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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笑佳人]掌櫃攻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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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28:21 |倒序瀏覽 | x 2
掌櫃攻略 作者:笑佳人
 
唐姑娘胸平,家貧,
宋掌櫃人美,燈貴,
聽聞宋掌櫃要招工,唐姑娘慕金而來。
日子長了,
唐姑娘咬牙:送我一隻燈籠會死啊!
夥計們起哄:要燈沒有,掌櫃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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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28:43
  第1章

  六月酷暑,驕陽似火。

  唐景玉仰面躺在山路旁邊的樹蔭裡,懶懶地不想動彈,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她又累又困。

  只是她更渴,嘴唇乾裂嗓子冒煙,再不喝水就要死了。

  扭頭看看,一路走過來身邊僅剩的幾個災民裡,石家夫妻並肩坐在一棵樹下,都閉著眼睛背靠樹幹歇息,滿臉疲憊。年近五十的李老頭跟她一樣躺在草地上,衣衫襤褸,大腿都快露出來了。

  唐景玉抬起自己的左腿,破破爛爛的褲子立即往下一出溜,露出一段髒兮兮的小腿。

  她熟視無睹,閉上眼睛繼續睡覺,過了會兒揉著眼睛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往林子裡走。

  「柱子去哪兒啊?」李老頭坐了起來,打著哈欠問她。

  唐景玉回頭,發現石家夫妻也睜開了眼睛,她面無表情,一邊往前走一邊含糊不清地道:「撒尿。」

  李老頭臉上明顯浮現失望,艱難地開口囑咐道:「順路看看山裡有沒有野果子!」說完難受地揉揉喉嚨,狠狠吞嚥,可惜嘴裡乾巴巴的,之前摘的野果子早都吃完了,哪裡有口水給他解渴。

  唐景玉沒理他,有氣無力往裡面走了一段路,確保這邊什麼動靜那三人都聽不見了,她悄悄躲到樹後,把僅剩的兩個野果子拿了出來。

  青色的果子,還沒有核桃大,是她故意撿小的摘的,就為了藏在身上不易發現。那些大的,路上李老頭吃一個她就吃一個,等李老頭自己的都吃完了,她也只剩兩個大的,故意被李老頭威脅分他一個,免得他總懷疑她身上還有。石家夫妻身上肯定還有果子,李老頭不敢跟他們搶,只欺負她瘦巴巴的沒力氣。

  果子還沒長開,嚼在嘴裡啥味兒也沒有,唐景玉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三兩口啃完所有果肉,連果核都吸了好幾口才吐到草叢裡,這才慢吞吞往回走。

  撒尿,撒個屁,別說肚子裡都快沒水了,有她也捨不得撒出去。

  「找到果樹沒?」李老頭一直等著呢。

  唐景玉搖頭,「走不動。」說完又挺屍一般躺在地上。

  李老頭狐疑地盯著少年乾癟的身子,想想這麼短時間臭小子也不可能找到果樹,便躺了下去。

  唐景玉是真的困了,倒地就睡,睡著睡著聽到隱約的馬蹄聲,她睜開眼睛,不小心被樹葉間閃爍的陽光刺到,連忙扭頭,過一會兒再睜開。視線盡頭是一處拐彎,聽馬蹄的動靜,還要過陣子才能拐過來。

  唐景玉看向同伴們。

  石家夫妻無動於衷,李老頭盯著路口瞧了會兒,扭頭看她。

  唐景玉在老人渾濁的眼睛裡看到了渴望和猶豫。

  誰都想搭順風車,可冒然攔路是有危險的,有的乞丐運氣好,遇到好人成功上車,有的運氣差,被狠心的車伕一鞭子抽開,車沒搭上,反倒白白添了傷,更有人不要命躺在車前以命相逼,然後就真的送了命。

  可是,萬一自己就是那個運氣好的呢?

  李老頭猶豫不決,唐景玉同樣蠢蠢欲動,倒是石家夫妻穩穩坐著,沒露出半點嘗試的興趣。

  唐景玉側轉過身,對著對面的山道發呆。

  路太長,她真的不想走了。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唐景玉摸出僅存的野果子,悄悄藏到草叢裡,然後噌地站了起來,在李老頭三人震驚的目光裡躺在路中央。開始是躺著,很快又改成趴著,面朝來路斜趴,頂著一頭亂糟糟頭髮的腦袋直接搭著被曬得發燙的土路,眼眸緊閉。

  「你不怕死啊!」李老頭猶豫地喊了一聲。

  唐景玉沒理他,認真聽馬蹄聲車輪碾地聲。確實跟剛才聽到的一樣不緊不慢,她鬆了口氣。能在這種曬死人的天氣裡慢悠悠趕路的人,應該不是暴脾氣,就算不肯拉她一把,最多也就把她抬走,不太可能會打人。

  李老頭一眨不眨地瞅著她。

  就像是虎口奪食,如果無人上前搶奪,他也不敢,現在有人搶了,他也想搶。

  李老頭一骨碌爬了起來,轉眼就躺到了唐景玉身前,趴地姿勢跟唐景玉一模一樣。

  唐景玉將老頭子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好歹換個姿勢啊,兩個人這樣躺著,任誰也不信他們倆不是合夥裝死吧?

  時間緊急,唐景玉不想浪費唇舌跟老頭子吵,小聲教他:「你換個姿勢。」

  李老頭又不傻,馬上轉過彎來了,改成側躺,腦袋搭在伸出去的左胳膊上。

  唐景玉真心感激他,聲音都帶上了哭腔:「李叔你對我真好,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早知道你為了不讓我被車碾死寧可擋在我身前替我探路,這一路上我一定會把你當親爹孝順的,李叔……」

  李老頭正納悶自己啥時候對臭小子好了,聽到後面那話馬上竄了起來,迅速躺到唐景玉身後。臭小子做夢吧,他躺前面是怕錯過好機會,差點忘了攔車是有危險的。

  「李叔你……」唐景玉心酸又委屈地控訴,嘴角卻高高翹了起來。

  「閉嘴,車來了。」李老頭沒好氣地打斷她。

  唐景玉聽話地裝死。

  馬蹄噠噠,一聲一聲像是踩在她心口,唐景玉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那馬車,若是那匹高頭大馬到了身前三步還不停下,她會以最快的速度閃開的。

  雙方越來越近,頭戴草帽趕車的錢進眉頭也越皺越深,距離幾丈遠時,他回頭問車裡的人:「掌櫃,前面有兩個乞丐攔車。」

  「往路邊扔幾個錢。」男人聲音低沉,如茅簷落下來的雨珠墜在瓷盤上,清幽好聽。

  錢進瞭然,先從懷裡掏出五個銅板準備好,到了乞丐跟前時估摸好距離,大聲催促道:「我們掌櫃心善,賞你們銅板買飯吃,快去撿吧!」說著將銅板使勁兒朝路邊拋去,同時揚起馬鞭,準備兩個乞丐一走開便快馬加鞭離去。

  銅板在空中閃著並不強烈的光,很快便落到草叢中。

  石家夫妻立即站了起來,李老頭速度比他們更快,眼疾手快連續抓起了三個銅板,另外兩個離得遠,被石家夫妻搶了。他想瞪人,想了想又怕石姓漢子打他,小聲嘀咕一句轉身,本以為馬車跑了,沒想到馬車居然停了下來,而臭小子還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

  錢進也很鬱悶,不由猜測趴在那裡的乾癟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他盯著少年被曬得發紅的臉龐打量,看不出什麼,只好再次請示主子:「掌櫃,這人還趴著呢,咱們怎麼辦啊?」前陣子山東鬧災荒,這幾個月斷斷續續有人逃過來,他聽說過不少車主碾死攔路乞丐的事,可他做不來啊,趕車遇到貓啊狗啊他都得等人家走了才繼續上路的。

  「下去看看,真不行了捎他一程。」男人聽起來無動於衷,但聲音比方纔還低了。

  錢進知道掌櫃是不想被其他乞丐纏上,聞言立即跳下馬車,揚揚馬鞭將湊過來的老乞丐喝退幾步,這才走到少年身前,用腳尖踢了踢少年肩膀:「喂,你怎麼了?是不是口渴了?我們車上有水。」

  唐景玉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皮,嘴唇動了動。

  錢進皺皺眉,蹲了下去,李老頭狐疑地瞅瞅臭小子,也湊了過來。

  唐景玉半搭著眼皮,聲音輕的幾不可聞:「救我,我,不想死……」

  她臉上髒兮兮的,伸出來的手又小又瘦,看起來像個孩子。錢進有些不忍,抱起人就要往車上放。李老頭已經猜到臭小子是在裝可憐了,心裡暗罵臭小子狡猾有好辦法也不想著他,人卻拉著唐景玉的手乾哭起來:「柱子咱們遇到菩薩了,你不用死了,等到了鎮上爹就給你討錢治病啊!」

  石家夫妻不喜歡多管閒事,而臭小子是裝的,料他也不敢拆穿他。

  錢進沒那麼好糊弄,將少年橫放到車上後,仔細打量打量兩人,老乞丐是小瞇縫眼,少年剛才睜開時分明是又圓又大的桃花眼,臉龐更是沒有半分相似之處。懶得跟老乞丐分辯,他撐著馬車就想跳上轅座。

  「大爺別走啊,我真是他爹!」李老頭一把扯住他胳膊,焦急無比地道。

  錢進差點被他扯個跟頭,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一鞭子抽到老乞丐身上:「滾,再敢碰我打不死你!」

  李老頭心知自己今個兒是搭不上便車了,不敢拉錢進,他發狠把臭小子往下拖:「你給我下來,老子坐不成車你也別想坐!」

  「你放手,你再敢碰他一下試試!」錢進真是生氣了,又給了老乞丐一鞭子,世上怎麼有這樣惡毒的人!

  李老頭疼得直跳腳,不得不暫時鬆開,眼看著錢進將裝死的臭小子推回去,他哈哈大笑:「你個傻子,你以為他是真快死了啊?我告訴你他那是裝的,也就你這種傻子才會上當被他騙!」說完趁錢進愣住,他又去扯唐景玉,還狠狠掐了她腿一把,「我叫你裝,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錢進這次沒有立即攆人,而是帶著三分懷疑盯著少年。

  唐景玉恨不得對準李老頭胯.下狠狠踹一腳,但她只是難受地睜開眼睛,好像剛睡醒般,她茫然四顧,看到李老頭,眼睛猛地一縮,「別吃我……」

  李老頭傻了眼。

  錢進卻聽清了,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聽聞,再無半點猶豫,一把將老乞丐掄到草叢裡,再次將少年放好,跟著利落上車揚長而去。

  車後李老頭的叫罵漸漸聽不清了,馬車跑出一段距離後也恢復了緩行。

  唐景玉仰面躺著,因為腦袋對著車簾縫隙,她沒敢讓自己偷笑。

  想坑她,李老頭再活幾十年吧!

  暗暗得意一陣,唐景玉喃喃出聲:「水,水……」

  她是對錢進說的,可惜錢進沒有聽到,唐景玉正想提高聲音,一個竹筒從裡面送了出來。唐景玉這才記起車裡還有個人,她吃力地去接,轉身時情不自禁透過竹筒撐開的縫隙往裡面瞥了一眼。

  這一看,她呆若木雞。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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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28:59
  第2章

  宋殊容貌妍麗,早已習慣旁人窺視,見少年呆呆地看著自己,他並未露出任何不滿,「給。」

  唐景玉本能地抓住竹筒。

  宋殊重新坐正,繼續閉目養神。

  唐景玉慢慢回過神了,又看了一眼男人便收回視線,費力仰頭喝水。

  竹筒有八分滿,水好像帶了淡淡竹香,唐景玉卻沒心思細細品味,仰著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筒才停下,還是因為嗆著了。

  錢進回頭看她,見她嗆得滿臉通紅,本就不乾淨的臉龐因為沾了水被她髒兮兮的手抹過顯得更髒了,忍笑提醒道:「小兄弟慢點喝,沒人跟你搶。」瘦瘦小小的,看起來也就是十二三歲,不管是災民還是乞丐,都挺可憐的。

  唐景玉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等錢進轉過去後,她躺著歇了會兒,慢慢撐起來靠車而坐,不時喝兩口水,眼睛望著對面山頭鬱鬱蔥蔥的林木,思緒漸遠。

  第一次看見宋殊,她七歲,剛沒了娘,十八歲的宋殊連中三元,騎馬游御街。

  第二次看見宋殊,她十歲,無家可歸,二十一歲的宋殊隨駕凱旋,天子寵臣。

  沒想到四年後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來跟上次瞧見的差不多,還是一樣清雋俊美面冷如霜,讓人過目難忘,只是為何每次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他?

  唐景玉難掩嫉妒。她好像聽車伕喊他掌櫃?微服私訪?雖然不知道宋殊來這裡做什麼,但看他身上看似素雅實則華貴的綢緞,過得肯定相當不錯,反觀她,混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淪落到行乞為生了。

  唐景玉長長地歎了口氣。

  錢進正嫌長路漫漫沒人聊天呢,回頭瞅瞅,發現少年喝完水氣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談起來:「小兄弟也是從山東那邊過來投奔親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點點頭。

  真正傷心的人都不太願意說話,錢進有點尷尬,轉而又熱絡地問道:「那小兄弟親戚家在哪兒啊?你知道路不?我對蘇州府熟,你說說,我教你怎麼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從京城到蘇州她磕磕絆絆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沒有幾個,「我想去嘉定縣,之前打聽是在蘇州東邊就瞎走過來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嘉定縣?

  錢進頓時咧嘴笑了,「對對對,小兄弟沒走錯,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說完,就見少年方纔還死氣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著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雞腿,錢進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經晚了。

  唐景玉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帶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動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錢進伸出腿,破破爛爛的草鞋差點甩到錢進臉上,幸好他夠機靈一個後仰躲開了,但這驚險也沒妨礙他看清少年腳上那快要磨爛的草鞋底子,更沒妨礙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腳臭。

  「小兄弟你先拿開!」錢進屏息催促。

  「啊,對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別生氣。」自知失禮,唐景玉連忙把腳收回來,跪坐在錢進身旁,可憐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凶巴巴的她根本不會浪費功夫白白哀求,這個車夫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誰。

  錢進倒不介意幫忙,只是……

  他朝車簾揚揚下巴。馬車是掌櫃的,掌櫃沒開口,他哪敢擅作主張。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見過兩次,並不清楚宋殊為人啊。

  「你們掌櫃睡覺呢,咱們小點聲說話。」唐景玉故意壓低了聲音,滿臉憂慮,「到嘉定還有多遠啊?」動作看似確實是在說悄悄話,但聲音並不是很低。

  錢進覺得這話沒什麼好遮掩的,便也沒提醒她,馬上回道:「再走一個時辰前面有個小鎮,我們要在那裡下榻,明早出發,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櫃應該會幫人幫到底,但現在,他估摸著掌櫃會把少年扔在那個鎮上,畢竟他們掌櫃可不是爛好人。

  這麼遠?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這順風車只能坐到一半,她回頭看看,很是忐忑地問道:「我,我看你們掌櫃面相有些凶,他會答應捎我過去嗎?」

  「噓……」錢進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馬車晃晃悠悠的,掌櫃怎麼可能睡得著。生怕掌櫃誤會,錢進故意提高了聲音,「小兄弟別瞎說,我們掌櫃最是心善,好比這次山東鬧災,周圍府縣鼓勵商戶捐錢賑災,我們掌櫃捐了一千兩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麼聽起來宋殊好像在這邊住了很久似的?

  不過宋殊到底在做什麼與她無關,唐景玉期待地望著錢進:「你們掌櫃果然是大善人啊,這麼說,他多半會幫我了?」

  錢進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點頭吧,萬一掌櫃沒想幫,他擅自應承下來不好,可是搖頭,倒顯得他剛才是在說大話,他家掌櫃根本不是大善人……

  猶豫半天想不好說辭,錢進瞅瞅面前的少年,小聲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說完轉過身,把帽簷往下壓壓,專心趕車。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為了他得罪掌櫃,他家掌櫃從來沒有罵過人,只是有時候一個眼神掃過來,那感覺,還不如罵他一頓好受呢。

  錢進不上當,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錢進裝死不理她,唐景玉無可奈何,加上肚子餓實在也沒有多少力氣,便抱著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鎮上再說,難得搭上馬車,她先好好睡會兒。

  唐景玉真的睡著了。

  跟李老頭他們同路時,她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遇到了一個熟面孔,而且是那種明顯不會欺負乞丐的貴人,她終於能暫時放下防備,沉沉睡了過去。

  馬車輕輕顛簸,她抱著竹筒的手慢慢鬆了,隨著一次較大的車身搖晃,竹筒從她手裡滾了出去。因為她面朝車簾蜷縮著,竹筒就滾到了車裡面,發出輕輕的流水聲。

  宋殊睜開眼睛,彎腰去撿竹筒,低頭時瞥見少年伸進來一半的手,動作微頓。目光在那滿是黑泥的指甲上掃過,宋殊從袖口抽.出帕子鋪在竹筒上,這才撿起竹筒放到一側穩住。

  「掌櫃,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簾看了看,掃一眼已經輕輕打呼的少年,低聲吩咐道:「停車,把他放下去。」

  「……好。」錢進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多嘴,穩穩停好車,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過來,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對上錢進略顯歉疚的眼神,再看看遠處的小鎮近前的馬車,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動了動嘴,到底沒有再裝可憐求宋殊幫她到底。

  換個人,她肯定會求,可宋殊,她就算不瞭解,也知道這種人物一旦做了決定,鮮少有人能勸其改變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著肚子走到馬車前,扶著車板朝裡面的人哀求:「大爺賞我一頓飯錢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飯我會餓死的……」聲音沙啞無力。

  宋殊將竹筒遞了出去,連著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見了,心中暗罵男人小氣,面上卻感激涕零:「謝謝大爺賞水,大爺好心有好報,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竹筒提在手裡,帕子塞到衣裳裡面唯一完好的口袋裡藏了起來。這種上好的綢緞,至少能賣幾十錢,不要白不要。

  收好東西,她戀戀不捨地可憐巴巴地看向錢進,「謝謝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緣再見,小弟一定請大哥下館子!」

  少年瘦弱如柴,說話卻豪氣干雲,錢進無奈地搖搖頭,抬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幾個銅板晚上好吃個飽飯。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著他。

  兩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將錢進的動作看在眼裡,開口問他:「錢進,你那裡還有多少錢?」

  錢進愣了愣,隨即喜道:「還有四兩多。」既然掌櫃開口,他就從掌櫃給他的盤纏裡面拿,自己能省下幾個銅板呢。

  「給他數五十個錢。」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夠少年換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齊地去見親戚了。

  錢進遞給唐景玉一個「你走了大運」的眼神,摸出錢袋數錢。

  唐景玉連連道謝,等馬車開走了,她才對著馬車虛打了一拳。

  五十錢,她以為宋殊準備把四兩銀子都給她的,這人怎麼這麼小氣啊,果然路遇貴人一下子得個十兩二十兩的好事都是戲文裡瞎編的!

  生了一會兒悶氣,唐景玉左右看看,悄悄閃進左側一片棒子地裡,沿著一排連續數了三十顆秧苗,她停下,蹲下去拔出一株雜草,把那三十文錢包在帕子裡埋好,再把草放回去,收拾收拾確定看不出痕跡了,又迅速走到外面。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外面依然無人。

  唐景玉將那排最外面的棒子秧苗折斷當記號,這才拎著竹筒朝小鎮走去。

  快到鎮外時,她把竹筒裡的水喝得乾乾淨淨,然後繼續往裡走,進了鎮子沒走幾步呢,遠處兩個乞丐突然站了起來。唐景玉轉身就跑,可惜她腿軟沒力氣,沒跑多久就被人按住了,熟練地摸她身上幾個破口袋的位置。

  什麼都沒翻到,兩個乞丐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拎著竹筒走了。

  唐景玉渾身酸痛,翻個身,頭頂是被夕陽映紅的天。

  她抬起胳膊,看看兩條破破爛爛的袖子,決定明早之前一定要弄身衣裳,否則就算她帶著那些錢走進嘉定縣,在她來得及買任何東西之前,銅板肯定早就被其他地痞乞丐搶光了。

  弄身衣裳,哪怕只是一套粗布衣,她就能換種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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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29:25
  第3章

  日頭下山了,晚風吹拂,正是一天最涼快的時候,唐景玉拍拍身上塵土,慢慢往街上走。

  小鎮看起來還算富庶,主街兩側不少擺攤子的,每走兩步就換一種小吃香氣撲鼻而來,鴨血粉絲湯,餛飩小籠包……饞得唐景玉下午喝過的那些水都化成了口水,不停往外冒。但她知道這些湯水多的吃食根本討不到,只能過過眼癮。

  街上行人不少,唐景玉識趣地走在最邊上,碰到一個攤子就站一會兒,可憐巴巴地望著攤主,攤主視而不見或直接趕人,她就繼續往前走,大家都省力氣。

  路過一家小飯館,兩個四五歲的娃子坐在店外翻繩玩呢,唐景玉情不自禁看了過去。大一點的女娃瞧見她,大概是受過長輩們叮囑,警惕地站了起來,牽著弟弟去裡面玩了。

  唐景玉見怪不怪,正要往前走,目光一頓。

  她看見斜對面不遠處有一家客棧。

  這種小鎮子,有一家客棧已經很難得了,宋殊他們會不會就歇在了那裡?

  唐景玉突然有點興奮。

  而宋殊主僕正在客棧大堂裡用飯。

  宋殊寡言少語,錢進嫌乾吃飯沒趣,豎著耳朵聽旁桌客人說話,聽著聽著門口傳來一道略顯耳熟的可憐哀求,錢進心神一動,扭頭望去,果然在客棧門口看見了那個瘦弱少年,短短功夫不見,少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了。

  唐景玉假裝沒看見他,繼續求客棧夥計給她點飯吃,夥計不耐煩地趕人,唐景玉不肯走,夥計就使勁兒推了她一把。唐景玉狼狽倒地,掙扎起身時目光終於跟錢進對上,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就那樣一手撐地一手抹淚。

  錢進心生不忍,也納悶少年明明有錢怎麼還要討飯,只是看看目不斜視的掌櫃,他沒敢開口也沒敢動彈。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上了二樓。

  錢進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見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個肉包子跑了出去,將唐景玉扶到一旁,一邊把包子塞過去一邊問她:「不是給你錢了嗎?怎麼還在討飯?」

  他不說還好,一說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錢進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滿的嘴,無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說。」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覺吃相礙人眼,忙背轉過身狼吞虎嚥。

  少年肩膀瘦弱,錢進盯著瞧了會兒,朝夥計打聲招呼,讓他再拿兩個肉包子過來,不就是一頓晚飯嗎,他請得起!

  於是唐景玉連續吃了三個肉包子,終於有力氣訴苦了,抓著錢進胳膊往來路走,「錢大哥你幫幫我吧,我剛進鎮子就被兩個乞丐攔住了,他們不但搶了大爺送我的盤纏帕子,連竹筒都搶了過去……錢大哥求求你了,他們有兩個人,都比我高,我打不過他們,你幫我搶回來行不行?」

  錢進一聽,火冒三丈,領頭就往前走:「連我們掌櫃給的東西都敢搶,你領我去,看我不打死他們!」

  唐景玉連連點頭。

  可惜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兩個乞丐早沒影了。

  錢進領著唐景玉找了一條街都沒找著人,再看唐景玉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氣又頭疼。還想繼續找,唐景玉拽住他,低頭歎氣:「算了錢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們掌櫃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見到親戚了,今晚也吃飽了……只可惜白白辜負了你們一片好心。」說完轉身要走。

  掌櫃自己在屋裡待著,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錢進並不著急回去,好奇問她:「你要去哪兒?」

  唐景玉頓住腳步,指著鎮子裡面道:「找條巷子睡覺。」

  風餐露宿,她早習慣了,說起來十分隨意,錢進卻莫名地不忍。換個素不相識的乞丐,他才懶得管對方睡哪兒,可這個少年跟他們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沒有死皮賴臉地糾纏,又剛剛被搶,他就想多幫他一把。

  「這樣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錢進笑著道,「我跟我們掌櫃定了兩間房,一會兒上去你別出聲,明天等我們走了你再走,別讓掌櫃瞧見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點小,笑起來顯得特別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現在也確實需要錢進幫忙,所以她不得不繼續裝可憐,邊隨錢進往回走邊小聲問道:「錢大哥,你身邊有換洗衣裳嗎?」

  「有啊,你問這個做什麼?」錢進詫異地問。

  唐景玉撓撓腦袋,一頭乾草似的頭髮發出沙沙聲:「我,我怕我這樣找過去會被人看不起,錢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嗎?一會兒你把你家住哪兒告訴我,等我安頓下來,我把衣服給你還回去,要不我攢錢給你買身新的也成。對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訴我這些,好像我怕你賴賬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幾個錢。」錢進爽快地打斷她,「大哥跟你投緣,這次就幫你幫到底,等你安頓下來,直接去宋家燈鋪找我,問路時你說宋家燈鋪,城裡人都知道的。」

  宋家燈鋪?

  再次道謝過後,唐景玉暗暗將這四個字記在心裡,萬一日後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錢進了。

  錢進的客房與宋殊的挨著,兩人做賊一般進了屋。

  錢進把那身換洗衣裳拿了出來,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為難地嘖了聲,遲疑半晌還是把衣服放回去,低聲對唐景玉道:「這個你穿著不合適,我去給你買身新的吧,你在這兒等著,我讓夥計送水上來,你先洗洗。」

  「錢大哥不用破費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勸道,「就這樣挺好的。」

  錢進笑笑:「那怎麼成,你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見長輩了,當然要收拾整齊,不過我也沒啥錢,只能給你買最便宜的……」

  唐景玉連連搖頭,低頭道謝:「錢大哥對我真好,我會記住一輩子的。」

  她聽起來像是哭了,錢進不太習慣應付這種場景,安撫兩句出門去了。

  屋裡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長長地舒了口氣。

  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好人還是挺多的。

  夥計很快就把水送過來了,正是那個趕唐景玉的夥計,因此推門進來看見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沒有太奇怪,放好東西就走了。

  屋子裡有鏡子,唐景玉朝鏡子走了兩步,快走到近前時又走開,決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鏡子。

  屋裡只有一張床,唐景玉走到窗子那邊,倒地就睡。

  吃飽喝足睡得就是香,錢進回來她都開始打呼了,迷迷糊糊聽錢進勸她先洗洗,她沒好氣地撥開錢進胳膊,翻身繼續睡。錢進撓撓腦袋,看看唐景玉身上髒兮兮的衣服,隨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乾淨了換身衣裳,他願意跟少年擠一晚,現在……

  錢進將新買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逕自脫衣睡覺。

  ~

  唐景玉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這種久違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錢進叮囑她晌午就得退房時也沒有醒,只在外面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後,她噌地跳了起來把房門插上,轉身跑到床上打算繼續睡。

  不過沒能睡著。

  屋子裡擺了一個大大的浴桶,那是夥計昨晚抬上來的,旁邊還有兩小桶水。把窗子關嚴,唐景玉飛快褪了身上的破爛,先用巾子沾水將身上滴濕,狠狠搓了好幾遍,沖掉泥球繼續滴水繼續搓,把兩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終於搓不掉泥頭髮也洗乾淨了,這才跨入浴桶。

  水是涼的,可她一點都不嫌涼。

  痛痛快快泡了會兒,唐景玉擦乾身上,拿起剪刀坐到床上剪手腳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確定身上都乾淨了,開始穿衣裳。

  錢進心還挺細的,裡衣頭巾都準備了,這一套行頭加起來至少三十四文錢。

  唐景玉習慣騙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圖報,等她攢了錢吃穿不愁時,一定會還錢進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頭髮沒梳了,唐景玉抓起頭繩頭巾,坐到了鏡子前。

  黃銅鏡裡多了張被曬得發黃的臉。

  明明都不把自己當姑娘了,見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臉弄成這樣,唐景玉還是有點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眾,不知為何把她生成了這樣,算上父親給她的這雙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長得不好看,聲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樣婉轉輕柔,沒男的那麼粗,但乍一聽也難分辨男女,怪不得十歲離家後就沒有人懷疑過她。

  前兩年唐景玉看著街上女人們的大胸脯,還擔心自己胸脯鼓起來怎麼辦,後來……

  唐景玉低頭,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掃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顛沛流離,餓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頭了,哪有肉往那長啊。

  不長就不長,當男人挺好的。

  甩開那些紛雜念頭,唐景玉熟練地給自己綁了個男人髮髻。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她推開窗,還沒探出頭,明媚的晨光先照了進來,刺得她連忙後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卻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陰影裡眺望嘉定縣的方向,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兩刻鐘後,一個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從棒子地鑽了出來,腳步輕快地朝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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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唐景玉運氣不錯,離開小鎮不久便攔到一輛前往嘉定縣的驢車。趕車的是個四旬左右的農家漢子,跟他媳婦拉了新做好的竹筐準備送到城裡去,唐景玉一攔車,夫妻倆就痛快地停了下來。

  「小兄弟是從外地來的吧?聽你口音不像蘇州人啊。」頭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問。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邊,苦笑著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從山東來投奔親戚的,路上被人搶了東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討飯討到這邊。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憐,送了我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蘇州這邊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辭誠懇,被誇心善的大娘聽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撫兩句,問她親戚家住哪兒。

  唐景玉跟昨天應付錢進一樣,隨便編了一個地方,說完小聲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討飯,進出城門都沒事,現在這樣,守城軍爺肯定會問我要路引……」

  「沒事沒事,小兄弟在車上坐著好了。」大娘沒等唐景玉說完就插話道,「你在車上坐著,他們就當咱們是一夥的,讓你叔跟軍爺打交道去,咱們這邊太平,查得不嚴的。」

  唐景玉連連道謝。

  驢車抵達嘉定縣南城門時都快晌午了,日頭毒辣辣的,幾個守城官兵躲在陰影裡納涼,唐景玉一邊扇涼一邊看趕車大叔跳下驢車跑到一個軍爺面前說了什麼,交了進城銅錢後很快就跑回來了,繼續上路。

  進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別。

  江南富庶,城裡百姓穿著比北方一些城鎮好多了,唐景玉漫無目的地走了會兒,實在太渴,便尋了家茶寮。茶寮夥計請她去裡面坐,唐景玉知道裡面茶更貴,直接坐在了外面,跟兩個布衣漢子拼一桌,兩文錢就能喝一壺。

  茶送了上來,唐景玉倒了滿滿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放下碗時滿足地舒了口氣。

  坐在她旁邊的高壯漢子看看她,好奇問道:「小兄弟剛進城吧?看你曬得滿臉通紅的。」

  唐景玉點點頭,跟他攀談起來:「是啊,這天可真熱,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裡人吧,怎麼大晌午的出門來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熱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壯漢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試探問道:「看小兄弟年歲,莫非也來拜宋掌櫃為師的?」月初宋掌櫃傳出消息要收徒,十歲以上十五以下能讀會寫的少年都可以報名,最近常常見遠近村鎮的百姓領孩子過來。

  宋掌櫃……

  唐景玉心中一動:「你說的是宋殊宋掌櫃?」

  高壯漢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個蘇州府提起宋掌櫃,最先想到的都是我們嘉定的這位,難道小兄弟不是來拜師的?」

  唐景玉撓撓頭,尷尬笑道:「我爹讓我來的,他老人家不知從哪聽說宋掌櫃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讓我來了,其實宋掌櫃到底幹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著走不?不急我請你喝茶,大哥給我說說宋掌櫃的事?」

  高壯漢子並不急,一聽有免費茶喝,耐心地介紹起來。

  唐景玉一邊喝茶一邊聽,越聽越震驚。

  她只知道宋殊是當年的新科狀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寵臣,就這些也都是在街上聽說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動打聽。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過去,她恐怕都認不出這個跟她沒有半點關係的天之驕子。

  原來宋家祖上是做燈籠的,做的還特別好。

  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憑著宋家祖祖輩輩鑽研出來的好手藝,宋家燈籠在蘇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燈會上奪魁。幾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讚宋家燈籠巧奪天工,於次年元宵將一對兒燈籠作為貢品送入宮中。聖上聽說有官員送燈籠做貢品,心中好奇,待見了宋家精心製作的燈籠,龍顏大悅,當場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貢一對兒花燈。

  自此,宋家一舉成名,前來訂做燈籠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

  宋家並沒有因此洋洋自得,依舊守在嘉定這個小縣城,底下只雇四五個學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對兒燈籠,做完了,誰來訂做都得等到下個月,按順序接單。學徒得宋家家主指點,手藝也屬上乘,做燈籠並沒有數量限制,一般富貴人家因為排的時間太長不願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燈鋪選合心意的燈籠回去,反正拿出去說一聲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體面。如此,宋家燈鋪雖小,卻生意興隆。

  到了宋殊這一代,他父親早死,宋老太爺一手將兩個孫子拉扯大。長孫宋啟承接家業,次孫宋殊天賦聰穎,得拜本朝大儒南山書院院長莊寅為師,年方十八便連中三元,名揚天下,後又隨駕親征,大敗胡人。然,就在宋殊凱旋歸來即將加官封爵的當頭,忽聞長兄暴病噩耗。宋殊當即向聖上辭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襲祖業。

  承襲祖業,也就是做燈籠。

  堂堂狀元郎回家做燈籠,聖上不捨明珠蒙塵,再三挽留。宋殊則稱朝廷人才濟濟,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燈乃是祖傳手藝,不該斷絕在他手裡,言辭懇切。聖上大讚其孝心,又因欣賞宋殊書畫,便命宋殊學成後,宋家進貢燈籠均由宋殊來做,賜名「狀元燈」。

  宋殊辭官回鄉,僅用一年便盡得祖父真傳,呈上的第一對兒狀元燈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風雅,在宮裡三年一次的花燈賽上一舉得魁,聖上讚不絕口。宋殊名噪一時,雖為不入流的手藝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遠播又得聖心,不少名門閨秀都有意與之結為連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師。

  宋殊卻揚言而立之前不談婚事,一心制燈,委婉推拒了眾多令旁人欣羨的好親事。至於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傳出話來,報名的人快把燈鋪門檻踏平了,為顯公允,宋殊決定安排三場比試,最後脫穎而出的才能拜師。

  講了一大串,高壯大漢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小兄弟還是早點去吧,運氣好被宋掌櫃看上,一盞燈籠就能賣個十幾二十兩,一輩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著。

  她覺得宋殊腦子有問題,燈籠再值錢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祿?他竟然為了所謂祖業放棄大好前程?換成她,說什麼也不會回來賣燈籠啊。

  不過,當宋殊徒弟一盞燈籠就能賣十幾兩銀子,這麼貴,難道宋家燈籠是銀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燈籠了。

  不過在那之前,她還得去另一處看看。

  付茶錢時,唐景玉跟茶寮夥計打聽南山書院在何處,夥計很客氣地給她指點,唐景玉道謝過後離去。

  關於宋殊,還有一件事也挺讓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錢進說的唯一真話,就是她確實有親戚在嘉定縣,但她不是來投奔親戚的。

  兩刻鐘後,唐景玉坐在一顆茂盛的樟樹下,盯著對面白牆灰瓦的南山書院發怔。

  江南多才子,莊家先祖更是才子輩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趙家佔了江山時,莊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師,太子被殺,那位先祖拒絕為新朝效命,回鄉歸隱著書立學,開設南山學院,並立下祖訓禁止莊家子孫入仕當官。

  莊家現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莊寅學識淵博,桃李滿天下,可惜子嗣艱難,妻子許氏嫁到莊家三年未孕,莊寅便納了二房柳氏,柳氏一舉得男,而原配許氏二十五歲才難產生了一個女兒,從此再未有孕。

  那個女兒,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給了書院一個學子,後隨夫進京……

  母親病逝時唐景玉才七歲,但她記得母親,那是一個溫柔嫻靜的江南女子,眉如遠山貌若幽蘭,她會抱著她給她講童年趣事,也會親手教她讀書寫字,輕聲細語,是最好的娘親。母親去的時候再三叮囑她,莊家派人過來送葬時,她一定要求他們帶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親為何這樣說,她捨不得父親,但她還是聽母親的話求了。莊家來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來的舅舅,那個時候唐景玉不懂親舅舅跟庶舅舅的區別,兩者在她眼裡是一樣的,她求舅舅帶她走,舅舅冷著臉告訴她她是唐家的女兒。

  舅舅不肯帶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別想去,就沒有堅持。

  父親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兒,繼母不喜歡她,父親對她的關心也越來越少,唐景玉漸漸發現家裡沒人喜歡她,她是多餘的,於是她偷偷給外祖父寫信。半年沒有回信,她又寫了一封,依然沒有,然後因為不肯把母親留給她的首飾送給繼母的侄女,被父親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憤然離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嘉定,來問外祖父當年為何沒去京城送女兒最後一程?問他後來沒去接她是因為沒收到信還是根本不想認她這個外孫女?

  各種各樣的問題,在她被人販子抓起來後,都不重要了。她想盡辦法逃命,混成乞丐一點一點往南走,為了一個饅頭跟別的乞丐打架……這一切都讓她知道,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莊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進去求他們庇佑,她不想訴苦也不想求他們收留,這座宅子裡面唯一讓她惦記的,是她的外祖母,那個母親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許,等她有錢了,等她可以養活自己了,再來串親戚也不遲。

  是串親戚,而不是寄人籬下。

  紅日西斜,書院裡面忽的傳來人語,應該是學子們散學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最後看一眼門前懸著的匾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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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宋家燈鋪在城東萬安街上,唐景玉滿頭大汗趕過去時,一眼瞧見一條長長的隊伍,都快佔了小半條街了。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說今日是最後一天報名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排隊?而且蘇州這邊百姓這麼有錢,孩子們個個都讀得起書?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讀會寫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掃過那些穿粗布衣裳的農家夫妻還有孩子們消瘦的小臉。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沒有資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這世上隨便拉出來一個人都比她這個無處安身的孤女強,只是讀書可是耗銀子的事,家裡連飯都吃不上的,怎麼可能有錢供孩子讀書?就算江南富庶,應該也沒這麼多。

  日頭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隊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輪不到她,唐景玉乾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報名情形。

  宋家燈鋪有三間門面,兩個夥計在左邊那扇門前擺了一張桌子,一個坐在桌子前負責簡單的考核登記,高個子的站在一旁約束隊伍,不許有人搗亂喧嘩,沒有通過考核的馬上趕走。

  唐景玉掃一眼鋪子裡面,隱約可見各種燈籠,還有兩個夥計並肩站在一起看熱鬧,並沒有錢進的身影。

  能跟隨宋殊出門,錢進在這裡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視線,好奇地看向隊伍最前面。

  圓臉夥計先打量一眼報名的少年,估摸著年齡合適後,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一頁,指著一行字讓那少年念。

  少年低著腦袋看書,皺著眉頭結結巴巴念了起來:「……且鳥,在河之……」

  還沒念完,圓臉夥計擺擺手示意他爹領著人走,在老漢拍了兒子後腦勺的同時歪頭看向後面的隊伍,聲音洪亮:「後面的上來,我再說一遍,我們掌櫃要的是能讀會寫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認得七七八八,字跡工整,你們要是只認得十來個字或只會寫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趕緊回家去吧,別耽誤大家的功夫!」

  話音一落,隊伍裡面爆發出一陣嘈雜,前面把才纔情形看清楚的,掂量著自己兒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頭喪氣領著孩子走了,但也有人雖然面現擔憂卻還是打算碰碰運氣,至於後面啥也看不見的,就更不願意走了,都覺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過關。

  就這樣,隊伍慢慢前移著。

  唐景玉繼續看了會兒,連續五個人都在認字這一關被刷下去了,她笑著搖搖頭,從中間那道門進了鋪子,朝一個夥計笑笑,「我找錢大哥,他在嗎?」

  夥計愣了愣,打量她一眼問:「你找錢管事?」

  燈鋪裡面有兩個姓錢的,一個管家錢老頭,乃已故老太爺身邊的忠僕,頗得掌櫃看重。錢進是錢老頭的孫子,掌櫃從京城回來後錢進就一直跟在掌櫃身邊伺候,不出意外將來肯定會接替錢老頭的位子,因此整個燈鋪一眾下人都爭相討好錢進,私底下喊他錢管事。

  唐景玉一聽這稱呼心裡就樂了,錢進有地位說話才有份量,她的事就更好辦了。她笑著點頭:「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櫃的馬車進的城,錢大哥說我有事儘管來這裡找他,還請這位大哥幫忙傳一聲,小弟感激不盡。」

  她衣著簡樸,說話卻不卑不亢條理清楚,那夥計想了想,讓她稍等,轉身去了裡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夥計笑笑,轉身走到一排貨架前,看上面擺著的一盞盞燈籠。

  宮燈紗燈吊燈等等分類而擺,大小不一,與唐景玉小時候見過的那些燈籠不同,這些燈籠上面大多都畫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詩句,字跡或龍飛鳳舞或娟秀雋永,讓人忍不住駐足品味。唐景玉邊走邊看,越來越震驚,她從三歲開始練字,就算中間斷了沒能練出什麼,她賞字的本事可沒忘,往燈籠上寫字的這些人,單靠一筆好字都能養家餬口。

  這哪裡是燈籠啊,分明是一盞盞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畫,怪不得能賣如此高價。

  那宋殊做的燈籠,又是何等風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掃視其它貨架,試圖找到一盞宋殊做的。

  「小兄弟?」錢進跟著夥計走了過來,見前面站著一個背影單薄的少年,他仔細看看那身衣裳,又驚又喜地問。

  唐景玉聞聲轉身。

  錢進腳步一頓,跟著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還挺俊的,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其實每天跟在自家掌櫃身邊,再好看的人錢進看了也不會有多震驚,不過這個小兄弟之前太過邋遢,如今收拾收拾,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反差實在太大。

  唐景玉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把錢進的誇讚當真,見錢進盯著自己,她很是不好意思地開口:「多虧錢大哥幫忙我才能變回人樣,之前飽一頓餓三頓的,哪有心思收拾啊。」

  錢進點點頭,示意一旁看熱鬧的夥計繼續做事去,他扶著唐景玉肩膀往前走了幾步,低聲問她:「怎麼樣,親戚找到了嗎?」

  唐景玉神情頓時黯了下去,扭頭看看,眼淚就掉下來了,垂著腦袋抽搭道:「沒有,我晌午進城,把城西幾條街都走了一圈也沒打聽到我二舅的消息,幾個老伯都說這裡根本沒有姓秦的打鐵匠……錢大哥,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我二舅到底住在哪兒,我爹娘死的時候我還小,可能記錯了……錢大哥你幫幫我吧,幫我找份活幹,我不怕吃苦只要能養活自己就成,我真的不想再討飯吃了,錢大哥……」

  唐景玉撲到錢進懷裡,嗚嗚哭了起來。

  少年哭得可憐兮兮的,錢進一陣頭疼,見門外忙著登記的夥計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他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連忙把唐景玉扶了起來:「你先別哭,有話好好說,你也別著急,這邊我比你熟,你把你二舅家的事情都告訴我,明天我替你打聽打聽。」

  「萬一我真的記錯地方了怎麼辦?」唐景玉一邊抽搭著一邊問,眼淚流個不停。

  這麼小的孩子,舉目無親,哭也正常,錢進看她一直用袖子抹淚,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正琢磨如何措辭,唐景玉忽然抬起頭,指著外面的隊伍問他:「錢大哥,你們鋪子是要招工嗎?你看我行不行?我不要工錢,管我吃住就行了。」

  說著用一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無比期待地望著他。

  錢進心中一動,「你多大了?讀過書嗎?」掌櫃收徒,小兄弟識字的話可以試試啊。

  唐景玉點頭:「我十四了,家裡鬧災之前爹娘給我請了先生,《論語》《孟子》都讀過……」

  錢進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真的讀過?」

  唐景玉再次點頭,有些委屈地道:「錢大哥不信嗎?那我背給你聽聽。」跟著真的背起《論語》來。母親出自書香門第,小時候親自教導她學問,這些年唐景玉孤零零地往南走,夜裡害怕時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書本,因此記得清清楚楚。

  因是黃昏,燈鋪裡面並沒有客人,空曠的屋子裡少年誦讀聲清越動聽,連外面喧嘩的隊伍都不由靜了下來,伸著脖子往裡面張望。

  錢進沒有正經讀過書啊,但就算沒讀過,單聽唐景玉清晰流利地誦讀,也能知道她所言不虛。剛想拍拍唐景玉肩膀示意她不用背了,餘光裡瞥見一道人影從後院走了進來,正是他家掌櫃。

  「你們在做什麼?」宋殊掃一眼錢進,目光落到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莫名地緊張起來。面對錢進,她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而宋殊只是一個淡然清冷的眼神,就讓她有種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覺。

  可是想要進宋家燈鋪,總要習慣跟宋殊打交道。

  唐景玉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朝宋殊走了兩步,期待又忐忑地道:「宋掌櫃,我想到你們燈鋪做事,剛剛錢大哥在考我學問,我讀過書,您收下我行嗎?我一定會努力做事的。」

  宋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視線漸漸下移,落到她露在外面的手上,那指甲整潔,分明剛剪過不久。宋殊沒有回答她,抬眼對錢進道:「把他名字記在名冊上,你跟我來。」

  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大喜,扭頭看向錢進,錢進也很高興,喊來夥計讓夥計領她去登記名字,他急著去追宋殊了,快跨進後院時又頓住,回頭囑咐唐景玉:「明天人多,你記得早點來!」

  「錢大哥……」

  唐景玉想攔住他再說兩句,可惜錢進生怕宋殊久等,撒腿就跑了,只留給她一道背影。

  唐景玉懊惱地咬牙,她還沒跟錢進提今晚食宿如何解決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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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錢進進去了,燈鋪夥計領著唐景玉去門口登記姓名。

  不過他們去的不巧,圓臉夥計正忙著。他看看後面幾十人的隊伍,有些歉疚地對唐景玉道:「小兄弟你瞧見了,這些人大老遠地趕過來,眼瞅著天都快黑了還在這排著,反正小兄弟都被我們掌櫃看上了,要不先到裡面坐坐,這邊收拾好了我再替你記上名字?」

  說話挺客氣的,心也好。

  唐景玉無事可幹無處可去,笑著讓他繼續,她就在一旁瞅著,全當看熱鬧。

  或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唐景玉發現隊伍移動速度還是挺快的,因為大多數人在認字這一關就被刷下去了,真正費工夫的是給過關的人登記姓氏籍貫,再發一個竹籤,算是明日參加選拔的憑證,免得有人冒名頂替。

  大概二十個人裡能有一個得到竹籤。

  唐景玉一邊瞧著一邊聽閒著的兩個夥計說話,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這次宋殊與其說是在收徒,其實是在招工呢。人招進來拜他為師,第一年他傳授做燈籠的基本本事,期間徒弟在宋家白吃白住,一年四季還各發兩身衣裳,宋殊交待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做的不好宋殊隨時可以攆人。最後留下來的,要想繼續學做燈籠,得跟宋殊簽二十年的工契。徒弟做出來的燈籠能賣之前,待遇跟以前一樣,燈籠能賣之後,就能拿六成賣燈籠所得了。二十年契滿,徒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這邊做事或是出去單幹。

  一個夥計指指後面,對唐景玉道:「之前宋家招的徒弟,幾乎沒有離開這裡的。你想想,宋家字號響噹噹,他們在這裡做一盞燈籠賣五兩能拿三兩,離開這裡,能賣一兩都是運氣好。燈籠上少個宋字,哪怕其他地方一樣,價錢也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跟著道好,有點明白為何這麼多人來排隊了。窮苦人家不說,那些家裡稍微有點條件能讀得起書的,考秀才還不是為了當官,當官有什麼好處啊,賺錢唄,說什麼為了百姓蒼生一展抱負都是虛的,大戶人家當官是為了權勢,小戶人家多半都是為了錢。現在有個掙大錢的活計擺在眼前,雖然名聲傳出去不怎麼好聽,實惠撈著了啊,而且萬一沒被選上,還可以繼續讀書去,再說了,宋家現在算是雅商,有個狀元爺帶頭,名聲也不是特別難聽。

  正扯著,唐景玉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卻是一對農家夫妻領著孩子走後,露出後面一個錦衣少年郎來。那人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長眉鳳眼,臉頰清瘦,乍一看有些清冷,只是細看之下,很容易就發現少年目光有些呆滯,一開口那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我想做燈籠。」少年看著圓臉夥計道。

  圓臉夥計忙,沒有唐景玉的閒心細細打量少年,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綢緞衣裳便把書拿了起來,讓他照著念。

  朱壽沒有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邊的老僕王叔。

  王叔歎口氣,小聲提醒道:「三少爺,你把這段讀了才能學做燈籠。」

  朱壽怔了一下,跟著掃了一眼書上內容,平靜地讀了起來,聲音清朗好聽。

  他沒讀完,圓臉夥計就拿出紙筆讓他把自己的名字籍貫寫下來,朱壽照做。唐景玉伸著脖子看過去,只見紙上字跡清雋飄逸。

  唐景玉心生好奇,見後面還有二十來人,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她往旁邊走了幾步,等主僕二人走過來時上前打招呼:「朱公子是吧?真是巧了,我叫唐五,也是今天剛報名的,明天過來考試時還請朱公子多多提攜啊。」

  朱壽呆呆地看著她。

  唐景玉困惑地看向王叔。

  王叔黯然回話:「唐公子客氣了,這是我家三少爺,前年失足從假山上摔了下去,後來就……聽說宋掌櫃挑選徒弟時不讓外人進去觀看,明日還請唐公子幫忙照看一下我家少爺。」

  「原來是這樣,唉,朱公子相貌堂堂,真是可惜了。老伯放心,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忙。」唐景玉很是爽快地道,然後又壓低了聲音,「老伯,其實我有點想不通啊,看朱公子穿著打扮,府上應該是富貴人家,怎麼也來拜師了?」

  「說來話長啊。」 王叔情不自禁隨唐景玉走到了大街邊上,看看乖乖跟過來的朱壽,他又歎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們老爺是鄰縣的一位員外,家裡有田地有鋪子,豐衣足食。我們三少爺是庶出,老爺死後三少爺生母也得病去了。夫人不喜三少爺,正好三少爺壞了腦子後喜歡折騰這些手藝活兒,這次宋掌櫃收徒弟,夫人就讓我領三少爺來試試。」他送完人就得回老家了,也不怕得罪當家夫人,自然有什麼就說什麼。

  唐景玉義憤填膺:「竟然有如此惡毒的主母,她就不怕旁人說閒話?」

  王叔冷笑:「她要是怕,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了。對了,聽你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從遠處趕過來的吧?找到客棧下榻了嗎?沒有的話咱們一道如何,我們少爺認生,你們先熟悉熟悉,明天我好放心。」

  唐景玉尷尬地笑笑,低頭道:「老伯誠心相邀,可惜我,我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住不起客棧,今晚打算隨便找個地方睡的。」

  王叔活了這麼大歲數,哪還不明白小兄弟為何主動搭訕,不過看少年眉眼端正不似奸邪之徒,他也確實得找個人幫忙照看自家少爺,便笑著道:「沒事沒事,咱們碰上就是緣分,今晚小兄弟的房錢我出了,哼,我們夫人難得大方一次,盤纏給的足著呢。」

  唐景玉等的就是這話,連忙道謝,「老伯真是解了我的急,只是我是宋掌櫃叫過來的,得等那邊的人全都考完了夥計才有空給我登記,老伯稍微等我一會兒可好?」

  王叔看看沒剩多長的隊伍,點頭應了。等唐景玉轉身走後,他語重心長地叮囑自家少爺:「三少爺,明天我不能陪你進去,你就跟在他身旁,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知道嗎?」

  「知道。」朱壽聽話地道,側頭看向剛剛認識的少年。

  唐景玉側對夕陽站在燈鋪外面,餘光裡見朱壽看過來,她朝他粲然一笑,整個人被夕陽餘暉籠罩,連笑容都變得模糊不清。

  朱壽也笑了一下,目光單純宛如孩童。

  登記完名字,唐景玉隨朱壽主僕去了客棧。

  王叔想給她單獨開間房,唐景玉沒讓:「老伯您別破費了,現在天熱,我在您屋裡打地鋪就行。」她是想占朱壽的便宜,但所需也只是個容身之地。如今她身上揣著四十多個銅板,唐景玉怕半夜被人盯上搶了,否則在外面住一晚也不算什麼。

  王叔越發覺得唐景玉人不錯了,笑著道:「那好,晚上咱們倆擠一擠,省下房錢咱們多點兩個菜吃。」客棧裡床夠寬,他們一老一小都是瘦子,應該沒有大礙。

  「他跟我睡一屋。」一側朱壽突然開口,看著唐景玉道:「你是我朋友,跟我住。」他的屋子比王叔的好。

  唐景玉愣了一下,為朋友這個詞。

  王叔挺欣慰自家傻少爺難得肯接受陌生人了,拍拍唐景玉肩膀勸她答應,唐景玉當然不會拒絕,笑著朝朱壽道謝。

  商量好了,三人落座叫菜。

  聞著旁桌傳來的飯香,唐景玉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王叔忙著點菜沒聽見,朱壽耳朵靈聽到了,咧嘴偷笑,笑得特別賊。

  唐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等王叔讓她點個喜歡吃的時,她沒有再客氣,點了一盤紅燒魚。誰讓朱壽笑話她?

  待所有菜都端上來,唐景玉盯著那些久違的菜餚,突然有點想哭。

  四年啊,除了偶爾抓到的麻雀野雞,她根本沒有吃過肉……

  想要狼吞虎嚥,偏偏礙著體面只能克制,幸好王叔吃飯不像朱壽那樣細嚼慢咽的,唐景玉當男人習慣了,便學著王叔那樣大口吃起菜來,邊吃邊同王叔說話。朱壽話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吃完飯,唐景玉跟朱壽一起回了二樓的客房,王叔住樓下。

  城裡的客棧就是不一樣,朱壽的客房比唐景玉在小鎮上住的那間好多了,屋子很大,中間還有一座月亮門博古架隔斷,門外是簡單的小廳堂,裡面則擺了一張大床。

  唐景玉吃飽喝足,現在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覺。她掃了一眼那床,再看看一言不發的朱壽,走到桌子前坐下道:「你睡床上吧,我在這兒湊活一晚就行。」說著打了個哈欠。

  「你也睡床上。」朱壽走到她身前,低頭道,神色認真極了。

  唐景玉假意為難道:「這,這不太好吧……」

  「一起睡,坐著睡不舒服。」朱壽乾脆拉起她,拽著她往裡面走。

  唐景玉恭敬不如從命,被朱壽按在床上後乾脆飛快脫了鞋子挪到床裡頭,比劃著身邊還剩的一大片地方道:「我佔這麼多地方就夠了,這些留給你,你放心,我睡覺很老實的。」

  現在她只想舒舒服服睡個覺,什麼男女有別她早不在乎了。這些年她不敢一個人上路,總是找幾個乞丐一起走,有時候下河洗澡,她穿著衣裳站在河裡面,周圍乞丐光溜溜在她面前晃悠她都面不改色。真想女扮男裝不被人看穿,就不能把自己當姑娘看,扭扭捏捏的,旁人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你有問題。

  朱壽沒想到唐景玉會突然爬上去,眼睜睜看著她飛快脫掉外衣只穿一身裡衣背對他躺了下去,露出一雙腳底板給他,朱壽俯身去拽她:「你還沒洗澡,洗完澡再睡。」

  唐景玉沾床就困,不耐煩地甩開他手:「我早上剛洗過,現在不用洗了。」

  「……那你洗腳。」朱壽也不是天天都洗澡的,但腳必須天天洗。

  唐景玉裝死不理他。

  朱壽就一直晃悠她胳膊。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來,朱壽嚇了一跳,噌地離身倒退好幾步,有些害怕地看著她。他這樣,唐景玉倒是不忍心發火了,眼睛一轉,換上一副委屈神情:「你是不是嫌棄我窮不配跟你睡一起啊?那我現在就下去,我趴在桌子上睡。」

  「不是!」朱壽連忙搖頭辯解,目光落到她腳上,小聲道:「洗完腳睡覺舒服。」

  唐景玉揉揉眼睛,「可我困得睜不開眼睛了,今晚偷懶一次行不行?」

  朱壽張了張嘴,見她又打了個哈欠,不是很情願地點點頭。

  終於能睡覺了,唐景玉朝他嘿嘿一笑,躺下去繼續睡。

  朱壽盯著她背影瞧了會兒,似乎終於接受了她不洗腳就睡覺一事,彎腰把她的布鞋擺到一旁,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等夥計把水送上來。

  迷迷糊糊的,唐景玉聽到水聲,睜開眼睛,看到一條白花花的大腿正往浴桶外跨。

  她就是被這水聲吵醒的。

  唐景玉扯過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薄被遮住腦袋,希望能阻隔那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似乎又要睡沉之時,左腳忽然被人抬了起來,跟著一涼。唐景玉徹底醒了,扒開被子一看,朱壽正坐在床尾給她擦腳呢!

  唐景玉震驚地不知道該說什麼,與僵住的朱壽對視半晌,她只想到一個理由:「我腳很臭嗎?」臭得他必須幫她擦擦他才能睡著?

  朱壽愣了愣,跟著扭頭,對著她腳吸吸鼻子,聞完了又看向她:「不臭。」

  「那你為什麼擦我腳?」唐景玉真是迷糊了。

  「擦完腳睡覺舒服。」朱壽認真地回答。

  唐景玉無言以對,見朱壽一副等她繼續問的樣子,認命坐了起來,搶過帕子自己擦,連腳趾縫都沒放過。兩隻腳都擦完了,她扭頭問朱壽:「現在可以睡了嗎?」

  大概是她語氣太不耐煩,朱壽往後挪了挪才點點頭。

  簡直還是個傻孩子,唐景玉忽然沒脾氣了,將巾子丟到桌子上,放輕了語氣:「好了,熄燈睡覺吧,咱們早點睡,明早一起去拜師學燈籠。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能讓你過關的。」

  或許對於一個傻子而言,能夠安安靜靜地做燈籠,反而比回去跟惡毒嫡母同住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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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30:39
  第7章

  吃飽喝足入睡,沒有蚊蟲叮咬,不用擔心有人欺負,唐景玉過了四年來最舒服的一個晚上。

  舒服到醒來看見一個俊秀少年側對她換衣裳,她都有種做夢似的感覺。

  窗外傳來小販們悠揚的吆喝聲,想到今日有大事要做,唐景玉睡意頓消,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問朱壽:「夥計什麼時候送水來啊?」

  剛說完,走廊裡就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兩人一起看向門板,那聲音果然停在了他們門前。唐景玉盤腿坐著,朝門板揚揚下巴,「你去開門吧,你先洗。」

  客棧夥計卻是得了王叔囑咐的,不但拎了一桶水上來,還給唐景玉帶了一套洗漱用具。

  「你也洗。」夥計走了,朱壽望著唐景玉道。

  唐景玉打個哈欠,穿鞋下地,抓起外衣邊穿邊道:「你先洗吧,我去小解。」去了屏風後面。

  朱壽就沒有再等她,倒水漱口。

  唐景玉坐在恭桶上放水。

  聲音太響,朱壽無意朝那邊瞥了一眼,屏風後人影模糊,但明顯是坐著的。他眨眨眼睛,飛快將漱口水吐出去,抓起巾子端起水盆去了外面。唐景玉聽見動靜看過去,見朱壽逃跑一般腳步飛快,沒懂他到底在做什麼,穿好褲子往外走時,碰巧聽到朱壽吩咐夥計一會兒上來換恭桶。

  唐景玉情不自禁低頭看自己的腳丫子,跟著不屑地嗤了一聲。真不愧是養尊處優的少爺,這麼愛乾淨,撒泡尿能有多大味兒?蓋子一遮就沒了,至於跑出去嗎?

  沒有理會朱壽的嬌氣毛病,唐景玉利落地漱口洗臉,刷牙時特別仔細,洗完後還去鏡子前檢查了一番。她也愛乾淨啊,有條件講究的時候她能比朱壽還講究,之前不是沒條件嘛。

  都收拾好了,夥計上來換恭桶,朱壽這才肯進來,進門時不易察覺地吸了吸鼻子。

  唐景玉忍不住瞪他,「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找王叔。」

  說完腳步輕快地走了。

  王叔已經在下面等著了,夥計正在擺早飯,白粥肉包子,加兩道小菜。

  能連續吃兩頓飽飯,唐景玉心情大好,對著門口坐在王叔身邊,一邊看外面人來人往一邊同王叔說話,優哉游哉品茶。沒多久朱壽就下來了,在王叔另一側落座,頭頂青巾束髮,一身月白長衫,俊朗非凡。

  如果神情沒那麼呆就更養眼了。

  唐景玉心中惋惜,決定不再因為一些小事跟他計較。

  兩刻鐘後,三人到了萬安街上。

  宋家燈鋪門前圍滿了人,有參加選拔的少年也有送孩子過來的爹娘,還有沒事看熱鬧的,滿滿當當圍了好幾圈,烏壓壓一片全是人腦袋,行人根本沒法走。

  唐景玉晃晃手裡的竹籤,不可思議道:「這麼多人,他們怎麼考啊?」

  王叔無奈笑道:「過去瞧瞧吧,宋掌櫃肯定有辦法。三少爺,一會兒咱們可能擠散了,到時候你跟牢唐公子不用找我,我再外面等你,你考完出來就能看見我了。」

  朱壽乖乖點頭,改成跟在唐景玉一側。

  到了人群外面,唐景玉叮囑朱壽跟緊,她左推右搡泥鰍一般往裡擠,好不容易前進了些,一回頭朱壽不見了,幸好他個子高,唐景玉好歹瞧見了個腦袋頂,不用再費事找了。搖搖頭,唐景玉又在一陣罵聲裡擠了出去。

  「唐五!」朱壽看到她很高興,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

  「跟我走!」唐景玉一把扯住他手,拽著人往裡走。兩個人走肯定更慢,好在朱壽的倔脾氣還挺管用的,認定了要跟准唐景玉,因此旁邊人擋住他時,他會理直氣壯地把對方推開,唐景玉是臉皮厚不怕人罵,他是根本沒往心裡去。

  等兩人費勁兒地擠到最前面時,唐景玉腳丫子快被踩扁了,朱壽更可憐,腰帶散了。

  「快繫上!」唐景玉把他手裡的竹籤搶了過來,忍笑提醒道。

  朱壽順著她目光低頭,這才發現衣裳散了,連忙扯過腰帶整理。

  唐景玉看了會兒,抬頭看向燈鋪,門還關著。

  手忽然被人攥住,她吃了一驚,回頭就對上朱壽滿足的笑臉,渾然一個生怕被老娘拋下的孩子。唐景玉朝他笑笑,剛想說什麼,燈鋪終於開門了。

  只開了中間那扇門。

  四個壯實的夥計先走了出來,將緊緊堵在門口的幾人往後推,唐景玉也差點被推了,幸好朱壽力氣大扶穩了她,兩人一起後退幾步。

  等眾人重新站穩了,錢進昂首挺胸走了出來,他也不囉嗦,掃視一圈朗聲開口,聲音洪亮,「大家聽好了,我們掌櫃說了,五十人同時參加第一場比試,選中者到偏房準備第二場,落選者還請自行離去。現在請大家排隊站好,排在前面的五十人先去院中等候。」

  說完,他開始收竹籤,被拿了竹籤的人愣了愣,待反應過來他可以進去了,頓時大喜,迫不及待地跑了進去,剩下的人則爭先恐後把竹籤往錢進手裡塞。唐景玉個子最矮,眼睛差點被人戳到,她吃痛喊疼,朱壽連忙用手擋住她臉,那邊錢進聽到熟悉的聲音,過來先收了唐景玉二人的。

  「多謝錢大哥,回頭見!」唐景玉感激地道謝,拉著朱壽閃了進去。

  ~

  燈鋪門前跟前院只隔了三間門面,短短幾步,卻彷彿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扯扯方才擠得快要汗濕的衣裳,跟朱壽一起打量四周。

  宋家宅院分為三進,前兩進中間的院子極大,是師傅們制燈的地方。此時中間清理出來,擺了五張可容十人圍坐的大桌子,夥計只讓他們五十人坐下等著,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先拉著朱壽搶了兩個位置落座。

  接下來卻沒有人告訴他們如何比試,也沒有人端茶倒水,就讓他們這樣乾巴巴地坐著。

  短暫的安靜後,有人起身離座四處張望,有人跟身邊的人打聽這是怎麼回事。唐景玉左邊坐了個國字臉的憨厚男人,主動跟她搭訕,唐景玉看都沒看他,皺眉掃視周圍門窗緊閉的屋子,發現一道朝南的門後彷彿有衣衫晃動,她若有所思。

  外面那麼多人等著,宋殊不可能浪費時間讓這些人聒噪,很可能,比試已經開始了。

  這樣乾坐著能比出什麼?

  做燈籠,一人埋頭苦幹,必須沉靜內斂的人才做的來吧?

  周圍的人越來越暴躁,唐景玉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想,在朱壽疑惑看過來後悄悄捏捏他手,穩坐如山。朱壽本來就呆,見唐景玉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就放心了,眼睛盯著對面角落裡一堆竹篾,滿眼好奇。

  一炷香過後,一個年近五旬的老師傅推開門走了出來,沒有理睬眾人的質問,他挨著五張桌子走,有的桌子一桌十人都沒有碰,有的則被他叫了起來,最後連同唐景玉跟朱壽一共才點了四個。

  他們被老師傅帶到寬敞的偏廳繼續等,這次倒是有茶喝。

  朱壽打量一圈,小聲問唐景玉:「咱們是不是可以跟宋掌櫃學做燈籠了?」

  唐景玉笑笑:「快了,你別問,我做什麼你跟著做就是。」

  朱壽點點頭,不再說話。

  最終通過第一場比試的,只有二十七人。

  落選者已經離去,院子裡安靜下來。唐景玉等人又被領了出去,分坐在之前的桌子旁,只是此時,桌子上多了長柄短刃的剪刀和大紅宣紙,桌子中間,平鋪著一張彩蝶剪紙。

  這次錢進過來了,身邊跟著五位制燈師傅,他看看眾人,跟唐景玉對過一個眼神後,朗聲道:「現在由這五位師傅示範如何剪紙,諸位請仔細看清楚。我們只示範一次,隨後由諸位動手剪,一次不行可以再試,總共有一炷香的時間。諸位面前備有三份宣紙,最後把你們覺得最好的剪紙交上來即可,我們掌櫃會根據這些剪紙選出合他心意的五人,進而入選第三場比試。」

  「這算什麼比試?哪個大男人會做這些女人活計?」一個看穿著家境應該不錯的少年小聲道,很快便有不少人附和。

  錢進一眼看過去,冷笑開口:「不願比試的大可離開,我們不強求。」

  領頭的那人抿抿嘴,左右看看,見沒人想走,也跟著蔫了下去。

  都老實了,錢進側身請五位師傅分別站到一方桌子前,「既然大家都想比,咱們這就開始吧。」

  五位師傅馬上拿起剪刀和宣紙,熟練地剪了起來。

  唐景玉不錯眼珠地瞧著,老師傅動作顯然是放慢了,沒有刻意刁難。

  是考驗眾人的眼力和手巧嗎?

  唐景玉七歲開始學女紅,好歹也學了兩年多,這種剪紙的活兒她也跟母親學過,過年時母女倆一起剪窗花貼起來。雖說時間久了手藝肯定生疏了,不過跟這些平時不動針線的半大小子們比,勝出毫無懸念吧?

  就是不知道朱壽行不行。

  唐景玉擔心地看向朱壽,朱壽心思都在老師傅的手上,沒有察覺她的注視。

  唐景玉笑了笑,等老師傅放下剪刀,她抓起剪刀埋頭就幹,剛開始不太熟練,剪著剪著就找到感覺了。不敢耽擱時間,唐景玉剪完一張馬上開始剪第二張。

  第一張純粹是練手的,第二張給自己用,第三張她打算偷偷換給朱壽。

  不過當她剪完自己那份出於好奇看向朱壽時,震驚發現朱壽都開始剪第三張了,再看看他已經剪好的,比她的還好!

  「你跟誰學的?」唐景玉放下剪刀,哭笑不得地問。

  朱壽側頭看她,想了想道:「方婆子,她說剪好了貼在窗戶上,我給她銀子,她就教我了。」

  「嗯,挺好看的。」唐景玉捏起他的剪紙瞧瞧,笑著誇道,然後按住他想繼續的手,「不用剪了,用這個就能過關了。」

  朱壽看看她的,乖乖放下剪刀。

  同桌的幾人都盯著他們已經剪好的,錢進一直留意這邊呢,無情提醒他們:「自己剪自己的!」

  那幾人連忙低下頭。

  一炷香後,唐景玉跟朱壽連同另外三人被錢進領走了。

  「錢大哥,第三場比什麼啊?」唐景玉故意走在錢進身邊,小聲問他。

  錢進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你放心,你手這麼巧,多半沒問題了。」

  「我呢?」朱壽很是緊張地問。

  錢進愣住,唐景玉哈哈笑,拍拍朱壽肩膀給錢進介紹,「錢大哥,這是我昨晚新認識的朋友。」

  錢進有些疑惑地打量朱壽,朱壽眼巴巴地看著他期待回答,不過兩人誰都沒能問出口,因為第三場比試的地方已經到了。錢進推開門,將五人領進去,對坐在桌前寫字的男人道:「掌櫃,就是他們五個。」

  宋殊放下筆,看一眼五人,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五張剪紙,剪紙旁邊放著竹籤,他拿起一支,「朱壽?」

  朱壽張了張嘴,唐景玉小聲提醒他:「叫你過去呢。」

  朱壽這才上前。

  宋殊多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來。」

  朱壽乖乖照做。

  宋殊看了看,示意他站到一旁,「唐五。」

  唐景玉興奮地走了過去,沒等宋殊開口便伸出雙手,手心向下。

  宋殊依然面無表情,只盯著她手打量。

  手指纖細修長,比朱壽的小了整整兩圈,沒了初遇時的髒污,更好看了。

  分明是一雙姑娘家的手。

  「走吧,你不適合做燈籠。」宋殊淡淡開口,沒有多看唐景玉神色,轉而拿起另一枝竹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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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30:56
  第8章

  唐景玉眼睛有點酸。

  她很久不曾真正哭過了,大冬天凍得快要僵掉,她也沒有哭,因為她知道哭沒用。

  可是現在,在她志得意滿篤定自己能留下,慶幸自己再也不用露宿街頭再也不用討飯為生的時候,宋殊讓她走。

  憑什麼啊,朱壽那麼傻都可以留下,為何她就不行?

  她低頭,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好像是一個笑話,而她能感覺到,除了宋殊,這屋裡所有人都在看她。唐景玉苦笑,沒有多說什麼,習以為常地收回手,在宋殊喊下一個人名時轉身,朝門口走去。

  錢進動了動嘴唇,最終只發出一道無聲的歎息。

  朱壽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看並肩站在一起等著掌櫃喊的兩人,再看看走到門口的朋友,抬腳朝唐景玉追了過去,「唐五你去哪兒?」

  唐景玉回頭朝他擺擺手:「你在裡面等著,我在院子裡等你。」

  朱壽已經走到門口了,納悶地問她:「我在裡面等什麼啊?」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等著拜師學做燈籠啊,好了,快回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看出朱壽還想問,她眼疾手快從外面將門帶上了。

  陽光已經很強烈了,唐景玉瞅瞅日頭,靠著牆壁閉目養神。

  裡面宋殊只選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壽,一個名楊昌,都是十五歲。落選的那二人很快就被錢進送了出來。

  門開開,唐景玉扭頭朝錢進明朗一笑:「錢大哥先忙,我在這兒等朱壽。」

  今日鋪子裡熱鬧了半天,的確有很多瑣事要幹,錢進安撫地拍拍她肩膀,領人走了。

  錢進走後不久,楊昌朱壽也出來了。楊昌生得高大結實,看起來很是沉穩老練,他朝唐景玉打個招呼,又跟朱壽道別,先行離去。

  朱壽呆呆地看著唐景玉:「師父讓我天黑之前搬過來,唐五,你不跟我一起學做燈籠嗎?」

  「在這兒等我,哪都別去。」唐景玉沒空理他,迅速閃了進去。

  宋殊不要她可以,但總得給她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屋裡只有宋殊一人,聽到動靜,他抬起頭。

  唐景玉毫不示弱地走到桌子前,居高臨下地問他:「宋掌櫃,我能知道為何你說我不適合做燈籠嗎?比沉穩比手巧,我都沒有輸給他們,為什麼最後輸在一雙手上?」

  宋殊並未與她對視,拿起筆沾沾墨,邊寫邊道:「我不收女徒弟。」

  聲音很低,但唐景玉聽清楚了。

  因為聽得太清楚,她一時忘了反應,回神後想要辯解,對上宋殊冷漠側臉,她咬咬唇:「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方纔。」宋殊低聲答,也不想因為自己暴露她女扮男裝的身份。前天在馬車上他沒有細看,昨天傍晚也只是聽她書背得好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如果那時就看出她是女的,他不會讓夥計記她的名字。

  簡簡單單兩個字,就將唐景玉想質問他明明看出她是女的為何還讓她白費事一趟的話堵住了,她不能怪宋殊什麼,可她實在不甘心。

  唐景玉往前走了一步,在宋殊皺眉時小聲哀求:「宋掌櫃,我真的很想跟你學做燈籠,我爹娘都死了,我一個人從山東逃到這邊,一直靠女扮男裝才沒有出事。可我總有瞞不下去那天,求你收下我吧,我什麼苦都能吃,掌櫃你儘管把我當男的看好了,行不行?我不想再去討飯過活……」

  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掉了下去,因她低著頭,那淚落在了黃梨木桌面上,砸出輕微的響。

  「為何來嘉定?」宋殊站了起來,背對她走到窗前,「錢進說你記錯親戚府邸了,可你這麼聰明的人,能騙錢進再三幫你,不可能將這種事情記錯。你想留下來,便跟我說實話,我不會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唐景玉就知道自己那些說辭騙不過宋殊,她低頭,老老實實地道:「我,我舅舅確實住在嘉定,當年家父跟舅舅吵了一架,從此兩家不相往來。現在我無家可歸,只知道來嘉定尋親,可昨天到了舅舅家門前,又沒敢叩門。宋掌櫃,你一直都是人上人,不知道被人輕視的滋味兒,我不想看人眼色寄人籬下,聽說你要收徒,就想著過來試試,等我能養活自己了,再去串親戚,那時即便他們不想認我,我也有路可退。」

  開始聲音很小,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堅定。

  宋殊轉了過來,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帶著一分探究:「你舅家是?」

  唐景玉苦笑搖頭:「在我能夠立身之前,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與那家人的關係,不會借他們的名頭佔人半點好處。宋掌櫃若真不肯收留,我也沒辦法,只能怪我太過高估自己,以為換身衣裳便能瞞天過海。」

  「如何才算立身?」宋殊平靜地提醒她:「就算我現在收留你,一旦你去認親戚,你便再也不能回來,你可有想過認親戚的後果?」

  唐景玉笑了:「在我沒有自己的宅子前,我不會去找他們的。」

  宋殊唇角微揚,對著窗外一叢翠竹道:「口氣倒是不小。」

  唐景玉臉紅了紅,忍不住小聲辯解:「他們說在宋家出師後一盞燈籠我能拿至少三兩銀子,那我一年做五十個燈籠就能在城裡買個不錯的宅子了,我今年十四,學的再慢,三年也差不多夠了吧?」

  「我何時說過要收你為徒了?」宋殊走到桌子前收拾東西,「我不會收你為徒,但可以收你當夥計,明日開始幹活,包吃包住,工錢……先一個月一兩銀子,做的好了年後給你加錢,做的差了收拾東西走人。」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

  宋殊側頭看她:「不願意?」

  「願意願意!」唐景玉連忙搖頭,又討好地央求:「掌櫃,那我做的好了,能不能再收我為徒?我想早點賺錢買宅子啊。」

  「我不會收你為徒,以後也不用再提,提一次扣一成工錢。」 宋殊利落整理好桌面的東西,然後敲了敲桌子邊角,「把你的眼淚擦掉。還有,既然女扮男裝,就不要被人發現,惹出麻煩後果自負。」

  說完就走了。

  唐景玉轉身看他,恨得牙根癢癢。

  每月一兩工錢,一年十二兩,就算她一文錢不花,想在城裡買宅子,至少也得攢個五六年。

  可是又不能否認,心底裡她又感激宋殊,在拆穿她身份的情況下,還是給了她一份飯碗。

  算了,能夠留下來才是最重要的,賺大錢的事情以後再考慮。

  唐景玉哼著小曲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退回桌子旁,彎腰仔細尋找她剛剛拚命擠掉的兩滴眼淚,直接用袖子抹掉,這才出去跟朱壽碰頭,「走吧,王叔在外面估計該等急了。」

  「你跟師父在裡面做什麼了?」朱壽好奇地問她。

  唐景玉撇撇嘴,對著遠處宋殊挺拔的背影道:「我求他收我為徒,他不答應,不過願意留我在這裡當夥計,所以咱們以後還能在一起,你放心吧,我會替王叔好好照顧你的,誰也別想欺負你。」

  她神采飛揚,桃花眼明亮水潤,朱壽情不自禁跟著笑,「嗯,師父不教你,等我學會了教你。」唐五對他好,他也要對唐五好。

  唐景玉沒把朱壽的傻話放在心上,走到前院碰到錢進,她高興地過去打招呼,「錢大哥,以後我就是這裡的夥計啦,還請錢大哥多多照拂啊。」

  「真的?」錢進挺吃驚的,見唐景玉笑嘻嘻地點頭,他用力拍了拍她肩膀,瞇眼笑道:「挺有本事的啊,好好幹,發工錢了別忘了請我吃飯!」明顯是在打趣。

  唐景玉卻爽快應承下來了,「一定一定,沒有錢大哥幫忙,我也到不了嘉定。那錢大哥先忙吧,我跟朱壽回客棧收拾東西去,後半晌見啊。」

  錢進笑著點頭,目送他們二人走遠才繼續幹活。

  王叔得知二人都留下來了,笑得合不攏嘴,回到客棧裡三人叫了滿滿一桌子菜慶賀。飯畢王叔跟朱壽一起把唐景玉送到二樓客房,然後王叔把朱壽叫到自己房裡去了。

  既然朱壽有了著落,王叔也就要回去了。

  唐景玉知道主僕倆要說悄悄話,安心躺在大床上午睡。

  迷迷糊糊聽到推門聲,唐景玉翻身,看見朱壽紅著眼圈走了進來。

  「王叔走了?」她坐起來問。

  朱壽將手裡的錢袋放到桌子上,情緒低落地點點頭。

  離別這種事,唐景玉也不會安慰人,下地將房門插上,她走到朱壽身邊拍拍他胳膊:「好了好了,王叔家裡有媳婦孩子,王叔回去跟家人團聚是喜事,你該為他高興是不是?過來睡覺吧,睡飽了咱們再去燈鋪。」

  她打頭往床那邊走,朱壽拎著錢袋跟了上去。

  唐景玉一看他這樣就知道王叔肯定叮囑朱壽要護好錢袋了。

  朱壽有多少錢,唐景玉說不好奇那絕對是假話,但她忍住了,準備躺下去睡覺。

  「唐五你先別睡。」朱壽攔住她,跟著把錢袋塞到她懷裡,小聲道:「王叔讓我藏好這些銀子,我不知道藏哪兒,你幫我藏起來吧。」他跟王叔一起出門,吃飯投宿都是王叔打點,他不會。

  唐景玉本能地想拒絕,不過仔細一想,燈鋪裡人多眼雜,朱壽這麼傻,她要是不幫忙,說不定他的錢就讓旁人摸去了。

  「好,我幫你藏,現在咱們先數數一共有多少錢,以後你想花錢了就跟我要,咱們每筆都記上。」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唐景玉盤腿坐著跟朱壽講清這個道理,朱壽似懂非懂,只知道把錢袋打開。

  四個五兩的銀錠子,剩下就是一些碎銀子還有半弔錢,加起來不過三十兩。

  唐景玉莫名地有點失望,很快又搖搖頭,幫朱壽把銀子放了回去,暗暗把朱家那位小氣的主母罵了個狗血淋頭。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他們老爺的骨血,竟然三十兩銀子就打發了,這種毒婦,早晚要遭天打雷劈。

  「睡吧,等你學會做燈籠了,就能賺很多錢了。」

  唐景玉滿懷同情地安慰朱壽,渾然忘了她全部家當也只有四十六個銅板加一方綢緞帕子,還是宋殊嫌髒不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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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1 07:31:12
  第9章

  甩手掌櫃說的就是宋殊這種人。

  無論是前面燈鋪裡的生意還是院子裡的夥計下人,他幾乎從不過問,全都交給錢管家負責,平時就喜歡埋頭做燈籠,或是出去與三兩友人遊山玩水,亦或者去參加一些人情上的宴席聚會。燈鋪裡的事情,他想起來的時候就去檢查檢查新進來的材料,要麼看看幾位老師傅的手藝,因為毫無規律可循,反倒讓那些人都繃緊了弦,時刻不敢偷工減料。但是大多時候,宋殊都待在他的鶴竹堂,或是在書房看書,或是在他專有的制燈房裡。

  唐景玉等人走後,錢進忙完前面的瑣事過來請示:「掌櫃,朱壽他們住哪兒啊?」

  「東廂房收拾兩間出來給他們。」宋殊正對著窗外翠竹作畫,頭也不抬地道。

  錢進懂了,掌櫃這是準備好好栽培兩個徒弟呢,安排到鶴竹堂這邊,管教指點起來方便。

  「那掌櫃想讓唐五做什麼差事?」錢進更好奇這個。

  「請錢伯安排。」宋殊惜字如金,等錢進走遠了,他才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她身材瘦小,給她一份稍微輕鬆點的。」

  「掌櫃心善,唐五知道一定會感激掌櫃的。」錢進笑著拍了句馬屁。

  宋殊沒有回應。

  錢進習以為常,去前面找老爺子商量,「掌櫃讓你給唐五安排份輕巧活兒呢。」

  「輕巧的?」錢伯仔細回想那個叫唐五的矮個兒少年,發愁了,「在鋪子裡迎客輕巧兒,可他剛來,對咱們這兒的燈籠一竅不通,做這個不行啊。」

  錢進「嗯」了聲,「那小子嘴甜會說話,先熟悉半年,年後把他調到前邊兒還差不多。」一口一個錢大哥的,他當然知道唐五有故意討好他的成分,不過那小子乖巧懂事又不過分貪心,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錢伯仰頭想了想,忽的記起一件事:「月底順子領完錢就回家娶媳婦去了,這幾天正好讓順子帶帶唐五,順子走了唐五就接他的活兒。」

  順子是鶴竹堂的雜役,宋殊不喜自己起居的地方人多眼雜,就只選了順子在鶴竹堂伺候,打掃院子,收拾宋殊常用的幾間屋子,再負責照顧宋殊的衣食起居。聽起來活兒挺多,其實再輕鬆不過,都加起來一塊兒幹的話每天兩個時辰足夠了。

  錢進覺得這主意不錯,而且燈鋪裡面除了唐五,也沒有更合適調過來的人選。其他的夥計都沒怎麼讀過書,哪像唐五好啊,知書達理,人長得也清秀,像個書生,掌櫃估計也願意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伺候。

  他們祖孫倆商量好了,錢進準備再去知會掌櫃一聲,只是走到門口瞧見宋殊正專心致志作畫,擔心惹掌櫃不快,錢進又退回去了。其實也沒啥好知會的,掌櫃心裡只有燈籠,只要唐五不是太笨,掌櫃沒有反對的理由嘛。

  順子就住在東廂房北面靠近正房的耳房裡,錢進過去跟他說了新夥計的事,又讓他把旁邊兩間廂房收拾出來留給朱壽楊昌二人住。至於唐五,先跟順子擠一擠好了,反正再有十來天順子就走了。

  順子今年十九,性子安靜,得了吩咐就去做事了。

  下午最熱的時候過去,唐景玉跟朱壽拎著一大包行李過來了,行李全是朱壽的,裡面裝著四季衣裳。楊昌跟他們是前後腳,錢進正好一起介紹。

  「唐五跟我住。」聽錢進讓唐景玉跟順子去住那間小耳房,朱壽立即拉住唐景玉的手抗議。他的廂房大,他想讓唐五住的舒服些。

  唐景玉最想的是自己住,不過目前必須跟一個人擠的話,她當然更願意跟朱壽擠。但這話不能直接說啊,唐景玉朝錢進賠笑,將人拉到一旁小聲道:「錢大哥,朱壽有點呆,剛跟王叔分離,他還沒緩過來呢,其實沒有跟你作對的意思。要不我先陪他住一陣好了,等他熟悉了不怕了,我再搬到耳房去?」

  這種你情我願的事情,錢進自然不會多管,「好,那你們先去收拾房間吧,一會兒把尺寸告訴我,明天我去鋪子給你們訂衣裳,在那之前隨便穿好了。」朱壽楊昌雖然是學徒,在沒有得到掌櫃真正認可之前,跟鋪子裡的其他夥計待遇也差不多。

  朱壽拉著唐景玉往自己的廂房走,唐景玉興奮之餘沒忘了朝順子道別:「明天再麻煩你教我啊。」

  順子露出一個有些含蓄的笑。他不怎麼擅長跟人打交道,也正是因此才被宋殊選中。

  朱壽的廂房不小,中間是堂屋,左側間當臥室,右側間很是空曠,唐景玉給朱壽出主意:「這邊當書房不錯,空餘的地方留著做燈籠用,我看掌櫃就是在屋子裡做燈籠的。」早上宋殊就是在他的制燈房見的他們。

  朱壽乖乖跟在她身後,全都聽她的,等唐景玉說完,他才領著唐景玉走回臥室,翻出一身衣裳給她:「你這身已經穿了兩天了,今晚洗完澡換上我的,你的洗洗。」

  唐景玉看看他手裡的衣裳,低頭聞腋下。

  沒有汗味兒啊。

  猜到朱壽只是犯了愛乾淨的毛病,唐景玉沒好氣地把衣裳搶了過來,「我換我換,我這不是沒有別的衣裳嗎?有了還用你說!」

  「過兩天你就有了,錢進答應給咱們買新衣裳的。」朱壽好心地安慰她。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

  兩人把三間屋子都逛過,忽聽錢進在外面喊他們,二人走了出去,就見錢進手裡拿著本子正在記楊昌的尺寸呢。唐景玉扭頭問朱壽:「你知道你穿什麼尺寸的衣裳嗎?」她是不知道的,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做過衣裳,身上的破爛都是撿來的。

  朱壽也搖頭。

  錢進便讓順子去找尺子來。

  大概是他們說話聲音太大,正房那邊一扇門忽然被人推開,宋殊皺眉走了出來,掃視一圈,視線很快落在唐景玉身上,轉而問錢進:「怎麼回事?」

  他讓錢進將楊昌朱壽二人安排在東廂房,怎麼唐五也跟過來了?

  那邊錢進見宋殊面帶不快,暗道糟糕,忙跑過去解釋:「掌櫃,我給他們記尺寸準備做衣裳呢,朱壽跟唐五都不記得自己尺寸,我……」

  「唐五怎麼在這裡?」宋殊打斷錢進的廢話,他當然能看出來幾人在忙活什麼。

  錢進恍然大悟,明白掌櫃不是因為他們喧嘩而不滿,鬆了口氣,直起腰桿笑道:「忘了跟掌櫃說了,順子月底回家娶媳婦去,錢伯看唐五機靈懂事,準備讓他接順子的差事,所以也讓他搬到這邊住來了。」

  宋殊抬眼,對面東廂房屋簷下,楊昌三人正困惑忐忑地望著他們。他多看了一眼才到朱壽肩頭的矮個兒姑娘,略微放低聲音問錢進:「你已經把差事告訴唐五了?」

  此事是他沒有暗示清楚,怪不得錢伯,追問原因沒有意義。如果錢進尚未吩咐下去,他可以馬上改派其他差事給唐五,否則明知道唐五是女兒身還安排她來鶴竹堂伺候,他怕唐五誤會,雖然唐五隻要用點腦子都能想到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錢進不太懂掌櫃為何這樣問,有些茫然地答:「說了啊,唐五高興壞了,一直誇掌櫃心善呢。」

  後面那句是他自己編的,其實唐五聽了差事安排後好像挺吃驚的,他問她是不是不願意,唐五才笑著搖頭,錢進便將她的吃驚看成喜出望外了。本來就是啊,一來燈鋪就成了掌櫃身邊伺候的人,多少夥計都求之不得啊。

  「她很高興?」宋殊眉頭皺的更深。

  錢進聽出不對勁兒了,但他實在想不通哪裡出了差錯,只好繼續編:「是啊,鶴竹堂這邊沒什麼力氣活兒,比起在前院搬竹子收燈籠還得跟其他夥計擠一間房,掌櫃如此厚待他,唐五簡直是撞了大運,當然高興啊。掌櫃,莫非你覺得唐五有何不妥?」

  宋殊沉默片刻才搖搖頭,示意錢進繼續忙去了。他沒有回屋,而是站在門口看錢進走向東廂房,然後不著痕跡地瞥了唐景玉一眼。

  按照錢進說的,唐景玉女扮男裝,不用幹重活也不用跟一群男夥計擠在一起,是值得慶幸,而他如果重新安排差事,唐景玉沒有道理自己住單間,確實不妥,二來都吩咐下去了,改來改去好像他要針對她似的。

  留下便留下罷,反正鶴竹堂這邊也都是一些打掃的活兒,他又不用她伺候沐浴更衣。

  想通了,宋殊轉身進屋,準備關門時又朝東廂房看了一眼,正好瞧見朱壽牽著唐景玉進了一間廂房,還把門關上了。

  宋殊盯著那門,想到唐景玉曾經跟錢進同住一間客房,看行為舉止也確實不把自己當姑娘看了,那麼跟朱壽在屋裡說說話應該也不算什麼。他自認看人的眼光還算準,唐景玉眼眸純淨,不是輕浮之人,否則當初在客棧便可以勾.引錢進了。錢進相貌堂堂,即便是下人,她那般處境也難高攀。

  日落之時,錢進過來詢問晚飯怎麼安排。

  「讓楊昌朱壽到堂屋用飯。」宋殊第一次收徒,準備當個好師父。

  錢進笑著走了,當了師父的掌櫃身上總算多了些人味兒。

  晚飯擺好時,宋殊移步去堂屋,裡面楊昌朱壽二人已經等候多時了。楊昌恭恭敬敬喊宋殊師父,朱壽得了唐景玉囑咐,有樣學樣。宋殊點點頭,自己先坐到主位,再讓兩個徒弟落座,用飯前問了問二人屋子收拾得如何,「有什麼短缺的儘管跟錢進提。」

  楊昌稱屋裡應有盡有,錢管事準備的很周到。

  宋殊便看向朱壽。

  朱壽認真想了想,「缺個枕頭,天熱唐五不蓋被子,可是她沒枕頭,那樣睡覺不舒服。」

  楊昌對這位小自己幾個月的師弟也算瞭解了,聽到這傻話只是善意地笑了笑。

  宋殊看了一眼外面,隨口問他:「你跟唐五睡一屋?」

  朱壽點頭:「錢進讓唐五跟順子睡,順子的房子太小了,我的大。」

  宋殊明白問題出在哪了,飯後便吩咐順子馬上把西廂房那邊的耳房收拾出來給唐五住。

  聽說自己能單獨住一間,唐景玉這次是真的高興壞了,興高采烈地跟順子一起收拾,擦桌子掃地鋪竹蓆,幹勁兒十足。自己睡好啊,幹什麼都不用避諱人,門一插就能放心地洗澡了,晚上也不用擔心不小心露出不該露的地方,哪怕露出來旁人大概也察覺不到異樣。

  朱壽有點不高興,他喜歡跟唐五睡一張床上,身邊有個伴他睡得比自己睡時香,雖然唐五睡著後偶爾會放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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