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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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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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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6:16
卷十九 仁者劍 第八章 龍虎決
  
  葉辰淵一生從沒想像過,會置身於今日這樣的舞台上。
  
  猶如水上巨獸的大戰船,破開一重重的波浪,乘著風在寬廣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葉辰淵一頭半白長髮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後揚起,露出他一貫蒼白冰冷的瘦削臉龐,還有眼下那兩行已因歲月而變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著船頭急風捲舞,就像烏鴉的翅膀急激拍動,令人錯覺他隨時都要從甲板上飛翔起來。
  
  船上氣氛甚是凝重。與葉辰淵一同戒備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隊」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雖然如此巨大,但因為裝載的武器彈藥也甚多,所以極限只能承載八十人。減除了駕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擊戰銃手與弓弩手之後,餘下近戰手崗位都被葉辰淵配置以武力較強的「雷火兵」。同樣因為每條船的人數限制,其餘「雷火隊」三百人,和寧王軍其他武者兵團一樣,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實船上守備格鬥的力量。
  
  此時一陣轟響,福船的船身發出強烈震盪。是船頭重型的大發貢炮開火了。
  
  衝鋒在最前頭的寧王水師先鋒軍各大、中型戰船,此時紛紛點火開炮,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持續巨響,如在湖上爆發連環驚雷。火光閃得四周湖浪映出艷紅。硝煙隨風飛捲。
  
  這炮擊也就在說,前方敵船蹤影已出現。
  
  敵人距離仍遠,但先鋒主將閔廿四下令前頭各船先發放第一輪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戰的時刻比預期更快來臨,只因今日北風吹得比昨天更強勁,寧王水軍挾著順風優勢,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隊。
  
  每一陣炮聲,都令葉辰淵左臂斷口傳來痛楚的幻覺。炮火光芒閃入他銳利的細目裡。
  
  他沒有忘記,火炮是如何奪去了他手臂,也奪去了武當。
  
  諷刺的是,今天的他卻要乘著炮火的威勢前進作戰。
  
  ——為了奪還武當派的未來。
  
  他身邊的「雷火兵」雖然沒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們固然想得到寧王的重金賞賜,但也是在為自己的將來而戰。這些武人每個都曾在本派下過苦功,雖然沒有成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為不想埋沒平生身手,才會來賣命給寧王。他們絕不想成為逆賊欽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隱姓埋名。與其偷生,他們寧可賭下去,全力打贏這一仗。
  
  其他各武者軍團,此際都各自投入了戰線:商承羽帶著「鐵山隊」負責在主帥船擔任寧王親衛;姚蓮舟與「青翼隊」乘坐著寧王副船,作為主船的照應,並隨時支援第二波攻擊;巫紀洪則領著「玄林隊」分乘在快艇上,對敵陣作敢死的竄擾突襲。
  
  葉辰淵站在這先鋒軍主船上,只親身負責率領近戰攻防,並無指揮船隊的地位——總攻擊的指揮官是此刻身在他後面船樓上的水賊閔廿四。葉辰淵對此並不在乎。他從來就知道,自己欠缺了「萬人敵」的領兵打仗才能,畢生天賦與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敵」的劍術之上。除了走在最前頭揮劍,帶著戰士衝殺之外,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戰法,對計略調度也一無研究。甚麼「飛隼偏將軍」的威風軍階,葉辰淵毫無感覺。
  
  他只知今天又是劍鋒染血的時候了。他決意揮舞「離火劍」,直至勝利。
  
  ——要是砍一百個不夠就砍兩百個。五百個。一千個。直到敵人完全敗亡為止。
  
  吸收了昨天敗仗的教訓,閔廿四今日決戰甚為謹慎,從八字腦出發之前,他已經再三命令各船隊統領必須團結,聽令行動,絕對不可慌亂或貪功脫陣。
  
  這天風勢更強更順,而寧王水軍的先鋒前衛船隊,數目、火力和軍勢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來駐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眾船沒有再犯昨天的錯誤,並未因順風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進,看著王守仁義軍船隊出現,仍然保持著陣列,整齊地迫近對手。
  
  在湖的對面,再次擔當義軍先鋒的伍文定,從船頭上遠遠看見對方穩實的陣勢,已知道與昨天的敵人大不相同。他握著刀柄,深知面前將是一場硬仗。
  
  今日戰況規模已不一樣,荊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細小鷹船,而選用較大型的蒙沖戰艇。蒙沖相比鷹船要大得多,保護和武裝也較強,全條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狹長,航速同樣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槳棹,長距離能夠揚帆乘風,短距離則可靠著划槳爆發加速突擊對手。
  
  此時炮聲剛起,荊裂所乘的蒙沖正在伍文定的大戰船左側平行前航——這大戰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橫和童靜擄獲的叛軍福船,由於火力強大而船體堅固,因此調配給伍文定用作前鋒線上的指揮船。
  
  荊裂往高處望去,見那福船之上,站著他妻子虎玲蘭,此刻她挽著長弓,正在護板後觀望情勢,發現了丈夫的目光,沒有揮手,只略揚一揚下巴示意。荊裂也是同一動作。彼此遙遙看著笑了笑。  ——是最後了。我們會一起回去的。
  
  這時伍文定下令士兵吹號揮旗變陣。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戰,荊裂的快艇則稍居後,等開打後才從混亂中衝出突擊。
  
  蒙沖船稍稍收慢,虎玲蘭的身影也在荊裂前方逐漸變小,率先闖進敵人的火力網。
  
  燕橫和童靜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揮的海滄船,也屬火力較強的戰船之一,因此與其餘數百船舶緊緊跟隨著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倆蹲身在掩護板後,一隻手互相牽著緊握。
  
  「這仗之後,我以後都不要坐船。」童靜聽著前方炮聲時身體在不安地顫動。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無論多麼具有天份、修練多勤奮的武者,都只能仰賴運氣生存。一想到這裡,不由童靜不害怕。
  
  「這是甚麼傻話?」燕橫微笑:「你是岷江幫的童大小姐呀。將來回到四川,有許多船舶等著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靜說。她聽見這句「回到四川」,心內一暖,恐懼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幫。我要住在山裡。青城山。」
  
  燕橫握著她的手掌搖一搖,點點頭說:
  
  「約定了啊。」
  
  兩軍真正的交戰就在這刻開始。雙方同時發炮。
  
  藉著順風和航速的優勢,從叛軍戰船船首發射的炮彈,飛程和威力都勝過義軍炮火。加上叛軍船舶整體威力就比義軍強,又保持著陣形齊發,第一輪射及義軍的炮火網甚是驚人,一下子就有十幾艘船艇被擊中,還有些較小的戰船,遭炮擊入海製造的急浪沖翻!
  
  這樣的破壞力,就連平日鎮定勇猛的伍文定見了,都不禁動容。
  
  ——這麼強勢!
  
  這是王守仁義軍出兵十二天以來,第一次遇上如此嚴重的打擊。
  
  裝填之後,兩軍進入更近的距離,第二輪炮擊戰又爆發。這次因為各船發炮時間不一,寧王軍的炮火網不如第一次那麼整齊和密集,但接續的炮擊延綿不斷,又有更多義軍戰船遭殃。有被炮彈打破船身一側的,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桿中彈的,失控在湖中打轉。好幾艘中型以上戰船被擊後減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揮的衝鋒船陣開始有些散亂。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揮船上的傳令兵猛揮旗號,催促各船要嚴謹保持陣列,不可慌亂,否則就會重演昨天的湖戰只是雙方角色將會交換!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護,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間的砍刀,往福船最前頭走,眼中無視橫飛炮彈。
  
  在義軍後方主帥船上,桅頂的觀測兵看見前方戰況,向下高聲吶喊傳報,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場硬仗,但沒想到一開戰就遇上凶險,他雖只是一直靜靜地站在船樓裡,盔甲下的衣衫卻已被汗水濕透,那樣子與親赴前線無異。
  
  ——伍大人,請務必要頂著!
  
  王守仁傳令下去,居於義軍戰陣後方的眾船就加快航速上前,並同時吹響號角,向前方友軍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敵而上,絕不退卻!
  
  同時對面身在叛軍主船上的朱宸濠則是興奮莫名,在船樓窗前猛揮拳頭,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氣,把他們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傢伙去餵魚!」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卻王爺該有的儀態,只因他舉事以來,這時才終於第一次看見己軍佔得明顯上風。策劃奪位超過十年,苦心建構這麼一支大軍,齊集文臣武將,寧王本以為只要一發動就是勢如破竹,王座手到拿來,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艱辛;現在終於有望一舉把王守仁打敗,無人可阻他佔據江南,爭奪天下的道路將再度打通,他那股興奮之情實在無法再壓抑了。
  
  與「鐵山隊」侍衛守在寧王身後的商承羽,卻只是靜觀其變,並沒有顯得那麼興奮。寧王軍連連受挫,令他不敢太過樂觀。他並不是迷信運勢,只是已經開始看出己方弱點在何處,而這又跟他那次捕殺「破門六劍」失敗有關。那天商承羽圍剿「破門六劍」,可說已萬無一失,但最後卻竟然被一群擲石頭的鄉民破壞了。他敗喪而回的同時心裡在思考,得出一個結論:我們跟對方最大的分別,就是沒有那種信念。沒有信念的軍隊,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自己而戰。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這個「人」的差別,令他們久久攻不下小小一個安慶,也令南昌在一夜間易手;甚至對方這支極度團結的軍隊,根本就是王守仁這個「人」平空變出來的。
  
  偏偏遇上一個王守仁,對寧王軍可說是最大的不幸。從前在武當山,商承羽曾想過,世上為甚麼要多生一個姚蓮舟;如今王守仁也給他相近的感覺。
  
  如今他心底裡也有點後悔加入寧王府。只是多想無益。現在一切還沒有結束,他只能賭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裡從未祈求過好運。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運降臨。
  
  ——一顆炮彈、一粒銃彈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敵人就會崩潰。這不是沒可能發生的事情……
  
  在前頭的閔廿四目睹戰況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戰敗的烏氣,急急下令各船加緊裝填發炮,要在進入近戰之前,就給予敵陣最大的傷害!
  
  ——贏了這一仗,我將會在歷史上留名!
  
  甲板上眾人都為炮兵吶喊助威,弓銃兵則忙於準備接下來的射擊。只有葉辰淵仍靜靜站著,身體承受戰船又一次發炮時的震盪。
  
  伍文定這時奔到了福船船首,高舉著戰刀催促:「再放!」他已聽聞後方的號令,知道王大人的決定:不可退避,必須死戰!
  
  操作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們擁有與倭寇交戰的經驗,雖然並非如這等大規模的戰事,但早已習慣在危機間仍能夠專心操船作戰。福船冒著敵人射來的炮火,領著其他先鋒戰船繼續向前進擊。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蘭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濺濕,那炮彈落在距離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幾乎就把虎玲蘭連同附近弓銃兵都炸到海裡。她攀著護板眺視前頭。敵人的眾多船影已然漸近。她準備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寧王船隊當然也非毫髮無損,有好幾條較大的戰船中彈了,其中五條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們折損遠少於對方,寧王軍前列的眾兵士氣都極高昂——打勝這仗,拿取豐厚的獎賞,出人頭地!
  
  荊裂與昨天一樣赤著上身只穿短褲,但他預期今天的戰鬥會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沖船比較高,強行登上敵船會較容易,因此帶上較重型的雙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兩邊臂膀肩頭也穿上了護甲。
  
  越來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戰的距離,蒙沖船隊上眾多戰士都在戒備。他們之中不少正是從一開始獲挑選跟隨荊裂的奇襲隊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著其中一條蒙沖,拿著一柄寬刃的短刀準備隨時廝殺。各船艙內的槳手也在等著開動衝刺。
  
  兩軍第三輪互相炮轟的聲音開始零落。然後就是密集的手銃爆響,再加入無數箭矢一同破風飛行的聲音。
  
  千百大小戰船在這時開始穿插變陣,中間是不斷爆閃的銃炮火光與成群掠過的箭影。假如此刻從這片鄱陽湖東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將會看見一幅無數船帆變幻交錯的美麗圖畫。
  
  也是充滿殺戮和死亡的圖畫。
  
  戰船上的水手出盡全力操作大帆和槳櫓,各不相讓地追咬敵方船舶,爭取有利射擊和發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轉向一旦落敗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著死亡無可避免地降臨。
  
  進入更近的距離後,水兵又出動火球火磚,全力向敵船投擲,又或以大噴筒向對方灑灌猛油,再發射火箭燃點。不一會雙方都各有戰船燒起來,有帶火的士兵發出淒厲的慘嚎縱身下水。
  
  「衝過去!」刑珣指揮著麾下船隊以槳棹短距離加速,殺入敵陣戰船之間。冒著亂飛的箭彈和火球,義軍戰船各自尋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衝撞擊沉;又或貼過去強行登船襲擊,以扯平雙方炮銃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滄船,瞄準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敵方樓船衝過去。那叛軍樓船甚高,滿佈著銃弩窗口,射擊火力甚大,但船體移動不甚靈活,海滄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樓船的船側,義軍水兵又照昨天一樣,揮出勾索將對方牽制著。
  
  ——這海滄船所以如此積極強行近戰,當然因為船上擁有異乎尋常的「武器」!
  
  燕橫與童靜雙雙自海滄船飛撲而出,輕易就登上敵船甲板,燕橫快速反手拔出後腰的短劍「虎辟」,衝入一堆弓銃兵之間,他們未及射擊,那古樸寬厚的劍刃就挾著猛虎般的氣勢襲來,弓銃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時童靜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劍」掠陣,開出一片空間給後面陸續攻上的義軍水兵。這時卻有十來個叛軍戰士從樓船另一頭趕來,直向童靜進襲!
  
  童靜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敵兵不尋常:所用的兵器較精巧少見;每個人的身手亦不同尋常士兵;穿著的黑色鑲紅邊戰衣也格外整齊。
  
  童靜對於這樣的寧王府敵人並不陌生:是對方的武者兵團,她過去曾兩次交手。
  
  她這一段日子經歷許多激烈戰鬥,當場判斷和反應能力大有進步,此刻一知道對手從一般士兵換成武者,她腦裡就變換另一套戰法,身隨意動,跨了兩步迎擊過去!
  
  跑在最前那個寧王府「雷火隊」武人,原屬擅長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見來者是個女孩,兼且用的是戰場上甚少出現的幼細長劍,有點愕然,但也沒來得及多想,提著柳葉刀衝上接戰!
  
  童靜的劍光一動,那「雷火兵」馬上應接,猛力揮刀背去擋,想一舉把童靜這輕兵刃打歪或打脫。但童靜這晃劍,其實只是練飛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虛招,身體根本未發動,那桐竹派「雷火兵」一舉刀,童靜即看準時機吐出實招,「迅蜂劍」閃電穿入「雷火兵」頸側,劍尖一刺入即馬上收回,童靜也縱跳開去,避開敵人瀕死前最後的揮刀反撲。
  
  極簡單的佯擊誘敵戰術,但在童靜高強的身體控制和迅疾劍速下,對手根本全無機會。
  
  ——這也是童靜這幾天在戰場上首次使用虛招佯擊,只因面對一般士兵時根本就用不上,他們連看見虛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會受騙做任何反應,童靜只要用最簡單直接快劍就足以壓制他們;只有在面對這等武者時,她才要轉換成鍛煉多年的這種要求技巧的戰法。
  
  童靜一劍先聲奪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氣勢被一下壓住了。他們早就聽聞敵軍中有些極為厲害的武者,曾經大鬧寧王府,就連商承羽帶著「鐵山隊」去伏殺他們仍然鎩羽而歸;「雷火隊」本身又曾在安慶城吃過「金身鬼」(圓性和尚)的大虧,心裡早有些陰影。
  
  ——看來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這四面環水的戰船上,他們除了戰鬥無路可走。眾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靜襲去!
  
  只是他們的武藝,相比起天才橫溢、受過「九大派」裡青城派與崆峒派正統訓練、無意中吸取了武當劍術和秘宗掌門雷九諦秘法,並且經歷過許多高手戰鬥的童靜,實在相差太大。
  
  在童靜刺倒第三個「雷火兵」之時,青城派「雌雄龍虎劍」就從他們左後方出現,加快了他們的敗亡。
  
  這次燕橫和童靜已沒有時間清掃敵船,將甲板上的抵抗消滅後,上來的義軍水兵就將帶來的火磚點燃投入船艙之內,確定難以救熄後就馬上脫離跳回海滄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駛去,遺下那正在猛烈焚燒、殘餘水兵不斷哀號著跳水逃生的樓船,繼續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義軍前鋒許多船舶也都用上這強登近身肉搏的戰法。可是今天情況不同昨日,敵方較大型的戰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戰兵把守,而義軍不是每條船都具有燕橫、童靜這樣的格鬥戰力。結果許多義軍成功登船後,不單沒能順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寧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義軍船舶更反被敵人乘勢登上攻擊而覆滅。
  
  整個水戰的形勢,並未因為進入近接戰而改變,寧王軍依然佔著上風。
  
  虎玲蘭從福船上不斷拉弓發箭。她的射術依舊如昨天神奇,但是由於敵人船隊炮火太強,伍文定的這條先鋒主戰船,亦不像昨日行動自如,經常在極驚險中躲避敵軍火力網,因此也難於掌握有利的攻擊方位,虎玲蘭能夠狙擊敵船重要崗位的機會亦大減。
  
  這時有叛軍快艇從側面擦撞上福船來,艇上幾個身手甚矯健的士兵,以鉤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來甲板侵襲!
  
  聽聞船上爆發打鬥聲,虎玲蘭馬上放下長弓,拾起放在一旁的軍刀拔出鞘,快步往戰鬥之處趕過去。當她到達時,已有第三名義軍水兵的屍體軟倒在地上。
  
  虎玲蘭一看,那四個入侵的敵人全身黑色衣甲,手裡拿著精良刀劍,顯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紀洪麾下「玄林隊」的人!
  
  他們正在得意地宰殺那些義軍水兵之際,突然看見這個提著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現,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個月在贛江跟著巫將軍追殺王守仁失敗那一役之後,曾經聽交戰生還的其他「玄林隊」同袍說過,敵人裡有這麼一個厲害的女子……
  
  但他們並沒有多少準備的時間。虎玲蘭的軍刀已經舉起來。
  
  「陰流‧燕飛」的招勢,雖然只是用遠比野太刀輕巧的仿倭軍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敵人膽寒。
  
  在下面用鉤索拖在福船側的快艇上,還有幾名「玄林兵」準備爬上去,這時卻仰首看見,已上了敵船的同袍身體,像人偶般從上方船舷拋飛出來!
  
  這種力量,完全震懾住他們繼續登船的行動。福船上的水兵趁機會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齊射弓弩,兩名「玄林兵」中箭慘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棄鉤索撤退。
  
  雖然順利擊退敵艇,但是這先鋒主戰船仍沒有脫離危險,還是要在敵人炮火間左閃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後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舉著戰刀,繼續指揮眾船衝鋒。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義軍現時受損雖然不輕,但是並非沒有扭轉的機會:如今從雙方船陣的大態勢來看,寧王軍一方的陣式偏向頭大尾小——這是因為朱宸濠對前頭衝鋒的將士許以重賞,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衛隊伍的行列。這陣法務求交戰時一舉壓制取勝,本來也符合寧王戰船的火力優勢;但從另一方面看,假如義軍能突破寧王軍強勢的前衛,深入到對方船陣核心,則可在內裡造成大破壞,甚至一擊取寧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義軍不斷消耗,這突破就如逐寸推進,只有看誰的陣勢首先出現破裂,誰能夠比對方堅持更久。
  
  這是十萬人總體意志的一場較量。
  
  為了打擊對方戰志,義軍有船舶奮擁而出,集中攻擊對方先鋒大將戰船,試圖一擊打散敵人戰志。
  
  然而閔廿四的福船武裝非常充足,前頭和兩側的火炮威脅性甚大,堅固的大福船又不怕衝撞,船戰裡義軍的舟艇都無法抵敵。
  
  他們又嘗試過強登甲板作戰,結果發現是個更大的錯誤。
  
  因為那船上住了一隻黑色的嗜血惡魔。
  
  背後用長索連住船桅的葉辰淵,在船舷邊上揮一揮「離火劍」,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漬。
  
  船上士兵忙於把那些死在武當劍下的堆疊屍體拋落海裡,否則會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樓上的閔廿四看見這位「飛隼偏將軍」剛才在甲板上展現的魔劍。他一向跟寧王府中的武當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頭上的刀疤,心裡慶幸有葉辰淵守護著這主戰船。
  
  混戰中起火焚燒的船舶越來越多。有一艘義軍大戰船不幸被火球擲中船首大炮的彈藥,前半條船轟然炸毀,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黃紅,彷彿連湖水都在燃燒。
  
  地獄般的景象。
  
  寧王軍的將士,戰意極之高昂。他們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裡想著的不止是即時的豐厚黃金,還有打勝這一仗後,寧王軍將橫掃江南,其時攻入每一個城池,他們都可以肆意搶掠姦淫;未來王爺真的登基,好運的封侯拜相,差一點也能當官發跡,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難得一次的出頭機會,他們覺得很值得。
  
  另一邊的義軍,士兵佔了八成都是鄉民,為保家園應命而來,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團結成師。他們打勝了大多不會有甚麼封賞,之後也不過領一份軍餉回家鄉繼續種田。沒有人是只為自己而戰鬥。此刻他們陷在劣勢,戰意不如敵人銳利,但卻堅韌地抵受著打擊。因為他們知道若在這裡退下去,家鄉裡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們戰鬥,是為了讓其他人不必戰鬥。
  
  伍文定的先鋒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輪侵襲,船頭處遭敵人火球命中燃燒起來!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開,沾著猛油的碎屑濺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濃密的鬍鬚也燒著了。伍文定無比鎮定地用左手將火撲熄,只見一大片鬍子都已燒焦冒著煙。他卻未有半絲害怕,只是瞧向戰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見船頭下方仍在燃燒。
  
  「伍大人快退——」一個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這船首上裝置了火力強勁的大發貢炮,旁邊存著不少彈藥,此刻隨時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卻狠狠把他推開。
  
  「不可退!炮兵也是,繼續開炮!」伍文定用戰刀在甲板上劃了一下。「誰退過這條線,我就斬誰!」
  
  船首眾水兵一驚,知道伍大人軍令如山,也就一邊分出人手去滅火,一邊仍繼續操作大炮向敵人發射。
  
  伍文定立定不動,再次將戰刀舉向天空,朝後方的傳令兵大呼:「再響號!」
  
  兩個傳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懾,壓抑著心裡恐懼,以顫抖的手舉起號角,用盡氣力吹響,呼召眾船隨著這艘著火的主戰船繼續衝鋒。
  
  旁邊各義軍戰船上的士兵,聽見號音都望過去,於是看見了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在那燃燒的昂揚船首之上,衣甲鬚髮焦黑、身體冒煙的猛將伍文定高舉戰刀,不動如山,眼睛直視前方。
  
  這景象重新給義軍灌注了戰志和銳氣。各船舶不惜犯險,保持互相掩護的陣勢,全力突破敵人的先鋒前衛!
  
  這時閔廿四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但在他還沒來得及調動應變之時,前衛船陣的一個缺口已被打開。
  
  ——義軍眼前第一次出現反勝的曙光。
  
  把握這個難逢的勝機,義軍一隊蒙沖快船,自那打開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槳棹齊飛,在映成火紅的湖水上,揚起激盪的白浪!
  
  這隊蒙沖等待已久,船艙裡的水手跟隨急密的鼓音齊整地划槳,每一下發力都吐出嘶叫,沒有半點保留!
  
  ——因為他們知道,取勝的關鍵,就在速度。
  
  這突擊用的蒙沖,船體上多處都覆著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們仗著這保護直線向著敵陣核心處猛衝!
  
  「截住他們!」閔廿四在指揮的船樓上高呼下令,想要調度戰船排成防線,阻止這隊蒙沖快船深入,可是卻已趕不及。
  
  寧王朱宸濠在主帥船高處看見這突生的變故來臨,大感錯愕。  ——發生甚麼事?
  
  在他身後的商承羽眼目收緊。
  
  ——果然要來了。
  
  他隨即帶著「鐵山隊」武者下樓去,準備在甲板迎戰。
  
  寧王軍中央慌忙迎擊,特別集中保護寧王所在的主船。姚蓮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轉向去防守。
  
  而在外圍的波龍術王巫紀洪,本來一直領著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隊,在前衛軍中不斷展開突襲,以強登戰法破壞了義軍廿多條船舶,殺得好不痛快;驟然看見戰場上出現這變化,他不顧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隊回救。
  
  ——就算打贏了這仗,若是商師兄遇險,那就失去一切意義!
  
  身材異常高大的巫紀洪,其實在這種箭雨彈幕紛飛的大戰場中不甚有利,他這時幾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擊中。
  
  在他背後有一個特殊的竹筒,外層浸油防水,蓋口以蠟密封,用皮索掛在身上。這樣的戰事裡也都不離身,眾「玄林兵」都猜不到內裡裝了甚麼。
  
  ——有人聽說過巫紀洪用毒甚厲害,難道其中是甚麼劇毒武器?……
  
  只有巫紀洪自己知道,這竹筒內藏之物,是他與商師兄最後關頭生存的本錢……
  
  伍文定感覺腳下的熱力降低了,原來水兵已將船頭的火勢壓抑。他這時看著蒙沖船殺入敵陣深處,馬上下令全軍繼續衝擊把缺口擴大,心裡同時向乘坐其中一艘蒙沖的荊裂呼喚:
  
  ——荊俠士,拜託了!
  
  那四十多條蒙沖直進敵陣,途中只有兩條被敵人炮彈擊中而沉沒,一到達了有利的距離,船上眾人即掀開防護的牛皮和窗板,發動攻擊!
  
  荊裂蹲在其中一艘蒙衝上,提著仿製長倭刀,眼神極時凌厲威嚴,一如廟門圖畫上負責驚嚇野鬼的惡神。
  
  在敵我交互射擊之間,船體狹長的蒙沖找到有利的角度距離,一一展開衝撞突擊戰!
  
  「那條!」
  
  荊裂往前方一艘敵軍大戰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們會撞壞!」
  
  「不用撞,掠過去就行」荊裂半站起來,膝蓋仍曲著。「我會一個人上去。」
  
  水兵們將信將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們一邊下令槳手加速衝刺,一邊調整航向。
  
  那叛軍的大戰船也迎向這邊來,想把荊裂的蒙衝撞沉,但蒙沖巧妙地改變方向,兩船高速掠過。
  
  蒙沖吃著大船破開的浪頭,幾乎整條船離水拋起來。
  
  而荊裂就在這時起跳飛躍。
  
  在大船船舷上的寧王水兵赫然看見:一道帶著閃光的黑影,極高速向上襲來!
  
  ——那速度是由於荊裂驚人的跳躍爆發力,加上兩船逆向對頭航行而形成。
  
  荊裂這一躍,雖未用上如「浪花斬鐵勢」的旋身發力,但因為借助船舶衝刺,那勢道亦甚可怕,整個人高速飛上去,正好撲向那些守備在甲板船舷的敵人!
  
  倭刀順勢橫掃而出,斬斷敵兵的頸項,順暢猶如斬過空氣。荊裂乘著這飛斬之勢,一雙赤腳著落在極狹窄的船舷欄杆上。他運用野獸似的平衡力與足趾感應,竟能抵銷這飛躍的餘勢,在欄杆頂上定住身體,繼而躍到甲板。
  
  在那大戰船上,隨即捲起一陣接一陣的血風。
  
  登上來的只得荊裂一人,而且行動如電,戰船上正在其他區域的寧王軍士兵,實難判斷發生了甚麼狀況,只聽到極為不妙。
  
  荊裂毫無保留地揮刀。從南海虎尊派學藝到海外武者修行;從挑戰武當到「破門六劍」經歷……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與冒險,結晶成了這刻如此完美的殺人藝術。屍體在他所經之處堆積。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殺,是為了止殺。
  
  最大的「仁」,見於殘酷。
  
  他左手也把腰間的鳥首短刀拔出來,同時兩邊雙刀揮擊。單手使那柄長倭刀要花耗超乎想像的體力,但對荊裂而言卻舉重若輕。他左右兩刀一長一短,短刀在船艙狹窄處運用自如,長刀則在開寬處令敵人無可逃避。這戰法吸收了燕橫的「雌雄龍虎劍」。
  
  原本載著荊裂的那條蒙沖船不敢遠離,一邊避開敵方大戰船船樓的射擊,一邊在圍繞觀察。但除了聽聞持續的激烈殺聲外,甚麼都看不見。
  
  再隔一會,突然那大戰船的船首爆炸,船頭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拋起再墮入湖中。戰船馬上入水傾側。
  
  而荊裂的身影隨即就出現在大戰船一邊船尾上,像隻猴子般蹲在船舷邊。
  
  蒙沖馬上駛過去接應。距離一近,荊裂就從船舷躍下,輕巧落到蒙衝上,倭刀的刀尖釘住甲板。
  
  渾身浴血的荊裂撐著倭刀緩緩站起來。直至看見他喘著氣,咧開白色的牙齒在笑,水兵們才確定那些鮮血都不屬於他。
  
  他接過水兵遞來的竹筒,大大灌了幾口水,又洗一洗臉上的血,用臂彎抹一抹,然後說:
  
  「再來!」
  
  蒙沖船隊這一輪突襲,令寧王軍中央陷入極大混亂,更多的義軍戰船,也乘著這亂局突破進來,把傷害持續擴大。
  
  閔廿四這時急忙調度前衛戰船回頭救助——假如寧王主帥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結束。現在情況雖然大變,但閔廿四認為還沒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時回軍,連同己方中、後數組的友船以包圍之勢,盡快將突入的敵船殲滅,形勢又會倒回來他們這邊。
  
  伍文定哪會不知道敵人這盤算?他馬上趁敵方先鋒船隊調頭之際,向其展開纏鬥,並且趁機繼續往那空隙缺口輸送戰力。
  
  王守仁則在後方催促援軍加速,前往協助伍文定夾擊。如今勝負只繫一線,王守仁心裡其實極是焦急,只是盡力不在部下面前顯露,他用力握著腰間的指揮佩劍,以掩飾手掌的顫震。
  
  更多較大型的戰船都已衝入寧王軍中間,與對方展開了炮戰。
  
  義軍的帆影與炮火,漸漸向著寧王主船接近過來。但在這關鍵時刻,主帥絕不能退,商承羽在「鐵山隊」廿幾個武者戰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著一切,心裡生起一股無力感。
  
  ——假如這場起事,從一開始就由我全權籌劃的話,一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老天,為甚麼?為甚麼不給我更多的權力?為甚麼要給朱宸濠而不是給我?……
  
  而在相距不遠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蓮舟也是同樣感受。
  
  相比當日武當山之戰,在這水上他只覺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從寧王起事至今,姚蓮舟其實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過……
  
  相比商承羽,敵方的威脅此刻更接近姚蓮舟。這副船帶著一隊船舶,排成陣列在前保護著寧王的主船,不可妄動,只能目睹己方的戰陣不斷被入侵的敵人撕裂。
  
  這時姚蓮舟看見在前方東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戰船被義軍幾條蒙沖纏,不一會就給敵人強行登上。他眺望那戰船甲板,上面正爆發著激烈的戰鬥。看著別人白刃相鬥,他的手指有一種血脈漲溢的感覺。他好想把「單背劍」拔出來。但面前還沒有半個敵人。他只能繼續看著那遠方的戰事。
  
  然後,他從中發現一條曾經見過的身影。
  
  那身影的動作,完全不同身邊甲板上所有敵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獨自存在於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邊的敵人和環境阻礙,所揮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掃。他就連擋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敵人的刃影之間自如地走動。
  
  姚蓮舟見過這個人戰鬥——雖然當時還沒有這麼厲害。
  
  西安。「盈花館」的屋頂。
  
  ——本來,姚蓮舟所立限期已至。假如武當未滅,他本應該早已與這個人決一死戰。
  
  如今,這個人卻就在前方。
  
  姚蓮舟的手心滿是汗水。
  
  只見那戰船的一頭,突然冒出來五、六名銃手,正把手銃瞄向那人。雙方距離很遠,眼看那人已無從躲避。
  
  然後姚蓮舟就看見了:那人以一種超越人類般的速度向前跳躍,身體旋捲之下揮出刃光,剎那就飛擊到那群銃手身前!
  
  他們像被浪濤衝擊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
  
  他突然變回以前那個姚蓮舟。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蓮舟猛力拔出「單背劍」,將那半刀半劍的鋒刃,指往荊裂所在那條戰船。
  
  「開過去!」
  
  之前姚蓮舟一直沒作指揮,而把船隊交託給遠比他熟悉水戰的寧王將領。他此刻卻突然下了這命令。姚蓮舟畢竟是「鳳翔上將軍」,位階遠在他們之上。眾水兵愕然地看著他。
  
  「將軍,可是——」
  
  「全速開過去!」
  
  眾人看見姚蓮舟那森寒的目光,沒有一個敢再開口。他們絕對肯定,此刻若不依從,那口「單背劍」就要馬上沾血。
  
  這副船突然脫離列陣開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見了都大感錯愕。
  
  「他是我一個的。」姚蓮舟的目光盯著前方那條開始變大的戰船。向身「青翼隊」武者說:「你們只對付其他。」
  
  這時有幾條較大的義軍戰船正駛在附近,驀然看見這大福船,在沒有船隊掩護下駛出,暴露在他們大炮跟前,甚是驚喜,毫不猶疑就一同開炮!
  
  船體一陣強烈的震動,眾多「青翼隊」武者在甲板上跌個東歪西倒,姚蓮舟也只及時單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來有兩炮先後擊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側,即使福船如何堅牢巨大,也承受不住這直接炮擊,這陣衝擊中就有十幾人從甲板墮海,船體亦側傾往一邊打轉!
  
  姚蓮舟靠著超凡的平衡力,險險保持在船上。即使在這種時刻,他的眼睛卻還是沒有離開荊裂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離,似乎已永遠無法逾越……
  
  閔廿四的先鋒主船領著船隊,在湖中衝鋒陷陣,因其炮火強勁,甲板上又有葉辰淵防範敵人強登,攻勢令義軍難以阻擋,眼看就能夠把陣勢的缺口重新封上。
  
  這時刑珣的船隊正在附近作戰,發現對方主船的蹤影,知道這是扭轉戰局的良機,馬上下令集中攻擊!
  
  冒著福船強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彈,刑珣的船隊果敢地挺進,雖有三艘戰船被破壞,但還是有好幾條快船成功纏上了福船,用鉤索拖住並試圖強行登上!
  
  趁著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滄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後尾,並且拋出鉤索和繩網將其牽制。
  
  此時燕橫及童靜早有準備,就如昨天合作時一樣,童靜拋出鐵鉤長索,飛行登上福船高聳的船尾,突襲解決上方的弓銃手;燕橫則跳躍強登敵方甲板,他雙足一著落那瞬間,長短「雌雄龍虎劍」已然出鞘!
  
  迎向他襲來的是七名「雷火隊」武者,此時燕橫一身濕透,滿臉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現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強登過敵方好幾條大船,誅殺的水兵數也數不清,接連的混戰令他體力下降不少。
  
  但燕橫知道有太多人的命運依托在自己肩上。他振起雙劍,再次奮起接戰。
  
  海滄船上的突擊水兵,已然習慣與燕橫一起戰鬥,這時很快就隨著他也登上福船來。以燕橫那凌厲的青城雙劍開路,眾人從旁助戰,省下了燕橫不少氣力,就將那七個黑衣「雷火兵」一一擊斃於甲板上。
  
  這時船首那邊仍有先前已登船的義軍在作戰,燕橫卻聽聞那邊接連傳來許多極為淒慘的叫聲,於是帶著眾人趕向前頭。
  
  而就在他到達那前端甲板同時,最後一個死在「離火劍」下的義軍也倒地了。
  
  燕橫在那一瞬間,彷彿整個人被抽離了現實。身邊的一切炮聲、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這個黑衣的敵人。
  
  六年來做夢也會看見的仇敵。
  
  無數次回憶之中最想擊敗的人。
  
  驀然,就在這戰場的對面。
  
  十萬人擁擠的血戰之間,偏偏重遇。
  
  在這麼奇特的時刻。
  
  剛剛回頭的葉辰淵,也馬上發現了燕橫。
  
  其實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城派時,見過這個帶走了「雌雄龍虎劍」的小子一次,對他印象並不深刻;這些年來也只陸續聽聞姚蓮舟和侯英志對燕橫的形容。
  
  但是他認得出「龍棘」與「虎辟」。這已足夠了。看著這兩柄久違的寶劍,葉辰淵的眼睛爆發出多年未見的火焰。
  
  侯英志與他分別時的說話,頓時在他心裡再次響起。
  
  ——真正的「雌雄龍虎劍」,已然重現人間。
  
  燕橫這些年不是沒有想像過,終有一天要挑戰這殺師滅門的仇人。但他沒有預料是在這種情景和時刻。沒有約定甚麼莊嚴的決鬥地點,而是在這隨浪搖蕩不定的戰船甲板上,在這紛亂和充滿危險的戰爭中間。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選擇。要是可以,燕橫甚至不希望碰見的,是已經只剩下一條手臂的葉辰淵。但這現實他無法改變。
  
  ——他開始明白,為麼那天決戰時,師父何自聖會露出興奮的笑容:晴朗的天空;無人干涉的「玄門捨」練武場聖域;正當盛年的對手……對於何自聖這等劍豪,那舞台完美得猶如夢想成真。
  
  臉上泛著興奮狂熱的葉辰淵,一個轉身揮劍,將身後連在船桅上的長索割斷。他已不再需要這種東西。
  
  燕橫和葉辰淵對看了一眼,然後同時起步,踏著如常的步伐,姿態沉著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彿兩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呼。
  
  燕橫越是步近,葉辰淵越是感到興奮。燕橫所呈現那種身姿和氣度,葉辰淵六年前上青城山那天,只看見一個人擁有過。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個人呈現。
  
  ——上天對我實在太好了。
  
  兩個劍士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進的危險距離,也就一起停下來。
  
  沒有說話。不必要。
  
  燕橫以「雌雄龍虎劍」擺起迎敵架式。
  
  葉辰淵帶著滿溢的幸福感,也舉起「離火劍」。但在泛著紅光的劍尖指向燕橫眉心的一剎那,他蒼白臉上的狂態就馬上消失,回復了無比的專注。
  
  除了把對手擊殺的意念外,別無他想。
  
  這狀態的葉辰淵,正是燕橫眼中最熟悉的葉辰淵。
  
  ——他心裡重演過千百次那場決鬥中的劍魔葉辰淵。
  
  燕橫的戰氣瞬間被對方激發。「龍棘」與「虎辟」左右形成絕妙的迎擊架式,沒有絲毫空隙;他也頓時進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狀態,後背微微昂起,雙肩略為延伸,那「借相」產生的形態和氣勢,遙距壓迫向葉辰淵。
  
  在福船上四周的雙方士兵,此際仍在交戰廝殺。可是他們自己沒有察覺:每個士兵不期然都沒有接近葉辰淵與燕橫對峙的那片空間,好像那裡方圓丈許之間,生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壁,除了這兩個劍士之外,無人能夠進入。
  
  高昂的船尾上,童靜以「迅蜂劍」火速解決了守在上方的弓銃手,這時才回頭向下俯視,赫見燕橫正與人劍鬥。
  
  童靜從來沒有見過葉辰淵,但此刻只需遠遠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斷出此人不同凡響,修為屬於姚蓮舟、商承羽或雷九諦那種級數。
  
  要是平日遇上這狀況,童靜早就飛躍下去協助燕橫;但如今她呆在當場。從兩人對峙的狀態,直覺告訴她,這一戰沒有她干涉的餘地。而且她已斷定那個黑衣劍士是誰。
  
  一股冰般的恐懼自童靜背脊冒上來。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夠在這裡看。而且她預感這一戰很快就會結束……
  
  面對燕橫雙劍架式的壓力,葉辰淵身姿略變,「離火劍」斜著遙遙應對「龍棘」指過來的角度。
  
  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較量,就跟當年葉辰淵與何自聖決鬥的開場無異。
  
  那時候燕橫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換成自己站在師父的位置,早已經死了無數次。
  
  但今天,他卻能夠正面與葉辰淵對抗,完全不落下風。
  
  二人改變著劍的架構和身體的姿勢,腳步也以逐寸微調,互相搶佔有利的距離和方位。
  
  ——這是最高深的劍士對決方式。
  
  可是燕橫突然停了下來。
  
  葉辰淵不解,只見燕橫盯著自己的眼睛,還用「龍棘」指一指他左邊身體。
  
  瞬間葉辰淵就明白了:原來這樣遙距的比拚,實在跟他當年與何自聖決鬥時太想像,他的意識不自覺與過去記憶重迭,竟然忘記自己早就沒有了左臂與「坎水劍」,還多次用虛幻不存的左劍去壓制燕橫。
  
  那幾個時刻,燕橫若是乘著這麼大的空隙發劍進攻,葉辰淵早就斃命。葉辰淵撤下原來架式,垂著「離火劍」,眼睛繼續和燕橫對視。
  
  他們沒有開口,卻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為甚麼不攻過來?當年我殺死你師父,不是一樣欺他眼目不清嗎?燕橫的雙眼明亮如星。
  
  ——因為我跟你不一樣。
  
  葉辰淵垂下視線來。不一會他的「離火劍」又再重新舉起,但這次身姿和劍構都與之前不同,他向後踏了兩步,似乎就要發動全力的絕招。
  
  燕橫作出反應,雙劍在身前略成交叉,採取更嚴密的防禦。
  
  他感覺葉辰淵這姿勢非同小可。
  
  這段歲月葉辰淵斷去一臂,燕橫雖不能真正瞭解其傷痛,但有一點卻極是肯定:葉辰淵必然耗盡一切心力,將自己過去的劍道修為,改變成如今這副殘軀也能發揮的形態。
  
  ——他不是那種會放棄變強的人。不管在何種情況下。
  
  此刻看來,葉辰淵將要發出的一擊,就是他這些日子苦修的結晶。
  
  燕橫在這六年裡,曾經分析葉辰淵在青城山一戰的武當劍法無數次,也想像過這幾年葉辰淵的劍會有甚麼變化包括如何融合「雌雄龍虎劍譜」的招式。他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葉辰淵最可怕、最難應付的劍,仍然是「太極劍」。
  
  ——但如今的他會怎樣運用「太極劍」?「引進落空」的妙技會如何融入他這一擊絕招裡?
  
  燕橫在這時刻無從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臨機應變。
  
  只能靠著可堪信賴的師門最高劍技。
  
  「雌雄龍虎劍」,有能力應對一切狀況。當年何自聖展示過。
  
  現在燕橫也必得把這重現。
  
  葉辰淵雖然正在蓄勢待發,可是在燕橫眼中,不但無法察覺那能量,葉辰淵的身體反而變得輕飄飄,有如一抹不實的幻象。那黑衣飄飛的身影,彷彿毫無重量。
  
  這是因為葉辰淵的心靈,已然將生死置於度外。在他心裡,那天武當之戰中的自己已經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著武當夢的支撐存在於世上、沒有個人生存價值的幽魂。
  
  毫無先兆之下,「冥鳶一擊」,發動。
  
  葉辰淵那縱身飛擊的姿態,結合了「武當飛龍劍」和「雌雄龍虎劍穹蒼破」的精粹,但卻沒有這兩種劍法的猛烈威勢,只是無聲無息地飛出去。那好像是「飄」,但卻又快絕。
  
  ——這是舉世所無、違逆自然的移動方法。除非隕石能飄浮,或者雲朵能急墜。但這兩者都不存在,葉辰淵的身法也就無從形容。
  
  若是修為較次、血戰經歷較少的劍士,在不察不覺之間已被葉辰淵這飛擊刺穿。
  
  但燕橫不是。在葉辰淵離地同時,燕橫亦動了。
  
  燕橫起動的一剎那,姿勢似乎與「穹蒼破」有點想像,但與「穹蒼破」那騰空從高飛擊的去勢相反,燕橫雙足卻未離開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龍棘」劍刃從低往上昂揚,以蛟龍從波浪升起撲上的態勢,攻向飛躍過來的葉辰淵!
  
  ——他這劍招並不存在於「雌雄龍虎劍譜」之內,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應戰況就地創造:將「穹蒼破」的擊法上下倒轉,再結合以「虎撲」的踏步法,成為全新誕生的一招青城劍。
  
  ——屬於他的青城劍。
  
  在發出這嶄新劍招的同時,燕橫身體散發一股極兇猛的戰氣,強烈得彷彿有形有色,葉辰淵剎那亦清晰感受出來,而且再次覺得無比熟悉——只因當年何自聖也曾使出這「借相」。
  
  這正是燕橫在「山螺」修行與老虎搏鬥之時所出現的「借相」。他當時亦不明這是何物之「相」,直至後來才明白:正正是師父何自聖達到「龍相」!
  
  ——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它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
  
  這些日子燕橫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積想像,並未在實戰裡運用過一次;此刻在葉辰淵這神秘難測的「冥鳶一擊」催激下,他這「龍相」自然就隨著劍招出現!
  
  「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
  
  ——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離火劍」與「龍棘」一上一下往對手刺去,即將交鋒!
  
  而這亦是「冥鳶一擊」的關鍵奧秘呈示的一刻。
  
  刃鋒相接。
  
  人在空中的葉辰淵意念一動,「離火劍」變化出眼目難辨的微細圓孤軌跡:「太極劍‧小亂環」!
  
  ——這「小亂環」比當年他應對何自聖時所使的還要厲害,只因為其化勁牽引對方兵刃的動作極細,只是在分毫之間製造一個小小的空隙,劍尖再繼續乘著飛擊的餘勢刺中敵人!
  
  這是葉辰淵第一次全力在實戰使出「冥鳶一擊」。他全神貫注於那極為輕盈的「聽勁」感應上。他的「太極劍」在這時刻,已然提升至畢生未達的境界,哪怕是燕橫的劍上多出了相當於一條毛髮重量的勁力,他也能夠測量並順勢化解。
  
  可是燕橫的劍也在交鋒同一時刻產生變化。
  
  「龍棘」的劍身在鑽動。
  
  「雌雄龍虎劍‧抖鱗」。
  
  與當年何自聖破「小亂環」,同一招式。
  
  本來燕橫的功力未及何自聖深厚,不能一樣在縱身猛刺之後,緊接就使出這極難發勁的「抖鱗」。但燕橫所用的並不是「穹蒼破」,而是反向從下向上的刺招,出劍時雙腳仍踏實在地,他在交鋒一剎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內轉,借助這小小一個動作的扭力,自腳腕直傳達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龍相」狀態之下,拿劍的腕指每條細小肌肉,皆能爆發出比平日更強的力量,這「抖鱗」才能成功發出!
  
  獨臂的葉辰淵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勁之上,但「小亂環」一被「抖鱗」的鑽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絞得紊亂,繼而擴大影響,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馬上崩潰。
  
  ——就如姚蓮舟說過:這「冥鳶一擊」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經連天地都無法分辨的葉辰淵,卻在最後一刻仍將「離火劍」繼續向前刺,即使他已經不知道燕橫在哪裡。
  
  「離火劍」掠過燕橫的左頸側同時,「龍棘」的鋒尖將葉辰淵心臟刺穿。在船尾高處觀看的童靜,一時停止了呼吸。
  
  即使是她,從那麼遠的距離,也無法看見這短促一戰中的奧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邊觀戰,他們看見的,亦不過是燕橫和葉辰淵簡單地各自猛刺了一劍,葉辰淵刺不中,燕橫卻命中了……如此而已。
  
  沒有人會知道這戰是怎麼打的。
  
  除了他們兩個自己。
  
  燕橫帶著沾血的「龍棘」,越過倒地的葉辰淵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頭,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與葉辰淵瀕死的雙目對視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戰爭,仍然在進行。
  
  不管他剛剛經歷了如何重要的決鬥。不管這對他的人生有何意義。
  
  燕橫沒有忘記。他振起雙劍再度奔入戰陣。
  
  將逝的葉辰淵及時看見燕橫那迅速遠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何自聖。
  
  ——感謝……
  
  當寧王副船被炮擊沉沒、先鋒主帥閔廿四的指揮船遭攻陷後,叛軍的士氣蕩然無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帶著一支護衛船隊調頭逃亡,其他寧王軍將士更無再戰的理由,不是當場被包圍投降,就是向著鄱陽湖各方逃散。
  
  炮聲歸寂。這激烈無比的大戰,就此息鼓。
  
  姚蓮舟站在快艇上,看著那已然變得遙遠的戰場。那邊的天空雲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紅色。
  
  雖然還未確知,但姚蓮舟心裡有強烈的感覺:他已經永遠不會再看見葉辰淵了。
  
  這隊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脫,正要前往樵捨。那裡仍有叛軍先前所築的營寨,存著少量的軍糧補給。寧王軍之前就約定,要是戰事不利,就在那裡重新集結。
  
  ——可是到時還能再聚集原有軍隊的幾成呢?一想到這裡,沒有一個寧王軍將士說得出話來。
  
  姚蓮舟回過身,看著在船頭負責指揮的巫紀洪。
  
  「為甚麼救我?」姚蓮舟問。
  
  巫紀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會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認你是掌門也好,你仍然是武當的。我無法接受看著一個武當高手,沉船溺死。而且這一仗,我們還得打下去。」
  
  姚蓮舟點點頭。他瞧著前方破開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說:「會合之後,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師兄說。」
  
  巫紀洪沒有表達甚麼,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天空。
  
  當確定真的結束之後,燕橫才在海滄船的甲板放鬆下來。
  
  直至這個時候,青城派大仇得報這個事實,才漸漸在他心裡沉澱,變得清晰。
  
  無數的感情,無數的往事,如狂潮湧向他心頭。他在甲板上像虛脫似的步履不穩。身邊的童靜扶著他。
  
  「……恭喜你了。」
  
  童靜試探般向燕橫悄聲說。但是燕橫聽不見。
  
  得償悲願,原本預想那滿足和振奮,並沒有出現。代之是一股直透進心底深處的空虛。
  
  這空虛並非因為他對葉辰淵有任何的憐惜;而是當太多的悲傷、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驀然走到結局時,燕橫好像看著一個過去的自己,隨著殺死仇敵那一刻也同時死亡。這時他甚麼都無法思想。
  
  童靜看著他不斷流淚抽泣的臉,只能緊緊擁抱著他,給他最大的安慰和溫暖。
  
  燕橫的淚水,把童靜的肩頸都濕透。
  
  他倆渾然沒理會站在身邊四周那眾多士兵。
  
  直至感覺燕橫已經漸漸平復後,童靜才再次在他耳邊開口。
  
  「你還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城山。你忘記了嗎?」
  
  燕橫止住了流淚,放開童靜,看著她點點頭。
  
  他擦乾臉上的淚水,終於第一次向童靜展露微笑。童靜也笑了。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做。
  
  在燕橫附近那些士兵,剛才看見他抱著童靜哭泣,都沒敢取笑他——在他們眼中這年輕劍士厲害得就如鬼神一樣,一想到他直接間接救了全軍多少人的性命,他們還怎敢笑?反倒此刻當他恢復過來後,他們都很是尷尬,一個個裝著沒有看見。
  
  燕橫卻伸手抓住其中一個比較有經驗的漳州水兵,問他:「你知道四川在哪個方位嗎?」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劃著以前記得的海圖說:「這邊是福建……這裡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後往西指過去:「應該是這邊吧?」
  
  燕橫點頭道謝,放開那水兵,面朝著西方,閉著眼睛默想了一會。
  
  然後他將身上的「雌雄龍虎劍」慢慢解下來,兩膝跪在甲板之上,把雙劍輕輕放在跟前,向著他心目中青城山所在,深深叩拜。
  
  後記
  
  最初構思這個故事,並且決定把背景設在正德年間的那時候,其實我只是大概有個概念知道會用「寧王之亂」作高潮,也沒多思考過到時候要怎麼寫現在回頭看《武道狂之詩》至今的軌跡,戰爭描寫的份量,遠遠比我當初預料的更多。也許寫作具真實歷史背景的武俠小說,這是難以逃避的命運吧?當然不是說我自己不喜歡寫戰爭,相反是覺得非常的有趣(本來我就是戰爭故事的愛好者),而且慶幸自己在以前寫《殺禪》的時候已經有了充分的鍛煉。
  
  在小說裡寫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戰爭,其中一個挑戰是:當勝負結果已經人所共知(或者滑幾下手機就能查到)的情形下,怎樣去保持讀者的興趣?在裡面加入想像不實的故事元素是其中一個方法(例如這本書裡的武者),不過這些我覺得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我認為是角度,是怎樣寫戰爭裡的「人」即使在有規限的情節框框裡,「人」的表達可以是無限的,能夠透現的情感和衝突也是無限的。
  
  這是一本講述戰鬥的小說。但裡面每一場戰鬥,我最想表現的是參與者的價值觀與情感,簡單說就是「為何而戰」,不管那是最卑微、最齷齪還是最崇高的理由。沒有了這些,不管多華麗的場面,多酷的高手描繪,也不過是空殼而已。
  
  在歷史現實裡,從寧王起事到這場鄱陽湖大決戰,其實只經過了一個月零十天,我卻花了超過一年來寫,王陽明先生實在比我勤快利落多了,真是抱歉(笑)。
  
  這過程裡所描寫的情節,我是有盡力去符合歷史文獻所記載的事情——有時甚至是倒過來,這些歷史資料給我情節的靈感與那個遙遠世界的質感。不過當然裡面亦有不少刻意簡化、加添或者虛構的地方,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序,也會為了營造戲劇結構效果而調動。至於戰鬥情況的誇大幻想就不說了。
  
  我這樣自白,並非為了預先應付批評——事實上我對這樣的惡行已經鍛煉到毫無羞愧的地步(笑),因為最後小說寫出來好不好看,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
  
  只是想說:我所以寫這本描寫遙遠古代的小說,最終的目的是要借助一些已經逝去的情景,一些已經式微的情懷,向現代(及以後)的讀者說話。這個「說話」的意圖,我相信才是令一部小說好看的地方。
  
  歷史的價值所在,其實也有些相似吧?就如有學者曾說:擁有歷史記載的民族,跟沒有保存歷史的民族相比,分別在於能夠預測未來和避免犯錯。
  
  當然有句老生常談是:「人類總是無法從歷史學到教訓」。不過在重複犯錯的時候,知道自己正在重複,跟不知道,也是一個差別。
  
  而這世上許多的改變,我想往往就是來自一些微小的差別。
  
  喬靖夫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三日
  
  預告
  
  一生稱英雄 永不信命數
  
  鄱陽湖決戰大敗,寧王叛軍面臨絕境,
  
  姚蓮舟與商承羽能否扭轉敗亡的命運?
  
  皇帝御駕親征,大軍南下,反成為另一場爭鬥的開端!
  
  用兵如神的王守仁,卻在戰爭結束之後,方才遭遇最大凶險……
  
  《武道狂之詩》卷二十
  
  戰後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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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6:41
卷二十 王道心 引言
  
  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為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公孫丑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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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7:06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一章 王者夢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對等的。」
  
  自懂性開始,身邊所有人都這樣跟朱宸濠說。
  
  其實朱宸濠無法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什麼叫「凡人」?他平生從來沒有真的接觸過庶民百姓。身為朱姓親王,他常年活在另一個隔絕的世界。
  
  不過朱宸濠聽多了這樣的說話,於是自少年時就生起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別的。
  
  ——我將會擁有不平凡的命運。
  
  ◇◇◇◇
  
  這個預言,今天毫無疑問的實現了。
  
  此刻寧王朱宸濠正站在大戰船的船樓上,眺視著樵捨一帶的湖畔與岸上情景。數以百計剛剛從慘敗裡逃脫的大小軍船,在映照出黃昏陽光的湖上航行經過紛紛停泊進樵捨的湖港,慌張地結合成互相守護的舟陣:同時在岸上的營寨裡,已經點起燈籠和火把照明,無數人在營地上來回,忙著搬運各種補給物資。
  
  即使遠在這座船樓高處,朱宸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陸軍陣之間的那股凝重的氣氛。所有的兵將無疑都已經很清楚,這就是他們最後抵抗的根據地。
  
  強大得出乎意料的敵人,就在鄱陽湖對面等待。
  
  朱宸濠收緊眼目,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皺紋變得深刻。鄱陽湖畔本來山色蒼翠,但此際看在他眼中,卻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層死灰。無數船軌上的旌旗乏力地輕輕飄動。受損的戰船雖已滅火,仍在冒著淡淡的焦煙,凝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圍繞著朱宸濠的帥船,構成緊密的陣式,一層層地保護著他,整片船陣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餘下的戰船數量已經不及最初寧王軍一半,這陣勢看過去仍然壯觀。
  
  這樣的景象怎也說不上是「平凡」,許多人畢生都無法目睹一次,更遑論成為中心的主角。
  
  ◇◇◇◇
  
  朱宸濠,確實為自己創造了不平凡的命運。
  
  只是現在的他,寧願一切都從未發生。
  
  在王府裡,朱宸濠從小就聽長輩敘說先祖的光榮: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權,十五歲即奉父命鎮守位於邊塞的封國大寧,統帥精兵八萬,所轄的蒙古鐵騎更是大明最驍勇的精銳。初代寧王建立戰功甚豐,在當年太祖諸王子中,獲第一智將之譽,足與勇猛的燕王朱棣齊名。
  
  之後就是寧王歷代子孫憤恨不平的變故:朱棣為了攻伐建文帝奪權,用計將朱權的鐵騎精兵收歸自己麾下,把朱權劫持軟禁於燕軍之中,把朱權改封往武昌,削盡權力,朱權從此為迴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術,鬱鬱終老。
  
  自幼天天聽著這些祖先事跡長大的朱宸濠,漸漸產生起許多夢想,而那些夢想又不知不覺連結成一個堅定的志願。朱宸濠本來是庶出,母親更是個妓女,他想到要洗刷這些陰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為歷代最偉大的寧王。二十歲那年他自我立下宏願:
  
  ——祖先的榮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復!我將會為家族,向朱棣的子孫討回一切!
  
  朱宸濠把腰間那鑲滿金銀雕飾的華麗佩劍「錚」地拔出來,滿室寒光驚嚇了站在他身後的兩個侍從。二人不禁都退後了一步,把頭垂得更低,背項都被冷汗濕透了。寧王平日雖非殘暴之人,但是到了這樣的絕境,誰也無法保證他會用哪種方式發洩忿恨。他們害怕寧王手中的三尺青鋒,隨時也會狠狠刺過來……
  
  看見手中長劍,朱宸濠才意識到自已做出了拔劍的動作。剛才一回想平生志願,他就激動得血脈沸騰。這柄佩劍的劍鍔除了有蛟龍和雲絞的雕刻外,中間還有一個代表了武當派的陰陽太極符號,乃是朱宸濠特別命人加鑄上去。
  
  自從第一次從李君元口中聽聞武當派的事情後,朱宸濠對武當就很著迷,因此命令李君元想方設法將武當高手羅致入王府,而最終他也如願以償——即使在這過程裡他促使了武當派的覆減。朱宸濠自小不愛讀經書,也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當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實現野心,單純就是因為一股「不甘居於任何人之下」的執著,而他覺得這與武當派追求「天下無敵」並沒有兩樣,故而有所共鳴。
  
  在這船樓的廳堂內,反射的劍光於牆壁上不住晃動,令人錯覺以為是水色的反射。那是因為朱震濠握劍的手在顯抖。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著想制止,顫抖卻並沒有停下來。
  
  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
  
  朱宸濠遠四十年來從沒有怎麼害怕過——「恐懼」一向只屬於凡人,而他不是。但現在的他終於害怕了。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自出生開始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權位;引以自豪的家勢血脈……全部都會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將連「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這個時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這些年實在玩的這個遊戲,原來不是那麼好玩。是的,他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著一個已經無法停下來的遊戲?, 不是說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來的棋戲或比賽……
  
  「酒!」朱宸濠猛呼,同時把佩劍用力丟到地上,發出吸一哪鳴響。看見王爺棄了劍,感覺逃出生天的侍從,急忙拿來酒壺和酒杯。朱宸濠沒等侍從斟酒,劈手就把酒壺搶來,就著壺嘴灌酒,把一身華麗的錦織戰袍都濺濕了。
  
  喝了好幾口後,朱宸濠通紅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從,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這些仍然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因為與寧王府關係太深走不了,就是願意再押一把的賭徒。朱宸濠先前已經下令,將隨軍帶來的金銀財物盡數傾出作為賞金,鼓動餘下的將士,明日作絕地死戰。
  
  ——要不就一次逆轉,將所有倒賺回來;要不就失去一切。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實只餘下這兩條路。但是他仍然無法揮去心頭的恐懼和後悔。他無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權選擇,我寧願一切都從沒發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繼續當王爺,每天吃飯喝酒聽曲看戲,直至老去……
  
  他現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個遠比自己想像中軟弱的人。
  
  將酒喝光後,他摔去了酒壺,盯著地上長劍。侍從看見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劍撿起,朱宸濠卻伸手止住。他繼續看著劍,只感覺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經無法拿起。
  
  稱王,原來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情。
  
  生而得「王」封號的男人,如此歡息。
  
  ◇◇◇◇
  
  姚蓮舟的人生,從未如今日般沮喪。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館」裡中毒的時候;在「遇真宮」被禁軍漫天炮火轟擊之際;還有殷小妍拋棄他的那一刻,姚蓮舟對自己的信念也從來沒有動搖過;可是經歷了這場敗戰,他第一次懷疑自我的價值。
  
  他獨自一人走在樵捨湖岸營地之間,髮髻凌亂,好幾縷髮絲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極精美華貴的鳳銹青色戰袍,到處都蒙成灰黑,散發著如焦柴的氣息。
  
  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單背劍」垂掛在腰旁,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拍擊著他的大腿,但他似渾然不覺,仍然拖著沉重的步伐在營地中前行。
  
  他的「青翼隊」部下,半個也不在身邊。副戰船被敵方炮彈擊中,繼而遭到接續的銃炮火箭猛攻,他原來所率的「青翼隊」折損了一半,其餘與他一同被巫紀洪的快船隊救走。乘船回到樵捨後,姚蓮舟不想隊員跟著他走, 盡數追去自行進食休息,而他則獨自深入營賬之間。
  
  姚蓮舟所經之處,每個將士一看見適位「鳳翔上將軍」,都忍不住肅然注目。姚蓮舟卻垂著頭,逃避他們的目光。
  
  水師主帥閔廿四已遭敵人所擒,消息震動了整支寧王軍。如今軍中主要武將已經所餘無幾,除了陸軍主帥凌十一較有作戰經驗之外,婁伯將、王春等不過靠著關係攀上將領之位,無甚真才實學,而數下來就只餘商承羽、姚連舟和巫紀洪三個武當高手較得軍士信賴。
  
  但是姚蓮舟並不相信,此刻營地四周向他投來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覺認為道些眼光深處,都帶著不信與鄙夷。
  
  直至這一天,姚蓮舟在這場對抗朝廷的戰爭裡,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死過。他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決戰最重要的關頭,因為自己一時執著,把己方其中一條最具威力的巨型戰船開到對方炮口前,將戰船和許多部下都葬送進湖裡。
  
  姚蓮舟感覺營地裡每一個士兵都很清楚他幹了什麼,都在用責難的目光瞧著自己。孤身走在其中,他強烈地感覺無所憑借。
  
  尤其是連如影隨形追隨他身後的葉辰淵也已不在……
  
  姚蓮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帳前。先前他早已叫巫紀洪通傳,守在帳前的兩個「鐵山隊」護衛預知他會來,並沒有欄阻。
  
  他穿過另一排護衛,撥開了帳門的布幕,低頭進去。
  
  營賬內很暗,只點燃了一盞燈。姚連舟一眼就看見,在幽黑的帳裡最深處,高大的商承羽背著他靜靜盤膝在地上打坐,那頭捲曲的長長髮,在凝重空氣下沒有一絲飄動。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當年那襲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這個姿態,就跟從前坐在「遇真宮」後山石牢裡沒有分別。姚蓮舟看見了,心裡不禁喟歎。
  
  像忠犬般盤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蓮舟一樣全身蒙灰的巫紀洪。他領著快船隊一返回樵舍,就焦急地問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後馬上趕過來,到現在都沒有清洗更衣。對他而言,沒有比商師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後仍然帶著那個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紀洪,盯著進來的姚蓮舟,他那雙奇大的怪眼,此刻卻要用力撐起眼皮,沒法瞪得像平時那樣大。經過半天血戰,巫紀洪也已疲憊不堪,燈火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和刺青極深刻。
  
  「紀洪告訴我,你有話要跟我說。」
  
  商承羽說著,雙手輕輕在地上一撐,整個人姿勢沒變就轉了過來,仍維持著盤坐面向姚蓮舟。「說吧。」
  
  姚蓮舟凝視著商承羽好一輪。他嘗試回想過去的一切。我是什麼時候與他成為死敵的?姚蓮舟這麼想。
  
  他從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兩個都是公孫清鍾愛並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當山上卻從來關係不深。商承羽在武當派裡的朋友本來就不多,跟他交誼親密的,全都是像巫紀洪這種最極端的怪人,又或是梅心樹那類成年後才加入武當的弟子。自從他們結成一夥,並因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變得舉止乖張之後,就更與大多同門產生了隔膜。
  
  ——這隔膜其實是商承羽有意無意之間造成的。他當時已經懷有與公孫清相異的志向,並暗中向這些與他親近的同門灌輸自己的理念,他們因此就自然與其他武當弟子疏離……
  
  但是我們兩人之間還不止如此,姚蓮舟想。遠在更早的時候,他與商師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是因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師父格外的關顧嗎?是預感他會成為日後的競爭對手嗎?姚蓮舟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兩人天生就個性不合而已。他卻也一直沒有憎恨過商承羽。直至繼任掌門的爭鬥,兩人才終於成為死敵。
  
  可是經過那許多,他們今天又在這樣的境況下,共處一室。過去的一切, 好像已變得不重要。雖然姚蓮舟知道,那些恥辱與憾恨,商承羽是永遠不會忘卻。
  
  姚蓮舟花了很大的力氣,張開乾裂的嘴唇,說了一句許多年沒有說過的話。
  
  「我輸了。」
  
  聽見這三個字,旁邊的巫紀洪,那雙鴿蛋般大的眼睛猛地瞪起來。
  
  這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武當掌門,竟然在平生死敵面前認輸!
  
  而商承羽長年垂著烏黑眼肚的雙目,從隨孔深處亮起星火。
  
  「依我看,你說自己輸了,並不是在武功上。」商承羽回應,聲線中沒有透出預期的興奮。
  
  「我說的是在這條路上,我輸了。」姚蓮舟伸開雙手,比一比四周這座將軍營賬。 「當日跟禁軍打仗,我把武當弟子全葬送了,那次還可以說是因為軍力懸殊,非戰之罪,而我們也把數倍的敵人拉進了地獄。」
  
  姚蓮舟說時把手臂垂下來。
  
  「到我進來寧王府,走這條截然不同的路時,我以為一切都會改變。 但結果我令錫曉巖離開了;我讓葉辰淵戰死了;我把戰船和士兵也送了給敵人。我根本就沒有自己所想那樣的領軍才能。」
  
  「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一個人戰鬥。只不過有一群人願意跟隨著我而已。 而他們都因此而離去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領袖。」
  
  商承羽默默地聽著,直到姚蓮舟把遠些心底話都說出來之後他才響應:「可是我也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啊。」
  
  「能夠把武當派延續下去的,就只餘下我跟你。」姚蓮舟說時沒有瞄一眼巫紀洪,也就是從未把他考慮在內。「而經過今天,我相信自己當領袖的才能並不如你。為了武當,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聽了這句話,巫紀洪手心都冒出汗來。原本因戰敗而生的沮喪,瞬間一掃而空。
  
  終於來到這一天了!姚蓮舟向商師兄臣服!
  
  我這些年所幹的一切,都有價值!
  
  可是令巫紀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聽見姚選舟的投降之後,並沒有露出預料中的狂喜神色。
  
  不止如此。商承羽的臉是多麼的平靜。就連剛才在雙眼裡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來。
  
  「可惜,太遲了。」
  
  商承羽這句話,令巫紀洪一震。姚蓮舟也露出少見的愕然神情。
  
  「我年紀已經太大了。」商承羽又說。
  
  姚蓮舟皺眉。他記憶中,商師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歲左右,以一個修為高深的武者而言,還沒有到可以說「太大」的年齡。
  
  「我知道。」商承羽看穿了姚蓮舟在想什麼。「可是我說的不是現在。 而是下一次還能夠舉兵的時候。」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勝利的把握有多大。」商承羽苦笑。「我們都要開始思考下一步。當然,以我倆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來,還不是什麼難事;可是這次借助寧王的力量以失敗告終,再創造下一次這樣的機會,你覺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過幾年,商師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紀洪在旁插口說。
  
  商承羽拉緊身上的毛裘,撫模著領上的白毛。在這盛夏的密閉營賬中, 姚蓮舟和巫紀洪背項都衣衫濕透,可是穿著毛裘的商承羽,額上卻沒有半點汗珠。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商承羽輕輕合上眼說。「那些在囚禁日子裡累積的傷病,我現在還能夠壓抑。可是再過幾年……隨時就會全部發作出來。」
  
  「這根本就說不准!」巫紀洪急說:「我會調製最好的丹藥來醫治師兄!我會供奉一百個、一千個人頭給真界神靈,以保師兄長命百歲!」他激烈地說,嘴角吐著沫,樣猊帶著昔日狂態,又回復了從前波龍術王那瘋一觀的神情。
  
  但是商承羽搖搖頭。「我作的是稱霸天下的王者之夢,沒有比常人強韌的身體和魂魄,只靠吃藥續命,又如何實現?」
  
  他睜開眼睛,看著姚連舟說:「你不同。你比我小七歲,而且看樣子會比我活得長久許多。」
  
  今年姚連舟已經四十歲,又經過一場大劫,但他的面貌身體卻仍維持在三十出頭的模樣。這不知道只是武術修行的結果,還是與他小時所服的奇藥有關。
  
  姚蓮舟無言看著師兄。
  
  商承羽仰頭,視線似乎能穿透帳頂,觀看即將入黑的天空。
  
  「跟隨寧王造反,已是我實現夢想的最後機會了。可是姚師弟你還有下次的希望。明天若是戰敗,武當的來來,就在你身上。
  
  姚蓮舟已經忘記了,上一次聽見商承羽稱呼他作「姚師弟」是在什麼時候。他無法相信商承羽竟然會這樣說。
  
  「不行!」巫紀洪憤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間劍柄,長腿瞬間從盤膝變成半跪,兩顆好像快要跌出來的眼珠暴瞪著姚蓮舟,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劍斬擊。
  
  「是他!他不正就是奪去你歲月和健康的仇人嗎?師兄的夢若是真的沒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還要將夢想寄托給他?」
  
  姚蓮舟垂下眼睛。巫紀洪說得沒錯。
  
  「我對姚師弟的恨,半點沒有消失。」商承羽直視姚蓮舟,雙目再次透出銳氣。 「但就算此刻把他頭顱欣下,我失去的都不會回來,我期望的也不會重臨。而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將我的夢想延續下去。」
  
  他側頭瞧著巫紀洪,苦笑又說:「巫師弟,不好意思,剛剛重遇的那天, 我騙了你。我曾經跟你說,武當在我心裡已經不再重要。可是那次我接過荊裂的強大刀招,被震得舊患發作,因而錯過了誅殺『破門六劍』的機會之後, 我才發覺自己對於武當,仍有執著。」
  
  姚蓮舟聽見荊裂的名字,雙眉聳動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商承羽說出那次伏擊「破門六劍」失敗的經過;而荊裂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斬鐵勢」無疑。
  
  商承羽把視線轉回來,看著姚蓮舟。
  
  「因此,可以讓我寄托夢想的人,世上再沒有第二個。」
  
  姚蓮舟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心裡商承羽從來只是一個被私慾驅使的人,想不到原來竟有這樣的胸懷。
  
  ——-而我們當初的差別,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紀洪。」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將你背上的東西交給他。」
  
  巫紀洪那光滑的頭殼上浮起了一條條筋脈,眼白充滿血絲。然而商承羽的說話,對他而言相當於神祇的諭示。他無言解開了胸前一紬結,將那個密封的竹筒卸下來,一強到姚蓮舟前面。
  
  姚蓮舟謹慎地捧著那個神秘竹簡。他見過巫紀洪在戰場上一直帶著它不離身,可以猜想內裡收藏的東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時足以保命或扭轉戰局的物事;而姚蓮舟亦深知,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紀洪十分精於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裡裝著的就是某種劇毒武器。
  
  「沒有毒的。」姚蓮舟的姿態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這是我離開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紀洪從寧王寢室偷取的束西。」
  
  「裡面是一部寧王府在京師活動的賬冊。」巫紀洪解釋說:「詳列了這幾年間寧王向朝廷重臣所贈的每一筆錢財寶物,各項賄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記載這些大官為王府作了什麼疏通。冊裡的名單當中,還包括好些品階最高的權臣。若是一一把他們查究下獄,嘿嘿……多大的朝廷都會變得空蕩蕩。」
  
  姚蓮舟聽了才明白,這部名冊有多貴重。寧王起兵造反,而這大批高官重臣曾收取寧王賄賂行事, 一個個皆犯了的彌天大罪,沒有寬恕轉圜的餘地。此名單若公開來,朝廷將爆發一場地震。
  
  「這東西也確實可以說是『毒』。」商承羽說:「是足以動搖溶解朝廷根本的劇毒,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用它,但在這種關頭,帶著這樣的東西總是有利。如今我把它交給你。至於要如何充分利用,什麼時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戰之後你再考慮吧。」
  
  姚連舟垂頭瞧著手上的竹筒,良久無語。
  
  「怎麼了?」商承羽牽起一邊嘴角:「你還在想著剛才說過的事?這樣的姚蓮舟,我從來沒有見過。」
  
  姚蓮舟確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過去的他總是一往無前,那自信永不動搖,就連殺死師父公孫清,他亦沒有後悔過,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他同想:今日心裡的疑惑,其實是從錫曉嚴離開的那天開始種下。在武當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強迫任何一個弟子去做不願意的事情;錫曉嚴的事,在他心裡成了一根刺,因為他深知錫曉巖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說自己沒有領軍才能嗎?」商承羽搖搖頭。「不。那跟才能無關。 是你的心,還沒有跟過去那個武當掌門決絕地告別。」
  
  姚蓮舟聽了這話,如遭電擊。
  
  「還記得你進寧王府那天,跟我說話的時候嗎?」商承羽繼續說:「我那時真的對你刮目相看,沒料到你能夠改變到那種地步。但事實上你還沒有完全捨棄過去的自己。你確實下了很大的決心,要走這另一條『天下無敵』之路,但心裡深處,卻還在記著從前公孫清灌輸給你那種天下無敵。」
  
  姚蓮舟想起今天在戰場上,自己就是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所吸引, 擅自指揮戰船離陣而錯成大錯。商承羽理應不知道此事,但卻完全說中了他的困惑。
  
  「正因如此,你並沒有真的把這場仗當作自已的戰爭。你失敗的根源是在這裡。」商承羽朝著姚蓮舟舉起兩根手指。「趁著今晚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當哪一個姚蓮舟?是盡取天下權柄、建立「武當王朝」的那個王者姚蓮舟?還是從前那個睥睨蒼生、孤劍橫行的獨夫姚蓮舟?如果是前者, 明日決戰若寧王潰敗,我商承羽就將餘下的人生交給你;但如是選後者,你明天就把這部名冊還給我。」
  
  得到商承羽點明自己心頭困局,姚蓮舟感覺原有那股鬱悶一掃而空。雖然還要抉擇,但他至少知道了擺在面前的是什麼。
  
  他與商承羽四目交投。兩個以「天下無敵」為志的武當武者,卻因為眼前敗局而前所未有地緊密連結起來。
  
  「好。我會給你答案。」
  
  姚蓮舟將竹筒抱在臂間,踏著比先前爽朗得多的步伐,離開了營帳。
  
  ◇◇◇◇
  
  一條小船在樵捨的寧王軍營寨旁緩緩泊岸。沒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後的戰鬥將臨,岸上士卒都在忙著搬運、集結和點算各種軍需物資,裝上各種小船以運送往湖中的大戰船,填補今天血戰後的消耗。
  
  那條小船隻乘著一個人,獨自靠著手力不知從哪裡劃來。包裡在他身上的火紅披風雖已處處污損蒙塵,但仍讓人一限看出就是寧王軍精銳武者「雷火隊」的衣著,因此也沒有任何士兵懷疑此人身份。
  
  岸邊來往的除了搬送物資糧食的士兵之外,還有陸續登岸上來的傷兵。 這些傷兵中受重創的少之又少,幾乎全都能夠自己行走,只受了割傷、挫傷或火燒等皮外輕傷,或是因為受煙熏而呼吸不暢。今天鄱陽湖血戰,寧王軍倉惶逃脫,受傷稍重的將士都被遺棄了,能隨船逃回來樵捨的就只得輕傷者,他們被送到岸上營地治理休息,準備再投入明天的戰鬥—這場最後的生死對決, 一點戰力都不可浪費。
  
  那個自行划船而來的「雷火兵」,身上到處都裹著布, 一邊右臂垂掛在胸前,連臉孔也半掩在交纏的布條之下,只露出一雙星目。他緩緩地向著營地而行,自然地混進了那些傷兵裡。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卻甚為壯碩,步履間有股無法隱藏的氣勢。不過營地裡人人皆知,「雷火隊」本來就由武林好手組成,有這般的身姿氣魄, 並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發的氣實在強烈,還是引得好些寧王兵注目—他們尤其奇怪,為何此人斜背著的長長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雷火兵」隨同眾傷兵魚貫而行,進入寨門後就往療傷的營地走過去。 這時有一批士兵抬著乾糧迎面而來,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駐在九江的寧王佔領軍,與那「雷火兵」打了個照面, 一時覺得對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幾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過他而去。
  
  這時那士兵的記憶才從腦海浮出來。
  
  「呀!」他輕聲叫出來,身邊的同伴皆側目。
  
  他……不是那位將軍嗎?……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麼又回來打這仗?……
  
  這士兵心裡其實還沒十足確定,那經過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記起的人,於是也就沒有跟同伴談論。何況手裡的大袋乾糧半點不輕,還是趕快去岸邊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開藥治療的營賬前,大群傷兵就一哄而上,爭先恐後要取藥或包紮。那「雷火兵」趁著這混亂,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乾糧,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著休息的傷兵之間,盤膝坐在地上。
  
  他撥開蒙著下半臉的布條,露出滿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來。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餅硬得像石頭,其他士兵都要吮著好一會,用唾液把餅弄軟才咬得進去,「雷火兵」卻用他極有力的下額與堅實的牙齒, 一口口把餅嚼碎吞下。
  
  他的雙眼很平靜,沒有因這難吃的乾糧顯露半點不快。
  
  只要它給我足夠揮刀的氣力就夠了。
  
  他吃光了餅後喝了幾口水,然後就靜靜地盤坐著。他沒有看身邊任何一個人,也沒有跟誰交談。四周的傷兵最初也覺得這傢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營地上坐得久了,人們就對他失去了興趣。
  
  他偶爾會看看那片即將完全黑暗的天空。
  
  跟身邊所有士兵不一樣,他在熱切期待明日戰火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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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7:26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二章 焰攻
  
  迎著遠方水平線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於戰船船首,垂頭看著破開的浪濤沉思。
  
  他下巴的鬍鬚好一大把都變成捲曲焦黃,乃因昨日戰鬥中被火焰燒灼過。他昨晚睡得很少,天還沒亮就起來,急著去了岸邊檢查戰備的進度,直至看見工匠和士兵已經徹夜將戰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備完畢後,方才放下心頭大石。此際伍文定一臉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還有連續兩天大戰累積的疲勞,身體每個關節都像被鎖緊了一樣,肌肉的酸楚陣陣襲來。
  
  然而伍文定半點想睡的意欲都沒有,處在一種既無比疲勞卻又極度警醒的微妙狀態。這狀態他並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總要經歷。
  
  他盡力把站姿挺直,不讓身後士兵看見他的疲倦。經過了昨天那場凶險中逆轉的湖上大戰,又要激勵義軍眾將士馬上再一次戰鬥,並不是輕易的事——他們好不容易才剛剛在敗亡邊緣生還,卻又要把性命拿出來再賭,就算挾著大勝的士氣,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何況這支義軍畢竟並非正規,大半都只是尋常的百姓鄉民。
  
  幸而軍隊裡有一個人。王守仁。
  
  「明天,我們就能夠把一切結束!」昨日王都堂親身向眾將士訓示鼓勵,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閱歷甚豐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見。「真正的勝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們最後這口氣,把手舉起,將它摘下來!」
  
  雖是有點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時心裡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紛亂的世代,假如少讀幾部聖賢書,也許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種開國稱王的蓋世英雄……
  
  他想到這裡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種人物的話,我反而不會這麼佩服他呢……」伍文定心裡跟自己說。
  
  伍文定回過頭來,看看戰船甲板上的眾多士兵。各樣軍械器物都已經準備妥當,戰士們已沒什麼可做,一個個在甲板上休息等待號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樣站在船邊,默默觀看著黎明時分的鄱陽湖風景。義軍中不少民兵在打這仗之前從來都沒有坐過船,最初很容易暈眩嘔吐,但經過行軍和水戰後已然克服。
  
  他們從前大概都沒有想像過,自己的人生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離開家園這麼遠。看見這麼多陌生的風景。與這麼多互不相識的人互相交託性命。殺人。看著人被殺。目睹傳奇般的人物。承受強烈的恐懼,悲傷與生存感。這場戰爭,是他們人生裡最不平凡的經歷。而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沒有人能說。只知道他們都是被風暴推進這場鬥爭之中,從來不是自己的選擇。
  
  這股勇氣,是一種不會記載在史書裡的偉大。士兵們雖然懶洋洋無所動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們之間的氣氛,就確定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心裡不禁再次對王守仁的統率力拜服。
  
  他們接觸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時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點頭行禮。在眾兵眼中,昨日站立於船陣之首,火燎其須仍不動如山的伍文定,儼如活生生的一尊戰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這主戰船前頭的水面,還有看不清數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維持著整齊的陣勢。這些輕快小船,才是今天這最後一戰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還有兩個人比他睡得更少,一個當然就是王大人。據侍從兵說,王大人在營賬內幾乎整夜都沒有合過眼,點著燈不斷來回踱步思考,檢查戰策還有沒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盡善的地方。
  
  昨天決戰後義軍已經掌握大半勝局,但是王守仁知道,這種時刻才最危險,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給對方翻身的機會。因此他堅持義軍要頂著疲倦,一鼓作氣趕在今早進擊,正是不讓寧王叛軍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軍力的時間,以免錯過一舉把這場戰爭結束的黃金時機。
  
  ——朱宸濠一天在那裡,仍然是對天下的巨大威脅。
  
  昨天鄱陽湖大戰,勝負逆轉其實只在一線,眾多義軍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撿回來。王守仁絕不希望看見他們再多犧牲,因此要盡力以最穩實、最有把握的策略進攻,必要一擊破賊,而又將己方傷亡減至最少。
  
  ——這種把士卒視同子弟的胸懷,正是王守仁治軍的秘訣。
  
  另一個也睡得甚少的人,則是荊裂。伍文定實在想不透,這個奇男子的身體到底是用什麼構造出來,他在鄱陽湖中衝鋒陷陣,以個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襲成功,血戰半天,取下無數功勳後,沒有怎麼休息過,又帶著一小隊漳州海滄戰兵,前往跟蹤偵察寧王叛軍在樵捨重新集結的情況,那鐵人似的無窮體力,令伍文定為之驚歎。
  
  正是靠著荊裂帶回來的確實情報,王守仁才得以決定今日的戰術;義軍用了一整夜時間作出整備時,荊裂卻仍然在岸邊監督指揮。
  
  ——這幾個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們扶助,實在是順應天意。從保護王守仁脫離追殺;在敵境內干擾牽制,推遲寧王府出兵之日;潛入南昌裡應外合,一夜攻克敵城;直到鄱陽湖之戰的各種奇襲,「破門六劍」在這整場戰爭的每一階段,都有左右成敗的地位,即使形容他們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絕無誇張。
  
  ——而這麼一群冒著性命危險為蒼生而戰的奇人,卻偏偏是朝廷通緝的欽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這次若成功平亂,朝廷自必賞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破門六劍」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擔心的是,王守仁其時如果為「破門六劍」據理力爭,會招來朝中奸佞藉機攻擊,甚至倒過來追究他窩藏欽犯之罪……
  
  ——不,我要保護王都堂!到時就由我替代他,為「破門六劍」求情吧!最多不過丟了我這官位而已,應該還不至於要砍頭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這事……
  
  對於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戰勝,他得到的最大獎賞,將是把名字記載在史冊上——且是與王守仁這種偉大人物並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無所求。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眼前先要將這仗打贏。
  
  伍文定再次眺視前方的湖水與船舶,等待著那即將響徹天空的號音。航行在戰陣最前頭的先鋒快船,只要一看見敵陣所在,水手就會吹起號角。
  
  為了將損失減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舊全軍出擊,發揮目前壓倒敵方的數量優勢。除了這支從正西方向樵捨進發的中軍之外,另一義軍猛將贛州知府刑珣統率著左軍,袁州知府徐漣及臨江知府戴德孺領導右軍,還有贛州衛都指揮使余恩帶著的多支游擊軍,全都在天色未明時已出發,預先在敵陣的周邊布下圍剿之勢。
  
  在其中一支游擊軍裡,燕橫乘坐著一條細小但航速甚快又甚靈活的鷹船。同船還有十二個水手和民兵,他們對於有這個「神劍手」同在,顯得格外安心。
  
  與昨天的決戰不一樣,這些游擊快船今天並非最前線攻擊的主角,反而會留在較後,等待敵方崩潰散逃時展開追捕,其中尤以寧王朱宸濠及其親信等為首要目標,絕不容許他們趁混亂逃出鄱陽湖。
  
  由於這等叛軍首惡很有可能帶著高手護衛,為了順利擒捕,王守仁請托「破門六劍」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們在前線打硬仗。
  
  「這次就請幾位俠士為我收網。」王守仁昨夜說:「擒下寧王,比什麼都重要。否則日後有可能死灰復燃。」
  
  為了在追捕時能廣撒羅網,「破門六劍」四人都分開來,各自搭乘著不同隊伍的快船。燕橫在眾戰士之間盤膝而坐,輕輕閉目,身體隨著波浪起伏搖蕩,動中有無比的沉靜。
  
  可是燕橫內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盪不息,只因他仍然沒有從昨天與葉辰淵的決戰裡平復過來。
  
  由昨夜至今,燕橫不管是清醒還是入睡,都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在他腦海裡飛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鳶一擊」。
  
  燕橫在昨天戰事結束之後,才有空去回憶那場劍斗的一切經過,並且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刻其實處在多凶險的境地。
  
  ——葉辰淵那一劍上蘊藏的「太極」化勁技巧,也許比當年他破解師父「穹蒼破」的雙劍卸勁,還要更精微高妙一籌!
  
  燕橫回想,要是自己沒有及時發出「抖鱗」,又或者「抖鱗」的旋勁小了半分,被破勢並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葉辰淵,而是他自己。
  
  而結果卻是燕橫贏了。這勝利,絕沒有因為葉辰淵失去一臂,或是比當年老了幾歲而變得輕鬆容易了。
  
  那「冥鳶一擊」除了微妙的「太極劍」技巧之外,也結合了燕橫以前見過的「武當飛龍劍」,甚至青城派「穹蒼破」的劍勢。燕橫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當山,對於葉辰淵懂得「雌雄龍虎劍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沒想到原來青城劍術也可以有這樣的變化,這「冥鳶一擊」又開拓了燕橫在劍道上的新思路。
  
  燕橫在船上打坐,不斷回憶思考著昨日那場劍鬥,身體所發出的氣息,令身旁眾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他在決鬥裡首次實戰接連發揮「龍相」和「虎相」,氣魄又進一層,而且在這戰場上不必收斂,肆意釋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響。
  
  ——就像何自聖在最後一戰裡一樣。
  
  他無法不把昨日之戰,與師父和葉辰淵的決鬥比較起來。那時的葉辰淵能夠使出像「冥鳶一擊」這樣的絕招嗎?不能。而如果當時的何自聖面對「冥鳶一擊」,能夠破解嗎?能夠。破解的歷程會像我這樣驚險嗎?……
  
  ……不知道。
  
  而這「不知道」,就已經給了燕橫一個不敢相信但又無法否定的結論:
  
  ——我已經開始追近師父的身影了。
  
  何況現在燕橫還未把這場對決所得到的經驗和發現,加以吸納提煉;只要再給他一段時日潛修,劍法肯定又會再邁進一程。
  
  「我已經……可以了。」
  
  「你說什麼?」
  
  身邊一個民兵聽了燕橫說話,不禁開口詢問。
  
  燕橫睜開眼來,認出問他的人,正是之前並肩作戰過的沈小五。剛才出發時天色太黑,加上滿腦心事,他並沒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說:打完這場仗之後,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城山。
  
  復興青城劍派。燕橫如今已經達成條件。
  
  餘下唯一一個障礙,就是「破門六劍」所戴的罪名。只要這次隨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時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門牆了。
  
  沈小五聽了這話未有點頭同意,反而是呆著默想。燕橫打量著他,看見他帶在腰間的一柄寬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著燕橫的建議把兵刃換了——實際上這已是他在戰爭裡換過的第三柄兵器,是從某個戰死的寧王府武者兵手上取來的,既輕巧又紮實,鑄材甚佳,令沈小五愛不釋手。
  
  「你不想回家嗎?」燕橫問。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個刀柄,皺著濃眉。「看見了、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可不可以回家。」
  
  燕橫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當然,他自己所經歷過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還記得我們上次的約定嗎?」燕橫問。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當然記得。他只是以為燕橫已經不記得,畢竟他只是個小卒。
  
  「你說,如果我能夠活下來,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結說:「你會教我。」
  
  「這約定仍然有效啊。」燕橫微笑說。「今天也活下來吧。之後你可以來找我。我帶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條游擊船上的童靜,不約而同也在想著一樣的事情。雖然未至於能夠遙距感受到燕橫的心靈,但她想了一夜也隱隱雉道,燕橫擊敗葉辰淵以後,已經開始準備回青城山了。
  
  畢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瞭解他的人。
  
  心愛的男人,憑著意志將要完成夢想,令她引以為豪。只因這奮鬥的過程裡也有她的份。一想到這裡,童靜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來都很緊張,看見童靜的模樣不禁都被她吸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會帶著這麼甜蜜的表情上戰場。
  
  童靜看著漸亮的天空與湖水,心裡回想當初認識的那個青澀的少年劍士,與今日已然完全是兩個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個人。
  
  ——從前,因為有青城派而有燕橫·,將來,是因為有燕橫而有青城派!
  
  她想著時,卻聽見西面遠方傳來隱約的號角聲。
  
  戰鬥,要開始了。
  
  ◇◇◇◇
  
  這個清晨,幾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於帥船上,然後不顧李士實與劉養正的反對,將昨天大戰中未盡全力、望勢而逃的潘鵬、楊璋等十幾個將領官僚全數抓起來問罪,準備公開處斬以整軍紀。
  
  ——-邊許下重賞,另一邊以嚴厲軍法促眾人死戰,如此恩威並施,今天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實和劉養正卻不這麼認為。如今寧王軍有半數將士都只是在月餘之前被強迫依附,在勢弱之時仍如此逼迫,他們即使不叛變,也會很容易就向敵人投降……
  
  這兩個「太師」與「國師」,面面相覷。他們都不是愚蠢之人,心裡知道昨日的會戰,其實幾已決定整場戰爭的勝負,現在還沒有放棄只是在期待奇跡。
  
  ——可是面對那個王守仁,奇跡是多麼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將那十幾人正法之前,船陣裡的警報銅鑼敲響。敵蹤已現。
  
  ——這麼快?還以為他們會再多休息……
  
  寧王軍各將領匆匆備戰,以朱宸濠的主帥船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擊的陣式。利用樵捨對開湖港的地形水勢,寧王水軍緊密集結防禦,準備用集中的銃炮火力,以少勝多。
  
  最後離開主帥船出擊的武將,是商承羽和姚蓮舟。在他們步下船樓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並緊握他們的手掌。
  
  「兩位將軍……拜託了。」朱宸濠其實一直對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不滿意,但如今眾將之間已沒有比這兩個更值得托付,朱宸濠只想動之以情,期待二人記起這些日子寧王府的知遇恩情和禮待,今天能盡力死戰。
  
  商承羽看看在樓梯底下等待的巫紀洪, 又看看姚蓮舟。他瞧見姚蓮舟腰間綁著那個竹筒。二人相視無言°
  
  「王爺不必多說。」商承羽把一百名「鐵山隊」武者留在帥船保護朱宸濠,自己將要帶兵在前鋒親自出擊。他此刻卻避開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讓寧王看見他眼中閃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權給他,戰局就不會走到今日田地。
  
  兩個武當劍豪,下樓去邁向戰陣。
  
  看過前兩天王守仁軍團的策略,寧王軍亦想倣傚,因此今日姚蓮舟和巫紀洪也都各率快船隊,在己陣的側翼兩邊等候,準備突襲敵方的側後頭,賭一賭以他們過人的武力扭轉乾坤。
  
  伍文定的船隊從西面不斷接近之時,寧王軍已經作好迎敵的準備。身在最前線的商承羽,在船樓上審視己方的數組.,又遠眺對面正在變大的敵船,心裡不斷想的卻是昨天跟姚蓮舟的對話。
  
  ——只要打勝這仗,我說的那些話就會作廢。
  
  ——姚蓮舟會倒過來跟從我。
  
  這列前鋒船隊,本身就是寧王軍殘部中的最精銳,加上有「龍騎上將軍」坐鎮,士氣最銳。
  
  ——怎可以輸給那群羔羊似的農民?
  
  他們許多都是原來寧王府護衛,享受了多年橫行無忌的舒服日子,絕不想就此結束,因此才留到這一刻。
  
  ——把命都賭了!要贏這一把!
  
  這時有比較熟悉水戰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將軍,有點奇怪……敵方在前頭沖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點可疑……」
  
  商承羽遠目細看。這麼遙遠又寬廣的湖面上,單憑目測很難確定來船的大小。但他相信這個部下的判斷。
  
  一股寒意突然從背後冒起來。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開!」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隊左右散開去!成半月形陣!」
  
  但是寧王水軍經過兩天的挫折,調動的靈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為太多有經驗的精英水手都已戰死或逃跑。商承羽雖然警覺地下達了正確的變陣指示,他的軍隊卻欠了那樣的執行能力。
  
  只有與商承羽指揮船同守第一線的戰船,勉強向左右拉開來,並呈一個向內微微凹陷的半月彎狀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號。前列船隊一起朝著高速襲來的那過百條小型快船開火。
  
  衝入來的小船在這輪炮火之下雖有損失,卻還是蜂擁而來,最奇怪的是它們並未有發過一銃一箭還擊。
  
  當更接近時,商承羽從高看得更真切:敵方的小船甲板上幾乎都看不見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蓋……
  
  商承羽知道他所憂慮的是事實。
  
  「散開!全陣都盡力散開!」
  
  他今次正面領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過寧王軍的兩輪射擊,已經到達陣前,開始各自瞄著寧王軍較大的戰船追撞。
  
  這時天已全亮,又在近戰的距離,可以看清楚突襲小船的奇特模樣:每一條只長三丈餘,似乎分為前後兩截,以繩索連接在一起,前半無人,只是堆滿了一扎扎的木柴乾草,澆灌以猛油,此際上面都插滿了寧王軍射來的箭矢;後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櫓外,就只豎著掩護的防板,沒有任何武器,內裡的乘員也不多。
  
  寧王水軍眾人此刻都已知道,這群小船是要來幹什麼,眾多水手驚呼著要迴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則拚命截擊。
  
  終於有寧王軍的戰船被撞中。那小船船頭上裝著鐵鑄的尖角,深深釘入了寧王軍戰船的船身。
  
  然後上方的寧王兵,馬上嗅到燃燒的焦味。
  
  小船前頭堆積的柴草猛油一被點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將中央那些連接的繩索揮斧砍斷,後半截隨即脫出離去,成為另一條細小的「子船」,水手從中伸出槳棹,拚命地倒劃脫離敵人的攻擊。
  
  被火焰攻擊的寧王水兵已沒有餘暇去射擊那些「子船」,只是忙於救火。
  
  過百條這樣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風進入船陣。由於寧王水軍的戰陣排列得太密,根本沒有多少躲避的空間,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標,接連就有寧王戰船陷入烈焰°
  
  寧王軍中也有快船,向著這些子母船作截擊,但這麼一一攔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勢。
  
  有些被燒著的戰船,上面的水兵紛紛跳水逃生,無人掌舵之下這些著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軍船舶,將火焰蔓延。
  
  寧王軍精銳的船陣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從陣中央遠遠看見,瞪得眼角都快要裂開來。
  
  王守仁的戰策,直到最後都沒有給寧王軍可乘的空隙。這些子母船每條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動了兩百艘,不過動員不足一千人,就對寧王船陣打出震撼的一擊。
  
  ——而這有賴荊裂偵察之功,將寧王軍船舶緊密佈陣這個情報迅速帶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決斷,義軍也才有足夠時間整備組織這支子母船隊。
  
  伍文定看見火攻奏效,也就指揮中軍的主力戰船群向敵陣全速進擊。
  
  看見遠方冒升的礦煙,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璉和戴德孺等義軍諸將,也都率船隊從左右向叛軍夾攻。在王守仁的精心佈置下,三方進擊的時機恰到好處,寧王軍只見敵人的主力戰船同時從三面出現,數量及氣勢皆極盛,繼火焚前衛之後,士氣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經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義軍同時朝著叛軍船陣發炮,雖然距離仍遠,實際殺傷力不大,但炮聲記記都撼動著寧王軍將士的心膽。
  
  在火焰與黑煙之間,立時就有叛軍戰船率先降下了軍旗投降。這一舉動迅速傳染開去,不戰而降者越來越多,猶如山倒。
  
  這景象全都看在陣中央朱宸濠和幾名親信軍師的眼裡。
  
  對朱宸濠來說, 那就像看著自己幾十年來花盡心血構築的夢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帥船樓上靜得可以。最後就只有李君元有膽量開口。
  
  「王爺,要走了……」李君元以顫抖的聲音說,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個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滯。李士實和劉養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著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點了點頭,眾人急不及待就簇擁他步下船樓,去換乘逃亡的細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屍走肉般,任著部下帶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護衛,朱宸濠與世子等宗親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開了纜索之後,朱宸濠才忽然像從夢中醒來。
  
  「婁妃呢?」
  
  此刻他心裡念著的,只剩當初苦勸他不要舉事的愛妃。一想到她的臉,朱宸濠就無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幾名「鐵山兵」。他們都面面相覷答不上來。
  
  原來在戰亂之中,婁妃看著朱宸濠被帶走時那個崩潰模樣,已經不忍再與他相見, 又怕被敵軍的士兵擒住污辱,於是硬嚥著從主帥船躍入湖中自盡。
  
  ——婁妃的屍首後來被漁民發現打撈,並上報官府,確認後得以厚葬在湖口縣城外,立「賢妃墓」。
  
  王爺亦已敗逃, 叛軍的戰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實際願意交戰的甚少。義軍撕破船陣如摧枯拉朽,王守仁達到了以最少傷亡結束此戰的目標。
  
  各義軍主力戰船停火之後,繼而出動的就是游擊快船隊,負責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陸路往樵捨岸上的叛軍營寨進攻。
  
  其中一支游擊龍隊,由萬安縣知縣王冕率領,島津虎玲蘭就坐在裡面一條鷹船上。
  
  連續兩天的激戰,令帶著身孕的虎玲蘭極是不適疲累,但她仍然強忍著,沒有讓身邊人看見半點痛苦跡象,堅持著也要來打這最後一戰。
  
  「辛苦了這許多天,最後的勝利,我怎可以錯過? 」虎玲蘭還這樣對荊裂說: 「除非你打斷我雙腿,否則想也不要想。」
  
  為了盡量協助游擊船的士兵對付可能出現的武林高手, 「破門六劍」四人都分開在不同的船隊裡,虎玲蘭亦與丈夫分頭出動。
  
  只是她心裡想的並不是什麼打勝仗的事,而是敵軍裡那幾個武當高手。
  
  戰爭勝負已分,虎玲蘭並不擔心荊裂會在打仗中有所閃失;她憂心的是,荊裂會遇上姚蓮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們其中一個,必然會來一場單獨決鬥……那才真的生死難料。
  
  背著野太刀、手裡挽著長弓的虎玲蘭,想到這裡不禁撫撫肚皮。她雖然口裡說絕對支持荊裂做任何事情,但隨著腹中胎兒存在的感覺越來越實在,她心裡也越來越害怕荊裂會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極峰的他,會不會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蘭絕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見父親。所以她心裡暗地熱切祈求神明,讓她先找到那些武當派的絕頂高手,以游擊軍的壓倒人數和武器,將對方誅殺當場。
  
  ——雖然這會令阿裂不高興。將來他說不定會怪我……
  
  然而對未出生孩兒的愛,凌駕了她對荊裂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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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7:45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三章 復仇刀
  
  「周師兄!」
  
  商少奇以快要啞掉的聲線高喊,凌厲的雙目狠狠盯著如浪潮蜂擁而至的敵人。
  
  他的頭巾早就不知丟到哪裡,散開那頭如雲的鬈發被鮮血和汗水濕透,黏附在臉上。手中的武當長劍,劍柄布條也被血汗滲得脹起來,他的手指握上去軟綿綿帶著黏滑,彷彿拿在手的並不是劍,而是某種噁心的生物。
  
  一種會把人血和靈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歲的商少奇今天終於知道,真正的戰鬥是這樣子的:混亂而令人心驚;充滿不可預知的意外和錯誤;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時脫出。
  
  這跟平日在練武場優雅地舞劍對招,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但卻是武者必得面對的現實。
  
  周潮在混戰間聽見商少奇的呼喚,想也不想就奔過來。此刻他絕對相信這個比自己足足小了十歲的師弟。開戰不久,周潮因為過於冒進而在「大歡喜洞」裡迷了路,跟「武當三十八劍」其餘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彿無窮無盡的物移教死士分屍了。
  
  退到商少奇身邊時,周潮才看見同在的還有「三十八劍」同門任元英和莫靈雲。壯碩的莫靈雲師兄,半邊臉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濺到,雖已及時抹走,但仍被腐蝕出一片冒煙的傷口,發出陣陣臭氣。莫靈雲的臉色也微微發黑,顯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對抗,但他體格和意志驚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著五色雜布綵衣、完全捨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著幽暗的走廊吼叫著衝過來,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蟲。看著那一雙雙泛著紅光的瘋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項在發涼。
  
  ——師父太低估敵人了!以為對方無甚武藝就不用害怕,這麼直接就攻進洞來,結果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假如只論個人武力,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當劍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對的卻是遠超預期的敵人數目、複雜如迷宮的地形、各樣難防的暗器劇毒,再加上對方這狂熱不畏死的精神狀態,令攻入來的「武當三十八劍」頓時陷入險境。商少奇就親眼目睹了畢榮、趙晨風和湯伯顏三個劍術高超的師兄,在混亂中逐一被慘殺。
  
  此刻商少奇選了這個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間一個彎曲狹窄的位置,正是可以發揮武當劍士過人武力、以少勝多的據點。
  
  四人並肩而戰,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勢。商少奇的觀察沒錯,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種奇藥,雖然進入無畏的狂亂狀態中戰力大增,卻也令頭腦不清行動單純,只懂一見敵人就湧過來進攻,欠缺包圍繞擊的策略,武當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這關口,對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來送命。
  
  可是四人的體力也因此不斷地消耗。不可以繼續這麼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靈雲師兄打個眼色,莫靈雲會意,就按照之前說好的策略從旁退走。
  
  只餘三個疲倦的戰士抵敵,戰況馬上又變得更艱苦。商少奇感受那實時加重的壓力,心裡在對自己吶喊:
  
  ——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這時他右邊的任元英師兄中了一刀,崩潰倒下。
  
  商少奇緊咬著牙齒,如瘋狂般揮劍,並且鼓舞著餘下唯一的同門周潮,放聲嘶吼:
  
  「武當不死!武當不死!」
  
  商承羽推開蓋在身上那個中了箭的「鐵山兵」屍體,從快船甲板上爬了起來。
  
  他咳了幾聲,吐出來的呼息中都有木頭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間,佩劍還在。
  
  兩個駕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邊的土地,其中一人一邊逃跑,一邊捂著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經回到樵捨的營寨岸邊。
  
  剛才那短暫而悠遠的回憶,在他心裡實在太鮮烈,令他一時忘卻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餘下他一個活人。其餘八個「鐵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戰傷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擊的敵人以弓箭擊斃。
  
  商承羽記不清整個逃亡的過程,只知道從烈焰焚燒的大戰船,到登上這條快船之間,最少也再換乘過兩次。所有的記憶都被火焰、煙霧和炮聲擾亂了。
  
  他帶點蹣跚地從船邊爬上了岸,走了十幾步才調整好呼息,恢復平日的身姿。他環顧岸邊四周,遠處的士兵都在拚命奔逃。他只好向營寨獨自走過去。
  
  雙腳終於重新踏在穩實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沒有回頭往湖裡看一眼。因為他知道這場仗已經結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著,商承羽回想剛才浮出的久遠記憶。三十年前,他以「武當三十八劍」最年輕弟子的身份,參與了那場改變武當命運的一戰。當時鐵青子親授的眾弟子當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認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蓮舟出現之前亦最得鐵青子(公孫清)的寵愛,也因此在十七歲之年就得以參加殲滅物移教的大戰;但是除了戰事的生還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當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慘勝。
  
  商承羽回想剛才浮在腦海的畫面:他與周潮如何憑著二人之力,拚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繞到了側面的莫靈雲,以他強大的勁力將一根石柱撞斷,其支撐的大石把聚集攻擊的物移教徒大半壓死,三人再將其餘生還者統統誅殺……
  
  在商承羽的指揮之下,他們戰勝了超過二十倍數量的敵人。
  
  整場戰爭都是靠著商承羽才逆轉。鐵青子由於低估了物移教的厲害,從一開始帶著「三十八劍」正面攻入「大歡喜洞」,結果接連受到伏擊而損失慘重。是商承羽自發指揮師兄重組陣勢,利用地形發揮武當派凌駕於對方的個人格鬥實力,這才把物移教擊敗,但武當最後亦只得鐵青子在內的六人生還。
  
  當時商少奇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在領軍能力上遠勝過師父,亦很可能強過武當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後今天他怨恨沒有掌握到寧王府主力兵權一樣,當年的他也想:假如從一開始領導武當攻打物移教的是我而不是師父,最終能生還的師兄,至少多出兩倍……
  
  結果歷史卻在重複。
  
  商承羽苦笑,看著前面漸近的營寨。寨前已經無人看守,不斷有寧王軍士兵從裡面逃走出來。他們顯然都知道:湖中主力軍既已戰敗,這岸上營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現在逃亡,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對於逃生商承羽還不是太擔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敵方的追捕還不困難——除非碰上「破門六劍」那幾個傢伙又另作別論。
  
  此戰既敗,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與姚蓮舟的承諾:將稱雄的野心交給姚蓮舟繼承,自己退為輔助。
  
  臣服於一個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裡,姚蓮舟奪去的,不止是他的歲月和健康,也搶走了師父。
  
  ——明明我才最適合繼承武當,可是師父卻寧願交給與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蓮舟。
  
  ——而那信念卻崩潰了。姚蓮舟到頭來還是跟我一樣追逐世俗的權力啊……這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商承羽走進無人守備的寨門。迎面經過的兵卒看都沒看他一眼——在他們心目中已經沒有什麼將軍與士卒的分別了。
  
  他向著自己的營帳走過去。姚蓮舟和巫紀洪會在那裡等待。
  
  雖然按照約定,商承羽將要跟隨姚蓮舟,但是其中還有一個變量:姚蓮舟還是在「武者」和「王者」這兩個目標之間搖擺不定,仍沒有下定決心完全地捨棄過去的自己。他會怎麼選?商承羽希望是後者。只有姚蓮舟一心當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義;也只有走這條路,才證明當初商承羽的想法沒有錯。
  
  ——只要證明我正確,我已經不介意當第二人。
  
  ——武當不死。沒有比這更重要。
  
  商承羽曾經對巫紀洪說過已放棄武當,結果還是脫不了這個羈絆。是因為年紀越大越容易懷想以往?還是因為受到荊裂的挫敗而令「武當武者」的尊嚴甦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營地內,商承羽看見許多士兵都在營帳間翻尋帶得走的值錢東西。許多帳篷已被扯倒,各種雜物散了一地。很多遲來一步的什麼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糧食走。有人蹲在地上,拚命用石頭將戰甲上的銅片敲脫。也有人捧著三、四柄刀,卻被同伴一手打掉。
  
  「這什麼時候了,還帶刀?」那同伴說著,連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來,又拉脫他身上的護甲。「人家一眼就看見你是敗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著這軍營末日的情景,還有一個個逃兵,不免失笑。
  
  ——武當派的人一定不會這樣。我們將來的軍隊也不會這樣。
  
  仍然沒有任何人理會他,好像他變成了幽靈一樣。
  
  商承羽走到他的帳篷前大概三十步外,遠遠就看見那帳篷也已經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龍騎上將軍」的營帳,人們自然會想到裡面藏著值錢的寶物。
  
  他沒有看見巫紀洪或姚蓮舟的身影。兩人能夠安全逃出戰場嗎?本來商承羽還不擔心,但現在不免有點焦急。王守仁的軍隊此刻肯定正從水、陸二路進迫而來,把這個寧王軍最後據點連根拔除。要是面對太多軍隊,即使是他們三人連手,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這時商承羽卻發覺旁邊有目光射來。他立時停下腳步。
  
  他轉過去一看,卻發覺並不是期待中那兩人的任何一個——這人的身材厚碩許多。
  
  但也並非陌生人。
  
  錫曉巖緩緩解開包著右臂的布帶,又將掩著面目的布條扯了下來。
  
  商承羽看見錫曉巖,先是極端的訝異,然後生起喜悅。他聽說過,錫曉巖在武當山之戰的最後時刻曾經趕回去作戰;現在看來也一定是因為無法捨棄姚蓮舟,臨危也要回來這即將陷落的營寨。
  
  巫紀洪曾經告訴商承羽:錫曉巖的剛猛刀法,冠絕群倫,連他也抵擋不了。
  
  ——我們又尋回一個武當猛將了。
  
  ——將來要對付像荊裂那種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變得僵硬。
  
  他感受到錫曉巖散發的強烈殺氣。
  
  也看見錫曉巖那寒徹的臉。
  
  ——這是為了什麼?……
  
  下一刻,錫曉巖肩上的紅色大披風就飄飛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將背後斜掛的長布囊拉脫,纏著細籐的長長刀柄,自他右肩上方驀然顯現。
  
  「等——」
  
  錫曉巖那條奇特的右長臂高舉,厚實的手掌握著背後刀柄。
  
  一切言語皆無用。
  
  這種單純的強烈仇恨和殺意,商承羽並不陌生,只是沒想到會在此刻驟然遇上。
  
  但這無礙他身為武當頂尖高手的反應。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間劍柄。
  
  一直在軍營裡等待的錫曉巖,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機會,就只有等寧王軍敗退的混亂中,但他也沒想過寧王軍的崩潰是這麼迅速而徹底,正擔心商承羽還有沒有命逃出戰場。幸而對方終於還是出現在自己面前。
  
  錫曉巖本來絕對可以趁機伏擊突襲商承羽。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正面走過去,而且給他握住劍柄的時間。
  
  正面決鬥,是錫曉巖給予這個武當派前輩最後的一點敬意。
  
  此外就只餘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積蓄已久的力量,瞬間爆發。粗糙的籐柄長刀,出鞘。刃鋒帶著太陽的光芒。
  
  錫曉巖身材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條比常人多了一節的怪臂,從上拔刀斬下之勢,發勁的起點位置卻遠較正常高。刀招仍未發出,商承羽已經有一種被對方從高壓迫的不利感覺。
  
  商承羽驀然回想起來,那個三十年前從「大歡喜洞」跟著他們回武當山的初生嬰孩。當年看見那條幼小卻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經驚歎過。
  
  「也許他將來會練出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練不出來的武功。」當天生還的師兄之一陳春陽這麼預言過。
  
  商承羽沒有親眼見過錫曉巖的武功,但是巫紀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陽極刀」的厲害
  
  「我的『太極劍』亦無法化解。」巫紀洪這樣說。「若不是有輕功逃避的話……正面對打,我會敗給他。」
  
  商承羽的「太極」功力當然較巫紀洪精純。「那我呢?」他當時這樣問巫紀洪。「我的『太極劍』,你認為接得下嗎?」
  
  巫紀洪沒有回答。想了一會他才說:「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為我對商師兄沒信心。是因為他還年輕。我無法斷定,當下次看見他時,他的刀又會進步到什麼程度。」
  
  巫紀洪雖然說「不知道」,但那其實也是一個答案:那就是說他認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會親自得到一個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擊殺師星昊那次,他用了詭計不算在內,這其實是十一年來,商承羽第一次再與人正面單獨決鬥——在輸掉了武當派掌門寶座之後。一種久違的感覺,在商承羽身體裡甦醒。他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這樣的慾望。現在他很清楚,這許多年武當派烙印在他靈魂裡的教誨,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間也爆閃出銀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顧著尋物或逃走,沒有一個看著商承羽和錫曉巖。誰也沒有留意到,一場當代絕頂高手的決鬥,正在自己跟前發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們凡俗的眼睛,也無從捕捉這樣的招術。
  
  出刀的剎那,錫曉巖的面容反而極度冷靜。他連「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種無想無念的虛空狀態之下出招,但那刀勁卻如爆炸般猛烈,身體協調達致無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傳達上胸肩再引導至右臂。那條多出了一個肘關節的怪臂,好像化為強韌的皮鞭,捲著長刀脫離了鞘,自斜上方擊下!
  
  ——他這出刀的揮臂動作,比從前的「陽極刀」有所不同,像是將刀拋出多於砍劈;刀招斬出的同時,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費力地邁步。這進化了的「陽極刀」,不再只靠剛猛發力,而達到了更純淨、沒有耗費多餘力量的境界,比從前更為迅疾。
  
  商承羽感覺到:錫曉巖今日這招「陽極刀」,與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竟有吻合之處!
  
  ——原來這並不是巧合。荊裂在領悟了「浪花斬鐵勢」之後,曾將其中要訣心得向虎玲蘭傳授;後來虎玲蘭與錫曉巖同往武當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蘭不知不覺間也把一些竅門展示了給錫嘵巖看,對他改良「陽極刀」有所啟發,只是連錫曉巖自己也不知道,這原是來自荊裂。
  
  「陽極刀」彷彿把有形的刀鋒化為無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無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軌跡。
  
  面對這「陽極刀」的斬擊,多數人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閃躲,但由於看不準那刀勢,要確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極躲避而無法反擊,錫曉巖第二刀又會再來,結果只是繼續陷入劣勢;第二個選擇是以力量抵抗,就像當日「盈花館」上的虎玲蘭一樣,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當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敵,而今日錫曉巖的「陽極刀」威力,更是無人可擋其鋒。
  
  不過對於商承羽來說,還有第三個選擇。
  
  他的長劍出鞘揚起,以一個微妙的弧線軌跡,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夠靠著直覺與經驗去測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給武當派的最高技藝。「太極」。
  
  刀劍相接,並沒有發出應有的響聲。
  
  光線不會轉彎。可是那團交疊的光,卻在二人之間劃出了一個詭異的彎弧,落向商承羽身體左側。
  
  「引進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極劍」,成功將錫曉巖這力量無匹的「陽極刀」接下,引卸開去!
  
  這招「太極劍」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為他之前曾以「太極」接過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吸收過那次極驚險的經驗後,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當佩劍被荊裂的刀擊壞了,他這柄是在寧王府軍械庫裡精挑出來的代替物,不如武當劍鋒利,但刃身的韌性強度更高,適合戰場上使用,因此這一交鋒,雖也承受了錫曉巖的強橫刀勁,但並沒有像上次般扭曲彎折。
  
  確定成功牽引去「陽極刀」的剎那,商承羽的長劍立時轉了個極細的圈,反守為攻向著錫曉巖進襲!
  
  ——製造對手無可挽回的空隙,再確實地施以殺手,乃是武當「太極」取勝的不二法門。
  
  可是在商承羽還沒有發勁之時,他突然感到劍身上又傳來非常沉重的壓力!
  
  ——怎可能……
  
  本來已經被引落一旁的長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橫向壓迫商承羽!
  
  這完全違反了商承羽對武術的認知——在「太極」借力卸引之下,對手絕不可能這樣發力回招!
  
  但是錫曉巖的天賦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夠做出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極」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個關節:肩頭負責發力收住被帶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緩解轉化;最後用手腕將刀收回。但是腕關節不管力量及活動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夠回刀動作都沒有威力。這是何以被「太極」化勁卸落到一個程度就無可挽救,只能眼睜睜被反擊。
  
  但是錫曉巖偏偏多了一個肘關節,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來,還馬上就往橫朝著商承羽壓斬過去。這樣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無法確知錫曉巖潛在的體力還有多大,這刀隨時能夠把他的長劍反壓到他身上,他即時判斷不值得賭博,也就放棄了反擊的空隙,整個人放輕向後倒躍避開。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中,會面對一頭這樣古怪的生物。
  
  錫曉巖這招絕沒有計算過,純是依直覺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極劍」。
  
  商承羽退避後,長刀鋒橫掠而過,錫曉巖順勢將刀舉到左耳側,形成反手出刀的預備架式,又再將從另一邊斬出「陽極刀」。
  
  商承羽擎劍戒備,與錫曉巖瞬間四目交投。錫曉巖的臉還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應該說,他眼中只有一個單純至極的目標:將商承羽的身體斬裂、破壞、滅絕。
  
  商承羽平生沒有害怕過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裡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錫曉巖如此執意要殺他的原因。而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活下去。
  
  而他還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陽極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問題是假如無法反擊,又會回到起點。
  
  ——而我還可以接多少刀?
  
  無法久戰,是商承羽最大的弱點。尤其在動用「太極」技術之時。
  
  ——要在這一招決勝負。
  
  半生都以「太極」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卻知道面對錫曉巖,最終只能以最純粹的準繩、時機和速度取勝。沒有別的路。
  
  他握劍的手勢,變得很輕、很輕。像是提著一支筆。
  
  錫曉巖吐氣之間,「陽極刀」反手斜下斬出。
  
  天下間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這是人體骨架結構使然,令發力較不容易,也較難控制刀身和貫注勁力;但錫曉巖手臂多了一個關節的幫助,能夠操刀活動的幅度遠比常人為大,於是練出了與正手同樣強勁的「陽極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樣,長刀好像在剎那間消失了形體,以一團發光能量的狀態,朝著商承羽右頭頸襲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這來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經驗和直覺。
  
  他「看」得很清楚。
  
  劍同時遞出去。
  
  商承羽這出劍的狀態,也像錫曉巖完全放空了心靈。手隨意動,劍尖刺出,動手輕描淡寫得就像伸手指向遠方優美的山峰。
  
  但是極快。
  
  而且極準確地迎向錫曉巖右臂揮擊的軌跡。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但這還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脈」。在出招的同時,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側避,以躲過「陽極刀」的來勢,這正是「武當行劍」的蛇步閃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脈」先一步刺中錫曉巖手臂,仍不足以將「陽極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陽極刀」的餘勁斬死,所以截擊的同時要避開來刀的軌跡。
  
  商承羽這個結合了「武當行劍」和「武當形劍」的動作,乃是即興發明,但以他高絕的武當劍道造詣,臨機應變,隨意而造出新招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他這動作的形態,身體奇特地扭曲著,一邊閃避一邊又要從特定角度出劍,其實甚為彆扭而且不協調,刺劍完全沒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遞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這種劍招簡直像個初學者般不入流。可是這樣不入流的劍招,卻正正能夠應對面前的狀況,只因他的刺劍根本不必貨注勁力,只要時機方位角度正確就足夠,真正的殺傷力,將源自錫曉巖本身揮臂而來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夠把一招不協調又動作勉強扭曲的劍法使得這麼快,依靠的是長年修習「太極」所鍛煉出來那腰脊盆骨深處看不見的肌肉力量。
  
  外貌難看的一劍,卻是這名不世出劍豪功力與智慧的結晶。
  
  「追形截脈」後發先至,劍尖迎刺向錫曉巖的握刀手臂。
  
  「陽極刀」勢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變或停止。
  
  劍尖刺入血肉。那傳達到劍柄的感覺,商承羽無比熟悉。
  
  勝利的感覺。
  
  長劍深深刺進了錫曉巖右前臂,切斷筋脈,再直貫至肘關節,一碰上了堅硬的骨頭,「陽極刀」的勁力才真正地傳來。衝擊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劍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這種扭曲的姿勢下出劍,商承羽實在難以抵受這撞擊力,劍柄被迫脫手。但他知道不打緊。「陽極刀」已破,錫曉巖握刀前臂已廢。他只要順勢閃開去,之後再拾一柄隨處可見的兵刃來用,即可收拾錫曉巖。勝負已分。
  
  他繼續斜步俯身的動作,讓錫曉巖帶著「陽極刀」的餘勢從旁掠過。
  
  可是這時商承羽記起,自己還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還來不及後悔的一刻,右側太陽穴傳來一記極為強烈的衝擊。腦袋在頭殼內猛地搖晃。右眼因為間接的衝撞爆出血絲。意識裡像有一團白光爆炸。
  
  是錫曉巖乘著「陽極刀」勁力發出的肘擊。
  
  商承羽的「追形截脈」雖然廢掉了錫曉巖前臂腕肘,但是忘記了他還有第二個肘關節。
  
  ——錫曉巖這一招並非經計算發出,單純是因為那股要擊殺商承羽的執念,驅使他在刀招被破時,仍自然而然將餘勢變成肘打。
  
  商承羽頭骨被撞得破裂,眼眶和鼻孔同時溢出血來,雙眼向上翻白。
  
  錫曉巖對於一臂被廢,竟似絲毫未覺,右臂上仍插著長劍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著商承羽的喉頸!
  
  即使在幾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狀態中,商承羽仍有反應,雙手扳著錫曉巖那左臂,自動施展「太極拳」欲將之卸脫反鎖!
  
  但錫曉巖左手也發揮近年苦練的「太極拳」柔功,將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著他的頸項,再一氣發出「兩儀劫拳」的剛勁,將商承羽整個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極拳」功力比錫曉巖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擊而半昏迷的狀態下,商承羽的化勁感應都已遲鈍,根本無從反擊。
  
  被掐著頸的商承羽沒有任何掙扎卸力的餘地,後腦重重撞擊在地上!兩番破壞力如鐵錘的衝擊,令商承羽腦袋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傷。
  
  錫曉巖單膝跪在躺臥著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著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頭不斷地加力。
  
  「她本來跟我約好了。」
  
  錫曉巖從上俯視商承羽紫脹而變形的臉,終於說話。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僅餘意識就像沉溺在水裡,只是微弱地聽見錫曉巖的話。他沒有聽明白,不知道那個「她」是指誰。也不重要了。
  
  在最後的時刻,商承羽心裡只是不斷地想著:
  
  ——真是無趣啊。我這人生,一件事情也沒有完成過……
  
  錫曉巖騎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繼續像屠殺小動物般捏著他的頸項。商承羽已沒有任何掙扎的動作。
  
  軍營四周的兵卒,以為只是兩個將領不知為了爭奪什麼而毆鬥,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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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8:03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四章 伏魔
  
  「起來!不要放棄!」
  
  李君元壓著聲線從齒間低嘶,用盡氣力要把跪在泥濘裡的朱宸濠拉起來。但他一介儒生,實在沒法拉得動身材壯碩的王爺,頸項的筋脈都暴突起來。
  
  兩個「鐵山兵」匆匆上前,幫助朱宸濠起來。他垂頭喘氣,已經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樣,那身剛剛才在岸上換穿的粗布衣,到處都染著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從未這般狼狽。
  
  「鐵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繼續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們眼中尊貴的王爺。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氣地在背後推著他。
  
  「快到了!在約定的地點,就有船接我們!」李君元說。為了安全,他們在逃亡中都不稱呼朱宸濠作「王爺」,李君元直呼的語氣顯得甚是冒犯,但到了這個時刻,也再顧不得什麼君臣禮儀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酸軟,快要支撐不起那龐大的身軀。平日愛好武事的他本來還未至如此不濟,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後果。
  
  又做了不該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裡苦笑。他已擁始對這感覺麻木了。
  
  ——反而後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們脫出戰陣後換乘過兩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陸路,並且全體改穿平民服裝,都是為了避開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後,就開始有護衛悄悄開溜失蹤,此刻仍然保護著朱宸濠的「鐵山隊」武者,只餘下五個人。
  
  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紀洪和顏清桐招入寧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獲選為最精銳的「鐵山隊」親獅。他們本來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聲,投入寧王府並不是單純要金銀女人,而是真想憑武藝創一番事業,期望乘著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將。如今落到這景況,五人心想與其往後一生都受朝廷緝捕,無處容身,埋沒平生本事與志氣,倒不如再冒險賭下去,如能護送寧王逃脫,他日王爺東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勳。
  
  五個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這智囊不過是文士一名,年紀也不輕,此刻已走得氣喘吁吁,卻還在極力激勵王爺堅忍前進,維持著所有人的士氣,顯現出艱困中一股不屈的氣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親李士實教導,心裡也有成為「帝王師」的理想,多年來在寧王府建立許多功勞,王府護衛軍可說有半支都是他構劃營建的,是寧王麾下文臣中的實幹之才。這長年的努力,李君元絕不容許就此成為泡影。
  
  ——假如就在這裡結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會成為後世的笑柄……
  
  ——還沒有完結。
  
  心思縝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軍敗退回樵捨之後,就預先籌劃了多條供王爺逃亡的退路,再臨機選擇。此刻他們走過這湖岸的泥濘沼澤之地,即將到達一片蘆葦,李君元早在那邊設了兩條漁船,他們可趁機渡湖,脫出敵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這時稍稍恢復了精神,加快腳步往前走:「……多謝。」
  
  李君元從來沒聽過或期待過王爺向自己說一句感謝。君臣有別,各司其位,知遇與忠誠,彼此心領神會,已然足夠。此際聽見這二字,李君元熱淚盈眶,雙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頭茂密的蘆葦叢之間,已隱隱看見船蹤。但李君元仍然謹慎,先帶著兩個「鐵山兵」上前去探看,兩人都用粗布包著兵刃,防止閃出亮光,跟著李君元撥開蘆葦深入。
  
  直到大約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細看,確定就是他安排的漁船,這才吩咐一個「鐵山兵」回頭將王爺帶來,他與另一人上前去與船夫相認。
  
  船夫都是被賞金所誘而來。李君元從腰帶內的暗袋掏出兩顆指頭大小的金珠,付給二人,再仔細打量他們,看見其中一個比較壯碩,於是決定挑選他那條船。
  
  「渡湖之後,再有賞賜。」李君元向他說,繼而轉頭向另一船夫吩咐:「待會你劃向另一個方向。」這當然是要他用空船引開追兵。
  
  朱宸濠終於到來,在衛兵幫助下爬上了漁船。他上了甲板,整個人乏力軟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個溺水之人剛被救起來。李君元和「鐵山兵」亦逐一登船,兩條小漁船隨即各往不同方向分開行進。
  
  那船夫搖著櫓棹,動作並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驅使漁船穿過茂密蘆葦航行,沒有揚起太多水波和聲浪。這一帶湖岸有許多隱密的蘆葦水道,只要隔得稍遠,就難以察覺有船在當中駛過,這正是李君元選擇這條路線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爺世子、父親李士實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這亂局中實在是不得已之舉,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爺,此乃一切希望所繫。
  
  朱宸濠仍然躺著,呼吸已漸漸恢復順暢。他看著天空與兩旁經過的叢叢蘆葦,聽著輕柔的水聲。
  
  一切是如此簡單,卻也如此美麗,但從前的他從沒有留心這些東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經常規勸自己收手的婁妃,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我聽說……」他忽然開口:「那天王守仁也是這樣乘著漁船逃命的啊。身邊也只得幾個人。」
  
  「對的。」李君元點點頭。「所以你不必心灰。將來有一天,你也會回來打敗他。」
  
  朱宸濠坐起來,喝下衛兵遞來的水,抹了抹嘴,然後輕輕笑了笑。
  
  「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人這麼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著那五個「鐵山兵」:「還有你們。我要記住你們每個人的名字。告訴我。」
  
  可是已經沒有這機會了。
  
  船夫搖櫓的雙手停下來。因為已經無路再進。
  
  在蘆葦之問,有五條船成半月狀陣勢,擋在漁船前方。
  
  其中一個最機警的「鐵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腳邊的兵器,蘆葦之間隨即響起破風銳音,一支勁箭神准釘入他肩膊,那「鐵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極度激動,所有的悲憤瞬間爆發。他推開欲掩護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聲就從船邊躍入水裡。
  
  ——本王寧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來。這段水道其實甚淺,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喪無比地站在水中,看著那五條義軍的游擊快船緩緩接近過來。船上士兵半數都提著弓弩,箭口全對準著漁船。剛才發了一箭的虎玲蘭又已在長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這次瞄準著水裡那個壯碩的身影。
  
  率領這游擊船隊的萬安縣知縣王冕,在民兵之間走上前,細看水裡的人,然後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見過一次。」
  
  眾游擊兵聽了,都無言注視著這個投水自殺不成的可笑男人。
  
  無數的死亡、破壞與分離;悲傷與遺憾;艱困與犧牲……全都因為這個男人,想滿足一己的皇帝夢。
  
  夢至此,煙消雲散。
  
  ◇◇◇◇
  
  寧王軍遭火攻瓦解後,義軍全力進擊,擒殺湖上的叛逆敗兵,並陸路將樵捨岸上營寨攻佔,沒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寧王府叛亂的眾多首謀,包括寧王世子、李士實父子、劉養正、匪盜出身的將軍凌十一、偽監軍劉吉、占卜術士李自然等人,全數一一落網;參與作亂的王室宗親朱栱拼,在火燒戰船時逃走而遭當場斬殺;另外偽兵部尚書王綸等數名王府要人,則已投湖自盡。
  
  這最後一戰,王守仁雖然留守在大後方,但整整大半天粒米未進,憂心地等待著戰報。直至前線傳回來確切的消息,已經將朱宸濠生擒之後,王守仁整個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閉起了雙目。
  
  帥營內外的眾多參謀與衛士,無不振臂歡呼。有許多義軍民兵都是當地江西子弟,得知捷報後俱激動落淚,既慶幸能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也因寧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惡多年,今日終於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場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沒有流露出一位得勝統帥應有的興奮威風,只是輕輕閉上眼坐著。那副終於放鬆下來的身軀,忽然好像比領軍時縮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幾歲。
  
  在他身旁的老軍師劉遜,笑著向王守仁拱手恭賀:「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說著時劉遜卻發覺王守仁全無反應,再仔細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著了。
  
  鄱陽湖之上,許多戰船仍在熊熊燃燒,直至一日一夜後才完全熄滅;被殺或投水溺斃者無數,屍浮十數里外。
  
  根據義軍在日後點算上呈的捷報所列,此戰生擒賊首逾百名,俘獲叛軍將士六千一百餘員,斬獲賊兵首級四千四百餘賴,破毀敵船七百餘艘。另繳得朱宸濠為稱帝預備的偽造璽印及各樣儀仗物品、大量金銀首飾和數以千計的兵器軍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捨營地上,義軍發現一具身穿將軍戰服及貴重毛裘的無頭屍身,經過俘虜確認其身份,乃是叛軍偽上將商承羽。據賊兵供稱,另有偽將三名姚蓮舟、巫紀洪及錫曉巖,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舉事開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這場叛亂只維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從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僅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亂,而所用的不過是一支臨時匆匆徵募、十之七八俱為地方鄉鎮民勇的雜牌軍,卻結成此般堅銳之師,破敵如風,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曠古絕今。
  
  ——然而在一場偉大的勝利背後,眾多無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犧牲,後世人永遠不會知道。
  
  就在平定戰局之後,王守仁才接到一個令他既驚訝又憂心的消息:
  
  聖上御駕親征,大軍正南下而來。
  
  ◇◇◇◇
  
  鄱陽湖大戰結束三天之後,「破門六劍」帶著一支百人的義軍民兵,前赴樵捨以東四十餘里處的廣浦村。
  
  勝利後王守仁的義軍進駐了湖口縣城,以之為根據地,查驗及審問各叛逆賊首,同時繼續派兵四出追擊在逃的叛軍,以防他們重新集結,令禍亂死灰復燃,也阻止敗兵逃亡間劫掠殺人,擾亂附近百姓。
  
  「破門六劍」並未參與追捕,因這些敗兵極其分散,並沒有多少戰力,於是荊裂等選擇留在城內,保護王守仁及幫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寧王府在各地民間布下的奸黨眾多,難料會否有人仍作僥倖之想。此外童靜亦要親自照料還未康復的練飛虹。
  
  飛虹先生因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內突襲時消耗太過,加上年歲已高,昏迷之後整整兩天方才甦醒,至今身體依然極度虛弱。
  
  「我看他損耗了太多真元氣息,過去多年積累的傷患,全都跑出來了……」大夫如此向「破門六劍」解釋。「老先生畢竟不小了,如此作戰消耗,就跟生過一場重病沒什麼分別,要再恢復昔日般健壯,恐怕不容易……」
  
  練飛虹醒來後,一直沒有說話,只有再看見童靜才終於開口。
  
  「你沒死。太好了。」
  
  童靜沉默地撫撫練飛虹那滿是皺眉的額頭,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練飛虹人生最後一戰;甚至將來他還有沒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導童靜,也成疑問。
  
  飛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終於也走到了尾聲。
  
  在童靜親自照料之下,練飛虹進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轉,可是連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夠力氣。
  
  激烈的戰爭突然終止,「破門六劍」自是高興,但同時又有一種恨然若失的空虛感——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不斷地戰鬥,忽然已經不必再打,心裡反而好像有點不踏實。
  
  ——明明在戰時就多麼盼望勝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時縣城卻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兩支在樵捨以東一帶搜索的游擊兵,都因中了劇毒慘死,另外還禍及幾個欲救助的別隊戰友,共計犧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個從當地廣浦村逃出來的鄉民,他似因受到驚嚇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斷念著:
  
  「地獄……地獄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報,聯想數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犧牲者遇上了誰。他馬上召集「破門六劍」到來告知。
  
  荊裂他們得知後也不遲疑,點起一隊精銳的民兵,帶齊弓箭手銃等器械出發。
  
  童靜亦決定暫時離開練飛虹身邊,隨同出擊。
  
  「師父,這事情,我一定要親眼看著它了結。」
  
  練飛虹體諒地點了點頭,心裡只恨自己沒法同行。
  
  到了廣浦村外才五里,荊裂就向百名民兵囑咐:「這干賊人擅長毒藥陷阱,而且心計奸險,不是一般戰場敵人可比。此行你們絕不可擅自行動,由我們幾個來開路。沿途注意腳下,避開任何異物,也盡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眾民兵聽了不禁緊張,知道這次圍捕的敵人甚不尋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幾天他才跟著燕橫在湖上截殺許多逃亡的敵兵,又將賊首之一寧王府偽國師劉養正擒下,本以為功成圓滿,戰事已然完結,不想仍要再戰如此兇惡的敵人,心忖如果到了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們……」他不禁問燕橫:「跟這賊人見過嗎?」
  
  燕橫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肅殺,點了點頭。他這表情令沈小五心裡突跳了一下。
  
  餘下的這段路走得甚慢。荊裂負責在最前頭開路,他步行的姿態猶如野獸,低俯著身體幾乎手足爬行前進,眼睛貼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異狀,防範出現機關陷阱。
  
  到了廣浦村外才數十丈,眾人已知村裡狀況極不尋常,只因隨風飄送來一陣陣腐臭的氣味。
  
  ——這些剛團經歷過血戰的士兵,對這樣的氣息當然絕不陌生。
  
  走近村落東面的入口時,迎接他們的是豎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條,上面穿刺著六顆人頭。頭顱都因腐壞已變得灰黑,上面群集著大叢蒼蠅。
  
  村口牌坊上還吊掛著一列殘肢,同樣已然腐壞變色,隨風在微微晃蕩。
  
  「你們布好陣式戒備。」荊裂向眾人說,並且留下善於射箭的妻子虎玲蘭率領民兵的弓銃陣。他向虎玲蘭指一指掛在自己胸口上那個木哨,正是先前戰鬥突擊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響哨她就帶著大隊殺入村莊。
  
  荊裂準備好一切,就與燕橫和童靜三人率先進村裡探索。
  
  進入村內房屋之間,他們有一種走入獸群飽餐之地的感覺。
  
  地上零星散著一具接一具殘缺的村民屍體,屍身上遍佈破裂傷痕,或是到處被砍斬得僅餘骨頭相連。那些傷口,難以分辨是死前受虐,還是死後仍被亢奮的殺人者發洩製造出來。
  
  當中更有小孩。
  
  童靜強忍著欲嘔的衝動。她渾身冒著冷汗,牙齒顫抖互叩,發出微微的響聲。
  
  ——真的是地獄……
  
  燕橫察覺童靜的激動,左手緊緊牽著她。他另一手提著已出鞘的「龍棘」,跟著荊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沒有逃避,直視地上那些殘屍,心裡泛著歉疚。
  
  ——為什麼我沒能阻止這樣的事?假如在戰場上先一步把那傢伙找到,這些人都不用死……
  
  荊裂比他們兩人都冷靜,只因他心裡早就作了最壞的想像。他的經歷遠比兩人多,目睹過世間許多黑暗與殘忍,更能夠承認它們的存在。
  
  但是冷靜不代表麻木。戰場上的廝殺固然亦殘酷無比,但眼前這種單方的虐殺屠戮,卻是另一層次的瘋狂。
  
  ——而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在這裡將它結束。
  
  三人深入廣浦村,開始看見房屋的牆壁上出現血跡所寫的物移教符文。越是往裡走,那些血符的分佈就越密。裡面偶爾還夾著一、兩句讀得懂的漢文: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
  
  荊裂見了,回想起許久前那夜獨探「清蓮寺」時聽過的歌……
  
  這時他們聽見旁邊一個房間裡傳來聲響。三人輕輕貼近窗戶,察看內裡有什麼人。
  
  屋內極是幽暗,裡面躲著兩個身穿黑戰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寧王府的敗兵——而且是荊裂他們在贛江一戰裡曾經遇過的「玄林隊」武者戰士。其中一人蹲在門裡角落,雙手捧著一塊食物在啃,樣子看來十分享受;另一個「玄林兵」背向窗戶,正站在一張桌子前,下身脫得精光,在做著粗獷的動作,桌上俯伏著一個赤裸女子……
  
  荊裂細看那吃著東西的「玄林兵」,只見他眼目混濁,所顯露的神態荊裂很是熟悉,正與從前那些服藥後陷於癡狂的「術王眾」無異;而他手上捧著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童靜一見屋內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從心頭升上來。燕橫馬上感應到,知道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於是先一步配合行動,衝到屋子門前,用極快又極柔的手法把木門半邊推開,那個吃著人肉的「玄林兵」才因為突如其來的陽光而抬頭,「龍棘」的長長劍鋒已穿入他咽喉。
  
  童靜的嬌小身軀緊接從那半邊打開的門閃電而進,以一招練飛虹所授的快手拔劍刺出,「迅蜂劍」幼小劍尖自後穿透那個正在強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劍刃瞬即又拔離,那「玄林兵」的背項沒有噴出一點血,整副身體就無力軟倒在地,然後衣衫才開始滲出血紅。
  
  「不要害怕!」童靜輕呼,把「迅蜂餓」收回後隨手從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脫下的褲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觸手處卻感到那村女無比冰冷,童靜驚得倒退了數步。
  
  燕橫上前將那村女翻過來,才見她喉嚨早被人割破,沒有血流出,已經死去多時。
  
  ——這種禽獸……
  
  燕橫輕拍童靜的肩撫慰她。
  
  「不要激動。別忘了,我們要對付的是那傢伙。」
  
  留在屋外把風的荊裂,觀察過並未驚動附近其他敵人,也就呼召二人出來,再一起在村裡搜索。
  
  繼續前進之間,他們又相繼將三個「玄林隊」的敗兵悄悄擊殺。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和腐臭的氣味就越濃,有如走進了屠宰場一樣。童靜忍不住掏出汗巾蒙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們躲在一所房屋後面張望,卻同時聽見一把聲音從那空地響起。
  
  「出來吧。我知道你們來了。」
  
  這把久違的聲音,依舊令人悚然。
  
  荊裂伸出一隻手,示意燕橫和童靜按兵不動。面對這狡猾的敵人,自然不可以就這麼聽話地現身。他伸出頭去觀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廣浦村中間的空地,沙士盡被染成了紅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犧牲者的鮮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著一塊大石頭,身材異常高大的巫紀洪就坐在上面,只見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無鞘的長劍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態猶如一個孤獨而瘋狂的王者。巫紀洪另一隻手裡抱著一顆人頭,雙足下踏著兩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惡詭異的圖畫。
  
  荊裂確定目標所在,而沿途也沒發現村裡有什麼敵方的戰備,於是不再猶疑,把那木哨放在嘴裡起勁地吹響。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許多「玄林兵」都從房屋裡走出來,聚集在巫紀洪身邊,共有十四、五人。荊裂細看這些冒出的敵人,只見「玄林兵」們一個個腳步蹣躓恍如酒醉,又有點像最初在廬陵縣城所見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戰的狀態。
  
  不久之後,虎玲蘭就率領著百多民兵循聲趕來。民兵們沿路看見廣浦村裡的邪惡慘狀,一個個都嚇得臉青,有人更是一邊嘔吐一邊跟著大隊走。
  
  到達這空地跟前,虎玲蘭揮一揮手上長弓,嬉些已經歷大戰磨練的民兵,馬上整齊地布列陣勢,彎弓搭箭及準備好手銃,成一個彎月的陣形,瞄準著空地裡的巫紀洪及十幾個「玄林兵」。
  
  荊裂、燕橫和童靜三個也加入到來,密切戒備著面前這宿敵。
  
  寧王府將軍、武當派高手巫紀洪,今天又變回了波龍術王。
  
  「早就叫你們出來。」波龍術王皺著眉苦笑:「搞這許多事情幹嘛?……很好,你們都到齊了……不,還有老頭跟和尚,他們哪裡去了?」
  
  荊裂沒有理會,只是估量著雙方距離,舉手下令民兵陣再後退一點,以防範波龍術王施放毒藥暗器。
  
  虎玲蘭把箭搭上長弓,瞄準著坐在石上的術玉。
  
  「所有人對準他。絕對不要離開。」
  
  提著弓銃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時燕橫與童靜二人站在民兵陣較後列的左右兩側,以防範另有伏兵橫裡到來偷襲。
  
  荊裂遠遠細看術王腳下踏著那兩個女子,並沒有任何動靜,顯然亦已成屍體。這條廣浦村裡看來已無倖存者。他心裡不禁歎息。
  
  「好了。終於也來了。」術王將長劍插在土上,雙手撫摸懷中那個首級的頭髮,眼睛瞧著頭顱的臉,流露著一股奇特的哀傷。
  
  之前荊裂也有留意那顆首級。那張臉本就破裂變形,加上時日腐化,不好確辨;但此刻再細看術王長長的手指撫摸下那些鬄曲的長髮,加上想起了前幾天義軍發現的那具無頭屍身,荊裂確定這顆頭顱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從虎玲蘭和霍瑤花口中所知,波龍術王巫紀洪對這位商師兄奉如神明,不論是招集「術王眾」、加入寧王府以至摧毀武當派,全都是為了商承羽而做;那麼說商承羽應該不是他所殺。荊裂實在想不透,逍位「太極」功力高絕的武當副掌門,到底是怎麼死的。
  
  如今親身看見廣浦村這個棲慘的場面,荊裂只確定一件事:術王不再遠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殺害,目的就是要將他們「破門六劍」呼召來。
  
  「看來,你已經準備死了吧?」荊裂首次向波龍術王說話。
  
  終於得到響應,術王甚是高興,視線這才移離了商承羽的首級。
  
  「沒錯。」
  
  波龍術王的坦率,令「破門六劍」感到意外。
  
  「我已經再沒有留在現界的理由。」他雙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級,幽幽地看了一會,又繼續說:「物滅靈歸,也是時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燦爛一些。」
  
  「破門六劍」聽不明白他那套物移教信仰,但最後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者決鬥中死去。
  
  巫紀洪在大戰結束那天,遲了一點才能夠逃回樵捨營寨,絕沒想到相見的竟是商承羽已氣絕的屍體。商承羽一死,巫紀洪的世界就等於崩潰了,再沒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將商承羽的頭顱斬下來帶在身邊,領著這些藥癮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隊」部下,來到廣浦村滿足了最後的邪惡獸慾,向神體作出最後的供奉,並等待著這個結局。
  
  波龍術王將商承羽的頭顱轉過來,朝著荊裂等人展示。
  
  「荊裂,你是曾經斬傷商師兄的人,就與我作對手吧。『清蓮寺』之後,斬殺我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術王沒有說錯。不止荊裂,「破門六劍」每一個,從未忘記廬陵一戰的遺憾,無不想將這邪惡魔頭的生命早日終結。
  
  但是如果以單打獨鬥而論,如今在場的「破門六劍」四人,就只有荊裂和燕橫具有擊殺術王的把握。
  
  燕橫、童靜以至挽著弓的虎玲蘭,都忍不住瞧著荊裂。他們都非常明白,波龍術王的挑戰,對荊裂而言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巫紀洪武功之高之奇,在武當派絕對屬頂尖之列,又是個令人切齒痛恨的死敵,一生好鬥的荊裂,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邀請。
  
  ——即使是燕橫,其實也躍躍欲試,畢竟他當年曾經險死在波龍術王劍下,心裡極想印證一下,自己今天對上術王會是如何。
  
  荊裂聽了,卻未有任何反應答覆,只是冷冷看著術王。術王皺著眉,開始有點焦急。
  
  「你是怕我還有什麼算計嗎?是因為他們嗎?沒關係,我先將他們料理。」波龍術王回頭,向站在身後那十幾個「玄林兵」說:「你們礙著事情了,統統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波龍術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物移教藥物的損害,此刻又經過連續數天殺戮、姦淫和大量濫服丹藥麻醉,形同被波龍術王操縱的人偶,竟真的紛紛從腰間拔出長短刀刃來,陸續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進心胸;有的手上沒兵刃,也就等著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殺。
  
  一個個癡迷的「玄林兵」,在波龍術王一聲令下就突然集體自殺,逐一捨棄生命倒下來,「破門六劍」和眾民兵見了都是心驚。許多民兵也都避開術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什麼妖法。
  
  只有兩個「玄林兵」拿著刀,卻久久未敢自盡,全身顫抖著對看。術王回頭,以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盯著他倆。兩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見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體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轉眼間就只餘波龍術玉一個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頭顱交到左手,然後以右手將插在地上的長劍拔出,從石頭上站起來。
  
  「荊裂,來啊。給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清蓮寺』傷過我的刀招。」
  
  然而荊裂搖搖頭。
  
  波龍術王看見,不可置信。
  
  「若是別的高手,我絕不會拒絕。」
  
  荊裂把雙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說。
  
  「可是你,我不會給你這麼滿足的結局。」
  
  波龍術王聽了這句話,暴怒瞪著雙眼。
  
  「發!」
  
  虎玲蘭也不再等待,馬上就向弓銃兵下令,因她深知波龍術王的輕功速度極高,稍一遲疑,就可能給他逃脫或衝上來。
  
  反應敏銳的波龍術王,果然在這瞬間發動一雙長腿,踏著地上兩條女屍躍出,展開武當「梯雲蹤」輕功,要向「破門六劍」撲過來迫戰!
  
  只是民兵這陣勢已經包圍瞄準著他許久,一早蓄勢待發,虎玲蘭一聲令下,數十支箭幾乎同步離了弦,那箭雨飛射向他高大無比的身軀。
  
  即使是世上碩果僅存的武當「褐蛇」,在這種距離之下,也不可能躲得過這樣的箭叢。
  
  術王雖然全速在空中翻轉身體,又揮劍準確地一氣掃落射來面前的兩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釘入他右膝,令他著地時無法控制關節,立時跪倒。
  
  緊隨就是陸續爆發的二十挺手銃。不能移動的波龍術王慘叫著,身體爆發叢叢血花。
  
  虎玲蘭瞄準的卻是術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顆商承羽的頭顱。她一直憂心,術王向荊裂挑戰只是掩飾,其實是想用「雲磷殺」之類毒霧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將毒丸放在那頭顱內,因此現在搶先要將之射走。
  
  勁箭一發,準確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頰,箭上的力量將那首級帶離了術玉的手,滾落到一旁。
  
  眾民兵繼續搭箭,不斷再向波龍術王發射。術王才勉力站了起來,身體又再中十幾箭,嘴巴猛地吐血,卻仍不肯倒下。
  
  童靜和燕橫他們看著這個結局,只是淡然。他們心裡想,荊大哥是對的。只要把這惡魔結果了就好,根本沒必要對他有半絲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們再發射了三輪弓箭,這才停下來。波龍術王的身軀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頭刺蝟模樣。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餘一隻右目,憤恨地看著天空。
  
  這瘋狂的魔君,最終就死在一群他視如螻蟻的平凡鄉民手上。
  
  當確定他已經斷氣,並將其首級砍下後,民兵們心裡的恐懼馬上就變淡了。
  
  ——其質他也不過是個人面已。
  
  將眾賊兵斬首,準備帶回去上報之後,眾民兵在村莊裡挖了一個大坑,懷著哀悼的心情,將廣浦村的死難者一起下葬。
  
  「破門六劍」四人也都加入來,與民兵一同收殮死者。在用鋤頭挖坑時,荊裂突然唱起一首異國的歌謠。
  
  那歌謠調子很簡短,高回低轉之處有一股純樸真摯的味道,由荊裂那沉厚的聲線唱出來格外動人。他重複唱了幾回,眾民兵已經懂得跟著哼。
  
  他們帶著滿身泥濘和汗水,在荊裂帶領下一邊幹活,一邊不斷哼唱著這歌。
  
  這是荊裂從前在南蠻群島一個部落學來的送葬歌。歌詞除了哀悼死者,也是為生者活著而慶幸和祝福。
  
  民兵們雖然半句都聽不懂,但聽著曲調卻隱隱能夠感受其中意義。他們為終於打完這一仗而無比高興。有許多人開始想家。
  
  他們一邊唱著,一邊為死者挖著墳墓,臉上流著喜悅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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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驃悍的騎兵隊,捲著暴烈的風塵在城郊大道上疾馳。那每匹健馬,展開大步來矯捷有力,鞍上將士一個個騎姿勇健,人與馬俱是精挑嚴練。騎兵雖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掛,但所帶弓弩刀槍也都鑄造精良,急行間反射著陽光,如帶起一道閃亮的河流。
  
  騎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這時可看清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壯的北塞邊軍,一個個相貌凶厲,都是歷經沙場的戰士,此刻各都展顏歡笑。許多匹戰馬的後面縛掛著剛剛射殺的禽獸,顯然是狩獵完畢回來。
  
  南昌城的廣潤門,經過之前的攻打,附近城牆受到許多損傷,至今還沒有完全修復過來,令人感受到當日戰事之激烈。此刻城門雖然大開,那騎隊行至門前卻停了下來不得進入,只因城門內裡的街巷也擠滿了往來的邊軍士兵,穿著軍服的身影,把幾條最大街道塞得水洩不通。
  
  南昌城內外這番景象,教人錯覺江西還在戰爭中。但其實這天距離宸濠之亂平息,已經過了三個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這二萬個凶悍的邊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內的巡撫衛門前,王守仁的弟子黃璇,與幾個參隨和民兵衛士站在石階之上,憤怒地看著一隊隊囂張跋扈的北軍在面前談笑經過。
  
  「這些傢伙,到底要留到什麼時候?」黃璇切齒說:「整個南昌城都快要被他們吃空了!」
  
  旁邊一個民兵卻急急拍了拍黃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聲說,免給那些邊軍士兵聽見。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嗎?」
  
  黃璇看著那許多邊兵笑鬧著走過門前大街,完全沒對這官府重地有半點敬畏,心裡更惱怒,跺跺腳就返身回到衛門內。
  
  進得後堂,只見老師王守仁端坐在內,旁邊是老軍師劉遜先生,另外有幾名本省的官吏,正拿著一疊疊賬簿記事向王守仁匯報。
  
  「……這麼說還是不夠,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撫著須說,眉頭深鎖:「還得請幾位想辦法,看看可以從哪裡再徵調些儲糧。我知道這很不容易,有勞了。」
  
  黃璇沒有把話全聽見,就知道他們還是在為籌措糧食而苦。經歷了叛亂和戰爭之後,南昌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帶深受其苦,農作生產也被戰火打斷,糧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養二萬名外來的將士,那負擔極是沉重,解決此一難題,是王守仁每天都要憂心之事。
  
  帶著這大支邊軍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以江彬為首幾個隨聖駕南下的寵臣。這軍隊裡有大半都是江彬的親兵,其餘為另一寵佞許泰所率領。
  
  「先生!」黃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們還要供養這些傢伙到什麼時候?還要忍耐下去嗎?」
  
  「不發糧,難道要讓這二萬人餓死?」王守仁苦笑:「他們有刀有槍,餓著肚皮的話,你想他們會向誰搶?」
  
  「他們現在不也正在搶嗎?」黃璇反駁:「有因為吃飽就收斂了嗎?」
  
  江彬等率兵到來南昌,借口就是搜捕寧王府的餘黨,這些日子以來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斷敲詐許多財物,強佔民房居住,甚至胡亂斬殺無辜,當作亂黨的首級向官府強要請賞,勢如一群餓狼,令南昌城民陷於恐怖之中。
  
  然而鎮守南昌的王守仁並未與他們對抗,只設法籌措糧食供應軍兵,又諭令南昌城的富戶商家及市集店主暫時避居鄉間,只留老弱者守家,令邊軍無從敲詐陷害。江彬經常鼓動將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罵污蔑王守仁,他亦完全不聞不問。
  
  「先生既是堂堂南贛巡撫,又是平亂的大功臣,為何不直斥其非,將這一干佞臣狼軍統統趕走?」黃璇又不忿地高聲說。幾名官吏聽見他說話如此直率,也都吃驚。
  
  這時劉遜卻霍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潑到黃游臉上!
  
  黃璇吃了一大驚,抹抹臉上茶水,張著訝異的嘴巴,看著這位平素不慍不火的老軍師。
  
  「黃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位老師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險的境地裡?」劉遜的聲音遠比平日洪亮。他雖然年邁,又只是個文人,但高大的身軀這麼一站起來,有一股令黃璇窒息的氣勢。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錯半步,隨時也要人頭不保?」劉遜再說,還用手掌在頸項上作出一個刀割的手勢。
  
  黃璇呆住了。王守仁則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責這個年輕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幾名官吏出去。
  
  堂內只餘下王守仁與劉遜二人。劉遜的怒氣這時才慢慢平復,坐回椅子上,王守仁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兩人對看一眼,皆大感無奈。
  
  三個月前擒下朱宸濠並平定戰亂之後,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駕南下。東南一帶尤其是江西,在寧王府肆虐多年後,再經歷了這場大戰,民力已疲,此際應是休養生息之時;皇帝親率大軍南來,每經一處,地方上都要竭盡物力接待,加上諸寵臣及軍兵定會藉機到處搶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東南本就民情待穩,若馬上又受這南征之苦,許多人會被迫得入山聚眾作亂。假如再有寧王府在逃的余惡,借用這等力量,並趁皇帝途經時作不軌之舉,可足危害江山,破壞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來的王師上呈捷報,指宸濠亂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請聖上回師。
  
  興沖沖而來、一心要轟轟烈烈打場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還沒走到江南,卻已收到寧王被擊敗的消息,既失望又憤怒。
  
  ——叔叔竟窩囊到這個地步……連天也不給機會朕當英雄嗎?
  
  江彬和許泰等寵臣,本來就想趁此戰取悅皇帝,並建立自己的功勳,不料竟被一個王守仁奪下大功,心裡對他甚是妒恨。江彬隨即想到一計,並且向皇帝進言,朱厚照聽了大喜,立時向王守仁下了詔令:
  
  ——先把寧王在鄱陽湖放了,好給朕親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斷然拒絕。
  
  ——我十萬義軍,歷盡凶險艱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這場叛亂,擒得朱宸濠;怎可以為了滿足聖上一戰的慾望,就冒險將這危險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膽地斷然拒絕了旨意,而且為免再生枝節,馬上帶著朱宸濠等被俘的賊首起程前赴淮陽,欲親自獻予進發到當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聖,除了要獻出寧王了結此事外,也希望藉機為「破門六劍」辯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絕對不想給王守仁向聖上親自獻俘邀功,於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誹謗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這些年,其實早就與寧王府私通,後來征伐朱宸濠,只為掩飾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請想想,他若不是早有準備,又知道南昌叛軍的虛實,怎能如此迅速平亂?王守仁此人,絕不可信!
  
  其他與江彬勾結的寵臣,也輪番在皇帝面前誣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絕放了朱宸濠,就連前去索人的錦衣衛亦被他迫退,心裡已大感不快,現在聽了這許多謗言,對王守仁的忠誠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師的話,仍有一個兵部尚書王瓊可以為王守仁說好話,可是此刻聖駕在外,幾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這親征的行列裡,還有一個比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領禁軍的太監張永。張永長年受朱厚照寵信,雖也是恃寵專權的「八虎」之一,但行惡不多,更是告發大太監劉瑾並將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裡風評尚可,領軍治軍亦確有實才。張永本身與江彬不睦,也欣賞王守仁的才幹,知道王守仁此際被群妖所謗,情況實在甚危險,於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攔截王守仁,與他商討情況。
  
  得張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現多大的災禍,比起先前在戰場之上,還要更凶險。
  
  ——也更無能為力。
  
  王守仁對於平亂之功本來就不看重,他心中顧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會之時,他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也是當朝權臣的大太監,判斷對方是否足以信任。
  
  ——張永當年雖然除掉奸臣劉瑾,但多少也是因為權爭。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義之輩……
  
  張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懷,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並不完全信任我。」張永拍拍腿笑說:「可是大人你已沒有選擇。」
  
  王守仁同意張永所說,於是下了決定,將朱宸濠就地交給張永,並上疏一道,向皇帝請求休官回鄉。他與張永分別後,就暫居在西湖的「淨慈寺」靜養。
  
  當張永把朱宸濠帶回來時,江彬等人無不驚訝——他們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權力與功勞,反之深信這個能在十幾天就打勝一場大戰的傢伙,以退為進,必有更大圖謀。
  
  只因在他們的世界裡,從沒有不受權財誘惑之人。
  
  ——這個王守仁,文武雙全,心計周密,兼挾著平亂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聖上的賞識重用,對我是一個絕大的威脅。
  
  江彬決心必要趁著這個機會,消滅此一潛在的勁敵。
  
  在張永極力說好話之下,皇帝朱厚照對王守仁的不滿平息了,立時下旨拒絕了他退休的請求,命他返回江西省會南昌,處理當地各樣要務,撫順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沒幾天,江彬、許泰及太監張忠就率著兩萬邊軍到來,打著清剿寧王餘黨的旗號,進佔了都察院為居所,縱放軍兵在城內到處生事。王守仁當然知道,江彬此舉旨在尋釁,想激使自己與他們三個領著王命而來的「特使」衝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懷叛逆之意」的說法。
  
  眼見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雖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著前胸後背,稍一個錯誤的舉動就萬劫不復,只可暫時堅忍不發。
  
  ——相比戰場上的明刀明槍,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憂心苦惱。
  
  此刻他與劉遜一起呷著悶茶,歎著氣說:「還好我預先就把荊俠士他們遣走……若是此刻被對方碰見他們,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捲入政爭的風暴之後,馬上派人去通知「破門六劍」暫且避居鄉村。這事也令王守仁心裡甚感愧疚:荊裂他們在平亂戰爭裡居功至偉,本應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卻因他的危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還清白。
  
  「這個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來,看著劉遜:「先生有何高見?」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就在想。」老軍師抹一抹剛才潑茶時弄濕的衣袖。
  
  「江彬等人,勢強兵多,又掌握著聖上的耳朵,這沒有一樣是王都堂可勝過的。唯有一件事,他們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揚眉瞧著劉遜等待。
  
  劉遜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說。「那二萬北軍再凶悍,畢竟還是人。」
  
  王守仁聽了思考一會,明白劉遜所說,眉頭終於展開。
  
  「識得劉先生,真是我的幸運。」王守仁笑說,然後馬上召來參隨,著令他們草擬一封榜文,抄錄後在南昌城內各處張貼宣示;此外又叫黃璇等幾個弟子,把他私人所帶的財帛拿出來點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費。
  
  得知老師要做什麼,黃璇比先前被潑茶時還要驚訝。但既是老師的命令,他也只好盡力執行。
  
  ◇◇◇◇
  
  時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機會與王守仁大鬧,但王守仁每步都謹慎應對,並未給對方半點可乘之機。
  
  同時南昌城內的氣氛也較前和緩了下來。這全賴王守仁發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裡說眾多南來邊軍遠離家鄉,軍役苦楚,因此諭示各戶百姓應盡地主之誼,城街裡凡是遇上將士巡行經過,定必要致敬行禮;如家有餘資,更應備以飲食慰勞邊兵。
  
  南昌百姓一見此榜文,民情沸騰,只因這些日子他們對此等北方士兵極是懼恨,而官府還下令要以禮相待甚至慰勞,豈不荒謬?
  
  若是換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發出榜文的可是把他們從寧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對他完全信任,心底雖仍然怨恨,還是依令而行。
  
  結果這道命令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眾多北軍將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漸漸受到感動,沒面目再在城裡大肆搶奪,軍民之間衝突銳減。
  
  ——這策略所以行得通,實在全賴王守仁擁有深厚的人望。
  
  之後王守仁更自出財帛,不時就置買酒食送往軍營犒賞北軍,又施藥醫治患病的兵員。將士得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裡聽聞百姓讚譽王守仁,軍中漸漸開始流傳對王都堂的各種稱頌。
  
  這變化不久就傳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嚴禁軍隊再收受王守仁犒勞,以防被他收買軍心。然而這般強硬禁制,反倒令眾多將士反感。
  
  江彬和許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於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請王守仁到城外軍營作客。
  
  王守仁帶著黃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軍營門前,看見兩側列隊的護衛個個全副披掛,手裡刀槍森然,就感到氣氛很不尋常。
  
  進得軍營,只見江彬、許泰和張忠三名皇帝寵臣,帶著士兵前來迎接,他們三個全都穿戴了戰甲,裝扮甚是威武,尤其是邊關猛將出身的江彬,踏著戰靴龍行虎步,一身護甲被那雄偉身軀撐得極好看,銅片在陽光之下閃閃生輝。
  
  相比之下,只穿著尋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個老頭。
  
  「王大人,賞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禮,連半句客套話也不多說,就揮揮手叫王守仁前往軍營裡的校場就坐,態度極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們是故意的,要在眾將士面前顯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隨他們而行,同時以眼神向身後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發作。
  
  眾人來到校場前,只見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邊軍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們各自依著鼓令和旗號進出校場,輪番在場上演武操習,也有騎兵在其中,一整隊繞著校場奔馳,揚起漫天塵土,令人有身臨真實沙場的感覺。
  
  到了木板搭起的閱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讓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並無顯出不快,氣定神閒地坐在張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場上的將士繼續輪番演練,或排成方陣表演刀盾,或對拆著長槍,又有各種陣式變換。各兵卒行動甚為迅捷,紀律嚴明,如果論實戰力,遠勝於當日王守仁所領的雜牌民兵。
  
  ——這是要向我示威嗎?……
  
  站在身後的黃璇向老師遞茶。王守仁接過,眼睛不離場中將士,看看他們的操練有否可供借鑒之處。
  
  江彬也確實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軍隊是如何精銳威風。這校場內外的逾千軍士,是他帶來南昌的邊軍裡的精英,戰力只僅次於皇帝南征的親衛「威武團練營」。
  
  而眾將士在演習之際,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們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兌這位王都堂。江彬為了方便日後搶奪王守仁的功勞,把寧王叛亂戰爭的事跡封禁了,不向將士透露,但士兵們這些日子以來,早就從南昌民間聽聞那場戰事的種種,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佔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萬叛軍的神將。
  
  然而眼前這個穿著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實在難以與傳聞中那個用兵神速的王陽明聯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見了只感失望。
  
  「這老頭好像一隻手就捏得死……我想這場勝仗只是僥倖的吧?」
  
  「不對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裡酒館聽說過,他之前在南贛當巡撫,那裡山賊橫行,別的官十幾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邊的同袍聽了這事,又再遠望台上的王守仁,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各隊演習都已完畢,這時許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動動手腳。來人,把箭垛搬上來!」
  
  太監張忠這時馬上接口,微笑著向身旁的王守仁說:「王大人既是客,我們不如跟你玩個遊戲?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書生,怎敢與各位大人較技?」王守仁拱拳謙讓地說。
  
  「都說了是遊戲,有什麼關係?」張忠挽著王守仁手臂說??「既來得這個軍營校場,也就動一動嘛。」
  
  「我等誠意相邀,王大人不給面子啦?」江彬在中間霍然站起來,身上甲片相撞發出響聲,從高向王守仁俯視,眼神中帶著恫嚇的意味。
  
  王守仁沒有與他對視,只是垂著頭,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後雙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從命。王某學射沒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眾人下了閱兵台,到了校場一端,那裡已然放著弓箭,對面則立了一個箭靶,有過百步之遠,那漆成紅色的靶心,看來甚是細小。
  
  江彬和許泰都是邊將出身,張忠亦為北方人,對射藝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個南方儒生,射術定然有限。這次請他來閱兵,其實就是為了安排這場較技,要在千百將士眼前,折損王守仁的名聲。
  
  ——此事傳開去,最好連聖上也聽聞!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窩囊,定然不會喜歡他!
  
  許泰當先就拿起一柄弓,彈了弦數次,確定合用,也就說:「我們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來!」部下遞上羽箭給他搭上。
  
  雖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許泰也是邊塞軍旅出身,身材頗為壯碩,這時立一個步,挽箭拉弓,眼目盯著遠處靶心,射姿十分嫻熟。
  
  ——就給你看看我的功夫!
  
  許泰暗裡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心裡多了一份驕傲浮動之氣;再加上得寵在皇帝身側多時,近年其實疏懶了練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準時略偏移了一點點,指頭一放,羽箭飛射而出,卻只是僅僅擦過箭垛的邊緣。
  
  他見一箭不中,臉都紅了,連忙揮手:「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隻厚實的手掌卻伸出來止住他。  
  
  「許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狀況不佳,還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來吧。」
  
  江彬說時,語氣全沒像說話那麼客氣,反而有責備之意。許泰看過去,只見江彬那張布著傷疤的臉繃得像鐵一樣,瞪過來的眼睛閃出憤怒,令許泰心裡一寒。
  
  許泰雖然在這次南征中總督軍務,名義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實際江彬遠比他更得皇帝的寵信,關係密切許多;如今江彬更繼承了錢寧的權力,掌握著錦衣衛,各寵臣全都忌他三分。許泰聽了江彬這麼一說,也不爭辯,悻悻然只好將弓交給部下,退到一旁。
  
  這時江彬的親信衛兵,早從兵器架上取來江將軍專用的強弓,雙手恭敬地遞給他。
  
  江彬上前,從士兵手裡一口氣取過三支箭,把兩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氣就將那強弓拉得滿滿。
  
  即使在這群精銳邊軍裡,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優美的,亦在少數。只見他側步挺立,那雙健臂把滿弓挽得極穩,盡現力量與技藝。
  
  江彬指頭一放,勁箭飛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彈顫。
  
  江彬從地上再取一箭,同樣又拉個滿弓,瞄準發射。如此連發三箭,結果全都命中紅心,眾軍士也都轟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拋給部下,瞧著王守仁冷冷說。他也不讓張忠射箭了,就把較量變成他與王守仁二人之間,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揮好箭法。」王守仁只應以微笑:「下官只好獻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見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細看了看沒有裂縫,又試一試弓弦,也就走到預備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兩條繩子,將那儒服的兩邊寬袖束起來;又挑了三支箭,並一一檢查箭桿和羽毛,這才將兩支箭插在箭囊掛在身側,拿著第三支搭上了弓。
  
  這邊軍營地裡用的都是強弓,江彬等三人和眾將士看著王守仁拉弓,心裡在想他到底夠不夠力氣?卻見王守仁一個穩實的站姿,舉臂張弓,那弓弦像不費吹灰之力就給張開來。
  
  這當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軀幹的力量,一氣集中於一個動作上,於是很順暢就將那強弓張開,外面看來舉重若輕,其實是全靠身體協調的技藝。
  
  看著這個身材瘦長、一身儒服的四十九歲文官,輕舒雙臂張開戰弓,那千人將士甚是驚異,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張弓的同時,眼目已在遠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無雜念,心中明澄,彷彿身邊一切人都在瞬間消失,世界就只餘一人一弓一箭,還有那遠方一個標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扣弦的指頭輕放開。
  
  從張弓、瞄準到放箭,王守仁的動態恍如流水,瞄準的停頓時間甚短,就像只是隨意而發。
  
  羽箭旋轉飛行,準確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許泰和張忠都愕然。後面黃璇等四個王守仁弟子,與千百軍士一同轟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這激烈的氣氛影響,從箭囊裡拿出第二箭搭上,與先前的動作完全一樣,很快又再發出。
  
  這一箭,幾乎擦著上一箭的箭桿,貫入靶心。校場上的歡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來第三支羽箭。
  
  自小聰慧的他,雖也為了功名寒窗苦讀,但絕非只活在紙堆裡的腐儒,既參修佛道與兵法,也愛旁及各種雜學,少年時就常習武藝,包括劍擊和射技,儘管與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頗遠,但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五年多前打了廬陵一戰後,他深感個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見荊裂、燕橫這些武者元氣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學問的必要條件。以他這年紀要再練拳腳刀槍與人拚殺應無大用,於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藝,還命全體門生都要修練,他在南贛上任之時,就在巡撫官邸旁設了射場,每日公務之後,晚上就在裡面講學,再以射課作結,這數年早就練出極紮實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門六劍」重遇,王守仁再向他們請教身體發勁用力之法,也隨虎玲蘭進修弓箭,射藝又提升到另一層次。只是在軍隊裡他身為主帥,不想搶了麾下武將統領的威風,故此練兵時從未親身上場,因而除了諸門生及「破門六劍」,外人並不知曉他有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氣息一吐,那強弓又再張開。他面容仍舊平靜如止水,心無旁鶩。旁邊的張忠趁他瞄準那短暫一刻,大聲咳嗽想打擾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沒有受到半絲動搖,那放弦的手仍舊輕柔,羽箭又再破風而出,同樣命中了箭靶紅心。
  
  在千人擊掌喝采聲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開衣袖的束繩,向江彬等行了個禮。
  
  「下官僥倖。年紀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張不開來。」
  
  江彬盛怒之下,臉上那些疤痕都漲紅起來,好像會發亮一樣,目中閃出似要將王守仁當場斬殺的凶光。
  
  他與王守仁雖然一樣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處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兩箭都射在幾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優勝。
  
  而在眾多邊軍將士眼中,王守仁優雅的射姿,還有瞄準短促的快發,比起江彬那種力量為主的射技,又更驚人。
  
  聽見那歡呼聲的差異,江彬他們自然亦知道士兵們怎麼想。
  
  張忠這時舉起手止住那呼聲,然後說:「雖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較強,箭靶若再放遠五十步,還是能夠貫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還是江大人勝!」
  
  王守仁回以微笑,撫一撫鬚。
  
  「勝負沒關係。就如張公公先前說,是遊戲吧?」
  
  說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禮,也就告辭。江彬三人故意並不送行,卻見王守仁等在軍官帶領離開之時,在場那些精銳的邊軍戰士,竟都對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這傢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著這情景心想:平生確沒有遇過像王守仁這樣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難保軍心不會歸附於他,那豈非動搖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後,江彬、許泰與張忠率軍離開南昌,回去與皇帝會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歸平靜,百業復甦。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時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發生一件驚人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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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8:45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六章 來客
  
  數以百計船桅上的各色軍旗,沿著大江列隊飄揚,氣勢甚壯,一時令人以為又將要掀起另一場水師大戰。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戰船所以聚集起來,全都只為了迎合一人的興致。
  
  能夠這樣做的人,天下間只得一個。
  
  「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當今皇帝朱厚照——這天又穿著全套他最喜愛的「威武團練營」銅甲。左手把住腰間劍柄,站立在江邊眺望這戰船密佈的情景,心裡大是得意。
  
  只見江風一吹過,船上戰旗皆獵獵作響。停泊的軍船雖都未張帆,但上面都站滿了水手和戰士,船旁突出各樣刀槍弩,彷彿隨時就要初級。朱厚照看來興奮得忍不住拍掌,就像個十幾歲的少年。
  
  「美人。你們看看」他指著江上戰陣:「看聯的船隊多麼厲害!過幾天我們就乘它們去南京,你們想到時的場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邊的,除了數百名「威武營」銅甲戰士外。還有他帶來江南的許多寵姬。其中有八個更是新近才在江蘇一帶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馬荻也站在其中,馬荻一邊手更牽著兒子阿捷,她們跟其他爭寵的美人不一樣,
  
  沒有刻意擠上能被皇帝看見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後頭。當其他美人迎合著朱厚照的話拍手歡笑時,兩人只是淡淡地應和。
  
  立於皇帝兩側的「威武營」戰士,全都提著大盾,他們的眼睛不斷左右察看,謹慎地留意附近有否異狀,看來頗為緊張。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籠中釋放一樣,每天都充滿玩樂的衝動,彷彿非要把身邊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賞遍嘗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麼就馬上去做,有時要微服入大省城裡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獵,有事要沿江河快馬馳騁。
  
  他這般活躍又難以猜度的行徑,令護衛人馬疲於奔命。本來聖駕所到之處,隨邑護衛都要預先開路,及把皇帝停駐的一帶地方清空封鎖,不讓閒雜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轉的太快,親衛軍隊根本來不及清場,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賞玩,城裡人多密集,街巷又複雜,要把他與所有潛藏的危險隔絕,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實江中除了戰船之外,還有不少漁船在岸旁或是軍船中間經過。它們本就在這段大江中作息,實在難以完全截止禁絕。
  
  這些戰船全都是在四個月之前鄱陽湖大戰裡殘餘下來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從叛軍繳得。由於王守仁軍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現在操作這些戰船的都是在這鎮江一帶徵召的商船船夫,而上面的戰士則由南征的禁軍士卒充當。
  
  自從在淮陽得了朱宸濠等俘虜之後,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將領返回,自行率軍向著南京進發。只是他對於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處都要停留賞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達鎮江。住在前大學士楊一清的府邸裡。
  
  這些年不論在京師還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騎馬玩樂,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對江河上行舟十分著迷。他又想到自己錯過了鄱陽湖之戰,於是在寵信的太監魏彬鼓動下,命令再徵集戰船在江上演練,好填滿心中遺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呼,就上前走向埠頭。提著大盾的「威武營」士兵跟隨著保護。
  
  埠頭上早有一條裝飾華麗的小船在等待著。幾名特別僱用的本地漁夫,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皇帝上船,生怕他會失足墮入水中——這裡江邊雖然水淺,可是皇帝穿著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進水裡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來南方已經坐過許多次船,早就習慣那搖晃,這時踏著木板幾步,輕輕一躍就上了小舟。跟隨他的「威武營」衛士反而是又驚又笨拙,他們都是北人,不習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戰戰兢兢。
  
  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船旁。皇帝隨即攀爬繩梯登到大戰船之上,他畢竟慣常習武又年富力強,兩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餘八十多名親衛都上了船後。朱厚照從船樓上一揮戰旗,各戰船也就揚帆起航。
  
  宋梨和馬荻在岸上看著船舶緩緩移動。暫時不用陪侍帝側,令她們鬆了一日氣。
  
  「皇上的興致看來還很濃。」宋梨說著,又想起以前隨駕出塞的經歷。「這麼下去,我看他不玩個兩、三年都不會回京師。」
  
  「這不是好事嗎?」馬荻徽笑說。這趟南征,不論天氣、環境和飲食都比從前在漠北邊塞優勝,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對她們二人而言也輕鬆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減少。
  
  不過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們就越可能找到機會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馬荻都還沒法找到合適又值得信賴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托付。
  
  「本來楊大學士是個很好的人選……」馬荻這時沉吟說:「可是他一定不會……」
  
  她說的乃是楊一清。宋梨馬上會意她要說什麼,只是礙於許多寵姬在旁,不宜把話說完。
  
  ——姐姐是想銳:楊大學士雖然好人,但也不會為了一個孩子,而冒上觸怒皇上的危險。
  
  楊一清乃是當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隨即考鄉試,獲推薦為翰林秀才,十八歲中進士而入仕,而且文武雙全,屢次領兵抵禦邊塞外敵;之後又與張永合作除去奸臣劉瑾,功勳卓著,得進內閣參與朝廷機要政務;直至近年因為指控錢寧等人干政,受到各寵佞聯合在皇帝跟前的誹謗,於是請求休官歸鄉,返到來鎮江居住。
  
  雖已退仕,楊一清卻仍心繫朝廷與主君,這次趁著皇帝南來入住他家,就在飲宴時藉機向聖上進言,勸其節制慾望,應該更有身為人君的自覺,勵精圖治。這些話雖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對楊一清動怒,只是笑著敷衍過去。之後皇帝確也有三天暫時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帶百姓稍送了一日氣。
  
  那場飲宴宋梨和馬荻也都在場,因此對楊一清印象深刻。這人天生相貌醜陋,眉毛稀疏,面容顯得有點猥瑣,她們第一眼見了都不喜歡他,但後來聽他說話,才感受到他為人沉實卻又不失機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學問俱不凡
  
  ——可惜,這個愛玩的皇帝,留在身邊的都不是楊大學士這種人……
  
  「我要!我要!」這時阿捷看見江上行駛的大船,甚是亢奮,不斷呼叫著要去坐。馬荻把他抱起安撫。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項說:「不過有一天阿捷一定會坐船。會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學會很多不同的東西。阿捷要做一個有用的人。不依賴別人也能夠生活。做得到嗎?」
  
  阿捷用力地點點頭,那雙明亮如星的大眼瞧著母親。有一股純真而誠摯的光芒。宋梨在旁撫撫阿捷的頭髮,看著這目光,忽然又想起燕橫。
  
  ——他們的眼睛好像……
  
  馬荻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數月來隨著皇帝南征,親眼看見沿途民間如何大受摧折。聖駕所到之處,所耗的糧食資財不計其數,民房被一一臨時強征。市街生計停頓。皇帝要打獵一次,一座山的禽獸就幾被殺光;要看一場煙火,那積在天上的煙雲過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貪官污吏也都藉著皇帝南巡而來,編造各種敲詐征索的借口,大加斂財,令所經處民間的負荷百上加斤;官員又爭相向皇帝獻上各種土產名物,以討取聖上的賞賜,所得往往百倍於產物的價值。宋梨和馬荻看著朱厚照揮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淺,只有在旁輕輕歎息。
  
  正德皇帝這南征之行,對蒼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場狂風。
  
  宋梨這時看著江上徐徐開行的戰船,心裡想,皇帝這麼玩一次打仗的遊戲,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時候我想:把這麼大、這麼多的權利。都集合在一個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馬荻聽了這話立時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櫻唇上,示意她噤聲。這般大逆不道的說話,要是被旁人聽了,隨時有殺身之禍。
  
  在吃驚的同事,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實是個聰慧的女孩。只不過在旁觀察,竟有這樣的見解。
  
  ——她也真可憐……從青城派到「豹房」,總是身在不該在的地方……
  
  馬荻自己何嘗不是在感懷身世?這些年她也是人家隨意擺佈賞玩的籠中鳥。
  
  ——所以阿捷的人生絕不可以像我們這樣……
  
  那船隊已是漸行漸遠。這時有近侍太監到來,催促宋梨她們這些寵姬登上馬車。未上船的「威武營」將士也都已上了馬,只因皇帝的所有護衛和隨邑,都要沿著江岸陸路前進,跟隨著聖駕而行。
  
  乘著那大戰船的朱厚照甚是興奮,一時仰頭欣賞那巨大高聳的船帆。一時又低頭去看船首破開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處走,不斷問船夫各種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邊的各種武器戰備,對於戰船上每一方寸都那麼好奇。
  
  因江彬等寵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只有提督太監魏彬。隨同南來的南位大學士梁儲和蔣冕則留在岸上與護衛車馬同行。另外張永仍要負責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虜,並未到來這江岸。
  
  看著朱厚照那一興奮的模樣,安排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個大功,以後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會獲得提升。他慶幸江彬、許泰等都不在,才給了他這個良機。
  
  朱厚照站在船首處,左右兩旁都各有八個衛士拱護著。他遠望江上大小船舶齊航的氣勢,心裡不禁想像,先前的鄱陽湖大戰是何等壯觀;若是自己親身率領王師,在炮聲火焰裡乘風破浪,衝鋒陷陣,那又將是多麼的豪邁。甚至後世的史書,會把他與鄱陽湖大破陳友諒、奠定開國之勢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聯卻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
  
  原本情緒高漲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轉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從旁見了吃驚,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這軍船就只能開這麼快嗎?」朱厚照看著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處的快艇:「它們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誠惶誠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風不大。而這條主船比那些輕巧的小艇沉重許多,這樣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風變。」
  
  「呸!沒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記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揮手著那水手繼續幹活去。
  
  「既是天時,就算是朕也沒辦法呀。」朱厚照仰頭看看桅桿上的旗幟,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這一戰朕趕不上……」
  
  魏彬這才明白皇帝的愁懷何來,於是上前銳:「陛下,請看看這水師如何佈陣!」
  
  朱厚照一聽見又有關於武事的新花樣,再次打起精神來,點了點頭,興
  
  致勃勃地看著水面。魏彬一聲令下。這主船上的戰士馬上吹起號角。附近其他大船聽見了也一一響號,互相和應。
  
  那逾百的大小軍船,開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後移動排起陣形。這是魏彬一早準備來取悅皇帝的節目,是今天的重頭戲。
  
  可是這些臨時徵召的水手船夫,不似王守仁軍中那些紀律訓練皆甚嚴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這些戰船操作,於是在一起調動時陷入了混亂。有的船還互相輕微碰撞。
  
  魏彬見了甚是惶怒,怕又開罪皇帝。但朱厚照見了這情景,只是大笑起來。
  
  「朕這水師,看來跟「威武團練營」差得遠了,這些日子還得好好練一練。」
  
  魏彬聽著只能陪笑不語。
  
  這時他們卻聽見,左後方的江上人聲鼎沸。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其中一艘滿是「威武營」護衛的戰船,指著江水鼓噪呼喝。原來在紛亂的船陣之間。不知何時有一條細小的漁船從江岸水邊混入進來,無聲無息地朝著皇帝所在的主帥船接近。
  
  那條細長的小漁船,上面獨獨只站著一名漁夫,穿著蓑衣頭截大竹笠,搖著櫓催船不斷前行。加上船帆吃滿了風勢。而船身又輕又尖,漁船的航速甚高,轉眼已越過那條滿是禁衛的戰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護衛怒叫著。這兩個字如一枚尖針,刺到朱厚照耳朵裡,他身體聳動了一下,臉上笑容消失。
  
  漁船仍是毫無停滯地前進,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樣。那漁夫的搖櫓手法,有一種極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貫徹,好像他雙手的感應,隨著長櫓能夠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來划動,驅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著船帆的風力,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被浪費。
  
  這樣的能耐,就連主戰船上那些經驗豐富的本地水手。也從來沒有見過。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條游魚一樣……
  
  一聽見「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軍戰兵也緊張起來,慌忙尋來弓弩去射擊那漁船。這天並不是真正的演習,不過做個模樣給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軍根本沒有任何作戰的準備,這時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準發射,同一時間射向漁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來的飛箭大多都射偏,只有兩箭掠過漁夫的身體兩尺內。,另一箭飛向他胸口,只見漁夫一個輕鬆的閃身就避開,緊接又再搖櫓,那一箭絲毫沒有阻礙他前進之勢。
  
  漁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側不足三丈外。那漁夫放開了船櫓,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長竹竿,並朝船首奔跑數步!
  
  ——那雙穿著草鞋的腳,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無一絲搖晃。
  
  漁夫快要跑到船首盡頭時,仲手將竹竿一端撐在船頭甲板一條預先鑿開的縫隙裡,緊接著雙足一蹬,整個人就凌空飛了起來!
  
  就如搖櫓時一樣,漁夫這連串動作,展現了驚人的感應和協調力,將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彈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統合起來,再加上借助漁船前航帶動的速度,渝夫的身體就像紙造一樣輕巧飛行,而且去勢力甚急激,迅速飛越了江面的浪潮,臨到主船的般身側面!
  
  眼見就要撞上船身,漁夫左手伸出,手裡有一柄半空時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猛插而下,乘著身體飛撲之勢,刀刃輕鬆就深深刺入堅厚的船身木頭裡!
  
  漁夫握刀的左臂猛拉,整個人沿船側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邊。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輕輕吐了口氣,右手發動拉扯,身體收縮一翻,也就輕輕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這一連串強登戰船的動作,在眾多船上戰士的眼中就如幻術一樣。不管是身經百戰的邊軍騎兵,還是受過精銳訓練的禁衛勇者,也從來沒有想像過,人體能夠如此移動。
  
  然而不管多吃驚,他們沒有忘記自己身在這裡的責任:保護這世上最重要的一個人。
  
  而且他們都清楚,要是這個人有什麼閃失,他們跟自己的家族會有什麼後果。
  
  禁衛們暴喝著,提著刀槍一擁而上。
  
  漁夫左手一扯,解開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橫揮,就將最接近那兩名護衛的長槍捲住。兩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挾帶著一種神異的力量,手上槍桿被不由自主地旋轉拉扯,兩柄槍被捲在一起往旁脫手飛去!
  
  蓑衣脫下後,那漁夫背後立時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捲走長槍的同時,右手伸往肩後,迅疾將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漁夫並不是用右手五指握著兵器的柄子,而是僅僅用食、中兩隻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圓環,就把雪霜似的刃鋒拉出來;漁夫右臂順勢一揮,那利刃遁著一條巧妙的弧形軌跡出鞘向前劃出,最前端的雙刃尖峰,削向一個提刀的護衛頸項,準確無比地從頸甲和頭盔之間一條細小的縫隙劃入,帶著激烈的血花離開。
  
  ——這麼詭異的兩指拔劍斬擊招術,上一次於世間出現,是在西嶽華山。
  
  劍刃削過之後,漁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捲旋的奇異力量又令一把禁軍的長砍刀向斜下方脫手甩去,釘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緊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著的劍又從另一角度斜斜抹回來,另一名「威武營」衛士的喉嚨被削開!
  
  ——在這極端精準的劍技前,眾衛士的一身堅厚護甲,猶如不存在。
  
  漁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變換了拿法,這才終於握著創柄。此時眾護衛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樣:狹長而微彎的刃身,既是劍又似刀,護手鑄成「卍」字形的前後逆鉤,劍柄飾著銀白色的古雅雲紋。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兵刃,也不知道這仍然是當世第一劍。
  
  用才漁夫扯脫蓑衣時。也順勢將綁著頭上竹笠的繩子解脫。此刻竹笠才輕輕滑了下來,露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白皙而難以看出年紀、有著貴族之氣卻又閃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臉孔。
  
  沒有在戰場中死去的姚蓮舟?
  
  眾多護衛從未有見過他的臉,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強烈的危險,但他們除了上前,沒有其他選擇。刺客禁衛們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數量。前排幾個還沒失去兵器的衛士,呼喝著一同攻上去。
  
  但是他們一遭遇姚蓮舟,連「對戰」都稱不上。姚蓮舟以左邊的蓑衣揮使出「太極」化勁。那些衛士的刀槍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亂流形成的牆壁一樣,紛紛失控或被捲得脫手;而他右手的「單背劍」就如一根刺針,用最小的動作精確地傷害衛兵沒有甲片保護的部位。他左右手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圓一直,一澎湃一輕捷,卻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敵人在他眼中就像練習用的人偶,逐一被殺傷倒下,還有一人因為堅持要保住手上被捲的兵器,從船邊墮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猛精銳的軍人,一一發出淒厲的呼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個提著大盾的「威武營」親衛,他們看見有同僚落水。
  
  又見姚蓮舟此刻仍站近在船邊,馬上心生一計。六人並排舉起盾,一同朝姚蓮舟撞擊過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團,一起下水!
  
  ——必得保護聖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太極拳」高手撞翻,是個不設實際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於姚睡蓮接觸的瞬間,那提盾的衛士突然感覺戰船翻側了。這只是錯覺,是他那衝撞的力量被「太極」帶引得失控而擾亂了重心的結果。他不知道是怎樣發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兩面盾撞擊成一堆。
  
  六個並排的盾衛,被這混亂互相牽連,三個掉落船外,兩個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後一人伏倒甲板,後頭中了姚蓮舟另一記輕巧的刺劍。
  
  打倒了這六人後,眾兵的陣列出現了混亂和空隙。姚蓮舟把握著這個機會,沿著船邊前進,開始主動攻擊!
  
  ——自從在武當山大戰生還之後,姚蓮舟以一敵眾的技巧、策略、反應和直覺,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這主戰船之上,皇帝的重裝親衛加起來有過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蓮舟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沒有可能。但這船上環境狹窄,那百人近衛空有壓制多數,亦難以從四面八方全部圍攻上來;而姚蓮舟更善用這優勢,一直背靠著船邊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後顧之憂,每次同時向他進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後排的人又無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這樣逐一應對和把眼前的敵人消減。
  
  江上附近其他的護衛船,都急急開過去欲協助救駕。那些別船的衛兵沒看得清皇帝主船上會發生著什麼,只是不時從遠遠看見,有刀槍兵刃被不知是什麼力量送得飛上半空,又有穿著戰甲的衛士接連墮入水裡,那景象就似有什麼猛獸衝入了人群中一樣。
  
  姚蓮舟的長劍和蓑衣交替揮動,一柔韌一銳利,遇者披靡。相比起武當山戰爭裡如化為魔神的那個姚蓮舟,此刻的他又不一樣,反而回復到華山「鎮岳宮」裡孤身大破「拜斗劍陣」時那個模樣,招式自然揮灑,臨機變化時又似一個畫師在廣闊白紙上即興揮筆,每一個動作都在盡情地享受。
  
  ——分別只是,繪畫這幅圖畫用的不是墨,而是鮮血。
  
  這兩年來壓抑的一切能量,終於在這場戰鬥裡盡情宣洩。
  
  ——商師兄,對不起。
  
  ——看來,我還是適合當一個握劍的人。
  
  靜伏的死屍,匍匐的傷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積。有的禁軍士兵忽然想起,曾經聽武當山活著回來京師的神機營同袍,描述過那場不可思異的可怕經歷。他們驀然猜出,眼前這個人是誰。
  
  即使是再勇猛的軍士,即使明知道任務再重要,但面對眼前的恐怖,還是無法控制地退縮下來。
  
  姚蓮舟面前的空間又增加了。他看得見,那個正在船頭處被密切保護的人物,距離自己已不足十丈。
  
  於是他第一次離開船邊,跨過屍身,向那目標踏進。
  
  左手上的蓑衣經過多次揮舞捲纏,已然殘破得七零八落,姚蓮舟放手丟棄,擎著孤劍孤上前。
  
  衛士們以為姚蓮舟失了一件「武器」,反擊的機會來了,於是再次振起士氣向他搶攻。
  
  然後他們才明白她是多麼愚蠢的判斷:全心運用「太極劍」的姚蓮舟,才是最可怕的姚蓮舟。
  
  眾人又見識到另一種幻術。在「太極劍」的化勁引導之下,一個衛士猛刺出的槍尖貫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劈進了別人戰甲的肩頸之間。姚蓮舟則在那橫飛的刃鋒之間毫髮無損地前進,護衛們拼盡全力,也沒法形成半點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內,拱護著皇帝的那些持盾衛兵,立時在陛下前方築起一道盾牆,作為最後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紅的姚蓮舟再殺進一丈,一劍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壯的衛兵後,吸了一口氣就猛躍向前,左腳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帶處。往上一跳。右腳繼而踏上其頭盔他左腳也提了上來,踏著死屍的肩頭,兩足發勁一蹬,全身就朝那盾牆飛過去。乘勢身體如一字往前出劍。
  
  武當派的捨身劍技,「武當飛龍劍」!
  
  這劍招從高點起跳,再加上「飛龍劍」本身的爆發跳躍力,姚蓮舟一眨眼就越過了盾牆上頭。
  
  「單背劍」的刃尖,直指著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武當飛龍劍」之勢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覺知道已是自己殞命之時,在劍尖抵達之前,他閉上了眼睛。
  
  劍尖碰上皇帝的喉頭皮膚,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間就被姚蓮舟收住。姚蓮舟同時輕巧地著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劍鋒與朱厚照的頸項之間,連放進一張薄紙的空隙也沒有。這種極動而後靜、自如收放操作軀體的能力。舉世無雙。
  
  朱厚照憋住了氣息一會,當他發現自己仍然需要呼吸時才透了一口氣,張開眼睛,看著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武當掌門。
  
  這兩個人。終於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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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七章 知己
  
  朱厚照站在船首前頭的邊緣,朝著下面平靜的江水撒尿。
  
  他一邊尿著,一隻手扶著船頭大鐵炮的冰涼炮身,仰頭瞧向天上皎潔明月,感覺無比暢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氣。
  
  ——還活著的感覺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頭都感覺的到,那雙眼睛正在背後密切注視著自己。「不必擔心。朕不會跳下去。」朱厚照笑著說。「朕不會游泳。才剛剛把命撿回來,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後十幾步處的姚蓮舟,盤膝坐在甲板上,歸鞘的「單背劍」橫在腿間,看著朱厚照時沒有一點表情,這十一月天時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蓮舟把一件御用錦織長袍披在肩上。
  
  皇帝這泡尿也真長,他一邊撒著,一邊眺望大江。在這主戰船附近,連半條大小的船舶都沒有,全部都停的遠遠,可見前頭的水上和兩邊江岸,亮著密密麻麻的燈火,那都是憂心如焚的臣下和親衛,正在密切注視著戰船的狀況。
  
  他們被迫遠離,當然都是姚蓮舟的命令。主戰船也被清空,只餘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衛士請纓,可以暗暗潛到戰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聖上的機會。但這馬上被張永、兩位大學士及魏彬否決了,聖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頭,他們也全部擔待不起。三人不敢冒著惹怒姚蓮舟的風險。
  
  ——聖上至今毛髮未損,已經是無比幸運……
  
  那個姚蓮舟,可是敢於跟禁軍打仗,與朝廷對抗的瘋子,要是稍不依從他而被發現,誰也無法保證他會對皇上做出什麼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歷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土木之變」就是個慘痛的教訓,可是那仍不比今次,當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個獨行刺客於萬軍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恥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卻好像沒感受到什麼屈辱,暢快地把尿撒完然後把褲子抽上,綁好了腰帶,轉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戰甲,早就脫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滿了先前部下為他準備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盤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壺酒,就著壺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後抹抹嘴巴,舌頭仍在感受著美酒的味道,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這是剛剛死裡逃生的效果。近的經歷他已經試過一次,就是在應州打了勝仗、陣上斬殺一名敵人的那天,他不管是進食、喝酒還是與女人歡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鮮烈甜美。
  
  ——是因為強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這敏銳感官還遠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沒有一個寵姬在身邊。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壺遞向姚蓮舟。
  
  姚蓮舟搖搖頭。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問:「從來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蓮舟因為自小受物移教藥物的影響,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並不喜歡酒醉的感覺,因此不喝酒,與他練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
  
  「可惜這裡好像沒有茶。」朱厚照微笑說
  
  「沒關係,我喝水就好。」姚蓮舟說著就拿起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拔開塞子喝了一口。
  
  這兩個人,此刻竟如一對朋友,閒談著這不著邊際的事,境況甚是詭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覺新鮮,因為普天之下,從來沒有人以這樣隨便的語氣對他說話。
  
  「好了,他們也都撤開。」朱厚照坐到姚蓮舟對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願,只剩朕與你兩人,可以說正經話了。」
  
  姚蓮舟直視著皇帝,朱厚照對於武當高手這壓迫力早已不陌生——當年師星昊就給他感受過一次。
  
  「朕知道,你要殺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頭歎息。「揮兵征討武當,朕確是做錯了,到今天也很後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蓮舟感到意外。
  
  「這一仗打完了,朕來到江南,才知道原來你加入了皇叔的陣營。」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說:「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復仇,這個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壺,雙手拉開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實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處點一點。
  
  「過錯,朕已經認了。可是朕不會求饒。你此來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這裡刺一劍,完成復仇吧。武當派要追求『天下無敵』嗎?把朕這天下第一人殺了,也算是一種『天下無敵』啊。」
  
  「我是有這麼想過。」
  
  姚蓮舟說著,手指不經意般掃過「單背劍」的劍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裡雖硬,但並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蓮舟任何時刻只要有心殺他,他連劍光都不會看見。
  
  「當初我加盟寧王府,也是想著要徹徹底底打敗你,將你擁有的權柄拿到手。」姚蓮舟繼續說,眼睛盯著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種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聽了才明白,姚蓮舟助朱宸濠叛亂,不只是報仇那麼簡單,更計劃日後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實現最徹底的『天下無敵』。
  
  「可是在這場仗之後,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走那種路的人。我沒有成為王者必要的那顆心。或者應該說,我的心從來都不在那裡。」
  
  這次輪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蓮舟如此坦誠自白,而且承認自己的弱點,同樣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陽湖最後一戰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蓮舟好好地思考,然後再做一次抉擇。結果姚蓮舟還是認為,自己相比商承羽並沒有稱王的資格,在逃出戰場之時,心裡已經決定跟從商承羽,還在想怎樣勸他不要放棄武當王者的夢想。
  
  然而在逃到樵捨軍營時,姚蓮舟看見的,卻是躺在痛哭的巫紀洪懷中那商承羽的屍身。
  
  這個宏大的夢,就此破滅。
  
  「生還的我卻還是要想怎樣過餘下的人生。」姚蓮舟繼續說:「然後我知道,自己還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尋找原來的那個『天下無敵』。」
  
  「那麼你找朕要什麼?」朱厚照把衣襟合起來,臉也放鬆了,好奇地問姚蓮舟:「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武當派嗎?這個容易。」
  
  「今日重置武當,也不過得我一人。」姚蓮舟說。「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絕的武當武者,卻還是不回來。」
  
  朱厚照點點頭。他欠武當的,確是無法挽回。即使把姚蓮舟叛逆之罪一併赦免還是不夠。
  
  「加到武當頭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蓮舟站了起來,提著「單背劍」,從高俯視皇帝。「至於武當是否復興,不必你來操心。只是我另還有一個要求,才是這次探訪你的目的。」
  
  「朕說過,不會受你脅迫。」
  
  「不用擔心,我會送給你一件東西作代價。是重禮。」
  
  姚蓮舟說著就從後腰處,解下一直緊緊繫著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蓮舟身後有這東西,還想是不是什麼必要時同歸於盡的最後兵器,但看對方此刻解了下來,似乎又不像。姚蓮舟將竹筒輕輕拋給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蠟封,內裡之物又有幾層油紙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開來,發現是一本捲起的賬冊。
  
  朱厚照將賬冊攤開來,好奇地揭開細讀,可是夜裡光線不足。姚蓮舟將甲板上一個燭台拿過來,以火石打火點燃了。
  
  細看其中條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緊。。他雖疏於政事,又不好學習,但其實天生聰慧,稍看就明白這是寧王府向朝廷上下賄賂的記錄賬簿。上面有許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開一頁一頁的看,只見受賄者的名字極多,京師文武官吏裡大半都沒有走脫,其中就連當今首輔楊廷和都在其中。其餘則有許多是江西及臨近各省的官員。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這樣的一份佐逆名單要是公開出來,整個朝廷將有多大的震動。
  
  「確是一份厚禮呢。」朱厚照把賬冊合上,閉目說。那許多朝臣一向阻止他遊玩,都是他喜歡的人物,可是他並沒有打算借這部賬冊來打擊驅逐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賄賂不過一時貪財,並無真正叛逆之意。他慶幸此冊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軌之人利用,足可對朝廷作出沉重的打擊。
  
  「那麼……」朱厚照把賬冊塞回竹筒內蓋上,站起來看著姚蓮舟:「……你有什麼要求?」
  
  「你知道誰是荊裂嗎?」
  
  朱厚照聽了愕然,一時想不起來。
  
  ——他提出來的,應該是武人吧?……
  
  他再回憶了一輪,驀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說:「姓荊的,朕記得!就是那『破門六劍』之一!」
  
  姚蓮舟點點頭。
  
  「我要你把我跟『破門六劍』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後安排我與荊裂決戰。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者,在皇宮正殿上裡作生死決鬥。這是荒唐的無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聽了,眉目卻揚了起來。
  
  ——這就是他尋求的「天下無敵」。
  
  「這個荊裂,是與你旗鼓相當的絕世高手嗎?」
  
  「我見過。他已經是。」
  
  朱厚照聽了這句話,極感好奇:世上原來竟有能與姚蓮舟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認同。
  
  「你在哪裡見過他?」
  
  「在戰場上。『破門六劍』,一直就在王守仁的軍隊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後沉思:怎麼一直沒有人跟朕說這事?啊,這當然了,正是朕下旨緝拿「破門六劍」的,他們又怎麼敢暴露身份?……
  
  ——而他們卻願意冒死為朕作戰。
  
  ——王守仁能驅策這些人,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這個荊裂……他會答應與你比試嗎?」朱厚照踱著步說:「朕不想以聖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錯誤。」他說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會答應的。」
  
  姚蓮舟肯定地點頭,遠眺著黑夜的大江,眼神裡充滿了期待。
  
  「只要他聽到這決戰的邀請,一定會來。」
  
  朱厚照瞧見姚蓮舟此刻的表情,心裡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羨慕你們。」他忍不住說。「你們身處的那片天地,朕永遠也進入不了——不管朕擁有多大的權柄,麾下有多少兵馬,國庫有多少金銀財帛,都做不到。」
  
  「你擁有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姚蓮舟回應他。「而我們擁有的,都是從很早以前開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積,歷無數凶險磨練,一點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這樣的高手,還是擁有遠遠超越別人的天賦吧?」朱厚照皺眉。
  
  「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默默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朱厚照聽了這番話,不禁動容。
  
  這種話,過去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
  
  ——朕一生如此愛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難的道路呢?……
  
  世上終於有一個人與他平等對話,方能激發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姚蓮舟聽見皇帝如此感歎,一時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從甲板上撿起那酒壺,用手搖了搖,估量內裡剩下的份量,張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決戰,朕答應你,但你得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壺遞給姚蓮舟。
  
  「干了它。」
  
  姚蓮舟爽快地將酒壺接過,仰首喝光,將空壺隨手拋落江心。
  
  內心同樣孤寂之二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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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9:24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八章 對練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風凜烈,吹著船頭上荊裂的臉。
  
  他少有地穿著一身正式長衣袍服,那頭鬈髮結成髻再用頭巾包著,此際又沒有帶著兵刃,衣飾總算比較正經,可是仍無法掩蓋一身散發的野性之氣。就好像他與虎玲蘭成婚那天,被童靜取笑像頭穿了衣冠的猴子一樣。
  
  可是現在的荊裂無心理會這些。他看著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肅穆,沒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頭有什麼在等待我們呢?……
  
  一個人迎著江風而立,荊裂不禁回想當初從海外回到泉州後,獨自在灘岸上面向颶風暴浪的那情景。轉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決定一個人挑起對武當派的戰爭。卻繼而經歷了這許多。有了可以付託生死的同伴與愛人。經過了以為無法跨越的傷患幽谷。打了許多沒有想過會打的仗。獲得足可挑戰任何人的絕技。失去了要挑戰的敵人。
  
  到頭來,武當派已不存在。他沒想到這旅程,是以這般令人遺憾的方式結束。
  
  ——不。只是一個新的開始。
  
  荊裂早就跟妻子透露過自己將來的夢想:要像武當那樣,去找天下武林比試印證。只是這個志向突然被一場戰爭打斷了。
  
  如今仗已經打完,荊裂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時候了。
  
  ——只是阿蘭她現在是怎麼想呢……
  
  在展開新的旅程之前,荊裂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解決。包括眼前這一樁。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破門六劍」從鄉村急召回南昌城。這自然十分不尋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鬧南昌,王大人面對的危機仍不小,身為朝廷欽犯的「破門六劍」,實在不應在此時出現於他身邊,以免成為政敵攻擊的藉口。
  
  ——難道這表示了,我們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現身了嗎?……
  
  「荊俠士,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做。」在南昌見面時王守仁說:「跟我一起往南京面聖。」
  
  即使是野性不羈的荊裂,也無法不受這話震撼。
  
  王守仁日前領得聖旨,命他即時前赴南京謁見聖上,並且必得帶同「破門六劍」前往。
  
  隨同聖旨的還有一道詔令,宣佈已經查明:「破門六劍」昔日的罪狀,全是通逆奸臣錢寧所構陷,即日統統赦免;又說朝廷已知「破門六劍」保護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領賞。
  
  「這事情實在推托延遲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說:「荊俠士,請馬上與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這般難為情,乃是因為虎玲蘭懷胎已逾八個月,隨時也要臨盆,在這種時候卻要把荊裂帶走。
  
  荊裂雖然不捨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難處,為了大局,次日就與燕橫陪他出發。此際「破門六劍」能遠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見到嬌美的童靜,於是就由荊、燕二人代表。
  
  此刻荊裂看著大江,心裡掛念著虎玲蘭,在想:不知道今天我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沒有?……
  
  那天分別時虎玲蘭倒是顯得很輕鬆,只是撫著高隆的肚皮說:「這孩兒連戰爭都經歷過,爹不在身邊又有什麼大不了?你放心去見那個明國的皇帝。最好討一份大禮回來給你的孩子。」
  
  想到這裡荊裂不禁笑了。娶到一個這樣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幹了多少好事。
  
  這時船將要靠岸,王守仁和燕橫也都從船艙步出,後面跟著兩名參隨和黃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荊裂身邊,瞧著江岸的風景。「終於也不用東躲西藏,流離失所了。荊俠士應該高興吧?」
  
  荊裂側頭瞧瞧另一邊的燕橫,微笑著說:「最高興的應該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城劍派了。不久後我就得喊一聲燕掌門。」
  
  燕橫可沒想到自己要當上「掌門」這一點,聽了荊裂這句話,登時臉紅起來。
  
  「我……只一心再建青城派門戶,不是為了那些……」
  
  「你擔當得起的。」荊裂拍一拍燕橫的肩頭說。
  
  燕橫看著荊大哥,心裡想可能不久將來就要與他分別,心頭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興吧?」荊裂又說。「上次獻俘被阻撓,今次終可以面見聖上,應該鬆一口氣了吧?」
  
  「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嚴肅,難以真心笑起來。
  
  他並未瞭解,皇帝何以會突然召見他。
  
  天子遭刺客姚蓮舟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嚴令之下對外保密,王守仁亦沒有得知。而皇帝是在與姚蓮舟一席話後,開始著人認真打聽查探王守仁和「破門六劍」之事,才會發出這道召見的聖旨。
  
  朱厚照在脫身後就移駕南京,不久之後江彬等領著邊軍回來會合。得知聖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責怪失職,於是更加緊要誹謗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實權又得人心,驕橫跋扈,早晚都會擁兵作反。
  
  皇帝天天聽這說話,覺得有點煩了,於是忍不住將那部寧王府的賄賂賬冊拿出來,對江彬等人說:「這賬簿朕翻來翻去,都看不見王守仁的名字,說他本來跟皇叔一夥,有什麼證據呢?不如這樣,朕就召王守仁到來親自問問他!」
  
  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臨的危機仍然很大,因此一領到聖旨就馬上趕著出發,以免這難得的面聖機會再生變故。
  
  此時官船泊岸的地點已入眾人眼簾,正正就是先前寧王久攻不下的安慶城。
  
  王守仁他們遠遠看過去,只見冬日陽光之下的安慶,多處城牆仍是凹陷不平,有個嚴重的崩缺處更是格外礙眼,當日激戰所受的損害,至今還沒有怎麼修復。
  
  黃璇看見了不禁說:「這安慶知府定是位好官。」
  
  「黃兄為何這麼說?」燕橫出奇的問。戰爭打完已經半年了,那城牆還是那般破敗,遲遲未有修好,似乎應是辦事不力的證明。
  
  「他必然是把錢糧都用來重建百姓的家業,恢復城民生計。」黃璇解釋說:「修城牆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聽得弟子如此明白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後王守仁率眾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經被寧王叛軍據為攻城營寨的土地。他們還未靠岸,已經看見大群城民聚集在岸邊,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陽明的風采。
  
  安慶知府張文錦與都指揮楊銳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頭前迎接。雙方各敘禮後,楊銳帶點激動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時起兵進軍南昌,當日安慶城必陷,下官等與無數百姓,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楊大人把事情反過來說了。」王守仁也緊握楊銳的手,另一隻手掌則搭在張文錦手臂上。「若無安慶城死守那十八日,賊軍早已入了南京,據半壁江山之勢,其時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沒把握討伐;這一仗恐怕還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蒼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著圍觀的百姓,低頭作揖。
  
  「安慶城上下,請受王某一拜。」
  
  張文錦二人連忙扶起王守仁。他們已在城內府邸設宴接風,但是王守仁辭謝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趕往南京謁見聖上,無法停留。乘船稍作補給,我們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說。張文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堅決推讓,另一原因是怕對方各般款待,又白費安慶城的物資。
  
  王守仁隨又向張文錦介紹荊裂和燕橫二人。他們沒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糊說二人是助戰的民兵,而張文錦猜想他們是王大人的私人護衛。
  
  張文錦和楊銳略一打量荊裂燕橫,感受到他們特異的氣質,竟有一點熟悉的感覺。二人相視無語,但心裡想法相同。
  
  ——跟大師有點像啊……
  
  官船補給了糧水之後,王守仁就向張文錦和楊銳告別,並說會盡力上報二人堅守安慶的功勞。他又謝絕了百姓送贈的一切禮物,吩咐都轉送給戰爭的孤兒寡婦,然後就登船離去了。
  
  假如王守仁帶著荊裂和燕橫進入安慶城的話,他們必然會看見在城門內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鑲著一個只有半邊的銅鑄羅剎面罩。
  
  此後「破門六劍」都沒有知道圓性的結局。他們心裡一直相信,圓性仍然在不知道哪裡繼續雲遊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  
  
  然而王守仁趕路再快,還是逃不過奸臣的阻撓。
  
  就在他離了安慶抵達蕪湖之時,卻受到錦衣衛的攔截,並向他宣示另一道詔令,命他馬上返回南昌,否則將嚴治其擅離職守之罪。
  
  這道當然是矯詔,由江彬等幾個人合謀發出。要是在京師,江彬他們要偽造聖旨比較困難,也得冒著被朝官揭發的危險;但如今皇帝不在廟堂,又兼大將軍身份,下旨的形式從簡,因此要發虛假的矯旨容易得多,也難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聖旨才真確,但站在他的地位,實在難向後一道矯詔提出疑問。兩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進退不得,違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機編造罪狀,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門的蕪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戰場上果敢決斷的神將,身陷這不見刀槍的危局,一籌莫展。
  
  荊裂和燕橫也警戒起來,帶著刀劍密切伴在王大人身邊,以防有人乘機加害。
  
  王守仁在蕪湖城中停留了半個月,仍是苦思不出解決方法,鬱悶間進了附近的九華山隱居,每日在草庵靜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這座草蓋的庵堂本已荒廢,但王守仁甚喜愛這裡的位置風景,前而一片廣闊的空地,再遠則對著蒼翠山林,四周帶有一股空靈之氣。他們把草庵打
  
  掃整理好後,王守仁就每天都來坐。
  
  「我們許久沒有認真比試過了。」隨同王守仁入山的荊裂,有一天這麼跟燕橫說。
  
  燕橫笑了笑,也就拔出「虎辟」短劍來,去尋找適合的樹枝砍下,再削出長短雙劍的長度。
  
  荊裂也是一樣,選尋出堅實的枝條削製成兩柄木刀。
  
  二人都準備好之後,把真兵刃解下,然後提著樹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對峙。王守仁和黃璇坐在庵前凝視觀看。
  
  荊裂將一根單刀長短的樹枝插在腰帶上,雙手則握著倭刀般的五尺長樹枝,與拿著「雌雄龍虎劍」式樣長短木劍的燕橫相對。
  
  以燕橫今日的實力,已與荊裂並列為當代高手,兩人的比試世人難得一見,卻就在這荒涼的庵堂前隨隨便便地開始了。
  
  燕橫右手長木劍居前,左短劍收在胸懷之間戒備,那架式與當年何自聖無異。
  
  荊裂的手指在長木刀上輕輕彈動,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傢伙,在擊敗葉辰淵之後,又再變成另一個人了。
  
  燕橫那持劍架構的氣度,無懈可擊。
  
  ——就讓我測試一下。
  
  荊裂心念一動,雙手握著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燕橫左肩頭,瞬間做了一個微細的吞吐動作,似要向那方位刺擊!
  
  燕橫卻是紋絲不動,雙劍沒有任何反應,完全看透這是荊裂的虛招。
  
  荊裂這個偽裝的攻擊動作雖小,但是其氣勢甚為逼真,對敵人發出的心理威脅甚大,燕橫卻能夠完全不為所動,只因他沒有將眼目感應過於集中在荊裂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觀察其全體,因此能判斷出荊裂的真正意圖。這正是最初離開青城山之後荊裂教導他的「浮舟」心法,如今燕橫已能將之發揮完美。
  
  燕橫雙劍架勢不變,雙足貼著地微微踏前,朝著荊裂壓迫,一如何自聖當天壓迫葉辰淵。
  
  ——很好!
  
  荊裂帶著亢奮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擊,舉起長木刀從右上斜斜揮斬而下!
  
  這是日本陰流的「燕飛」斬法,但卻混入了他從戴魁學來的心意門「崩刀」要訣,刀鋒不是完全以圓弧砍出,也帶有直線推壓的勁力,其軌跡比正常的「燕飛」縮短了,也更難於防備。這一招其實是虎玲蘭發明的,但他今天已經運用得比妻子更好。
  
  燕橫的氣息瞬間改變。
  
  荊裂已知道這是什麼,因他親眼見過好幾次。
  
  ——第一次是遠遠看見何自聖運用。
  
  進入「虎相」的燕橫,左臂向側前方一伸,短木劍往那斬擊撥去,準確地截向長木刀側面;右長劍則同時中宮直進,刺向荊裂的咽喉,兩劍攻守同時,動作不費半點多餘力量,直取荊裂出刀時的微細空隙。
  
  這簡單一劍,完全體現了燕橫七年來修練與戰鬥經驗的累積,與從前荊裂初識那個十七歲少年相比,脫胎換骨。
  
  荊裂的斬擊並沒有碰上燕橫的短劍,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來,橫著刀身迎擋向燕橫的刺劍。
  
  ——他們用的畢竟只是樹枝,絕對不堪這兩大高手的猛力交擊,因此二人對招雖各不相讓,攻擊力度還是留著三分,避免交碰。否則以燕橫手裡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闊又堅厚的短劍「虎辟」那樣撥開荊裂的斬擊。
  
  燕橫的刺劍也一樣,當判斷到將被荊裂的樹枝擋住,就馬上收回去。他利用這一劍搶近了距離,左手短劍連環進襲,正是「雌雄龍虎劍法」的「虎撲」!
  
  在二人接近之下,燕橫的短劍對著荊裂長刀佔著絕大優勢,卻見荊裂半蹲著收縮身軀,長樹枝貼著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動,將燕橫的連續「虎撲」擋住!
  
  兩人的木刀劍還是沒有半點碰撞,好像中間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激烈相鬥。在旁看著的王守仁,雖不能清楚目睹各種招法,卻見二人好像配合跳著某種即興的舞蹈一樣,景象十分奇異。
  
  荊裂和燕橫這樣比試,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斷力之外,二人也必須全無敵意而且互相絕對信任。能夠這麼做到的,天下問也許就真的只得他們兩個。
  
  在抵抗「虎撲」之間,荊裂騰出左手來,於閃電翻飛的樹枝黑影中伸進去,欲擒拿搶奪燕橫的短木劍。
  
  此是荊裂在南蠻島國所學的手法,在兵器比拚中如蛇吐噬,燕橫過去實戰少有面對這麼又大膽又詭奇的擒奪,但今日的他用起劍來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難以令他慌亂,只見他左腕發出一個類似「抖鱗」的短勁,短木劍一轉絞向荊裂伸出的手掌。荊裂只能縮回擒拿手,無功而還。
  
  但這也令燕橫的「虎撲」攻勢停頓了下來。荊裂左掌收回之後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轉,雙手把那長樹枝翻過來,從下向上撩擊燕橫下巴,同時借此一擊的掩護向後跳躍,重新拉開了距離。
  
  燕橫的戰鬥反應卻已非比從前,充滿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擺頭動作躲開這撩擊之後,一瞥見荊裂後躍,哪肯放過他,雙足一個跳步,就從上施展出「穹蒼破」,飛刺向荊裂的臉!
  
  看見燕橫竟能在這麼短促瞬間,在沒有多少預備動作之下使出「穹蒼破」這樣的猛招,荊裂甚感驚愕。
  
  ——他已進步至此!
  
  荊裂原本輕捷的雙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個不動如山的馬步,左掌滑過樹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舉高至過肩,雙手將木刀斜斜迎舉,抵抗從上擊下的「穹蒼破」!
  
  ——荊裂這招防禦,結合了陰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門的勁力整合、少林「緊那羅王棍·舉鼎勢」的運勁方式和腰馬,甚至參考了他多次對戰過的「武當勢劍」技術而自成一式。這段日子以來荊裂深感自己過於依仗捨身刀「浪花斬鐵勢」,有攻無守,武技仍不夠完備,於是潛心去思考創造另一絕招作後發防守之用,終於摸索出這個招式,並命名為「關巖破鋒勢」,這是荊裂首次在實際比試中使用,完全是被燕橫凌厲的攻擊迫出來。
  
  迎上的剎那,荊裂運起「借相」,擬想自己與長刀一體,化為海岸突出的一片堅剛崖石,抵禦著捲來的千頃狂濤。
  
  而燕橫的「穹蒼破」,也灌注了他進入「龍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發,無法再保留力量,樹枝第一次相觸。
  
  在強烈的衝擊之下,兩根木刀相接處都破碎四散。他們各自拿著半截樹枝,燕橫以飛躍的餘勢輕輕掠過荊裂,走了數步才停下。
  
  那互擊之後,旁觀的王守仁和黃璇仍然無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荊裂和燕橫都站直了,他們才透出一口氣來。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裡不禁想。儘管他無法真正瞭解他們的武藝,卻以直覺感受到二人比試時散發的超凡氣質。
  
  荊裂拋下了半截樹枝,向燕橫微笑。他們彼此都知道,剛才的交鋒,沒有見出勝負:荊裂的「關巖破鋒勢」,並非單純的防守擋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後著;而燕橫被擋去一擊,左手還有短劍未發,下一瞬間變化會如何,亦不是荊裂所能預料。
  
  可是燕橫的臉沒有放鬆。他手中的斷枝只剩下兩尺,隨手拋去,又將荊裂放棄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斷枝撿起來。
  
  「還沒完。」他遙遙指一指荊裂腰間的另一柄木刀。「荊大哥,讓我接你那刀。」
  
  荊裂雙眉揚起。燕橫如今那種對挑戰的渴求,是往昔所無。
  
  ——是被我沾染了?還是他已變得更像何自聖?
  
  荊裂也無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燕橫,正合他心意。
  
  他緩緩把腰帶上那柄樹枝木刀拔出。同時燕橫向後退了數步,給予荊裂最佳的施展距離。
  
  ——燕橫要嘗試正面迎接這最強的刀招。他心裡極是興奮,因為荊大哥果真答應了。這是一種最高的肯定。
  
  荊裂右手拿著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蓋的高度,彎背低膝,又再次擺起那個如野獸般的必勝起手架式。
  
  燕橫雙劍左右架在胸前,略為交疊,凝重地戒備著。
  
  他多次親眼見過「浪花斬鐵勢」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絕的刀有多閒難。
  
  他想過若是童靜的話,將來或有這個可能。她曾經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燿炫之劍」,如苦練到能夠隨心而發的話,就有機會去破「浪花斬鐵勢」。
  
  至於自己呢?燕橫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試試。何自聖的「雌雄龍虎劍」,沒有任何應對不了的招術;他若要更追近師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為理想。
  
  看著二人再度對峙的王守仁,驚覺他們先前的比試原來還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荊裂那個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與天地自然契合。
  
  然後在王守仁看不見的一刻,荊裂在原地消失。
  
  沒有光華的刀。
  
  燕橫第一次從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斬鐵勢」的無儔氣勢。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賴。燕橫只能以直覺對抗,剎那就發動了「雌雄龍虎劍法」裡力量最強的「虎雷嘯」!
  
  燕橫吐出剛烈氣息,準備迎受那看不見的刀招帶來的巨大衝擊。
  
  ——如果他來得及抵擋的話。
  
  可是預料中的事沒有發生。這次輪到翻滾飛行的荊裂掠過了燕橫,在他身後著地。
  
  荊裂完成最後揮刀的餘勢,右手落到了左腰側。卻見他手裡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樹枝。
  
  原來荊裂始終害怕「浪花斬鐵勢」會傷害燕橫,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個短促的發勁動作,一抖令樹枝從握處折斷。而他砍向燕橫的「浪花斬鐵勢」,只有刀勢,而沒有刀。
  
  但即使如此,燕橫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為他感受到,那「虛空之刀」確實斬中了自己。
  
  燕橫沮喪地拋下一雙木劍,回頭向荊裂說:
  
  「我擋不了。」
  
  可是他發現荊裂正向自己露出驚異的表情。
  
  「荊大哥,沒什麼事吧?」燕橫關切地問。
  
  荊裂好像這時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沒什麼……你剛才其實只差一點點。是真的一點點。」荊裂把兩隻指頭貼在一起,強調著說。「我看你再這麼練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夠真正的接下來。」
  
  燕橫聽了,眼睛亮了起來。七年聽起來很遙遠,但是「浪花斬鐵勢」是荊裂平生武技的結晶,而以荊裂與燕橫修練歷程的差距,燕橫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內追到這境地,已是極驚人的成就。
  
  一想到這條道路都是多得荊大哥帶引,燕橫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銘謝。荊裂卻兀自在看著手中那截短樹枝沉思。
  
  ——這也是在告訴我:「浪花斬鐵勢」並非無敵。
  
  ——還要再進一步。還要繼續探尋。
  
  在荊裂心裡,未來仍然充滿無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帶上兵器,並肩向王守仁行禮。
  
  「我們一時興起,只顧自己練習,在王大人面前失禮了。」
  
  「才沒有。」王守仁站立起來說:「王某才要感謝兩位俠士,讓我一睹這麼凌厲的比試。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間武者,如此沉醉在武藝勝負之上。」
  
  他負著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撿拾燕橫拋下的樹枝木劍,也在空中揮舞擊刺了幾下。
  
  「我這幾天不禁想:像你們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勝過王某今天的境況。」
  
  荊裂和燕橫從未聽過王守仁如此沮喪,也都看著他。
  
  「我年輕時也曾在這一帶遊歷過。」王守仁遠望那半隱在霧中的山巖樹木,回憶起昔日舊事。「那時我二十七歲,愛好佛道之理,來到蕪湖時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賞覽,卻在那裡的地藏洞內遇上一位學問甚高的老道長,與他談論了整整一晝夜,當時幾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結果我還是入仕當了官。想來也是因為功名心還太重,又想追隨老父的足跡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進士,開展仕途。
  
  「不知不覺這就過了廿二年。現在回想,當初實在不該當官。王某畢生追求心靈誠正與自由,身卻受此羈絆,到頭來白忙了一場。」
  
  「怎麼會?」黃璇高聲說:「先生為官這些年,撥亂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蒼生之福!」
  
  荊裂和燕橫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歎息一聲。
  
  「即使如是,這路恐怕也已走到盡頭了。」他低首說:「我在想,如能就此棄官,入山修道,也是個不錯的歸宿。何況這些日子領軍打仗,雖說是為保衛百姓,始終也累積了不少殺業,仍待悔悟。」
  
  荊裂他們聽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歷經艱辛,終於平定了叛亂,立下無人可及的蓋世之功,實在誰也沒資格強求他再多做些什麼;寵佞干政,朝綱紊亂,即使是王陽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夠徹底改變。
  
  可是看著如此一位偉人,因時勢而有志難伸,他們實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王守仁回頭,看見弟子和荊裂、燕橫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說:「你們何必憂傷?我順天道而行,也不過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許之後我專心致志修道講學,對世人的裨益還要更大更久遠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樹枝拋去,揮了揮手。
  
  「時候不早,下山吧。趁我還未出家,我們去喝一杯!」
  
  黃璇聽了不禁瞪眼。這句帶點輕狂的「喝一杯」,他從來沒有聽老師說過。
  
  ◇◇◇◇  
  
  然而就在幾天之後,局面出現了大轉機。
  
  這仍是多得大太監張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蕪湖的消息之後,派人過來打探其狀況,然後等待適當時機向皇帝說明。
  
  果然不久就被張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矯詔阻攔王守仁已久,覺得時機適合,於是上奏天子,反過來誣告王守仁違抗聖旨,久久不來朝見。張永得知後找到了一個與皇帝獨處的機會啟奏,告知聖上王守仁其實早就到了南京門口,只因受到眾多意欲爭奪戰功的人阻撓,無法前來。張永又說王守仁厭於與人爭功,已有棄官退隱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離去,從此天下再無賢士願意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願意將逆首朱宸濠交給張永帶回來,確實並無私心,於是下了一道急詔送到蕪湖,命王守仁帶同「破門六劍」即日起行。
  
  原本以為無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禍是福,他們三個誰也無法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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