和太后那邊都有送時鮮珍物過來,反正有皇子在她宮裡唄,名正言順。生活待遇不能說不滿意吧。

  同事關係這邊,大上司太后,她不必時常去見,太后似乎也沒有見她的意思,倒是時常把點點抱去陪伴,徐循雖然不大樂意,但估量著現在太后也不會拿點點做文章,還是讓她去了——太后那邊傳遞來的體面依然保持,小上司皇后,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皇后待她,物質上殷勤,態度上平淡。徐循無物質可以回報,態度上可以用同樣的平淡回敬,比起之前皇后一門心思要示好的時候,她對這一點簡直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老同事何惠妃、靜慈仙師同她保持密切聯繫,靜慈仙師入住長安宮後,凡有在長安宮修行,而非在清甯宮跟前侍奉,徐循都經常過去看她。至於何惠妃那更不必說了,三兩日都要過來坐坐。新同事對她,雖尊敬,卻未阿諛奉承,也令徐循十分放鬆,她亦無心和新人打什麼關係,只是守著永安宮,過她的小日子。

  如此生活,和南內也沒什麼差別,雖在大內,卻硬是過出了桃花源的感覺。徐循也可以說是順心隨意,連這個看似不可能的成就,都給達成了。——她不會歡呼雀躍、狂喜亂舞,但對生活境況的改變,卻也不是不高興的。

  雖然說比起從前是要寂寞了一些,但皇帝的改變卻也可以略微填補一下這份空缺——徐循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她和皇帝之間的關係變化,畢竟,這只發生在點點滴滴之中,但她也不是傻子,當然能夠察覺到,在她從南內出來以後,皇帝對她的態度,的確是日積月累、潛移默化地變化著。

  這種變化並不是說由一件事為節點,然後猛然一路高歌向前,她和皇帝之間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激烈的火花,一切都是很家常、很溫馨、很緩慢。有時候徐循也不禁覺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畢竟從她入宮到現在,皇帝對她一直都挺好的,她從來都不可能有什麼抱怨,和文皇帝、昭皇帝比,皇帝簡直就是個聖人,而現在她在物質上也沒有什麼特別超凡脫俗的特權……但有時候她是覺得,改變還是存在的。

  有個比較明顯的變化,就是皇帝沒有那麼自說自話了,他開始很重視她的看法,在他們的對話裡,除了『我覺得』以外,他會更多地詢問『你怎麼想』。他也很少再自說自話地安排她的行動,就是有想法,也會拿出來和她商量。

  自己的意志被重視的感覺真的很好,徐循一開始還沒有感覺,後來才猛地發現,好像在他們兩人的意見有分歧的時候,只要她的理由足夠有力,皇帝都會依從。

  皇帝讓她多去清甯宮給太后請安,她回絕了,理由不算有力,就是在點點的事情以後不想多看到太后,皇帝依了。

  皇帝每天給她送的乳製品太多,她覺得浪費,讓他別送了,珍稀物力。皇帝說定額不用,給別人也是浪費,她覺得那起碼也是別人的罪過,和她沒關係。皇帝依了。

  皇帝有意給她家人再多賜些地,她覺得不必,愛之適足以害之,皇帝依了。皇帝要給小弟說英國公府女為親,她不喜歡,皇帝也依了……皇帝不但依了,而且還讓東廠調查了一下京郊的耕讀之家,真的為小弟挑了幾個飽讀詩書、家風嚴正,親戚也多是持正之戶的小族,連年貌品德俱優的少女都給小弟挑好了。有東廠把關,徐循要做的只是從中選擇而已,比起讓她爹娘自己在陌生的京城裡尋訪,聽憑媒婆的花言巧語,不知要放心多少。

  都不是什麼大事,但說到底,後宮妃嬪的生活裡能有幾件大事?徐循覺得皇帝對她的好,好像是漸漸地還在往上走。

  她和何仙仙等人,相較于後宮裡的後輩,天然的優勢就是起點高——若把後宮的路,比做一條盤山道,的確,她們這第一批,都是空降在半山腰,而後來人只能從山腳下開始走。

  而這條漫漫長路,每個人的走法都不同,胡善祥走了一半是往下摔了,直接摔出山了,孫玉女是直接扯了一條繩子,往上爬到前頭了。何仙仙一開始就在半山腰,後來只走了幾步,便是停滯不前。如果要徐循評價自己這條路,她覺得她可能是比何仙仙走前了幾步,但也就是幾步就停了下來。

  而現在,孫玉女的步伐也許是停下了、倒退了,從皇帝的表現來看,她徐循又開始往前走了……可不知為什麼,徐循並沒有很濃重的幸福感。

  相反,在意識到了這種趨勢以後,她還隱約有些恐慌——徐循也說不出為什麼,但她竟還覺得,好像還是她被封禁在南內最初的那段日子裡,她的內心還更平靜。

  而現在,雖然兒女雙全,皇帝恩寵日隆,宮中平靜無波,但……但……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來對付這種莫名其妙的慌亂,它變成了一道小小的陰影,蟄伏在了她幸福的生活裡——既然沒辦法完全驅逐,她便學會無視它、淡化它,依然去儘量快活地度過每一天。

  不過,很多人都曾經用自己的血淚證實過,皇帝的智商和手腕,在後宮裡幾乎是完全難逢敵手,他被矇騙,只可能是因為他沒用心,又或者是他不在意。

  而曾經犯過這個錯誤的皇帝,現在即使是在後宮,也總有幾分警醒。

  在他的眼中,也許孫皇后的複雜還耐得住幾分琢磨,簡單的徐貴妃嘛,簡直就像是一個透明人——哪怕是她的一絲情緒,都逃不過皇帝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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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2:54
第185章 許諾

  一兩歲的孩子,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時候就是才睡個午覺的當口,都能感覺出來他們的變化。過去的那小半年,可能只是讓壯兒從繈褓中的嬰兒——變成了繈褓中的嬰兒,又或者說,從連翻身都不會的小蠟燭,變成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小蟲子,而在點點身上,這變化就大得多了。

  剛出生的時候,徐循還覺得她生得很像自己,結果點點是越長越像爹,略黑的皮膚,壯實微胖的身材,除了一雙有神的眼睛和徐循生得很像以外,別的地方都似足了皇帝,不過,按皇帝的說法,自己小時候可沒有那麼野。

  才兩歲半就已經是野得不得了了,帶到永安宮後花園裡去時,錢嬤嬤一個人看著還不夠,非得曹寶林、焦昭儀兩人一起幫著控制她才行,不然一不留神,她就能喊叫著跑遠了,再抓回來的時候,說不得就要弄破一件衣服,或者是沾得一臉的泥土。——也是因為這麼皮,點點很壯實,基本上來說都是沒病沒痛。雖然調皮點,但有時徐循聽見西廂那邊傳來的大呼小叫,心情都要好點。

  她現在每天還是帶著孩子們出去散步,只是隊伍裡多了個壯兒罷了,點點對壯兒的態度變化莫測,好起來一口一個弟弟,若是不高興起來,便老埋怨壯兒長得慢,到現在也不能陪她一道玩,還老嫌棄他搶走了母親的注意力。

  「這要是個男孩,以後必定是小霸王。」錢嬤嬤有時候都受不了點點的性子,「按說也沒人慣著她,不知怎麼就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的確,錢嬤嬤養點點還是寬嚴並濟的,雖然照看得周密,但也訂立了嚴格的起居規矩,而隨著現在點點逐漸懂事,徐循也是開始教導她一些做人的道理,可以說在教育上,永安宮還是很重視的。但點點的很多性格特點還是自發地浮現出來——連一個橘子都要握在手上,壯兒要吃了,得直接沖她啊啊地喊,她才一片片地塞給他。

  「真不知道該怎麼教她才好。」徐循很無語,她自己和皇帝都不是這麼一個性格,「壯兒又是如此乖巧的性子,可別被姐姐欺負,那就不好了。」

  壯兒是真的特別好帶,他的天性和親娘半點沒有相似,哪怕手裡抱個果子,啃得正歡呢,你直接把他手裡的東西拿走了,他也不會惱,就還是沖你笑。你還就罷了,不還他自己往旁邊一倒,也就忙別的去了。好幾次錢嬤嬤等人不在跟前,點點就一定要這樣逗弟弟來求她,每每又不能如願,倒是頭疼了齊養娘。這情況持續了幾次,直到徐循自己發現了,令齊養娘以後對點點也無需客氣,該教就教,方才有所改善。

  再怎麼樣那也是親兒子,親娘不在身邊,皇帝心裡也有幾分憐惜,聽徐循說起來,亦是笑道,「這個性子好,以後就不容易和人爭吵,給他娶個一樣綿脾氣的媳婦,兩口子和和氣氣地過日子。」

  「人都才一歲呢,你就想到娶媳婦上去了。」徐循笑了,這人當了娘以後,思考的問題都多出來,雖然說著皇帝,自己也不禁思考道,「以後等點點和壯兒長大了,可要挑個忠心能幹的人,最好連東廠一道,細細地給選駙馬、媳婦,最好還能讓他們自己看看,喜歡了再說。」

  「你也別說我了。」皇帝指了指徐循,「都一樣,都想得遠。栓兒那才三歲呢,皇后就想讓他啟蒙了,這盼著長大的心思,都是一般無二的。」

  他摸了摸壯兒頭頂軟軟的淺色胎髮——徐循忙道,「別使大勁,人家囟門還沒合上呢。」

  「知道,知道。」皇帝順嘴繼續和徐循說,「這栓兒呢,就是長子的性子,雖然話說得不如點點好,但跑起來那個靈活,也皮,想必一年以後,也和他姐姐似的,出門就拉不住。不過他倒又要比點點綿軟些,還是很聽話的。點點倔起來啊,哎!」

  上回點點吃瓜子仁,吃了一小碟還要,錢嬤嬤覺得上火,便不給她吃。點點也聰明,知道父親地位高啊,轉身就奔來撒嬌了,皇帝可把錢嬤嬤說話聽得真真的,也說上火不能多吃。點點不服,聽了鬧騰起來,把一盤瓜子仁全都打翻在地上了。連皇帝都被噎了個直瞪眼,那也是徐循罕見發火的一次,罰點點自己跪在地上,把瓜子仁一粒粒撿起來,且不許人幫忙。

  點點淘氣時,皇帝也不是不惱,但徐循發火了,他又沒原則,只是十分心疼,點點見父親表情,知道有人撐腰,便硬是不揀。徐循氣得拉過來就打,把點點打得服了,撿了瓜子仁就關回自己屋裡,連著兩天不能出門一步。

  「真是管不住。」徐循搖頭道,「還好她也就偶然倔一下,真要倔得厲害,再大一些,就必須請宮正司嬤嬤來好好收拾!」

  說到此事,她心中猶存惱恨,語氣裡竟大有殺氣,皇帝抖了一下,笑道,「哦,我聽了都怕,更何況點點了——是了,你打算何時把點點送去公主所呢?」

  公主有公主所,皇子有皇子所,這都是祖宗的規矩,沒有個為什麼在裡面的,公主去所裡也方便統一管理上課,小姐妹們也有伴。比如說阿黃和圓圓,雖然母親關係緊張,但兩姐妹感情就挺不錯的。倆人在公主所裡也長得好好的,規矩也教得不錯。按說,送去那裡也沒什麼,反正點點的養娘也是要跟去的……

  但徐循現在就是體會到何仙仙的糾結了,你說不送去吧,她也怕自己沒有公主所的嬤嬤有經驗,把點點教出了嬌縱的性子。可要送去,才兩歲多的孩子,就要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去公主所裡生活——這就像是從身上扯下一塊肉來,不管你怎麼說這樣對大家都好,事主本人總是非常不情願,極難下這個決心的。

  「才兩歲多呢……」她也是舉棋不定,先說了一句,又問,「大哥你覺得何時送去好呢?」

  送去公主所、皇子所以後,皇帝什麼時候見孩子,就憑他高興了。不過他本人還是挺愛幾個孩子的,阿黃和莠子雖然是單獨在公主所住,但每隔幾日也會被抱去乾清宮請安,若有了興致,皇帝還帶她們玩一會兒踢毽子什麼的遊戲,理論上說,孩子在哪裡對皇帝的影響並不是很大。

  「這就都隨你了。」皇帝果然很無所謂,「你要養在身邊也行啊。」

  以徐循今日的身份地位,把點點養在身邊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反正擺明瞭是她的特權之一唄。但皇帝把態度擺出來了,徐循又覺得有點不舒服,就像是皇帝每次對她的特別一樣,總覺得有點……有點不知所措。她沉默了一下,才歎道,「還是再等半年吧,就是要送去,也等三歲多了再送。」

  皇帝看了她幾眼,便笑著嗯了一聲,「說起來,她們倆落地到現在,還沒出過宮城吧?」

  「沒呢。」徐循說,「才多大,就連我,上回出去也是陪著老娘娘去西苑。」

  她禁不住做了個鬼臉,卻不評論什麼,皇帝看在眼裡,不免一笑,「這幾天天氣不錯,改日帶孩子們出去玩,你去不去?」

  這就又是一項特權了,而且還是很難得的特權。宮裡的妃嬪,出一次宮城那真是大事,連太后,去了西苑以後,最近一次出門,也就是去昭皇帝的長陵祭拜了。

  一如既往,對皇帝給她的每一件好,徐循心裡都有點說不出的不得勁,不過,她本來就很喜歡騎馬,以前在太孫宮的時候,也經常去東苑玩耍。雖然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但皇帝一說起西苑兩個字,她就想到了昔日自己騎著馬慢慢從水邊跑過去的感覺。

  「……去。」想了想,她還是點了點頭,「幹嘛不去——不過,孩子們就帶點點和壯兒嗎?」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要帶就都帶吧,就不知道莠子能去不能了。」

  既然是群體性活動,第二個問題就來了,帶不帶妃嬪們呢?

  若在以往,徐循估計是會勸帶,不過今時今日她倒真不必在乎這個,再說,開口建言多帶幾個妃嬪不難,到底帶誰這就是好大的學問了,徐循想想都覺得頭疼,索性不說。只笑道,「好,那我可就等著大哥帶我們出宮去耍了。」

  「嗯,可要準備點胡服啊。」皇帝笑道,「要不然,就穿蟒袍也好,帶個穿紅內侍一起去跑跑馬也不錯!」

  西苑有山有水有林子,當然也有些小動物了,不過,以徐循的箭術,要打獵完全是天方夜譚,她自己也不忍得拔箭殺生,不過聞說能跑馬,仍不禁解頤笑道,「好呀,我都好些年沒騎馬了,可得小心點了,若是穿裙子翻下去,那可了不得!」

  #

  皇帝平時忙成那樣,每天要看的奏摺都有一箱子,他說起這事的時候,徐循應是應了,可沒大當真,等皇帝派人來接她了,才知道是真的要去。當下也是好一團忙亂,連著錢嬤嬤、齊養娘等人,全都一窩蜂換了宦官穿的貼裡——以此袍前後都有開片,方便騎馬。孫嬤嬤俏皮,還給徐循的衣服上綴了個鮮花補子,雖然也穿著紅襯貼裡而已,但看來都特別與眾不同。

  把頭髮綁成簡單的單髻,帶上紗帽,徐循感到了睽違已久的興奮和新鮮,她覺得自己現在比晉封貴妃時還要高興,二十七歲的人了,都忍不住唇邊的笑意,這笑而且還有點傻乎乎的,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太不得體了,可卻又實在是忍不住。

  畢竟,這宮廷能有多大?就是一個院子接一個院子,以前在南京的時候,沒事還能跟著太孫出門,來了北京,她也能經常出門走走。只是皇帝登基以後,他穩重,出門次數少,根本沒人有隨駕的機會,就連去西苑,都成了難得的盛事。這種放風般的心情,不是在宮城裡住個幾年,都不會瞭解。

  當然了,和她比起來,宮女子平時走動的機會更要多些,雖也是高興,但都沒她這麼誇張,簇擁在徐循身後,伺候著她翻身上馬,眾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錢嬤嬤牽著點點,齊養娘抱著壯兒,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西上門去了,一路出了好幾個門,走了能有小半個時辰——帶著步行侍女,速度快不起來。好容易,徐循眼前一亮,便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又出現在了眼前。

  上回來西苑是伺候太后來的,老娘娘左邊是皇帝,右邊是皇后和貴妃,哪有什麼心思遊覽景色?徐循跟在人群裡慢慢地走了半個時辰,領導就要回去了。說是游幸,其實一點氣氛都沒有,現在望著這浩浩淼淼的太液池,真想一聲長笑,催馬出去奔上一會兒——不過,皇帝派來接她的宦官可就在旁邊呢,她到底還是壓制住了這股衝動,「大哥在哪兒呢?」

  幾個內侍也上了馬在前頭引路,徐循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山水之間,宮人們的議論、讚歎之聲不絕於耳,點點都指著水道,「好大的池子呀!這——這叫什麼!姆姆,是不是叫湖?」

  「真聰明。」錢嬤嬤笑道,「這叫太液池。點點會不會寫太液池的液字呢?」

  「不會!」點點大聲道,「弟弟——弟弟別睡啦!弟弟,看!太液池!」

  孩子們亂喊亂叫的,煞是熱鬧,這邊幾個內侍將眾人領到了一座門樓跟前,徐循眼前一亮,不禁贊道,「啊!這馬球場已經建好啦!」

  「正是。」皇帝從二樓窗戶附身下來,笑眯眯地招呼道,「點點,你看爹在哪裡。」

  點點出生到現在,多數都在平房裡住,從來沒有上過樓的,現在看到這兩層的牌樓,不免倒吸一口氣,驚愕地往後仰去,皇帝見了,哈哈大笑,壯兒也跟著咿咿呀呀。徐循翻身下馬,笑道,「大哥今兒來得早!」

  說著,眾人便登樓同皇帝相會,這馬球場周圍都搭了檯子,點點、壯兒早都被帶出去繞著場子玩了。阿黃、圓圓和栓兒不久也被帶來,偌大的馬球場,頓時就被各種聲響充滿了,顯得煞是熱鬧。

  眼看也快到午飯時分了,皇帝挑這裡,應該是因為此處寬敞,便於一大家子露天聚餐,徐循在檯子上走了幾步,便回眸對皇帝笑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也在這裡打過馬球的。」

  「怎麼能忘?你打得那麼好,想忘都忘不了。」皇帝哈哈一笑,「有時候做夢都還記得你在馬上的英姿!」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自己也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難為您還真的記得我那天的雄風!」

  兩人說笑了幾句,忽而聽見有馬嘶,孩子們都興奮起來,徐循詫異地道,「怎麼,今兒還真有馬球賽嗎?」

  正說著,便見到兩隊紅藍人馬魚貫進了場中,與之而來的還有大隊宮女宦官,全都在遠處看臺就坐,連裁判官都騎馬進來。徐循定睛看時,只見兩隊人馬並不相等,紅隊居然比藍隊還多了兩人,「這人數不一樣,還如何比啊?」

  「紅隊都是宮女,馬技不好。」皇帝說,「和宦官們比,人必須多,不然沒什麼好看的。」

  什麼時候偷偷地訓了一隊女騎手啊?徐循也是一陣稀奇,拍著手道,「有趣、有趣,可惜仙仙今日沒來,不然她一定激動死了。」

  「現在雙方實力不大對等,還不好看。」皇帝說,「咱們先看一場,等以後打得好了,再請母后她們都能一起來看。」

  說著揮手示意,下頭人便吹著哨子,變換了幾個隊形,又各自分列到球門兩邊,在裁判官的哨聲中開始衝刺擊球,各自千方百計地要把球擊到對方的球門中去。

  徐循從前看到的,多數都是太孫身邊那些專事遊幸之事的宦官自己在那練習而已,哪裡看到過這種初具專業水準的競技比賽,比不得只是看個熱鬧的孩子們,成年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花頭來,尤其這些選手又都會炫技,一個小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忽而西東,不知多麼扣人心弦,不過一會兒,連她身邊的大宮女都投入進去,隨著徐循一道為紅衣隊拍手歡呼,握拳加油。

  剛開始還顧得上什麼儀態、體面,但隨著那些『專業』觀眾的鼓噪,徐循連這個也不顧了,靠在欄杆邊上,一時笑一時叫,興奮得跳個不停,幾個孩子裡,點點和壯兒、栓兒卻是都餓了,被抱下去吃飯,阿黃和圓圓也漸漸看懂,只是在禮儀嬤嬤的冷眼下,都不敢放肆,只能小聲談笑議論,面上也是笑意連連,說不出的高興。

  皇帝所言不假,的確,紅衣宮女們的實力比不得藍衣宦官強勁,雖然有兩人優勢,最開始還能扯平,但到了後半場,體力明顯不支,便落入下風。最後以大比分落後,還是輸了。不過徐循依然是叫得渾身發汗,臉上的笑都止不住,轉身拉著皇帝,嘰嘰喳喳地問了好些問題,都沒覺得肚子餓。

  還是皇帝沉穩——他也是看過太多場球賽了,他揮了揮手,讓球員、觀眾們都各自退下用餐,又有兩隊歌姬上來,在廳內歌舞,豐盛的宴席,亦是排了上來。

  沒有人不喜歡享樂,徐循當然也不反對美食和舞蹈,只是這些都是宮中飲宴的慣例,也沒什麼新鮮感剩下,唯今日是新曲,又在西苑裡,風景好,便覺得特別高興,吃了幾杯酒,便酡紅著臉,笑著誇皇帝,「多謝大哥今日帶我出來秋遊——今兒玩得真開心!」

  「才看了一場球賽而已。」皇帝不以為然,「這就玩夠了?」

  徐循也是玩得興起,聞言忙用力搖頭,皇帝笑了,「還想玩什麼,說。」

  徐循就扳著手指,「想騎馬,想爬爬山,想坐船……都想!」

  「這個一天可玩不了。」皇帝看她高興,也笑了,他輕輕地摸了摸徐循的臉頰,「下午先騎馬四處逛逛吧,孩子們就讓他們在左近小殿裡午覺好了。」

  徐循自然沒有異議,用過午飯,便和皇帝一道,兩人並馬而行,身後只跟了幾個隨從,在西苑太液池邊隨意遊逛。

  ——也是有了酒了,徐循撥馬走了幾步,便忍不住轉頭對皇帝笑一笑,皇帝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有這麼開心嗎?」

  「大哥你成日出門,哪裡懂得我們的心情。」徐循喝了酒就變得更敢說了。「當然是開心得不得了。」

  「今日倒是開心得夠了,想不想報答我一番?」皇帝撩徐循。

  「報答,好啊。」徐循喝了酒,卻實誠得很,直接猛點頭,「是該要報答!」

  連花槍都不耍了,直接答應下來,皇帝看著徐循,真是覺得她的憨態十分可掬,他笑了一下,「你看啊,這紅衣宮女,水準是差了點,到現在還沒法和內侍隊抗衡。比賽嘛,還是要勢均力敵才好看——所以,還是要練。」

  「嗯。」徐循不懂皇帝為什麼說這個,反正在理,她就用力點頭。

  「可這人才難尋,好的馬球小將都是男丁,也沒有和宮女隨意接觸的道理。」皇帝慢悠悠地鋪梗。「小循啊,你說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啊?」徐循跟著往下說。

  「不如這樣。」皇帝笑了,「反正你球也打得很好,以後就由你來訓她們,就在這馬球場裡,每個月幾次隨你自己安排,早日訓好,也就早日能登場獻藝,邀些人來看了——小循,這個忙,你幫不幫我啊?」

  啊——這,徐循的一點酒都被嚇醒了,她瞪大眼,又使勁地扇了扇睫毛,方才小心翼翼地說,「大哥——你是說——」

  皇帝望著她這不加任何矯飾的詫異,還有那緩緩浮現的喜悅,不由深深一笑,他彎過身,探出手,一個發力,竟然還是那樣輕而易舉地,便把徐循給搬到了自己身前側坐。

  「我在南內和你說的話,你怕是都忘了吧?」雖是秋日,但皇帝的聲音卻如春風,滿載了唯有春天的太陽才有的熱力。「小循,從前待你不好,是大哥的錯。大哥以後,肯定一直疼你,你不用怕,不用擔心……你懂大哥的意思嗎?宮裡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怕失寵……呵,她們是該怕,可你不用,你想要什麼就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我的氣了你就喊,想吵架就吵架……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在你背後給你撐腰……」

  見徐循半懂不懂地扇著睫毛,他在她臉側輕輕地印了一吻,「在我跟前,你再也不用怕,小循,不管你怎麼樣,大哥都會一直在這裡……你明白嗎?」

  都說得這麼明白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她也沒想到,皇帝居然是看出了她心裡的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是如此體貼地給了她這樣的一個驚喜……

  他對她真的挺好的,從剛進宮到現在,從來都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很想對他說,其實我在南內和你說的那些話,不能算是特別真心,我從來都沒有因為你不瞭解我而怪過你……

  她想要對他說,你對我越好,我就覺得越對不起你,你這麼好,可我為什麼,我為什麼……我應該、我應該……

  在深深的感動中,昔日那怪異的空洞和悲傷又慢慢地浮現出來,無數種複雜的情緒,交雜成一絲一縷,似乎將她的心五花大綁,越收越緊。忽然間,徐循又有了想哭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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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3:19
第186章 回生

  壯兒一歲了。

  這孩子的出生,就像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對前朝、後朝都有比較重要的意義。在前朝,皇位的傳承有了更深厚的保障,皇長子、皇次子的身子似乎都不錯,只要不是太倒楣,兩個孩子同時死於非命的機會總是不大的,皇權的傳承沒有任何疑義,皇帝的權威,自然也就更重了幾分。

  在後宮之中,他的出生更是給久已紛亂、矛盾叢叢的宮闈畫上了一個明確的休止符,從他的撫養權被名正言順地歸到了徐貴妃名下開始,宮廷就迎來了久違的清靜與安寧——如果和諸嬪、袁嬪描述一下僅僅是一年以前,宮中的氣氛和局勢,她們都會詫異地張大嘴巴,也許甚至還會懷疑地看看講述人,質疑著這話的真偽——第三批秀女無疑是最幸運的,和第二批入宮的新人相比,她們雖然沒有潛邸舊人的福分,但也是趕上了好時候。

  都是千挑萬選,才貌並舉的姑娘,又經過禮儀嬤嬤們的嚴密教導,雖然得寵,但彼此間卻是關係和睦,沒有那些爭風吃醋的事。從表面上看,皇帝後宮這三十多人的關係,的確都說得上不錯。平日裡六日一大朝,皇后升殿受禮以後,都會賞賜點心,逢年過節,還有太后、皇帝、皇后的生日,都有慶典,這也是全體人等都要出席的,每月朔望給妃嬪們開課的內學,三十多人也一般都是齊聚一堂……有這麼多見面的機會,雖然等級森嚴禮法不亂,但大家也都是彼此十分熟絡了,見了面也都能笑眉笑眼地聊上幾句,整個後宮就是一個氛圍:祥和。

  壯兒的周歲,就又是一個大家濟濟一堂的機會。這孩子雖然是次子,但因為在清甯宮裡養過,老娘娘對他也是另眼相看,為了他的周歲,特地把皇后叫去,將此事交代給她,又提到自己也會親自過來。皇后自然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操辦得花團錦簇一般,到了當日,也是一早就派人到永安宮,把徐循和壯兒接到了設宴的南內——自從皇帝登基以後,南內幾經增修,已經是花木扶疏,和東苑連成一片,形成了很好的遊樂之所,猶喜此處樓閣眾多,三十多個主子,連著從人得有上百號了,在宮裡找地方安置,總覺得局促,可在南內,不但能寬敞安排下,而且還可從容欣賞雜劇、歌舞等等,自從建好以後,便成為皇帝設宴的場所,栓兒的周歲宴,也是在這裡辦的。

  「自從去年過來一次,便再沒出門了。」皇后也是一早就到了地頭,穿著一身大紅吉服,雖然不是禮服,卻也頗為隆重,她面上脂粉得宜、頭髮一絲不苟,說話聲音都透著精神,見徐循來了,便迎上前親熱地一笑,「今日借了壯兒的光,咱們也好生樂樂。覺得這裡比去年過來的時候,又多了不少新樓臺。」

  「可不是呢。」大喜日子,徐循也不會擺臉色給皇后看,再說,皇后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已經接近快有大半年了,她亦不必和初次去坤甯宮請安那樣迫切需要表明態度,所以也是露出淺淺笑意,客氣地回道。「都快和東苑連成一片了,聽說大哥現在有小宴都放在這裡。」

  「正是了——本來我還說把宴席擺到更外頭的柳隱深深去,那裡離戲臺子近不說,附近就是假山流水,又很清幽,大哥和弟弟們正好就在附近的樓裡吃酒了,可惜,幾個弟弟全都就藩去了,只有越王、衛王在……」皇后沒說下去。

  皇帝的弟弟不少,起碼也有五六個,今年基本都成親完畢,全就藩去了。留下來的兩個都是禁不得旅途勞頓的病秧子,連侄子的周歲都沒法起來道賀,不過是熬日子罷了。平時可能還不覺得,現在這種家宴,便覺得家裡的親人有點少了。

  「叔嫂不相見,」徐循說,「這樣大哥就能和咱們一道了,也不錯,抓周也可以不必抱到前頭去了,能看著抓。」

  栓兒抓周的時候,叔叔們都還沒走,那自然是以男人為主,抱到外頭去抓的,女眷這邊只聽說他抓了什麼,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個遺憾吧。皇后點了點頭,「也好,這裡只有我們,那就更自在了,一會兒不愛看戲,還能四處走走,若有男眷在,那就不方便了。」

  兩人對著笑了一會,都有些無話可說,眼看氣氛漸漸要轉為尷尬,徐循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妹妹們還沒來呢?」

  「從宮裡過來遠,現在應該也都快到了。」皇后笑眯眯地道,「怎麼說壯兒今日是主,我想著還是早點接來的好。」

  平心而論,她的確是夠殷勤的了,身為皇后之尊,本不必這樣早過來,大可以等徐循等人到坤甯宮去,將她尊奉出來,再慢慢地走到南內。至於南內這邊,派周嬤嬤等心腹,又或者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出來盯著那也就行了,皇后不但親力親為,而且還特地早到,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一點架子,態度上完全無可挑剔,最難得的是,提起來此事,還是自自然然,沒有一點邀功的意思。——這時候,如果徐循懂事的話,就該謝過她為壯兒的生日如此忙活了。

  「老娘娘那邊有信兒了嗎?」徐循便問,「可說了何時過來?」

  皇后唇邊泛起了一絲微妙的笑意,也沒生氣,倒仿佛是看透了徐循的心思,她淡淡地道,「雖然還沒信兒,應該也是會過來用午飯的吧。」

  我殷勤嗎?

  你殷勤……你殷勤是做給誰看的,我很清楚。

  兩人小小地交換了一招,雙方都是不痛不癢,也沒什麼用意,倒像是互相耍的一個劍花兒。皇后領著徐循去看了看壯兒抓周用的桌子,上頭果然是已經滿滿陳列了一大堆吉祥物事,然後她們倆就都沒事了。

  南內設宴,雖然是為了辦周歲,格外要隆重盛大一些,也有一些特別的流程要走,但以皇后的身份,她強調一下精神,佈置一下任務那也就夠了。真正做事的時候如果還要她看著,這也就不是宮廷,而是地主老財家的後院。這倆人都到得早,現在才是巳時中,距離開宴人齊起碼還有小半個時辰,這期間所有準備事項都不是皇后、貴妃級別該去照應的,又沒事做,又沒客人,也沒戲看,更沒有話說,豈非是無聊得很?

  剛才說那幾句話,徐循已經挺厭煩的了,現在她不願再和皇后虛與委蛇,便只是保持沉默,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會,皇后忽然莞爾一笑,起身道,「今日是壯兒的好日子,我也是太興奮了,這麼早就把你拉來,倒是沒事做。今兒要鬧一天呢,我不和你在這坐著了,先去眯一會兒。你要睡也行,出去走走也行,反正開宴前回來就是了——我估著老人家就是要來也沒這樣早,你倒不必在此處空等。」

  說著,居然便自去了,徐循被她晾在院子裡,帶著身邊一群從人,也很有幾分哭笑不得。

  「娘娘。」錢嬤嬤把點點交給乳母牽著,自己走來道,「皇后娘娘只怕是有深意呢。」

  「什麼深意……擺明瞭就是要噁心我。」徐循撇了撇嘴,「就是做得大方,怕著了痕跡,還自己先跑來了……」

  雖然對宮裡的傾軋,她無心多理,也不會主動用惡意去揣測別人,但這都撩撥到面前來了,徐循難道還看不穿皇后的用心?她自己有個羅嬪日日在身邊,就見不得她永安宮裡清靜太平。也許從一開始,就是有意在南內辦周歲宴,也許是臨時起意,想要戲弄她一番。無論如何,這小半個時辰的空當,就是她無言的挑釁。

  不是看不上我奪人子撫養嗎?不是覺得我無意容下生母嗎?

  現在羅嬪可是好端端地在坤甯宮裡住著,而她徐循,雖然接納壯兒是皇帝的意思,但不論如何,壯兒到了永安宮裡以後,可是再也沒有見過小吳美人了。

  你自詡胸懷寬闊、人品正直,現在我給你製造一個機會,就看你如何表現了。

  「那一位被幽禁,是皇爺下的旨意,」錢嬤嬤很堅決地說,「哪裡是說進就進的,說探望就探望的?您不必中了她的激將法。」

  「激將法倒不會中。」徐循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不過也無謂浪費了皇后娘娘的美意,既然有這個空當,那咱們就去唄。」

  主子現在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錢嬤嬤在心底歎了口氣,給張口欲言的趙嬤嬤使了個眼色,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必勸了,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勸也勸不住的。

  主子心裡在想什麼,也許連皇爺都未必是一清二楚,但經過這些年的相伴,親眼看著主子從秀才女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甚至是親歷了當時的繼後之變,貴妃的為人,錢嬤嬤是再瞭解不過的了。當時皇爺把壯兒塞過來的時候,主子的推辭,並非是謙虛,而是真心實意……主子脾氣倔啊,這事不論別人怎麼看,在她心裡,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自打了嘴巴。

  別的不說,皇后看人,是有幾分眼力,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早來了這麼半個時辰而已,立刻就給主子出了一道難題,去,見到生母,壯兒還小也罷了,不知吳美人是什麼反應。

  不去……不去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唯獨就是有些沒面子罷了。

  這就是捏准了貴妃的性子啊,皇后娘娘嘴上不說話,可心裡在使勁兒呢,就是在一點點地降貴妃娘娘,這一次不去,以後在皇后娘娘跟前,可就有點抬不起頭了。

  連皇爺都沒法壓服的人,一個皇后能壓服?貴妃娘娘現在是肯定會去的,而且,就算吳美人的住處外有把守,有人阻擋,她都要進去。——現在倒不妨,將來對景兒,沒准就是把柄。或者更那什麼點,皇后娘娘就和皇爺咬耳朵了:藐視法度,是否太傲慢了點……

  #

  徐循倒沒錢嬤嬤那樣心思百轉,她早就想帶壯兒來看看吳美人了。她和皇后又不一樣,從來就沒打算把壯兒運作成自己的親生子,與其讓他長大以後七想八想,不如從小就和他說開了,定期帶他來探望一下生母。起碼日後回想起來,不會心存遺憾。

  當然了,如果吳美人禁不住長期的幽禁,精神散亂蓬頭垢面,不適合和小孩相處,那這個方案肯定也得跟著作廢。她本打算等壯兒兩三歲以後,再派人來探望她的,現在皇后既然做了個局,給了她一個空當,徐循也不想在那傻坐著,索性出來走走,也看看吳美人幽禁的地方環境如何。

  和她當時囚禁在偏宮裡不一樣,幽禁吳美人的院子並不大,按照領路的小宦官介紹,這裡本來是建著給遊人到這裡來換衣、歇腳、小憩的地兒,通俗的說,這就是個宮廷版的豪華廁所。當然了,皇帝用的茅廁也都是好的,這小院子依著假山而建,裡外也有三間口袋房,外頭幾道高牆,圈了一個很小的院子,估計是為了遮蔽進出腳步的。院門倒是沒貼封條,不過的確有人把守,小宦官在前頭報信,得到的回復果然是,「對不住貴妃娘娘,只是奴婢等人奉命行事,沒有皇爺發話,不敢隨意放人進去。」

  「就說我的話,皇爺若是問起,自然有我擔著。」徐循隨意吩咐道,「對了,再問問,她進來以後,可有人來此查問過什麼。」

  結果當然是沒有了,小吳美人又不受寵,又遠遠地被囚禁在南內,一般人誰會吃飽了過來看她。每天飯都是守門的宦官送的,有個老都人專門給她做粗活,也是每天都來上值,除此之外,徐貴妃一行人還是第一波訪客。

  也許是被她點醒——如此荒涼之地,皇爺有可能問起嗎?也許是敬畏她的地位,看守小院子的宦官沒有矯情太久,便把院門給打開了。只是他們卻不敢讓壯兒進去,「只怕驚嚇到了王爺。」

  「還沒封王呢,」徐循隨口道,「不要瞎說……」

  不讓帶孩子,她便自己進去院子,果然見到門上橫亙一把大鐵鎖,所有的窗戶全都上了木板,雖然是白日,但屋內想必也是和黑夜一般,徐循見此,不免道,「這……都不能開窗透氣?她不會悶死啊?」

  「回娘娘話,」守門內侍賠笑道,「貴人自己拿手戳破了不少窗紙,您也知道,這就快入冬了……」

  徐循一陣無語,她大概理解為什麼不能讓壯兒進來了——她擔憂得沒錯,小吳美人的精神只怕是出現了一點問題。

  才對了這麼一句話,屋內忽然就傳來了人走動的聲音,接著,便有人激烈地拍起了窗板,發出了嗵嗵的悶響,小吳美人並不說話,只是這樣執著地、用力地拍著木板,力道之大,甚至是震得窗櫺上索索有聲,落下了不少灰塵。

  「……就是這樣,」守門內侍無奈地提高了聲音,「有時候聽到有人經過,貴人就一直用力拍門,動靜鬧得極大。上了木板以後,倒是改拍窗了,那還能好些。」

  雖然小吳美人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如今的結果也算是寬大了,但徐循看在眼裡,依然是直搖頭,她吩咐那內侍道,「去和她說,讓她不要再鬧了,老老實實地多讀讀佛經,三個月後,我會再派人來看看,若她好了,以後說不定還會把壯兒帶來見她一面。」

  貴妃有言,小內侍如何不依,當下便小跑著過去傳話,徐循沖趙嬤嬤道了聲,「賞。」也沒興致在此處多留,回身出了院子,壯兒在院門外頭,還一臉好奇地指著窗戶,模仿那嗵嗵的拍打聲,「咚!咚!」

  也許是內侍已經將話傳到,拍打聲一下就斷了下來,院子裡重回寂靜,靜得就像是一座墳、一具棺材,只有小內侍輕輕的腳步聲作為唯一的點綴,卻是『鳥鳴山更幽』。

  徐循望了一臉天真無邪,打扮得仿佛一個錦繡大元寶的壯兒,心底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她道,「咱們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她想想,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對趙嬤嬤道,「其實,大哥還是對我挺好的。」

  若是當日以這個待遇來囚禁她,雖然她依舊是不會低頭,但只怕也不能活得那樣自在了。

  現在回頭想想,皇帝對她,其實的確算得上是很有情分,即使是在盛怒之中,他也是沒能對她下得狠手。自己在南內的那一番話,對他更是震動不小……從那時至今,他是真的對她很好,好得即使以她最非分、最苛刻的標準來衡量,都找不到一絲瑕疵。

  #

  這小半個時辰,徐循也利用得挺好的,當她和壯兒走走停停回到宴客的小樓時,妃嬪們已經是都到齊了,見到壯兒進來,均都笑道,「壽星公來了!」

  壯兒素來是不怕生的,和這些阿姨們,也曾見過幾次面,不論是誰要抱,他都是笑嘻嘻地把身子傾過去,倒是幾個年小的如諸嬪、袁嬪等,一抱上手,肩膀就是一沉,「這孩子可真重啊!」

  連皇后抱了抱,都羨慕道,「可不是,栓兒也就是這麼重了。和壯兒一般大的時候,起碼輕了能有五六斤。」

  栓兒本來被乳母抱在一邊,聽到自己的名字,便轉過頭來咿咿呀呀的,含糊叫道,「弟——弟。」

  壯兒雖一歲,卻也認得人,比起成人,他顯然更喜歡自己的哥哥,「啊——」地叫了一聲,仿佛是在答應,兩個錦繡團子手舞足蹈,終於成功會師,湊在一起玩了起來。

  現在人多了,不比剛才和皇后獨對一般,兩人都要極力掩飾那份緊繃的尷尬,徐循見幾個孩子都在乳母看顧之下,也放鬆下來,和同事們閒談了幾句,忽然就留意到,「怎麼權昭容沒來?」

  「權昭容感了風寒,」袁嬪解釋道——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就算不是唱歌只是說話,都有種特殊的韻味。「已經有幾天未能起身了,好像尚食局已經有位司藥過去給她扶脈開了方子。」

  現在宮裡唯一的女司藥就是南醫婆了,徐循對她的水準心裡有數,她微微地皺了皺眉,沒有多說什麼:宮裡規矩,宮嬪沒有特殊的體面,的確不好請太醫上門診治,頂多是把症候和脈象寫出去,由太醫看著一張紙開藥。

  兩人正說著閒話,袁嬪之前陪皇帝來過南內好幾次了——她歌聲好,時常有隨駕的機會,不過,能夠再來,小姑娘也還是十分開心,「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和仙境一般的,每回來都巴不得住在這裡了。」

  「哎。」這話卻為何惠妃聽到了,她失笑道,「妹妹,這話可不能亂說的。」

  袁嬪有絲茫然,「這是何意,奴奴卻是不解了。」

  她們入宮晚,品級也低,不知南內的多重用途也在情理之中,這本也是常事,不過她是和徐循說起這話,那就有絲不妥了。一屋子的說話聲漸漸都安靜了下來,不少眼光,若有若無地就掃在了袁嬪、徐循身上,袁嬪也知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知道錯在何處,不覺慌張起來,左右亂看,眼圈兒漸漸地都紅了。

  徐循能感覺得到,皇后的視線探究地在自己的面上打轉,好像是想要看進她的臉後頭,知道幽居南內的真相——她的座位自然距離皇后不遠,還是能看得清楚的,皇后的表情,不像是別人看到兩大寵姬碰撞的那種隱約興奮,而是……

  如果她大膽一點的話,她會說,皇后的臉上,是充滿了一種幾乎是焦灼的求知欲。

  罷黜南內,的確可以說是徐循生涯的一個污點,不過她本人對此是完全也不在意,見袁嬪如此恐慌,不覺倒有些憐她,開口正要緩頰時,一聲通報,太后、皇帝來了。

  眾妃嬪自然全都立起,以皇后為首站到座位旁邊,等太后,皇帝進門時,均都福身行禮,口稱『萬福萬壽』。等皇帝侍奉著太后,在居中兩張寶座上分別落座了,方才逐一坐下。

  「嗯……」太后的眼神,仔細地掃視著室內的佈置,她的視線最後落到了皇后面上,她也微微揚了揚唇角。「這宴席,辦得利索,可是挑不出一點毛病。」

  皇后面上便漾起了歡喜的微笑,「娘覺得好,媳婦就放心了。」

  兩人又對視了一眼,方才分別轉開臉去,太后笑道,「小壯兒呢?這抓周沒有小壽星,可是不像話。」

  自然有人去將孩子們領過來,徐循也收回眼神——雖然有點不厚道,但她承認,太后和皇后的明爭暗鬥,有時候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這一次,也難說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注意力轉回來了,她才留意到皇帝正望著自己,見到她把眼神投來,他面上隱隱蘊著的笑意擴大了,用微笑和一個輕微的頷首,和徐循打過了招呼,皇帝方才道,「是啊,抓周的桌子也可以抬過來了。」

  徐循垂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想要鎮住陡然間加快的心跳——雖然這樣說很無稽、很荒唐,甚至對她來說,還很愚蠢,很……很丟人,但她不能不承認,貴妃的位分也好,昂貴的珠寶也好,甚至是壯兒也好,對於她來說,殺傷力也許都還比不上這人群中的一笑。

  那熟悉的迷惑,又一次纏繞在她的心頭,徐循已經有點找不到方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迷惑什麼。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激流之中掙扎,只知道緊抓著自己的堅持,卻已經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堅持,又或者,鬆開手以後,她到底會被沖到何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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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壓制

  但凡是周歲宴,總要以抓周開始,眾人將壯兒抱來了,又把桌子上鋪滿了各色吉祥物事,將他放在桌前,逗引著他去抓。不料壯兒剛才被抱著出去走了一圈,這會兒正是餓著呢,小嘴一張一合的,頭直往乳母胸前拱去,對桌上的東西,並無絲毫興趣。

  畢竟只是次子的周歲,沒有辦大,這裡都是自己人,也沒有什麼外命婦在,眾人不必過分顧及儀態,不禁都哈哈大笑,徐循也忍不住笑了,起身走到桌邊,拿起些撥浪鼓之類的玩具逗他,壯兒看了,方才有幾分想要,便揚手來拿,不情不願地被引導到了桌上,坐在當地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的幾個哥哥姐姐都是經歷過的,最大的阿黃也知道典故,便領著弟妹們在一邊拍手笑道,「弟弟選一個吧,選一個!」

  點點最是恨鐵不成鋼,見壯兒不選,便拿起他白嫩嫩的手往一柄如意上按,壯兒蠻不高興地掙脫了她,坐在桌上左看看、右看看,那股子迷惑的神氣極為惹人憐愛,眾人看了沒有不愛的,連皇后都被逗笑了,「瞧他那小嘴兒,往下撇了——喲,別是要哭了吧!」

  果然,壯兒又要吃奶,周圍又吵,環境又陌生,早有些不高興了,虧得是脾氣好,才能忍耐到現在,如今見養娘、乳母都不來報,嘴唇漸漸向下撇去,五官皺在一起,似乎就要放聲大哭。齊養娘忙上前哄著,作好作歹哄了半日,小祖宗方才猛地捉起了手邊距離最近的一本《三字經》。

  眾人叫好聲還沒起呢,壯兒猛地把書本往齊養娘方向一塞,齊養娘不解何意,本能地接過了,壯兒便又流水價抓起糕點、玩具、吉祥鏍子等物,分給桌邊圍繞著的兄姐和乳母,連徐循都被分到一塊小鏡糕,雖然眾人連聲制止,但壯兒卻毫無止歇之意,見一張桌子上的東西都快分完了,他心滿意足,往厚實軟和的錦緞上一趴,便眯起眼,仿佛要就此睡去。

  抓周至此,還如何進行得下去?從太后到宮女、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齊養娘忙把這孩子抱下去餵奶哄睡,各皇子皇女則帶去落座準備吃飯,點點一邊走還一邊念叨呢,「這個不是這樣子的,弟弟做得不對。」

  阿黃是長姐,較為懂事了,見妹妹耿耿于懷,便勸慰道,「就圖個開心嘛,沒什麼要緊的。」

  圓圓一蹦一跳、沾沾自喜地道,「我抓周時候,抓了個好大的金餅子!」

  「什麼叫金餅子啊?」點點有點不明白。栓兒在姐姐後頭一搖一擺地跟著,見三個姐姐自顧自說得熱鬧,急得啊啊直叫,只是他男孩子,現在話還說不大清楚,只能扯著阿黃的衣袖,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幾姐弟如此活潑親密,眾人望了都是溫存而笑,只有何仙仙別過臉去不看,只是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磕著。

  等到開席以後,皇帝、皇后和徐循三人都站著服侍太后,一群人也不敢坐,等到太后諭免,方才各自就坐。皇帝吃了幾口酒,又抱著兒子逗了逗,便起身笑道,「娘,兒子內閣那頭還有點事……」

  凡是擁有很多女人的男人,在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不會太舒服的,不是說皇后會領著一群人說他的壞話,而是被三十多個人的注意力集中於一身,時時刻刻都有人攢足了勁兒想在他跟前冒個機靈氣來邀寵——這種關注,在某些人是享受,在某些人就會覺得煩。皇帝基本很少在女眷聚集的場所逗留到終席,太后也慣了,聞言便笑道,「你去吧,我今兒精神還好,也再坐坐。」

  她肯賞臉,也算是比較難得的一件事,按慣例來說,這種小輩的宴席,太后如果懶得動彈,都完全可以不來。

  將皇帝送走了以後,屋內原本隱隱存在的緊繃氣氛頓時就放鬆了下來,一群人笑也敢大聲笑,說話也能略微專心點了,不然,對於曹寶林等人,一年中罕有幾次能見到天顏,叫她們放下心思來說笑,她們也實在是做不到啊。——宴席的氛圍,至此方才是徹底地歡快了起來,眾人一邊吃喝,一邊議論著堂前耍的百戲,太后吃了幾口菜,又讓人去請兩位太妃過來,「我讓她們來,她們也不知道南內好,只是懶怠動,說是過來還要梳妝的。——我以前也沒來過,如今來了,方覺得這裡風景的確不錯。就回去傳我的話,說是這裡確實好,若能動彈,不妨就來。還有文廟貴妃娘娘,有興致都可來走走,若沒精神也別勉強。」

  文廟貴妃雖然年紀輕,但自從文皇帝去世以後,精神頭就一直不是很好,她和太后差不多年紀,但太后平時還算是康泰,而文廟貴妃卻是纏綿病榻,今年到現在,可能就好過兩次,其餘時間一直都躺著不起來。今日也未必能有精神過來,是以太后就添了這一句,免得文廟貴妃為難。

  說完了,太后望了角桌一眼,正好阿黃也正回顧她的方向,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又道,「還有阿黃娘親,也讓她過來,今日是壯兒的好日子,她不來可不像話。」

  眾人不禁都看向皇后,皇后直視前方,仿佛沒聽見太后的話,唇邊的笑容自然又完美,好像已經完全沉浸進了百戲的世界裡。

  不管皇帝在不在,太後身為長輩,在後宮裡她的話權威肯定最重。皇帝在,也許還能爭一爭,皇帝不在,誰敢違逆她的吩咐?立刻就有人前去傳話,太后又令人把阿黃挪到自己身邊來坐,摟著她笑道,「前兒見你,你臉上還發了個小小的膿豆兒,今日倒是平下去了。」

  「秋日火氣旺盛得很,」阿黃偎在太后身邊,笑著說,「不但發膿豆子,上回見祖母時,我貪吃了一塊桂花糖,還流鼻血了,嬤嬤讓我吃了兩天素,這才慢慢地消了下去。」

  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話,再再顯示出了阿黃受寵的程度之深,眾人看在眼裡,如何不明白太后的意思?皇后卻仿佛不知道一般,又令人給太妃們安排位置,待敬太妃、賢太妃帶了靜慈仙師過來時,眾人給兩位太妃行了禮,徐循也不管皇后,自己按舊時禮節,給靜慈仙師行了禮,太后指著皇后上首,不容違逆地吩咐道,「再添一張椅子。」

  現在皇帝去了,原來的寶座就只得太后一人坐,因文廟貴妃今日來了,太后便將上首讓給她坐,自己坐了皇帝的位置,打下眾人是分了兩行對面而坐,中間空出一個空地來給人表演百戲,皇后已是打頭,要再添一張椅子,地方局促不說,如何擺放碗筷?可太後話已經說開了,使女亦不能不應,皇后遂自己起身,要往下一格。

  她這一挪不要緊,徐循本來和她對面而坐,皇后挪完以後,就變成坐她下首了。——雖然她也不喜皇后,此時見她受辱,也沒什麼同情,不過亦不願落井下石,好像還顯得她有意占這個便宜似的,於是也只好示意何仙仙,鬧得所有人都站起來各自往後挪了一個位置,方才為靜慈仙師設了一把椅子,獨居上首而坐。

  靜慈仙師容色平靜,也不容讓,給太后行了禮,便坐了下來。太后又將自己案上的菜賞了好幾味過去,給她添菜。

  本來歡悅的氣氛,至此已經是一掃而空,袁嬪、諸嬪等新人,均是小心翼翼地望著這一場好戲,徐循都能感覺到她們深藏在微笑背後的疑惑:自打她們進宮以後,如此大規模的慶典那還是第一回,只怕,這批人是第一次見到仙師,第一次感受到這處處講規矩,處處都有規矩的宮廷背後,深藏的另一面。

  何仙仙顯然也是做如是想,她側耳在徐循耳邊說了幾句私話,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也不知是對著袁嬪等人,還是對著皇后,「也好,是該讓小丫頭們見見世面了,不然,還以為在這宮裡,活著有多容易呢。」

  徐循心底暗歎一聲,微笑道,「少說兩句吧……她就在對面看著呢。」

  皇后的確就坐在兩人對面,距離也不是很遠,此時空地中沒有什麼人,誰也說不準她能不能讀唇語,又或者是誤會了兩人在說她是非,何仙仙酸酸地道,「看見就看見了,你怕什麼?」

  「我是不怕。」徐循如實說,「可你不怕嗎?」

  何仙仙哼了一聲,卻是安靜下來,再沒說什麼。

  一頓飯吃過了,眾人又移師去看戲,這一次,皇后很識相,直接坐靜慈仙師下首去了,太后神色微霽,倒是還和她搭了幾句話,又笑道,「這戲文雖好,可就只是老三篇,也看得厭煩了。皇后有暇,可讓她們多排幾處新戲,我們老骨頭閒居無聊,就指著看戲來打發時日呢。」

  皇后笑道,「母后說得是,教坊司每年幹領銀子不做事,年年都是這些老戲,雖然換了名目,可卻是換湯不換藥,唱詞都差不多。」

  座中資格越老的女性,越是看戲專家,不知看了多少年的戲,聞言都道,「正是,只是一味敷衍,還沒民間唱得好,聽那些一品夫人談起來,宮外的雜劇反而更好看,我們反倒落後了。」

  宮裡宮外,這關係也夠微妙的了,宮裡嬪妃自然是外命婦們奉承的物件,可她們雖然身份尊貴,但卻不能隨意出門,隔了深深的宮城、皇城,對外頭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也往往有些『坐井觀天』的自卑,難免要和宮外命婦們鬥鬥氣,太后一聽這話,就對皇后說道,「豈有我們反而不如別人的道理?教坊司歸禮部管,咱們使喚不動,我就把這事兒交給你了,宦官聲細,正好演女角,或者就選了宮女也行,餘下的生角,精心挑選些人,也不是唱不出來。今年年節,咱們宮裡自己也要演幾出好戲來看。」

  這……

  現在演雜耍百戲的倡優,都是宦官、都人,真正妃嬪看戲,是和現在一樣,人家在水那面演戲,妃嬪們在水這面聽,說實話連長相都是看不清的,因為上演雜劇的全是未經閹割的少年戲子,多在十歲到十二歲之間。成年戲班也不是不能看,不過限制更嚴格了,絕不會讓兩邊有什麼接觸的機會,而且一年最多上演兩次而已。之所以如此安排,還是因為宮裡的女戲實在上不得檯面,不能令觀眾們滿意。

  現在距離年尾,也就是四個月的功夫了,初一倒是不演大戲,元宵節大家走百病也還好,不過出了春月就是皇帝的萬壽節了,宮裡肯定也要安排些慶祝活動活動的。頂多再多算一個月吧,五個月的功夫,要把原來就上不得檯面的女戲給j□j出來,還要尋些好戲來唱——徐循是不懂行,不過聽著也都替皇后頭疼:這個任務,不輕鬆呀。

  然而長輩發話要你做,就是要你死,都不能當面頂牛,更何況這是如此一件小事?皇后低眉笑道,「是,媳婦一定盡力。」

  「聽這口齒,就知道能幹,怕是我一說就想到法子了。」太后呵呵笑,「好,好,那我可就等著瞧了。」

  徐循雖然喜歡看戲,但現在卻又不大享受對面傳來的樂聲了,坐了一會兒,便離座更衣,從淨房出來以後,也不急著回去,反而從側面穿堂出去,對身邊侍女笑道,「你們瞧,八月京城水天一色,多麼漂亮?東苑本來沒水,現在開出個小池子,也挺好看的。」

  侍女們自然爭相奉承搭話,有些就在南內服役的,便說出好多開鑿期間的趣事。大家說得正熱鬧呢,環佩叮咚,袁嬪也來了。

  「娘娘。」她作勢要福身,徐循連忙扶住了。「何必如此多禮,難道每回打照面,你都要衝我行禮?」

  袁嬪面色微紅,望瞭望左右侍女,囁嚅道,「適才失言,只怕得罪了娘娘,特來向娘娘請罪。」

  十七八歲的少女,出脫得像是一朵剛出水的荷花,此時雙頰微紅吃吃艾艾,徐循見了,亦不免暗歎我見猶憐——她真奇怪,為什麼皇帝對她還是恩寵如常,連她看了這樣純淨的女兒家,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多疼惜幾分。

  「我不知你說得是何事呢。」她笑著說,「惠妃慣會逗樂子,你可別被她嚇著了。」

  袁嬪臉上的緊繃與心虛頓時散去了,她忍不住漾開了一笑,如釋重負,「娘娘不怪罪就好——不瞞您說,我剛才可是連飯都沒有吃好!」

  只看她會在選秀時唱曲兒,就知道這女孩子該怎麼說……腦子有幾分不靈光的。平時大家『今天天氣哈哈哈』倒也罷了,此時稍一深談,頓時是有點露餡兒了。徐循看著她也深覺可愛,她稍一莞爾,「怕什麼,別人說幾句你就怕了?我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不成?」

  「可、可您是貴妃娘娘……」袁嬪倒和她抬杠起來,聽她的語氣,貴妃這個身份,仿佛是高高在上,極為遙遠,天邊一樣的人兒。「我,我平日裡都不敢正眼看您,更別說是得罪您了……」

  徐循忍不住笑起來,「連正眼都不看我,有這麼瞧不起人的嗎?」

  袁嬪唬了一跳,還要道歉呢,見徐循笑得開心,方才戰戰兢兢也跟著笑了,「我——我不會說話!」

  徐循覺得和她聊天,倒比進去看太后折騰皇后更有意思一點,她問道,「現在還唱歌嗎?」

  「唱的。」袁嬪老老實實地道,「就是人前不唱了,人後還時常唱給皇爺聽的。」

  她又有幾分赧然,「選秀時不知規矩,倒是讓姐姐們見笑了……後來出去聽人說起,還以為自己再不能入選了呢。」

  「卻沒想到還是中了吧?」徐循也覺得比起去教坊司做教習,還是讓她在宮裡好點,起碼也有個待遇。「進宮以後,大家都待你好?」

  「好呢。」袁嬪的語氣極為真誠,「再沒想到有這樣的福氣,能進了這仙境一樣的地方……侍、侍奉皇爺。」

  聽得出來,她說的是真心話——袁嬪估計還沒聽說殉葬的事。

  徐循看著她的如花笑靨,禁不住就在心底重重地歎了口氣——其實,袁嬪這一批人還算好,起碼此時此刻,都還抱有一點點希望,真正最不應該知道殉葬的,是李婕妤才對,她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機會。

  「開心就好。」她終究是說,「皇后賢明,大哥仁厚……你們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開開心心的,多享享福,在家的時候,誰想過能在這仙境一樣的地方活著呢?」

  也許是她的語氣露出了一點端倪,袁嬪露出詫異之色,望了她幾眼,方才露出笑來,又再施禮道,「還有貴妃娘娘好性子,我們真是前世積德,才能進宮來服侍主子們!」

  她的語氣,真是歡歡喜喜、實實誠誠,這種真摯的喜悅極有感染力,徐循就是心中再有感慨,也不由得被她帶出一笑,她注視著袁嬪俏麗的、天真的臉龐,忽然間,找到了當年文廟貴妃的心情。

  #

  雖然是壯兒的周歲好日子,但心情不大爽利的人卻不止徐循一個,幾乎是才回到坤甯宮裡,皇后便沉下了臉,周嬤嬤追著她的腳步一路進了裡屋,一路也在絞盡腦汁地思考。

  「娘娘……」她示意幾位侍女上來為皇后更衣,「這新戲班子的事——交給尚宮局可好?」

  六局一司雖然和皇后配合工作,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出現什麼離譜的陽奉陰違之事,但皇后和周嬤嬤心裡都清楚:太后多年參與宮務,六局一司多數都更服她管教,尚宮局的幾位尚宮,更是皇后娘娘的老下屬了。將此事交給尚宮局,把難題轉嫁出去,也算是對太后的委婉反擊。畢竟太后就是要追究起來,皇后也不是沒話分辨的,就是這幾個月,皇后忙得團團亂轉,何曾歇過?眼看著就是太后的千秋節,太子的千秋節和年節了,又到了換季發份例的時候,往後的幾個月,誰還有空去訓練個新戲班子呢?

  「推出去又有什麼用。」皇后哼了一聲,倒是看得很清楚,「倒是萬壽節上,她問得只會是我……今日已經夠沒臉了,萬壽節上說不定還要再沒臉一次,難道我還嫌不夠,還要招著她再問問我?再丟一次人?」

  周嬤嬤被這一連串的搶白說得噤若寒蟬,垂下頭再不敢多話,唯恐把皇后的火兒給激得更猛——卻也不敢退下。靜候了一會兒,等侍女們換完衣服退出去了,方才等到了皇后的問話。

  「今日她去看了吳氏沒有?」

  這一問沒頭沒尾,周嬤嬤卻是心領神會,「去看過了,還說了幾句話,但沒給看孩子,吳氏本來還拍窗戶,聽了話就慢慢安靜下來了。」

  「看來她果然沒瘋。」皇后微微一笑,語氣又轉淡了,「不過此事也就這樣了,以後不必派人探望吳氏,免得引起別人誤會。」

  「是,」周嬤嬤忙道,「回娘娘,奴婢遣人過去,都是打著快開席了,尋找貴妃娘娘的名號,不至於引來懷疑的。」

  「嗯,小心駛得萬年船。」皇后略帶猜忌地瞥了門口一眼——現在的密議,就是貨真價實的密議,屋裡都是不留人的。「誰知道那些人裡有誰會是東廠耳目。」

  其實周嬤嬤對這點十分不以為然,數次想要爭辯——只是看著皇后的表情,又把話給咽了回去:這半年多來,娘娘是越來越多疑了……就是勸,也不會有任何用處。

  「那,此事又該如何著手呢?」她把話題繞回了眼前最大的難題,「這戲班子的錘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此事確實頗為為難,皇后低頭盤算了一番,方才道,「先去教坊司問問吧,如有女教習,便全都請進來。還有責令他們必須寫出幾本好新戲,改日我和大哥說一聲,請旨由宮裡出面,在民間也搜羅些好本子、好教習,在皇城裡劃一塊地方教女戲也行,反正不進宮城,倒是不妨事的。」

  她和周嬤嬤籌畫了半日,眼看天色黑了,外頭有人進來道,「娘娘,皇爺今晚翻了袁嬪的牌子。」

  坤甯宮得天獨厚,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要知道誰進乾清宮侍寢,實在是非常方便——找個人在門口看著那就行了,畢竟,兩宮間也就隔了一片不大的場地。

  皇后唇角微微一翹,「又是袁嬪啊?」

  她的語氣倒有幾分喜悅,周嬤嬤湊趣,扳指算了算,「這幾個月,袁嬪侍寢次數,可是漸漸地要把那一位給蓋過去了。」

  「更要緊的,今兒是壯兒的周歲呢。」皇后唇角含笑,難得地應和了周嬤嬤一句,方才把話題又扭了過來,「咱們宮裡原來的戲班子,早就散了,如今還剩幾人能唱,也不知道……」

  戲班子、各種節慶、各種日常,還有太后那邊時不時興出的各種事由,皇后還要抽空教養栓兒……這下半年,她更是忙得團團亂轉,今年冬天偏又特別冷,忙過了栓兒的生日,她本就有幾分孱弱的身子骨再也支援不住,一場風寒,便是臥床不起——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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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4:00
第188章 進言

  皇后的身子骨,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比較孱弱的,畢竟一個人如果每月都要臥床數日,這給人的印象絕不會健壯到哪兒去。不過,實際上除了她的老毛病以外,皇后頂多也就每年感一兩次風寒,說不上有什麼頑疾。倒是宮裡別的尊位,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太后倒罷了,敬太妃、賢太妃,一個胸口有腫塊,已經是發作兩三年,每每疼痛難忍,又沒有什麼好辦法對付,還有一個是有肝病,到底病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也只能吃藥慢慢地調養著。再有文廟貴妃,雖然年歲不長,可常年心慌氣短,季節一變化,她就極其容易生病,也算是個老病號。皇后在這群高層裡,相對還算是比較壯實了。

  也是因此,這一次風寒就顯得越發來勢洶洶,皇后高燒兩日,幾乎都是昏睡著的,連皇帝都親自把劉太醫叫去問了病情,看了藥方。好在高燒很快也就得到控制,餘下來的不過是咽喉腫脹、頭腦昏沉等常見的風寒症候。

  風寒發燒,調養不當就怕落了肺病,若是纏綿難愈,就此落下病根甚至是一命嗚呼,都不是什麼罕見的事,燒退了只算是一個比較積極的信號,又將養數日,皇后方才是振作了一些——只是原本就忙瘦了的雙頰,現在越發是有些凹陷了,下巴也尖了,昔日珠圓玉潤的美感,再不復見。

  皇帝進來瞧她看見,也有幾分心疼,「這一次,真是病損了元氣,可得給你好好補補。」

  風寒症候多變,皇后昨天還頭暈腦脹,今日頭腦倒是清醒了,就是後腦勺隱隱地有些疼,她有氣無力地對著皇帝勉強一笑,也沒有餘力去盤算他現在的心情,過來的次數,只是發自內心地歎道,「補也要能補得進去才好,現在不比當年還小,病一場就弱一點,想壞容易,要想養好,卻是千難萬難……」

  說著,不免就又歎了口氣,半閉著眼側靠在床頭,倒是真的露出了一臉的心灰意冷。

  人心都是肉做的,皇帝雖然對皇后也許有所疏離,但兩人自小一起長大,也許他不希望皇后過於得意,但也還絕不至於到了盼她早死的時候,聞言忙道,「你這個人怎麼說話的呢,你要這樣說,難道我也老了?以後都病不得了?」

  他這樣說,皇后按理應該要賠禮道歉的,兩人同歲,皇后怎敢隨意歎老?可皇后卻毫無歉意,她淒然搖了搖頭,反而道,「本來就是如此,人過了三十,就該善自保養。大哥你以後也要謹慎身子,孩子還小,老人越老了,一大家子可少不得你看顧……」

  這說得,都有點托孤的意思了,皇帝啼笑皆非,摸了摸她的臉頰,嗔道,「就是一個小風寒而已,你都在胡說些什麼。好好養著,不幾日就和從前一樣了。按你這麼說,這宮裡如何離得開你?兒子呢?我呢?」

  皇帝已經很久都沒有和她說這些『甜言蜜語』了,說起來,這話還不算是甜言蜜語,因為並沒想令她開心,只是無意間表示了他還是離不開她。可就是如此,皇后心中還是一甜:自從宮裡有了新人,自己又多少不便承寵,皇帝在她宮裡留宿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些話就是這樣,光天化日下根本都說不出口,非得是在夜深人靜時,錦繡被褥之中,喁喁低語才能發自內心地生產出來的。而久已不說,話題轉向了兒子、瑣事,雖然交往還很多,但漸漸的,從前的濃情蜜意,很自然地也就轉化成了雞毛蒜皮的親情。這番話久未聽聞,再次祭出時,威力便自不同。

  她令自己不去想這種話越來越稀少的另一種可能緣由,依舊沉浸在這甜蜜的情緒裡,仰起頭對皇帝輕輕地一笑,低聲道,「我和你不一樣……你離了我也沒什麼,我離了你,卻活不成。」

  這話她實在說得真心實意,皇帝望見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唇角的線條微不可查地鬆弛了下來,「說什麼傻話呢,好好休息,以後別這麼操勞自己了。有些事,要適當留給底下人做。」

  這算是一個話口子,雖然今天戰力挺弱,但皇后還是毫不費力地解析出了皇帝的暗示:太后對她幾番為難,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從前並未表態。如今有了這句話,下回她或者推卸給別人去做,或者回了太后都可以,皇帝自然會在後頭為她撐腰。在這一次婆媳的暗湧衝突裡,他也不能再裝聾作啞地逃避下去了,到底還是選擇了一方來支持。

  她心底卻毫無欣喜:太后不斷為難,又令靜慈仙師坐在她上首,這些明裡暗裡的委屈,她只能生受,還要受得若無其事。在收養栓兒之前,皇后根本沒想到如今的局面會是這樣糟糕。她對現在的局勢感到了一種失控,甚至對於未來的走向也是毫無把握。若是再挑起戰火,引發了母子間的衝突,誰知道太后的下一招會怎麼出?

  「其實事情也還好,」她為太后出脫了一句,「不算太多……娘那邊雖然時常有些事兒,但她是老人家,又多年管宮,也在情理之中……」

  見皇帝微微有幾分詫異,她便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為了立我為後,娘心裡只怕是極不好受的。只看她處處禮遇靜慈仙師,便可知道她還沒過了這道坎。既如此,我們做小輩的自當小心服侍。就算是有理又如何?理能大過孝道嗎?更何況,我這幾日病著,難得清靜,心裡回想起這幾年的事,也覺得當時實在是太患得患失,有點著急了……也愧疚得很。」

  她沒有說謊,人在病中,最容易有所感觸,皇后成天眯著眼假寐,到晚上反而睡不好,便將前塵處處回想,也算是總結一番,為後事師。此時回看,通往後位的道路裡,有幾處曲折,完全是當時心態不對,方才走出來的。太急、太在乎,難免行差踏錯,有時候緩開一步,說不定還能走得更遠一些,退後一步,說不定皇帝還給她更多些。

  至少,今天她選擇的道路就不算有錯,皇帝望著她的眼神很明顯地多帶了幾分暖意,「也難為你了,今年侍奉娘,是真辛苦。」

  也許是因為她提到了靜慈仙師,皇帝的眼睛斂了斂,又拍了拍她,「也是真委屈。」

  「沒什麼好委屈的。」皇后提醒自己拿捏住分寸,過猶不及,皇帝不是傻瓜,自己做得太過火就不好了。「還不都是看在娘的面子,再說,我現在也沒什麼好和她計較的了。」

  皇帝出了一口氣,「不談這些不高興的事了——娘那裡,你真的不要我去為你說說?」

  既然已經立心要不怕苦不怕累地服侍太后幾年,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皇后就沒想過讓人說情,再說皇帝去說情,效果只能是適得其反,她急道,「別啊,娘知道了,萬一又不高興,還不知道要怎麼整治我才好呢!」

  她一時著急,真情流露,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和你開玩笑的呢,你當我看不透這一層?」

  誰知道你看得透看不透……皇后在心底偷偷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以前的皇帝肯定是看不透的。他什麼時候忽然間這麼懂內宅事了?這又是一個她沒能掌握的細節。

  人生路走到此處,不可能再和少年時一樣略無參商了,這裡頭的道理,皇后也很明白,如果只是隨著時間推移,皇帝貪戀新鮮,兩人略略疏遠,這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

  唉,她暗暗地歎了口氣,在心底念了一聲『三十六陂春水』,便轉開了話題,「是了,大哥,我早上聽她們說,權昭容沒了?」

  權昭容大概是從壯兒生日前開始病的,一開始是食不下嚥,然後是吃什麼吐什麼,又鬧著什麼便血,說是中毒吧,也沒有什麼毒藥是這個症候,幾個醫生都很莫名,後來才從喉嚨裡摸到了腫塊,不過從那時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兩個多月就告彌留。皇后生病的那幾天沒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沒什麼動靜,無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邊去就是了。

  「嗯,」權昭容入宮以後就再沒見過皇帝了,皇帝對她的印象也很淺,並無多少悲傷之情,點了點頭道,「是這樣,正好有人要去朝鮮送國書,我就讓他順帶著交代一聲,這兩個都是病沒了的,挺可惜,該讓家裡人知道。」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時不一樣,現在的孫皇后對管理宮務還是很有熱情的,畢竟,這也是當家主母責無旁貸的權利與義務。「她宮裡別人都好說,若是朝鮮來人,想回去的放歸就是了,若是咱們宮裡自己人,就派往別處服侍。可我今早聽說了,躺著就琢磨呢,還有一個韓女史該怎麼辦?也送回去嗎?」

  皇帝恐怕也是被提醒了才想到韓女史這號人物,他尋思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了,讓她到六局一司去做事吧,或者你給她找個差事也行。」

  「嗯。」皇后也笑了,「這個韓女史,也的確是個奇人,想做大哥妃嬪的女子,天下數不勝數,可不想做妃嬪的,我看真是獨獨就她一個。」

  「唬我啊?」皇帝說,「每次傳謠要選秀,民間就興起成親風,你當我不知道呢?」

  「那是選宮女嘛。」皇后嗔道,「選妃嬪如何能一樣呢?誰不是巴巴地盼著中選?我看那韓女史的形貌,也就因為她哥哥是個權臣,才能入選,誰知她因為懼怕殉葬,居然連嬪位都不要啊——真是想多了!虧得大哥仁慈,換了我,早讓她根本不必再擔心此事。」

  皇帝神色微微一滯,表情變化雖然輕微,但卻瞞不過早有預料的皇后——雖然如今的大哥已不是她能一眼看透,但她也是猜疑許久,如今終於在皇帝的臉上找到了答案:不論徐循用了什麼理由來說服皇帝,她肯定沒提到殉葬的事!

  「啊,是了。」皇帝卻沒有追問什麼,而是笑道,「她是先來求的你,你給回了,才去求的小循。」

  「我當時聽了可生氣得很。」皇后也是有九分真情,「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難聽了,就因為她姐姐殉了,她怕殉,索性連嬪位都不要了?什麼人啊?指不定誰活在誰前面呢。哪有這樣咒人早死的!要不是她是朝鮮那邊來的,多少帶了藩國的體面……我對她可沒那麼好的臉色。」

  她本想添上一句『還是貴妃脾氣好,這樣都能幫她』,又覺得太露骨,便在心底提醒自己:急不如緩,剛不如柔。有些事,大哥自己會去想的。

  風寒漸好,腦子用用更靈活了,皇后早已經在心裡做起了推理題:大哥會疑她的話,那宮裡已經是無人不疑了。即使徐循有能耐在她眼皮底下,把大哥給籠絡過去,讓大哥的心更傾向于江南春水,可大哥心裡也一定曾經是有她的。從有她到沒她,這之間一定是經歷了什麼變故——可她還有什麼把柄被徐循抓得牢牢的?無非是善吹枕頭風,說小話罷了。她就不信,她在徐循手上的把柄,能比現在她當面戳穿徐循扯謊的事兒還要更大。

  只要徐循無寵了,即使栓兒養不住,壯兒一樣還能拿到跟前……皇后從來不知道,這心安的滋味能是這樣的幸福。她觀察了一下皇帝的臉色,見他難得有幾分陰晴不定,心下不禁暗喜,便又笑道,「不過,也許是她在我這裡碰了壁,去了貴妃那裡就改了說法,也難說的。」

  「也不無這個可能。」皇帝點了點頭,一轉眼又把異色收過,如常笑道,「就算她是那樣想,也沒什麼大不了,一個鮮族女罷了,長得也就那樣,還稀罕她不成了?這份體面她不要,是她自己的事。她愛怎麼想,也隨她去。」

  他確實挺大度,還囑咐皇后,「不必特別為難,安排她一個閑差吧,畢竟是前朝麗妃的妹妹,好吃好喝的養著也就是了。」

  「你是不知道,麗妃當年可沒少給咱們氣受。」皇后歪了歪嘴,「不提這茬還好,提了我就來氣……不苛待她也罷了,要我厚待她,可沒這個理。」

  她光明正大地耍刁蠻勁兒,倒惹來皇帝一笑,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皇后終究病中,不免露出乏色,皇帝見了,便起身道,「好生歇息,改日再來看你。」

  皇后集中精神說了半日的話,這會兒也是真的累了,眯著眼都不願意睜開,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等皇帝出了門,頭一歪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病氣仿佛不翼而飛,幾天來頭一次感覺到了饑餓,忙令人捧水梳洗了一番,方才下到暖閣中吃起了點心。

  「剛才大哥出去,是去文華殿了?」她一邊喝稀粥一邊問周嬤嬤。

  「回娘娘話。」周嬤嬤剛才不在一邊伺候,這會還有些不快呢,「是去永安宮了。」

  皇后不禁一怔——不順了這麼久,她幾乎很難相信自己也有反過局勢的一天,這近一年以來,每日裡辛勞受氣,雖然面上絲毫不露,心態也調整得好,但又豈能沒有一點心酸?皇后幾乎以為,她再不會有什麼機會翻盤,只能這樣憋屈而不安地,度過接下來的千千萬萬個日子了……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此事雖小,但好說是徐循對大哥的一次欺騙,若她應對不當,那就更好,眼下有了新鮮純善的袁嬪,又有了絕美的諸嬪,若是大哥願意,她還能再給他采選新人……本來就是年老色衰的時候了,靠的還不就是一點情分維持著大哥的關注?若是真有運氣,指不定徐循自己都能把大哥的心思給作沒了,不必她再出手——活該,誰讓她攬事上身,居然會擅自出手,去幫那口無遮攔的藩女?

  皇后覺得自己現在好有胃口,她帶著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湯水,偶然間往銅鏡裡看了一眼,這笑意又凝固在了唇邊。

  年過三十,便覺得歲月催逼,一日緊似一日,這一場大病以後,她看來又老了一些了。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也許,不過幾年,她就真的是『白首想見江南』了。

  ——也許還不到開心的時候,也許她另有手段對付自己,也許她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畢竟,在她不知不覺間,徐循已經把大哥的心思吸引了過去,留給她一個最難解的謎題,時至今日,她都還沒有參透,究竟大哥是已經佈局在對付她,已經悄悄地疏遠了她,還是只如同天下間所有的丈夫一般,隨著時日的推移,把好色的眼光,投向了新的刺激。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這首清雅而優美的詩句,就像是一道難以驅散的魔咒,即使在如此得意的時刻,依然縈繞心頭,將她才揚起的好心情又全吸收殆盡。

  皇后看了看鏡子,鏡子裡的人也看了看她。

  仿佛是有了靈魂,鏡中的影像慢慢地揚起唇角,露出了一點苦澀的笑意。皇后嚇了一跳,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病得糊塗了,有了幻覺。

  ——定睛再看時,這苦笑卻還頑強地掛在嘴邊,她不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才發覺,原來這就是她自己的笑,只不過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

  徐循現在並不在永安宮裡。

  天氣冷了,西苑的太液池也上了凍,不少小宦官都在冰面上溜冰玩,徐循帶著阿黃、圓圓站在岸邊,遠遠地看著那些飛馳的身影,均都覺得十分羨慕,阿黃踮起腳尖,忘記了嬤嬤們平日教習的禮儀,有幾分驚歎地道,「哎呀,我從前不知道人還能在冰上滑!」

  話說完了,她仿佛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忙將雙足落地,靦腆地沖徐循一笑,好像在央求她不要把這事告訴教習嬤嬤。

  孩子總是可愛的,別人家的孩子就更是可愛了——不需要自己帶、自己教,就特別能發現她們的美好。徐循禁不住也對阿黃笑了笑,她雖然沒有鼓勵阿黃的『出格』行為,但卻往自己的笑容裡注入了許多許可的暗示,相信以阿黃的年紀,她是能夠領會的。

  圓圓比阿黃稍小一些,也就更矮,在欄杆邊上看不到太遠,急得一跳一跳的,禮儀已經忘了個精光,「姨姨,我要抱!」

  大冷的天,地下滑,圓圓又大了,徐循怕抱不動反而滑倒,便笑道,「讓伴伴抱你好麼?」

  「那就伴伴抱。」圓圓也是個好脾氣的孩兒,回身沖不遠處的大伴張開手,奶聲奶氣地道,「伴伴抱我!」

  一位壯年宦官頓時就走上前來,笑眯眯地將圓圓一把抱起,指點著她看向遠處的人影,圓圓歡呼雀躍之餘,又遺憾道,「可惜弟弟妹妹們沒來,不然,我們一起去冰上玩。」

  徐循笑道,「看看就罷了,上冰面是不能的,現在他們還小,吹不得冷風,過上幾年,你們一起堆雪人。」

  阿黃也很有個姐姐的樣子了,扭頭吩咐圓圓,「妹妹仔細別吹著風,回去頭疼,在伴伴身上呆一會也該下來了——高處風大。」

  既然皇帝給予她隨時出西苑的許可,徐循也不會自己苦自己,從壯兒生日以後,她一個月總要來西苑好幾次。除了莠子、栓兒以外,其餘幾個孩子都時常跟她出來——一開始是想,靜慈仙師把女兒交給她了,她雖然不能自己養,但也要儘量和點點一樣看待,所以也派人去接阿黃,而圓圓又和阿黃住在一起,雖然她和皇后不睦,但大人間的事同小孩無關,皇后不願讓圓圓去,那是她的事,請她要請到。

  結果,皇后一直沒有開口,圓圓也極愛到西苑來玩耍,但凡徐循派人去接時她有在公主所,都來,有時徐循自己懶怠去了,她下學還會跑到永安宮來,問徐循何時再去。

  小姑娘都這樣講了,徐循還好意思不帶她去嗎?一來二去的,四姐弟倒是越發熟絡起來。今日徐循突發雅興想來賞雪,因為天氣冷,沒帶點點、壯兒,點點還和她發脾氣呢。阿黃、圓圓也惦記著弟妹,圓圓都說了第三次了,只想和弟弟妹妹一起上冰去玩。徐循說不能上冰,小姑娘狡獪,就假裝沒聽到似的,連阿黃都不糾正,指不定也是暗暗地希望能上去滑一滑。

  幾人站了一會,徐循見孩子們似乎有些冷了,便道,「都回去吧,想來下次再來。」

  阿黃和圓圓雖然意猶未盡,卻也不敢違逆,乖乖地應諾了一聲,三人便上了兩乘轎子,徐循問得阿黃要帶圓圓去清甯宮給太后請安,便令兩人的大伴和養娘,「好生在轎旁看護著,別出事了。」

  因為方位關係,雙方自然而然分成兩撥,一邊繼續往西邊走,一邊就要東行。徐循等轎子走了一會,便敲了敲板壁,吩咐道,「索性從南內繞過去吧。」

  現在西苑和南內已經連成一片,這樣走從南邊進永安宮,也算是順路的,省去了不少在甬道裡穿行的路程,天冷,甬道兩面牆高,吹的風比岸邊還大,這樣走更暖和,眾人也不多想,一路又快又穩地到了南內,徐循又敲了敲板壁。「停轎,我下去賞賞雪,走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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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4:23
第189章 誠實

  冬日的南內自然早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在美麗之外,尚且十分寒冷。不過徐循剛才身在暖轎,被幾個薰球包圍,身上又穿了厚厚的貂皮,足蹬絮了皮毛的暖靴子,走在雪地中渾身也一樣暖烘烘的。

  一群下人在避風處候著,徐循只帶了花兒在身邊陪著,兩人默不作聲地行了一段,花兒道,「主子,去小吳貴人處,從這兒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徐循的意思,徐循也未吃驚,蓋因上次來查看吳雨兒情況的人,便是花兒。也是因為小吳貴人這幾個月規矩安靜了許多,已經能把窗板卸下,徐循才會親自過來看她——沒有親自看過,確定她的精神情況,她也不放心讓吳雨兒接觸壯兒。

  冬日人少,南內風並不小,守門的兩個宦官雖然穿著嚴實,但仍不免凍得面色青白,見到徐循來了,都弓身行禮,徐循也先不忙進去,見他們這樣,便止住腳步問道,「難道你們在此輪值,就是這樣雪地裡站著不成?」

  「回娘娘話,」守門宦官忙道,「這是奴婢們的差事,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這還算是吳雨兒過來的第一個冬天,之前她被發配到南內的時候乃是春夏時節,守門也不算什麼苦差事,這會兒天這麼冷,長時間在雪地裡站著,很容易站出毛病的。

  徐循不禁皺了皺眉,「難道這是十二個時辰都不斷人的?」

  「那倒不是。」那宦官道,「天黑以後,貴人用過晚飯,奴婢們就上鎖回屋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再來此處。本是四人輪換守門,不過餘下二人都病了,這幾日就奴婢二人在此把守。」

  一般守軍在白日站崗,大概也就是幾個時辰一換,也立刻要回到屋子裡去吃喝些熱食。比如徐循以前被囚禁的宮室,門口也有一排門房是可以燒爐子取暖的。不然這麼大冷的天,誰也禁不住如此的折騰——這事兒,若是在宮城裡又好了,大可以向上回饋,徐循估計皇后不會坐視不理。只是皇帝當時隨口一句發落到南內,南內的事是三不管,清甯宮不管、坤甯宮不管,乾清宮也不管,吳雨兒本人又是個罪人囚犯,根本沒有往上遞話的途徑,這幾個倒楣的守門太監,也只能如此受罪了。

  「屋舍狹小,的確是難尋門房。」徐循道,「花兒,回去和嬤嬤說一聲,賞他們一身暖和的斗篷,如今快到臘月,不忙活什麼了,明兒冬天以前,會給你們建一所小屋子的。」

  時間有限,她也不願多聽那些感謝之詞,自己舉步入了院子,兩個宦官上前忙忙地為她叩了門,喊了一聲,「貴人,貴妃娘娘前來探您。」

  聽得裡屋無聲,便慢慢地把門給推開了。

  小吳美人無聲無息,已經站在了門後,門開了以後,她也不說話,便跪下來用一個還算標準的姿勢,給徐循行了禮。又自己爬起來,盯著地面站得筆直筆直,倒是有了幾分宮女的樣子。

  徐循打量了她幾眼,有點滿意了——雖然衣著略舊,但好歹還沒到破爛的地步,頭髮梳得很整齊,發上居然還插了一根銀簪……雖然一直沒有抬起頭,但只看她的打扮,便知道吳雨兒多數是沒那麼瘋了。

  「屋裡還算暖和,」她和花兒說,「不至於過不得冬。」

  雖然肯定比不上永安宮的暖閣子,甚至還比不上宜春宮裡的下房——沒炕,不過屋裡燒了有好幾個爐子,進來以後,還是能感覺得到融融的暖意。花兒道,「娘娘說得是,皇恩浩蕩,即使她是個罪人,也不至於虧待了她的。」

  她的調子很硬,充滿了對小吳美人的不屑。吳雨兒雙肩微微一顫,她抬起頭盯了花兒一眼,眼神綠油油的,竟有點像狼。

  在預料之中……

  徐循心內暗歎,但卻絲毫也不詫異。皇帝似乎是個很喜歡保密的人,他一手把羅嬪的家人暗渡陳倉地安排去別處居住,卻未告訴羅嬪一聲——這倒也罷了,畢竟,他也許沒想到羅嬪會猜到那家人並非如所稱一樣乃是假冒,而是她真正的血親。但他都把吳雨兒給貶到南內了,卻也根本都沒和她把事情講清楚,在吳雨兒心底,她下藥陷害自己的事還沒暴露,皇帝完全就是因為她托丁香出宮搞藥,才把她關到南內的。

  這當然也是罪,但卻是因為要陷害她徐循才犯下的,如果吳雨兒因此反而更恨她,也很合乎她的性格。——當時不想收養壯兒,也不無這方面的顧慮,收養了以後,總是要把事情告訴他,帶來見一見親媽的。親媽恨她恨得這麼厲害,這關係該怎麼處,徐循還真有點拿不准分寸。

  「你心裡還有恨啊。」她說,「是還不服氣?」

  吳雨兒悶聲不吭,仿佛如此便可遮掩自己的真實情緒,她只是不依不饒地瞪著徐循,態度又卑微,又從卑微中生出了一絲盛氣淩人。好像拿准了徐循有求與她,必定會首先讓步,而她雖然輸了這一局,卻還不準備完全認輸,還想要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找回一點勝利和尊嚴。

  「不要以為我來找你,是我有什麼事要求你。」徐循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一下她錯誤的認知,「讓壯兒來見你,是為了壯兒好,孩子不見親媽,將來想起總有點遺憾……不過,你要一直是這樣子,那我寧可讓他將來遺憾幾分,也不會把他抱來見你。」

  「你怕?」吳雨兒嘶聲道,她壓根也不顧忌忐忑在門外守候的宦官,甚至是一旁面無嫌惡之色的花兒,她的聲音就像是淌著毒的火,恨不能將這屋子燒盡,「你怕什麼?怕我這副樣子?還是怕我對壯兒說出真相?」

  「真相有什麼好怕的,我本來也準備告訴他真相。」徐循瞅了她一眼,不屑地道,「你屋裡難道沒有鏡子?——照一照,你眼下的表情,小孩子看了會嚇著的。」

  吳雨兒又閉上了嘴,她像是一隻受了傷的老鷹,一旦發覺情勢有幾分不對,便又耐心地升了起來,把自己抽離出局勢,仿佛在空中,便足以自保。

  「上回花兒來看你,我怕她話說得不清楚,也就沒有多說。」徐循也懶得理她,她自顧自地道。「接下來幾個月,花兒還會來看你,她會給你帶些書,帶些筆墨,你得閒無事,可以看看書排解排解。等到壯兒兩歲半的時候,你還有一次機會——如果花兒覺得你可以了,我會再來看你一次。」

  「不指望你忽然變了個人,時時都笑臉相迎。」她對吳雨兒說,「更不指望你忽然對我忠心耿耿,大說我的好話……沒有必要。你恨我,我知道,我雖不恨你,卻也十分看不起你,很不願與你有什麼聯繫。我只需你做到些顏面功夫,起碼對著壯兒,能露出笑臉,別把他給嚇哭了。他會知道你是他的親媽,你可以放心,這點我沒打算瞞著他。不過,要是你老對他特別激動,把他給嚇著了……」

  見吳雨兒面上有了細微的變化,徐循覺得今日已經是達到目的——話一說完,她便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壓根也不理會吳雨兒,轉身便走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花兒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到,「娘娘,您說,奴婢覺得她可以了……難道,如果奴婢覺得她不可以了,您就不來看她了?」

  「是啊。」徐循說,「你覺得她現在的精神狀況怎麼樣?」

  「還是挺怕人的。」花兒如實說,「雖然不那麼瘋了,但眼神一看就賊亮——奴婢不是故意危言聳聽,但她那個樣子,沒人願意她接近自家孩兒的。」

  「我也是一個人住在南內的時候才發覺的,」徐循點頭道,「長時間獨自居住,不和人說話,就是會這個樣子,原本不瘋的,漸漸也會失常……她是罪人,我不可能給她送玩器、婢女來助她保持神智。給她一個題目想想也好,你討厭她,從來都擺在臉上,她只要還有一點理智,當可知道要討好你,不是什麼輕省的活兒。」

  能讓一個從前的嬪妃來討好自己,雖然有些荒唐,但想想還挺有意思的,花兒面上不禁帶了一絲笑容,她忍不住又道,「真的要讓她和壯兒見面嗎,娘娘?壯兒現在,可就是把您當親娘來看了……就是以後叨登出來了,有那麼多人證物證,這孩子心裡也生不出芥蒂吧?」

  「只是見一面而已,隔著窗戶說幾句話,旁邊好多人看著,她也不能把孩子給吃了。」徐循歎了口氣,「至於見不見,看她恢復吧。她的所作所為,雖然是罪有應得,但瞞著壯兒,有害無益——再說,就是想瞞,你以為又能瞞得了多久?」

  她話中似有玄機,花兒一怔,「您是說,坤甯宮那邊——」

  徐循唇邊帶了一絲笑意,她沒有否認,「她現在可不就是要和我擰著來麼?我要瞞著壯兒,她必定會從中作梗……嘿,若她知道我從來都不想瞞,不知又是什麼心情。」

  眼看暖轎在前,她一扯花兒,「外頭好冷,咱們快走幾步——一會回去以後,記得和趙嬤嬤說,尋兩件厚料子給送去,卻不必太好了。再給些上等好酒,雪地守門,不是鬧著玩的,若養護不當,一輩子落下老寒腿病根兒,也沒意思。」

  「娘娘慈愛。」花兒抿著嘴笑了,「這些事奴婢能想不到嗎?就您思慮得多。」

  兩主僕一邊說笑,一邊就加快了腳步,往來處去了。

  #

  「去西苑了?」皇帝有絲詫異,「都這會兒了,怎麼還不回來?」

  「肯定是玩得忘記了。」點點好不高興,雖然霸佔了父親的懷抱,讓他不能去抱弟弟,卻依然撅著嘴說道,「娘最討厭了!爹,咱們走吧,不理她!」

  皇帝不由得失笑,他幫徐循挽回印象分,「去西苑不帶你,是因為你還小……」

  「才不是呢!」點點怒道,「就是留我在家看弟弟的!——我討厭弟弟!爹,你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了!」

  錢嬤嬤連著幾個乳母都急得滿頭冒汗,錢嬤嬤也不顧皇帝在側,輕斥道,「點點不許亂說話!」

  點點性格執拗,被養娘一說,更生氣了,連聲道,「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我要去西苑!」

  皇帝素來都很愛孩子的,也被她鬧得煩了,皺眉道,「點點不要鬧了,天氣冷,孩子都不能去,又不是只有你!」

  點點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誰說的!」

  她嗚嗚咽咽,方才吐露了真言,「大姐姐和三姐姐就都去了,嗚……娘派人去接她們來著,我、我也要和姐姐們玩……」

  哭起來反倒是好辦了,皇帝連忙把她交還給乳母,錢嬤嬤使了個眼色,乳母就把點點抱到隔屋去哄了,皇帝方才是松了口氣,望瞭望在炕上的壯兒——這孩子一臉憂慮,還看著姐姐哭泣的方向,仿佛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剛被遷怒了。

  「真的打發人去接阿黃和圓圓了?」他有絲詫異——雖然徐循和他一道出遊的時候,是會帶上兩個女兒,不過……

  「回皇爺話,是如此不假。」錢嬤嬤也是為徐循解釋,「因點點怕冷,也還小,怕她在雪地上走不穩要滑倒。上回帶去一次就不肯帶了,倒是兩位小殿下年紀大些,也都愛玩雪,圓圓先幾日還特地繞過來央求娘娘帶她去玩,娘娘便打發人去問了,若能去,便一道接去玩。」

  看來,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圓圓和永安宮的關係的確不錯,前回接她來玩,她口中還念叨著妹妹呢。

  「明年就可以帶她一道去了,今年是還小了點。」他說,「再過幾年,也帶上栓兒,家裡就這麼幾個,孩子們不能彼此疏遠了。」

  錢嬤嬤還會有二話嗎?反正皇帝這麼說,未必代表貴妃會這麼做,她很恭謹地應承,「皇爺說得是。」

  皇帝看了她一眼,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老臉上的隱隱不屑——不是說她不屑自己這人,不,皇帝看得出來,這個老嬤嬤的不屑,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很愚蠢的話。

  徐循會接圓圓,但絕不會去接栓兒,即使有他開口都沒用……這個老嬤嬤是如此認為的,她也有如此確信的理由。雖然永安宮不會主動構陷、打壓別人,但徐循也絕不是個傻瓜,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就給坤甯宮送上針對她的把柄。——皇后這輩子,針對她的心思估計是改不了了。

  這一年來,她裡外操持,付出的心血他不是沒看到,也不是不滿意。起碼,比起胡氏治下那混亂不堪的後宮,皇后的努力也不是沒成果。一樣是有個咄咄逼人的寵妃,真要平心而論,徐循的舉動要比當年的她還更不遜,說去西苑就去西苑,說去南內就去南內,除了每三日的請安不大落下以外,其餘任何活動,不想去她就不去,反正是連面子都不顧了,擺明就是不屑坤甯宮……在這樣的前提下,皇后還能把宮裡治理得妥妥帖帖、清清靜靜,少有亂象發生,連東廠都難以找到她的疏漏之處,光是這份能力,就值得他的稱許。——至於她對他,他對她的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正因為皇后是這能耐的性子,只要他還寵著徐循,只要徐循還養著壯兒,還是貴妃,她對徐循的忌憚就絕不會停止。只是在他的警告過後,她未必會做些真正犯忌的事,給自己吹吹枕頭風,也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一點事了。至於這點心思、這點動作,那還是要容許皇后的,世上有誰真是美玉無瑕?內閣裡三個閣老彼此還互相看不順眼呢,不可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有些事皇帝自己心裡清楚就可以了,看著皇后絞盡腦汁對付徐循,不失為一種有趣的調劑。

  不過,今日她出的這招,的確是讓他有點詫異,皇帝並不覺得皇后會說謊,她說韓女史在她跟前說『不想殉葬,所以不願做妃嬪』,那韓女史肯定就是這麼講的。至於她在徐循那兒怎麼說……

  「娘娘。」

  「娘。」

  「姆姆——」

  參差不齊的聲音提醒了皇帝,他抬起頭,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微揚起唇角,一見徐循就笑,「回來了?」

  「回來了。」徐循作勢要行禮,皇帝揮了揮手,她也絲毫沒客氣,才剛打彎的膝蓋一下就彈了起來,一邊解披風一邊說,「今兒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內閣無事嗎?」

  「一天都沒什麼大事。」皇帝說,「無非都是些照批紅的摺子,我鬥蛐蛐鬥了半日,散了就過來了。——倒是你,天黑了才到,在西苑逗留了那麼久?」

  「沒有,帶了兩個孩子呢,」徐循笑了,她脫下頭上的昭君套。「倒是早散了,我回來的時候從南內過,順帶去看了看吳雨兒。」

  皇帝的眉毛不免一跳——他在徐循身上真的是很容易吃驚。「你去看她幹嘛?」

  徐循把早已忘了生氣的點點抱了起來,先沒搭理皇帝,一邊擦著小姑娘臉上沒幹的淚痕,一邊笑道,「你看娘給你帶什麼回來了——這東西放不進屋裡,我撂在外頭雪堆上了,去看看?」

  把點點哄得一下高興起來,歡呼雀躍又帶著一群人沖出了裡屋,徐循又示意養娘把壯兒抱走了,方才走到皇帝身邊坐下,「我是想,如果吳雨兒能真心悔過,等壯兒懂事以後,還是讓他去看望一下,把他的身世告訴他,這種事沒什麼好瞞著的,紙包不住火,誰無意間一句話,都能令孩子有所察覺,我們遮遮掩掩,孩子心裡反而容易亂想,一開始就揭穿出來,雖然因為母親錯處,壯兒心裡難免難堪,但我好好地教一教,他也能明白過來。倒強似瞞來瞞去,瞞到後來從別人口中知道,反倒生分了。」

  這話不能說沒理,但皇帝想到吳雨兒的愚蠢——倒還不是因為她的惡毒,便覺得一陣不舒服,他皺眉道,「又何須如此麻煩?我是不贊成壯兒去見生母的,萬一被她帶壞了怎麼辦,你要告訴他真相……也行,等他母親死了以後再說。」

  他本想說『那等我勒死吳雨兒,你再說』,但想到徐循性子,又收住了口。

  饒是如此,徐循也已經是眉頭大皺,但她沒有多加抗辯,而是微笑道,「壯兒現在畢竟還小……這事也不著急吧。倒是大哥你也是的,把人關在淨房裡……她也罷了,外頭看守她的人那才可憐呢,大冷的天,連個歇腳喝熱茶的地方都沒有,就那樣在雪地裡幹站著。」

  「是嗎?」皇帝驚道,「是把她關在更衣處?」

  他當時的確沒想到這守門的關節,現在想想,馬十說的那處房子的確十分窄小,沒給守門人留下地步。聽徐循提起,便道,「那等明年冬天,給她換個地方,守門人屋子裡安排個炕,那就好了。今年先對付一番吧,賞幾件衣服,多發些賞錢買酒吃。」

  徐循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皇帝看得出來,和剛才的微笑比起來,現在的笑是要真心得多了。

  她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到一眼就可以看透——善,心軟,素昧平生的兩個低等內侍,也能博得她的憐惜,他們擺脫了寒冷,便能討得她的喜歡。徐循的性子在這世上可能不算少見,但在朝中宮裡簡直鳳毛麟角,若要再加個定義,在朝中、宮裡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簡單,又如此馴善的一個。

  然而有時候……

  皇帝也沖她笑了笑,拉著她坐到身邊,問道,「是了,權昭容去世的事,你聽說了吧?」

  徐循自然聽說了此事,她點頭道,「紅顏薄命,好可惜——怎麼了麼?」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邊那個韓女史,權昭容帶來的侍女,按例都是賞銀送回朝鮮的,但韓女史以秀女身份進宮,似乎不好這麼辦。」他帶著笑斟酌著詞句,「剛才和皇后商量的時候,皇后說,韓女史為了不做昭容,也求過她——」

  在他密切的注視下,徐循容色最細微的變化,也沒逃過他的眼睛,只是他卻不能像是瞭解皇后一樣,瞭解到在這神情背後的思想,這一刻就是那種時刻之一,這時候的徐循,複雜得他完全無法瞭解,他沒有一點點頭緒。

  皇后、太后,她們瞞不過他,她們對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對他的想望他亦是瞭若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在這種時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夠喜歡他。

  「不過,她說她不想做昭容,是因為不想陪葬。」皇帝把話說完。

  徐循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正常,在剛才神色一動的時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后的說法。這也從側面證實了此事的真實性,徐循對皇后的敵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開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后出的招數。這當然也證明了韓昭容肯定在她這裡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點了點頭,,「她在我這裡,也是這麼說過幾句。」

  承認了……態度還如此平靜。

  皇帝沒有察覺到,但他的確已經皺起了眉頭,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雲淡風輕地揭過此事——他不應該這麼在意的,又不是說,徐循的喜歡就真的比什麼都更重要……

  「你聽了就不生氣?」然而,話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經沖出了嘴巴。「那你為什麼還要幫她?」

  徐循看來又『複雜』了起來,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憤,不像是那天兩人吵翻時一樣激動,然而冷漠卻猶有過之。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果然還是很硬地把皇帝給頂了回來。「不想殉葬,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文皇帝對你夠好了,他去了讓你殉葬,你願意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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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4:43
第190章 帶勁

  終於說出來了……

  和上回頂撞皇帝時一樣,徐循是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的,但和上回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卻並非如上回那般暢快,這一回,她的心情是複雜的。複雜到徐循自己都理不清。

  暢快嗎,暢快的,這句話,她想說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沒有殉葬的習俗了,人殉在春秋時,就已經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第一個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難道就沒有後續嗎,近古不說,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國朝處處反元,處處都對蒙古恨之入骨,在這件事上反倒去要學元了,怎麼不學學人分四等,怎麼不學學元治八十年而潰?

  文字,實在是最有力量的東西,即使是深宮女子,十年難出皇城一步,只要識文斷字,又有什麼障礙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間?徐循雖然沒有吟詩作賦的才能,但她懂得讀書,她也很喜歡讀書。元修宋史,宋修唐史,這些史書又都被收入進《文獻大成》裡,徐循細細地研讀過兩史中的後妃列傳,從不見殉葬的一點痕跡。這叫她怎麼去說服自己,這就一定是後宮妃嬪的宿命?憑什麼別人都不用,就只有國朝的妃嬪特別倒楣,也沒見就只有你們這一支皇室特別高貴!

  心裡有了不平,即使反復塗抹,厚厚遮掩,也遮蓋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塊壘,這怨恨她不知該向著誰,今日終於噴薄而出,沖著皇帝沒頭沒腦地發洩了出去,然而,在一瞬間的爽快之後,望著皇帝怔然的面孔,那份快意就又被種種情緒的洪流淹沒。心虛、愧疚、倔強、心疼、畏懼、猶疑……她不知這些情緒都是為了誰,又都是為什麼,可她確實是沒法和上回一樣,慨然無悔地繼續宣洩著心底的冤屈、憤恨和不平。

  在積鬱了多年的憤恨背後,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大哥只怕肯定是很傷心吧,他好像從來都沒想過,居然也會有人不願殉葬的。

  又或者,也許她可以用另外一種更委婉的方式來表達,只是不論怎麼說,只怕依然會傷到他……唉,他對她實在是很好的,她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他憑什麼覺得韓昭容就要心甘情願為他殉葬?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冷笑,他以為他是誰,憑什麼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驅使,還得這麼心甘情願地爭著那份殉葬的殊榮?

  耳邊似乎又想起了韓麗妃死前的哭喊,想到了景陽宮裡傳出的震天喊聲,徐循渾身上下都在輕輕地發抖,這些年間,她很少讓自己回想當年的情景,想得越多,心裡就越不好受。她想問皇帝:昭皇帝主持了後宮殉葬,你呢?你主持了昭皇帝後宮的殉葬嗎?她們死的時候有沒有哭喊,有沒有咒駡?看了那樣的場景,你怎麼還會以為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從死?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在桌邊木然對視,徐循覺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她暢快非常,幾乎要大笑出聲,還有一個她卻是憂慮重重、患得患失——她怕。

  怕死?不,她早就不怕死了,想要在這宮裡活得好,就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她不怕死,她怕……

  她終究是有點怕傷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不爭氣。

  他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後宮這三十多個所謂主子,一兩千名宮女宦官,哪個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哪個的情緒不是因他起伏?從他母親到他的妻子,哪個親人的勾心鬥角,不是以他為中心?和他比,她算什麼?她就是一個所謂的貴妃而已,哪怕明日就死了,也損害不到他一絲一毫,這世界也根本都不會有一點點改變……他說他孤獨,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孤獨?他沒有在七八歲就被掠進宮裡,從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見!

  只要手掌微微翻覆,就能把她從人人稱羨的雲端之中,打入泥沼之中,這男人有如此的權勢,又有如此的心術,且還有如此的狠心,皇后和他多年夫妻、青梅竹馬,只因一個她尚未知曉的原因,皇帝就以種種手段玩弄她的情緒,吊起她的心緒……這些事他沒有明說,但她能感覺得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又何必還需要別人的呵護?就算需要,那也絕不可能來自於她,她算什麼?就算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一個奴婢心疼起主子來了,覺得自己對他說得話太重了……呵,還真是把自己當回事了。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還是忍不住,終究還是不爭氣,看著皇帝怔然的表情,她是真的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痛、愧疚和恐懼。她傷了他,不管她有多不可能傷到他,她依然覺得她傷了他,她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痛而愧疚。她還為失去他的寵愛——失去他對她的好而恐懼。

  再說著不在乎,也還是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她留戀的是他給她的種種特權——是,她也是俗人,特權她也喜歡,金銀珠寶她不在乎,但她喜歡那短暫的自由,可以讓她沉浸在片刻的錯覺之中——然而,她更留戀的是他給她的那些溫情,不論事實如何,他是真的以為他很喜歡她,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她畢竟是開心的,她能感覺到她被珍惜和寵愛,她終究還是不想失去這份……這份……這份……

  「你說得不對。」皇帝忽然間開口道,他的下顎繃緊了——壓抑著怒火的表現,「素來殉葬,只有妻妾殉夫,奴僕殉主,沒有子孫殉父的道理。子孫乃血統之續,傳承綿延,祭祀於地上,才是孝道的體現。妻妾僕從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於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氣——不奇怪,這都多少年了,為了給殉葬的事說個道道出來,自然是少不得許多飽學之士絞盡腦汁去牽強附會,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畢竟還是生氣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裡冒犯……這一回,他不離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現在收手認錯,似乎還來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個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見太后殉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響亮,飽滿昂揚,作為爭鬥的一方來說,實在很不討喜。「藩王府邸,也從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帳!」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連上回兩人吵架時,都未能激得他動手,這回他居然真的舉起手來了。「這樣的荒唐話,你也敢說!」

  「荒唐在哪?」徐循反問,「若是妻不能殉,為什麼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盡對母的孝道?」皇帝開經筵,也經常要和臣下辯難的,心慌意亂之下,脫口而出,也是頗有道理的反駁。「徐循,我問你這件事,不是要和你說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貴妃有子為何還殉?衛王現在還在十王府養著呢!」徐循搶道,「你要問我什麼,我很清楚,我現在就告訴你,大哥,我從第一次知道有殉葬這件事開始,就一點也不想殉葬。不止我,從靜慈仙師開始,你去問好了,只要是能說實話,沒有一個人會說她想殉。有一個人說她情願,那都是說謊——你信嗎?大哥,我只怕這實話說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沒有辦法掩蓋自己的神色,他凝望著徐循,神色無比陰沉,像是在看一個仇敵。徐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塊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難掩的輕鬆。

  我沒有什麼瞞著你的了,她想,終於,我又少了一樁瞞著你的事。

  不知不覺,她把自己想的話說出口,「你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似的,你說我對你從來不說假話……我是儘量不說假話,可也沒有把我的真話全說出口。以後,你殺了我也好,再不來了也好……把我又關到南內去也好,我心裡總是安的,我算是對得起你的厚愛了……起碼,我自己心裡過得去點。」

  「你——」皇帝說,他張開口,又閉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變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徐循覺得自己蠻可以閉嘴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韓昭容來找我的時候,她——」

  「徐循,你少說兩句會死啊!」皇帝終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

  她把話給吞回去了:再多說,她怕皇帝會忍不住遷怒于韓昭容。雖然,她也的確是今日這亂象的導火索,但因為不想殉葬而死,終究是個很諷刺的結局,徐循自己的命無所謂,她卻不想因為自己,害了別人的性命。

  兩人相對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徐循眼角余光瞥見趙嬤嬤,見她一臉木然地站著,仿佛連震驚都已忘記,她忽然間又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極力壓抑,沒有笑出聲來,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卻是再瞞不了人的。

  起碼皇帝是看出來了,而且正因為他看出來了,才會更為生氣,雖然沒有動手,但皇帝卻是陰著臉呵斥了一聲,「都滾出去!」

  所有人頓時爭先恐後地往外退,昔日的規矩一點都不見,徐循也有點想跟著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麼反應——不過,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現瞬間而已,他真的已經很生氣了,她還是別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後,屋裡便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窗外傳來的女孩嬉笑聲,只是更增了室內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多次欲言又止,似乎還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著。

  她在想:這一回,是不是終於會徹底失寵呢?皇后該得意了,她總算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撥這一場。

  若是壯兒也被抱去給皇后養,她又失了寵,沒准皇后也就根本不會再把她放在眼裡,反而會對她和氣些,再拉攏拉攏她。畢竟無論如何,還有個位分放在這裡。當然,前提是皇帝沒有把她的貴妃封號奪去。

  他現在說不定就很想這麼做,徐循想,她研究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揣測著他可能的想法:不過,上回把她貶去南內時,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態度了。他會知道,剝奪封號傷不了她的。如果想要報復的話,他還是要另尋辦法。

  他會尋出什麼辦法來?把壯兒抱走?他幹得出來,不過她也不是很在乎,壯兒始終是皇次子,不在她身邊,說不定對他還會更好。把點點抱走?和壯兒一樣,如果不虐待點點,她也不大會受到傷害,而且他畢竟不是這樣的人,大哥是幹不出這種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啞、賜死以外,她竟沒法幫大哥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來對付自己。原來一個人在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居然還真的能無堅不摧,雖然這種強大,給人帶來的感覺除了諷刺以外,竟別無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開口了,他說了幾句,就又停了下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實意地說,她站起身給皇帝行了一禮,「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謝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願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這樣說,」徐循指出皇帝的紕漏,她覺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辯,而是這個該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這麼的多,隨便來個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麼多高高在上的讀書人,這麼多母儀天下的皇后妃嬪,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居然、真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愛濃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該殉葬了?或者說,如曹寶林等人,將來若萬一活在你後頭,因你對她們也不大好,沒什麼感情,她們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好像要發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連徐循看了都有絲擔心。她心裡存在著強烈的歉疚,她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肉,可……

  可她是不會回頭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來想,仿佛個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會為任何人回頭,還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讓我回頭?

  「你怎麼能把我和他們等同!」皇帝終於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終於找回了自信,連聲音都大了點,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貴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有一萬句話回他,就事論事的有,繞過問題的也有,甚至以情動人的都有。忽然間,她想到了在南內的那番對話——那時候,她畢竟也是走了捷徑,她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最想說的話……她還是用一個巧妙的表達,回避了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不平。

  是啊,那時候她對他戒心好重,她根本不願說真話,只想用有限度的實話將他打發走。而現在他對她足夠好了,好到她覺得她必須說出真話,不然才算是對他不住……好諷刺。

  「天子很了不起嗎?」她穩穩地說,「天子憑什麼就和匹夫不一樣,不能和匹夫相提並論?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死了以後,還不是一樣爛得連鮑魚都遮不住那股味兒?宋哲宗頭蓋骨做成藩僧碗,唐昭宗門生天子,石敬瑭兒皇帝……天子又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人罷了,生死之前,誰都一樣!人都有求活之心,你是天子又如何?你老和我說人心幽微,又怎麼會以為,這幽微的人心,會因為你是天子,就情願和你一道去死?你要迫人和你一起死,那是你的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迫幾個弱女子何等容易?但若覺得別人不想死還值得責怪,那就太無恥了。」

  「無恥?我無恥?」皇帝重複著她的說話,他的表情都說不上氣,只是荒謬得好笑。「你們本來過的是什麼日子,到宮裡來過得又是什麼日子,我虧待你們了?我少你們吃了,少你們穿了?你好意思說無恥?徐循,你——」

  徐循冷對皇帝,她淡淡道,「你若覺得你有道理,不妨問問你的大臣們,你待他們也不錯啊,還給發俸祿呢。內宮外廷,本為一體,你問問他們願意殉嗎?」

  「生拉硬扯,這怎麼能一樣!」皇帝立刻駁斥,「你少拿這一套對我!我對你如何,我自己心裡清楚,我現在再問我、不對,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願不願意和我生死相伴!徐循,你再說一遍,你對不對得起我!」

  「我對得起!」徐循也上了火氣,她怒道,「我哪裡對不起你?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就不願陪你死,又怎麼樣?你不願意,現在就讓我去死好了,你讓我去我就去,可你要記住,我心裡永遠是不情願的!不管你對我再好,那又怎麼樣,就是你對我比現在還好一千倍,一萬倍,你死了我也還是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我還要活得好好的——」

  啪地一聲響,徐循只覺得臉上一陣劇痛,人都跌到地上去——皇帝這一掌,是用了真力,他慣常摔打身子的人,又豈是她一個女流之輩能消受得了的?一時間,竟是頭暈目眩,連爬都爬不起來,在地上掙扎了一會,方才靠坐了起來。

  身前陰影一陣晃動,皇帝走到她跟前站著,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面上情緒數變,仿佛有一絲悔意,但很快又消散了去,留下的只有一片莫測的空白。他在觀察她,觀察她有沒有後悔,有沒有懼怕……

  徐循的臉頰是麻的,剛才那一下以後,現在還不是很痛,但也有點麻木,不是很聽話。她迫自己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必然不會很好看的笑——雖然不好看,可也至少是笑,至少,現在她覺得很踏實,她說出來了,她不必再覺得心虛愧疚,總感覺好像自己在欺騙皇帝的喜歡,覺得自己始終對他沒說實話。

  她坦然地直視他,沒有說話,用不著說話,她知道他會看出來的。她沒有後悔,她也不會後悔,她更不會更改她的想法,匹夫不能奪志,和從前一樣,即使他權傾天下、富有四海,照舊也無法更改她的意志,不論生死,她都永遠是自己的徐循。

  「我……」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調已經非常平靜。「我對你非常失望,徐循,我對你……」

  他搖了搖頭,忽然彎下腰來,半是強迫地將她拉了起來,放到椅上坐好,又掏出他袖裡的黃帕,為徐循拭了拭臉頰。

  直到他動作,徐循才發覺自己的唇角,居然溢出了血絲,被皇帝這一擦拭,刮裂的唇角,還有一點疼。

  她拿過皇帝手裡的帕子,輕輕地按住了傷處——還是自己最能拿捏力道,皇帝的動作還搞得她很疼。

  皇帝看著她一會兒,忽然流露出一絲難過之意,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直接撩簾子出了裡屋。

  沒有過一會兒,趙嬤嬤帶了花兒就快步走了進來,見到徐循的臉,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花兒當時就哭了,「娘娘!」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順理成章了,一干心腹又聚集到了一起,忙著給徐循翻找傷藥,敷著臉頰上的傷口——沒有一會兒,徐循的右臉就高高地腫了起來,仿佛像是個饅頭。估計之後幾天,掌痕也會慢慢地凸顯出來。若是沒有好傷藥,起碼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好全。

  「嬤嬤。」徐循還笑呢,她問在那調藥粉的趙嬤嬤,「嬤嬤。」

  「幹什麼?」趙嬤嬤難得沒好氣,手裡藥杵子一摔,又去拉孫嬤嬤,「這個還是不行,你去找王瑾,讓他問東廠錦衣衛那要傷藥,他們那的藥才對症,更有效!」

  孫嬤嬤根本都不知道來龍去脈,剛才還在後頭做事呢,這會兒也是又急又心疼的,亦不搭理徐循,點點頭就奔了出去。趙嬤嬤這才走回來問徐循,「娘娘有吩咐?」

  「當時留下來……」徐循努力說,「現在後悔了嗎?」

  若是後悔,還有機會出去的。

  「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麼。」趙嬤嬤更沒好氣了,拿手輕輕地按壓著徐循的臉頰,確定腫塊的邊界。「當時都沒出去,現在還會出去嗎?」

  徐循忍不住要笑,「以後……哎喲!以後,還是不會改喔。」

  趙嬤嬤發自肺腑地歎了口氣,她搖了搖頭,掃了徐循一眼,低聲道,「習慣了。」

  徐循再忍不住,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卻又牽動患處,疼得直縮,趙嬤嬤又好氣又好笑,一邊幫她上藥,一邊禁不住問,「娘娘,這麼活有意思嗎?咱們安安分分的不好嗎?那些話就一定要說嗎?」

  徐循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她笑了,「這麼活才帶勁,嬤嬤,這麼活,才算是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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