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拿起一粒金珠,放進了自己的嘴裡,又端起那杯水……
彭彭,彭彭,彭。
方氏的動作僵住了。
她把手移到自己的肚子上。
彭,彭彭彭彭。
方氏肚子裡的孩子像是瘋狂的想要出來那般的動作著。
方氏的手甚至感覺到了小傢伙猛力踢打後的凸起。
一屍兩命,一屍兩命……
她的胸口猛然間痛的無法呼吸,這劇烈的胎動提醒她,她肚子裡的是個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什麼泥胎木身的物件。
她吐出嘴裡的金珠,抱著肚子又哭又笑。
她該說不愧都是李家人嗎?就算是還沒出生的孩子,也是一般的性情?
他們通通都不會說教,也不願責罰,而是用至純的感情和令人憐憫的心來誘惑你。
誘惑你自慚形穢,誘惑你滿心懊悔,誘惑你回頭看看曾經動人的情景。
她不要被誘惑啊!她此刻死了,方才是解脫!
若是真能義無反顧的錯下去,她反而沒有這麼痛苦吧?
彭彭,彭彭彭,彭彭。
肚子裡的拍打還在繼續著。即像是要吸引人注意的孩子在咆哮,又像是想要出來那般的急切和激動。
方氏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流淚流的太多,連鼻子裡都沉甸甸的。
她伸出手掌,安撫的撫摸著自己的肚皮,慢慢平緩自己的情緒。
良久後,她坐起身,把那些散碎的金子收了起來,平靜地喝下那杯清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嗎?哪怕滿身污水,哪怕沒人相信,她也要好好活著。
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她還有兩個孩子,還有年老多病的婆婆,還有已經走到最巔峰的丈夫。她現在死了,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還有她的丈夫……
她捨不得讓給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奪走她的丈夫和孩子!
方氏召來丫鬟給自己洗漱,又讓人伺候著更了衣。她的臉孔雖然還是毫無血色,卻獲得了這麼久時間以來難以得到的平靜。
她的丈夫和兒子也許對她徹底失望,再也不會來了。但沒有關係,她還可以走出去。
她們是一家人,誰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就算老天真有報應,她也認了,也能平靜的接受。
但她絕不能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留下逼死妻子和母親的陰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錦繡院裡又響動了起來。
正在給方氏敷粉的文繡出去看了一下,睜大了眼睛回來說道:「老爺和銘少爺來了!」
方氏用猶如被人推入深淵後又拉了起來的那種心情看著門口。「你說的是真的?」
片刻後,她的心又重重的沉了下去。
這時候來,說不定是想要勸她去看大夫,然後吃藥治病的。要不然,就是對她徹底失望,讓她以後都不要出門了。
李銘和李銳都換了一身新衣,頭髮齊整,臉上也十分乾淨。他們一進屋,看著頭髮和衣服也都整理一新,臉上還抹著薄粉的方氏,也是一愣。
他們都知道為什麼要換衣服,為什麼要整理頭臉。
一家三口,竟就這樣站在屋裡互相注視,無語凝噎。
李茂和李銘父子對看了一眼,指揮著他們帶來的下人把屋子裡的東西搬出去。
方氏一顆心沉了下去,越沉越低,越沉越低,像是被巨大的岩石碾過似的破碎成泥。
他們為什麼要搬屋裡的東西?為什麼要把她內室裡的桌椅長榻都搬走?
「把床架子搬進來,就在這裡裝!」李茂吩咐工坊裡的下人,執起妻子的手,帶著她往外走去。
「老爺,你……你這是做什麼?」方氏像是面臨死刑的犯人一般跟著丈夫,滿心疑惑的往外走。
「娘,你真笨,拔步床進不了屋子的,下人們把它拆了再搬進來,你看不到嘛!」李銘用著天真的聲音說道,「裝床的時候有灰塵,又吵,所以爹才把你帶出去啊!」
方氏一聽不是要把她趕出去,那破碎了的心臟似乎又被什麼東西漸漸合了起來。「可是,什麼床……」
李茂站住身子,側過頭來和方氏說道:「從今天開始,我和銘兒搬進內室陪你睡。我和銘兒一張床,你自己睡一張床,這樣我也不用揪心半夜翻身會把你驚醒了。」
「你說大嫂來找你,屋子裡睡著兩個男人,她若還顧及我哥哥的臉面,總不會夜闖小叔子的房間吧?我貴為國公,也是上過戰場躲過災厄的福厚之人,總能護庇你一二。」李茂收緊了妻子的手,「不需要什麼張天師,我和兒子陪著你。」
「是啊是啊,若是伯母來了,我就求她,讓她不要來了。好不容易出來,去看看哥哥多好,為什麼要來嚇我娘親呢。」李銘也拉住方氏的另一隻手。「我是小孩子,伯母一定不會忍心讓我難過的。」
方氏閉上眼睛,肩膀猛然打了一個寒顫。
若是剛才自己真的吞了那些金子……
她連往前走一步,都覺得是如此困難的動作。
「娘,你怎麼不走了?」和李茂一人牽著方氏一隻手的李銘歪著頭問道。
「不,沒什麼,娘只是一下子歡喜的過了頭而已。」方氏握住李銘的手,「我們走,往前走吧。」
讓她往前走吧,她想往前走。
午夜,錦繡院的內室。
方氏打了一個哆嗦,又莫名其妙的醒了過來。
床頭間,張靜依然還在那裡。這一次,她坐在床頭,也沒有了那般陰測測的笑容。屋裡只有一盞小燈,映的她的臉越發陰森。
方氏倒吸了一口氣,感覺全身都在發痛,腦袋也像針扎似的刺疼了起來。
剛剛睡下不久的李茂睡眼惺忪的把兒子的腿從肚子上挪開,坐起了身,在黑暗中開口:「方婉?你醒了嗎?做噩夢了?」
方氏看著坐在床頭的大嫂,又看著眼皮一直往下搭的丈夫,一邊猛掐著自己的大腿,一邊平靜地回道:「沒有,不是做噩夢了。我肚子裡的孩子月份漸漸大了,我半夜老是想如廁,內急才醒了。」
李茂見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樣,鬆了一口氣。
已經醒來卻在裝睡的李銘也悄悄地在被窩裡偷笑了起來。
李茂喚了一聲「來人」,外室裡值夜的丫頭們連忙進了內室,攙著方氏去方便。方氏洗完手,又用熱毛巾捂了捂頭臉,勸說李茂睡下好好休息。
李茂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又不像方氏那樣可以補眠,自然是倒床又安心地睡下了。
方氏深深地看了眼父子兩酣睡的面容,慢慢地往自己的床邊走去。她繞過坐在床頭的張靜,從床尾慢慢地爬上床,又睡回原位。
方氏看著還在那裡面無表情坐著的張靜,在心裡默問:「大嫂,我這般想,你聽得見,是不是?」
張靜將頭轉了過來,對她輕輕地點了點。
「我從前就很怕你,後來更怕。可我現在不怕了。人和鬼,有時候就隔著一張肚皮而已。」方氏在心中默想。「做母親的,最掛念不下的就是孩子,對嗎?我如今已經悔改,我會好好對待銳兒,視如己出……」
「方婉,你很任性。」張靜開口道,「可是僅憑任性,是撐不過餘生的。」
方氏咬著嘴唇,在心裡想著。「不用撐過餘生,大嫂。你要是怨我想要害過你的孩子,此番回來報仇了,這也是我罪有應得,我願意受著。可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能不能讓我活到把孩子生下來?」
一滴眼淚從她的腮邊滑落。
「我會安排好府裡幾個孩子的後路,也會去娘家處理好一切。你讓我撐到生完孩子,可以嗎?」
「既然你知道最後是要死的,為何又要掙扎?就像我投湖自盡,知道那是我的去處,我便不再掙扎,放任自己沉到最底,無論是苦水也好,甘露也好,我都坦然受著。」張靜看著方氏,「留下的越多,死的時候不是越痛苦嗎?纏繞你的東西越多,你下沉的就會越快。」
「我是個凡人啊,大嫂。」方氏看著張靜即使慘白陰森,依舊嬌媚如昔的容顏,「我做不到你那麼決絕。我若是有你那般的心性和智謀,李銳現在也就不存在了。」
一時間,屋子裡靜得連李茂的呼吸聲都能聽聞。
張靜像是喃喃自語那樣的說著:「她為什麼不死呢?她應該早就死了的。為什麼她想要回頭就能活著,我想要回頭就只能死?」
方氏已經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想看看,你能不能活。」張靜像是生前那般燦爛地笑了起來。
方氏聽見張靜的話,不敢置信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張靜向她笑著。她笑起來總是很美的,這一點所有人都很認同。方氏以前也曾偷偷腹誹過,女人笑的這般肆意,未免太過有失體統。
可這個時候,方氏看見這個熟悉的笑容,心中確實承認,女人要這樣的笑過一次,才算是為自己活過。
她若能活著,也想試試看這般的笑。
「我就是這般執拗的人。所有人都說不可以的事,我非要看看可不可以。我想要你死時,你想著要活,我不高興;你現在認命準備去死了,我反倒不想你死了。」張靜笑的更加燦爛了起來。「你就活給我看吧。若是你能好好的活,你便不用死了。」
「我還會一直來,我會在前面等著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如何活。我想看看若當初我不死,是不是也能好好的活。」
「方婉,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希望你來我這的時候,不要帶著你的孩子。你能告訴我,我當初的決定是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