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王道心 第九章 面聖
這一天,燕橫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當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經過金川門,走進南京外郭城牆之內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奇異。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壓倒地佔據了他的一切官能。就連呼吸的空氣味道也是前所未嘗。
無窮無盡、連綿不斷的市街,展示著人間百物。燕橫已經沿著街道走了許久,但眼中所見好像沒有半樣東西重複,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視覺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說不出顏色名字的絲綢布匹;橫掛在街道上方的無數綵燈和鳥籠,連天空也全遮閉;許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輸來古怪器物;經常突然飄來的不明香氣或是辛辣氣息……
然後還有就是人。看不見盡頭的人潮。燕橫和荊裂隨著王守仁的轎駕前進,即使已有士兵在前頭舉牌開路,還是行進甚緩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叢散開兩邊再從中擠過。燕橫從沒想像過除了戰爭之外,會有這麼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們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在鬧著什麼大節慶?道旁的酒家茶館擠得客人好像快要從窗口跌出來。說書賣藝的攤包圍著七、八層群眾,令人懷疑後排的到底還能聽到看到什麼。
有好幾次燕橫都看見寺廟前或市集外聚著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幾十人,而且一個個顯得很有精神,有的還在追逐打鬧。養得起這樣的乞丐,也是一個城市繁華的證明。
燕橫已經感到微微昏眩。經過這幾年的遊歷修行,也去過不少大地方,他以為自己見的已經夠多,不會再被什麼情景唬到。可是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覺自己像個鄉下的山野村夫——就像當初離開青城山到了成都時那樣。
——不,這裡還要厲害許多倍……
而他們這時還沒有走進內城。
入了內城郭,到達真正的南京城之後,那感覺又是截然不同。沒有了擁擠的人叢,代之卻是更整齊寬闊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築。許多應天府的本地官僚機構、衛門和府邸也都在內城裡,一座座大建築排列著分佈有序,街道全都鋪了一致的石板供貴族官員的車馬行走,顯然整個內城從頭就細心規劃過。路上經過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閒雜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為官僚辦事的隨從,衣飾整潔得多。這裡就是整個南京城日常治理運作的命脈所在。
剛才從正陽門進入內城時,燕橫就特別留意到那內郭城壁,遠比他之前進攻過的南昌城牆高大厚實,城樓也是極高。他不禁想,假若當日所進攻的是這般規模的防禦,義軍的犧牲恐怕慘烈十倍,更是難言勝負。
如今燕橫親眼目睹才終於明白,為何當日王守仁那麼擔憂被寧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榮富庶,再加上龍蟠虎踞的地勢和如此堅固的防禦建築,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場仗恐怕還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會演變成南北勢均力敵、互爭天下的長久戰爭。
不過至此燕橫所見的,還只是一個開場。
他們行至內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開朗,一片寬廣無比的廣場,出現在眾人眼前。
燕橫和荊裂見了這個廣場,心跳都不禁加快。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像著這地方站滿了萬計兵馬的豪壯情景。
——那單純的廣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謂權力。
這時王守仁也得下轎了,因為廣場正對的城斗之後就是皇城,這裡開始他要徒步。從這方向遠遠看見,皇城仍被一重城牆包圍著,只隱隱看見少許高殿的頂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對這裡一切的壯觀景象早就熟知,當然不會因此而再驚訝。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繃緊,神情肅穆,只因過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卻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見。
他心想如此實在不妥,於是仰天長呼一口氣,臉色才和緩下來,回復平日的不動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沒用。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怕,見聖上卻心頭大亂,實在太不像樣了。
他回頭朝荊裂和燕橫微笑了一下,就與他們一同隨著引路的禁軍統領越過那廣場。
兩個武者前來面聖,自不可能帶著兵刃,刀劍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們如護衛般陪著王守仁前進,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夾著兩行全副武裝的禁衛,每隔五人就提著一面比兩個人還高的旌旗,其餘則各豎著古風鑄飾的儀仗刀矛,彷彿構成通道兩側的兩道牆壁。荊裂赤手走在這刀槍通道之問,有一股討厭的不安感覺。
——是在威權之前無法保護自己的感覺。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三人終於走過廣場到達奉天門。那裡又守著一隊禁衛,先查明確定了王守仁和荊、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們身上有否藏著什麼不軌的器物,又撿杏荊裂和燕橫的衣著是否夠整潔體面,到一切滿意之後才示意三人通過。
走進奉天門後越過金水橋,到了對面的端門,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問,這才能真的進發向皇城城牆,到達午門。
在午門受到第三次檢查後,三人要在門內側的衛室中等待,由禁衛先往宮殿通傳。
他們等待了大半個時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預料了,在椅上閉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難受的是荊裂,一來不喜歡身上衣服的拘束,二來實在對於見皇帝沒有很大興趣。
終於呼召傳來了。禁衛帶著三人進入皇城。
燕橫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從未想過,世上存在這般巨大而壯麗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偉宮殿,都令燕橫驚歎。它們按著巧妙的地理分佈,各據方位,結合發出一股恢宏無比的氣勢,雖然只是一一沉靜地矗立,卻令燕橫深深感受所營造的王者之氣,與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這裡住下來練劍,不知道會有什麼感覺呢?……
燕橫這麼想像起來,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荊大哥談話,但之前王大人及禁衛都已千叮萬囑過,進入皇城之後不可再隨便互相交談,於是只好忍耐著。
他沿路一直在觀賞各宮殿和花園景色,甚是興奮,就像回到七年前那個少年的模樣。許多宮殿都半隱在內壁和園林樹木之後,令皇城看來無限深奧,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
王守仁察覺他們進了午門後走了不久就左轉往西,看來並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後,眼前出現一座大宮殿,上面牌匾寫著「武英殿」三字。
其實燕橫只是從遠方觀賞,若是容許他走得更近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南京皇城裡的各宮殿,許多已經開始腐朽失修。原來自從太宗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的皇宮已無實際用途,到大約百年前開始疏於維修,許多宮室漸漸殘破。這當然也有減省國庫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獨這座西側的武英殿,由於內裡供奉著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畫像,號稱「御容殿」,又本來是天子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斷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臨幸南京,自然亦以這武英殿為主理政務的宮殿了。
知道已經到達目的地,燕橫仰頭瞧著大殿雄壯的正門,同時隨著眾人走過金水橋,渡過繞殿而築的護城河。正門頂那三個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裡甚是喜歡,心想將來重建青城派的練武場,也要找人寫出同樣的牌匾。
過了今天,「破門六劍」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脫。而燕橫回去後就要出發返青城山了。這次極可能是他跟荊大哥最後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夠來訪這般雄偉的宮殿和都城,他感覺實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見的一切,我這一生都會記住。
他再次看著荊大哥,朝這人生的第一個旅伴歡欣微笑。
荊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揮之不去,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自願走進囚籠裡的野獸。
在近侍太監傳喚之下,王守仁與荊裂、燕橫一起進入武英門,通過白石欄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內裡空間之高闊宏偉,每一片瓦石的華麗精緻,令燕橫又再有一種身入異界的奇妙感。兩排如巨樹般的朱紅圓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處,高高撐起滿是金漆與色彩圖紋的大梁和頂棚天花。
殿柱之間又再排滿了提著刀矛的禁衛,密切地注視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經過。荊裂出於多年養成的反應,在殿中走著時都在向四面觀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脅自己可以往哪裡躲避逃生,怎樣走才會受到最少的圍攻;又估量著眼前禁衛的武力,自己能夠打倒多少個,對方哪些兵器最適合搶奪使用……
當然他並非真的有什麼不軌圖謀,這只是出於他多年來在各地經歷無數生死培養的習性,每到任何一個陌生地方,都自然會這樣預先觀察。
即將要面見這片大地上最有權力的人,一般人無可避免也會顯得怯懦恐懼。但王守仁、荊裂和燕橫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帶著自信地走進武英殿深處。
燕橫早已瞥見最後方的皇座,從正門遠看過去時,皇帝就像一個指頭那麼小,直至越來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帶至皇座前大概三丈處就得停下。燕橫這時終於看清了當今大明天子的模樣。穿著錦袍的皇帝遠比他想像中年輕、瘦削和精悍。他早聞說正德皇帝喜愛武事,看這外型似乎傳聞不假,但在燕橫眼中,那張正在微笑的臉卻帶了三分輕浮,與真真正正的武者有點差距。
荊裂同時也在看皇帝的樣子,並且留意皇座前布著一大隊異常精悍的錦衣衛,神情極是警覺,腰間的繡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會拔出來;而較後的兩側各列著十名錦衣衛弩手,每五人一隊分前後兩排站立,成接連射擊的陣勢。
——這般嚴密的保護,自然是因為先前發生過大江上姚蓮舟劫持聖駕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錦衣衛指揮的飛魚服,貼近在皇座側站立。他站姿極是威武,但荊裂見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這個從前的邊荒勇將,只不過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頭狐狸而已。
江彬察覺了荊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荊裂不閃不避,繼續與這個寵臣對視。江彬被荊裂那凌厲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邊的則是大太監張永,見了江彬反被荊裂氣勢壓倒這一幕,心裡暗笑。
「大膽!低頭!」一名近侍太監發現荊裂和燕橫竟然敢直視皇帝,大聲斥喝。
兩人心裡其實對皇帝有所怨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聲令下,搞得他們「破門六劍」被緝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許多事情來,他們幾乎因此死在雷九諦與秘宗門的追殺下,這口氣至今未消,其實頗不願意屈服於皇帝威權之下。只是現在為了顧念王大人的立場,也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視線,與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禮。
朱厚照卻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禮。這時張永遞來一封預先寫好的旨令,朱厚照接過來看了看,點個頭又交回給張永宣讀。
這道聖旨讚賞王守仁忠勇為國,治理地方甚有功績,大大嘉許其賢能,故封他為江西巡撫,接替遇害的孫燧,剋日回南昌就任。
聖旨內卻連一個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亂的功績。這是因為皇帝至今仍想再親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徵式的遊戲也好;假如聖旨又明文確定了王守仁一人擊敗寧王,哪豈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現在有關王守仁的戰功,還是沒有任何定案。
此事張永早就派人預告給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並非個人榮辱富貴,只要得到聖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復興戰後的江西,已然滿足。
荊裂和燕橫在旁聽了,他們雖也一早知道這安排,仍是為王大人憤憤不平。
——那樣的血汗功勞,都隻字不提,這還有天理嗎?
張永又拿出另一封詔令宣讀,這次是關於「破門六劍」因誅殺奸佞錢寧的義子,而受到錢寧誣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於同樣的原因,他們在平亂中的一切戰功也無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說六人保護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沒有任何封賞,只得皇帝聊聊幾句嘉許,並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效效力於地方道府」。
荊裂和燕橫行禮謝過。這時皇帝卻突然開口。
「你們哪個是……荊裂?」
荊裂上前半步答應:「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魯無禮,江彬、張永及眾多衛士都皺眉,但皇帝不以為意。「抬頭給朕看看。」
於是荊裂也就抬起頭,果敢地與天子直視,還掛著他一向那個燦爛笑容。
這在江彬眼中實是輕佻之極,正想借此發作,皇帝卻問:「『破門六劍』,不是六個人嗎?何以只有你們兩個?」
「『破門六劍』不過是一場江湖風波所生的名號,早就解散。」
荊裂回答:「在王大人身邊效力的,如今只剩我們兩個。」
這當然半是欺君的謊話。事實是他們不想帶著虎玲蘭和童靜來見這個好色的皇帝,免生枝節。
朱厚照聽完,端詳著荊裂的臉好一會,心想:此人就是姚蓮舟要決戰的敵手嗎?怎麼一個野人的模樣?與那武當掌門簡直是徹底的兩個極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說……」他看著荊裂,也微笑起來:「只是這宮殿太過拘束,朕不想在這裡談。換一個地方。朕也好跟你們兩個喝一杯。」
「依陛下的。」荊裂輕率地說。
張永也沒想到還會有樣的事情,與王守仁對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憂心。但誰能在這時違逆皇帝的話?他們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萬慎重。不可亂說話。」在武英殿外,有禁衛來要把荊裂和燕橫帶到別處,臨分手前王守仁向他們二人叮矚。
荊裂和燕橫被安排在一個花園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幾乎一個時辰,看守他們禁衛得到通傳,才將二人帶出皇城。
他們遁著剛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廣場後卻不是直過,而在半途向右轉,往西而行,走到在內城的五軍都督府。
原來朱厚照來到南京後嫌皇城氣氛太過拘謹,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將軍朱壽」之名,徵用了南京本地守衛軍的都督府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衛看守,佈置各種玩樂,彷彿又建成另一座臨時的「豹房」。
荊裂與燕橫被帶進了都督府,再經過兩度檢查,這才能繼續深入,終於到達正廳前。經太監大聲通傳之後,他們才可踏入廳堂。
其實隔著門他們早已聽聞內裡的樂音與喧鬧。進去之後荊裂和燕橫發現,大廳果然擺著盛宴,面前幾張大桌放滿了杯盆酒食,兩旁站著身穿綵衣的伶人奏樂起舞,廳堂的空氣中繚繞著奇特的熏香煙霧,那繁亂的情景一時令兩人眼也花了。
荊裂倒是很喜歡這樣的氣氛。他在海外異國流浪多年,謁見過不少蠻族的國王酋長,他們玩樂慶祝也是如此隨性盡興,狂歡如沒存明天。荊裂自從進入南京就一直繃緊的神經,因此稍稍鬆開來了。
燕橫身在這氣氛中卻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無論是那薰煙,還是廳裡眾人身體散發的汗味與酒氣,都令他微微噁心,那喧鬧的鼓樂驅使他心跳加快,四週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歡這種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什麼要告訴荊大哥呢?快快說完,好讓我們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廳堂最後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塊大虎皮,皇帝一邊腿提起踩在椅邊,坐姿甚是無賴,身穿著一襲將軍服,胸襟的鈕扣卻也都解開了,看來甚是歡樂。
他一看見荊裂和燕橫進來,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們走到跟前。他繼而揮手指示隨從,下令伶人暫停舞樂,又叫人快快斟滿兩大杯酒來,賜給這兩位武者。
江彬仍然帶著錦衣衛的刀手和弩手,守護在皇帝交椅兩側。那些弩手身處這樣的環境,神情依然極是警覺,沒有半點放鬆。
荊裂和燕橫排開廳裡那些陪喝的官員和隨從,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約二十步之處停下。
朱厚照狀甚興奮,摩拳擦掌地看著到來的荊裂。他極期待將姚蓮舟約戰的邀請告知荊裂,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紫禁城決戰。這個念頭太好了。
——這事無論如何,朕也要促成!要親眼目睹這一戰!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時,燕橫這才看見,在皇帝左邊的角落坐著一群衣著華麗的婦人,各具不同美態,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寵姬。
可是燕橫立時發現,她們其中一個,瞪著驚訝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間,眼神也變得與她一樣驚異。
毫無準備之下,兩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人,七年之後驀然再見。
在燕橫眼中,宋梨的臉既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靈魂都吸進去的美麗。可是這仍然無法掩飾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種令少年的燕橫作過許多次夢的純真氣質。
如今卻包裹在這種俗艷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橫發現在這裡,宋梨羞愧得想馬上死去,但同時又覺得今生竟能再與燕小六相見,是上天給她的無比幸運。這兩種交戰的情感,令宋梨的嬌柔身軀強烈顫抖。
荊裂馬上就察覺燕橫的情緒發生強烈變化,吃驚地看著他。
皇帝亦然。他本來的興奮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橫,又看看他心愛的宋美人,感受到他們兩顆心必有強烈的連繫。
——他人生中永遠不會跟任何人擁有的那種連繫。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橫一時腦袋空白,然後才開始恢復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這廳堂,又看看宋梨,才漸漸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義。
——我拋下了她。
——然後她被送來了這樣的地方。
不必言語,燕橫從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從驚異眨眼轉變成自責與暴怒。
他朝著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眾多錦衣衛,瞬間就感受到一頭凶獸正向這邊接近的錯覺。
荊裂猛力拉住燕橫。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兩邊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聽令馬上朝著燕橫瞄準。荊裂見了沒有多想,全速衝上兩步,護在燕橫跟前。
——絕不可以。
——他是將來的青城派掌門。
——他的夢,不可就此斷絕。
江彬看見那迅疾的動作,再而發現弩箭對著的目標變成他所討厭的荊裂,他心念一動,也就揮手向下。
「發!」
強弩齊射。
同時荊裂進入「借相」。
他雙臂急激在身前回轉,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擊那些如電射來的弩箭!
這剎那,荊裂畢生磨練的眼力、反應、速度與專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兩隻厚實的手掌運成循環,以各種擋架的掌形,神准地將射向他身體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這完全是超乎人體極限的神技。
另外兩箭,貼著他右肩側和左大腿側掠過。
然而有三箭,還是越過了荊裂的防禦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鏃沒入。
在這瞬間,荊裂心裡浮現出一個想像的畫面。
燦爛陽光之下,浪花捲起的巖岸。是他久別的家鄉泉州。虎玲蘭抱著他沒有見過的孩子,站在岸邊,回首看著剛睡醒的他。
「你回來了嗎?」
陽光灑在他身上,就像十五歲那時候一樣溫暖。
眼神虛空的荊裂渾身浴血,軀體向後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橫懷裡。
後記
《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發展到這裡,有時我也會禁不住回頭思考:為什麼要去寫一個五百年前發生的故事?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力氣去搜集資料,去努力擬想那個時代會發生的事情細節,然後試圖把一個這麼遙遠的世界和時代,呈現給讀者看?我不是歷史研究者,也不是寫歷史書,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來沒有這樣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種情懷,只有透過古人的角色來說,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覺,那就是在他們心裡,個人性命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此即司馬遷對「俠」的一個原始定義:「不愛其軀」。
其實如果細心一點去思考,真實的古代,比許多武俠或歷史小說所描寫的還要遠遠危險得多。在沒有現代科學、醫療和衛生知識下,古人的預期壽命遠比我們現代人短,而身體衰老退化後得到的輔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黃金時期是很短暫的,生命的延續也更不確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觀,應該跟我們很不一樣。
將人的生命價值置於極高甚至無上的位置,我認為其實是一種近現代才開始灌輸給人們的想法。當然我不是說這不好,事實上從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現代道德觀念及普世價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夠輕易拿性命去冒險的人——或者應該說,沒有臨到那種關頭,誰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個勇氣——所以我也沒有資格批評現代人的什麼。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對我們是一種平衡與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寫過:一個社會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時,卻沒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這個故事寫到這裡,已近尾聲,而不知不覺我已經把九年時間投注在它上面,想起來也蠻可怕,最初亦沒有這樣的預期。
在百多萬字的過程裡,其實我一直在學習,而這個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斷對人生與社會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這些成長,有多少能透過文字傳達給讀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則,花這麼多時間而去僅僅讀一本過癮的小說,那就好像太浪費了。
還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這裡。
喬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