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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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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6:48
第171章 雪崩

  才是一歲多的功夫,別家孩子還糾纏著要養娘抱的時候,點點已經會滿院子走了。

  錢嬤嬤年紀大了,似乎還追之不動,滿院子都聽得到點點放肆的笑聲,一個小小的棉布旋風歪歪倒倒,四處繞著人的腿打轉,走累了還時不時要扶一把,嚇得茶水房的趙倫直接就把門給掩上了,寧可自己在屋裡烤火流汗——這小公主要是奔進來撞著什麼熱水、熱炭的,誰能擔當得起,

  「又在鬧什麼呀,」徐循午睡都被這一陣笑聲吵醒了,她打了個呵欠,擁著薄被坐了起來,揉著眼問花兒,「這麼大的太陽,就讓她在外頭爬呢?」

  五月已至,京城的天氣已經是相當暑熱了,這麼半下午的放孩子在院子裡逛,是怕不會中暑?

  花兒陪著笑為錢嬤嬤解釋,「實在是捉不住,從側廂房裡一下就跑出來了,追的人越多她就越來勁兒——怕追急了一栽倒,又要磕傷。」

  梳洗了一番,在紗衫外頭披了一件外袍,宮女們將屏風撤走了,屋內頓時就亮堂了起來,徐循走到窗邊看了看,也不由笑道,「是,怪不得她這麼精神呢——穿的少啊!」

  院子裡的幾個宮人宦官不追了,點點也就不跑了,小姑娘渾身上下赤條條的,就穿了個紅綾肚兜,藏在一根柱子後頭,扶著柱子沖錢嬤嬤嘿嘿地笑,光溜溜的小屁屁扭來扭去的,很是得意,徐循這裡剛好看了個背影,倒是把她給逗笑了,「死丫頭,一點都不害臊。」

  「年紀還小,哪裡懂得什麼叫害臊?」深居宮中,平時打交道的都是一班際遇相似的寂寞人,連個小丫頭都能引起長輩宮女的喜歡,更別說這小娃兒了。趙嬤嬤看著點點,也是越看越愛,在旁笑道,「只覺得天氣熱,就不愛穿衣服,錢姐給她換紗褲呢,羅褲一脫就自己搖搖擺擺地溜出來了,看來是不願意再穿褲子,就覺得光著舒服。」

  「是嘛?」徐循往錢嬤嬤瞧去,果然見到錢嬤嬤手裡拿了一條紗褲,此時背著手藏在背後,不使點點看到,免得讓她又起了戒心,她自己則微微彎腰,努力擠著溫和的笑,往點點一步步走過去。

  「好點點,不穿褲子,不穿褲子,嬤嬤帶你去看花——」

  點點似乎意動,並未再躲藏,只是目注著錢嬤嬤正在猶豫,等錢嬤嬤走到近前時,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咯咯笑著回身就走——卻是一頭撞進了早已埋伏在後的乳母懷中,被她一把抱了起來,錢嬤嬤連忙上前,不顧點點的掙扎為她穿好了褲子。點點至此也乏了力道,偎在乳母懷裡假模假式地哭了一會,見無人搭理,便又吧嗒著嘴要吃奶了。

  徐循本來看得高興,見點點還是戀奶,不由皺眉道,「這都多大了,怎麼還沒斷奶啊?」

  「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孩子性子扭。」趙嬤嬤也是點點專家,「白天還好,晚上離了夜奶就要哭,能嚎一晚上不睡覺,上次試著給她斷奶呢,不就是哭得發燒了嗎?」

  這倒是真的,點點就是這麼個德行,小時候還看不大出來,長大了就覺得她性子執拗很有主意,不是那種溫順可人的女孩兒性格,倒是有些假小子模樣。——就說這會兒,雖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了紗褲,但自以為大人看不到的時候,還是偷偷地拿手揪著褲腰呢。

  徐循午睡沒睡好,本來有點沒精神,見女兒憨態可掬,倒不免一笑,吃了一碗冰過的果碗,覺得渾身暑氣都散盡了,便走到女兒的屋子裡,見點點已經睡著了,便一邊摸著她的胳膊,一邊和錢嬤嬤低聲嘮嗑。

  「皮得很!」錢嬤嬤望著點點的眼神裡全是慈愛,「也壯實,上回磕傷了,尋南醫婆來看,南醫婆還說呢——都不說莠子了,阿黃,圓圓一歲多的時候,就是牽著走幾步而已,就伸手要抱了,哪裡和她一樣,恨不得自己能走一刻鐘。」

  「何止一刻鐘,真的讓她瘋起來,站著半個時辰都不會喊累的。」徐循捋著女兒的瀏海,見她額角磕出來的淤青已經完全散去了,便道,「瞧,這天才熱起來,她就曬得多黑啊!」

  「可不是呢!」說起育兒經,大家都不分尊卑很有話聊,連乳母也來插話,「愛曬太陽,也不怕熱,一出汗就是一身,白天玩了多久,晚上照舊是不愛睡覺。這孩子胎裡就火啊,健旺得不得了,一點兒都不弱。比起來,別說幾個姐姐了,只怕弟弟都不如她好。」

  「太子好像也挺健壯的。」徐循說,「是點點太調皮了,才顯得他文靜。上回在太后娘娘生日時抱出來,我看著還可以的。」

  「長寧宮那邊的確也不常喚太醫,」錢嬤嬤也說,「這一批就是莠子不大好,最近好像是又病了。才去公主所,就又回咸陽宮跟著惠妃娘娘住。」

  徐循現在也是體會到了何仙仙不欲把女兒送去公主所的心情,孩子都是越養越親的,剛落地時候沒覺得,現在就有點捨不得,她也沒想好要不要把點點送去公主所。——好在孩子還小,這問題幾年內都是不必考慮。

  幾人低聲談笑,不一會點點就被吵著了,在睡夢中翻來覆去的,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表示抗議,幾個大人看了心疼,徐循便和錢嬤嬤去外間聊天。——天長地久,現在又不能隨便出西苑玩耍,打發時間的方式可不就只剩下談天、下棋了?

  「乾清宮那裡還沒有動靜啊?」錢嬤嬤還比徐循更關心皇帝的動向,「皇爺回來都十天了,愣是沒出過宮門?」

  「說是完全沒出過也不對,回來的時候還是去見了太后的,」徐循糾正錢嬤嬤,「不過那以後就沒出現過了,有什麼事都讓馬十和王瑾他們出來傳信。」

  處置羅氏,封賞孫家,都是由宦官出面也沒什麼。畢竟只是後宮裡的事而已,官僚系統雖然內部也會八卦太子的身世,可對這種影響廣泛的民間謠言只會有一種態度:反對。皇帝給了個態度開始鎮壓和掃蕩謠言了,這事兒基本也就告一段落,不太會激起什麼波瀾。——但皇帝不出面參與政事,在文武百官看來就是個很不祥的徵兆,凡事如果都由宦官出面的話,豈不是隔絕內外,話語不能交通了?

  錢嬤嬤雖然說不出其中的道理,但本能地也覺得這樣做十分不妥,她皺緊了眉頭,「好像連封後的奏表都沒有回音啊。」

  「嗯。」徐循還是不大關心的調子,「都是泥牛入海,倒是別的日常瑣事能批下來——也都是司禮監批紅。」

  見錢嬤嬤有絲詫異,她倒笑了,「上午惠妃來過,這都是她說的。」

  錢嬤嬤這才恍然大悟:這要是皇莊妃忽然轉了性子,開始主動關心宮裡的大事了,她才要吃驚呢。打從南內回來開始,皇莊妃就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態度,除了羅氏的事她打聽了一兩次以外,別的新聞,尤其是和封後有關的,徐娘娘壓根都懶得搭理。

  然而,立後畢竟是樁大事,尤其是如今永安宮和清甯宮站在一處,若是立了孫後,管宮權又移交給了皇后娘娘,雖不說永安宮從此就要吃糠咽菜了,但也得小心做人,免得被皇后拿到了把柄,錢嬤嬤是個俗人,心裡不能免俗地也是希望孫貴妃能功虧一簣。她咂了咂嘴,懷抱了一絲希望,「也不知道皇爺是怎麼了,這舉動著實是令人費解。」

  「是啊,不知道……」徐循興趣缺缺地應了一句,看了看錢嬤嬤的臉色,不免又笑了起來。「你管他想什麼呢,反正這事和永安宮又沒關係,咱們好好帶點點也就是了。等會兒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不如把點點帶去花園裡走走,上回曹寶林說,她自己種的曇花晚上好像能開,不然我們吃過晚飯帶她去看看也好。」

  錢嬤嬤可做不到徐循如此淡定的心境,她歪了歪嘴,只好意猶未盡地將自己的擔憂吞進了肚子裡。

  #

  雖然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宮裡所有人都將眼神集中在了乾清宮的方向。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千人所望,被望的皇帝卻沒生出什麼感應,他手裡把玩著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笑道,「光是這匣子就做得不錯,珠光寶氣的,看著怪愛人的——倒讓我想起買櫝還珠的典故來了。」

  「歐羅巴那邊一貫如此,就是這麼個密密麻麻的鑲嵌法,用的紋飾也和咱們慣用的不一樣。」馬十對這匣子也是愛不釋手,撫弄了半天方道,「您瞧,咱們愛用的纏枝花在他們這兒就是半點也找不到蹤影,全拿小珍珠鑲嵌的多寶花。」

  「這是多寶花嗎?」皇帝研究了一下,「不像啊,我看倒是像鄂圖曼國的圓圈紋飾,這別是他們自己配的匣子吧?」

  「這也難說,這東西畢竟珍貴。」馬十瞅著也覺得像,他改了口,「不過以前鄂圖曼那邊來的寶物也看過,好像沒有拿這許多小珍珠鑲嵌的——許是這東西特別名貴,連鄂圖曼人都改了性子。」

  皇帝也是一笑,「能換一城之地的東西,你當開玩笑啊?——來,爺就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真正的寶貝。」

  說著,他頗有幾分神秘地沖著馬十,慢慢地打開了匣子。匣中頓時刺出一道光線,險些就刺傷了馬十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使勁地眨了眨眼,方才是緩過了那一陣刺目勁兒,皇帝倒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把匣子稍微放平了,匣中便無光芒,馬十壯著膽子一看,只見一面光亮非凡的閃耀物事靜靜躺在漳絨襯墊上頭,稍微一動就是精光四射,叫人看不清細節。

  「這——這是——」

  皇帝拿起來遞給馬十,「仔細別打了,不要在日頭裡看。」

  馬十小心翼翼地接過這珍奇寶物,拿到背影處一看,才慢慢醒悟過來:「這——是鏡子?」

  一般的銅鏡,雖然光可鑒人,但本身帶了黃色,卻是不能如此刺目的反射陽光,這鏡子做白銀色,觸手雖沉重,可鏡子裡人面清晰,在陽光裡更是流光溢彩璀璨刺眼。馬十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也是讚不絕口,「跟著爺爺,天下的奇珍異寶都有幸見識過了,但這透明玻璃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連氣泡都沒有,最難得就是玻璃燒得好。這鏡子本身,像是那白銀擋在後頭,倒沒什麼了不起的。」

  「嗯,理都知道,就是這無色玻璃難得。」皇帝說,「鄭和呈上來的時候,說是在歐羅巴有個小國,靠著這個造玻璃之術富裕無比。只不知在當地,這無色的玻璃是否也極為珍貴了。」

  「我等中國地大物博,尚且難尋無色琉璃,」馬十不錯眼地欣賞著自己清晰的面容,暗忖:原來我長得是這般模樣。口中卻是毫不停歇地拍捧,「那蕞爾小國怎會多產這個?想必也是舉世難尋,才賣得這樣昂貴吧。」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皇帝從馬十手上把鏡子給拿走了,眯起眼觀察了一會,遺憾道,「工藝都看得出來,若是我們的人來做,說不定還能把銀打得更薄一些,只是玻璃造法難得罷了。」

  也正因為難得,才顯出了這東西的珍貴,主僕兩人愛不釋手地把玩了許久,皇帝又拿鏡子反射陽光,刺了馬十的眼一會,方才珍重收好了此物。問馬十道,「劉思清來了沒有?」

  馬十出去了一趟,便把劉思清帶進來了,老太監顫顫巍巍,給皇帝行了禮,便跪在地上開始回報。

  「昨日到今日,清甯宮使者外出八次,」劉思清如實說,「分別去往……」

  回報過清甯宮,他又說了長寧宮、咸陽宮乃至小吳美人所住便殿的動靜,這一次更詳細,連宮主的情緒、臉色都回報得很清楚。最後說到永安宮,「永安宮除了出門領膳以外,沒有使者出門,皇莊妃娘娘心情好像也不錯,在院子裡看了小皇女走路,和宮人閒聊,下午又抱小皇女去花園裡玩耍。曹貴人、焦貴人均有外出……」

  比起動作頻頻,主人外出也很頻繁的其餘幾宮,皇莊妃簡直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硬生生是把永安宮活出了南內的味道。皇帝不禁就是一笑,他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難為她了。」

  確實是難為皇莊妃了,在席捲了整個宮廷的猜測和疑慮之中,還能這麼固執地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步調,她的心志也算得上是強大的。——別說小蝦米了,就連太后,現在也是有些不安起來,對兒子的情緒估計是有點把握不住了,這兩日派了好些人來詢問皇帝的狀況。孫貴妃那邊更不要講,她那裡現在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關注著她,她自己也是有些躁動,連著幾天晚上都沒睡好,屋裡的燈是亮了一夜。

  雖然不可能做到在每個妃嬪的心腹裡都埋下釘子,但當皇帝願意開放權力的時候,東廠的能力還是不小的,也不知是劉思清怎麼使得勁,重點監控的太后和孫貴妃,每天起居的時間他都能給調查出來。這人心裡有事,外在就有表現,只看每天睡眠時間的長短,都能多少推測出主人的精神狀況。

  先來了個太子身世,緊接著峰迴路轉,皇帝一回京就把羅氏家人給處理了,玉牒上寫了孫貴妃的名字,光是這一驚一喜之間,就是極大的心理落差,緊跟著,所有奏請立後的奏章都是泥牛入海沒有回音,皇帝本人也不見太后,也不見她,完全就是一副衝動以後又有些後悔,心意未定的樣子……這可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啊,若是再功敗垂成的話,孫貴妃這輩子估計都要耿耿於懷,這讓她晚上還怎麼能睡得好覺?估計這十多天都是數著日子過的,就差直接沖到乾清宮來了。

  皇帝不禁微微揚起唇角,他站起身子,打斷了劉思清的敘述,「行了……不必說了,你回去歇著吧,過幾個月,我把人選出來,你就能回家好好享福了……」

  言罷,他不再搭理劉思清,而是示意馬十備輦,「走。」

  上了轎子,馬十才顫顫巍巍地問,「皇爺——咱這是去哪兒啊?」

  皇帝微笑著說,「去給太后請安。」

  #

  孫貴妃最近確實是睡不好覺。

  就這情況,誰能睡得好覺啊?換做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太后,處在她的境況裡,只怕都會睡不安寢——在所有這些人裡,孫貴妃相信,現在也就是太后最能理解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塊長起來的,到現在,貴妃和皇帝認識也有二十年了,拋開生命裡最懵懂的幾年,貴妃相信自己對皇帝的理解,也不會比太后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發羅氏一家流放三千里,她並不吃驚,自閉乾清宮中不見後宮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見面,貴妃也不吃驚。

  皇帝現在是在猶豫了——羅氏一家四口自取滅亡,為了天家顏面,他只能選擇將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繼續空白也沒有任何意義,填上她的名字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立她為後,躲在乾清宮裡,只怕就是因為猶豫難決,不願和朝臣見面,也不願處理請立皇后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個頭緒之前,都不會和任何人接觸。

  在立後這件事上,皇帝的態度從原來的堅定,漸漸變為搖擺、猶豫,甚至於對羅嬪的重視本來已經是逐步提高,貴妃甚至已經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預備就這樣斷絕對後位的遐思——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太后居然會捅出羅氏這麼一個大紕漏,把原來不利的局勢又扳倒了過來,活生生送了她一個大禮……在倒足了十年黴運以後,孫貴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來自天命的眷顧。

  然而,經年的失意已經令她無法輕易喜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孫貴妃幾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來的轉折:一定會有轉折的,不可能就這麼一路順下去。

  她是對的,皇帝後悔了——又或者說,皇帝猶豫了。立她為後,幾乎就宣告著和太后的決裂,而孫貴妃雖然祈禱著太后的第二個失誤,卻也相信太后未必會如此鬆懈,有很大的可能,她還是會將此事敷衍過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從此和太后分道揚鑣,但這希望十分渺茫,孫貴妃瞭解皇帝,他對母親的感情相當深厚,雖不說事事唯母之命是從,但即使太后直接承認了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還是不會馬上立她為後。現在太后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寧可弄虛作假也不願見到孫貴妃上位為後,皇帝立後,等於是深深傷害了母親的感情,太后顏面何存?以後母子兩個還怎麼見面?

  當然,在孫貴妃來看,怎麼見面——該怎麼見面就怎麼見面唄。兒子都多大了,難道立個後還要太后點頭?但問題是皇帝不可能這麼想,現在他就等於是在兩個女人間來回搖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她讓自己等,讓自己耐心的、從容的等,學著永安宮那無動於衷的樣子,在滿天的流言蜚語中絲毫不為所動,還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後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孫貴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經等了二十年了,從她十歲入宮到現在,她就一直在等著成為皇帝的妻子。這件事簡直已經成為她的執念,她的一個夢魘,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個答案。哪怕這答案是否,她也能釋然,也能嘗試著繼續活下去。——只是不要這樣繼續吊著她,仿佛是一齣戲到了結尾,在這最後關頭還保持十足懸念,讓她急到簡直要抓頭大叫,才能宣洩心中的怒火。

  因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著乾清宮和清甯宮的動靜,因為忍不住,她每夜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這種日子再多來幾個月,孫貴妃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剛剛得知自己無法成為太孫妃的那些日子一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來回報消息的宮女進了屋子,她神色有幾分肅穆,「皇爺出乾清宮了。」

  「是嗎?」孫貴妃精神一振,「去哪裡了?」

  來人稍微囁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終究是鼓起勇氣道,「去了……清甯宮。」

  果然沒有這麼順。

  孫貴妃都沒動情緒,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甯宮和太后說什麼,最後又下什麼樣的決定,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後還是不立後,最後他應該都會親自來告訴她一聲,他們之間的情分,起碼會讓他過來交代一句。這一點,她還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這結果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孫貴妃心底不斷地分析著皇帝的心理,也許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后那裡攤牌,也許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后講和……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玉牒已經寫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開,只要孩子沒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等了不知多久的時間,等得孫貴妃已經都快沒脾氣,都快把自己的最後一點儀態給等掉下來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輕飄飄的一句通報:「回稟娘娘,皇爺來了。」

  孫貴妃精神一振,她很快站了起來,仔細地拉了拉襖子下擺,試著露出一個帶著期盼和喜悅的笑容——但卻不能過分,羅氏的事,必定鬧得皇帝十分惱火,她不能不喜悅,卻也不能太喜悅。

  「大哥。」她迎出了屋門,「終於來看栓兒了。」

  皇帝微微一笑,迎著她走了過來,他面上的每一絲表情都落到了她眼裡,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她開始分析:他的心情不算太好,笑容裡透了一絲心虛,整個人很緊張……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皇帝不像是帶著一個好消息來的,甚至不像是帶著煩惱來的。他很可能是帶了一個不利於她的壞消息來的。

  剛去清甯宮見過太后……這個壞消息是什麼,還用問嗎?立後的事,果然沒這麼容易決定。

  但卻不是全無希望,孫貴妃想——萬事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在絕望裡總還是能有那麼一線生機在。而她要做的只是不顧一切地去把握住最後的那麼一絲機會,如果這一次連太子生母的身份,都不能讓她升任皇后,恐怕太后也不會給她又一次翻盤的可能了。

  想一想皇帝的性子,想想他和太后的關係,想想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她好像分心三用,其一在忙碌地思考,其一在同皇帝談笑,還有一個自己脫出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看著那個緊張的、興奮的、失落的、奮發的自己,這第三個自己似乎覺得一切都有幾分好笑,令她情不自禁,有大笑的衝動。

  問過了栓兒的寒暖,說過了一路上的故事,談過了喜峰口的勝仗,皇帝在孫貴妃這裡都吃了兩碗點心了,這才終於說起了立後的事。

  「本來從外地回來,等風頭過去,就想慢慢和娘說起立你的事……」他有一絲吞吐——甚至都不敢轉頭面向孫貴妃,而是乘她起身給皇帝倒茶時說的,他在桌前,面對著一桌的珍饈,仿佛如此便可以回避她的失望,「沒料到居然出了羅氏這麼一遭事兒,只好把生母寫了你的名字。娘為此好幾天都沒吃下去飯,直說對不起羅家人……這立後的事,我看還是——」

  終於來了。

  在她還沒有醞釀好應招的時候,皇帝把話給放出來了。孫玉女呆立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腦際完全一片空白。

  剎那之間,這第三個自己仿佛接管了她的身子,她聽見自己柔聲一笑,打斷了皇帝的話。

  「知道知道,為了大局,還是不能爭吧——」孫貴妃很理解地說,「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早都習慣了。」

  上一次妥協時,皇帝還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孫,什麼事都得聽從長輩們的安排,當時他確實是爭過,可最後,為了不觸怒文皇帝,不招惹他那變幻莫測的脾氣,太孫畢竟是沒有爭到底。

  這一次,皇帝已經是天下之主,然而……

  皇帝的呼吸聲頓時就粗重了起來,他的手舉到了桌上,但卻沒有夾菜,只是伴著肩頭沉重的起伏而輕輕的顫抖。午後的陽光照到桌上,不知射在了什麼上頭,帶起了一陣顫動的光。

  皇帝沉默了一會,終於說,「你放心吧,你跟我這麼久,我肯定會給你個結果……你這個皇后,我是立定了。」

  扳回來了!

  終於又把皇帝的心給扳回來了!

  孫貴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取得了這樣的成功,她居然又一次在絕境裡把皇帝給拉了回來——甚至於還得到了皇帝如此明確的許諾,皇帝在十年前雖然也說過很多這樣的話,但今天這一句的分量是不一樣的,這句話說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了。從前的十多個月裡,他也從來都沒有有過如此強烈的許諾!

  這後位,已有九成到手!

  無數複雜情緒浮現,她想要壓制,可實在壓抑不住——二十年的辛酸,最終終於換來了這麼一句話……

  屋內只有兩人,皇帝還背對著她,在這一刻,孫貴妃允許自己的面具破裂上那麼一小會兒,允許她那複雜的情緒,自行醞釀那麼一兩剎那。喜悅、酸楚、解脫、擔心……無數情感紛至遝來,但最終佔據了主旋律的,還是……

  得意。

  或者說自豪也行——雖然未曾見血,但她確然又一次將太后擊倒。這一次是她贏了,這後位甚至不能說是皇帝賜予她的——光靠著皇帝的喜愛,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這後位,貨真價實,是她一手一腳,從失落中拼出來,是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她靠著自己對局面卓絕的判斷和對皇帝深刻的瞭解,最終博弈出的結局,太后還以為她更瞭解皇帝,還以為只有她知道攻心?

  ——最懂得皇帝,最能對他施加影響的,是她孫玉女才對!

  她放任自己得意地一笑——卻也只是一笑,便又收斂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將一切感覺都化作了驚訝,「這——大哥——這——」

  皇帝緩緩地回過神來,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說話。

  「你放心吧。」他望著她,神色似乎有些悲憫,語調卻很溫和,仿佛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已經確然下定了決心。「你畢竟跟我這些年,我不會讓你沒個結果。」

  孫貴妃不知該說什麼了,隨著這第二次的肯定,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她投入了皇帝的臂彎之中,「大哥——我——大哥……」

  皇帝的手遲了一刻才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撫慰的節奏也和以往十分不同,似乎更為粗疏。然而,孫貴妃卻再無法留意得到,她已被狂喜淹沒,再難去計較,大哥笑聲與懷抱,是否比從前要涼了幾分。

  #

  清甯宮裡一片沉寂,不論是哪座院落,在清晨的陽光中都似乎無人居住,只餘一片寂然。西為秋位,儘管正在盛夏,但暖和的陽光似乎都照不到清甯宮裡——這一處,畢竟是屬於未亡人的世界。

  喬姑姑輕手輕腳地進了清甯宮,克制著自己不對正魚貫下值出宮的同事們露出羨慕之色,她慢慢地走到太后床前,監督著大宮女們服侍著太后起身。今日,屋內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儘管有七八個大活人正在屋裡進進出出,但唯一可以聽見的,只有太后那沉穩的呼吸聲。

  「昨天他去了長寧宮吧?」洗過臉,太后開聲了,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冷靜平淡。

  「嗯。」喬姑姑只能點頭,「去了長寧宮……吃過晚飯,又回乾清宮了。」

  吃過晚飯,宮門下千兩,清甯宮和後宮的消息來往便宣告斷絕,喬姑姑只能是今兒早上才收到那邊的信兒。

  「又回去了?」太后抬了抬眉毛,卻沒有多問,「罷了,吃過早飯,你往永安宮走一趟……讓徐氏過來見我。」

  畢竟是老人家,一夜之間,只怕又是拿出了一個新的方案——只要她還是皇帝的母親,就永遠都可以繼續這麼折騰下去。皇帝都不能拿她如何了,即使貴妃做了皇后,難道還能打上清甯宮來?這局棋,才算是剛剛開始。

  喬姑姑卻沒有動,她微微一躬身,低聲道,「只怕是不成……皇爺昨日回乾清宮以後,將皇莊妃娘娘召去宮中伴駕了,估計這會兒,娘娘還沒出來呢。」

  從長寧宮出來,卻召了永安宮侍寢?

  太后的眉毛慢慢地抬了起來,她的唇邊,也重新出現了淡淡的閒適笑意。
匿名
狀態︰ 離線
17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7:10
第172章 願望

  「我心意已決,欲立孫氏為後。」

  聽到皇帝這句話的時候,徐循是貨真價實地松了口氣——終於,這宮裡的亂象要結束了。

  孫貴妃上位,要說她很欣喜,那徐循的精神肯定是出問題了,但孫貴妃上位了,這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坐了,就像是乾坤中的坤月有了主一般的,後宮也會隨之安定下來,圍繞著這個空缺位置所爆發的爭奪、陰謀、暗算、佈局,這個混沌的漩渦能夠止住,以後的爭鬥不可能止歇,但卻不會太激烈了。

  要在宮裡下毒害人,除非是皇帝以外誰也沒這個本事,完善的制度制約了所有人的行動,除了小吳美人這樣的老人以外,新人想往宮裡帶點犯禁的事物那是難比登天。孫貴妃登位以後,除非是她自己死,又或者是她完全失寵,太子也死了,不然要撼動後位,實在難比登天。——再說,想要撼動後位,起碼自己也要生個兒子才行,但如今宮中人再生育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了,若有變數,也只是小吳美人肚子裡這一胎……

  和孫貴妃比,小吳美人算什麼?兩個人坐在一塊鬥心計,她可以把小吳美人活吃了再吐出來,再吃一遍。

  後位元不能動,宮裡的爭鬥層次一下就低了,以徐循所見,宮中女子日後爭寵,無非就是多爭皇后一道,取個兩邊下注之意。得皇帝寵,圖子嗣,得皇后寵,圖個萬一,萬一孫後活過了皇帝,也許還有個免於殉葬的可能。

  這爭後位變成爭寵,宮裡的氛圍可不就是一下祥和多了嗎?她也不至於又再要時時提防,被誰頂出去對付孫貴妃了……從她懷上點點到現在,徐循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到安穩的日子就在眼前,簡直是唾手可得。

  她由衷地道,「這件事終於有個結果了——真好!」

  皇帝本來正凝視徐循,聽到她這句話,不由笑道,「你怕是這宮裡唯一一個樂見立後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還有哪個妃嬪沒做過皇后夢啊?後位虛懸,就是給了她們一個念想,雖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總不樂見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當然巴望後宮安穩,我好安心帶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處,她也會希望早點立後。」

  徐循的語調簡單自然,態度一以貫之,從在南內開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儘快立後,雖然太后把這天大的臉面賞賜給了徐循,但她卻是從一開始就把這臉面摔碎到了地上……這宮裡,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貪婪,有些人貪婪得理直氣壯,有些人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貪婪得心口不一。後宮妃嬪,多數就是如此,面上不貪圖後位,心裡卻沒有誰不對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沒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沒有,他給徐循什麼,徐循就受什麼,她從沒有為自己求過他。

  皇帝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禁問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后嗎?」

  「在夢裡想過。」徐循很坦然地承認,「——白日夢裡。」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在說的是這麼玄幻這麼豪華的命題,但徐循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一局馬球賽。「不過,就是在白日夢裡,我都覺得我當不好皇后的——見了胡姐姐,就知道當皇后有多累了。沒這個命,就別想這麼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甯宮生活的樣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確實是做不來皇后,她太接地氣、太親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孫姐姐欺負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說,「她欺負我,我就受著唄,反正她不是皇后的時候,也一樣欺負我。」

  皇帝不免開懷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發去南內,是我對不住你。大哥那時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講理了點。」

  對南內的事,皇帝正面說過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發,心情激蕩之下脫口而出。這一次,卻是自然而然地談了起來,語調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時的自己缺憾在於何處。

  徐循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皇帝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怕,反而覺得痛快,反而想謝謝皇帝——皇帝平時真的做得不錯,她簡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現在他軟下來了,這麼誠摯地談起自己錯誤的時候,徐循又一下心軟了。

  「我……我也有不對啦。」她有絲羞澀地說,「哎呀,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再提起這事幹嘛呢。過去了就別提了唄。」

  「當皇帝的,就得有當皇帝的胸懷……」皇帝沒有接徐循的這個話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說,「爭天下的時候: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坐天下的時候,就得反過來: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嗎?」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卻又說不清,她的頭點了一半,又搖了一搖。

  「這天下沒有完人,」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虧心事……我是天子,他們虧心就是虧天,就是虧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負我,但我不能負人。官宦妃嬪,全都因私欲有求於我,全都在謀我、算我、操縱我,想要奪我的心,去謀他們之欲。他們全都負我,然而,我不能負他們。要計較,計較不完,我還要靠他們、用他們,他們對我無情,我對他們有情。」

  要計較怎麼計較?真要計較,皇帝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身邊人全都負他,全都該殺,殺完了怎麼辦?殺完這一批,來的下一批難道還會有差?難道他能殺盡天下之人?

  更何況,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權力巔峰,別人對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縱使是至親又何能例外?他對親人雖然失望,卻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東楊的居心,卻也不會因此而剝奪他們的權位。他還要做一個好天子,好帝王,將這些星辰全都鑲嵌在最該發光發熱的位置,圍繞著他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運轉,維持著天下、後宮的平衡。

  這些道理和徐循是說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來,你找到羅氏身後的主使之人了?」

  「從今以後,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皇帝已經沒有絲毫逞強了,距離上次他說『我都看得透』,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他的語氣已經如閒聊般自然而然,再沒有任何勉強。「我不怪她們,但也不會再信她們了。」

  能信誰?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從入宮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沒有惹怒過皇帝,也不是沒有傷過皇帝,她個性強烈,如一柄長劍,寧折不彎,遇不平則做鏘鏘之鳴,她有時候是讓皇帝很煩心……

  但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試圖操縱過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幾個月前曾經以為負他最深的人,其實才是那個從沒有負他的人。

  「連負我的人,我都要繼續給她們尊榮,給她們富貴,不曾負我的人,我如何還能虧欠?」皇帝撫了撫徐循的手背,他歎了口氣。「但也想不出你還缺什麼了。」

  論身份,徐循是皇莊妃,孫貴妃勝任皇后以後,皇后之下就是她了。論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飛黃騰達,如今幾乎算是位極人臣,雖然不能掌權,但三五代內絕無窮厄,百年富貴,已經是一個凡人恩澤家族的極限。

  論財富,身在後宮,錢財沒有意義,金銀珠寶不過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內之前,已經擁有令人豔羨的珍藏……一個女人能擁有的東西,能給的皇帝都給了,餘下的諸如子嗣、長壽,那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

  皇帝還能給什麼?給個後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後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給了也沒意義。更何況,為太子計,徐循的確也不適合為後。

  「所以我就想,乾脆送你一個願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決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隨意開口,哪怕是要內藏庫,我也能給你。」

  沒說國庫,因為國庫其實不是他私人的,不過內藏庫就是,而且內藏庫也挺有錢,每年進項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話,以後每年的進項就都給她了。

  但徐循不要這個——她要來幹嘛,她是妃嬪,國家管飯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這個寶貴的願望給兌現了。

  皇帝有絲詫異,但更多的倒是興味,「你說——我倒要看看你還缺什麼!」

  徐循缺的東西多了!

  但她缺的東西裡,皇帝能給的卻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給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願意說……說不清為什麼不願意,就是覺得說出來不妥當。

  不過,她的確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聽說此事的時候,她便覺得心裡不快,現在皇帝給了這一重願望,她就盡一盡自己的努力。

  「饒了羅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著皇帝很柔軟地說。「大哥,不論怎麼說,那也是栓兒的親人。」

  皇帝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一茬,不過,回過神以後,他並不詫異。

  徐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何止為羅氏一家人求過情?這麼做,只說明了一點:徐循不但聽說了他對羅家人的處置,而且也明白了羅家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願望不算數。」他一揮手,很決絕地說。

  下一刻,徐循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一層濃濃的倔強,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大哥——」

  「畢竟是栓兒的親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說,「說流放,不過是為了堵上悠悠眾口……就是說斬首又何妨?你知道斬的是誰的首?」

  當然,一般來說,斬首示眾,由於羅家人在敲登聞鼓的時候已經露過臉了。這個手腳比較難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東廠之能,找四個囚犯來頂替又有很難?更何況流刑又不要示眾,判了以後執行不執行都無所謂。手裡有權,要瞞天過海還不容易嗎?

  徐循倒沒想到這一層,一時間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對太子的情分。「我說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過,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栓兒嗎?」

  鬧了這麼大的動靜,羅嬪人就在身邊,太子記事以後,別人不講,羅嬪總可以講吧?當然了,這件事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的,滴血認親一說也純屬玄幻並不可信,太子會不會採信還是兩說的事。但這一點,畢竟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淺淡。

  「一人做事一人當啊。」他悠然說,「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殺羅嬪是她本心,兩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願……那麼這個隱患,當然也就只是貴妃自己的問題了。」

  徐循愕然無語,只覺十分不妥,但又無話可回——皇帝說的,難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后後位的保證,皇后不可能因為太子和她不親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兒子,不論是嫡母、養母兩重身份,還是無數舊例,皇后基本都不會遭到什麼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後,她就要直接面對有子妃嬪的衝擊——如果皇帝還有兒子的話。

  如果皇帝沒有……那就更慘了,這種繼立皇帝一般都不可能怎麼理會先帝妃嬪的,倒是那份淒慘才叫難捱呢。這筆帳,皇后算得清楚。

  而只要能保得太子無事,皇后將來如何,皇帝看來是不打算插手了,一人造業一人擔,孫玉女自己的謀劃帶來的後果,沒必要皇帝給擦屁股。

  理是這個理,但問題是皇帝對孫氏一直都是挺有情分的,為什麼一夕之間態度驟變?徐循有點不懂,她瞅了皇帝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想了想——當然也不會為孫玉女說情了——便聳了聳肩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是這樣好吧。」

  到底還有點疑慮,「可太后娘娘……」

  「立後之事已成定局,娘還算是有點分寸。」皇帝搖頭道,「她不會主動挑撥離間,把真相告訴栓兒的。」

  在立後前阻撓,立後以後為難是一回事,但把真相告訴太子,太子一旦採信,和嫡母離心以後,就極容易造成日後和嫡母的種種紛爭……雖然只是一種可能,但畢竟還是隱患,朝堂間為了這樣的事橫起波瀾的時候不少。就比如這一次後位之爭,朝堂的表態就隱隱能看得出陣營了,如此隱患,少一個是一個,太后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徐循左右想想,只覺得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皇帝掌握之中,日後的宮廷即使再起風波,也不會太大,不由得含笑點頭,終於是松了含在心中幾個月的一口氣,「這便好了,人眼往下看,我現在就盼著宮裡太太平平的,孩子們能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長大。」

  「是啊,」皇帝笑了,「非但是眼下有的能安穩長大,還要憑空造出好些個呢……」

  他探過手摸了摸徐循的肚子,笑道,「以後幾年,咱們多多努力,多吃些仙丹,總能生個孩子的——已經是重新開爐練過,找人試了藥,那種仙丹真有促人生子的功效……」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這個人真的沒正經!」

  不過,她也是想著這個事呢——不是說生子有保障的問題,徐循是覺得,現在這幾個孩子,都和點點年歲相差得有點大了,要能給添個弟妹什麼的,一母所出,點點會更有伴兒……

  要生子當然只能找皇帝了,找別人,這宮裡也沒別人有那功能。雖然徐循心裡還沒厘清自己對皇帝的感覺,但她還沒矯情到不願和他做那事的地步。一番行雲布雨,兩人都是暢快,徐循趴在皇帝懷裡滿足地歎了口氣——皇帝出去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裡,她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肯定也有自己的需要。

  「那個願望……想好了沒有?」皇帝精赤的身軀從後頭貼著徐循,帶來的是一股暖意——他畢竟比徐循壯,也就比她更容易出汗。

  徐循心裡頓時就想起了一件事,但她猶豫再三,仍是笑道,「這會兒哪有心思想這個……要不,我就把這願望用在『再來一次』上吧。」

  皇帝被她說得大笑,笑得半日,卻遺憾道,「這……不是朕不願,是朕不能啊。」

  三十歲了,又是日夜操勞的皇帝命,雖然皇帝練過的人體力比較好,但也不是毛頭小子時候,真是說要來就還能再來了。兩次之間總要休息一陣子,又或者和今日一樣,乾脆就是不能再戰了。

  徐循本來也就是開玩笑,聽皇帝服軟,忙道,「你要再來,我可還不能應呢……明日我還想下床走路!」

  這句話還算是有效地撫平了皇帝的自尊心,他道,「沒事,等仙丹練好以後——」

  徐循現在聽到丹藥兩個字就怕,不管是什麼丹藥都不想讓皇帝吃,她搖了搖頭,「或者我就把這願望,用在讓你不吃丹藥身上好啦。」

  「這是好東西,最有效用的仙丹,經過多少人驗證,得子特別有效的。」皇帝認真說服徐循,「最早一個服藥的到現在,都四年多了,不也是康健如常?你不必擔心了,這可不是從前祖父賜下的那種粗丹!」

  徐循本來對丹藥的反感,也就是因為皇帝吃了那種丹藥以後性情大變,現在聽皇帝這樣說,不免將信將疑,便不再作聲,半日方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把這願望用在哪裡好了。」

  會這麼說,已是認可了皇帝對生子仙丹的信任,皇帝心中一暖,抱著她道,「不急——你慢慢想吧,什麼時候想到了,就什麼時候告訴我!」

  兩人相視一笑,徐循閉上眼,靠在皇帝胸前,輕聲道,「唉,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從此後,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她的話裡透著一股深沉的疲憊,卻也透了深深的輕鬆。可皇帝的眼眸卻沒有她一樣的祥和氣息,這雙琥珀色的眼望著床頂,就像是望著他的萬里江山,望著無邊的星宿。

  皇帝笑了笑,他說,「我也這樣盼著呢。」

  只說盼,卻不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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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7:30
第173章 選秀

  立後是要緊事,和立太子一樣,都需禮部定下具體的時間表,再和欽天監一道占算日子,不過,下發立後詔書以後,孫皇后的名分基本就算是定下來了。宮裡也加派人手開始收拾頗為冷清的坤甯宮,為孫貴妃打造一個安居的環境。其中有些擺設可以從長寧宮帶過去,有些就要重新定做,還有一些很有象徵意義的首飾什麼的,因為立後時機比較突兀的關係,只好日以繼夜的重新打造。一時間宮中是各有各忙,這個夏天是過得又熱鬧、又清靜。

  熱鬧在很多人都有事忙,清靜嘛,就清靜在大家各司其職,彼此秋毫無犯,宮裡居然真的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太后在清甯宮安穩住著,好像已經認輸,孫貴妃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可能出來串門,每天都和羅嬪一道在長寧宮帶小孩,據小道消息,連太子的尿布她都會親手換。

  帶小孩有多辛苦,生過孩子的都明白,孫貴妃要親手帶小孩,又如何有餘力興風作浪?基本上連上門請安的嬪妾們她都是完全沒見的。

  暫時沒有皇后也有一點好,反正不需要去坤甯宮請安,每天早起受過曹寶林和焦昭儀的請安,徐循就沒什麼事了。——現在永安宮裡人口少了,而且都是經年累月難以得見天顏的無寵嬪妾,這種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反正按例供給不多克扣,她們也就覺得很幸福。徐循的工作量也是因此得到減輕,現在永安宮的大大小小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按品級分一分三位主子的用度,然後……然後就沒了。

  甚至都無需徐循出馬,隨便一個趙嬤嬤都可以把事情做好,徐循要做的只是平靜度日而已。

  雖然以前她理論上也無需做什麼,但心裡的弦始終松不下來啊,現在真的沒什麼好擔心了,徐循才覺得自己的生活品質在緩緩提高。每天起來洗漱一下,吃過早飯,和曹寶林、焦昭儀聊聊孩子(兩個嬪妾都挺喜歡點點,這是她們生活裡不多的調劑),聊聊貓狗(同理,三人都養了貓狗),再聊聊植物,聊得高興起來直接到住處去觀察一下葉片的形態什麼的,徐循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活得如此風花雪月,居然還有這個閒心去研究各種應季花卉的花期。

  上午風花雪月,下午午睡起來,她就牽著點點去御花園散步,有時候點點不願意出去,徐循便自己出去閑走,欣賞一下周圍的風景,和掃地的宮女子閒話片刻……等走到渾身微汗時,回來練練琴、學學畫,看看各種閒書,一晃眼就又是晚上。

  皇帝現在經常過來吃晚飯順便看點點,他來的時候,吃過晚飯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點點也就要被抱下去睡覺了。兩個人之間也沒什麼特別深入的話題聊,說說孩子,說說最近看的書呀,天氣什麼的,皇帝有時候也說說自己的煩心事——左不過是哪個看好的官員犯了點糟心的小錯誤,被東廠探得回報,他又要思量著該如何揚長避短地去使用這人的才幹了。

  聊完了,就到了就寢的時間……皇帝真的如願開始服用這利於產子的仙丹,不過用量並不是很大,吃了以後性情也沒什麼改變,只是在床笫間更為勇猛,徐循觀察了一陣子,也沒覺得有什麼危害,便隨他去了。反正,不矯情地說,這件事上她也受惠嘛。

  皇帝要是不過來,她晚上也不看書,拉著孫嬤嬤下兩盤棋,差不多也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徐循有時候在睡前也想想心事,但總體說來,她覺得自己的幸福程度應該已經攀到了入宮以來的最高點。——有時候想到,剛進宮的時候,她看著張貴妃、韓麗妃娘娘是多麼的驚羨,多麼的自慚形穢,那時候自己是多麼的戰戰兢兢……她都有些不敢相信,現在她居然也有了妃位,居然還能把害怕和擔憂放下,過著這樣毫無煩惱的生活。

  點點一天天在大,日子一天天在過,事情一天天在做,很快就到了七月,這兩個月,宮內如徐循所願,是風平浪靜再沒有一點矛盾。一切按部就班,秋高氣爽之時,在午門舉行了隆重的皇后冊立儀。

  #

  冊立皇后,也是盛事,徐循等人包括諸外命婦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也要出借自己的身軀來填充廣場,在坤甯宮前見證皇后全套禮服大妝受冊,徐循因為身為皇莊妃,乃是宮中如今地位最高的妃嬪,還是內命婦之首,要帶著幾位藩王妃,以及『姐妹』們一道起立下拜,做肅穆狀在一旁觀禮。——其實總的來說就是跟著贊禮官的指示走來走去,然後又作為內命婦之首上去給皇后上賀表什麼的,都是定好了的規矩,徐循就照做就行了。孫皇后就是和她再不對付,在這種大場合也不可能表現出來。

  唯獨一個小意外,就是徐循呈上賀表的時候,皇后差一點都沒拿穩——雖然是七月,但欽天監把吉時蔔在了大中午,秋老虎還是很兇猛的,兩個人全都穿著大衣裳,悶了一身的汗,皇后手心也滿滿地沁了汗珠,滑。

  說起來,這也是徐循第一次參加皇后冊立儀,之前冊封張皇后和胡皇后的兩次,一次她小產了,還有一次她本人在南京沒有回來。這回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有稱病——皇后冊立儀,著實是比皇妃冊立儀要麻煩很多。受冊、謁廟乃至朝賀,都得有人陪著,雖然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那看著孫皇后表演,但也得打扮起來啊,徐循唯一比皇后優勝的地方,就是她頭上的冠沒那麼重。

  而且身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各種什麼捧爵、上賀表、率眾行禮的差事全都壓在她身上,搞得徐循感覺和在南內刷缸一樣,腰酸背痛、疲憊不堪。幾天下來,居然把臉都給瘦尖了——挺好的,她從南內回來以後,疏於運動,腰腹之間隱隱有些圓潤的感覺,這一累倒是又窈窕回去了。

  她不是最慘的那個,孫皇后比較倒楣,她那飄忽不定的月信正好趕在謁廟那天來了,謁廟以後直接就躺下了,足足七八天才是恢復了元氣,通令各宮一道往清甯宮去,給太后請安。

  立了新婦,總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慶賀一下的,最起碼要給老人家奉上新婦茶才算數。不過孫皇后這個情況比較特殊,病完了以後新婦茶可能也就順勢免了,帶著大家過去請個安就算是正式結束這一系列慶典。這天皇帝都特別在坤甯宮等著,等全數十多人到齊了,方才魚貫上輦往清甯宮過去。

  到了清甯宮,太后也是穿著常服,開了正殿大門,簾子高高撩起,高踞殿中寶座之上,受了眾人的禮,方才微笑對眾人道,「都起來——都坐吧,難得人齊,我看了心底真是喜歡。」

  一邊皇后還在給幾位太妃行禮問好,眾妃嬪哪敢就坐,還是站著到了皇后歸坐,方才陸續跪坐了下來,幾位太妃坐了左側翼,皇帝、皇后坐了右側翼,徐循、何仙仙還能有個座位,別人只好都在後頭簇擁著帝后而立,同宮女們混跡在一起。

  就像是所有全體會議一樣,人越多,傳達的精神就越官樣,太后和皇后兩人互相致以親切問候,太后表示皇后賢良淑德為天下女德所孚,和皇帝關係源遠流長,皇后謙遜,直說自己年小德薄不堪誇獎。徐循聽得有點犯困,差點要垂頭打盹,偏偏她對面又是一排人,每個人看起來都足夠精神,可以即時發現她的怠工行為,只好不斷眨眼,甚至是偷偷地掐自己的虎口,以此來維持得體的神態。

  好在太后估計也是不忍見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垂頭打盹,說了些廢話以後,語調一轉開始說正事了。

  「之前接過宮務,無非是因為原來胡氏身體不好,確實難以勝任——而你宮裡又懷了太子。」她沖孫氏微微一笑,話說得很妙。

  好幾道眼神頓時是明裡暗裡地瞟向了皇后身後的羅嬪,太后就當看不到,安安適適地繼續說,「現在太子落地,坤甯宮也有了新主,如今我便把宮務交還給你,也享幾年清福——你從前做貴妃的時候,也幫過胡氏許多忙,把家務交到你手上,我是很放心的。」

  雖然話說得是不好聽,但姿態大方啊,不管多反對,如今你做皇后了,該給的我太后不會不給。宮務我也不管,給你了,太子我也不養,你留著養,甚至於說羅嬪我都不拉攏,當她不存在……徐循都有點吃驚了:太后這表現也未免太大方了吧,和她的印象都有點不符了。她還以為,太后少不得要把持著管宮權,多少為難孫後幾年再說的。

  這態度的變化,總有個緣故在,徐循禁不住就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倒是神色自若,沒有發話,而是望著孫皇后,好像在等她的反應。

  孫皇后也是顯然怔了一怔,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繼續謙虛,「媳婦年幼無知,怎能乍然接手家務,萬事還需老娘娘做主——」

  「哎,這話說得。」太后被逗笑了,「主母就該主持中饋嘛,你要年幼無知不能管家,扶正你做什麼?難道就因為你會生啊?」

  她說得親切俏皮,仿佛只是在開個玩笑。徐循也真是被逗得很樂,只能嚼著唇側嫩肉,阻止自己笑出聲來。不過,有人定力卻沒徐循那麼好,何惠妃在徐循身邊低低地咕了一聲,又趕快咳嗽了一下——不過到底還是招惹了眾人的注意力,太后和皇后都是看了她一眼。太后方才續道,「我年歲大了,再說住在清甯宮,也實在是不方便事無巨細地管著後宮的事情。這個家,你不當起來,誰當呢?」

  皇后面上微微泛起了一片暈紅,她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也笑道,「我看娘說得有道理——遇有大事,自然也要請示清甯宮的,平日小事你就接過來管也好。」

  「大事我也不管。」太后擺了擺手,撇得很清,「其實這宮裡無非也就是人多了點,可你還有那麼多幫手呢,沒過幾個月上了手,也就不算什麼了。我現在可是要好好享享清福,一心和孫子孫女們玩耍了,這管宮的苦差事可是趁早推給媳婦完事。」

  連皇帝給的藉口都不要,居然是真的對管宮沒有絲毫興趣,要誠心交權的樣子。話說到這裡,皇后也沒什麼好再客氣的了,遂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我這趕鴨子上架,也是邊管邊學吧,往後若是管得不好,妹妹們可別和我計較。」

  眾人自然都要客氣一番,賢太妃、敬太妃也乘機誇獎後宮姐妹熙和,場面一片融洽和諧,太后也是笑眉笑眼的十分喜興,喝了一口茶又笑道,「這眼前可不就是有樁事麼?說起來,新一批秀女也都送進宮裡了,初選兩關以後,餘下三十名秀女都安置在月華門附近,請了人來教規矩。這之後該怎麼辦,我可就交給皇后了,皇帝你要怎麼選,也和你媳婦商量吧。」

  屈指一算,從聽到選秀風聲到現在,也已經是過去了好幾個月,秀女們可能都接受了好一段時間的培訓了,按照徐循她們選秀的舊例來說,可能已經是因為種種原因淘汰了不少不適任的候選人。——她覺得客觀地說,她們當時選秀的辦法還是挺不錯的,孫皇后大可以蕭規曹隨,不過,見孫皇后一時沒開聲,徐循才想起來:她本人不是經過選秀進來的,沒有親身體驗啊。

  皇帝很好說話,呵呵一笑道,「娘你就和孫氏商量著選吧,窈窕貌美以外,最重要要才德兼備,得是那適合安穩度日的性子,可別選了些性情輕薄的女子進來,攪得家裡亂糟糟的,那也不大好。」

  這個思路比較偉光正,贏得太后、太妃們一致點頭贊許。徐循本人卻是忍不住看了趙昭容一眼。

  趙昭容對四面八方,不約而同的視線毫無自覺,兀自垂頭盤算著自己的心事,那股子認真勁兒,活像是她要承辦選秀一樣的。——聽何仙仙說,這一陣子,也就數她往長寧宮跑得最勤快、最虔誠。

  「媳婦還不知此事來龍去脈,待回頭先琢磨琢磨,再同娘回話。」孫皇后估計是完全沒想到太后會痛快交權,這會有點亂了陣腳了,回答稍嫌勉強。不過太后也不計較,呵呵一笑,寬厚道,「隨你隨你,反正你們看著辦吧。」

  她不說話了,舉起茶杯喝了一口,皇帝遂起身告辭,眾人跟在身後齊聲告退,出來各自回宮,一路上儀仗規整,盡顯天家氣象。

  #

  太后沒留她說話,這一點讓徐循又多放鬆了一絲。按她估計,在阻撓立後不成以後,太后估計多少是有點心灰意冷,對未能把握住機會翻盤的自己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這種失望情緒肯定令她不會再寄希望於自己,說不定想的是暫且蟄伏,日後栽培新人,又或者乾脆就不整這些,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反正她是皇帝的娘,已經是宮裡地位最高的人了,這個遊戲她高興玩,孫皇后就只能奉陪,不高興玩,孫皇后也不能硬拉著她入局。

  到了大請安後第二、第三天,她才漸漸地摸到了太后的思路——其實也都是何惠妃給她帶來的消息,現在徐循自己都是很少關注這些八卦了。

  「當天就把所有的帳本啊、鑰匙啊,全都給坤甯宮送去了。」徐循轉告八卦欲望還很旺盛的嬤嬤們,「那時候趙昭容正好在坤甯宮裡準備給皇后請安,隔著窗戶看出去,就看到一疊疊的帳本……太后的使者放了就走,一句多的話都沒說。」

  宮裡有過系統管宮經驗的,現在來說就只有太后和靜慈仙師了。其餘比如徐循和孫皇后,管過一宮,但沒管過全域。徐循把自己代入孫皇后想想都有點頭痛,別的不說,光是內藏庫那邊可能就有很多規矩要摸索,六局一司自成一派,該如何和她們打交道徐循也只能說是半懂半不懂。就不知道孫皇后跟在太后身邊那幾年有沒有學過這方面的內容了,如有還好些,如沒有也少不得頭疼。畢竟真正管過庶務的那些宮女、女史,現在都在清甯宮裡服侍,徐循估計皇后就是去要人,太后都不會給。

  光是這後宮幾處日常運轉,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就得讓孫皇后大費一通腦子了,更何況眼下還有個選秀大事,必須辦好、辦出彩……太后雖然嘴上說不管,但孫皇后管不好的話她會如何表現,徐循用腳趾都想得出來。孫皇后自己當然也是不可能忽略此點,這個皇后,剛開始她就當得挺有壓力的。

  趙嬤嬤也是嘖嘖連聲,她們是宮中老人,更懂得宮裡的事。「前頭兩回選秀,第一回是娘娘進宮的,主辦、經辦的那些個,經過文皇帝魚呂之事,死的死,守陵的守陵,已經沒剩幾個了。第二回是昭皇帝年間,主辦的全是太后娘娘身邊的親信,我記得負責采選的太監是劉牧……辦完這差事就告老出去了吧。女官裡一直都是甯大姑主辦此事,但甯大姑去年也老了……皇后娘娘就是要找人來問怕一時間都難找到,第一樁差事就難辦啊。」

  雖然都是當女官的,但也有業務專精,趙嬤嬤等人各司其職,雖然本職工作都做得很出色,但你讓孫嬤嬤講女德,或者讓錢嬤嬤教授閨房技巧試試看?隔行如隔山,孫皇后身邊的親信女官,未必有懂這個的。趙嬤嬤頗有些幸災樂禍,徐循卻搖頭道,「未必,我記得太后身邊原來第一得用的孟姑姑,現在就托庇于孫家,她伺候太后許久,應該也有些經驗的,起碼能給皇后說道說道。」

  趙嬤嬤頓時失望地歎了口氣,仿佛一場好戲沒能唱起來就被拆了台,「娘娘聖明,奴婢剛才倒是忘了這一茬了。」

  徐循看了直發笑,「你本來就不知道啊……這是……」

  她禁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才道,「這是柳知恩對我說的。」

  趙嬤嬤不說話了,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徐循才續道,「不過,這件事也許老娘娘並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只怕她是真要大恨坤甯宮了……無論如何,宮裡人走了、死了,典籍是不會死的,真想知道,翻閱一下也就是了。如果老娘娘意在為難皇后,此事必然還有後文的。只是我們一時是琢磨不出來而已。」

  其實真要琢磨,如何不能分析出點端倪?不過這事和徐循又沒關係,拿來八卦配茶還好,真要大花心思她覺得也是不必。是否真有後手,還是太后心灰意冷真個倦勤,往下看也就是了。

  趙嬤嬤對太后也算是挺服氣的,聞言點頭稱是,又笑道,「只怕孫娘娘會把選秀的事拖一拖了——不是說羅嬪要跟著這一批一起上冊嗎?多拖一日,還能多壓著羅嬪一日嘛。」

  徐循聞言也笑,「她是把羅嬪看得夠緊的了,要能把人別在褲腰帶上,我看她都會別。」

  身為太子生母,羅嬪在宮裡也不是沒人想要巴結,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人能成功同她接觸——不是說她自己孤僻,而是從前的孫貴妃,如今的孫皇后的確看得太緊了點。平時羅嬪有出來見人的時候,她都必定是在一邊的。久而久之,眾人深知其意,除了趙昭容以外,也沒什麼人敢同羅嬪搭話。

  時日將晚,兩人加個進來換班的孫嬤嬤,正圍坐在一起吃茶說閒話,猜測皇后會如何操辦選秀一事,正是歡聲笑語之事,宮外卻來了使者。——孫皇后請徐皇莊妃去坤甯宮議事。來人還道,「連何惠妃一併受邀,皇后娘娘請兩位娘娘在坤甯宮用晚膳。」

  這算是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循揚了揚眉毛,卻未多做疑問,只淡淡吩咐花兒,「幫我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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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7:53
第174章 評委

  皇莊妃和惠妃的人馬,在坤甯宮前碰了個正著,乾脆就一道並排走了,天氣熱,轎子沒安頂棚,何惠妃乾脆就揚聲和徐皇莊妃聊天,「吃過飯沒有,」

  現在距離用晚膳還有點時間呢,何惠妃選這話搭訕有點明知故問,徐循笑道,「沒吃飯,倒是剛用了點心。你不會是這麼早就餓了吧,」

  「餓倒是不餓,可剛才來人請的時候,我就趕緊的先吃了點東西墊巴肚子。」何惠妃說。

  眼看坤甯宮到了近前,扛轎的宦官們降下了轎子,徐循和何仙仙一道攜手往宮裡走去,徐循說,「這什麼意思啊?怕會開得太晚,吃不上晚飯?」

  「你和我裝傻呢?」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見徐循真有些不解,才道,「斷頭飯你吃得香啊?」

  「這就斷頭飯了?」徐循還真是有點不明白,「想太多了吧,我看這多半是為了選秀的事兒請我們來的。」

  「後來聽說邀了你,那就不是斷頭飯了。」何仙仙沒頭沒腦的,又不服輸似的哼了一聲,「我想著她也不至於這麼沒城府,就有後招,肯定也是陰著來。」

  徐循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她看了看何仙仙,見她眼角眉梢似乎有些晦暗——仿佛在為什麼事憂慮,站住腳想了一下,才琢磨出了可能的緣由,因失笑道,「什麼啊,你不是說今天你笑的那一聲吧?」

  「換了是你,你惱不惱?」何仙仙不答反問,不等徐循說話,又自己答道,「反正換了是我,我是必定惱的。」

  的確,何仙仙雖然大體來說與世無爭,但並非心胸寬大之輩。曾在永安宮居住的青兒、紫兒兩人,在徐循晉封皇莊妃後也來過幾次,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想回永安宮住。她被頂頭上司打臉的時候,要是有人還在旁邊笑,不管這臉打得有理沒理,都是肯定要記在心裡的。以己度人,她會有此擔心也很正常。

  徐循被她一說,也覺得孫皇后肯定是記住何仙仙了,她道,「怕什麼,你一個妃位,她也未必能如何你……平時看你牙尖嘴利的,這會倒是聳了?」

  「呸呸呸!」何仙仙啐了她幾口,「誰聳了?誰聳了?我就這麼一說而已……就是斷頭飯給我端到跟前來了,我也能吃得香香的!」

  那又何必先趕著墊巴幾口點心呢?徐循笑而不語,何仙仙也有幾分心虛,她壓低聲音道,「要是她弄我,你可得幫著我啊。」

  「這肯定啊,還用說?」徐循推了何仙仙一下,「正經進去吧,別說這些瞎話了。她這會可沒閒心搞你。」

  何仙仙這才鬆快了一點兒,她笑開了,「就是,說不定她還有事要求咱們呢!走,進去吃她一頓好的再說。」

  兩個妃子進屋的時候,孫皇后正看著乳母給太子哺乳,一邊還和羅嬪議論,「這一陣子食量猛增,今日這吃的已經是第五次了。」

  「可不是?」羅嬪現在和孫皇后說話的態度已經十分隨便親切,「好像還沒積食呢——虧他會吃,一次還要吃小半個時辰,除了吃就是睡,真是服了這小子了。」

  這屋裡的女人都是生育過的,說到這個就十分有話題,何惠妃先笑道,「會吃是好,我們家莠子這麼大的時候,一天能吃三次奶就算是胃口不錯了。我看著足足比栓兒小了有一圈。」

  她說完這句話,方才作勢要給孫皇后行禮,孫皇后笑道,「咱們姐妹,何必如此——都坐吧。」

  她說這話可能只是客氣,畢竟身份變化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何仙仙還在猶豫呢,徐循反正聽見孫皇后喊坐,也就坐下來了,因道,「都說孩子每隔一陣子,就會猛長一段時間,栓兒瞧著比前幾天大了不少,只怕就是在猛長,所以吃得就多了。」

  「確實如此。」羅嬪和徐循搭上話了。「上回栓兒食量猛漲後不多久,就大了能有一寸。」

  「還有這個說法?」孫皇后有些好奇,「我倒是沒聽說過,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就是這話了。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這三個臭皮匠在一處,指不定還比老娘娘更能當家。」

  孫皇后性子是急的,也不借著娃娃經多聊幾句,一轉眼就引入了正題。一邊說,一邊沖底下人揮了揮手,羅嬪便會意地帶著栓兒和乳母一道,退出了屋子。

  「請兩位妹妹過來,」她在圓桌邊上坐了,沖兩人溫溫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就想著,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咱們是日日裡見面,三不五時就在一處吃飯的。一個小院子裡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是多好的交情?自從到了北京,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有事,有多久沒有湊在一起了?就咱三個聚著說說笑笑——我竟是想不起來了。」

  事實上,在南京太孫宮的時候,三個小姑娘也很少湊在一起吃飯,不過閑下來的時候,倒的確經常在一處玩耍。何仙仙的表情柔軟了一些,她道,「現在我們什麼身份,娘娘什麼身份?娘娘不請,我們可是不敢主動來煩擾娘娘。」

  雖然有點嘲謔嫌疑,但也不算太冷硬了。孫皇后也笑了,「不是我不請……我是不敢請,我怕自討沒趣。」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望徐循,滿面含笑,看著說不出的親切討好。一望即知,她是有意要和徐循拉拉關係。

  上回來興師問罪,被她氣回去了,如今雖當了皇后,卻不擺架子,還是想著和她修好。——徐循也挺佩服孫皇后的,她這人性格是真剛強,要和自己打關係,那就真是要打關係,不論她徐循什麼反應,也改不了皇后的決心。

  換做從前,就是心裡再不願意,見面三分情嘛,徐循少不得也要回個笑回去,虛情假意地和孫皇后逶迤一番……現在麼,不願搭理就是不願搭理,她托著腮嗑瓜子,也對孫皇后微微的笑,就是不搭她的腔。

  室內一時有些尷尬,孫皇后沒說話,何惠妃也沒說話,徐循等了等,見都無人開腔,便道,「娘娘請妾身們過來,就是為了敘舊麼?還是有事要吩咐——若是無事,妾身便先告辭回去了,家裡孩子還哭呢。」

  孫皇后的聲音冷了點,「敘舊以外,自然也有些事要商量。」

  「有事您說話。」徐循笑著說,「能幫的,妾身敢不盡力?」

  「敢不敢我可說不準。」孫皇后的笑又迷人起來了,「皇莊妃牛起來連大哥都敢吼,誰知道拿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呢?總是要您發話了,我才安心不是?」

  「娘娘這話說岔了。」徐循安之若素,「妾身可沒吃了熊心豹子膽,和大哥拍桌子那是冒犯君威,真犯了這樣的大罪,就算大哥能容,我也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怎麼還能活在這世上呢?也許是傳話的人說得不夠清楚,娘娘聽錯了也是有的。——難道,這話是大哥自己對您說的?」

  孫皇后咬著牙一笑,竟沒搭理徐循的話茬,而是自顧自地道,「選秀一事,關乎國朝後裔,總是要用心選取的。只是如今宮裡老人凋零,昔年主辦選秀的女史、宦官,不是告老就是去世,竟沒留下一個來。以我意思,若是兩位妹妹有暇,不如一道協辦,也能為我分憂——」

  徐循只是微笑,何仙仙眼珠一轉,「這——莠子最近又病了,姐姐也是知道的,養到現在才好些……」

  兩人的回絕,似乎並不能令孫皇后詫異,她退而求其次,「既如此,也請兩位妹妹把自己選秀時的情景說說,我也好有個參考。——這個,總能說了吧?」

  何仙仙笑了,「只要能幫到姐姐,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也不等徐循,自己扳著手指就從一開始海選的環節說起。孫皇后聽得入神,時不時附和幾句,也把何仙仙的談興給調動起來了。

  兩人一道回憶往事,氣氛亦頗融洽。直說了半個時辰,才算是把從初選到終選給過了一遍,基本除了不知道半夜有人會查看她們的睡相以外,經歷過的都告訴出來了。孫貴妃亦十分滿意,也不多搭理徐循,同何仙仙有說有笑,氣氛倒是十分熱絡。

  徐循見事已說完,便起身告辭道,「我出來的時候,點點鬧脾氣呢,也該回去了——你們慢聊。」

  她墩身給孫皇后行了禮,這一次,孫皇后沒阻止她,也沒開聲留她用飯。

  不過,徐循往出走沒有多久,何惠妃也是急急地追了上來,她低聲埋怨徐循,「也不等我一起走!」

  徐循對何惠妃,自然不會同剛才那樣冷若冰霜,她笑道,「我以為你要留下吃飯呢。」

  「我留她那吃飯幹嘛,吃得多沒味啊?」何仙仙撇了撇嘴,便邀功道,「我這不是為你圓場子嗎……都和你一樣,她臉往哪擱?好說也是皇后呢——」

  徐循搶斷了笑道,「好說,你上午不還笑過她呢?我剛才故意擺張臭臉,可不就是為你搭檯子嗎?」

  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你就扯吧你。」

  不過,她不如徐循得寵,又笑話了皇后,進一步刺激她完全屬於找死,徐循也很理解她同孫皇后眉來眼去的態度,她誠心道,「其實你可以留下來吃飯的,我這叫任性……你那樣做才是識大體。」

  「許你任性,就不許我任性?」何仙仙歪了歪唇,瞧徐循一眼,倒是撲哧一笑說了真話,「我倒是想吃呢,也得瞧著清甯宮那面吧。這會兒就倒過去,可不值當。」

  徐循方才恍然大悟——何仙仙心裡是早有盤算了,兩邊都沾些交情,兩邊都不靠。留下來吃飯,勢必要被孫皇后進一步拉攏,這樣的風險,她何惠妃可不會去冒的。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何仙仙的活法不能說不是好選擇。徐循握著嘴道,「我還當你真信了她不懂呢。」

  「我今年好歹也二十多歲了吧?」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嗔怪道,「就你愛小瞧人。這宮裡誰不是心裡明鏡似的呢?」

  徐循看著天,慢慢地念,「趙、昭、容。」

  何仙仙樂得大笑,笑聲中,兩人分開上了轎。已經在後頭亦步亦趨跟了許久的內侍們開聲起步,兩大妃嬪各自回家吃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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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兩人所料,孫皇后的確是將選秀作為了自己的突破口,此後三番幾次又拉何惠妃去幫她參謀,她心誠,態度又放得低,何惠妃推脫不過,三次裡扭扭捏捏,也要去個兩次。倒是徐循,一開始擺明車馬,孫貴妃也不來自討沒趣,不過時值秋季,各地的收成都有進貢上京的。坤甯宮裡隔三差五便有新鮮果蔬送到,論品色和次數,比起從前胡皇后當政時送來的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算是冷落了永安宮。

  錢嬤嬤都歎,「孫娘娘可惜不是男人,不然,必成大事。」

  人活一輩子,就爭一口氣。徐循當面都給孫皇后沒臉了,孫皇后還能如此小意,不論其心,光是這份氣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徐循也道,「可不是,換成個男人,若能考中進士,我看少不得也能做到個封疆大吏了。」

  她又自評道,「我就不行,頂多做個教書先生,和我爹一樣,能把幾本書教好便是本事了。」

  「娘娘這說的哪裡話。」錢嬤嬤拿起一個櫻桃咬了一口,歎道,「這櫻桃不經糖漬,終究是不甜,給不得點點。」

  「不是說糖吃多了不大好?」徐循也吃了一個孫皇后送的櫻桃——孫皇后送東西來,她也不矯情,都收,都吃。畢竟是好東西,誰也不會嫌多的。「噫——是有點酸。」

  「洗一洗,下午拿糖煎過,明日就好吃了。」錢嬤嬤道,「也不必送禦膳房去,老奴家傳蜜煎手藝,先拿櫻桃試試,如點點愛吃,還能做些別的。」

  「從前嬤嬤都藏著好手藝呢,不是托賴點點,咱們也享受不到。」徐循笑著說,「我也在一旁多看看,多學學,藝多不壓身嘛!」

  於是一下午又和錢嬤嬤學蜜煎櫻桃度了過去。

  錢嬤嬤把永安宮的份例,和孫皇后送來的櫻桃都集中在一起,湊了冒尖的一小筐,煎出來的成品雖美味,但點點竟不愛吃,最終都落入徐循肚子裡,她覺得酸酸甜甜十分可口,還有些意猶未盡,便同皇帝說了,第二日,便有三筐冒尖的櫻桃送到永安宮。皇帝還道,「你不早說,聽馬十講這都是晚果了,你若喜歡,明年從四月起就日日有櫻桃吃。」

  這東西精貴嬌弱,放不得多久的,北京距離產地山東又頗遠,皇帝一句話,不知是多少人的折騰,這個道理徐循還是明白的,她忙道,「就吃個新鮮吧,大哥你這麼造作,倒成了『一騎紅塵妃子笑』了,這又何苦呢。有就吃兩口,沒有也不想著。」

  皇帝聽說,方罷了,又問徐循道,「最近你孫姐姐也就真不找你了?」

  「嗯,」徐循道,「現在三日問安也沒恢復,我們都有十幾天沒碰面了吧。這樣井水不犯河水不也挺好的?」

  皇帝也笑道,「虧得你脾氣硬,把她給頂回去了,不然,現在她能和你好成一個人。」

  其實孫皇后現在要拉攏她,也未必是存著壞心。就像是太后當時抬舉她,也不可能要害她一樣,真存心要培養感情,熱情回應一番也不算過火,不過徐循昔日懶于應酬太后,今日也一樣懶于應酬皇后。就安安分分做個皇莊妃,笑看皇后和太后過招,她覺得就挺好。

  「有仙仙和她好也夠了。」她揉著眼,有點困了,「好歹老人裡是拉了一個……慢慢來吧,這種事哪有一兩年間能分出來勝負的。」

  對這個話題,她的興趣也就僅止於此了,興沖沖又和皇帝說點點,「今天從院子裡這頭直沖到那頭,跑了能有二三十步,這小妮子厲害得很……」

  確實,現在的宮廷,倒有點昭皇帝年間的意思,矛盾含而不露,面子上大家都還算太平。孫皇后反正按部就班地做事,選秀工作辦得應該還算不錯,至少,是沒給太后借題發揮的紕漏。也就是八月初,她安排了一次最終閱看,這一次,徐循、何惠妃都是收到通知,有份出席當評委。

  這好像本來也是高位妃嬪的工作內容,昔日徐循選秀的時候,張貴妃就有參與閱看。此次出面雖然多數只是過去列席而已,但皇后不能不請,徐循也不能不去。甚至連太后,都派了喬姑姑來詢問皇后各色細節,最後等皇帝到位後不久,太后老人家乾脆也直接挪步到翊坤宮來,親自為這一次選秀把關。

  一般說來,選秀最終閱看,都會留上七八個候選人,像徐循那一次,就因為是選正妻,才挑了兩個側室,不然按往年例子,都留下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這一次候選人多,足足能有十多個,成排站在竹簾外頭,雖說都緊張地低著頭,但也看得出來,全都是花柳般的小姑娘,最可喜是個個舉動雅重,氣質和順,光是一眼,便可把第二批急就章選進來的那些美人比下去了。

  徐循第一次坐在這種考官的位置上——太后居中,皇帝、皇后左右傍著老人家,何惠妃挨著皇后,徐循就挨著皇帝坐,算是坐在最邊上,從角度來說倒是最方便觀察秀女們。不過,徐考官自己也是頭一次閱看,十幾個小姑娘環肥燕瘦一路看過來,就覺得都好看,都雅重,皇帝還沒說話呢,她先挑花眼了。

  因為人多,所以還是編了號,徐循斜著眼看每個號上寫的秀女身世:一號袁氏女,小名綠兒,父為通州曹官,擅音律,秉性雅重少言。二號馬氏女,小名久久,父為大興縣一秀才,善笑活潑……

  就這麼幾句話,哪能瞭解一個人啊?徐循看著這些秀女們逐個自我介紹,把自己代入主考官想想,不禁更是猶豫難決。——這到底是選誰好呢?如果她是皇帝,恐怕這十多個她都能留下來。

  正想著呢,一號開腔了,給皇帝唱了一首詞兒——韋莊的《菩薩蠻》。

  《菩薩蠻》做曲,已經是幾個朝代以前的事了,此時袁氏唱來,卻是口齒清脫,字字分明,一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猶為繾綣多情,唱得徐循都是雙眼微濕,想起了南京風月。一闋詞唱完了,連太后都道,「唱得的確好。」

  她待袁氏退下了,才道,「我看可以入教坊司做個女官。」

  妃嬪進門,是當比較正經的妾室來待的,真正看重的還是那些穩重嫻雅之類的德行,唱曲兒這種才藝比較更合適于教坊司。太后所言,也算是正理。

  皇帝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因笑道,「嗯,娘說得不錯,便讓她去教坊司做個女史吧。」

  袁氏女因才藝沒選對,便從妃嬪候選落入教坊司,連家都不能回……徐循不由暗暗蹙眉,開言道,「教坊司不算體面去處,一個姑娘家入了教坊司,就是做教習女史,日後怕都難覓人家,似稍失體貼溫和。」

  沒等皇帝說話,孫皇后便笑道,「以妹妹之意,當如何處之?」

  「她的歌唱得好,一個是聲音好,還有一個,多數是教習嬤嬤教得好。」徐循道,「不如以此教習嬤嬤入教坊司,這袁氏如大哥不喜歡,便放回家去。以她進入終選身份,前來求娶者必定不少,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錯。」太后也贊道,「如此處置,倒比我隨口一句話更穩當些。此女今日唱曲,無非是因為不知宮中規矩,黜落也就罷了,倒未必要入教坊司,於官伎伶人為伍。」

  皇后也道,「妹妹說得是,如此甚好。女孩兒本身沒什麼可怪罪的,倒是誰讓她唱曲子的,心思可議。」

  徐循一句話,引來太后和皇后兩人的贊同,她自己都有點不習慣,免不得和皇帝交換了一個眼色。也不搭理太后、皇后的話茬,問道,「大哥看她如何?」

  皇帝笑道,「唱得挺好聽的……她這一首詞,讓我想起別人來了。王安石宮的《題西太一宮壁》,還記不記得?」

  這話沒有明確的指示物件,徐循和皇后一左一右,幾乎是同時道,「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皇帝哈哈一笑,點了點頭,「歌聲挺雅致啊。」

  這麼說,是要留了?徐循禁不住就和皇后對視了一眼,皇后扇了扇眼睫毛,「那就留著她唱給大哥聽吧。」

  眾人議論已畢,便示意二號繼續,誰知袁氏女拔了個頭籌以後,接下來三到五號,太后頗為滿意的也有兩個,皇帝卻都是興致不大,只點頭留了一位李氏。在徐循來看,如非是因選袁氏時多少拂了太后面子,這李氏皇帝也未必會留。

  「想什麼呢。」六號張氏在那彈琴時,皇帝直接走神了,側過來和徐循搭訕。

  「我在想……」徐循心裡在想,這李氏入宮後也不知會否得寵,若不會,豈不一生都被皇帝一個念頭所誤——但她又想到南內時陪伴她的巧巧,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這入宮無寵,對李氏來說是否也是莫大的殊榮。

  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不好胡亂開口,徐循隨口說,「我在想,我選秀的時候,大哥是否看上我了。」

  皇帝哈哈一笑,張口便要說話,徐循對他這表情很熟悉,忙道,「——可要說實話啊,不許糊弄我。」

  「這……」皇帝瞅了徐循一眼,猶豫了一下才道,「說實話,當時心情不好,壓根都沒怎麼看,張貴妃選了兩個,我都胡亂應了……連你的臉都沒記清楚。」

  這倒是挺符合徐循當時的感覺,她也沒生氣,倒有點『我果然料得不錯』的滿足感。她點了點頭,歎道,「你瞧吧,人生真是難說的……我這一輩子,就因為貴妃娘娘一眼喜歡就定了下來,又讓人怎麼能不感慨?」

  皇帝捏了捏徐循的手臂,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該多謝張貴妃娘娘了。如非她慧眼識珠,你現在只怕是給趙舉人兒子當著續弦呢。」

  兩人竊竊私語,說得熱鬧,皇后在旁也不知聽去了多少,她輕咳了聲,提醒皇帝道,「大哥,人家都彈完了……」

  在表演才藝的時候,都令皇帝走神了,張氏女的結果可想而知。餘下到十號又選中了一位諸氏,因她生得實在貌美,確實壓過眾妃嬪。因此雖才藝平淡無奇,但卻也中選。再往後十號之外俱都無人中選,十多個人裡只選中了三個,也不好說皇帝不挑剔了。

  選完了這三個妃子,皇后又問道,「大哥,朝鮮那邊也送了兩人來,先和新秀女們一道學規矩的,今日可要一併閱看了?」

  「看看也好。」皇帝隨意道。

  「朝鮮來人,怎麼都是要封的。」太后在旁提醒了一句,「皇帝看看無妨,卻不要黜落了人家。」

  「娘放心,孩兒省得。」皇帝很聽話,於是又領了兩人來,一樣是行禮如儀,方抬起頭來給皇帝審視。

  眾人看了,都不做聲,過了一會,皇后才笑贊,「鮮族女子,真是……溫柔賢淑。」

  其實也不能說不清秀,只是在諸氏之後出來,就顯得乏善可陳。別說皇帝,太后看得都是興趣缺缺,隨口勉勵了幾句,就讓她們下去呆著了。眾人選了這半日,也有幾分疲累。太后說了一句,「皇后和皇帝自行商量封號吧,我先回去歇一會。」

  眾人自然不免又是一通殷勤相送,皇帝扶著母親的轎子一路出了翊坤宮,徐循等人追隨在後,太后高踞轎上微微閉目,一幅景致極為母慈子孝。等送走了太后,一群人才欲回翊坤宮去繼續議事,此時卻偏又有人來報導,「小吳美人發動了。」

  小吳美人雖犯了事,但懷的畢竟是皇嗣,聽說發動以後,皇后便先告辭回坤甯宮調兵遣將,皇帝和徐循一起回永安宮去,兩人議論著今日的秀女,徐循笑道,「都是美人兒,虧得您就挑了三個,若是我,就都留下來。」

  「就因為長得好看就留下來?」皇帝笑著問。

  徐循道,「可不是長得好看呢?一個個的都是水蔥兒一樣的,我看著都愛。」

  「要因為長得好看就愛,那我可愛不完了。」皇帝說,「這人啊,除了長相以外,還得看性子——」

  話才說了一半,報喜信的內侍就又沖進來了。

  「回稟爺爺!」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吳美人——為您添了個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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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8:10
第175章 封妃

  要麼不來,要麼就連著來,難道皇帝的子女運是三十歲之上開始扭轉的,這皇次子和太子一樣,來得讓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當然,皇帝自然是又驚又喜,當即就把小吳美人享用的待遇給往上提了一個級別,又親自跑到她居住的偏殿裡看兒子去了。就連皇后,聽說好消息以後,也是立刻趕赴現場,對於自己的老下屬小吳美人致以親切的問候,表彰了她在本職工作上取得的突出成就。

  這個兒子生得好啊,不但是給皇位上了個雙保險,而且一出生就挽救了生母的命運。本來以小吳美人做的那些汙糟事,生個公主她都可以直接進冷宮了。可現在生了個兒子,雖然已經不可能是太子了,但怎麼說也是稀少的皇次子嘛,說不定皇帝一高興,她不但不必關禁閉,而且還能晉封為妃位呢。——反正,宮裡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永安宮的人以外,也沒人知道小吳美人做了什麼事。大部分人包括孫皇后,可能都還以為小吳美人之所以搬到偏殿去住,是為了要找個安穩的環境安心養胎呢。

  幾個嬤嬤知道這消息的時候,都有些憤憤,孫嬤嬤歎道,「怨不得說蒼天無眼呢,先頭幾個全是閨女,就她這樣的人品,偏偏生了個兒子。」

  是啊,小吳美人生子,對永安宮來說多少算是個糟心事兒,她之前就被柳知恩刺激得狠踩徐循,現在雖然柳知恩去了南京,但留下來的仇怨卻是在的,如果被提拔為妃嬪的話,以小吳美人的為人,只怕會一條道走到黑,繼續和皇莊妃娘娘做對。總歸她有一子傍身,雖然不能橫著走,但有這麼一個很難徹底踩死的老對手在,總是挺糟心的一回事。

  徐循倒是沒什麼反應,「要是能升做妃嬪也好,這麼一來她自己分一宮居住,豈不是就達成心願,不必搬回永安宮來了?」

  之所以把她搬遷出去,只是因為小吳美人那時候到底是懷了皇嗣。事實上作為一個美人,她自己是不能獨立出一個行政單位的,理論上來說,她生完孩子以後,總是要回到一個妃嬪手底下去。既然老上司孫貴妃已經封後了,而她不是去何惠妃那裡,就是去皇莊妃那裡。——以何惠妃的性子,以及她和皇莊妃的交情,指不定小吳美人還希望自己能回皇莊妃手底下呢,好歹,皇莊妃還沒有幹出過阻人侍寢,削薄待遇的事。

  「娘娘……」趙嬤嬤有點無語——這拒絕皇后的示好是一回事,反正徐皇莊妃和孫皇后的關係也不可能再壞了,面子上過得去,不至於說見了不行禮啦,當面辱駡皇后那也就是了,其餘的……當時孫貴妃怎麼膈應胡皇后的,徐皇莊妃今天都可以把招數搬來再重演一遍,反正有這麼個好榜樣在前,又有誰能多說什麼?指不定她越膈應皇后,太后那邊就越賞識呢。反正,皇莊妃現在是不缺少人撐腰的。對她在坤甯宮的言行,幾個嬤嬤沒有勸誡,就是這麼個道理——趙嬤嬤私心裡,還覺得自個兒娘娘坐實皇后拉攏何娘娘,到底是有些軟了。

  但不注重和皇后的關係,不代表徐皇莊妃在宮裡就是無敵的存在了,這對宮裡冒出另一個強勢敵意勢力的可能如此淡然,完全就是做人的態度問題了。這有些敵人過於強大,一時間無法消滅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吳美人這種目前還比較弱小的敵人,努力一把就可以踩滅的,這時候不出手,難道要等到她封妃了,開始和永安宮做對了再來後悔?

  這份心思,不知該怎麼說才得體,趙嬤嬤難得地陷入了糾結之中,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都整理不出微言大義意味深長的勸告,還是孫嬤嬤直接挑明瞭。「如今小吳美人有子,皇后意態殷勤,兩人又是早有前緣,只怕連成一線以後,對您將來十分不利。」

  皇次子落地已經三天,在偏殿辦過洗三了幾個嬤嬤才來說這話,可見是早商量好了,來勸諫徐循的。徐循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但更多的還是挺費解的,難道現在宮裡的局勢還不夠清楚?幾個嬤嬤從前是那麼厲害,那麼懂行,到如今反倒是有點跟不上趟了。

  「其實這沒什麼好急的。」她有點不想解釋,手裡拿著一個小皮球逗點點,球到哪裡,點點的眼睛就跟到哪裡,徐循把球藏到身後,小姑娘就從乳母身上掙著下了地,撲到徐循身上去,想要從娘手上把球給搶過來。「這件事,大哥心裡有數的。」

  如此敷衍的答案怎能令幾位嬤嬤滿意?雖然礙於身份之別,沒有繼續追問,但一個兩個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明顯是在等徐循進一步解說。

  這還沒懂啊?徐循歎了口氣,還是把話給挑明瞭。「她去偏殿養胎的緣故,你們難道都忘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哥心底最清楚不過了。」

  這話倒是不錯,除了徐循、皇帝、太后這幾方中有限的高層以外,連小吳美人自己都不知道,她去偏殿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不定還以為去偏殿是為了讓她安心養胎呢。她要反過來踩徐循,只能是讓皇帝更認清她的真面目,對她的個人前程只有壞處,對徐循能產生什麼影響?她總不能再變出一包砒霜來毒殺徐循和點點吧?

  幾位嬤嬤都是恍然大悟,趙嬤嬤、孫嬤嬤臉上,頓時綻放出了笑容。倒是一直沒有吭氣的錢嬤嬤說了一句話。

  「您這可是把寶全壓在皇爺身上了。」

  言下之意,似乎對皇帝的眼光和人品,也不是那麼信任。

  廢胡後、奪宮人子,的確是給皇帝的形象蒙上了一層陰影,徐循不禁在心底暗歎了一聲,才道,「嬤嬤,咱們在宮裡這麼久了,還沒認清楚嗎?你怎麼鬥,怎麼出手,其實根本於局勢一點影響都不會有,這宮裡是怎麼樣,還不得憑著大哥的意思來?不把寶押他身上,難道還押別人身上?咱們沒有兒子靠,不靠大哥,還能靠誰?」

  生不出兒子也是沒法子的事,錢嬤嬤望著點點,不禁有些黯然,她把未出口的擔憂吞進了肚子裡,笑道,「是老奴多慮了。」

  徐循又哪裡看不出她的憂慮——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雖然這宮裡事事都按皇帝的意思來,但恰恰這皇帝的寵愛,卻是最靠不住的。

  但她又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情,對這件事袖手旁觀,其實歸根到底,就只是因為她想這麼做而已。其餘的理由,無非是牽強附會、生拉硬扯,以便對身邊人有個交代。就像是她懶得搭理孫皇后的小把戲,甚至連話都不願和她多應酬幾句,說穿了也不是因為和孫皇后太熱乎了,太后那裡會泛酸……會在乎太后的看法,她也不會幾個月不去清甯宮給老娘娘請安了。

  以前總是想要盡忠職守,對得起天家買她的價錢,現在嘛……呵呵,徐皇莊妃娘娘是消極怠工得可以,她決心對自己放寬要求,抓住重點,能把服侍皇帝這個工作重點給攻關好那就行了,別的什麼『端謹持躬、柔嘉表則』之類的要求,誰愛信誰愛學,那就信、學去吧,反正她是資質有限,放棄努力上進了。皇帝來的時候,她上工,皇帝走了她就下值了,還不興人過點自己的小日子了?

  比起偏殿裡哇哇大哭的小屁孩,徐循更關注的還是自己的小日子,她手一揮,不容違逆地換了話題,「花瓣兒的肚子這幾天越發大了,說不定這幾日就要生產,你們多給她吃些生蛋黃,補補身子——查出來誰是爹了沒有?」

  「咱們宮裡的貓都是母的。」花兒樂呵呵地介面,「好像順著西二長街往下走,門樓裡有養貓抓老鼠的,那兒沒准就養了公貓呢。前陣子花瓣兒鬧春的時候,晚上門樓那隱約能聽到有貓叫的。」

  「還是得和她們說一聲,把那公貓拿去騸了,也多個貓內侍。」錢嬤嬤插口道,「不然,咱們這七八隻貓呢,都下了崽子,一年得多出多少貓來呀。」

  於是,永安宮很安心地就把整件事交給皇帝,她們自己說貓去了。

  #

  比起深知內情的永安宮,坤甯宮的氣氛是要更焦慮一些的。周嬤嬤已經打探幾天了,還是沒有什麼線索,和皇后彙報工作時,語氣都有點心虛,「就知道她胎氣不穩以後,皇爺把永安宮原來的大宦官柳知恩叫去問話,後來沒有多久,柳知恩就被打發出去了——聽說是去南京司禮監,然後小吳貴人就被送到偏殿去養胎了。看守得很嚴密,外頭都很難進去音信,更別說是吃食什麼的了。」

  南京司禮監是養老的好地方,不像是犯了事被打發出去的呀?孫皇后有絲狐疑,又推算了一下徐循從南內脫身的時機:皇帝去南內的次數並不算少,但皇莊妃卻一直都沒有成功從南內回到永安宮。也就是太后玩了一次苦肉計,她才能借機脫身。從脫身後大哥對她的寵愛來看,之前的困窘並不像是因為已經失寵,難道,是因為柳知恩行差踏錯。大哥雖然將此事瞞下,給了他一個體面去處,維護住了永安宮,但到底還是略施小懲,有意讓她住到封後之事塵埃落定以後再出來?

  這麼看,對小吳美人下手的應該只是柳知恩,和皇莊妃沒什麼關係……起碼,大哥是深信此點。按說,皇莊妃也沒什麼對吳雨兒出手的動機,她在永安宮的時候,吳雨兒表現得肯定很安分。

  ——但吳雨兒知不知道這點呢?柳知恩是莊妃心腹,此事眾所皆知,只怕吳雨兒心中,動手害她的應該是藏在柳知恩身後的莊妃……

  「永安宮那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又再和周嬤嬤確定了一遍。

  「毫無動靜。」周嬤嬤道,「皇莊妃還是老樣子,每天帶著女兒去御花園散步,神色都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那清甯宮那面呢?」孫皇后問。

  「除了洗三以後,把孩子抱到清甯宮裡看了一遍以後,也沒什麼動靜。」周嬤嬤說,「似乎也沒有抬舉小吳貴人的意思。」

  這兩面的反應都有些出奇,不免讓皇后的眉頭越皺越緊,她沉思了半晌,略有些神經質地敲了敲桌子,「你去問問小吳貴人吧……問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去偏殿的,我總疑心她還知道些什麼,只是沒有說出口。」

  周嬤嬤領命退下,都快走出屋門口了,皇后又把她喊了回來。「大哥這幾天就去了一次?」

  「就是出生的時候去了一次。」周嬤嬤說,「奴婢也打聽過了,之前幾個月,皇爺一次都沒去過。」

  不僅僅是本人對吳美人漠不關心,而且皇次子的洗三也辦得很簡單,和太子栓兒的洗三比,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別說是大赦天下了,到現在,連小吳美人的家人都沒封,除了宮裡朝中通知了一番,讓大家知道多了個皇次子以外,皇帝似乎暫時不打算有什麼更多的行動。

  當然,皇帝更看重太子,皇后也是只有高興的份。她玩味了一下皇帝對小吳美人漠不關心的緣由,又把它放到了一邊:大哥對吳雨兒情分平平,如此行事並不出奇。應該來說,也就是因為對吳雨兒情分平平,所以才沒有因為柳知恩對她出手一事,遷怒于皇莊妃吧。

  這個推論,因周嬤嬤帶回來的消息更為肯定確鑿了。

  「是砒霜……」周嬤嬤也不免嘖嘖感歎,「素日裡看著柳知恩,還是個明白人,怎麼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皇爺也太手軟,如此下賤的奴婢,竟只是打發去南京司禮監?」

  「畢竟是莊妃心腹嘛,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慢慢地說,突然就歎了口氣:看來,之所以一直讓莊妃留住南內,並不是因為大哥沒有消氣,只是因為她太早出來,立後之事免不得又要生出變數……雖然大哥的情分還是沒得說,終究是立了她為後,但他對莊妃,實實在在也的確並不很差。

  她又想到了那一日選秀,莊妃和她同時念出的那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雖說是兩人同時念出,但皇帝帶笑的眼睛,卻是先看向了徐氏……

  忽然間,她對於尚未入宮的袁氏女,也少了幾分忌憚:也許讓她進來分薄些寵愛去,也好,大哥對莊妃的情分,好像是一棵草,面上看著沒什麼,可當她開始留意,開始往下深挖的時候,才發現,這份寵愛的根基,也許要比她想得更深一些……

  「娘娘?」周嬤嬤試探地喚了一聲——她伺候皇后多年,多少也能看出些主子的心事,「娘娘又何須多慮,旁的女人,不過是一朵花兒,開開也就敗了。唯獨娘娘才是長青的松柏,可與皇爺曆冬白頭……別的不說,只說您這一向病了有多久,皇爺還不是照樣立您為後,可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周嬤嬤並不清楚,大哥也有過動搖,最後的決定,到底還是她推波助瀾,激出來的。——皇后的驕傲,也不允許她對周嬤嬤分說心中的擔憂,她擠出了一線微笑,順著她的話往下安慰自己,「是啊,可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卻終究由不得再歎了一口氣,方才續道,「莊妃的事,不必多搭理了,大哥寵著她呢。咱們不必和她為難——你取文房四寶來,我先寫封表文再說。」

  #

  「請立吳美人為妃?」馬十有絲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這——」

  皇帝把手裡拿著的摺子扔給他,「你自己看看,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他唇邊含了一絲淡淡的笑意,看來倒是真心有些好笑,馬十一下懵了,沉吟了一會兒,方才是猛然想起了其中緣故,打開摺子來看時,已經沒那麼詫異了。「是了,皇后娘娘不知底細,以小吳美人產子有功請封,也是情理之中。」

  「是嗎?」皇帝說,「你真覺得只是這樣?」

  「那……」馬十有點不明白了,「不是這樣,那該是怎樣?」

  「馮恩。」皇帝沖牆角一位中年宦官招了招手,「你和他說說吧。」

  他往後一靠,仿佛在等著聽說書似的,愜意地敲著椅把手,半眯著眼睛就品起了茶水。馮恩沖馬十點了點頭,低聲而平穩地道,「皇后娘娘這幾日,多次遣人看望小吳貴人,並贈以名貴藥材、吉祥首飾,諸多來往並無異狀。唯昨日有一次,向小吳貴人詢問其孕期肚疼的真相——小吳貴人回說是皇莊妃娘娘指使永安宮管宮太監柳知恩所為,只因她有靠向孫皇后之心。」

  按說只因是兩人你知我知的事兒,馮恩說得和眼見的一樣,馬十先怔後悟:是了,把小吳美人搬遷到昭陽殿去,這事還是他辦的呢。因怕小吳美人得知真相以後,情緒不穩會損傷胎兒,他當時隨口敷衍,暗示了小吳美人幾句,就說『個中情弊,爺爺已經盡知,只是此時皇嗣為重,還是先顧著您才是,您也別想那麼多了,好生安胎吧,別的事,爺爺心裡清楚著呢』。

  而且,將小吳美人搬遷過去以後,她身邊服侍的人是被水洗了一遍,貼身服侍的宮女都給換了。若有皇爺發話,在她的近侍中安插一些耳目,豈非是舉手之勞?馮恩接手的是劉思清的位置,他對此瞭若指掌,也就不稀奇了。

  這請封小吳美人的表文,不在生子後上,不在洗三後上,偏偏就在昨天知道了小吳美人移宮的『真相』以後上,皇后的真意為何……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馬十不由得就望了馮恩一眼,對方卻是安之若素,連半點情緒都不露出來。他在心底琢磨著馮恩的立場:師叔受過皇莊妃的恩惠,雖不大,但前些年在宮裡的時候,一直都是很念情的。這個馬十心裡清楚,不過,除此之外,馮恩一直深受太后提拔,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在從前,這不算什麼事兒,可現在師叔坐上了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而皇爺和太后的關係,也不再是從前那樣……看來,得找個機會提點提點師叔,免得他不明不白地就栽倒了下去。

  「砒霜案——」他徵詢地望了皇爺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續道。「真相為何,爺爺和老娘娘心裡都是清楚的,只是皇后娘娘不明真相,上表也可算是分內之事,無可厚非吧。爺爺喚奴婢來,是想讓奴婢同皇后娘娘分說其中原委——」

  「怎麼會這樣想?」皇帝不由失笑,「找你來,是讓你把這封表文給母后送去的,你就說,我看了,沒說什麼,只讓你送過去,請母后的示下。」

  馬十一頭霧水,卻也不敢多問,遂磕頭領了差事,捧著摺子給太后送去了。

  清甯宮那面也很快就給了答覆,態度亦十分堅決——小吳美人其心不正、立身不穩,因侍奉皇帝時機不對,本就是無冊的美人,德行並不足以為妃。

  侍奉皇帝時機不對,是哪門子不對?這一點,不是藩邸舊人也不會明白:皇帝當太子的那一年,太后給下了死命令,要皇帝封山育林、休養生息。東宮上下全都是貫徹禁.欲精神,誰也不敢違背這孝道的大義。

  而小吳美人就是在這種時候承寵的……不論她的承寵,是她主動勾引還是皇帝持槍強上,反正算起來也都是她的錯,為什麼不找別人就找你?肯定是你煙視媚行給了別人錯誤的信號唄,勾引著爺們連孝道都不顧了,如此德行,怎堪為妃?

  雖然也算是很有力的論點,但因為多少也觸到了皇帝的難堪處,太后的回應並不算太高調,只是給皇帝寫了個條子而已。可也不知怎麼回事,消息竟傳得很快,不過一天多的功夫,坤甯宮裡,便聽說了太后的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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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8:31
第176章 釣魚

  「侍奉皇爺時機不對,」小吳美人有絲愕然,她慢慢地重複著這句話,像是要咀嚼出每一絲餘味,「德行不足以為妃,」

  周嬤嬤的笑容在陽光下很有幾分微妙,她微微欠了欠身,「老娘娘的確是這樣說的。」

  八月初的天氣還遠未說得上寒冷,但因為小吳美人正坐月子,屋子裡也燒了個爐子,在午後甚至有一絲渥熱,周圍侍立的兩個心腹宮女,都寬了比甲,只穿著貼身的小襖——用的還是輕薄的絹布。但小吳美人卻覺得自己還有幾分冷,她很想投入到誰的懷抱裡汲取一點溫暖:這個皇莊妃,能量實在是太大了。

  她是怎麼逃脫皇爺怒火,從南內出來的?她在心底思忖著皇莊妃的策略。是了,周嬤嬤說,柳知恩被打發到南京去了,只怕是柳知恩為皇莊妃背下了罪名。皇帝素來寵愛莊妃,難免為她蠱惑,又得太后的大力照拂,借著女兒的『病』從南內出來,三言兩語就讓皇帝重提了舊例,立她為皇莊妃……這一切固然是因為皇莊妃的手段高,捨得壯士斷腕,但也是因為皇帝對莊妃的感情仍在。雖說她也是很早就伺候皇爺的,但說起情分,自己和莊妃是沒得比,就是有了兒子傍身,看來都沒法和她抗衡。——這皇帝喜歡也罷了,太后也這樣喜歡,竟會出言壓她,把那麼多年前的事都翻出來再嚼舌根……若非莊妃提醒,老娘娘哪裡會記得這麼三四年以前的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得寵上位的法門,小吳美人自然不會因此虛無縹緲的所謂孝道為意,要說她真的在意什麼,恐怕也就是自己和莊妃之間的這筆爛帳了。說到底,莊妃也是有點太小心眼了,自己當時想要靠到長寧宮去,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她又何苦記在心上?那柳知恩每次見了她,都端出一張死人臉……搞得她就是想在永安宮安穩待下去都沒法放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先下手為強。

  莊妃心裡對這砒霜,自然是疑神疑鬼,因為這事柳知恩去了南京,她自然把這帳算到自己頭上,新仇舊恨一起算,此次在背後使力壓制自己也是再自然不過。小吳美人打量了周嬤嬤一眼:現在的問題是,坤甯宮那邊是否會為自己提供支援,讓她和太后、莊妃鬧一鬧。

  有了兒子,就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了,說實話,這妃位現在也就是個雞肋,有固然好,沒了也無所謂。日後兒子越長越大,若是太子再出個什麼事兒……

  小吳美人搖了搖頭,切斷了自己的美夢——有了兒子,就不再是無根的浮萍,可有了依靠的同時,也有了弱點。她不敢指望自己再生一個,宮裡的娘娘,除了靜慈仙師和皇莊妃以外,幾乎都是生產後失寵。她從前不懂,現在才明白了,那處兒出去了一個那樣大的娃娃,怎麼可能還和從前一色一樣?能再把皇爺拉上.床的也就是情分了,而情分正是她所缺乏的一樣東西。如今的兒子,就是她下半輩子的指望,就受皇莊妃幾年氣又如何,不封妃又如何?真要等兒子大了,她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皇后娘娘的伎倆,她也未必看不懂,莊妃和她互不對付,她當然樂得用自己做槍,去挑皇莊妃一杆子。這本也沒有什麼,從前,她是很樂意為皇后娘娘前驅的。可現在卻是不一樣了,她,有兒子了呀。

  「多謝娘娘告訴此事。」她便結束了自己的思考,很謹慎地說,「老娘娘如此說的話,妾身也無話可回。當日之事,雖說是皇爺主動,但奴婢畢竟也沒能攔住皇帝……」

  誰要聽她說這往事?小吳美人自己說得都沒意思——到底事情如何,大家心裡都是明白的,反正烏鴉不笑豬黑,誰沒點虧心事啊?

  周嬤嬤卻未把可能的不耐煩暴露出來,她面上依然笑著,一雙眼仿佛是看透了小吳美人的盤算,卻是半點都不慌張,反而悠悠道,「貴人說得是,老娘娘所說,畢竟在理。若就是此話,我們娘娘也就不過來了,白說給您這個也沒趣兒……只是——」

  她輕咳了一聲,「我們娘娘也是知道貴人心意的,早在去年,貴人就想從永安宮回長寧宮,只是忽而有了身孕,因此方才耽擱住了……想來,您和莊妃娘娘處得怕也不太好。娘娘本是有意成全,將您遷回長寧宮中居住,但……此事現在只怕也沒法操辦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但小吳美人為她提醒,面上不由得蒙了一層陰霾。「您意思是,這昭陽殿,我還沒法繼續住了?」

  「瞧您說的。」周嬤嬤笑了,「您要繼續住,難道我們娘娘還催著您搬呀?娘娘就是擔心,您若是不能封妃的話,按說,也沒有美人獨領一宮的道理,娘娘怕到時候,沒理由為您說話……」

  確實,莊妃若能說動太后壓制她的封妃路,只怕下一步就是央求皇爺將她搬遷回永安宮。回了宮以後,她還不是任憑莊妃揉圓搓扁……小吳美人到現在,才算是完全把局勢給看明白了:莊妃是早都有了成算,一步接一步,只怕沖的都是皇次子來的呢。難怪上回洗三,她進來看皇次子的時候,笑著誇了好幾聲可愛!

  這下是不爭也不行了,沒有妃位,除了永安宮以外,她哪裡都去不了,小命都在莊妃的謀劃之中,到底如何,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后的心意……

  小吳美人歎了口氣,她對周嬤嬤的態度客氣多了,「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多虧了皇后娘娘疼我,不然,我自己這點微末智慧,怕是都鬧不明白到底誰在害我!」

  周嬤嬤是個含蓄的人,「瞧貴人說的,咱們這宮裡,大家都是和和氣氣的,又哪有什麼人要害您呢?也就是個人有點小心思罷了,大節上卻是哪一位都不會有虧的。」

  「那是、那是。」小吳美人連忙稱是,試探著又道,「只不知,如今,皇后娘娘有沒有明路指點妹妹來走呢?您瞧,這莊妃勢大,我這小身板兒,只怕是撼不動她啊——」

  「又有何人要貴人撼動皇莊妃娘娘呢?」周嬤嬤微微一笑,「咱們娘娘和莊妃娘娘也是多年的姐妹,更不會做這樣的事兒了。要奴婢說,雖說太后娘娘沒點頭,可當時那事兒,畢竟是皇爺和您一起做的。只要求得動皇爺,以您的功勞,封妃肯定是不成問題……」

  老娘娘說話,已經是沒那麼好使了。雖然小吳美人一直在昭陽殿半封閉地養胎,但在孫貴妃立後的那天,她便是知道了這麼一個事實,皇爺畢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只要能求動他了,老娘娘就是再不情願,還能如何?總不會反彈得比立後時更厲害吧?

  皇后娘娘指點的這條路,的確還不算坑人。小吳美人望著周嬤嬤,知道自己就是再問,周嬤嬤也未必還會繼續回答——怎麼說動皇帝,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兒了。她和皇后的情分,還不足以讓皇后幫她想明白所有關節。

  沒事兒,等到封妃以後,假以時日,皇后娘娘會明白她的心意的。小吳美人美滋滋地想,若是能說動大哥的話,最好是能得個『賢』字,這個字,意義比較特別……

  #

  也許是因為母親在孕期比較動盪的關係,皇次子的身子倒有些不如哥哥,比較瘦小,食量也不如哥哥大。滿月的時候也沒比太子同期更健壯多少,皇帝來看望兒子時,便著重向小吳美人指出了照料皇次子身體的重要性。他道,「剛出生就是冬日,怕孩子耐不得凍,可要和乳母一道用心照顧。」

  小吳美人也就是因為出了月子,才能見到皇帝,之前皇帝過來那一兩次,她都只能在屋子裡躺著,爬不起身。如今方可叩謝皇帝給她的恩典——這個月,她的供給雖然未達妃級別,但也有所提升,算是夠到了嬪位的標準。

  人比人,氣死人,要和皇后比的話,小吳美人現在已經可以去自盡了,但同羅嬪比,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體來說,她還算是滿意:現在是有莊妃壓制著,若是搬開了這座大山,家人親眷,該有的東西,遲早都會有的。

  「妾身現在滿心裡都是壯兒。」她誠心誠意地道,「爹爹儘管放心,就是一道雷劈下來,妾身也一定擋在壯兒跟前。」

  這番表白,顯然令皇帝心情十分愉悅,他面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不必作此不吉利語。壯兒福大命大,定能安穩一世的。」

  他又關心小吳美人,「前一陣子國事忙碌,沒有進來看你們母子,怎麼樣?昭陽殿住得還好嗎?這裡唯獨有一點不好——沒有修火牆、暖閣,好在朕已經命人改建永安宮你舊居了,大約還有半個月就可完工,今年冬日,壯兒可以在暖閣裡過冬。」

  所謂暖閣,是三面牆都通了煙道,連地面做好的地龍,一共四面都十分暖和,只留一面開門出入的小閣子。因為建築工藝複雜一些,又需要人徹夜看守免得失火,也不是說每間屋子都有配備的。以前小吳美人還只是美人的時候,雖不必像做宮女時一樣睡逼仄的小屋子,但冬天也不算太好過。屋子裡就算燒了好幾個爐子,到底也還是比不上暖閣——又或者是炕。皇帝一句話,小吳美人就沾光兒子,待遇往上提了好幾個檔次。

  但小吳美人卻無法因為皇帝的言語而高興,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看來,皇爺並沒有讓自己在昭陽殿久住的主意。

  沒法再等了。

  「這……」她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果然引來了皇帝的注目。「怎麼了?可是有話要說?」

  「就是……」小吳美人的手不由得就落到了自己的腰腹之間,「就是,壯兒還在肚子裡的時候……」

  「啊,你是說那事啊。」皇帝也想起來了,他拖長了調子,「這幾個月事情多,朕竟險些忘了。」

  「爹爹日理萬機,這也是難免的事。」小吳美人趕快拍馬屁,「也是妾身不好,不該在您跟前再提起這煩心事兒……」

  「是,這事兒,是有些耐人尋味。」皇帝歎了口氣,拍了拍小吳美人的手,「也實在是委屈你了,皇宮大內竟然鬧出這樣的事,實在是不成體統,還好壯兒命硬,沒事。」

  「妾身微末性命,就是死了又值得什麼,」小吳美人拿帕子擦眼睛,「唯獨就是怕皇嗣出事,對不起爹爹的深恩——只是,爹爹當日囑咐,讓我安心養胎,別過問此案。妾身也不敢胡亂打聽,只是隱約聽說,宮主娘娘的親信宦官柳知恩去了南京……」

  「是啊,」皇帝點了點頭,「雖說柳知恩應是清白的,但他畢竟當時在永安宮主事,也有些照管不力的差錯。朕便發落他外出了,怎麼,難道你以為,這事是柳知恩做的?」

  小吳美人不禁暗咬銀牙——怪道皇莊妃出來得這麼順暢,原來到底還是被她擺脫。

  「這,妾身也不敢胡亂指控……」她柳眉微蹙。「就是覺得,柳公公一直對妾很不客氣,仿佛覺得妾居心不良,有意脫離永安宮……」

  皇帝嘶了一口氣,「真的啊?」

  「也不敢說沒這事,雖說皇莊妃娘娘也是極好的,但妾畢竟和皇后娘娘相處多年,長寧宮封宮,妾搬遷出來自無話可說,後來長寧宮重開,妾確實想要回長寧宮去。妾身心想著,也許就是柳公公覺得妾身不夠忠心……」她歎了口氣,「那日從南內給徐娘娘請安以後,便……」

  她垂下頭去,做惶恐狀——卻也不全是做出來的。不管做了多少鋪墊,她現在畢竟是當著皇帝的面,在隱晦地指控皇莊妃這個第一寵妃,皇帝會有什麼反應,著實是難以預料。小吳美人的確是打從心底發起了抖。

  「這……」還好,皇帝的反應還算是比較平穩,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略有絲疑惑地低了眉,「小循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此時不跪,更待何時?小吳美人也不顧自己剛出了月子,往冰冷的地面上就直接跪了下去,「妾身絕沒有指控皇莊妃娘娘的意思,這點見不得人的想法,全是妾身自己心思太齷齪——」

  「好了好了。」皇帝親自把小吳美人扶了起來,「咱們兩個人說話呢,又不是金鑾殿奏對,幹嘛這麼緊張……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疑心你俆姐姐指示柳知恩,給你下了砒霜是麼?」

  小吳美人猶豫半晌,方才微微地點了點頭,「也許是懷著壯兒,就很容易胡思亂想……」

  「不說是胡思亂想吧,你也是把你徐姐姐想得太能耐了點。」皇帝望著小吳美人,很溫柔地說,「雨兒,朕知道你當時懷著孩子,難免多心。但私底下已經派人查過了,那時候不論是柳知恩還是你俆姐姐,都安分著呢。可沒有什麼異動,連熬藥的,送藥的婢子都是上過刑了,在東廠那審得清清楚楚。這事,應該和柳知恩他們沒什麼關係……」

  是真的查過了啊?小吳美人心頭一跳,強笑道,「爹爹說得是,女兒多想了……」

  「就和你說了,你俆姐姐不是這樣的人,」皇帝想了想,又失笑道,「唉,現在經歷的事情多了,這話也不敢輕易出口,只好這樣講——起碼在沒有發現什麼證據之前,朕還是會相信你俆姐姐不是這樣的人。雨兒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小吳美人望著皇帝意味深長的笑容,什麼都明白了:怎麼說她當時懷的都是皇嗣,要是找得到證據,皇帝自然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在自己的宮廷中繼續得意下去。這和寵愛沒有關係,已經牽扯到規矩了。

  可惜啊!當時為怕砒霜不濃驗不出來,那半碗殘湯裡,她是把一整包的砒霜都給下了,現在就是要搜點剩的都搜不出來。小吳美人不禁在心底嘖了一聲,方才換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女兒回了永安宮,必定會步步當心,定會證明俆姐姐的清白。」

  換句話說,回了永安宮以後,她少不得是要查查這個案子的。

  皇帝大感安慰,拍了拍她的手,「也不是說就疑心你俆姐姐了,只是朕也覺得,這真凶,只怕還潛伏在永安宮內呢……放心讓你回永安宮,其實也是因為如今宮中管事眾人,當時都還在正殿囚禁,應該都是清白的。你回去以後,不至於被誰暗害了。至於別人,如今也無力加害你了,你在永安宮裡住了一陣子,看得會比朕派去的人更仔細,讓你回去,就是讓你瞪大眼好好看的,若能看出什麼來,無需猶豫,即刻回報乾清宮便是。」

  小吳美人不禁也露出如花笑靨,說了句俏皮話,「聖上有令,女兒敢不盡力?」

  皇帝今日也算是破例在昭陽殿坐了很久,慰問完了小吳美人,他便起身離去,國家自然還有無數的事要他去做。小吳美人送走了皇帝,也不急著起身,坐在當地閉著眼睛,把整件事全盤想妥當了,便叫過身邊的大宮女丁香兒——雖在她身邊服侍了沒幾個月,但丁香兒謹慎能幹,對她又極恭敬,倒是比頭前幾個都更得她的歡心,「剛才皇爺的說話,你都聽見了?」

  丁香兒毫不猶豫地道,「娘娘讓奴婢聽見,奴婢就聽見,娘娘讓奴婢聽不見,奴婢就是個天聾。」

  這丫頭,真是天生的好奴婢,自己當年做宮人的時候,怕都沒有這麼謹慎。小吳美人不由得笑開了,「這說的是什麼話,傻孩子,沒讓你下去就是許你聽的……」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便打發丁香兒,「你下值以後,先別只顧著歇息,去坤甯宮周嬤嬤的下處——你知道在哪?」

  見丁香兒點頭,便續道,「去了下處找到周嬤嬤,把今兒皇爺說的話學一遍給她聽,等她聽完了,你再問她,就說我的話,只怕不日就要回永安宮去,回去以後,出入不便,不能再隨意給娘娘請安。請問娘娘有沒有紅白沫兒,若有,便賞我一小包,我絕不用來害人的。」

  用紅白沫兒來指代砒霜,是有些過露了,但不如此,只怕周嬤嬤聽不懂,小吳美人說出口後,也不禁有些忐忑,她著意打量了丁香兒幾眼,見她面色如常毫無異狀,倒忍不住心虛,自己笑道,「怎麼,你也不問問這是什麼東西?」

  「娘娘讓奴婢傳話,奴婢就只管傳話。」丁香兒道,「話是什麼意思,奴婢駑鈍,可琢磨不出來。」

  有這個態度那就是好奴婢,小吳美人拍了拍丁香兒的肩膀,不禁贊了一句,「好妹子,以後有了我的結果,必定不虧待你!」

  丁香兒擺了擺手,「跟了貴人,就是貴人的人了,您說這話,沒的反而讓奴婢心涼……」

  說罷,也就退下如常忙活去了。小吳美人托著腮,開始了自己的等待。

  一等就是幾天——這宮人在宮裡走動,也沒個定數,丁香兒不可能一去就找到周嬤嬤。畢竟,周嬤嬤一直是皇后身邊的紅人,上下值時候是沒個定數的。丁香兒三日後才回報道,「已經把話遞給周嬤嬤了……周嬤嬤說,她不明白您的意思,還要請問皇后娘娘。」

  小吳美人點了點頭,又繼續等——這一回倒是沒等多久,周嬤嬤就又來看她了。

  「娘娘也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周嬤嬤板著臉,語氣硬梆梆的隱含教誨,「咱們宮裡藏的,都是冊上有的東西,別說這不能給你尋,就是要尋,也尋不到!居家過日子,不懷著好意,反而動歪腦筋,那是絕不成的!」

  小吳美人被說得面紅耳赤,只好站起來聽訓,又說了許多好話,保證自己只是偶然一時糊塗,周嬤嬤方才輕飄飄地道,「罷了,看在皇次子的份上,這一次,幫你瞞過去了。私下訓斥一番,也就算完事。」

  言罷飄然而去,居然根本毫無表示……

  眼看半月之期將到,天氣也是一天冷過一天,小吳美人也不由漸漸焦急起來——正是沒主意時,終於迎來了她的轉機。

  此時已經快到十月,馬上就是皇太子滿周歲的大好日子了,皇后和皇帝商議著,想讓宮裡的女官、宮女都能回家省親一次,和家人團聚一番,也算是給皇太子積德。

  如此的好事,皇帝當然不會拒絕,不過,雖然太子的生日還在一個月以後,但宮裡這麼多人,不可能全都回去,也不可能一起回去,最後商議下來的結果,也不過是讓各妃嬪身邊的體面宮人,能輪流回家省親一次罷了。小吳美人運氣好,她也得到了一個名額,而且就在第一批派人回去探親的名單裡。

  一得到這個消息,小吳美人立刻就招來丁香,密密吩咐了許多話,又親自寫了一封信,拿了一個金錠子,塞到丁香手裡。「拿著——不是給你用的,是讓你給我家裡的!少了阿堵物,只怕還買不到呢!」

  丁香還是那木然的樣子,「娘娘儘管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的。」

  這丫頭心裡雖清楚,但強就強在很懂得裝糊塗,小吳美人欣慰地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丁香兒果然不凡,受了這樣重大的使命,看起來還是很鎮定,袖了小吳美人的密信和賞賜,如常告退,「奴婢這就回下房去收拾包袱。乘著白日人少,也做點縫補的活計。」

  這是很必要的,因為宮女出宮,理論上是要搜查包袱和全身。萬一紙條被搜出來了那可不得了,所以要縫在衣服裡,小吳美人先還沒反應過來,想通了方才笑道,「真是難為你了!——去吧!」

  丁香兒於是就去了。

  於是,第二天早上,她就出宮了。

  再於是,第二天下午,東廠馮恩太監,就派人來請小吳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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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8:56
第177章 未眠

  「東廠,」皇后略有幾分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你肯定是東廠來的人,」

  「回娘娘,過去的人是否東廠屬下,奴婢不清楚,但的確是打著馮恩的牌子把人給接走的。」周嬤嬤眉宇間也有些晦暗,「奴婢想著,該不會是昭陽殿放出宮的那個宮女,沒把事兒辦好吧,」

  屈指一算,如是在宮門口露餡,被送去審訊,半個上午的時間招供,回報到皇帝那裡,皇帝再傳話馮恩過問此事,時間點銜接得也是剛剛好。如果她是在神武門出的事,後宮幾日內還真不可能知道。畢竟出了宮城牆,所有的守衛就是由侍衛負責,和宮裡根本是兩個系統,就是要想往裡遞話都難。而且這是小吳美人的宮女,就是要私下遞話,也只會給小吳美人報信。

  「若是查出事兒了,怎麼也該往我這裡說一聲吧?」但皇后依然難以釋然,眉頭緊鎖。「怎麼就直接報到大哥那裡去了,她這是出宮不是入宮,就算帶點錢,能有什麼妨礙?這起奴婢就這麼著急,要把事情往上捅?」

  雖然是皇帝的後院,但架不住人多啊,凡是有管理條例的地方,就一定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說,事情得要層層上報,也比如說,什麼事找什麼級別的人,胡亂往上捅那肯定是大忌了。侍衛的舉動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個都人身上肯定攜帶了什麼非常犯忌諱的東西,忌諱到必須馬上回報皇帝,二就是……

  二是什麼,皇后一時沒法想出來——不是說她智力有限,而是稍微順著這條思路往下一想,便覺得心驚肉跳,幾乎連坐都坐不住了。——在事態還不明朗的情況下,想太多、想太糟無非是徒亂人意,她搖了搖頭,先把這不祥的思緒給放到一邊,問道,「壯兒呢?還在昭陽殿養著?」

  「馮公公只是請吳貴人過去,眼下還沒有論罪的旨意出來。」周嬤嬤也看出了主子臉色不好,便措辭安慰道,「皇次子自然還在昭陽殿,由養娘照看——娘娘,按奴婢所見,應該多數是那都人身上攜帶了金銀,被搜出來了。」

  宮禁這東西就像是朝廷的政令,執行起來是很有彈性的,按規定,都人進出必須層層搜身,進搜得更嚴格一點,這是文皇帝時期就傳承下來的老規矩,出嘛,一般來說能出去的都是各宮頭面人物,帶點賞賜出去也是情有可原,也就意思意思翻翻包裹而已,不過如果遇到管事的門頭心情不好,又或者是最近外廷剛整頓過風氣,那搜得嚴格點也是很正常的事。搜出了金銀,又解釋不出來,層層上報,最後要勞動主子出面撈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銀?」皇后掃了周嬤嬤一眼,「幾兩金子,驚動得了東廠?除非她拿的是玉璽!」

  她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吳雨兒已經完了,肯定是搜出了什麼字據!」

  「您是說——」周嬤嬤臉上終於也佈滿了憂慮,「小吳貴人竟帶的是字信,不是口信?她——她不會如此——」

  「如此什麼?」皇后心情不好,說話也沒好氣,「如此膽大包天,如此不計後果,如此愚蠢?你不記得她是怎麼上位的了?她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

  能在皇后通令全宮配合太子守孝的時候,同太子滾到一處,小吳美人的膽子還能小了去了?只可惜,雖然博來了一個名分,但發家不正,本來很順遂的上位之路,被太后一句話,就從根子上掐死了。這就是她的短視,這樣的人,只怕還真能做得出帶字信給家裡,讓人去弄砒霜的事兒。

  「就想不到繞個彎子?」周嬤嬤有點不甘心,「哪怕是傳一封信,就說此女乃自己心腹,有何事都聽憑吩咐——」

  「恐怕以她的腦子,糊塗勁兒犯了,卻想不到這麼多!」皇后冷冷地道,「早覺得她會出事,卻沒想到,栽得還這麼快!」

  周嬤嬤也跟著歎氣,「可惜了的——從此事來看,貴人倒是真心實意地恨上了徐娘娘。」

  在宮裡生活,如果別人說什麼自己信什麼,一年內指不定能死個十次、八次的。雖然小吳美人一直向孫皇后示好,但她開口討要砒霜的時候,孫皇后對她還是提高了警覺。——誰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就算從前是誠心投效,現在有了兒子,心思也會變的!別說坤甯宮裡的確沒有砒霜,就是有,皇后也不會蠢到給她吧。自己這裡一給,轉頭小吳美人就去把她賣了,該怎麼辦?甚至於說,皇后對小吳美人都是立刻動了疑心——如果不是她蠢到真以為皇后會給,那就是小吳美人和她打交道,存了有異心。

  如今,事實已經證明,小吳美人就只是蠢而已,心還是很純正的。周嬤嬤的語氣,皇后聽得出來,她是取中了小吳美人的兒子和她的誠心,多少想要勸說自己,幫小吳美人一把,把她從麻煩裡撈出來。

  礙於如今情況不明,周嬤嬤沒有明說,隨著事態發展,也許她就會適時地為小吳美人說點好話了……她的心思並不複雜,皇后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若是在往常,她也並不會出言點醒,大不了周嬤嬤勸說以後她不置可否而已,維持一定的神秘感和權威,並不是什麼壞事。只是今日情況特殊,皇后是心浮氣躁,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毛髮聳立,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尖刀對著自己的後心,真是坐臥都無法安寧。在這樣異常的狀態之中,她難免也比平日更多話了幾分。

  「想也別想了。」她不耐煩地說,「吳雨兒已經完了……就算信裡沒說什麼,那都人也肯定把什麼都交代了出來,不然,至於驚動東廠?大哥既然已經知道此事,又讓馮恩出面,吳雨兒還能落個什麼結果?」

  這是內宮,不是外廷,並非東廠番子橫行無忌的所在,沒有皇帝授意,馮恩焉敢接手?東廠大搖大擺去找小吳美人,已經是說明了情況的嚴重性,有如此一個人證,還想往外撈吳雨兒?先想想自己該怎麼從這件事裡撇清出去吧。

  還好,自己的做法還算是周密,沒有留下什麼太大的破綻……皇后在腦子裡將自己前後的表現反復想了幾遍,從小吳美人產後第一次接觸她開始,每一個細節都回顧了一番——即使那都人和小吳美人反咬一口,自己也說得過去。在不知前情的基礎上,不論是示好于小吳美人,將太后的言語傳過去,還是呵斥小吳美人的離奇請求,又或者是安排她出宮探親,都是在情在理……唯獨稍有關隘的,也就是一開始傳話的這一節了。但大哥也不是天真的孩子,應該還是能理解的,小吳美人產子,自己肯定是要加以拉攏,事情既然已經傳揚出來,自己無非是早大多數人一步知道而已,這個人情又何必白白放過……

  雖然處處細節都照顧到了,但皇后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好似有什麼細節被她白白放過了一般。只是坐在當地左思右想,又全找不出什麼來,只得示意周嬤嬤,「你且留心著,有信兒了便隨時來報……現在壯兒該如何處置,方才是重中之重。」

  小吳美人才進東廠,到底是平安脫身還是一頭栽進去,畢竟還沒見分曉,不過她平安脫身加官進爵的可能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計。這個人已經廢了,唯一還有價值的只是她留下的皇子而已,周嬤嬤點了點頭,「老奴自當留心。」

  目注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珠簾以外,皇后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來,撫著胸口只是蹙眉沉思,過了一會,又喚人來。「去問問張六九,大哥這會兒做什麼呢。小吳美人是出了什麼差錯了?我怎麼半點音信都沒有收到。」

  身為掌管六宮事務的皇后,此事她不過問,還不合情理了。雖然皇帝不一定會答,但她的態度卻要擺出來。張六九是素來和坤甯宮親善的宦官,平時小事來回傳話正當用。

  做完了這件事,她方才稍稍安下心來,雖然心中隱約仍有些阻塞,但皇后也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了。遂收攝心神,忙起了公事。

  執掌六宮的職務,說起來威風,其實也十分瑣碎,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六宮雖然處處特殊,但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個的院子,忙活的也就是這些事兒。還好,雖然人多了,但對管事者本人來說,負擔也不是很大。六局一司就是為了輔助皇后管理宮廷而存在的機構,最近這一段時間,忙活的除了日常瑣事以外,還有新秀女入宮、冊封的事兒。要給新秀女定下名分,安排宮室……這些事裡,有些本該是皇帝做的,但他不敢興趣,也就一併交給皇后了。

  袁氏女長相清秀、歌聲動人,皇帝不惜略拂太后之意也要將她留下,李氏女長相明豔,但看大哥臉色,像是為了討好母親才把她選入,可以說她是受了袁氏女的帶契,諸氏女雖然言辭乏味,舉止也不算多高雅,但生得極美,也是因愛選入,鮮族女子三名,權、韓、金,金氏來路上染病沒了,餘下兩名肯定要予以冊封,雖然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會多麼寵愛的,其中韓氏女還是文廟韓麗妃之妹,這輩分關係可是稍微有些亂了。

  不過,這在天家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只能說姐妹兩個年紀差得比較多而已,皇后對著這名單出了半日神,又取來宮內典籍翻閱了一番,尋到了各級妃嬪具體待遇的字句,再命人來詢問一番,瞭解了一下各機構執行時的做法和往年的成例,遂與尚宮局兩位尚宮擬了一份名單出來,又讓人抄錄兩份,分別送往清甯宮、乾清宮給太后、皇帝閱看。

  這麼忙活參詳了半天,一日也是將盡,派去找張六九的宦官還沒回來,皇后問了兩次都沒有回音,心中難免有些不滿,思忖著是否要向大哥也要個能人來幫忙。去了南京的柳知恩,雖然品性可疑,但能力是真沒得說,永安宮上上下下井井有條,還不都是因為他打下了好規矩?就是人走了,局勢都沒亂,這就是人才的作用……

  一邊想著此事,一邊走進裡屋去看太子,栓兒午睡才起,在床上到處亂爬,活泛得很。羅嬪一邊看著,見到皇后進來,便起身要行禮,皇后忙笑道,「好了,說了多少次,還那麼客氣?再這樣我可生氣了。」

  羅嬪方才罷了,她挪了挪位置,和皇后在床邊相對而坐,「姐姐忙完了?瞧著你臉色不大好。」

  「可不是忙得頭暈腦脹的。」皇后歎了口氣,「你怕還不知道吧,小吳美人壞事了。」

  但凡女人,沒有不八卦的,羅嬪一下就露出了注意之色——多多少少,可能也有點幸災樂禍,「真沒聽說,是怎麼回事?」

  「就知道東廠來人給叫走了,到底犯什麼事還沒聽說。這廠衛出面,總不可能是什麼好事……」皇后和羅嬪議論了一番,「現在壯兒就一人孤零零在昭陽殿裡呢。也不知小吳妹妹今晚能回來不了。」

  這有孩子的人,心就是軟的,羅嬪聽說,頓時動容道,「昭陽殿那本來就冷清,孩子單身在那,多可憐呢!這才剛出了月子……」

  她看了看快活得滿屋子亂跑的太子,「姐姐,不如把壯兒接回來照顧吧?也能和栓兒做個伴。」

  眼下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皇后微微一笑,「有養娘呢,現在還慮不到這個上頭,也許沒幾日,小吳美人就回來了呢?」

  「這可未必……」羅嬪畢竟年輕心熱,這一年多的相處中,皇后對她又和氣,她和皇后說話已經是很隨便了,臧否別人也是張口就來,絲毫都不打磕巴的。「小吳貴人——」

  「你現在都是個嬪了,叫個姐姐已算客氣。」皇后糾正她。

  「小吳姐姐那膽子多大啊。」羅嬪的語氣有點酸,「以前大家都是都人的時候,她可沒少欺負人。」

  乾清宮的宮女也是要回下房睡覺的,羅嬪雖然這幾年才發跡,但入宮也早啊,那麼小就在宮裡混了,對小吳貴人這樣的老人還是很熟悉的。雖然可能沒親自打過交道,但對於她的傳說內幕自然很是明白。撿了幾件事說給皇后聽,也滿足了皇后的八卦欲望。

  「原來竟是這樣的人。」皇后直搖頭,「罷了,如今東廠都喊去了,就是想再欺負人也不行,結果如何,看她造化吧。」

  大家閒話了片刻,栓兒也爬累了,抱著床腳要往下夠,眾人慌忙喝止,羅嬪把他抱到地上,栓兒搖搖擺擺,走了幾步便站不住,摔到皇后膝蓋前,也不哭,抱著她的腿,笑著就爬起來,一歲多的男孩子還不大會說話,含糊嚷道,「姆——姆——」

  「哎!」皇后愛得不得了,一把將他抱起來親了一口,栓兒卻不大要抱,還惦記著玩,到底是掙扎著又下地撲騰去了。

  眼看到了晚間,公主所的圓圓也被乳母抱進來看母親,母女倆少不得也是一番膩乎,皇后又放女兒和栓兒去一道玩耍,見周嬤嬤進來了,便問,「張六九那邊還沒回話?」

  「沒有——不過……」周嬤嬤面色晦暗,她掃了眾人一眼,猶豫了一下,便上前幾步,壓低聲音在皇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

  「把皇次子抱去清甯宮了?」徐循不禁失笑,「怎麼回事啊,馬上就要到太子生日了,還鬧這麼大?」

  「可還不是?」花兒幫著徐循脫了外袍換上穿著入睡的軟衫,「又是東廠,又是皇次子的,看來,小吳貴人是真的壞事了。」

  「誰知道她又做了什麼。」徐循想到那個離奇的砒霜事件,雖然是未遂,卻也不禁一笑,「這宮裡什麼人都有,鬧出什麼事也真的不用太稀奇。」

  小吳美人的事和她無干,隨便感慨了一下,徐循便繼續了自己的夜妝,都說保養看夜妝,晚上上了粉再睡上一覺,精華便被全數吸收,第二天起來,皮膚自然白皙滑嫩,所以睡前抹完脂膏以後還要給大量上粉,這也是最近幾年的新潮流,徐循才剛開始學著照樣保養。

  等到粉抹完了,就著花兒的手吃了一口燕窩,又拿清水漱了口,徐循走到窗前一看,見西廂房裡還有燈火,點點的影子隱約映在上頭,晃來晃去的也不知在做什麼,不由笑道,「她又在鬧騰什麼了。」

  親身過去一看時,點點卻是爬在床上學了個狗叫,汪汪之聲不絕於耳,還咯咯笑著問母親,「像不像?」

  「下午睡得香,叫都叫不起,現在晚上就鬧起來了。」乳母也被點點鬧得沒辦法,擦著汗道,「怎麼哄都不願睡。」

  點點對生母感情雖然也深,但終究有幾分敬畏,見徐循來了,收斂了不少,徐循問道,「你要不要睡覺?」

  她便不敢和之前一樣鬧脾氣,而是怯怯地點了點頭,又道,「娘陪。」

  說著,手就伸過來了。

  徐循抱住點點,覺得孩子有點兒扭,覺得她是要尿了,便給她把了一回,點點果然尿了一次,尿完了,人便安分多了,被母親抱到床上拍了一會,已經是睡眼迷蒙,仿佛下一刻就會真的熟睡過去。

  哄孩子睡覺,要的就是安靜,屋裡人都退了出去,只有上夜的乳母和宮女兩人遠遠地站著也不出聲,徐循拍著點點,不久自己眼皮也沉重起來了。想著今晚就在這兒睡了呢,隱約又聽見外頭有動靜,她眯著眼勉強地回頭看了看,見隱約有些燈火,也不大在意,只覺得意識漂浮,仿佛下一刻就會沉睡過去。

  直到腳步聲進了屋子,徐循才勉強清醒過來,還以為是內宮又出了什麼事呢,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要坐起來,「怎麼了——」

  卻是被人按住了肩膀,「別起來了,躺著吧——」

  皇帝的聲音輕輕的,「仔細吵醒了女兒。」

  點點在母親懷裡翻騰了一下,也許是覺得熱了,一個翻身,便把被子卷走了一半,自己滾到床深處去了,小胖腿抬得老高,膝蓋幾乎都要夠到下巴了。

  徐循還有些迷糊勁兒呢,「大哥?」

  她往裡挪了一下,給皇帝讓了個位置,皇帝揚起袍擺,過了一會,估計是脫了靴了,也把腳擺上床沿,靠著床頭坐著。徐循見女兒睡得香,便轉過身伏在他懷裡,迷糊道,「都這麼晚了才來?」

  「看摺子,不經意就看得晚了。」皇帝是天下第一勞苦的文書工作者,每天的摺子都有山高,「最近湖州出了個人倫慘案,還不知道該怎麼判呢……也是你睡得早。」

  徐循這會兒也慢慢地清醒過來了,「什麼人倫慘案啊?說說?」

  「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聽故事呢?」皇帝笑了,「睡吧……就在這對付一晚上,什麼事明兒醒來再說。」

  「不睡了。」徐循搖了搖頭,「點點晚上要起夜的,在這睡也睡不踏實……」

  「怕什麼。」皇帝不在意,也不換衣,「就這麼睡,晚上我給她把尿。」

  他給點點把尿?徐循啞然失笑,最後一點睡意也是不翼而飛,起身拉皇帝去洗漱,「那也不能髒著上點點的床呀,小孩子和成人不一樣,可容易過上病氣。」

  熱水自然是早準備好的,皇帝摸了摸徐循的臉頰,很好奇,「臉上塗得這一片慘白做什麼。」

  徐循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絕非海棠春睡,難得皇帝居然沒被嚇到,她忙道,「我這就洗了——就是睡前抹粉,說是可以永葆青春……」

  一邊服侍皇帝洗臉,她一邊八卦,「小吳貴人壞事了?聽說你讓人把壯兒抱到清甯宮去了。」

  「嗯。」皇帝沒瞞著徐循,「居然讓家人買砒霜回來,想給你栽贓……這人真是自說自話得可笑。」

  「啊?栽贓?」徐循開始還有點不明白,想了想才繞清楚,「她怎麼還糾結著那麼一年前的事兒啊。那次沒陷害著我,不甘心呢?」

  「不說這些事了。」皇帝搖了搖頭,「本來還想和你說道說道的,一進來又改了主意。這些事,還沒點點打的呼嚕有意思。」

  徐循對聽說別人是怎麼預謀害自己的,也沒有太深的熱情,聽說點點打呼嚕的事,她倒是興奮起來,「到底是女孩子,學說話就是早,點點現在能說兩個字的話了。剛才還要我抱呢,說『娘抱』!」

  「點點是比一般孩子都長得快。」皇帝也說,「——你是怎麼養的?養得她和小豬似的,每次來都覺得大了不少,還沒到兩歲吧,跑得那叫一個快呀。栓兒都一歲了,現在還走不了,只能爬。」

  「男孩子長得慢點,點點那是因為她太會吃了,肯定有力氣……」兩人洗漱完了,徐循問,「真的就睡在這兒啊?」

  皇帝握著她的手笑了,「幹嘛,不想睡這?」

  皇帝也有幾天沒來交公糧了,徐循似笑非笑,「隨你……」

  結果還是睡回了主屋。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兩個人也很滿足,徐循懷抱著那種幾次滿足以後特有的『萬事無憂』心情,枕著皇帝的胸膛甜甜地笑,怎麼看他怎麼覺得順眼,慢慢的就要被這種高峰後的困倦給帶入夢鄉……卻又被皇帝的笑聲給吵醒了。

  皇帝枕著手,望著床頂,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吵醒徐循了,沉思了一會,又發出了輕而愉悅的笑聲。

  徐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樣的現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唯一的一個,不過在這種事後的時刻,她的心情總是很好,對皇帝也很容易就特別親昵,她往上挪了挪,咬了皇帝的耳朵一口,「想什麼呢,都把我給笑醒了。」

  皇帝忙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的眼神還很悠遠,唇邊的笑意也還很濃郁。「我在想,今晚有人要睡不著了。」

  「嗯?」徐循的腦子有點遲鈍,「誰啊?」

  「你說還有誰?」皇帝反問了一句,想了想,又道,「也不對,今晚睡不著的,肯定不止她們兩個,主子不睡,做奴婢的也沒法安生,少不得得有幾十人不好安眠了。」

  徐循使勁地揉了揉眼,很費勁地才反應過來,「啊?你把壯兒送去清甯宮,事前沒打招呼?」

  「沒有。」皇帝很乾淨地說,「娘那邊,雖然也肯定是徹夜難眠,但多數會是因為喜。」

  而坤甯宮裡的那一盞燈火,燒的卻肯定是皇后的心了。皇次子被送去清甯宮,在太后身邊養大……再加上皇后和太后的僵硬關係,兩個孫子裡太后會心疼哪一個,還用說?這對太子來講,無疑是極為不利的因素,對皇后而言,負面的影響也有很多。

  徐循自以為自己已經想通了個中得失,她漠然地打了個呵欠,卻並不感興趣,正要勸慰皇帝入睡,皇帝又道,「你猜,皇后會不會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徐循實在已經很困了,硬逼著自己轉動腦子,在現在變得越來越難,她把臉埋進皇帝肩下空處,鼻尖努著他的皮膚,「什麼退而求其次……」

  話由未已,已經是酣然入夢。

  皇帝輕撫著她溫潤光潔的脊背,想了半天,又呵呵地笑了。

  「真好玩。」他和沉睡的徐循感慨,「呵呵,有意思得很……」

  徐循回以一聲不滿的嚶嚀,屋門處,沙子漏到了固定的刻度,激發金鈴一響,清脆的叮噹聲提醒皇帝:夜已三更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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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9:25
第178章 漁翁

  東廠那是什麼地方,雖然理論上來說是宦官管事,但根本辦事的還是男人,連衙門都不在皇城裡的。請小吳貴人過去說話,借用的還是南內的地兒。而宮裡的幾個妃嬪,就是再權勢熏天也好,出了宮門,她們的話就不好使了。小吳美人進了東廠,就像是雪人進了火爐一般,不過一時三刻,仿佛便化在裡面了。連著兩三天,一點消息也沒傳出來。

  皇后這幾天睡得都不太好,雖然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什麼正忙活著的事務,但等待的滋味總是不大好受的,尤其是皇帝下了這個決定以後並未來坤甯宮看望自己,這一點尤其令皇后感到不安和不適。

  張六九倒是很快給了回音,對小吳美人的事,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東廠那邊還在審,奴婢也不知詳情。」

  ——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看來,在這件事上,皇帝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了。把孩子抱到太后那裡,也許只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的權宜之計,畢竟,在徐皇莊妃去南內的時候,點點也是被抱到清甯宮,由太后暫時教養。

  但,點點畢竟是個女孩兒,而壯兒是個帶把的,點點去清甯宮,皇后連眉毛都沒抬一下,而壯兒去了清甯宮,卻讓她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不是說她一定要把壯兒放在自己身邊養,能把太子帶大那就足夠了。她還不至於小氣到這個地步,非得要把所有的男丁都聚集到自己跟前——但皇后的確不能接受由太后來養育皇次子。

  有困難,就一定會有應對的辦法,但有辦法,也要有實施的對象,皇帝這幾天倒是挺悠閒的,不算過分忙碌,但有空去永安宮,有空到西苑去打馬球,就是沒空來坤甯宮看太子……他拖得時間越久,皇后心裡就越是不安。難道他是已經有了把皇次子給太后養的想法,所以才這樣回避自己,免得自己問起來,他不好回答?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媳婦,就算貴為天子,想要回避衝突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后是熟悉皇帝性格的,這種掩耳盜鈴的事他幹得出來,反正他又不怕自己回娘家……再說這件事,自己也沒什麼道理和皇帝去鬧,只能是以情動人,走一條彎路來打動皇帝。

  耐心地等了幾日,小吳美人依然沒有消息,皇后開始覺得她說不定就會一直這樣沒有消息下去了。雖然是皇子生母,但惹惱的可是皇帝,文皇帝那時候鬧的那一次,多少妃嬪就這麼消失不見了?小吳美人位卑,又犯了事,不論是死了還是送到別處囚禁,都有可能從此在宮中失蹤,當然也不會有多少人敢於去談論這種一望即知是充滿忌諱的話題。

  本來打算以此為藉口,名正言順地和皇帝談一談壯兒的事,現在這條路走不通了,皇后亦不著急,她給皇帝帶了口信,請他快些審閱秀女冊封的摺子,畢竟雖然已經圈中了幾人,但名分不清,底下人也不好辦事。

  皇帝這回倒是很配合,很快回了話,說『韓氏女不必封妃,別的人皇后都擬得妥當,可以照辦。已轉發宗人府,宮內也可以給新人準備屋舍了』。

  太后那邊的回信倒是很早就來了,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現在皇帝回了話,幾個新人的名分也就定下來了,袁氏、李氏同為婕妤,諸氏為嬪,韓氏、權氏為昭容,總的說來,諸氏待遇最好,韓氏、權氏次之,袁氏、李氏又次之。

  本來打算韓氏為妃的話,正好新人都住在一座宮裡,如今沒有正妃了,何惠妃和徐皇莊妃宮裡也都住了人,何惠妃宮裡的人口且還不少,徐皇莊妃那裡雖然就住了兩個,但皇后也無意為她增添太多工作量。她幾經思忖,決定再開一個大宮壽昌宮,正殿空了不住人,五位新人都住在偏殿、後殿和配殿裡。諸氏身份相對最高,就暫由她和尚宮局的尚宮一道管理幾個姐妹。

  宮中屋舍,在文皇帝年間倒是啟用過半,如今這幾年宮裡人口少,難免有些失修,開個大宮不是小事,要趕在天氣冷下來之前趕快檢修火牆、檢查屋瓦,皇后還得和六局一司一道,為新人佈置屋舍,從內藏庫裡為她們劃撥『嫁妝』,雖然只是納入幾個低位妃嬪,但日後就是一家人了,該做的功夫可不能少做。

  這人忙起來,心情便會好上一些,皇后很投入地忙完了新人入宮的事,屈指一算,皇帝都有快二十天沒進坤甯宮,小吳美人也有十多日沒消息了……她實在忍不住,終於是派人去直接請皇帝過來相見。

  #

  請皇帝到坤甯宮,總要有些藉口,皇后也想先和皇帝說些閒話,試探一下他的心情,她選了栓兒的周歲當開場白。「我已經給他預備了幾大桌的抓周物事,大哥有什麼要擺的也和我說,令人措辦了,到時候,放在顯眼的地方,孩子抓上的可能也大些。」

  皇帝抱著栓兒,也是愛不釋手,在栓兒粉嫩嫩的臉蛋上親了好幾口,和栓兒呢喃軟語地說了好幾句親熱話,栓兒也口齒不清地道,「爹!爹!」

  兩父子膩歪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道,「是了,要抓周了呢,過了周歲就是大小夥了。——日後可要更乖呀!」

  最後一句話,又是忍不住扭頭和栓兒說的,一屋子人看著父子親情,都忍不住笑,皇后看了也是滿心高興,「大哥都要把他給寵壞了。」

  「抓周預備的還不都是那些東西,這個你安排就是了。」皇帝方抱著栓兒和皇后說話,「脂粉什麼的還是別擺了,萬一抓到了不是什麼吉利的兆頭,別的刀劍呀、書本呀,印璽呀,都隨便擺些,抓哪個都吉祥。」

  其實抓周也就是抓個玩笑,真和皇帝這樣看重到要作弊的,反而沒意思了,不過,看他和自己說話時,還是平時的語氣和表情,並沒有什麼異常,皇后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來,「知道啦,不過栓兒本來也不愛胭脂水粉,我上了胭脂以後,臉一湊過去,他就要閃開,鬧得現在我都不用胭脂了。」

  一般來說,胭脂都會有一股濃郁的香氣,栓兒會有反感也是理所當然,皇帝笑了,「好小子,不耽於女色,日後一定有出息!」

  兩人對坐著說了一會家常,皇帝的表現一直都很正常,看來並沒有多少心虛,皇后心裡倒是拿不准了:按說,若是下決心把壯兒給太后養了,他在她跟前,總是要有些不自在的。可若是沒下這個決心,以大哥為人,自然會給她解釋兩句,免得她心裡記掛著,不能安心……

  一股存在心中隱約的不安,讓她遲遲沒有開口詢問小吳美人之事,直到栓兒都睡了,皇帝看來有了去意,皇后還是覺得不到開口的時機。她反而很想和皇帝撒撒嬌,再確認一下他的心情。

  正好,栓兒被乳母抱下去以後,屋裡剩下的也就只是多年的老宮人了,皇后也不必擺什麼架子,提起裙擺徐徐踱到皇帝身邊,語氣裡也帶了幾分埋怨,「又沒有什麼大事在忙,怎麼這麼多天都不過來?」

  一邊說著,一邊就靠到了皇帝懷裡,皇帝的動作依然很配合,他摟著皇后的肩膀笑了,「沒有大事,就不算在忙了?要忙,天天都有事的。」

  好吧,這也不是皇后關心的重點,依偎在皇帝懷裡,嗅著他熟悉的味道,感受著他在自己肩膀上的輕撫,皇后的心終於安了幾分,她嘟起嘴,「和我裝糊塗啊……小吳妹妹那是怎麼回事,也不和我打聲招呼,人家好歹也管著事呢。昭陽殿那邊,到底還要不要送份例過去了?這幾天在查看火牆屋瓦,昭陽殿那兒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派人過去……」

  「呵呵呵。」皇帝只是笑,「她幹的事兒,不太好說,這不是還沒想好怎麼辦呢嗎……不過,人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等東廠那邊審完了,我想安排到南內那一排偏宮裡去吧。讓她多念念佛,清清心。」

  南內的建設,現在基本也到了尾聲,原來太孫宮的一排偏宮,現在做了一些夭折皇子皇女,以及去世妃嬪的供奉處,住過去學佛倒是挺不錯的。沒有徐皇莊妃的本事,小吳美人翻身的機會,接近於零。

  看來,那個都人是把自己的主子全賣了,而吳雨兒本人……

  想到吳雨兒,皇后不禁是暗暗搖頭:她這樣的人,膽大包天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可卻很缺乏把屁股揩乾淨的能力。在東廠那邊不論怎麼說怎麼做,估計都是對自己的處境毫無改善,如果沒有人幫她一把,估計皇帝心意,是難以改變的了。

  「是廢為庶人,還是——」這個問題她也必須要關心,畢竟若還是美人,俸祿就還是有她一份的。

  皇帝遲疑了一下,「看在壯兒份上,留個虛銜吧。你不用再送東西過去了,她的份例從南內園署裡出。」

  「這樣也好,」皇后點了點頭,「不然,南內那麼遠,平時這裡的人也難過去照顧……」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那壯兒,就放在清甯宮裡帶了?」

  「這——」也許是皇后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的功夫,皇帝語氣裡出現了一點點輕微的笑意,但在她能夠肯定之前,這笑意又像是陽光下的冰雪,化得毫無痕跡。「我也還沒想好呢,不過讓他一個人住昭陽殿,肯定是不行的。」

  他拍著皇后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不想他住清甯宮?」

  皇后的心就像是一台水車,隨著皇帝的說話立刻全速轉動起來,她捉摸著皇帝的心情、心態,和清甯宮關係的變化,思忖著自己該採取哪種態度,而哪種態度又將導向哪種結果……

  「……嗯。」沉默了一回,她把頭埋進了皇帝的肩膀,輕輕地點了點。「別怪我心胸狹窄,只是我既養了栓兒,總不能不為他想……壯兒在母后那兒,我是覺得不大妥當。」

  她會如此反應,也是在情在理,即使和婆婆關係不錯,當媳婦的也不會樂意婆婆更親次子。長輩偏心,在一般的家庭都可能帶來很多後果,更別說這還是天家了。

  「要不然,送到坤甯宮來給你養?」皇帝閑閑地問,但拍撫著皇后的手,卻是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動疑心了!

  皇后心中一緊:這條路走不通。

  也沒什麼好吃驚的,不想給太后養,前提條件就是她也不能養,就算她沒有壞心,如此行事,皇帝也沒法和太后交代。唉,何惠妃就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沒有足夠的好處,肯定不會出頭為她說話,不然,由她建議的話,倒是能提出把皇次子送到坤甯宮裡。

  「我養栓兒一個難道還不夠啊?」她有點嗔怪地抬起頭白了皇帝一眼,「還有圓圓呢,這小丫頭也不省心……小吳妹妹雖然住在昭陽殿,但她一個不在冊的美人,哪有資格獨領一殿?不還算是永安宮的人嗎?現在她不能養了……」

  她歎了口氣,也的確是發自內心地有些不情願,「那不就是該徐妹妹養了嗎?」

  皇帝眼底就出現了一點明顯的笑意,好像在笑話著皇后的不情願,「聽你語氣,不大高興啊?」

  皇后也完全捕捉到了皇帝的意思,她白了皇帝一眼,半含了酸意,「人家哪敢不高興,那可是皇莊妃娘娘,把點點都養得那樣好,讓她來養壯兒,是壯兒的福氣……」

  後、妃不合,這一點皇帝心裡不可能不清楚,他呵呵一笑,「早和你說了,小循是個死心眼,你這個做姐姐的就多讓一讓嘛,怎麼,她稚氣,你也稚氣了?還真和她計較起來了。」

  「我也要敢呢?」皇后是真的半含了酸味,此刻,她期望袁氏女、諸氏女入宮的心思更濃郁了。「帳本就在那,你自己去看,要不然,讓東廠查查,這幾個月我怎麼待她的。我知道,她是你的心頭肉,哪敢薄待了去……她這幾個月,比太后掌宮時還更滋潤呢!」

  「那倒真是難為你了。」皇帝哈哈一笑,似乎也很滿意,他摸了摸皇后的臉頰,誇獎道,「不愧是朕的梓潼,真有皇后氣度。」

  才誇了一句,又開起了玩笑,「只是,也要仔細別少了坤甯宮的供奉,餓壞了你無所謂,餓壞了栓兒那可就不好了。」

  皇后也被逗笑了,隨手抄起懷裡的暖手套抽打皇帝,「誰讓你今年少種了兩畝地,就送那些穀子來,又要應酬這姨娘,又要應酬那寵姬的,還要顧著兒子……不如把我典了,還多幾升穀子。」

  「你都生過了,今年三十多歲,還能賣出多少價錢?」皇帝哈哈大笑,「還不如把今年進宮的那些小花兒賣了,能湊點錢擺上酒席來。」

  壯兒歸誰養,這問題終究是皇帝在下決定,皇后不可能逼著他現場就給個表態,但她可以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皇帝在坤甯宮用過晚飯,便要回去乾清宮了,送他離開的時候,皇后頗有些依依不捨,摟著他的脖子,說了好些甜言蜜語,問了好些起居寒暖,叮囑皇帝要多休息、多鍛煉……末了,才又道,「就看在栓兒份上,壯兒的事,快點定下來吧——啊?」

  最後一聲啊,啊得頗有些委屈,扭扭捏捏的尾音揚了起來,臉也跟著揚了起來,面上寫滿了祈求,叫皇帝看了都動容,他松了口,「改日遣個人去問問母后,聽她怎麼說吧。」

  會問就好,不論太后如何回應,皇后相信自己都能準備後招應對,起碼比起今晚之前的情況,現在已經是潛伏了轉機。她壓下心中的興奮,微笑道,「好,那我可等著你的好消息了!」

  皇帝沖她微微一笑,很自信地回答,「成!明兒就使人去問!」

  #

  皇帝沒有食言,第二日就遣了使者去清甯宮和太后商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或者他乾脆就沒想瞞著皇后,他是讓張六九過去傳話的。

  「讓永安宮來養壯兒?」喬姑姑重複了一下張六九的話,表情有些扭曲,「這——是皇爺的意思?」

  「皇爺說,這幾日事多。」張六九祭出萬用萬靈的殺手鐧,「一時不得過來,不過,小吳貴人的案子已經定了……姑姑可別往外說,我聽爺爺的口風,應該是要永遠囚禁……」

  之前把壯兒送來的時候,也是說了,因為小吳美人去東廠了,未能照料兒子,所以請太后暫時看顧。現在案子定了,壯兒的下落就要下個決定,皇帝事多,派個人過來和太后商量,很正常的節奏。但喬姑姑瞅著張六九,神色倒是有些疑惑,她想了想,方才道,「您先等會兒,我進去看看老娘娘起來了沒有。」

  張六九其實也就是特地挑著這個時點兒來的。太后午睡不便見內侍回話,讓喬姑姑進去一傳話,主僕兩個也可以商量一下,免得當著他的面還要互相使眼色,他這麼整大家都方便。現在喬姑姑要進去,他樂見其成,「您請、您請!」

  太后其實已經醒了,只是一時沒有起來,喬姑姑進來把話一說,她就抬了眉毛。「這事還要來問我意思?——誰來傳話的?」

  「回娘娘話,是張六九。」雖然太后已經很靈敏了,喬姑姑還是補了一句,「就是以前專來清甯宮回宮務的中人。」

  張六九幹的就是這個活計,清甯宮不管宮務以後,他就去坤甯宮走動了。這人太后和喬姑姑都熟悉,能混到這地步的,肯定不能愚鈍了去。在皇后沒封後前他就可勁巴結清甯宮,如今皇后正得意,他對坤甯宮的態度是可想而知。他來清甯宮回話,估計這裡不管給個什麼答覆,坤甯宮都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劉忠是病了嗎?」太后問喬姑姑,「怎麼不是他來?」

  劉忠就是皇帝時常派來給太后問好、送東西的宦官——雖然母子關係似乎有所疏離,但畢竟是親媽,噓寒問暖肯定是少不了的。

  「沒病吧。」喬姑姑道,「昨兒過來還好好的呢……奴婢覺得,皇爺是有意派張六九過來的。」

  太后也點了點頭,她笑了,「想讓孫氏收到消息吧……這主意,只怕是孫氏出的。」

  喬姑姑也是這個反應,不過她私心是更好奇小吳美人的下落,「這樣看,小吳貴人犯的事和皇后娘娘沒什麼干係了,皇后娘娘好像也沒想著為她說幾句話,就只是盯著壯兒的下落……」

  剛收到特快專遞『壯兒』的時候,太后本來也沒多想,她年紀大的人,自然喜歡孩子,再加上壯兒又小,是離不得人,肯定是一口先答應下來,再問的小吳美人的事,只是當時劉忠行色匆匆,說得含糊。這一陣子皇帝也沒過來,太后說了不過問宮務的人,也沒什麼臉主動開口,不過,少不得也要發動耳目打聽一下來龍去脈。

  不當家就是不當家了,雖然威權仍在,但臉色已改,她知道的消息說不定還不如皇后多,現在都是一團迷糊,不過,皇后對清甯宮的忌憚倒是看出來了——這小吳美人的案子才剛定,就盯上了壯兒,為了不讓壯兒呆在清甯宮,竟然不惜推出徐皇莊妃,讓永安宮平白落了好處……

  太后想了想,倒不由笑了,「你說,她是盼著我答應呢,還是盼著我不答應?」

  「這……」喬姑姑說不出來,她倒是琢磨出了另一個隱藏的資訊,「皇爺派張六九過來,似乎用心深遠——娘娘請想,要是沒派張六九,就單單說了這事,又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其實皇帝現在也沒說是皇后的主意,其中委曲全是主僕倆腦補的,但太后卻是一拍大腿,「大郎還是偏心徐氏啊,不然,不必派張六九來的。」

  太后、皇后不合,皇后出的主意,針對性很強,皇帝不可能做出居中傳話的荒唐事,這不等於是在挑撥婆媳倆幹架嗎?但要派劉忠過來說,太后會不會有誤會,以為是徐皇莊妃看上了小吳美人最值錢的政治遺產?和她太后搶寶貝?要知道,立皇后,本身就是太后一脈從高調轉為低調的信號,而不論排行如何,壯兒總是男丁,有一定的機會成為太子——一歲的男孩,誰敢保證就會養大?這孩子養在太后跟前,太后就是多了一分完全壓過皇后的指望……

  太后笑得更開心了,「你說,孫氏算到了這點沒有?」

  喬姑姑繼續不能提供什麼幫助,至少在現有的資訊下,很難判斷皇后的全盤謀劃。她想了想,大膽猜測,「雖沒想到這麼深,不過提議由永安宮來養,本就是不安好心,想要離間兩宮關係……」

  說到這,她有點語塞了,因為清甯宮一直和永安宮好像也不算很有關係,太后雖然以前就看好莊妃,後來更想推她做繼後。但莊妃出了南內以後,來清甯宮的次數極少,很多時候來了也不見太后,直接和靜慈仙師、文廟貴妃見了面就走了,雖然不如皇后一樣公然和太后不合,但那份隱隱的疏離,別人體會不了,她不信太后是體會不出來的。

  太后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她並不介意,而是笑著肯定了喬姑姑的想法,「你說得不錯,孫氏一直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她在我跟前長大,自然最懂我。」

  說到最後一句,到底是露出了淡淡的憎恨——曾養育過孫氏,為她的正妻之位奔走的事,如今已成了太后生平的一大憾恨。

  喬姑姑卻沒想那麼多——她多少也是習慣了太后的心結,此時只是本能地啊了一聲,「可您既然看破此點,難道還要順著她的路往下走嗎?」

  皇后這一招,太后不能不應啊。點了頭的話,壯兒就去徐皇莊妃那裡了,將來就算成了太子,也不會對太后多幾分好臉色,得便宜的是另一個小白眼狼皇莊妃……也許皇后還沒體會到皇莊妃對太后的冷淡,在她眼裡,雙方是緊密的同盟,她這一招,為的是激起太后對徐皇莊妃的忌憚,但喬姑姑知道內情,點了頭,清甯宮只怕是一點好處都得不到。

  但不點頭的話,喬姑姑閉著眼都能想到皇后將會對皇帝進的那些讒言……

  外人不懂,但當時皇帝和太后攤牌時,喬姑姑是在殿裡的。就是現在,她都偶然會在噩夢中重新見到皇帝當時的表情。她伺候了太后這麼多年,幾乎是看著皇帝從孩子長起來的,可卻從來都沒見過那樣的皇帝——

  不知太后如何想,但喬姑姑是發自肺腑地認為,現在的清甯宮,可禁不起皇帝再次的疏遠了……

  「為什麼不答應下來?」太后胸有成竹地一笑,她反問喬姑姑,「去和張六九說,這話很有道理,壯兒畢竟是次子,沒有長久居於我身邊的道理……讓小吳美人的宮主徐皇莊妃養育,很有道理。讓皇帝就這麼辦吧!」

  喬姑姑不禁一怔——她沒想到,太后會答應得這麼爽快,這麼——這麼高興?

  雖然疑惑,但主子沒有解釋的意思,她自然也不會去問。

  出去對張六九傳達了太后的意思,無視他面上顯然的訝色,喬姑姑轉過身,高傲地回了內堂。

  雖然皇后肯定是疑惑萬端,雖然整個宮廷都還在為小吳美人的倒臺而議論紛紛,根本沒人察覺到這些檯面下的暗湧,雖然當事人徐循還一點都不知道……但,皇后提議,太后肯定,皇帝沒有異議,在他含笑點頭示意之下,隨身的文書房宦官,便端端正正地在《內起居注》草稿上,記下了此事。

  三年十月三十一日,吳美人產子不能養,奉

  皇太后懿旨,

  皇后請將

  皇子交

  皇莊妃撫養,

  上許之。

  兩宮同提,上許之,此事遂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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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話說對最後一段的分段,是這樣的,明代《內起居注》沒傳世,我好像也沒看過《內起居注》,草稿是不是要嚴格遵守格式我也不知道,不過一般說來寫信的時候遇到尊上的名字是要另起一行的,所以看文獻、奏摺什麼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奇葩的分段,我覺得挺好玩就拿來玩一下啦。哈哈。希望別造成大家的疑惑哦。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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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49:47
第179章 喜事

  徐循是第二天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太后那邊動作不慢,派人去和皇帝溝通了一下,直接就把壯兒的養娘派到永安宮裡來傳話了。

  「給我養,」徐循有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什麼叫做給我養,」

  養娘很謙卑,雖然徐循已經令她起身,但她還是跪著沒動,「吳貴人犯了事,只怕要幽禁冷宮了。皇次子不能無人撫養,太后娘娘言,『吾年老,無力看顧,吳美人本居於永安宮,便由皇莊妃教養皇次子。』」

  這是官面上的話,徐循看得出來,反正太后那邊就是如此囑咐養娘的,她不過是照搬過來而已——雖然有許多疑問,但問養娘也沒什麼用。

  「那你過來是——」她轉了話題。

  「奴婢先來請示娘娘,該將皇次子安置在哪兒方好。」養娘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卷紙,「再有這是皇次子從昭陽殿帶到清甯宮的從人名錄,也請娘娘過目。」

  是先來找下處的,徐循點了點頭,示意趙嬤嬤拿來念了,趙嬤嬤拿起來便念道,「養娘齊氏,出身行在仁壽坊馬尾巴胡同,三代俱在行在居住……」

  這張表格與其說是簡報表,不如說是投名狀,皇次子一行所有人的三代出身都登記在上面,進宮後的履歷也用蠅頭小楷謄寫在上頭。徐循聽了一會便不耐煩,自己取來看了,雙眼一掃,先看入宮年限,再看入宮後的職務變遷。其餘廢話一律略過,不消一盞茶功夫,已將長長的條幅看完了:乳母基本都是遵循正常途徑,在奶口房挑選出來的奶口,初次入宮服役而已。至於養娘和一些打下手的宮女,預備的教養嬤嬤,也有從六局一司出身的,也有各宮老人,在原主殉葬以後沒有新任後又重新啟用的。來歷不一而足,不過,起碼和清甯宮、坤甯宮兩邊都沒有什麼很明顯的聯繫。

  「這是你寫的?」她掃了齊養娘一眼。

  「是奴婢主張謄寫的。」齊養娘恭敬道,「不過,也不敢欺瞞娘娘,也是受了老娘娘身邊喬姐姐的點醒。」

  為人還算是清楚,知道小吳美人應該是已經徹底完蛋了,這才趕著寫了投名狀來獻忠。徐循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她卷起紙卷,「你們這一共多少人?」

  「帶上奴婢,奶口一共九人,」齊養娘道,「雜使婆子二人,使女六人,連皇次子在內十八人。」

  皇子的待遇就硬是比皇女要強,點點的奶口也就四人而已,其實也是盡夠吃的了。倒是雜使婆子和使女的數目是雙方打平,徐循道,「雜役是不是還有一些留在昭陽殿了?」

  「娘娘聖明。」齊養娘抓住一切機會拍馬屁。「時機倉促,壯兒許多東西都留在昭陽殿裡,也不知要不要回去,因此留了人看守照料。」

  「嗯……」徐循沖趙嬤嬤點了點頭,「十八人,我這院子的偏廂不知住得下住不下,嬤嬤你帶著齊養娘在這宮裡走走,養娘覺得哪處合適,那就給她收拾出來。」

  和態度不冷不熱的徐循比,趙嬤嬤、孫嬤嬤臉上可早就是揚起了止都止不住的真心笑容,趙嬤嬤親親熱熱地沖齊養娘招了招手,「養娘這邊來。」

  兩人出了屋子以後,徐循沉吟了一下,便讓人把茶水房的趙倫給喊來了。

  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永安宮的日常事務就是由徐循自己帶了個嬤嬤主持,由於從南內回來以後,小吳美人已去,剩下的就是不受寵的兩個宮嬪,宮裡事情實在不多,失去柳知恩也沒感到有什麼缺口。直到現在徐循才是覺得,也應該培養一個宦官上來了,起碼有什麼事要往乾清宮送信啊,打聽什麼的時候,也方便點兒,不至於現在這樣臨時叫人,還要怕趙倫辦不好差事。

  「剛才齊養娘過來……」徐循三言兩語地把事情交代了一番,趙倫就好像被擰了個開關一樣,一聽到『皇次子要進永安宮撫養』,頓時也是止不住地綻放出花一般的微笑,徐循看了都有幾分無語,她續道,「你和乾清宮裡的誰能搭上話?」

  趙倫思忖了一番,很自信地道,「若是奴婢自己的事,乾清宮裡那些爺,誰都不會搭理,可若是幫娘娘傳話,奴婢都能和馬爺嘮嗑上。這個娘娘您就儘管放心了,自從柳爺去了以後,王老爺爺、馬爺三不五時都有關照,宮裡缺了什麼,都讓奴婢直接和他們打招呼。」

  王瑾現在已經基本不太管皇帝的起居了,後宮事務更少過問,他、金英、範弘每天就忙著司禮監裡批紅的事兒,這都是國家大事,徐循也不想拿自己的小盤算來打擾他們,「那你就去找馬爺,把這事兒和他說說,問問,皇爺知道這件事不知道,還有,這事是太后主動提出來的?還是怎麼回事。——語氣好點兒,人家沒欠咱們什麼情,可不許擺架子。」

  「是。」趙倫直給徐循磕頭,「奴婢一定不壞了娘娘的事兒。」

  他素來忠心謹慎,不然也不能管著茶水房,按說徐循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瞧著他的後腦勺,心中到底是有點淡淡的遺憾:若換了是柳知恩,自己又怎會有絲毫擔心?

  齊養娘確實是皇次子降生以後,才被挑選到小吳美人身邊服侍的,從前連永安宮的門都沒登過,她繞了一圈永安宮,回來還是挑中了點點對門——也就是徐循居住的這個四合院裡的東廂房。

  其實徐循多半也料到她會挑這裡,壯兒畢竟才一個多月,住到花園裡去,半夜出點什麼事,她難道還要到前頭來叫門?就在當院,呼吸之聲相聞,照料孩子才是方便。再說最重要的原因,點點就住西廂房,她會挑到後花園去才是有鬼了。

  挑就挑吧,徐循反正都交給趙嬤嬤去忙,等送走了齊養娘,趙倫也回來了。「馬爺趕著去文華殿給皇爺爺送東西,就匆匆說了幾句,他請娘娘放心,這事是皇后娘娘提出來的,太后娘娘也歡喜,皇爺爺就更歡喜了——他還說呢,還有好事在前頭等著娘娘,請娘娘只管安心。」

  還有好事在前頭等著?

  徐循心裡是一陣無語——該不會是什麼把壯兒寫到她名下之類的事吧?不然的話,還有什麼好事?把她晉封為第二個皇后?

  她無視了趙倫和身邊一干人喜悅的表情,揮了揮手,「既然如此,那便把東廂房收拾出來吧。後頭花園裡的下房也該收拾幾間出來,隨點點的例子,乳母肯定是要在這裡住的。」

  點點乳母人少,才四個,兩人一組隔天上值,不當值的時候也在花園子裡住著,並不去住永安宮外的下房。但壯兒有八個乳母,不知是如何排班的,還有這些雜役肯定是不夠使用,該怎麼辦上頭沒有指示,徐循和趙嬤嬤少不得一一地商量著辦,又到昭陽殿去把壯兒原來的那些細軟都搬過來,人也帶回來了。到了傍晚,齊養娘來查看了一遍,請示過徐循,當晚就把壯兒給抱回來了。

  這孩子的百日都還沒到,能有什麼神智?反正陪著他的一直都是熟悉的味道和懷抱,壯兒也就睡得很滿足,對陌生的環境是木無反應,完全沒有什麼不安的。倒是點點手賤,戳了他一下,惹得他吧嗒吧嗒嘴,一翻身就又睡著了。

  點點還高興呢,「弟弟!弟弟!——白!」

  快兩歲的小姑娘,話說得很明白了,整理了一下思緒,又道,「弟弟比我白。」

  是,雖然孩子還小,說不出長得像誰,但他的確比點點白。點點是黑肉底,剛出生就是微褐膚色,壯兒就是典型的白藕娃娃,胖胖的藕節手臂,白生生的臉蛋,看起來也怪討人喜歡的,要比滿月時候又可人意了不少。

  不過,徐循滿月的時候看著他,倒還要比現在更多了幾分喜歡,現在她心底是真的好無奈啊……連說都不說一聲,忽然塞了一個孩子過來,啥意思嘛?

  當然了,再無奈也不能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徐循輕輕地摸了摸壯兒的臉蛋,也笑道,「以後就在咱們身邊養了,好孩子,必定不叫你受委屈。」

  她笑著慰問了齊養娘幾句,又道,「昭陽殿裡的擺設,我下午也讓趙嬤嬤去看過了,東廂房儘量照著收拾出來,你看著有什麼不妥之處,只管和趙嬤嬤說。還有,冬日天氣冷,東西廂房都沒有暖閣子,你哪時覺得屋裡不夠暖了就說一聲,遷到正房的暖閣裡住就是了……」

  她和氣,齊養娘方才能放下心來,她的表情也是放鬆了不少,在徐循的慰問裡帶著感激地應和,「是,娘娘考慮得周到。」

  雖然對壯兒的到來有些犯嘀咕,但徐循卻沒有冷待齊養娘的意思,她的來歷,剛才趙嬤嬤已經私下盤問過了:三代都是京中讀書人家,世代開設私塾,本人也能識文斷字,因丈夫早逝,家中兒女眾多,需要進項,因此應選做了女官,入宮才不到一年時間。可說是初來乍到,就被派到了小吳美人這個背時貨身邊,小吳美人出事以後,她的心情如何,徐循還是能夠理解的。皇子生母犯事幽禁,被打發來永安宮寄人籬下,現在齊養娘心裡應該也是非常沒底,徐循自己底層過來的,如何不知道底下人的心思?她隨便一個冷臉,齊養娘今晚就別想睡好了。大家都不容易,能體貼就體貼一下了。

  耐著性子,端出笑臉和齊養娘嘮嗑了幾句壯兒,齊養娘也不藏私,如數家珍地說著壯兒的生活習慣,「好帶,夜裡就醒來兩次,吃完奶把過尿就睡了,再不鬧騰的。」

  「他把尿完了還能睡呢?」說到養小孩,大家是很容易有共同語言的,「點點鬧,晚上除了吃奶都不能叫起來,更不能給把尿,一把就醒,再就很難睡著了。」

  「還沒斷奶呢?」齊養娘自己一手帶大了好幾個孩子,年紀相對也最大,論經驗要比一屋子人都豐富,「都快兩歲,光吃奶也不行吧?」

  「給添米飯呢,也愛吃,」趙嬤嬤搶著說,「就是晚上還是離不開奶……」

  皇帝走進院子的時候,隔著窗戶都能聽到熱熱鬧鬧的說笑聲,他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阻止了馬十,「不必通報了,咱們悄悄地進去。」

  馬十當然不會有異議了,在前頭沖守門的宮女比了個手勢,搶著為皇帝高高地挑起了門簾子。皇帝略略一彎腰,抬腿進了屋——耳邊的說笑聲頓時就大了起來,還有點點豪爽的大笑聲,「弟弟尿了!」

  一屋子女人圍著兩個小孩兒,湊在榻上不知做些什麼,皇帝剛進門都沒人發現,還是齊養娘眼尖,一聲『皇爺』,驚動得大家都回過頭來。站在炕前的趙嬤嬤把身子一讓,就露出了點點——壯兒光著個屁股,在空中踢蹬著腿兒,屁股底下墊的尿布被染濕了一塊,點點正拽著邊往外扯呢,她還曉得愛乾淨,只肯捏著乾淨的邊邊兒,所以只把尿布扯歪了,卻到底還是沒能扯出壯兒的屁股。

  見到父親來了,點點頓時拋棄弟弟,帶著一手說不清是汗是尿的濕意就撲過來了,「爹!」

  皇帝要閃吧,又怕孩子撲空了,不閃吧,又覺得點點手上的水漬好可疑,只好躲開點點要往他頭臉處伸的手,扭著臉把孩子抱起來,胳膊伸得老長,將她往榻上放,「坐好坐好,別淘氣……」

  徐循不禁大笑起來,還恐嚇皇帝,「當心,點點手上有尿!」

  皇帝趕快扯了一張草紙來給點點擦手,就這當口,幾個嬤嬤便熟練地給壯兒換了尿布,屁股擦乾淨後上了脂膏,又包得好好的擺在炕上,壯兒本來犯困呢,現在折騰結束,身下也不濕了,眼一眯又睡了過去,壓根沒意識到他父親已經進了屋子。

  「嗯,還是你帶得好。」皇帝昧著良心抹黑昭陽殿和清甯宮的育兒水準,「才剛過來,就覺得他的氣色都好多了。」

  徐循對壯兒可能還有幾分憐愛之情,但看到皇帝那有些沾沾自喜的表情,就完全沒什麼喜悅了,不過當著點點和壯兒的面不便發作,只是掃了皇帝一眼,轉開了話題,「吃過了沒有?大哥,可要用些夜宵?」

  「還用夜宵啊?」皇帝道,「不必了,再吃更胖。——你要吃,我就陪你吃幾口。」

  徐循笑道,「那你到底想吃不想吃?」

  點點愛湊熱鬧,在腿邊撲騰,「我要吃,我要吃!」

  鬧到最後,還是上了一碗火腿素面,配著四色小菜,徐循挑了一小碗給點點吃了,自己吃了兩口,餘下一多半都被『毫無興趣』的皇帝解決了。點點吃完了也困,被養娘抱下去睡了,徐循和皇帝方才對坐著吃茶說話。

  「事前是真沒想到,」皇帝又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的人,對徐循隱約的不快和排斥,他是早看在眼裡了,沒等徐循發話就趕緊解釋。「其實吧,這都是吳雨兒自己取死……」

  他就給徐循擺事實,從自己把皇后立妃的表文送到太后那開始說起,一樣樣的,皇后傳信,小吳美人誤會,對徐循恨意更深,想要栽贓,派人去弄砒霜……一條很清楚的邏輯線擺出來。徐循也很無語——這小吳美人,第一次禁不起考驗也就算了,第二次本來還沒考驗她的意思呢,她自己要跳出來展示她不值得信任的一面,光是窩藏砒霜,文皇帝期間就不知砍了多少人的頭,皇帝只將她永生幽禁南內,算是很給面子了。

  小吳美人不能養,壯兒在太后身邊皇后不安,只好找個道理讓她來養,太后出於自己的目的(按徐循猜測,多半也是什麼捧她制衡孫後的考慮)欣然同意,皇帝自然也不會煞風景。徐循還有什麼話好說?本來按情理,小吳美人是她宮裡的管理物件,給她了,她也無從推脫,應該要養。

  但應該是一回事,感情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也不比當年,想什麼就說什麼,「就為了孫姐姐奪羅嬪之子的事,我是多看不慣她,別人不知道,大哥你還不知道?甭管這事j□j如何,現在外人看來,我不也是奪了吳氏之子嗎?這孩子哪怕你拿給仙仙養呢,反正……我是不想養。」

  男孩子呢!別人當寶貝呢!自己現在要給送到坤甯宮去,孫氏今晚做夢都要笑醒了,徐循還不想養!

  皇帝有什麼辦法?皇帝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只能好聲好氣地和徐循說道理,「這怎麼能一樣呢?吳氏那是德行有虧,不配養孩子,你只能為國朝教養罷了。——算是我欠你的情吧!這孩子不是你養,別人我還不放心呢!」

  見徐循神色稍寬,他便認真地道,「壯兒偏偏又是次子,母親偏偏又是這惡毒愚昧的性子,沒個好人教養,我怕他養出了個惹禍的性子,就好比漢王一般……」

  皇帝說得也的確是真話,要早知道小吳美人是這麼個性子,他壓根都不會讓她生下皇家子嗣——也因為這個緣故,昔日和她一樣出身,也是在東宮得寵的幾個宮嬪,早已在他的黑名單裡了。母后說得不錯,這宮嬪的素質還是很重要的,不能貪圖一時的新鮮和美色,比如說壯兒吧,生都生了,不愛,不養也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性格依足了生母,以後那該多頭疼?真要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什麼的,那也罷了,這種又貪又蠢的性子真是讓人無奈。也只能給他找一個恬淡善良的養母,以養母的慈愛,來感化他與生俱來的惡根了。

  再說了,徐循性子安貧樂道、隨遇而安,這種沖淡的性格,可能養太子還不是那麼妥當,但養育一個藩王卻是再合適不過了。皇帝也不是給徐循找個依靠,他是真心認為滿宮裡就徐循合適養壯兒,所以語氣也就特別誠懇。「真的,仙仙那個性子,不合適,你看莠子被她養得多嬌氣?反正我不管,壯兒就是交給你了。以後你就是他親媽,從嚴了管教,可別讓他像他母親,養成個那麼淺薄、惡毒的性子……」

  這人的心思就是這麼奇怪,之前覺得皇帝是把壯兒當個禮物送個她的時候,徐循心裡的那種膩味、反感可別提多強烈了。在人前的笑都是硬擠出來的,理由也很簡單,就和她說的一樣,她自己是不贊同奪人兒女的,現在反過來要收養皇子?別人不笑話她打臉,徐循自己都要笑話自己。但現在,皇帝說得這麼誠懇,擔憂得這麼有道理,這麼低聲下氣地請她幫著養壯兒,徐循又抹不開臉了。扭捏了一會,才道,「我……我也養不好啊,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就很會養孩子一樣,你沒看點點被我養得多霸道啊。」

  語氣都軟了,餘下的無非就是多些甜言蜜語的問題,皇帝自然不可能在此時掉鏈子,趁熱打鐵,一番撫慰,到底是把徐循給說動了,「養不好可別怪我……唉,大哥,你不懂,這不是親媽,帶孩子就是沒那麼方便,硬了軟了都有人說道。」

  「有誰說道?」皇帝壓根不怕這個,「你倒是說說看這宮裡還有誰能說你這上頭的不是。」

  倒也是,皇后不論如何不會做這個文章,太后更別提了,為難皇后還來不及呢。至於別人……她徐循還需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嗎?

  入宮十年多,當太孫婕妤的時候那步步小心、患得患失的心情仿佛還在眼前呢,現在,自己在這宮裡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除了兩宮與皇帝之外,別人對她徐循都只能仰望……徐循聽了皇帝的話,心裡亦不知是什麼感覺,只是淺淺一笑,「話雖如此,但兩個皇子都不是親生母親來養,只怕後人效尤,宮中又添腥風血雨了。」

  這個謀奪子嗣能引出怎樣的風波,皇帝經過一番也是學到了——沒辦法,高皇帝兒子多,有子妃嬪也多,壓根不值錢。文皇帝和昭皇帝子息也都不算少,就是到他這子嗣開始艱難,孩子變成了極其珍貴的政治資源,壓根都沒法參考前例。這要是後人也跟著學,那對真正懷上子嗣的低位宮嬪,公平不公平還是兩說,起碼有孕以後就會開始擔心了,也不利於宮廷的氛圍。

  想到這點,免不得就想到了廢後風波,皇帝雖然不後悔,但也不是說不遺憾——早知道,就早廢後了,等到太子出來,以此廢後,不知後人看在眼裡,又會學出什麼規矩……

  人都是這樣,他自己破壞規矩的時候都是有理由的,可別人要破壞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他就有意見了。只是事已做了,多說也是無益,皇帝便將心思都集中在了徐循提出的這個問題上,他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還是別鬧得太大,不過,吳雨兒因何獲罪,還是要說清楚。羅嬪的事不見於紙面,數代後也就是傳聞而已,壯兒給你養的原委再澄清一下,也就無妨了。」

  壯兒的玉牒上生母登記的還是吳氏,不論傳出幾代去,後人都會知道他是吳氏生,徐氏養。至於太子,生母寫的就是孫氏,別說幾代了,就是幾十年以後,現在的事誰說得清楚?所以只要解決了壯兒撫養權轉移的疑惑,對後世的影響應該也是能減到最輕。徐循想了想,勉強道,「也只能是如此辦了。」

  皇帝見終於說通徐循,這才松了口氣,連玩笑都不敢開了,「那就這樣,睡覺睡覺!」

  #

  既然兩宮都已經點了頭,壯兒又迅速地被送到了徐皇莊妃宮裡,不論底層人民如何議論,反正幾個上層有了默契,這件事也就定了下來,徐循這邊慢慢和壯兒團隊磨合著。至於整個宮廷的關注點,早已經移到了即將進宮的幾位新秀女身上了。

  屋舍給準備好了,嫁妝給置辦好了,送回家教規矩,順便和家人最後團聚一番的日子也過了,納新是喜事,放在新年裡辦,正月裡,皇帝也是接連下旨預備冊封秀女了。——除了皇后和太后身邊人以外,眾人也都是在期盼著這新人的品級該怎麼定,都說凡事先來後到,徐循、何仙仙等人還好,曹寶林一行人,心裡自然是不希望新人封得太高的,這樣的心理,也是人之常情。當然,人人都知道,這一波先冊封的應該是羅嬪,這嬪稱號都喊了好久了,這一次應該能給落實了去,而且,冊封一般是由高往低,羅嬪在這一批裡地位最高,所以必須得先封她。

  沒想到,正月十五開了印,乾清宮裡傳出來的第一封詔書,居然不是晉封羅嬪的……

  朕惟卯國之治,實始于家齊,化理之基必資乎內德……拉拉雜雜一通廢話,唯獨的重點關鍵字,只有三個——

  徐氏、冊寶、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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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0:21
第180章 吐血

  雖然詔書裡寫了有「奉皇太后慈諭」,但在它被頒佈發出之前,連太后都不知道皇帝居然有此意向。這個消息在宮中激起多大的風波,可是不用多說了。何仙仙立刻就來永安宮找徐循八卦了——可徐循自己都還在迷惑呢,皇帝這一次還是故伎重演,事前完全沒有溝通,自說自話地就把她給晉封了。

  「真是不知道。」她特別誠懇地告訴何仙仙,「我還想找大哥問個究竟呢。」

  「迷迷糊糊的,這就封貴妃了,」何仙仙直搖頭,語氣裡到底是含了幾分酸意,「我也想呢,可惜,沒這命——就沒被人誇過我福運好,」

  的確,說起來兩個人都是生了個女兒,可一個是原地踏步,一個呢,也沒看她怎麼努力,倒是處處離經叛道,工作態度一點都不端正,還敢和頂頭上司頂嘴,卻還是步步高升,現在都混到了明明白白,比皇后就差了那麼一點點的貴妃位置上了。這讓何仙仙怎麼能不信命?最可氣的是,這都被晉封貴妃了,徐循看起來也還是那麼淡然,完全沒有那種喜翻了心的表現,何仙仙看在眼裡,總是要刺她幾下,自己才能找點平衡感。

  「我現在和貴妃比又差什麼了?」徐循倒也沒炫耀的意思,無非是就事論事。「就是你,和我比又差了什麼?說穿了咱們不都一樣嗎,換了個嘉號而已……這算是什麼福運啊?我就奇怪呢,好端端的,大哥又改封我幹嘛。」

  說起來也是,先後兩任皇后雖然彼此間不太平,但有競爭就有進步啊,為了不讓旁人捉住小辮子,對手下們的供給還都是做得很到位的,不會出現厚此薄彼、克扣剝削的現象。何仙仙比徐循,無非就是差在她那邊各種時令鮮果、體己私菜這樣的小實惠少些罷了,但她就顧著一個莠子,且因為手底下人口多,素來份例都是多分,比起多看一個壯兒的徐循,其實具體待遇差不了多少,差的是什麼?聖寵?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口氣。

  人就是這麼怪,徐循要是一直謙遜,覺得自己不配這份榮光,何仙仙沒准還要更酸,但她態度這麼務實,何仙仙也就不酸了——酸夠了,和她一道分析道,「是呀,大哥為什麼改封你呢?這改封可沒帶了皇字……皇莊妃改封貴妃,這意思,皇莊妃還不如貴妃了?」

  徐循也在琢磨著自己的冊文呢,她尋思了一會,緩緩道,「我看,這皇字,畢竟只是個虛銜,沒有再行冊封的典禮,待遇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就是口頭說了,各色常例多加一成……」

  「那改封貴妃,拿的不也還是一樣的祿米嗎?」何仙仙道,「除非大哥以此為藉口,再給你們家加封一些官爵,不然還不是和皇莊妃的時候一個樣?」

  「傻呀,」徐循嗔了何仙仙一眼,「沒看著嗎?冊寶,貴妃有冊有寶……看大哥意思,從此是要懸為定例了。」

  別小看這個冊寶,有個寶在,貴妃這位置隱約就是特別與眾不同,以前孫貴妃就是高於眾妃之上,現在改皇莊妃為貴妃,看來是要把這個制度確定下來,也算是正式地在後宮裡規劃出了一條升遷的道路。

  剛進宮,小都人吧,得寵(或者選秀)以後,封宮嬪吧,宮嬪更得寵,或者生小孩了,封妃吧,封妃以後混得更好,加個皇字,不上冊,不賜印,就是個虛的榮譽,然後再得寵,又或者是生育了重要子嗣,那就成貴妃了,有冊有寶,待遇無限逼近皇后。貴妃往上目前是一片空白,但徐循懷疑以後會不會出現皇貴妃、皇皇貴妃、皇貴上妃什麼的,湊足九個臺階,讓人一步步慢慢去邁。

  這個改變是好還是不好,徐循說不上來,但皇后這個職位的權威被進一步削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當然了,具體落實到現在這個皇后身上,事情又有點不一樣了,皇后之前不也是貴妃出身嗎?這一般的妃子和她的貴妃之間還隔了個皇字,無形間也是推高了孫後的地位,讓她正位中宮特別理直氣壯,特別舍我其誰。指不定皇后看了這晉封的詔令,還會不怒反喜呢。

  「你想太多了。」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還不怒反喜呢,只要是你坐上貴妃這個位置,她就喜不起來。」

  這幾個月,徐循雖然沒有公開和皇后叫板,每三天一次的請安都是必去的,不過在坤甯宮也從來都沒有和皇后搭過什麼話,過去了該請安請安,該問好就問好,連茶都不喝,坐坐就走了。雖說禮節上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也沒稱病部不去請安什麼的,但就是這種擺在面子上的敷衍和不屑,才叫人心裡惱火,也難為皇后,因為壯兒歸了永安宮,往永安宮送吃喝的頻率還要比往常更高幾分。

  推理出了皇帝改嘉號的理由,大概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直接賞賜皇莊妃寶璽的動機了——貴妃一人高出眾妃已經夠了,要是誰受寵都能拿個寶璽來玩,未免也有點太不像話。但是何仙仙不明白的是,皇帝為什麼忽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給徐循又抬了位分,就算是寵徐循,想給她點好東西吧,怎麼也得先和當事人商量一下?

  「恐怕還是為了給壯兒點體面。」她找了個最說得過去的理由。「壯兒生母被發配冷宮的事,已經是都傳開了,給你升個位分,將來壯兒也少受一些閒言碎語。」

  「若是如此,冊文裡就會提到壯兒了。」徐循也不是沒想到這點,但到底還是被她否定了,她覺得自己直接去問皇帝,說不定皇帝也不會和她說實話的,想想遂放棄追究,而是招呼何仙仙道,「你來得正好,能和我一起參詳一下表文——我宮裡沒一個人會寫那樣拗口的駢文。」

  宮中女子,能識文斷字,讀點詩詞就不錯了,自己操刀修飾辭藻,寫出那樣文采風流的四六駢文基本是不大可能的任務。徐循現在就特別想知道孫貴妃上表辭謝,還有胡皇后上表辭位時候,那表文都是誰給捉刀的。她自己湊點平仄不通的詩詞還罷了,實在是寫不出來這種應用文。

  「噢噢!」何仙仙很感興趣,「是了,你必定是要上表辭謝的——來,我看看你打的草稿。」

  #

  且不論清甯宮裡是何反應,坤甯宮對這封詔書的回饋也不可能太好,皇后一早起來,雖然沒有打碎杯盤這麼形式化,但也的確是陰著一張臉,就連太子都很難激起她的笑容。偏偏周嬤嬤又出門忙去了,宮裡誰也不敢隨意和皇后搭話,還是羅嬪,把孩子哄睡著以後,便過來勸皇后,「姐姐,憑她怎麼樣,難道還躍得過您?您做貴妃的時候,對皇后娘娘何等恭敬,如今自然也是一樣的。」

  這話算是勸到點子上了,但皇后的臉色卻並未因此改善,她搖了搖頭,罕見地透露了幾分自己的心事,「我不是氣她升做貴妃……」

  好吧,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主要不是氣她晉封,我就是想,這件事又不大,大哥至於自把自為嗎?事前哪怕和我商量一下了,連一句話都沒有,難道在他心裡,我就一定會從中作梗?」

  若是從前,皇后還真拿不准自己會不會阻撓,怎麼說現成的理由——自己無子,因養子而封貴妃,只怕後人效尤。雖然她來說是有點諷刺,但栓兒和壯兒的情況不一樣,相信大哥還是能夠理解的。

  可現在,她覺得自己未必會開口反對,皇莊妃和貴妃之間,差的不過是一小步而已,她還不至於容不下這一小步……貴妃說不出自己在擔心什麼,但她現在的確是存著這樣隱約的擔心。她覺得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問題,已經要比徐循這一小步,更需要重視了。

  只是她想不通,這問題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在哪裡,她甚至不肯定這問題是不是存在。皇帝的為人,她是很瞭解的,他討厭誰喜歡誰,什麼時候不是大大方方地表現出來?後宮裡又沒什麼好假裝的,從前他不喜歡胡皇后,還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雖然,她身子不好,侍寢次數有限,而且隨著年歲大了,的確也沒有從前那樣頻繁承寵。但這也不是說大哥就有特別專寵哪個,就連徐循那邊,他也經常是過去看看孩子就走。栓兒身為太子,皇帝來此的次數並不少,每次和她談天時,表現得也和從前差不多……她沒覺得他有特別冷淡的地方。

  但,這立貴妃的事,于情於理他都應該先徵求她的同意……為什麼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他反而失聲了?

  如果有問題存在,這問題到底是何時開始埋下的?皇后沉著臉盤算,是選秀時?那一聲「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的確令她大為介意——能跟得上大哥思緒的人,已經不止是她一個了……

  但皇帝不可能只因為這麼一句詩詞和她離心,不,問題的根源還在更久遠之前……

  「也許皇爺也是臨時起意。」羅嬪安慰皇后的誠意倒是很足,語氣都透著那麼的絞盡腦汁,「沒來得及和您商量,就下了決定……」

  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無力,只好苦笑一聲,不往下說了。

  皇后對羅嬪始終有幾分客氣,雖然不以為然,卻也道,「不無這個可能吧,說不定,是徐氏自己求來的呢——還上什麼辭表,真以為這是在立後了?」

  立貴妃是沒這個程式的不錯,不過徐循要上,別人也不會攔著,從表章傳出來的隻言片語來看,態度也很懇切,這件事各種人來看就有各種解讀了。皇后今日心情不好,直指徐皇莊妃沽名釣譽,羅嬪亦不敢多說什麼,但要附和著一起數落,又做不到,尷尬地沉默了一會,便起身道,「栓兒這會兒也該醒了,今日沒能按時解出大解來,我再過去看看去。」

  「我就說昨日是不該多給那個小藤蘿餅的。」皇后也不多想此事了,也站起身來。「我同你一道過去吧,若是積食了,晚上就不給吃米飯了,光讓他吃奶也好。」

  坤甯宮的建築形制和永安宮不同,從正殿經過穿堂,就是太子和羅嬪居住的後屋,皇后的屁股還沒沾上椅子呢,前院便來了人報信。

  馬十來了。

  #

  馬十而且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了一個都人在側,見到皇后出來,兩人都是規矩行禮,口稱,「娘娘萬安萬福。」

  「你一個人來給大哥傳話也罷了,」皇后和馬十也十分熟絡,「怎麼還帶了個小丫頭來——」

  她瞧著才有點眼熟呢,那邊剛回來的周嬤嬤便沖孫貴妃使了個眼色,馬十也道,「回娘娘的話,這是原小吳貴人身邊的大宮女丁香兒。這小吳貴人的案子是定了,皇爺意思,要傳諭各宮以此為戒,只是此事十分複雜,來龍去脈不知該如何梳理,皇爺說,不如先由娘娘來考慮,這事兒該怎麼說。」

  「喲。」皇后笑了,「來得正好,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不來,連我都只有猜的份,更何況各宮了?你這是把她送給我審來了?」

  「筆錄太多,您看也是看,她說也是說。」馬十也笑著回,他哈著腰袖手站到一邊,恭恭敬敬地道,「不如就把人帶來給您說了。」

  皇帝這麼做是什麼意思?難道就真只是這個緣由?還是有別的意圖?孫貴妃心裡無數想法飛一樣地掠了過去,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那你說吧。」

  丁香兒正要開口時,馬十忽然滿面堆笑,沖皇后做了個手勢。——指了指身邊侍立的宮女。

  這件事,皇帝就這樣看重,如此重視其保密性?皇后有一絲疑惑,卻仍是向周嬤嬤點了點頭,周嬤嬤便會意地帶著幾個宮人退出了屋子。

  「說吧。」皇后這下是真有幾分好奇了,「吳美人到底是犯了什麼事?」

  「此事,還要從吳美人懷孕時說起了。」丁香兒滿臉怡人的笑容,可一開口就是一鳴驚人,讓皇后吃了一驚。「當時永安宮莊妃娘娘身在南內,吳美人同她不睦,忌恨莊妃娘娘欲死,更不願在永安宮久住。言語間頗有流露異志之處,永安宮管事長隨,如今南京司禮監少監柳知恩柳公公早已有所留心,便私下稟報東廠,東廠太監劉公公回報皇爺,皇爺聖諭:吳美人懷有胎兒,不宜驚動,一切事情等生下孩兒後再說。」

  起始已經是出人意表,皇后思緒紛亂,迷惘間,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去,耳中聽丁香續道,「孰料吳美人心思不定,見當日莊妃娘娘複寵,柳公公能取新衣為莊妃娘娘送去。便覺自己已露異心,必為莊妃娘娘不容,是以欲要先下手為強,便將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包砒霜,下入了自己飲剩的半碗湯藥之中,又裝著腹痛不止,欲以此栽贓柳公公。」

  「可惜,吳美人不懂醫理,怕也未見過飲砒霜的人。」丁香兒的神色冷靜得不像是一般宮女,「東廠對此卻是研究甚深。砒霜中毒分為兩種,若是長期慢飲,症狀和胃病相似,若是大量服用,必然伴隨嘔吐、失禁、昏迷,救轉可能性也極低。這種藥是不能當作墜胎藥來用的……再說,從藥碗中重新蒸取而出的砒霜,分量之多,足以令人三五日內去世……」

  她忽然微微一翹嘴角,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吳美人的愚蠢。「此事東廠亦不敢怠慢,一經查出立刻上報,只是還是那句話,顧慮到小吳美人腹中的皇嗣,皇爺法外開恩,不但不予逮捕,而且還將柳公公打發往南京去,已全吳美人的『美意』。」

  「你不必多說了。」皇后再忍不住,她陰著臉打斷了丁香的敘述,「等吳雨兒生子以後,立了產子功勞,不便立刻處置。就是這一緩下來的當口,她又自己取死,覺得自己不能立妃,是莊妃從中作梗,想要扳倒莊妃,便又要舊事重提,拿那碗藥來說事。誰知這事自取滅亡……你是她搬到昭陽殿后,才到她身邊服侍的吧?之前在長寧宮,我沒有見過你。」

  丁香再行禮,微笑默認。

  「就你一個是東廠的人,還是她身邊已全是東廠的探子?」皇后冷冷地問。

  「為免貴人算計太甚,傷了孩子,奴婢與幾位同仁一道貼身服侍。」丁香臉上的微笑仿佛是被燒上去的,她誠懇地回避了皇后的問題。

  從她搬到昭陽殿開始,一切都盡在東廠的眼皮底下?皇后的腦子轉得幾乎都能聽到聲音了,丁香說是這麼說的,可事實卻未必如此!

  為什麼忽然把柳知恩放出來管宮,為什麼忽然給徐莊妃送春衣,為什麼柳知恩找東廠而不是直接聯繫他的師兄弟?皇后也許不熟悉東廠,但她很熟悉皇帝。一年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畫冊,快速地在腦中翻動:小吳美人在長寧宮被揭露有孕,柳知恩出禁管宮,小吳美人鬧砒霜,柳知恩去江南……一直到最近這幾個月,她通過周嬤嬤,同小吳美人的種種來往,就像是一條條的線索,凝聚成了一張大網,把事情的真相勾勒出了輪廓。

  小吳美人揭露有孕的時機引起了皇帝的疑惑,令柳知恩管宮,不過是試探她的居心。她沒有通過這個考驗,因為懷有孩子暫時安全,皇帝將她擺在昭陽殿,未必沒有試試水的心思,本來一著閑棋,吳雨兒懷孕以後倒是有用起來,起碼釣上了她這條大魚,丁香既然是東廠的人,周嬤嬤一言一行只怕都早已上報,馮恩從前就和太后友好,樂得如實轉告皇帝。自己失去先手,皇帝從別的途徑瞭解到了周嬤嬤的那幾句話……

  他想多了!

  又或者說是他想對了。

  他猜到了周嬤嬤那幾句話,就是要給徐皇莊妃樹個敵人,讓她也嘗嘗宮廷生活的酸甜苦辣。皇后不否認自己是有點小心思,這件事就看皇帝是怎麼看的了,以她當時所知的那些事實,相信吳雨兒的說法也不足為奇。若吳雨兒說法為真,她的做法也就沒什麼大毛病了……這件事,由自己來和皇帝說的話,十有八.九,能轉圜過去的。

  但現在,從皇帝的表現來看,她已經是失去了這個機會……

  想到這裡,皇后忽然間失去了繼續往下推演的所有興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當地,甚至沒有興趣偽裝一下自己的表情。

  皇帝的心已經偏了……派丁香來說這件事,的確是為了解釋吳雨兒事件的來龍去脈,可又何嘗不是在暗示她立徐循為貴妃的理由?

  為了維護徐循不在她手下受委屈,吳雨兒被挑撥對付她的事情勿再重演,他立她為貴妃,有冊有寶有皇子,這個皇子的母親的確犯下大罪,由她收養名正言順……

  不,立徐循為貴妃,就是為了警告她孫玉女。動她一次,他就抬舉她一次。

  再動一次呢?

  貴妃之上,是不是就是皇后了!

  徹骨的寒冷,仿佛從脊椎下部輻射而出,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臟肆意揉捏。她喘不上氣,說不出話,甚至連心的下一次跳動都極費力氣。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大哥和她相識二十年,早在數月之前,還……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突然想起了不對,她忽然意識到了那句話為何讓她如此耿耿於懷,她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她的身體裡,以她的眼睛來看,看著皇帝,看著太后,看著徐循。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和徐循同時說出了這清新洵美的詩句,皇帝扭過頭對她笑了一笑,這笑和尋常一樣,是他在人前慣常的笑。她沒覺得不對,她當時太得意,放過了所有細節。

  可她想起來,她注意到了,皇帝再扭過頭去對徐循笑時,眼角餘光中捕捉到的表情。

  在那驚鴻一瞥的一個角度,一點側臉上,展示的是她曾極為熟悉的寵溺溫柔……

  皇帝對她的笑很客氣,對徐循的笑卻是那樣的誠摯,這當然不對,所以她覺得不對,所以她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所以……

  所有的所以後頭,都跟了一個但。

  她意識到了不對,但,卻放過了這不祥的苗頭,她壓根沒想到,就在不聲不響之間,甚至於可能就在南內裡——為什麼她會去南內?為什麼徐循會去南內?為什麼大哥在把她趕去南內以後,又還會再去見她,再去原諒她,再把她放出來?

  她應該在徐循背晉封為皇莊妃之時,就意識到這點才對。

  徐循已經不是疥癬之疾了,她是她的心腹大患,在不聲不響之間,聖意如北斗,悄然移東西。皇帝的寵愛,已非她所有,他看她,就像是昔日看胡後一樣,已經看出了很多毛病。她在他心裡,已經是個會欺壓寵妃的壞人了!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娘娘、娘娘。」

  略帶急迫的叫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皇后猛地回過神來,她歉然一笑,幾乎是本能地為自己找了個藉口。

  「沒想到,這昭陽殿裡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拍了拍胸口,「我倒是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難怪,此事的確駭人聽聞。」馬十接過了丁香的話頭,微笑道,「連娘娘都被吳美人矇騙了,這人也堪稱是個人才,皇爺讓奴婢給您帶句話,讓您在新入宮幾位秀女身邊,都選派賢良女史,勿要讓其再做出小吳美人這樣的事來。」

  這算是怎麼回事?

  希望的火花,在皇后心口跳動了一下,使得她一時間竟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完全無法下個結論了。

  如果皇帝疑了她,怎麼這時馬十不出來敲打敲打?起碼也要說點意味深長的雙關語,讓她知道皇帝的意圖,可現在,馬十的意思,分明是在賦予她更大的權力——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多心,皇帝壓根都沒多想,只是以為她被吳雨兒蒙蔽,為了消除她對徐循的誤會,所以才特別派丁香兒過來解釋?

  「還有,關於立貴妃的事,」馬十又笑了,「皇爺爺說,前幾日忙忘了,沒把丁香兒給您派過來,昨兒要發詔書才想起來這回事。皇爺爺是想,這件事畢竟不名譽,不管您怎麼紋飾,對外也不好明說,為免眾人誤會,覺得是貴妃娘娘主動求的壯兒,還是給她升個品級,貴妃娘娘以後也好養壯兒。」

  瞧,這話就有點意味深長了,意在言外:以前不知道,後妃不合,皇后指不定會以為吳雨兒的淒慘下場,是被莊妃求出來。升貴妃,也可以理解為皇帝在表示對徐循的信任和寵愛,派丁香兒過來解釋,也是要讓皇后成為知情人,以後別拿這件事來為難徐循。

  到底是哪種真相?聖意如今,到底屬誰!再多一件事,皇后都覺得自己的腦子要爆開來了,她簡直想要抓住馬十,尖叫著逼迫他把皇帝的意向完全吐露,這種石頭不能完全落地的感覺,足以把一個人逼進牛角尖裡。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才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勉強露出微笑,「丁香兒一說,我就明白了。唉,委屈了徐妹妹,這件事就算把真相都告訴出去,只怕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她是少不得被人議論了……」

  這話以皇后身份說來,倒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背地裡,她也沒少被人議論。馬十笑了笑,只是磕頭並不答話,丁香兒也脆聲和皇后告退,「奴婢這就退下了。」

  「辦差辛苦了。」皇后心不在焉,隨口道,「來人啊——給他們放賞!」

  馬十和丁香兒都很上道,接了賞歡天喜地而去,看不出絲毫不對,皇后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出了屋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她仿佛失去了渾身的力氣,一下癱軟在了椅上,翻著眼瞪著房梁,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裡。

  聖意到底如何,寵愛是完全轉移到徐循那裡,和自己開始疏遠,還是……還是他對自己情分依然,只是單單寵愛徐循而已?

  她幾乎是痛苦地在想:大哥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是我多心,還是情況已經悄然間有了變化?他是已經對我完全失望,還是對我有所懷疑,又或者一切照舊?

  無數種可能,在極其有限的信心背後翻滾,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猜測蜂擁而入。也許,也許這一切都是他的計畫,也許他早就厭倦了她,也許他就是要看她猜,就是要讓她痛苦,看她表演——

  不,若是如此,又何必立她為後?大哥不是那樣的人!大哥心底,對她始終都存有情分!一切只是她的多心,大哥只還是那個忙於國事的大哥,政務繁忙,難免有所疏忽……

  可要是這樣,大哥為什麼不親自過來解釋,『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痛苦地捂住腦袋,不願再猜測皇帝的心意,試圖以另一個角度,來解析自己現在的處境:徐循崛起,已不可擋。有壯兒在,皇帝立她為貴妃的決心,不容任何人阻攔,她也絕不會阻攔。但這沒有什麼,她已經是皇后了,她膝下有太子,地位穩如泰山……

  皇后的腦子,忽然一滯,她從一個新的角度,發覺了自己的弱點。

  誰也不能保證,太子就不會夭折……

  雖然還只是可能,但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失了聖心,如果她倒楣到又失了太子,那,徐循膝下的壯兒,可就是皇帝的長子了……

  她突然很想笑——這算什麼?是命?若是無寵無子,她和靜慈仙師又有什麼區別?有寵有子的徐循,一樣是有冊有寶的貴妃!就算只是個可能,就算只是想想,這想法亦是荒謬得讓她想笑。

  她怎麼會以為,失了聖心,她還能在這宮裡穩若泰山?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後宮就是皇帝的小世界。他要天黑,天就不會白,他要江河倒流,江河就會倒流給他看!太子可失,天心,決不可失!

  「徐循、徐循……」不知不覺間,皇后低低地、木然地念誦起了這個名字,最簡單的兩字音節,咒語般反復。「徐循、徐循、徐循……」

  然而,在她那翻滾如沸的腦海中,另一個想法,如同閃電般劃過陰雲滿布的天空,皇后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釘在原地,再動彈不得。

  吳雨兒身邊有丁香兒,東廠的勢力已經滲透進後宮之中。

  她的坤甯宮呢?

  若天心不失,對付徐循又有何用?若天心已失,焉知坤甯宮裡沒有東廠耳目,也許今日這一切就是皇帝布下的又一個魚餌,挑起她對徐循的忌憚,而一旦她出了手對付徐循,對付壯兒,今日的吳雨兒,說不定就是異日的她!

  又也許這一切都是徐循的佈置,為的就是讓她疑神疑鬼,也許她根本多想,也許、也許……

  一切疑惑,最終歸結到了一個元點——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做了什麼事,可能動搖到皇帝對她的感情?

  皇帝對她的感情又到底動搖了沒有?

  她到底該不該出手對付徐循?現在最好的策略是否按兵不動?可若現在不行動,萬一栓兒出事……

  萬千思緒交錯,胸口血氣翻湧,皇后心頭煩惡之極,猛然一陣氣上,哇地一彎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噴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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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說起來,我這幾天一直想重申一下

  本文到目前基本就是架空了,我肯定歷史上孫後絕不會當皇后當這麼憋屈,而且吳賢妃也不是個壞人(起碼記述裡是沒表現出來),大家不要拿對本文人物的看法去代入歷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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