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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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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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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9:52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九章 面聖
  
  這一天,燕橫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當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經過金川門,走進南京外郭城牆之內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奇異。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壓倒地佔據了他的一切官能。就連呼吸的空氣味道也是前所未嘗。
  
  無窮無盡、連綿不斷的市街,展示著人間百物。燕橫已經沿著街道走了許久,但眼中所見好像沒有半樣東西重複,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視覺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說不出顏色名字的絲綢布匹;橫掛在街道上方的無數綵燈和鳥籠,連天空也全遮閉;許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輸來古怪器物;經常突然飄來的不明香氣或是辛辣氣息……
  
  然後還有就是人。看不見盡頭的人潮。燕橫和荊裂隨著王守仁的轎駕前進,即使已有士兵在前頭舉牌開路,還是行進甚緩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叢散開兩邊再從中擠過。燕橫從沒想像過除了戰爭之外,會有這麼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們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在鬧著什麼大節慶?道旁的酒家茶館擠得客人好像快要從窗口跌出來。說書賣藝的攤包圍著七、八層群眾,令人懷疑後排的到底還能聽到看到什麼。
  
  有好幾次燕橫都看見寺廟前或市集外聚著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幾十人,而且一個個顯得很有精神,有的還在追逐打鬧。養得起這樣的乞丐,也是一個城市繁華的證明。
  
  燕橫已經感到微微昏眩。經過這幾年的遊歷修行,也去過不少大地方,他以為自己見的已經夠多,不會再被什麼情景唬到。可是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覺自己像個鄉下的山野村夫——就像當初離開青城山到了成都時那樣。  
  
  ——不,這裡還要厲害許多倍……
  
  而他們這時還沒有走進內城。
  
  入了內城郭,到達真正的南京城之後,那感覺又是截然不同。沒有了擁擠的人叢,代之卻是更整齊寬闊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築。許多應天府的本地官僚機構、衛門和府邸也都在內城裡,一座座大建築排列著分佈有序,街道全都鋪了一致的石板供貴族官員的車馬行走,顯然整個內城從頭就細心規劃過。路上經過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閒雜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為官僚辦事的隨從,衣飾整潔得多。這裡就是整個南京城日常治理運作的命脈所在。
  
  剛才從正陽門進入內城時,燕橫就特別留意到那內郭城壁,遠比他之前進攻過的南昌城牆高大厚實,城樓也是極高。他不禁想,假若當日所進攻的是這般規模的防禦,義軍的犧牲恐怕慘烈十倍,更是難言勝負。
  
  如今燕橫親眼目睹才終於明白,為何當日王守仁那麼擔憂被寧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榮富庶,再加上龍蟠虎踞的地勢和如此堅固的防禦建築,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場仗恐怕還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會演變成南北勢均力敵、互爭天下的長久戰爭。
  
  不過至此燕橫所見的,還只是一個開場。
  
  他們行至內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開朗,一片寬廣無比的廣場,出現在眾人眼前。
  
  燕橫和荊裂見了這個廣場,心跳都不禁加快。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像著這地方站滿了萬計兵馬的豪壯情景。
  
  ——那單純的廣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謂權力。
  
  這時王守仁也得下轎了,因為廣場正對的城斗之後就是皇城,這裡開始他要徒步。從這方向遠遠看見,皇城仍被一重城牆包圍著,只隱隱看見少許高殿的頂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對這裡一切的壯觀景象早就熟知,當然不會因此而再驚訝。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繃緊,神情肅穆,只因過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卻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見。
  
  他心想如此實在不妥,於是仰天長呼一口氣,臉色才和緩下來,回復平日的不動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沒用。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怕,見聖上卻心頭大亂,實在太不像樣了。
  
  他回頭朝荊裂和燕橫微笑了一下,就與他們一同隨著引路的禁軍統領越過那廣場。
  
  兩個武者前來面聖,自不可能帶著兵刃,刀劍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們如護衛般陪著王守仁前進,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夾著兩行全副武裝的禁衛,每隔五人就提著一面比兩個人還高的旌旗,其餘則各豎著古風鑄飾的儀仗刀矛,彷彿構成通道兩側的兩道牆壁。荊裂赤手走在這刀槍通道之問,有一股討厭的不安感覺。
  
  ——是在威權之前無法保護自己的感覺。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三人終於走過廣場到達奉天門。那裡又守著一隊禁衛,先查明確定了王守仁和荊、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們身上有否藏著什麼不軌的器物,又撿杏荊裂和燕橫的衣著是否夠整潔體面,到一切滿意之後才示意三人通過。
  
  走進奉天門後越過金水橋,到了對面的端門,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問,這才能真的進發向皇城城牆,到達午門。
  
  在午門受到第三次檢查後,三人要在門內側的衛室中等待,由禁衛先往宮殿通傳。
  
  他們等待了大半個時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預料了,在椅上閉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難受的是荊裂,一來不喜歡身上衣服的拘束,二來實在對於見皇帝沒有很大興趣。
  
  終於呼召傳來了。禁衛帶著三人進入皇城。
  
  燕橫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從未想過,世上存在這般巨大而壯麗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偉宮殿,都令燕橫驚歎。它們按著巧妙的地理分佈,各據方位,結合發出一股恢宏無比的氣勢,雖然只是一一沉靜地矗立,卻令燕橫深深感受所營造的王者之氣,與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這裡住下來練劍,不知道會有什麼感覺呢?……
  
  燕橫這麼想像起來,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荊大哥談話,但之前王大人及禁衛都已千叮萬囑過,進入皇城之後不可再隨便互相交談,於是只好忍耐著。
  
  他沿路一直在觀賞各宮殿和花園景色,甚是興奮,就像回到七年前那個少年的模樣。許多宮殿都半隱在內壁和園林樹木之後,令皇城看來無限深奧,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
  
  王守仁察覺他們進了午門後走了不久就左轉往西,看來並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後,眼前出現一座大宮殿,上面牌匾寫著「武英殿」三字。
  
  其實燕橫只是從遠方觀賞,若是容許他走得更近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南京皇城裡的各宮殿,許多已經開始腐朽失修。原來自從太宗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的皇宮已無實際用途,到大約百年前開始疏於維修,許多宮室漸漸殘破。這當然也有減省國庫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獨這座西側的武英殿,由於內裡供奉著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畫像,號稱「御容殿」,又本來是天子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斷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臨幸南京,自然亦以這武英殿為主理政務的宮殿了。
  
  知道已經到達目的地,燕橫仰頭瞧著大殿雄壯的正門,同時隨著眾人走過金水橋,渡過繞殿而築的護城河。正門頂那三個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裡甚是喜歡,心想將來重建青城派的練武場,也要找人寫出同樣的牌匾。
  
  過了今天,「破門六劍」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脫。而燕橫回去後就要出發返青城山了。這次極可能是他跟荊大哥最後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夠來訪這般雄偉的宮殿和都城,他感覺實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見的一切,我這一生都會記住。
  
  他再次看著荊大哥,朝這人生的第一個旅伴歡欣微笑。
  
  荊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揮之不去,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自願走進囚籠裡的野獸。
  
  在近侍太監傳喚之下,王守仁與荊裂、燕橫一起進入武英門,通過白石欄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內裡空間之高闊宏偉,每一片瓦石的華麗精緻,令燕橫又再有一種身入異界的奇妙感。兩排如巨樹般的朱紅圓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處,高高撐起滿是金漆與色彩圖紋的大梁和頂棚天花。
  
  殿柱之間又再排滿了提著刀矛的禁衛,密切地注視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經過。荊裂出於多年養成的反應,在殿中走著時都在向四面觀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脅自己可以往哪裡躲避逃生,怎樣走才會受到最少的圍攻;又估量著眼前禁衛的武力,自己能夠打倒多少個,對方哪些兵器最適合搶奪使用……
  
  當然他並非真的有什麼不軌圖謀,這只是出於他多年來在各地經歷無數生死培養的習性,每到任何一個陌生地方,都自然會這樣預先觀察。
  
  即將要面見這片大地上最有權力的人,一般人無可避免也會顯得怯懦恐懼。但王守仁、荊裂和燕橫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帶著自信地走進武英殿深處。
  
  燕橫早已瞥見最後方的皇座,從正門遠看過去時,皇帝就像一個指頭那麼小,直至越來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帶至皇座前大概三丈處就得停下。燕橫這時終於看清了當今大明天子的模樣。穿著錦袍的皇帝遠比他想像中年輕、瘦削和精悍。他早聞說正德皇帝喜愛武事,看這外型似乎傳聞不假,但在燕橫眼中,那張正在微笑的臉卻帶了三分輕浮,與真真正正的武者有點差距。
  
  荊裂同時也在看皇帝的樣子,並且留意皇座前布著一大隊異常精悍的錦衣衛,神情極是警覺,腰間的繡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會拔出來;而較後的兩側各列著十名錦衣衛弩手,每五人一隊分前後兩排站立,成接連射擊的陣勢。
  
  ——這般嚴密的保護,自然是因為先前發生過大江上姚蓮舟劫持聖駕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錦衣衛指揮的飛魚服,貼近在皇座側站立。他站姿極是威武,但荊裂見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這個從前的邊荒勇將,只不過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頭狐狸而已。
  
  江彬察覺了荊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荊裂不閃不避,繼續與這個寵臣對視。江彬被荊裂那凌厲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邊的則是大太監張永,見了江彬反被荊裂氣勢壓倒這一幕,心裡暗笑。
  
  「大膽!低頭!」一名近侍太監發現荊裂和燕橫竟然敢直視皇帝,大聲斥喝。
  
  兩人心裡其實對皇帝有所怨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聲令下,搞得他們「破門六劍」被緝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許多事情來,他們幾乎因此死在雷九諦與秘宗門的追殺下,這口氣至今未消,其實頗不願意屈服於皇帝威權之下。只是現在為了顧念王大人的立場,也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視線,與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禮。
  
  朱厚照卻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禮。這時張永遞來一封預先寫好的旨令,朱厚照接過來看了看,點個頭又交回給張永宣讀。
  
  這道聖旨讚賞王守仁忠勇為國,治理地方甚有功績,大大嘉許其賢能,故封他為江西巡撫,接替遇害的孫燧,剋日回南昌就任。
  
  聖旨內卻連一個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亂的功績。這是因為皇帝至今仍想再親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徵式的遊戲也好;假如聖旨又明文確定了王守仁一人擊敗寧王,哪豈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現在有關王守仁的戰功,還是沒有任何定案。
  
  此事張永早就派人預告給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並非個人榮辱富貴,只要得到聖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復興戰後的江西,已然滿足。
  
  荊裂和燕橫在旁聽了,他們雖也一早知道這安排,仍是為王大人憤憤不平。
  
  ——那樣的血汗功勞,都隻字不提,這還有天理嗎?
  
  張永又拿出另一封詔令宣讀,這次是關於「破門六劍」因誅殺奸佞錢寧的義子,而受到錢寧誣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於同樣的原因,他們在平亂中的一切戰功也無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說六人保護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沒有任何封賞,只得皇帝聊聊幾句嘉許,並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效效力於地方道府」。
  
  荊裂和燕橫行禮謝過。這時皇帝卻突然開口。
  
  「你們哪個是……荊裂?」
  
  荊裂上前半步答應:「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魯無禮,江彬、張永及眾多衛士都皺眉,但皇帝不以為意。「抬頭給朕看看。」
  
  於是荊裂也就抬起頭,果敢地與天子直視,還掛著他一向那個燦爛笑容。  
  
  這在江彬眼中實是輕佻之極,正想借此發作,皇帝卻問:「『破門六劍』,不是六個人嗎?何以只有你們兩個?」
  
  「『破門六劍』不過是一場江湖風波所生的名號,早就解散。」
  
  荊裂回答:「在王大人身邊效力的,如今只剩我們兩個。」
  
  這當然半是欺君的謊話。事實是他們不想帶著虎玲蘭和童靜來見這個好色的皇帝,免生枝節。
  
  朱厚照聽完,端詳著荊裂的臉好一會,心想:此人就是姚蓮舟要決戰的敵手嗎?怎麼一個野人的模樣?與那武當掌門簡直是徹底的兩個極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說……」他看著荊裂,也微笑起來:「只是這宮殿太過拘束,朕不想在這裡談。換一個地方。朕也好跟你們兩個喝一杯。」
  
  「依陛下的。」荊裂輕率地說。
  
  張永也沒想到還會有樣的事情,與王守仁對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憂心。但誰能在這時違逆皇帝的話?他們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萬慎重。不可亂說話。」在武英殿外,有禁衛來要把荊裂和燕橫帶到別處,臨分手前王守仁向他們二人叮矚。
  
  荊裂和燕橫被安排在一個花園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幾乎一個時辰,看守他們禁衛得到通傳,才將二人帶出皇城。
  
  他們遁著剛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廣場後卻不是直過,而在半途向右轉,往西而行,走到在內城的五軍都督府。
  
  原來朱厚照來到南京後嫌皇城氣氛太過拘謹,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將軍朱壽」之名,徵用了南京本地守衛軍的都督府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衛看守,佈置各種玩樂,彷彿又建成另一座臨時的「豹房」。
  
  荊裂與燕橫被帶進了都督府,再經過兩度檢查,這才能繼續深入,終於到達正廳前。經太監大聲通傳之後,他們才可踏入廳堂。
  
  其實隔著門他們早已聽聞內裡的樂音與喧鬧。進去之後荊裂和燕橫發現,大廳果然擺著盛宴,面前幾張大桌放滿了杯盆酒食,兩旁站著身穿綵衣的伶人奏樂起舞,廳堂的空氣中繚繞著奇特的熏香煙霧,那繁亂的情景一時令兩人眼也花了。
  
  荊裂倒是很喜歡這樣的氣氛。他在海外異國流浪多年,謁見過不少蠻族的國王酋長,他們玩樂慶祝也是如此隨性盡興,狂歡如沒存明天。荊裂自從進入南京就一直繃緊的神經,因此稍稍鬆開來了。
  
  燕橫身在這氣氛中卻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無論是那薰煙,還是廳裡眾人身體散發的汗味與酒氣,都令他微微噁心,那喧鬧的鼓樂驅使他心跳加快,四週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歡這種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什麼要告訴荊大哥呢?快快說完,好讓我們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廳堂最後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塊大虎皮,皇帝一邊腿提起踩在椅邊,坐姿甚是無賴,身穿著一襲將軍服,胸襟的鈕扣卻也都解開了,看來甚是歡樂。
  
  他一看見荊裂和燕橫進來,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們走到跟前。他繼而揮手指示隨從,下令伶人暫停舞樂,又叫人快快斟滿兩大杯酒來,賜給這兩位武者。
  
  江彬仍然帶著錦衣衛的刀手和弩手,守護在皇帝交椅兩側。那些弩手身處這樣的環境,神情依然極是警覺,沒有半點放鬆。
  
  荊裂和燕橫排開廳裡那些陪喝的官員和隨從,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約二十步之處停下。
  
  朱厚照狀甚興奮,摩拳擦掌地看著到來的荊裂。他極期待將姚蓮舟約戰的邀請告知荊裂,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紫禁城決戰。這個念頭太好了。
  
  ——這事無論如何,朕也要促成!要親眼目睹這一戰!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時,燕橫這才看見,在皇帝左邊的角落坐著一群衣著華麗的婦人,各具不同美態,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寵姬。
  
  可是燕橫立時發現,她們其中一個,瞪著驚訝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間,眼神也變得與她一樣驚異。
  
  毫無準備之下,兩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人,七年之後驀然再見。
  
  在燕橫眼中,宋梨的臉既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靈魂都吸進去的美麗。可是這仍然無法掩飾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種令少年的燕橫作過許多次夢的純真氣質。
  
  如今卻包裹在這種俗艷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橫發現在這裡,宋梨羞愧得想馬上死去,但同時又覺得今生竟能再與燕小六相見,是上天給她的無比幸運。這兩種交戰的情感,令宋梨的嬌柔身軀強烈顫抖。
  
  荊裂馬上就察覺燕橫的情緒發生強烈變化,吃驚地看著他。
  
  皇帝亦然。他本來的興奮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橫,又看看他心愛的宋美人,感受到他們兩顆心必有強烈的連繫。
  
  ——他人生中永遠不會跟任何人擁有的那種連繫。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橫一時腦袋空白,然後才開始恢復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這廳堂,又看看宋梨,才漸漸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義。
  
  ——我拋下了她。
  
  ——然後她被送來了這樣的地方。
  
  不必言語,燕橫從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從驚異眨眼轉變成自責與暴怒。
  
  他朝著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眾多錦衣衛,瞬間就感受到一頭凶獸正向這邊接近的錯覺。
  
  荊裂猛力拉住燕橫。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兩邊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聽令馬上朝著燕橫瞄準。荊裂見了沒有多想,全速衝上兩步,護在燕橫跟前。
  
  ——絕不可以。
  
  ——他是將來的青城派掌門。
  
  ——他的夢,不可就此斷絕。
  
  江彬看見那迅疾的動作,再而發現弩箭對著的目標變成他所討厭的荊裂,他心念一動,也就揮手向下。
  
  「發!」
  
  強弩齊射。
  
  同時荊裂進入「借相」。
  
  他雙臂急激在身前回轉,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擊那些如電射來的弩箭!
  
  這剎那,荊裂畢生磨練的眼力、反應、速度與專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兩隻厚實的手掌運成循環,以各種擋架的掌形,神准地將射向他身體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這完全是超乎人體極限的神技。
  
  另外兩箭,貼著他右肩側和左大腿側掠過。
  
  然而有三箭,還是越過了荊裂的防禦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鏃沒入。
  
  在這瞬間,荊裂心裡浮現出一個想像的畫面。
  
  燦爛陽光之下,浪花捲起的巖岸。是他久別的家鄉泉州。虎玲蘭抱著他沒有見過的孩子,站在岸邊,回首看著剛睡醒的他。
  
  「你回來了嗎?」
  
  陽光灑在他身上,就像十五歲那時候一樣溫暖。
  
  眼神虛空的荊裂渾身浴血,軀體向後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橫懷裡。
  
  後記
  
  《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發展到這裡,有時我也會禁不住回頭思考:為什麼要去寫一個五百年前發生的故事?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力氣去搜集資料,去努力擬想那個時代會發生的事情細節,然後試圖把一個這麼遙遠的世界和時代,呈現給讀者看?我不是歷史研究者,也不是寫歷史書,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來沒有這樣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種情懷,只有透過古人的角色來說,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覺,那就是在他們心裡,個人性命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此即司馬遷對「俠」的一個原始定義:「不愛其軀」。
  
  其實如果細心一點去思考,真實的古代,比許多武俠或歷史小說所描寫的還要遠遠危險得多。在沒有現代科學、醫療和衛生知識下,古人的預期壽命遠比我們現代人短,而身體衰老退化後得到的輔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黃金時期是很短暫的,生命的延續也更不確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觀,應該跟我們很不一樣。
  
  將人的生命價值置於極高甚至無上的位置,我認為其實是一種近現代才開始灌輸給人們的想法。當然我不是說這不好,事實上從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現代道德觀念及普世價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夠輕易拿性命去冒險的人——或者應該說,沒有臨到那種關頭,誰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個勇氣——所以我也沒有資格批評現代人的什麼。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對我們是一種平衡與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寫過:一個社會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時,卻沒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這個故事寫到這裡,已近尾聲,而不知不覺我已經把九年時間投注在它上面,想起來也蠻可怕,最初亦沒有這樣的預期。
  
  在百多萬字的過程裡,其實我一直在學習,而這個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斷對人生與社會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這些成長,有多少能透過文字傳達給讀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則,花這麼多時間而去僅僅讀一本過癮的小說,那就好像太浪費了。
  
  還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這裡。
  
  喬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匿名
狀態︰ 離線
202
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2:03
卷二十一 血與鐵 引言
  
  象曰:天下有風,姤。
  
  ——《象傳下·姤》
匿名
狀態︰ 離線
203
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2:30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一章 生死
  
  荊裂這個人,本來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黃昏,「滾雷虎」荊照沒有要找女人的念頭。
  
  在那片向著夕陽的石灘上,被漸漸高張的浪濤聲包圍著,荊照渾身赤裸坐著一塊大石,仰起頭閉目朝天,露出一副滿足又疲憊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褲穿過粗壯的雙腿,拉起來綁好腰繩。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還沒有完全平復,荊照結實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繼續急促起伏著,右胸口上那個虎頭刺青,乍看彷彿像活過來,正在低聲咆哮。
  
  在他旁邊另一塊平坦如床的巨石,一個漁家女俯伏在攤開的布袍上,壯健而曲線姣好的胴體,完全坦露於黃金夕照下,那背項與股臀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閃耀。她雙腿垂在大石邊,因為經過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顫抖。亂髮被汗水濕透,把她的臉掩蓋了大半,只露出貪婪地吞吐著短促氣息的嘴唇。
  
  荊照沒有看她一眼。這種時刻他只想喝酒。調整好呼吸後,他找來放在一邊的行囊,從裡面拿出酒瓶,順道掏出一串銅錢,數出二十文疊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進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這土酒還真不錯呢,荊照心裡想。
  
  他自少年時就愛酒,也愛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藝精進,這兩種東西都得適可而止。可是現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還是可以放縱一點吧?於是又再灌下一口。
  
  漁家女爬起來,將那件屬於荊照的舊布袍披上,撥開亂髮。那張臉其實並不漂亮,由於長期在烈日與海風中幹活,皮膚又粗又黑,眼角的皺紋也早早出現。但亦因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鍛煉得很結實,而且線條彎曲起伏,這種年輕又健康的肉體,散發著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銅錢,仔細點算了兩次,才去找回脫掉的衣服,將錢小心地放進繡花布囊。
  
  荊照這時已經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該繼續,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漁家女凝視著荊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塊塊賁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剛才的時光。她自小就在海邊討生活,早見慣健壯的男人身軀。但是眼前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魚撐船的男兒相比很不一樣,這肌理的分佈和比例,還有其中蘊藏的柔韌彈力,並非生自一般的勞動操作,而是為了某種特別目的而磨練出來……
  
  「你來烈嶼幹什麼?」漁家女忍不住問。「別說是來玩啊。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荊照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從他這危險的眼神,漁家女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她聳聳肩,低頭繼續穿衣服,盡量顯得自然。荊照那有如虎視的目光,良久才離開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時,那個瓷瓶碰著內裡一柄沉重的金屬物。漁家女雖心知有異,但裝作沒有聽見。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奇特又有點可怕的恩客,在海峽對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頭之齡,就當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門。
  
  荊照此來當然不是為了遊玩——雖然他確是這麼跟師弟和門人說。
  
  他來是尋找一個人,並且要將其生命了結。
  
  那個人算起來是荊照的遠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裡奸嫂殺兄後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荊氏家族中一個無人願提的恥辱。因此當五天前荊照聽人說,看見這個仇人隱居在烈嶼一條小漁村,他想也不想就帶著刀乘船過來。
  
  他找到那條村,也找到告密者說的那個人。可是這人並非荊照要找的仇家,而是個廣東人,只是樣貌年紀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錯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虛感,加上積累數天卻無從發洩的殺意,促使荊照渴望找女人,最終把他帶來這片一無所有的西岸石灘。
  
  穿好衣衫的漁家女,將那布袍還給荊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說:「我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開始汐漲了——」
  
  仍然拿著布袍的荊照,揮揮手打斷她。並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聲。
  
  荊照在浪濤聲中全神傾聽了一會,然後邁開步伐,朝著石灘內陸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好像要細心在空氣裡捕捉某種微細的東西。
  
  漁家女好奇地跟著,心裡充滿疑問,卻又不敢開口。走了數十步後,連她也開始聽見濤音之間那微弱的異聲了。
  
  這時荊照早就展開快步,在岩石間跳躍奔跑。他已經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當漁家女趕上時,看見荊照站在一個細小而隱蔽的石洞跟前,手裡抱著一個用布衣包裹著的嬰孩。她訝異地趨前細看。是個初生嬰兒,黏著幼細胎毛的臉皺成一團,眼目還沒完全睜得開,正在放聲大哭。
  
  漁家女心中一陣酸楚。她實在無法想像,是什麼人會把一個離開母體還不夠半天的孩子,如此遺棄在無人石灘上。
  
  「是男的。」荊照說,用指頭輕輕撫摸嬰孩那張皺得像老人的臉。他當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兒子荊越今年已經八歲。
  
  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潮湧上荊照心頭。
  
  ——我是來烈嶼殺人的。結果卻撿到一條生命。
  
  「幸好你聽見他哭……」漁家女說著,眼眶的淚水滾了下來:「再晚一個時辰左右,他就會淹死。」
  
  荊照聽了點點頭,又再仔細看著嚎哭的嬰孩。他馬上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帶回泉州。
  
  他溫柔地安撫著嬰孩,直至他哭累了睡著。荊照抱著他沿石灘而行,眼睛眺視著已經越來越黑暗的洶湧大海。他的血脈同樣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與夢想,從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終結;甚至像這個孩子,幾乎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可是這孩子沒有死去。而且撿到他的,不是尋常漁人或船夫。
  
  ——是我這個遠來的武人。
  
  荊照並不相信命運。正如此刻,他還是可以選擇把嬰孩拋進大海裡,或者扔給後面那個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決定。
  
  他再次凝視嬰孩的臉。荊照不知道,未來將有什麼等待著這個孩子;也不知道這小小的身體裡有沒有蘊藏學武天分。還有許多、許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沒有一件事情是寫定的。
  
  所謂「命運」,不過是在變成事實之後,我們回頭看見的一種東西。荊照如此相信。
  
  他現在就要去書寫這棄嬰的命運。
  
  ——把孩子帶回南海虎尊派。
  
  荊照和漁家女沿著石灘,往南漸行漸遠。他們不知道,同時在這片灘頭的北端,有一個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終結。
  
  ——這女人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偷偷獨自誕下那個日後名叫荊烈的孩子。而此際她將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裡。
  
  女人是個漁家婦,氣力本來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無法抵抗已陷入瘋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繼續掐著她頸項,將她的頭壓進海裡。
  
  男人維持著這動作,暴突的眼睛瞪著水裡妻子痛苦的臉,他口中不斷喃喃在念:
  
  「孽種……孽種……藏在哪裡?……藏在哪裡?……」
  
  最後,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沒有冒出氣泡。她雙手垂下來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當察覺到妻子已經斷氣後,男人才從狂暴的夢中清醒過來。取代暴怒的是痛悔與恐懼。他本來只是要逼問出,那個並非他骨肉的嬰孩何在。
  
  ——剛才那個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從水中抱起來,撫摸著她開始變冷的臉龐。
  
  不一會,男人將妻子放回水裡,並往深處推去。他自己也隨著前行,面對夕陽一步步走進海浪之間。直至自己與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
  
  三十一年之後,在壯麗雄偉的南京「五軍都督府」裡,於這個國度的最高權力者眼前,荊裂將要氣絕。
  
  自出生起,荊裂所遭遇的一切機緣與運氣,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終卻只是把他帶到這麼毫無意義的結局。
  
  ——而他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本來將能夠與夢想中的宿敵姚蓮舟,在紫禁皇城決一雌雄,盡酬平生壯志。
  
  當燕橫流著淚從後抱住身中三箭的荊裂時,另一排錦衣衛已然換上前來,手裡提著更多早就上弦待發的手弩,瞄向荊裂與燕橫二人。
  
  就在他們射擊之前,一條身影飛快掠過眾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錦衣衛嚇得紛紛鬆開扳機上的指頭,迅速向天舉起手弩,以免誤傷這個人。
  
  因為他們都看見這個身影屬於誰。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錦衣衛再發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躍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發出憤怒的呼叫,乘著躍勢拉弓,打出當年短暫跟武當副掌門師星昊學習過的「武當長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輕輕一揮就可決斷萬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堅牢的拳頭,猛然擊在江彬臉頰上!
  
  殿裡所有侍衛、太監、寵姬與伶人樂師,全部都驚愕無比。這是他們前所未見的一幕。皇帝陛下雖然活躍好武又行事率性,但從來沒有親手責打過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邊將中有數的猛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對猿猴。可是皇帝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發,又貫注著武當派的發勁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個人轉了半圈,足下蹌踉,好不容易才站穩。
  
  皇帝並未理會驚訝的江彬,轉身走到荊裂和燕橫跟前。他看見荊裂中箭處冒出的鮮血,瞪得眼角像要裂開來,伸手按住荊裂腹側的傷口。熱血瞬間將他的手掌與衣袖染紅。
  
  「不許死!」朱厚照高呼:「朕不許你死!」
  
  荊裂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都過來!你們都來幫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荊裂腹上,回頭大叫:「把太醫叫來!快!」
  
  馬上有好幾名太監奔出去呼召御醫。眾多寵姬一起跑過來,當中以馬荻最為果斷,率先把身上的翠綠繡裙撕下一大片,壓到荊裂的心胸傷處。
  
  其他美人也都學她,一一將華麗衣服的長袖或裙擺撕下。一片片鮮艷的綢緞都塞到荊裂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傷處,全都迅速變成深紅色。
  
  燕橫此時恢復冷靜。他的手指顫抖著,伸向荊大哥鼻前。
  
  他閉著眼睛,以平生苦練的內息法調整緩和呼吸,以全神貫注地感受著指頭的皮膚。
  
  朱厚照極度緊張,牢牢盯著燕橫的臉孔。
  
  燕橫感受到,手指間有微弱的氣息在來回流動。他猛地張開眼睛。
  
  從燕橫這個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麼事。
  
  荊裂仍然有氣。
  
  然而那氣息極其細弱。燕橫緊皺眉頭,繼續全心感應檢查著荊裂的呼吸。
  
  每一次有空氣流過手指,都令燕橫心頭稍稍寬慰;但每當氣息停頓,又教他擔心還有沒有下一口氣。
  
  荊大哥的命,此刻猶如懸掛在一根幼絲上。
  
  「你們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桿!」馬荻提示各姐妹,在幫助荊裂止血時別動到插在他皮肉裡的箭,以免把創口擴大。馬荻本是武家女眷,對這救傷之事的認識,自然比其他美女較多。
  
  她們一隻隻纖細玉掌,拿著每片最華貴的絲綢,塞在荊裂的傷口上,勉力阻止鮮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則站在外圍,撕下更多絲綢遞進去。
  
  朱厚照站在這群寵愛的女人之間,並沒有看她們半眼,只是關切地看著荊裂的臉。
  
  燕橫的心此刻靜了下來,看見當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燕橫此際雖然手無寸鐵,但以他身為當世劍豪的武力,手指亦無異凶器,要殺朱厚照只是眨眼間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處在多麼危險的位置,他顧不得臉頰被打腫,帶著持弩的錦衣衛趕上前。幾柄手弩以不會誤傷皇帝的方位,近距離瞄準燕橫的頭及胸口,各衛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機。
  
  燕橫彷彿對這些瞄準自己的銳弩視而不見,只是繼續維持著探索荊裂呼吸的姿勢,眼睛則絲毫不離朱厚照。
  
  ——荊大哥一斷氣,他就得死。
  
  燕橫這股猛獸般的殺氣,殿內任誰也感受得到。江彬和眾錦衣衛都渾身冷汗。然而他們不敢試圖先發制人。剛才他們已經親眼目睹過荊裂把大半弩箭擋格開去的超人神技;這個與荊裂同行的武者年紀雖輕,亦難保沒有相近的本領,江彬他們沒有十足把握,率先發箭能保陛下毫髮無傷。
  
  「五軍都督府」裡此刻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奇異的局面。維繫著所有人安危的,唯有荊裂鼻間透出那陣陣柔弱的氣息。
  
  「不要……不要殺他……」
  
  一把猶似小動物哀號的聲音,在眾人身後響起。
  
  朱厚照和燕橫同時把視線轉過去。兩人的心跳驀然加速。
  
  宋梨的淚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臉蛋稍稍仰起,手中握著一支剛才被荊裂撥掉的弩箭,將銳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頸側動脈上。
  
  「別殺小六……陛下,求你……」
  
  馬荻此時也回頭,看見宋梨這般模樣,錯愕萬分。誰是小六?馬荻瞧瞧與宋梨年紀相若的燕橫,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來自四川青城劍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關係,並且明白剛才燕橫何以會作出意圖侵犯皇帝的暴舉。
  
  「妹妹,不要……」馬荻向宋梨伸出染滿鮮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沒有看馬荻。她只是瞧著燕橫。
  
  燕橫與宋梨四目交投,交流著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燕橫親眼看見自己淪落到這樣的地方,成為被皇帝佔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覺心裡僅存的純潔也被瞬間粉碎了;從前那個宋梨,終於在那刻徹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見,那個小梨至少還活在小六心裡……
  
  然而到了這個關頭,宋梨完全沒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絕不可以讓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極是激動,握著箭的小手骨節都用力得發白。箭尖將她柔滑的皮膚輕輕刺破,雪白的頸項冒出血紅。
  
  燕橫看得出來,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堅決。他過去從沒有見過她顯露出如此意志。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痛苦,磨煉成今天這樣?燕橫不忍去想。他感到錐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當初我撇下她……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是十七歲那一天,在「泰安寺」擁抱宋梨的感覺,此刻清晰無比地湧上心頭。那嬌小柔軟的身軀,好像才剛剛離開他臂彎沒多久。
  
  ——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傷倒在他懷裡的荊裂。荊大哥是為了保護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們倆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憐的宋梨,懷中抱著靜止的荊裂,燕橫心裡的殺氣漸漸收斂消退。
  
  江彬和眾錦衣衛察覺到燕橫的變化。但他們仍未敢鬆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橫已經解除對他的殺意。他這時凝視著宋梨。即使已經擁有這個女人許多年,朱厚照卻從沒有見過宋梨像現在這樣美。這個隨時自戕的必死神態,散發著一種純潔無垢的美麗。
  
  可是從她視線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這樣的宋梨永遠都不屬於他。皇帝心裡翻起酸楚與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從不壓抑自己的愛恨慾望。可是此刻連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動。他吞下那股心酸,開口說:「朕答應你。」
  
  江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雖非暴君,但也從沒有寬厚到這般程度。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來的習性。
  
  ——難道說……這傢伙開始變了?……
  
  這比剛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親口允諾,心頭一寬,拿著箭的手臂也就軟軟垂下來。馬荻立時奔上前去檢查宋梨的傷口,確定只是刺破了一點點皮膚,這才鬆一口氣。
  
  突然大群人穿過殿堂急步而來,正是剛才出去的太監,在他們開路之下,三名隨同親征南下的宮廷御醫氣呼呼地跑來,後面還跟著十幾個提著藥箱器具的助手醫士。御醫等一看見聖上,慌忙遠遠停步行禮。
  
  「都過來!」朱厚照猛揮手要他們免禮,焦急得聲音都變尖了:「快救他!」
  
  眾寵姬這時讓開,讓御醫上前察看荊裂。燕橫看看皇帝,又瞧瞧這些御醫、助手及他們帶來的藥物,知道對方確是要救荊大哥性命,才輕輕把荊裂放下,讓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後退開了三步。錦衣衛的弩箭依然緊隨瞄準著燕橫。
  
  御醫全不知曉這個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麼人,但見聖上如此緊張,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並謹慎地把黏附在傷口上的染血絲綢移去。
  
  檢查了一輪後,御醫向身後的醫士下了指令。數名助理醫士連忙打開藥箱,取出大卷的白綢來清理血污;另外的助醫早就拿出金創藥散,用老酒調成止血藥遞給老師。兩名御醫熟練而小心翼翼地圍著箭桿將藥塗上,同時仔細檢看三處箭創的狀況。另一名御醫則伸手輕輕搭著荊裂頸項,監探其氣息脈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著眾醫師救治。此刻就連皇帝也忍耐著不敢聲張,怕會影響治療。
  
  其中一名老御醫在為荊裂胸口塗藥時,突然停了手。他湊近再細看幾眼,然後呼召兩個後輩來看。三人都露出訝異的神情,並且交頭接耳在說話。
  
  「什麼事?」朱厚照忍不住開口。
  
  那老御醫慌忙上前,一邊接過助理遞來的綢布抹淨雙手,一邊低頭說:「稟告陛下,這異狀……臣下前所未見,也從未在醫書上讀過……」
  
  「直接說!」朱厚照不耐煩地催促。
  
  「是……這位……這傷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該早已穿心氣絕……」老御醫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剛才查看,發現傷者胸膛中箭處,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縮得如鐵石般堅硬;而那箭矢僅僅入肉一寸,似乎險險未傷及心臟——若非心脈完好,傷者此刻決不可能仍有氣息。」
  
  燕橫、皇帝和江彬等聽了俱是大奇。那些拿著手弩的錦衣衛,亦驚訝地瞪著荊裂。
  
  「臣下剛才與兩位同僚談論過,看法也都一致。」老御醫繼續說:「臣等猜測,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這位……武士的軀體自然生起回應,胸口的筋肌迅疾無比地收縮起來,將入肉的箭緊緊挾著,阻止了箭頭鑽進去!」
  
  老御醫自己說出口時也覺得很荒謬,只因這完全違反了他數十年來對人體能耐的認識——肉體又怎可能以這般方式,停住機括發射的強勁弩箭?可是擺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實,而這是他與兩位同僚能夠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釋。
  
  三名太醫的猜測確是事實:當弩箭射入胸口的剎那,荊裂以「借相」擬想中箭之處化為岩石,胸肌像變成一隻鐵手,硬生生將這箭「擒」住了,沒讓它深入傷及最脆弱的心臟。
  
  然而如此驚人的防衛反應,畢竟也有它的極限,就是只能集中一點收縮。因此荊裂無法再抵抗接連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兩箭都入體甚深。
  
  ——而這也可說是荊裂天大的運氣:命中他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變,荊裂的防衛反應就會變成抵禦較次要的其他兩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擊斃。而這三箭的先後時差,其實只在彈指之間。
  
  朱厚照聽聞荊裂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覺痛惜,更決心不可讓荊裂就此死去。
  
  「他能活嗎?」皇帝抓著老御醫的衣袖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老御醫卻對此並不見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徑荒唐,喜好結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裡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帥,兼領錦衣衛指揮,位高權重,當初還不只是個小小邊將?躺在地上這個傷者從衣飾看來雖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醫知道聖上對他極是重視,回答也就加倍謹慎。
  
  「稟陛下,這位武士雖然抵過心胸一擊,但另外兩箭創傷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份量似沒有撕破大脈;至於腹處的傷口,目前從外面看仍無法斷定,內裡臟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還不敢說……」
  
  「盡力救!救得過來,朕給你們所有人重賞!」朱厚照拍了拍老御醫的肩頭,催促他回去繼續醫治荊裂。
  
  江彬從旁把皇帝的一切舉止表情都看在眼裡。即使成為皇帝義子,在「豹房」時常同居共眠,江彬這些年也從沒受過朱厚照如此真誠的關懷。
  
  ——彷彿他跟這姓荊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卻永遠只是個下臣……
  
  一股濃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燕橫看著這隊宮廷御醫七手八腳圍著荊裂治理,自己卻半分幫不上忙,心裡充滿了無力感。現在他稍稍放鬆下來,只覺手腿發軟,強烈的懊悔隨之襲上心頭:荊裂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時失控。
  
  ——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練。
  
  燕橫恨不得浴血躺在殿裡的人換成自己。
  
  他這時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馬荻正跪在地上,緊緊擁抱著抽泣的宋梨,讓她的臉埋在自己肩頸之間,不斷輕撫她起伏的背項。
  
  其實宋梨此際是多麼渴望再看燕橫。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當然瞭解皇帝的性情。她沒敢再與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隨時收回剛才的金口承諾。
  
  ——必定要讓小六安全離開這宮殿……
  
  御醫那貴重的金創散似乎見效了,箭傷流血不再如先前嚴重。眾助理醫士這次從藥箱拿出一瓶豬油,用來混合金創散,調出更濃的止血膠膏,以木匙厚厚塗到創口上。三名御醫則正在商量,到底應如何將荊裂身上的箭拔除,才會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時向皇帝進言:「依臣下看,他的傷勢已穩下來……眾位太醫要救他,相信還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寢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隊近衛在此監察,若有進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稟告。」
  
  經過這一番情緒起落,朱厚照確實感到極疲倦。他回頭盯著江彬,怒意還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剛才燕橫確實有意對自己不軌,江彬下令錦衣衛發箭亦只是急於護駕,並非失職。於是他點了點頭。江彬看見皇帝軟化了,心裡大大吁了口氣。
  
  「可是此人……」江彬看著燕橫又說:「總不可以容讓他在此重地自出自進。臣下以為,應先將他收押天牢。」
  
  一聽江彬此話,宋梨立時抬頭。她急忙拉著馬荻站起來,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揮一揮手,阻止宋梨說話。從前他甚是喜愛宋梨這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但此刻見了只感厭煩。
  
  「朕答應了,就不會反悔。」皇帝說著,冷冷打量了燕橫幾眼,然後向江彬吩咐:「只收著他,不可傷他分毫。確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燕橫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帶著近衛和太監離開。皇帝走著時,心裡卻始終無法揮開剛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會有人如此為朕而死嗎?不是懼於朕的權力,不是害怕承受後果,而是真心愛護朕而付出性命……有誰嗎?
  
  雙手凝著荊裂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擁下步過「都督府」大廳,心中卻只感到無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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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2:50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二章 傳信
  
  兩個時辰之後,王守仁才得知荊裂重傷命危及燕橫下獄的消息。
  
  他在謁見聖上之後,回到南京內城獲分配的停居處,但一直未有就寢,等著荊、燕二人回來。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從一開始就有種不祥預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撓進退不得、隱遁入九華山之時,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後峰迴路轉,終於得到皇帝接見嘉許,免過了江彬等奸黨的迫害,他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還是發生了……
  
  王守仁無法想到,荊裂和燕橫因何緣故開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後,首先也不是去問原因,而是確定荊裂的生死及燕橫在天牢的處境。
  
  幸而數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脈,他馬上盡力去拜託人探聽,得來如此消息:荊裂此際有御醫救治看察,傷勢似乎已穩定下來,但仍未完全脫離死亡的危機;燕橫雖被收押,但據說得到聖上親諭保護,在牢中獲得善待,錦衣衛亦不敢對他用刑。知道之後,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寬。
  
  ——這也就是說,陛下並未仇視他們兩人,只是中間出了什麼意外或誤會。事情仍有轉園的餘地……
  
  王守仁深知此際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許泰等寵臣控制,他能夠採取的對策不多,更遑論要再次面見聖上為荊、燕二人求情。但他當然不會就此放棄。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傾盡帶來的金帛,交付給下屬到城裡去買些貴重禮品,好作官場上疏通之用——他向來對賄賂深痛惡絕,但在這種緊急關頭已不由他不變通,何況他也不是為了私利。
  
  ——兩位俠士在平亂之戰厥功至偉,拯救了無數蒼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願的事,都絕不會讓他們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宮廷和官府裡,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來不在少數。他們也都感念,若非王陽明用兵如神,火速擊敗了寧王府叛軍,而讓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話,他們當中多數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歸附寧王造反,後禍無窮。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請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願為他奔走,王守仁所預備的禮物全被退還。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荊裂的詳細情況: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兩箭已然成功拔除。荊裂仍然昏迷不醒,雖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醫判斷他腹內臟腑受傷還不算太嚴重。在聖上指示下,他們馬上將荊裂送到皇宮內再行醫治。
  
  「那人身體壯健得就像頭野獸,似乎捱得過那兩處箭傷。」傳話的小吏引述其中一個負責救治荊裂的助理醫士說:「可是第三箭卻棘手得多,直至現在,眾太醫也都想不到辦法將之取出。」
  
  荊裂憑著嚴酷鍛煉出的驚人反應,在千鈞一髮之際發動了「借相·巖凝」,固然將這本來必殺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為這救命的反應極度猛烈,箭傷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緊縮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於昏迷,無法自主放鬆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樹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緊纏,紋絲不動。御醫曾嘗試用小刀去割開箭創,豈料荊裂的「巖凝」甚是厲害,肌肉硬得刀鋒也不容易割入。而從弩箭入肉的深度來看,箭尖在裡面非常接近心脈,御醫害怕若是用強力去割傷口,只要一點點意外就可能傷及荊裂心贓,令他即時斃命。因此他們直至現在,仍然不敢去動這一箭。
  
  「這樣等下去,雖然即時沒有性命之憂,可也不是長久之計。」那名醫士又說:「鐵鑄的箭鏃長久埋在肉裡,必生血毒,傷口又接近心脈,一旦血毒順流入心,神仙無救!」
  
  目前御醫只能在箭傷四周盡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藥,延緩鐵箭生毒,同時苦思拔箭的方法。他們也無法肯定,荊裂在這狀況之下能夠維持多少天。
  
  王守仁聽了消息甚是憂愁。可是治傷救人非他學識能力所及,既然幫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蒼天庇護義士。現在不是灰心喪志的時候——除了荊裂,他還得嘗試解救燕橫。
  
  相比起打聽荊裂的傷勢,要知道燕橫的狀況還要更困難。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夠親自去探望燕橫,但以現時形勢,要進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許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寵臣有這樣的權力。
  
  王守仁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人能夠拜託:正是先前兩度為他解困的大太監張永。
  
  ◇◇◇◇
  
  踏入牢獄通道時,張永心裡一直苦笑:督領大明禁軍、位高權重的他,竟然進到這樣的地方,特意來見一個草莽布衣的階下囚!此事實在荒謬之極。
  
  他所以願意這麼做,全因王陽明本人親來拜託。自從那次在杭州相見並取得逆首朱宸濠,張永對於王守仁的無私胸襟極是欽佩,因此才願意一再為他解厄。
  
  而張永心底裡也想知道:能夠令王守仁如此緊張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麼樣的傢伙?
  
  自武當山慘烈之役,加上先前聖上遭武當掌門劫持一事,令張永對這些武林中人,懷有一種特殊的好奇。
  
  這一趟他必得親自來。燕橫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張永若派下屬來天牢,只會被江彬的部下攔在門外。唯有張永親臨,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撓——畢竟他們兩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當作讓王守仁多欠我一個人情吧。同時也可損一損江彬的面子……
  
  當看見燕橫本人時,張永卻把這些盤算都拋諸腦後。
  
  厚實的襴柵後面,那座牢房甚是狹小。內裡自然沒有燈火,只得右面牆壁高處一個小窗口,投進一線月光來。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獨坐在牢房中央的燕橫。他盤膝靜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閉著眼的臉,半隱在深刻的陰影裡。
  
  在朝廷打滾數十載的張永,看了燕橫第一眼,不禁呆著止步。
  
  只因在這短暫的瞬間,張永錯覺那道隔在他們之間的牢獄櫚柵好像突然消失了。
  
  燕橫在張永眼中,半點不似個囚徒。那氣度和神采,好像隨時也可以走出這座牢房。
  
  張永聽說過,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來天牢時極是緊張,呼召了近百名「威武團練營」的精銳衛士來增援。但結果燕橫並沒有作任何抵抗,就隨著他們乖乖走入牢房。
  
  帶路的獄卒和隨同的太監此刻都愕然,看著突然卻步不前的張永。張永這才回過神,繼續走到牢房前。
  
  獄卒手中的提燈,這時隔著攔柵照清了燕橫的臉。張永仔細看看,又再感到訝異。燕橫雖然飽歷風霜,面上到處有多年來累積的戰鬥創疤,但那張臉看來仍然甚年輕。
  
  一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劍士,竟擁有如此懾人氣勢。張永首次這樣接近地觀察一個頂尖級數的武者,明白了為何當日他督領禁軍進攻武當,折損竟然如此慘烈。
  
  燕橫早已察覺張永等人到來。這時他才收起功法,緩緩睜開眼睛。這是他在「山螺」時修得的靜功,助他在艱困惡劣的境地裡,隨時聚斂和鎮定心神。
  
  他直視面前這權傾一方的大太監,眼神透著森冷。在燕橫心目中,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幾乎是敵人。
  
  「王大人托我來見你。」張永被這如利劍的目光盯得極不自在,馬上就說。先後侍奉三任皇帝的他,從沒想像過自己在一個草民跟前,竟會顯得如此弱勢。
  
  燕橫聽他說,眼神立時軟化,並且迅速站了起來。張永感覺到,燕橫原本沒有一絲空隙的氣度,瞬間出現了裂痕。
  
  「荊大哥……」燕橫說話時嘴唇微微在顫抖:「……他還活著嗎?」他本以為眼前這個太監是江彬派來,要用什麼詭計拷問迫害他;一聽到張永原來是王守仁請來傳話的人,他馬上就慌起來,擔心是否帶來不幸的消自必。
  
  張永點了點頭,才令燕橫鬆了口氣。張永繼而向他簡述了目前荊裂的狀況。燕橫越聽眉頭鎖得越深,低著頭在牢房裡來回踱步。
  
  「……他這樣還能夠活多少天,誰也不知道。」張永看著燕橫說:「大概這幾天裡,御醫就得決定是否要冒險,強行把箭拔出。」
  
  燕橫仍在低頭默想。張永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回應,也就轉個話題:「至於你……目前還沒聽聞聖上要降罪。你在這裡忍耐著,我與王大人會找個適合的時機——」
  
  「嚴有佛。」
  
  燕橫突然說出這三個字,打斷了張永的話。張永一時聽不明白。
  
  「神醫嚴有佛。」燕橫再說。「他曾經治好荊大哥。找他來救。」
  
  張永這才知道,燕橫根本沒在聽他後面的說話,對於自己被囚禁的事絲毫不關心,一意只在想著怎樣救荊裂。經歷過宮廷中許多無情鬥爭,張永看見燕橫這副緊張的模樣,不免有些感動。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戰功,就因為他身邊都是這樣的豪傑嗎?……「好。我會告訴王大人。」張永回答。燕橫看著他點點頭,眼神裡充滿感激。燕橫繼而將他記憶中嚴有佛的底細都說出來。張永聽完後正要離去,燕橫又在他後面問:「你……知道宋梨她怎樣嗎?」
  
  這句話令張永停下步來,揚了揚眉梢。他之前並沒打聽到,這事情原來與宋美人有關係。但不管如何,談論皇帝的女人乃是宮廷大忌,更別說此刻有獄卒在旁聽著。張永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沒有稍稍回頭看燕橫一眼,就重新邁步離開。
  
  走出天牢大門時張永才想起:由始至終他都忘了向燕橫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畢生在權力世界裡生存的張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
  
  次天,「荊裂身受重傷,速尋嚴有佛」這個信息,開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揚。
  
  這是王守仁的決定。得到張永派人傳來燕橫的說話後,王守仁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向聖上啟奏,請求動用朝廷的力量尋求嚴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斷地選擇後者。朝廷廠衛系統森嚴,耳目無遠弗屆,要迅速找一個人固然極有把握,但同時王守仁無法估計其中會有多少官僚阻撓;而且這個嚴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風聞自己被官府搜尋,也許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認為這事必得繞過朝廷進行。
  
  在平叛之戰中屢建功勳的義軍線眼,如今又再發揮作用。據燕橫所說,這嚴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帶活動,距南京並不遙遠,這是一大幸運。之前為了監察寧王叛軍沿江進擊的情況,王守仁在南京一帶布下不少密探,當中許多其實就是本地人,戰事結束後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馬上連絡了他們,下令將信息盡全力散發,借助江湖的力量把嚴有佛找出來。
  
  同時王守仁亦修書一封,派親信快馬送往徽州,交給嚴有佛的好友、八卦門掌門尹英峰。
  
  線眼們一把消息散發出去,江湖與武林彷彿燒起一陣燎原之火。
  
  荊裂與「破門六劍」在民間的名聲,其實遠遠超出王守仁的估計。他們雖具欽犯之身,這些年行事俱要隱姓埋名,但各種武勇事跡仍然在市井之間流傳交織。
  
  尤其是荊裂,更是江南一帶各省人士暗裡傳頌的英雄。廬陵破賊、廣西剿匪、湘潭打擂擊殺秘宗掌門雷九諦、大鬧南昌寧王府……加上不斷有好事者加油添醋,為他捏造不少虛構的精采事跡,真假交疊下將荊裂描繪得猶如神人一樣。在湘潭一帶至今還有賣藝人拿他與雷九諦一戰演出偶戲或唱劇,只不過為了避忌朝廷而將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幾個月,戰爭打完後許多義軍民勇返回原籍,他們又把荊裂率領先鋒軍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陽湖水戰裡奇兵破敵等等耳聞目睹的事跡,廣在各地傳揚。在無數武人與江湖漢心目中,荊裂儼如天降凡塵的傳奇戰神。
  
  因此江湖上一傳出荊裂命危的消息後,反響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紛紛助拳找尋嚴有佛,眾人即使幫不上忙也會協助再將信息傳開。不過一日,那消息散佈的速度極是驚人,沿著大江、運河與道路的各大小城鎮流傳,很快就連不同市鎮街頭玩耍的孩童,都到處叫著嚴有佛的名字。
  
  自從上次救援「破門六劍」後,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陽明先生的親書請托。當然對尹掌門而言,就算沒有王守仁的請求,他也會義不容辭救助荊裂這個令他欽佩萬分的後輩。八卦門總館眾弟子馬上奉命傾巢而出,帶著掌門的親筆簡箋,趕往嚴有佛最可能出沒的各地點搜尋。
  
  隸屬王守仁的線眼也出動飛鴿傳書,向江西、湖廣等省的同伴傳訊,擴大尋人範圍。同日傍晚在湘潭的龐天順與刑瑛夫婦、臨江城裡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豐……眾多曾與「破門六劍」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聞知了消息,也加入尋找嚴有佛。
  
  其中一隻灰鴿,足旁綁著一封比其他信鴿所帶更詳細的信,飛抵了南昌城。
  
  ◇◇◇◇
  
  練飛虹從下層船艙拾級登上甲板,一陣急激的江風驀然撲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將項上的圍巾拉高到口鼻上,掩著半張瘦削而蒼老的臉。
  
  他繼續拄著柺杖,慢慢把餘下那幾級木階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練飛虹的腰不再如從前挺直,乍看好像整個人變矮小了。他拿在手裡的只是一根尋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離身的鞭桿——那柄得意兵器採用沉重堅實的稀有木材來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經有點吃力。練飛虹按著鼻上的圍巾,不讓它被風吹去,瞇著眼睛眺望船外鄱陽湖的風景。
  
  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處戰場還沒有清理,這艘大帆船所經水域,不時都出現半沉的戰舟殘骸,船員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開。聽水手說,鄱陽湖四岸至今仍持續有腐朽的屍骸給衝上來。因戰爭而失卻生計的遊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帶,靠著打撈軍器變賣維生。
  
  大帆吃滿了風,令船行駛甚速,江風不斷在練飛虹兩耳和臉側掠過,吹動他露出在頭巾外的銀白髮須。練飛虹很清楚,這種速度感,他以後只會在乘坐車船時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經失去昔日「風狻猊」飛蹤奔跑的能耐,甚至連騎馬馳騁的信心也都沒有。過往縱橫天下的自由,已然被歲月奪去。
  
  一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裡燃燒殆盡。飛虹先生感覺今日的自己,猶如一具空殼。
  
  ——而上天卻沒有讓我在那一戰死去,不願意給我一個武者應有的結局。
  
  為此,練飛虹沒有一天不向蒼天懷著怨恨。
  
  他望向船首,遠遠看見虎玲蘭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撐著柺杖走過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練飛虹的腳步還是不太穩,腿膝好像隨時都要垮掉。有個水手忍不住走上前問:「老爺子,要幫忙嗎?」
  
  練飛虹看也沒看他一眼,厭惡地揮手拒絕,眼睛一意盯著甲板,一步步繼續小心地走著。那水手沒奈何,默默地瞧著練飛虹走過。
  
  ——假如他知道眼前這老頭,就是義軍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驚得下巴也掉下來。
  
  終於走到虎玲蘭身旁,練飛虹鬆了一口氣,倚著桅桿站住。他俯首看看盤膝而坐的虎玲蘭,見她把野太刀放在腿旁,衣襟拉開褪下了一邊,抱著兒子在哺乳。
  
  這出生不夠兩個月、到現在還沒有起名字的嬰孩,被織巾緊緊包裹著,安穩地躺在母親強壯的臂彎裡,小小的臉埋在虎玲蘭的胸脯上用力地吸吮著。誰都看得出來,這孩子比一般初生兒長得格外壯碩,頭髮也甚旺盛,顯出很強的生命力。
  
  剛生產過的虎玲蘭,身材和臉蛋自然比從前浮腫,卻也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溫柔。她全然不顧甲板上的船員,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眾多男人沒有一個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覺眼前這個帶著刀哺乳的母親,透著一種莊嚴的美感。
  
  這條大帆船原是之前的義軍戰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種火炮武裝,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軍精英,因為得知荊裂和燕橫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請纓接送虎玲蘭等人前赴。
  
  信鴿帶來的細小書信畢竟無法寫得太詳細。船員們只知道勇猛的戰爭英雄荊裂受了重傷,實際狀況如何卻不清楚。眾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禱,並努力盡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這孩子給荊大俠見一面……
  
  虎玲蘭見兒子已吃飽,把衣服拉上,然後輕拍孩子的背將嗝氣掃出來。她整理一下包著兒子的織巾,這才抬頭看練飛虹。
  
  「你要抱抱他嗎?」她將兒子遞向飛虹先生。
  
  練飛虹苦笑搖搖頭。在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沒信心能把嬰孩抱穩。他只是將自己口鼻上的圍巾拉下來,朝孩子咧齒笑了笑。這段日子裡,就只有荊裂的兒子,能夠令練飛虹的心情稍稍變好。
  
  虎玲蘭抱著兒子輕輕搖著,安撫他入睡。她的臉異常平靜。可是當了這麼多年同伴,練飛虹很清楚虎玲蘭只是壓抑著悲憤與混亂。「破門六劍」經歷了這許多,早就學會臨及危難時必要維持著冷靜的意志。可是練飛虹知道,虎玲蘭今日所迎受的磨難,超越了過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這位「武士之妻」的強韌。
  
  看著虎玲蘭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義的安慰說話。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說。
  
  童靜在下面的船艙裡睡著了。為了馬上準備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徹夜未眠。練飛虹已然老弱,虎玲蘭又要照顧兒子,童靜獨自一人打點一切。飛鴿帶來的信裡也提及燕橫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幾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亂得什麼也做不到。結果童靜卻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時就起錨。
  
  在那期間,練飛虹只有一次聽過童靜喃喃自語。
  
  「沒事的……我們什麼都渡過了……這次也會沒事……」
  
  練飛虹堅持也要跟著一起來。「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們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這樣跟虎玲蘭和童靜說。「可是你們不能阻止我跟來。我們仍然是『破門六劍,。」
  
  他口裡雖然這麼說,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跟著來到底能夠幹什麼。他連安慰鎮定她們也做不到。從昨夜至今,他跟童靜幾乎沒有說過話。
  
  大船再次駛過另一條半沉在湖中的叛軍戰船殘骸,那一根根燒得像焦炭的木頭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叢墓碑。練飛虹默默看著它在船邊掠過。他從沒有親眼看過當日鄱陽湖的激戰——他能夠下床的那天,戰爭早就結束了。
  
  這幾個月裡,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童靜每天都用心照顧著練飛虹。但練飛虹再沒有變回從前那個什麼都能開玩笑的老頑童。面對童靜時他雖然顯得平和,但卻很少跟她談話。
  
  有一件事情,練飛虹絕口未向童靜提過:這段日子裡,他有過自盡的念頭。
  
  練飛虹曾經以為,不管自己的身體衰老到哪個地步,只要能夠親眼看著童靜繼續成長變強,就有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到了現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何時會無法走路;何時沒辦法靠自己吃飯;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一切機能都會越來越快地失去。
  
  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結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懸在頭頂的烏雲,不時就讓他感受到森冷的陰影……
  
  戰船殘骸在後方漸遠消失。練飛虹彎著腰站在甲板上,凝視下面被船破開的滾滾湖浪。
  
  ——如果能夠用我這條殘命,去換荊裂平安無事,那有多好……
  
  練飛虹一想完就在心裡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紀,怎麼還是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夠這樣交換,世上許多悲傷都能夠避免了…………生命,就是這樣。
  
  虎玲蘭抱著已然入睡的兒子,沒有跟練飛虹交談,只是一起看著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運。
  
  ◇◇◇◇
  
  直至次天的上午,童靜還是沒有真正睡過。
  
  她側躺在船艙狹小的木床上,緊緊抱著「迅蜂劍」,只能闔著眼假寐歇息。童靜身心都疲累極了,胸懷裡好像有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開的痛苦,令她無法入眠。
  
  耳中聽著浪濤拍打船身的聲音,一幅幅景象漸漸在童靜腦海裡浮現。同樣是大船行駛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並非湖泊,而是河流。兩岸的山石樹木,予童靜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覺。
  
  她認出來了。是家鄉的峨江。
  
  回四川。這三個字常常在她心裡迴響。在南昌的時候,童靜天天都祈盼著燕橫從南京回來,然後與他一起回青城山。
  
  那是早就說好的約定。最大的戰爭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強敵都克服了。萬水千山的危難也一一過去。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們。
  
  童靜這樣以為。
  
  ——到底是什麼出了錯?我們不過想在一起而已,難道這也算貪心嗎?難道我們不夠真誠嗎?老天還要給我們多大的考驗?……
  
  童靜感覺真的太累、太累了。
  
  童靜不願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條行駛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繼續開往川中。浪聲安撫著她。她好像漸漸能夠在回家的想像裡放鬆下來……
  
  就在童靜終於快將入眠時,大船停了下來。陷入半睡的童靜最初還不察覺,但上面甲板開始傳出呼喊的人聲。她警覺地在床上坐起來,抹去臉上仍暖的淚水,提著劍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橫越鄱陽湖,駛到扼守著大江入口的湖口鎮。童靜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卻見那江上停泊著十來條官船,橫成一道關卡將江面攔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八個負責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頭上。虎玲蘭和練飛虹亦早已上來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間。他們全都俯視下方一艘停泊著的小船。
  
  童靜上前看,只見下方那小船上坐著七、八人,都穿著軍服,佩著短寬的水戰腰刀,其中一人站起來向上喊話,顯然是兵隊的頭領。
  
  「總之你們不可通過!」那頭領一邊說,一邊打量上面船舷的眾人,並特別留意到身材高大、懷中抱著嬰孩的虎玲蘭,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長長倭刀。
  
  「軍爺!」船長盡量沉著氣有禮地問:「這水道近日都未設關口,請問是什麼緣故?」
  
  「這是從南京禁衛來的命令。」那頭領說:「我聽說,這兩天太多聞雜人湧向南京,那邊的南征朝廷大軍起了警戒,好像連城門也關閉了!」
  
  原來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尋找嚴有佛,卻生起了他無法預見的後果。有些仰慕荊裂的好事之徒,聽到荊裂受傷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動身往南京來打聽和湊熱鬧,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時有大量遊民和江湖人從四方八面湧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騷動,戌守在南京外圍各城鎮的朝廷軍兵察覺了異狀,向江彬和許泰兩名指揮稟報,二人於是下達軍令,要將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閉,驅去所有無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設置關卡,截止可疑船舶。
  
  荊裂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發如此巨大的騷動。江彬查知後不禁大為驚訝,但他沒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擊荊裂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聖上隱瞞。
  
  ——這個荊裂,竟在江湖上有此等號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會忌憚他,反倒可能更喜愛……那天是我下令把荊裂射傷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會怨恨我……
  
  船長聽了那水兵頭領的解釋,馬上說:「我們是南贛巡撫王都堂的下屬!此去南京正是會合王大人!」
  
  頭領及其部下一聽不禁都聳動。平叛之戰王守仁水陸義軍所向披靡,鄱陽湖四岸與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視他為軍神,無比敬服。
  
  但來自南京禁衛軍的命令也不是說笑的。那名頭領只好謹慎地詢問:「你們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眾人只能面面相覷。
  
  水兵頭領知道他們沒有憑證,於是歎息搖頭:「如果沒有,恕我不可放行。軍令如山,請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簾,令那頭領停止了說話。
  
  他仰起頭來,只見那個美艷又高大的母親立於船首最前,一條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著初生不久的兒子,右手上的倭國大刀不知何時已經靜靜離鞘,又長又彎的刃鋒反映著陽光與波光。
  
  虎玲蘭俯視小船上眾兵丁的目光,並沒有仇恨或殺氣。但那股絕對冷靜,更令水兵們恐懼。
  
  「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去見夫君。」虎玲蘭說時聲音沒有半絲激動,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不可違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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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3:15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三章 神醫
  
  酒液傾注進玉杯之中,直至八分滿時,宋梨盡量輕巧地提高酒壺停止。她把壺放回桌上,雙手捧起酒杯,恭謹地遞到皇帝面前。
  
  宋梨這些動作過去已經不知做過多少遍。陛下就是喜歡看她斟酒。跟其他寵姬與宮女嫻熟的手法不一樣,宋梨為他舉壺傾酒時,姿態總是帶點生澀,明明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她做起來卻常常顯得吃力和緊張。皇帝正正喜歡接受她如此努力的侍奉,這帶給他極大的滿足感。
  
  可是此刻他沒有半絲笑容。宋梨的動作還是那麼生硬,但皇帝感覺到跟以往不一樣。今夜她在他面前的一切舉止,都透著擔憂和恐懼。
  
  「看著我。」朱厚照冷冷說。
  
  宋梨不敢不看他。她眉頭輕輕皺著,兩邊眉尾梢垂了下來,這副軟弱的表情,過去一直最得他迷戀。
  
  朱厚照看著宋梨,卻只想起她在「五軍都督府」以死相脅的那副決絕容姿。
  
  偌大的寢室裡就只有他們二人。他把所有太監宮女都摒退了。其實自從御駕南征以來,正德皇帝被江彬、許泰和張忠等人輪番進貢的江南美女所迷,途上根本就沒空寵幸宋梨半次。但這夜他特意把她呼召過來。
  
  他盯著她的雙眼。宋梨也只能強忍著恐懼回視陛下。朱厚照看出來:她心裡這份恐懼,並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危。
  
  朱厚照接過玉杯,呷了一口,淡淡地問宋梨:「你與那姓燕的……如何認識?」
  
  宋梨聽了緊透幾口大氣。她知道只能誠實回答。「妾身十歲時就與他認識。一起長大了六年。」她吞嚥了一下,又說:「此後再無相見。直至……那一天。」
  
  朱厚照聽了,默默呷著酒。他其實無從理解所謂「一起長大」是怎樣的感情。他乃是孝宗皇帝嫡長子,唯一的皇弟朱厚偉早夭,他兩歲就被立為皇太子,一直都在孤獨中長大,更年僅十五歲就即位登基,整個成長歷程圍繞他身邊的,全都是年紀比他大一截的朝臣和宮人。朱厚照自懂事以來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就只有「上下」,沒有「一起」。
  
  但即使無法瞭解,他還是感覺得到,宋梨與燕橫擁有一種他從來也沒有的珍貴東西。
  
  朱厚照猛然將酒暍光,把玉杯往旁摔碎,上前一把抓著宋梨的衣襟。宋梨不能反抗,也沒有反抗,身體就如人偶一樣,被皇帝拉扯到近前。
  
  正德皇帝的鼻息已呼到宋梨的臉上。宋梨忍耐著,神情沒有顯露出半點抗拒。這些年她早就學會了怎樣在皇帝身邊生存。
  
  朱厚照此刻隨時可以把宋梨的衣衫扯碎,然後像過去許多次一樣,盡情地佔有她的身體。天下間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這樣做,或者把宋梨從他手上拿走。
  
  他這夜特別要寵幸宋梨,就是要再次確定這件事。
  
  皇帝接近看著她的眼瞳深處。
  
  那裡什麼都沒有。
  
  ——沒有那天她決死時湧出的激烈感情。
  
  朱厚照將她推開。他沒有理會倒地的宋梨,怒氣沖沖地推門離開寢室。守在門外那八個帶武裝的強壯太監緊緊跟隨。
  
  皇帝繼續直走,步出設在「武英殿」側殿的寢宮,隨行護衛也增至三十餘人。他走到武英門前的正殿廣場,來回快步踱了幾次,怒氣無法平息。
  
  ——一想到世上有自己怎樣也得不到的東西,他感到極端苦悶。
  
  「去文華殿。」朱厚照下了指示。「我要再看看他。」
  
  荊裂的傷勢稍為穩定之後,御醫就將他移到「文華殿」一個原本用作書庫的宮室繼續治理。此乃皇帝本人親下的旨令。御醫本來就不可離開皇帝太遠,必得隨時候命照料龍體,若要他們繼續治理荊裂,直接把他搬入皇宮是折衷之法。
  
  荊裂中箭至今已過了七天。這些日子以來,朱厚照不時都會親身來看望他。因此即使在這深夜時刻陛下突然出現,負責看守和治理荊裂的醫士也沒有過於驚訝。
  
  皇帝又再詳細問荊裂的狀況。不過即使不問,單是看見他胸口仍然插著箭桿,就知道他沒有脫離危機。
  
  「他有醒來嗎?」朱厚照又問。
  
  「稟告陛下,傷者的臉偶然會有所動作,眼皮似乎也曾微微張啟。」御醫急忙回答:「可是這樣是否即神智有所恢復,臣下等也難以判斷。大多時候傷者還是昏睡。」
  
  ——御醫沒有完全披露的是:他們擔心這些臉部的活動反應,也許是胸中箭頭已經開始滋生血毒,流滲到心脈而產生的痛楚造成……
  
  皇帝走到荊裂床邊坐下,默默看著他良久。不管是醫士和護衛都暗裡稱奇:他們從來沒見過陛下如此關心一個人,並且如此耐心。
  
  「動了!」皇帝這時輕呼,指著荊裂的臉。醫士們趕上前察看。只見荊裂眉心和鼻樑間,確實好像微微地皺起。眼睛也似乎張開極細的一線。這還不足以判斷他是否清醒,但卻足夠令皇帝興奮起來。
  
  他捉著荊裂的手,瞧著那似闔似閉的眼瞼,激動地說:「你要活過來!要快點復原!朕已經答應姚蓮舟,安排你跟他在紫禁皇城決鬥!在最大的擂台上,擊敗最強的武當掌門——那是你平生的心願吧?那將是天下人都想目睹的一戰,定當名留千古!你不可以讓朕遺憾!朕命令你不能死!」
  
  然而朱厚照沒能感覺荊裂的指掌有任何力量。那張臉仍然處於難辨清醒昏睡的微妙狀態。皇帝無法知道,自己這些說話荊裂有沒有聽見半個字。
  
  站在皇帝身後的醫士們都沒有作聲。他們全都知道,荊裂胸口箭傷四周的肌膚已經開始呈現輕微的灰黑。主診的老御醫已然決定:再想不到其他更有把握的可行療法,三天之後他們就要嘗試強行將箭拔出。目睹皇帝如此關心重視荊裂,他們心裡只能暗暗祈求好運。
  
  ◇◇◇◇
  
  那條矮胖的身影,站在一隊身材高大的鏢師之間,頭頂只及眾人胸口,彷彿被人叢包圍淹沒。
  
  而這正是此人的希望。
  
  他稍稍抬高頭上那頂有點破舊的竹笠,一雙大眼睛向前方眺望。排隊進入南京城聚寶門的人龍還是很長。而他們這支掛著「應」字鏢旗的人馬就在中央,前面至少也有過百人,行進甚慢。
  
  人龍又移動了。胖子垂頭,粗胖的指頭握著腰間刀柄,向前跟著走。那柄腰刀太長,胖子掛在左邊腰帶上,鞘尾幾乎都拖到地上,令他走路的模樣很可笑。這胖子平生用過的刀不少,但沒有一柄像這麼大。這種砍人的刀,他從來不用。
  
  ——他手上的刀鋒,只用來救人。
  
  神醫嚴有佛其實三天之前就到了南京城外圍,但一直無法進入——他可不能指著鼻子,說自己是來救治荊裂的,就大剌剌地通過衛兵的關卡。
  
  荊裂出事之際,嚴有佛正身在常州府江陰。王守仁派人廣傳的信息,大約在兩天後到達那裡,當地專營河運的金木幫找到了他,並告知他那個來自南京的消息。
  
  「這像伙,好不容易治好他,又再弄壞身體了嗎?這些武人,真是麻煩……」嚴有佛嘴巴這麼說,其實匆匆就收拾醫具,登上金木幫的貨船兼程趕到了南京。
  
  可是他也沒想到,南京城外竟變得這麼混亂。許多聞風而至的江湖人都停留在城外,等待進入的機會,裡面混雜了各式人等,令守護著當今天子的禁衛軍甚是緊張,嚴限出入城門者。
  
  無法進城之際,嚴有佛也要謹慎地保持身份隱秘。聚在城外的人三山五嶽,而且全部都知道嚴有佛非常重要。無人能夠保證,沒有亡命之徒會乘機劫持他索要贖金。
  
  「找八卦門弟子。」嚴有佛進退維谷之間,向護送他的金木幫徒眾如此吩咐:「此外別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十分幸運,金木幫徒眾在兩天之後就找到一位八卦門人。他是徽州總館的「內弟子」游一明,被掌門師父尹英峰派來南京打聽荊裂的情況。他當年曾隨尹英峰去湖南幫助「破門六劍」,與嚴有佛見過面,因此嚴有佛一聽到金木幫員回報這個名字,就知道可以信任。
  
  這游一明已然年過四十,行事縝密又幹練,江湖歷練豐富,尹英峰才會將這任務派給他。他一到南京看見城門被封狀況,就已在考量如何進出。他想到師父與南京城裡的「應運鏢行」總鏢頭程森有交情,於是去了江寧的鏢行分所,找到那裡的掌櫃道明來意。「應運鏢行」過去有兩次押鏢經過安徽的綠林匪盜地盤,對方不賣賬開路,結果都是靠徽州八卦門出面才得以順利通過,這份大恩情,那鏢行分所的掌櫃自然甚清楚,一聽到游一明拜託,二話不說就派人去南京通知程總鏢頭,程森即遣手下鏢師與游一明取得連繫,預備隨時照應。
  
  在跟嚴有佛見面時,游一明表明隨時都能夠安排他混入「應運鏢行」的隊伍,把他送進南京。
  
  「荊大俠每一刻都可能沒命。」游一明向嚴有佛說:「我們盡快動身。」於是第二天他們就到了這城門外。
  
  ——王守仁的傳信,雖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混亂,但同樣亦因為有他號召,驅使各方出力,才能夠把嚴有佛火速送到南京城來。
  
  那條人龍又在移動。嚴有佛看見,幾乎大半的人都被衛兵拒諸門外,不得而入。他不禁感到有些緊張。
  
  ——我最討厭跟官府朝廷打交道……
  
  這時明明是寒冬,嚴有佛藏在竹笠底下的額頭,卻冒著一顆顆豆大汗珠,旁邊的鏢師看見了都感到有些意外:這位不是常常把江湖一方霸者的生命操之在手的神醫嗎?怎麼連進城門關卡都緊張成這樣?……
  
  「大夫,不用擔心啦。」負責帶隊的鏢頭笑著說。「『應運鏢行,的鏢旗,必定通得過南京城門。」
  
  一起扮成鏢師的游一明,也拍拍嚴有佛的肩頭。
  
  嚴有佛只是覺得麻煩極了。他恨不把這身衣服和腰刀馬上都扯下來丟掉。
  
  「要我受這樣的苦……荊裂你這小子,最好不要死掉。」
  
  ◇◇◇◇
  
  那位鏢頭沒說錯。嚴有佛在鏢隊掩飾下,未受什麼查問就進了聚寶門。「應運鏢行」總鏢頭程森早待在城內迎接,他預先已透過相熟的官吏通知王守仁,這時二話不說就將嚴有佛送往皇城的內城牆前,再由王守仁派出的部屬接引,帶到內城的王大人住處。
  
  這些天以來,王守仁沒有一夜安眠。此刻知道神醫嚴有佛終於到來,他急忙親自出到廳堂,上前緊握嚴有佛那雙胖手。
  
  「嚴大夫,有勞了。」
  
  眼前懇切地拜託自己的,正是功蓋天下的王陽明。嚴有佛平日即使面對1派掌門或是江湖豪雄,從來不假辭色,此刻亦不禁肅然向王守仁行禮,恭敬說:「嚴某必盡綿力。」
  
  然而把嚴有佛成功弄進來南京,不代表也就能將他送入皇宮看荊裂。這才是最困難的一關。
  
  王守仁本來想再次請張永幫忙,直接向聖上進言,可是被張永斷然拒絕了。
  
  「天下最頂尖的太醫都在治療荊裂了。突然推薦一個江湖郎中來插手,萬一荊裂馬上死掉,這個責任豈非由我張永背上?」當然反過來說,如果治好了荊裂,張永就能在皇上跟前領功。可是他深知荊裂的傷勢有多嚴重,還是不願冒這個險——畢竟張永久在官場打滾,深明少作少錯勝於貪功冒進這道理。
  
  明明嚴有佛與荊裂就只相隔一道宮城城牆,王守仁卻苦思不出辦法。時間點滴過去,不只荊裂的危機越來越深重,王守仁遲遲不起行回南昌赴任也甚不利——他聞知江彬等又準備在陛下跟前指控他抗旨,說不定更會將近日南京城外的騷動亦算在他頭上,再次誣陷王守仁圖謀不軌。
  
  王守仁卻在這時收到快報,令事情露出曙光。
  
  有人從南昌到來了。
  
  ◇◇◇◇
  
  虎玲蘭走進「文華殿」書房的每一步,都緊張得像踩在尖刀口上。
  
  躺在她臂上的兒子,此刻竟是出奇地安靜,不似在那漫長又趕急的旅程上般經常哭喊。虎玲蘭知道,讓這麼一個初生嬰孩長途顛簸不是好事。可是她沒有選擇。
  
  如今母子倆終於到達終點。
  
  ——你爹就在前面了。
  
  因為要進入皇宮,虎玲蘭置換了乾淨整齊的漢人婦女衣裳,洗脫了剛趕抵南京的一身風塵。他們為了避開大江上更多關卡,於是放棄乘船,雇了車馬從陸路到來。虎玲蘭知道這會令兒子更辛苦,但她有信心,自己與荊裂的孩兒必然非比尋常地強壯。
  
  ——畢竟你還在母親肚裡,就跟著我們一起上戰場啊……
  
  「文華殿」走廊上兩邊都加派了禁衛,密切看著由十二名同僚押送的虎玲蘭、練飛虹和嚴有佛經過。此際虎玲蘭當然未帶任何兵刃。可是這些禁衛不知道,眼前這個高壯的婦人,要就地奪走他們的刀槍,再把在場眾兵屠殺,其實易如反掌——就算一隻手抱著孩兒。
  
  練飛虹入了宮連柺杖都不許帶,只能拖著腳步跟隨在虎玲蘭身後。他跟著到來的作用,其實是降低禁衛的警戒心,令對方不會嚴格查驗嚴有佛的身份。果然,當守著宮門的衛兵得知,此來的是荊裂妻兒及「家中兩老」時,他們仔細查看過練飛虹和嚴有佛,確定他們的年紀並非偽裝,也就放他們進去。
  
  此舉是否算欺君犯上,王守仁和張永都不能完全說准。張永昨日向聖上稟告時,只告訴陛下荊裂有家小到了南京來,皇帝一聽就馬上下旨准許他們進宮來見荊裂,並沒有仔細問過包括哪些人。
  
  ——我只向陛下報告,又未請求什麼,更沒說過沒有其他人陪著來啊……這應該不算欺瞞陛下吧?……
  
  張永其實有點心虛,所以一直這樣跟自己說。他想,反正自己又沒提及過嚴有佛,要是出了事,亦只是禁衛查驗不力的責任,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御醫原定昨天就要為荊裂強行割肉拔箭,但被皇帝的命令及時阻止。既然有親人要來見荊裂,他們就將拔箭之舉延遲至第二天,先讓荊裂的妻小見他一面——也許是最後一面……
  
  虎玲蘭等人終於踏入那個充作病室的書房。到處飄溢著濃烈的藥味。嚴有佛一嗅就知道,全是最昂貴的上等藥材煎調出的氣味。
  
  嚴有佛自從踏入宮城後,前後左右一直被衛兵嚴密看守,緊張得呼吸困難,那雙大眼睛惶恐地轉來轉去,戒備著身邊的一切?只有此刻嗅到藥香後,嚴有佛才像驀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裡,雙手和兩腿再無顫震。他用力地吸著,點了點頭。
  
  ——總算是宮廷的醫師。用藥還算不差……
  
  虎玲蘭抱著兒子,繼續走向那張被眾醫士包圍的床。她終於看見仍陷在昏迷裡的丈夫,還有他胸口上突出的那根弩箭。他那張靜止的臉似乎已泛著淡灰。
  
  虎玲蘭從未見過荊裂如此無助。看著那支箭,她壓抑了許多天的怒火此刻冒升填塞到胸中,好像快要從眼睛裡爆發出來。
  
  她恨不得將那個把荊裂害成這樣的明國皇帝,跟他的所有禁衛,碎屍萬段。
  
  練飛虹感受到虎玲蘭的盛怒。他看見荊裂這模樣,何嘗不感悲憤?
  
  ——荊裂千辛萬苦鍛煉出一副這樣的軀體,難道就要這麼被糟蹋of……
  
  飛虹先生卻知道,現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時候。這座華麗宮室,就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他輕輕按住虎玲蘭一邊手臂,無聲地安撫著她。看見練飛虹的眼神,虎玲蘭知道自己必定要克制。她以吐納功強行令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孩子……」她將兒子湊近荊裂:「這就是你爹。看得見嗎?」
  
  嬰孩彷彿真的聽得懂母親的說話,側著頭定定地看著荊裂的臉,似乎真的在仔細辨認陌生的父親。
  
  嚴有佛卻不再理會任何人,逕自上前,揭開蓋著荊裂胸口的白布。
  
  「你這是幹什麼?不可亂動!」一名年輕的助理醫士斥喝。三個主理御醫這時都不在病房裡——他們都不想承受荊裂家人的質問——只留下助手來代為解笞。
  
  嚴有佛當然不需要他們解答什麼。他只略看了箭傷幾眼,就哈哈笑起來。
  
  「小子,有你的,連這樣都擋下來!」嚴有佛說。醫士們本想把他強行拉開,並將箭傷重新蓋上,卻聽見嚴有佛竟然馬上就說出荊裂以肉身擋箭這奇行,眾人一時都愣住了。
  
  嚴有佛又檢視一下荊裂的傷口和臉龐顏色,然後淡淡說:「再不取箭,兩天之後,沒救。」
  
  就連上司也沒敢這樣斷言荊裂的命數。醫士們聽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個醫士回應,但被嚴有佛不耐煩地打斷:「我知道啦……有沒有針?」
  
  「你要幹什麼?」在旁看守的衛兵向嚴有佛斥喝,其中數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虎玲蘭迅速轉身面向他們。她手裡仍然抱著兒子,另一隻垂著的手空空如也。但衛兵們看見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時都被鎮住。
  
  ——不要礙著。不要踏前半步。
  
  他們彷彿從虎玲蘭的姿態收到這樣的指令。沒有一個人敢移動腳步。
  
  突然出現這狀況,那十幾個醫士全都驚呆了。嚴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針呢?」
  
  這些醫官畢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經驗的醫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氣質,這就跟武者能互相確認無異。而嚴有佛此刻透現的自信,遠遠在這群宮廷醫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從箱裡取出一套數十根大小長短不同的銀針,遞給嚴有佛。
  
  嚴有佛細細查看銀針的手工,才滿意地點點頭。另一名醫士又取來了油燈。嚴有佛輕輕用指頭撫摸荊裂胸口那些緊縮的筋肌,再次確定了狀況,也就用燈火灸過的銀針刺入荊裂肩頸之間。
  
  眾醫士只見嚴有佛那些圓胖的手指竟是異常靈巧,施針又準又快,不一會已在荊裂的頸項、雙肩和兩肋處刺了廿多針。完成之後他再次按按荊裂胸口,檢查一下筋肌的變化。
  
  「好。接下來這一針最重要。你們把他翻成側臥。」嚴有佛下令說。「要小心,不能動到箭桿。」
  
  醫士們面面相覷。這可不是說笑——萬一翻動時令箭尖加深插入,傷及心脈,荊裂很可能馬上斃命。
  
  「還等什麼?時機快過了!」嚴有佛催著,同時心裡在默默計算人體經脈在這時辰的氣血流動。
  
  到此已是騎虎難下,醫士們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腳把荊裂的身體翻側到一邊,露出背項來。有兩個醫士負貴輕輕地托著胸口箭桿,以防因移動令箭尖在內裡造成新傷。
  
  嚴有佛這次選取了最粗最長的一根銀針,密切盯著荊裂背項的肌理分佈。他那雙大眼彷彿能夠透視人體內的經脈。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輕鬆動作,左手一下將銀針刺進了瞄準的那點。他並伸出右手來,沿著荊裂的脊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將內裡血氣推過每一節,同時左手三指拈著針頭在輕柔地轉動。嚴有佛雙手同時做著這兩個截然不同又技巧細膩的動作,猶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眾醫士眼中簡直是一場前所未聞的醫術表演。
  
  經過好一輪後,嚴有佛迅速將那長針拔出,雙手都收了回來。他長長吁了 一口氣,用衣袖抹抹額上汗珠。
  
  「把他放下來。」嚴有佛說。「可以割開了。」
  
  醫士們露著難以置信又有點無措的神情。嚴有佛再次顯得厭煩。
  
  「沒有人敢嗎?好,把刀給我。」
  
  嚴有佛接過醫士遞來用火灸過刃口的小刀,趨近荊裂的箭傷處。眾醫士也都引頸觀望。可是他們還沒看清發生什麼,已見嚴有佛離開了荊裂。
  
  他手裡拿著一根尖鏃已然發銹的弩箭。
  
  虎玲蘭看見嚴有佛手中箭,無法自制地流淚。
  
  醫士們紛紛上前,有的檢查荊裂的鼻息和脈搏,有的在為那胸創止血。那剛割開的傷口,流出的血量卻遠比他們預期少。嚴有佛這雙快手,在他們眼中實在是神技。
  
  嚴有佛把箭放在旁邊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亂中的醫士一眼,就回頭向那些禁衛說:「剛才發生的事,你們也不想被聖上查問吧?這箭就當是太醫們取下來的好了。趁著還沒有其他人進來,趕快送我們出宮吧。」
  
  衛兵們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剛才袖手旁觀讓嚴有佛動手醫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問罪。嚴有佛說的已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們馬上一起點點頭,將房門打開來。
  
  臨行前虎玲蘭回頭再看荊裂一眼,同時急切地問嚴有佛:「他……真的能活嗎?」
  
  「除了老天爺,誰也無法說哪個人必定活得下去。」嚴有佛微笑:「不過依我看,你以後要更辛苦了。要照顧一大一小兩隻猴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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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3:36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四章 譎變
  
  在啟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終於獲許進宮探訪荊裂。
  
  荊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禮遇可說古今未有。南京雖只是陪都,宮城仍是象徵天下權柄的禁地,更何況目前就有當今天子坐鎮,儼然成為此刻實際的皇都所在。身無任何文武官職,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欽犯的荊裂,卻竟破格獲留在「文華殿」繼續養傷——即使已被移轉到殿後西南角一個較小的書房——可說違反了一切禮節。
  
  但既然連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師時也是長住西苑「豹房」,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隨駕南來的兩位大學士蔣冕和梁儲也就沒有強烈反對。
  
  王守仁在禁衛帶領下進了「文華殿」,穿過重重廊道,終於走到荊裂的房間。
  
  自從當天在「武英殿」一同面聖後分別了,至今已經過去兩個月。王守仁心裡始終懷著歉疚:他感覺是自己將荊裂帶來這張虎口的。即使接見「破門六劍」其實是聖上的旨令,也無減王守仁心裡自貴。
  
  再次看見荊裂的一刻,他這股內疚就更深了。
  
  即使荊裂穿著寬闊的衣袍,任何認識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張凹陷的臉,完全不屬於王守仁過去熟悉的那位猛士。這時的荊裂,遠比當年從青原山摔下、險死還生回到廬陵時還要糟糕。
  
  荊裂一見王守仁到來,就想從床上坐起行禮。王守仁及床邊兩名醫士也都阻止了他——荊裂擺脫死亡危機並且甦醒,至今過了還不足一個月,身體上的箭傷只是僅僅癒合而已,幾處被箭鏃撕裂的肌肉也都還沒有完全重生連接起來。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強修補好的玩偶,稍微過於用力活動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著。」王守仁走到床邊,輕輕拍著荊裂的肩頭安慰。
  
  不論是醫士還是衛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著荊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來這個月間,皇帝曾經多次來探望荊裂,這些醫士及衛兵也曾在場。荊裂見了陛下,從無一次如剛才般嘗試起來,躺在病床上時更是神態自若,彷彿朱厚照只是個來探病的尋常朋友。
  
  ——荊裂對著王陽明,比對著當今大明天子還要尊敬。
  
  「大人。」荊裂說著,那聲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顯得有點困難。他心胸的箭口畢竟不淺,加上四周筋肌曾長期失控地緊縮,所造成的傷害還未十足消退,胸腔運氣呼吸的能力因之大減;而箭鏃長埋肉裡產生的血毒曾經感染臟腑,如今雖然已逐步清除,內臟的氣血機能卻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沒有長久的後患。
  
  看見荊裂變成這副模樣,王守仁哽咽著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恢復,開口說:「荊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還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善後。請見諒。」
  
  荊裂微笑搖了搖頭。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練老爺及童女俠道別了。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拜託張公公及我在南京的舊同僚照顧他們……張公公也是忠誠之人,可以信賴。」
  
  這裡仍有旁人,王守仁當然不可詳說對張永的觀感。他深知曾為「八虎」之一的張永,爭權逐利之心不小,不過大抵還是忠於朝廷與陛下,亦從未失大節。不論是當年誅殺劉瑾,還是之前為王守仁化解危機,皆可見這宦官心存大義。放眼目前南京城裡皇帝身邊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還有燕少俠……」王守仁又繼續說:「我還是沒有找到辦法。實在太委屈他了……」
  
  荊裂點點頭表示諒解,然後輕輕說:「交給我。我會與燕橫一起離開。一定。」
  
  他雖是呼息柔弱,但這句話聽在王守仁耳裡,還是充滿豪氣。
  
  ——能夠認識這些俠客,真是守仁畢生幸運。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著荊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與『破門六劍,諸俠,他日有緣再相見。」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這晚照進牢房的月光很淡,於是燕橫點起了一盞油燈。
  
  在牢房內本是禁絕燈火。可是燕橫身份實在特殊,他雖是囚徒,卻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沒寫在囚冊裡。獄官都知道,這是由於聖上還未決定要如何處置他。由於這奇特的處境,加上皇帝親口說過必要善待燕橫,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給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攔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擱在牢房一角。燕橫仍只穿一襲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靜靜打坐。
  
  幾個獄卒在牢房欄柵外隔著十幾尺處,好奇地窺視著這個奇特的囚人。
  
  「又出現了!」其中一個獄卒悄悄低呼。
  
  他們都看見,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橫,身體一動不動,肩上卻慢慢冒起一陣薄薄的氣霧。這就是他們等待的奇景。
  
  漸漸那白霧更從燕橫身體各處冒出來。若非一直就在看著,獄卒也許會錯以為他的衣服被燈火燒著了。
  
  他們無法想透:一個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著,連一根指頭都沒動過,為什麼身軀會熱得在寒冬中冒出這種霧氣?在燈火映照下他們看得見,燕橫的額頭、臉頰及頸項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
  
  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
  
  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終於那霧氣開始消散,燕橫的心回來了現實。他睜開眼睛,像個剛剛溺水的人大口透著氣,顯得頗疲累。窺視他的獄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無法理解燕橫剛才做了什麼。
  
  ——能夠理解的人,天下間本來就極少。
  
  燕橫剛才的鍛煉,在現實裡雖然只過了極短時間,但在他腦海裡已然跟葉辰淵決戰了十二次。並非每一次都像真實那樣結束——燕橫的心胸被葉辰淵的「離火劍」刺穿過五次。那既是因為燕橫想從比鬥中揣摩葉辰淵「冥鳶一擊」的更多可能變化,因而多次錯失了應對的最佳時機;也因為兩人之間的勝負差距,本來就是這麼小。
  
  他當然早就感應到獄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橫對這些人沒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來,拿起放在床邊的布巾抹抹汗水,又從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漸漸放鬆下來。他雙手負在背後,垂頭看著牢房的土地來回踱步,心裡不斷在回想著剛才每一次「決鬥」的細節,思考著每一回勝負分野的關鍵在何。
  
  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那牢房之於燕橫,此刻彷彿並不存在。
  
  長久失卻自由之下,劍道成為了他保守心靈平靜的唯一法門。
  
  ——假如沒有劍,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會變成怎樣……
  
  燕橫無法確知,自己還要被關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沒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盡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曉得兩件外面的事情:荊大哥已然活過來;童靜就在南京。這都是王守仁送入來的信息。
  
  「靜……」
  
  燕橫即使再努力專注於劍道,它在一天裡能夠佔據他心靈的時光,始終就只得這麼多。此際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將自己與現實隔絕的牆壁也就漸漸變薄。童靜的臉,就像個夢般輕潛進他的腦海。
  
  隨之而來是難以抑止的心痛。尤其當燕橫想到,自己是因為另一個女人而與童靜分隔,就更感覺對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獄卒也早散去。燕橫就在寧靜和孤獨中,慢慢坐在床邊。
  
  ——不行……燕橫,不可以下沉……
  
  燕橫掙扎著,感到每一口呼吸都那麼辛苦。
  
  他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困難的戰門。
  
  ◇◇◇◇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著童靜。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嬌小的身影如在跳著神秘的舞蹈。手裡反映成青藍色的「迅蜂劍」,並未如往常般發出震鳴,只因童靜舞劍的動作甚為緩慢。那刃光運行的軌跡,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狀的圓弧,時如平空流過的河水,時像一條潛行的銀蛇。童靜身隨劍動,刃鋒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動,彷彿不費半點氣力。
  
  這是燕橫教給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劍法「水雲劍」,屬於柔劍,常以慢練來修正身體動作和出劍軌跡的協調,以弧形運行為主的劍招,亦主要是鍛煉防守。不過這套劍落到童靜手上後,這兩年有了不同的演譯。童靜自從吸收過武當的「追形截脈」和崆峒的「花法」後,突顯出她的劍路較擅長截擊搶險多於防禦抵抗,故此當她練這「水雲劍」時,那些圚弧的守招裡,每一記都藏有三分變化突擊的意識,只要腕臂發力稍變,原本像行雲流水的劍刃,隨時能夠突然化為銳角出擊。
  
  童靜融會了這些年所學的劍技及實戰的體驗,將這套「水雲劍」變成了專屬自己的東西。
  
  ——而這是從「劍士」到「劍豪」必經的道路。
  
  在庭院一側,練飛虹坐在石凳上觀看著她。身體嚴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這雙眼睛仍然視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還能夠看清童靜的每一動作。
  
  童靜的劍法這時開始變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運劍節奏,換成了快慢交錯的拍子。有時甚至會突然全身凝定下來,瞬間又再發動。人與劍不斷在製造著節拍的錯亂,看似混亂而隨意,其實每一動靜都計算著如何操控敵人的反應。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劍」。
  
  練飛虹看著童靜舞起他親授的崆峒劍法,身體裡的血脈禁不住熱起來,這是他自從失去武力之後久未有的沸騰感覺。這套「繁影劍」裡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種以節奏時機、距離微差、虛招、引誘等欺詐技巧迷惑敵人的心法。
  
  練飛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廬陵教導童靜「半手一心」,已經是幾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向他求教;今天童靜卻已將這套劍法發揮至如此境地,練飛虹很多年沒見過有門人打得出這樣的「二十六繁影劍」——最後一次也許已是三十年前,那劍手是仍然年輕的師妹蔡先嬌。而現在的童靜卻更凌駕其上。
  
  與先前的「水雲劍」不同,此刻童靜手上劍光忽隱忽現,詭秘難測;身姿有時好像陷入了停滯的敗象,卻原來只是故意賣出空隙誘敵來攻,早就暗藏反擊之策。
  
  練飛虹卻留意到,童靜其中幾招,預備反擊的劍勢與他所教的「繁影劍」有所不同。再多看一會他便明瞭:那是童靜混入了「武當形劍·追形截脈」直接截擊的劍意,相比「繁影劍」原本設定的反擊,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據自己的長處去裁剪所學。這是受到荊裂的武道哲學啟發:每個人是形狀各有差異的容器,如果要圓滿地盛載,就要將所學的東西化為水。
  
  練飛虹的眼睛濕潤了。童靜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錯過了的事。
  
  而這證明了,當年練飛虹在西安斷定童靜擁有超凡天賦,眼光實在無比準確。
  
  ——這也許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劍」格外幼小的尖刃,因為劍招運行加速而開始生起鳴音。童靜的劍招間歇地快起來。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廣闊的空地四方遊走,來回迎擊看不見的無數敵人。
  
  當燕橫困身於狹小的牢室裡,在想像中與宿敵爭戰同時,童靜則自由地在這無際夜空下,盡情展開光影的舞蹈。
  
  童靜的劍速不斷提升。她開始喘著氣,身體也像燕橫一樣冒煙。劍鋒的鳴聲更尖銳。
  
  她的神情無喜無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劍。
  
  練飛虹感受到童靜此刻的精神狀態,大為意外。燕橫被囚,生死難料,練飛虹以為這必令童靜劍路大亂。但眼前所見,似乎這一劫令她更能專注心神,似乎正因為看透了世事的無常,而能夠做到捨生忘死。
  
  就連過去對於心靈失控的恐懼,童靜也全拋卻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氣發聲下,童靜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
  
  把一切都放開。
  
  「迅蜂劍」像短暫消失了形體。下一瞬練飛虹已經看見童靜完成的劍招。
  
  是燕橫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極簡單的刺劍。看在練飛虹眼裡,卻絕對不尋常。剛才童靜由發招到完成之間,有極度短暫的時刻,練飛虹完全看不見。那感覺就好像時間的流動突然出了錯,那時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樣。
  
  練飛虹當然知道這只是錯覺,現實不可能發生。唯一的解釋就是:劍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過去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速度。那是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發勁至最頂點時的刀速。
  
  ——這一劍,就是童靜在船上擊殺韓山虎的「曜炫之劍」。
  
  此刻童靜停了下來,仍然維持著「星追月」出盡的姿勢。「迅蜂劍」餘音未止。她大力地喘著氣,眼睛盯著劍尖前的虛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氣神消耗在這一擊上,再也無法繼續練下去。
  
  映著淡淡月光的「迅蜂劍」下一刻嗆啷掉落到地上。童靜似乎連手指也失去了握劍的力量。
  
  練飛虹仍陷在無比震驚中。當天在贛江上與韓山虎之戰到底發生過什麼,童靜只詳細告訴過燕橫,練飛虹只知大概。現在他終於親眼目睹了擊殺韓山虎的劍招。
  
  ——這快劍,她到底已經操控到什麼程度?能夠隨心發出嗎?……假如做得到,童靜馬上能夠躋身當世頂尖劍客的行列。
  
  童靜嬌小的身軀,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頭用雙手支撐在地上,身體不住顫抖。練飛虹勉力走上前,強忍著膝蓋關節的痛楚,半跪在童靜面前察看她的狀態。
  
  「你沒事吧?」
  
  童靜仰頭,臉上是兩行泉湧的淚水。
  
  「我……好孤獨。要是燕橫永遠也回不來,我要怎麼辦?」
  
  她從剛才運劍瀟灑自如的劍士,眨眼變得柔弱無助。她撲前摟著練飛虹,埋頭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練飛虹輕輕拍著童靜的背項。
  
  這一刻,長懸在他頭上那片烏雲消失無蹤。他再也找不到結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後如何,師父會繼續陪著你。」他以溫柔的聲音說。「直至最後。」
  
  ◇◇◇◇
  
  在南京「五軍都督府」之內辟有一個露天的講武教習場,地方雖不及皇帝在京師的「豹房」教場般廣大,但軍械設備齊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約步兵百人或騎兵三十匹同時操練。不過自從太宗皇帝遷都之後,南京「都督府」再無實際統率禁軍的功用,只餘下地方囤駐軍,這座教習場也極少使用。
  
  這天武場四邊團團包圍著兩歷站崗的士兵,皆是「威武團練營」的邊軍精銳,一個個全副披掛,靜靜地站立,全部都看著場中央一個人揮舞戰刀。
  
  「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氣之下赤著上身,下面只穿一條繡有龍虎相爭精緻圖案的黑綢褲,足蹬一雙鹿皮軟靴,在沙土上來回踏著大步。叱喝吐氣之間,他雙手揮動著飾滿了華麗黃金雕刻的長砍刀,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斬破空氣。
  
  他在陽光之下舞著刀招,揮灑著汗水,心裡響起應州戰場上交疊的炮音與馬蹄聲。那是他畢生難忘的記憶。混亂裡既害怕又亢奮的心情。交戰中渾忘一切的狂熱。手刃敵兵瞬間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勝利後身體裡每一根血管的擴張……天下間沒有其他任何事,能夠給他這樣的衝擊。
  
  經過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歷史上許多霸主,一生都埋首於東征西討,不能自拔,直至眼前無路,或是人生提早終結。
  
  ——可是朕卻沒能生在那種時代……
  
  在「應州大捷」嘗試過親斬敵人、從戰場前線生還的成就感之後,皇帝就一直沒有停止練武。他今年雖已二十八歲,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動的身軀依然精瘦結實,與他剛成年時沒有多大差別。這得歸功於他長期維持練武的習慣——即使一個月裡最多練習七、八次,並不算很勤勉——令他這副縱情酒色的身體,看來還沒有明顯的衰退。
  
  ——然而御醫近年卻在為皇帝的健康憂心:陛下愛好武事狩獵,本來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縱慾過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躍如奔馬,每天睡眠不長,底子長期虛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練,又頻密行獵遠征,這反而會虧損內腑,表面上筋肌精實,卻形成外強中乾。御醫們已多次向聖上進諫,勸其節欲養生,可是皇帝自覺精力充沛,又不斷受江彬等進獻新鮮美女及玩意所誘,始終未把御醫的話放在心裡。
  
  這時他再次使出當天斬殺韃靼兵官的那招閃身反擊,百鏈精鋼打製的砍刀,鋒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軌跡劃出,圍觀的「團練營」衛士全都看得瞪眼。他們雖然並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戰鬥的行家,一見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尋常處,眾人俱訝異於皇帝的刀法造詣。
  
  「這是武當劍法吧?」
  
  一把聲音在教習場東側響起來,正是荊裂。只見他裹著一件棉袍,坐在一張竹椅上,臉頰仍然略瘦,卻已比先前恢復了血氣。
  
  朱厚照一聽猛地點頭。
  
  「你一眼就看出來!」他得意地笑著,反手收刀,走往荊裂那邊。太監馬上遞上布巾給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幾下就將布巾拋回去,又拒絕另一太監遞來的衣袍,仍然赤著半身走近荊裂。
  
  荊裂面對著聖上依然坐著不動,看來極度無禮。但這是陛下親自准許的,旁人也就無話可說。
  
  「你怎麼看朕這一刀?」朱厚照笑問。
  
  荊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這句話令四周衛士和太監都震驚,只因實在太過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當劍法不夠好?還是朕學得不夠好?」朱厚照揚眉,但並沒顯得生氣。
  
  「都不是。」荊裂說。「我的意思是:一招劍法學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個;要將那一招練到極致,每一個人都要依照自我的優劣習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變成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招式。陛下也無法例外。」
  
  朱厚照聽了荊裂講出這番武學心得,極是興奮,連忙又問:「那你看朕應該怎樣改變?給朕看看。」說著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戰刀遞給荊裂。
  
  荊裂接住刀柄時,教習場所有人立時緊張起來,只有皇帝一人滿不在乎。他與荊裂此際距離甚近,荊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臟。
  
  這戰刀的柄頭和護手雖然鑲滿了華麗不實的鑄飾,沿著刃背又鑲有兩行黃金雕花紋,但刀本身確非凡品,鋼材冶鏈和刃鋒淬磨,都經禁軍器械廠裡頂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計算甚準,荊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稱手。
  
  他向一名「團練營」戰士招了招手。在皇帝點頭後,那士兵走到了荊裂跟前。
  
  荊裂身體仍然極虛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著面前的士兵,雙手舉起刀來擱在右肩,令對方一陣緊張。
  
  「剛才陛下的斬法是這樣。」荊裂說著,緩緩把戰刀遞出,直至那士兵的頭項前三寸停止。那動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斬,但朱厚照看見,刀刃移動的軌道,確實完全模仿他剛才那一擊,分毫不差。
  
  「而我觀察了陛下的發力習慣,還有身材筋肌分佈,認為陛下應該試試這樣斬。」荊裂說著,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緩慢的手法將戰刀揮出,同樣在士兵的頭頂前停下。
  
  眾多衛士完全看不出,荊裂這前後兩次出刀,到底有什麼分別。然而皇帝一見卻馬上擊掌,興奮地呼叫:「妙!妙!」說著就將荊裂手裡戰刀取回,在空中不斷比劃。
  
  荊裂默默看著好像找到了什麼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實有習武的天賦……不過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荊裂指點,不斷將那微細調整過的新斬法在教習場上演練。只是他新學不久,之前習慣了的身形步法,一時未能修改過來配合,仍是感覺出刀很不順暢。他再斬了十幾次,確定自己已經牢記這斬法,接下來只需再多加鍛煉,也就大感滿足,把刀拋給太監,回頭說:「荊裂,真有你的。難怪姚蓮舟這麼看重你!」
  
  一聽這句話,荊裂心頭不禁黯然。
  
  本來只差一點點,他就能夠與最期待的宿敵,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決勝負。
  
  ——可是如今,我連自己以後能夠恢復多少成功力也無法知道……
  
  但荊裂又想,這並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見皇帝此刻心情極佳,也就把那事提出來。
  
  「陛下,都已過了這麼久……可以把燕橫放出來了嗎?」
  
  從荊裂浴血受傷至今已過去四個多月。燕橫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內。朱厚照一聽見燕橫的名字,雖未至於慍怒,但明顯心裡不快,看來很不想聽到這兩個字。
  
  皇帝一直沉默著不回答,荊裂也不敢催迫。他雖然桀傲不馴,又知道皇帝對自己大為愛惜,但此事關乎燕橫生死,他深知絕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還未給燕橫冠上任何罪狀。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壞的地步……
  
  這段日子荊裂獲許經常與妻兒、練飛虹及童靜見面,但皇帝執意要他留在皇宮「文華殿」居住,好接受御醫繼續看顧料理。荊裂並無違抗,寧可與妻兒分隔,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橫。
  
  朱厚照經過殲滅武當一事,對武人總是多了一點寬容。他沒有怪荊裂,只說:「那件事,朕再想想。」
  
  這已經算是個進展。燕橫長期處在刀俎上,雖然令荊裂憂心如焚,但此際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頭致謝。
  
  「什麼都別說,現在你要專心休養,盡快康復!」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荊裂的肩頭。「朕會繼續留在應天府,等待你痊癒。之後朕就帶你回京師,安排決鬥之事!」
  
  他笑著仰起頭,看著天上緩緩飄過的白雲。
  
  「在紫禁皇城,主持荊裂與姚蓮舟曠古絕今的一戰,就是朕此刻的夢想。」
  
  ◇◇◇◇
  
  這一天江彬並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華的臨時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團練營」的將軍帳篷裡。
  
  在勇猛的親兵包圍之下,江彬總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獨坐營帳中,摒退了所有衛士,自斟自飲著美酒。這酒與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級。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個大錦盒放在酒壺旁邊。江彬一手拿著酒杯,另一手放於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彈動。
  
  他數天前仔細聽了「團練營」親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與荊裂親密交往的詳情。這事情實在令江彬困擾不已。
  
  「那個姓荊的傢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膽自稱『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親信如此向江彬報告:「陛下竟然還說,聖駕依然留在南京,就是為了等那姓荊的復原……」
  
  江彬聽聞此語,心頭極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這許多年,他可從未得過陛下如此真切又親厚的關懷。
  
  到了前曰,江彬本來又向皇帝獻上了幾個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將女人趕到一邊,只是興奮地提著刀向江彬呼叫:「乾兒子,來看我這刀招!」說著就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從武當劍術變成的砍殺刀法。江彬由親信口中早已得知,這刀招最近得到荊裂的指點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邊看著皇帝舞刀並熱烈擊掌,心裡卻被陰霾籠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頭乾盡一杯。
  
  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斷得出陛下對於荊裂的喜愛,並非出於一時三刻的新鮮感。
  
  ——我好不容易把錢寧斗倒了,又鼓動御駕親征好將皇帝佔據……怎可以這麼輕易又給其他人來分沾?……
  
  這段日子裡,江彬其實一早已經擔心:經過此次南征,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獵與行軍也有厭膩的時候。近日江彬察覺到,朱厚照的性情確實發生微細的轉變。假如皇帝玩了十幾年真的厭了,回到北京之後到底會有什麼新想法,並不是江彬所能預測。
  
  而在這個關頭上,荊裂得寵更成了江彬心裡一根尖剌。江彬並不是擔憂自己的地位短期內會被取代,而是害怕荊裂那股武人奮發求進的精神,會慢慢影響到皇帝。
  
  ——如果他認真當政……到時我這寵臣要置於何地?
  
  他再次回想錢寧被捕時說過的話。
  
  ——只要一天仰仗著別人的喜愛而生存,一天我就沒有掌握自己的命運。今日得到的一切,隨時也可煙消雲散。
  
  ——我是不是應該趁著仍然身處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個錦盒上。好像裡面傳出一把聲音,不斷在向他勸說。
  
  「皇帝離開了京師,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著。這樣的機會,以後也許都不會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駐在京師外圍的親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條件……」
  
  當年江彬初得寵信,就說服了皇帝將邊塞四鎮的勇猛邊軍調入京師,與原來京軍交換防務,名為提升京軍的操練,實際當然是為了加強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邊軍至今還在京師佈防,由江彬全盤統率,眾將領得此破格提拔,對江彬這個大紅人甚是忠誠。
  
  此事至今仍有許多朝廷大臣不斷上疏反對,請求還原。江彬也無法保證,哪天皇帝的心意轉變,一道旨令就會把他這個優勢消除。
  
  「你已經沒有更高處可以攀爬了……」錦盒裡那把聲音不斷向他遊說:「只有想辦法不要掉下來……」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著那盒蓋,好像要將這把誘惑的聲音壓下去。但最終他還是將盒子打開來了。
  
  藏在錦盒裡的,正是那部寧王府賄賂各朝廷官員的記錄帳冊。之前皇帝為了反駁他對王守仁的誣告,將這帳冊拿出來向眾寵臣展示,之後卻隨手放在行軍的營帳裡忘記了收起,江彬就趁機把它偷偷私藏。雖然也有近侍太監發現了江彬此舉,但他們懼於江指揮使的滔天權威,無一人敢聲張。
  
  江彬放下酒杯,將那帳冊拿出來隨手翻動。上面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裡最高品階的大臣。他們曾經收受寧王朱宸濠的賄賂,若是嚴謹過問起來,全都可視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問斬或流放。當然江彬知道,皇帝絕不會如此執行。
  
  他瞄著那些翻過的名字。那把聲音又在心裡響起。
  
  「這部帳冊,在適當的時機,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從前行軍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來玩麼?……好不容易爬到這個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瞼上昔日的戰創,都因為旺盛的血氣而變得通紅。雙目閃著如狼的凶光。江彬彷彿又變回從前在塞外那個為了掠取戰功,無視一切危險與紀律的亡命悍將。
  
  他心裡下了個決定。
  
  ◇◇◇◇
  
  三個月後,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魚,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後生了一場大病。
  
  再過兩個月,御駕南征的大軍,啟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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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3:56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五章 還京
  
  在皇帝大軍班師回朝之前,南京還得再上演一場鬧劇。
  
  在城外的軍營空地上,「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連同江彬許泰等南征將領,穿著一身戎服,帶領著全副武裝的近千名「威武團練營」軍士,包圍成一個圈陣。
  
  然後一支重裝百人衛隊,將一個身戴銬繚的人,帶到那戰圈裡,為他解除了桎梏,獨留他在場中央。
  
  穿著一身污損囚衣、披散鬚髮的朱宸濠,那模樣相比戰敗之前就如衰老了十歲。原本雄健的身軀經過一年囚禁後變得甚瘦削,臉頰都凹陷下去,彎腰駝背地勉強站著,雙眼惶恐掃視著包圍他四周的大明精銳戰士。
  
  「可憐我……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給我當個庶民好了……」
  
  朱宸濠喃喃自語,在軍陣之中尋找求情的對象。可是久被囚在暗牢之內,飯食又不足,朱宸濠的雙眼視力變得模糊,怎也無法在軍士之間找到皇侄的身影。
  
  其實朱厚照就在他跟前約五十步之外。皇帝的臉色比從前蒼白,那襲華麗軍服顯得有點不稱身。這天朱厚照沒有披上沉重戰甲,也未騎馬,只是帶著戰刀坐在肩輿上,由四名強壯的軍士合抬。
  
  他從高俯視場中的皇叔。這本應該是他意氣風發地接受朱宸濠求饒的時刻。可是現在朱厚照沒有這樣的心情。之前害病這麼久,他至今都沒有完全復原,那種虛弱感前所未有。自懂性以來朱厚照就精力旺盛過人,不知疲倦為何物,每一刻都急著去品嚐人生所有的好東西。但如今那種精力好像被全奪走了,而他感受不到它有任何恢復的跡象。
  
  ——難道……太醫的警告成真了嗎?……
  
  朱厚照此刻只想找一張大床躺下來。可是面前這個儀式還是得進行:將逆首朱宸濠放了,再親自帶兵擒下。只有這樣才可以把平息叛亂的軍功,歸在他及南征將領名下。
  
  皇帝猛烈咳嗽了一會,然後向旁邊騎著馬的江彬揮揮手。
  
  「快……把事辦完。」
  
  江彬恭敬地領命。他看著朱厚照的病容,暗裡大是得意。
  
  在江彬號令下,一支帶著長矛和盾牌的「團練營」精兵走入戰圈中央,向朱宸濠接近。
  
  朱宸濠恐懼得渾身顫抖。但他看見走來的士兵手裡還提著銬繚,知道今天還不是自己畢命之期。
  
  ——可是……還有分別嗎?……
  
  他的手腳重新被戴上繚鎖。
  
  一場勞師動眾而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擒賊」,就此完成。
  
  朱厚照御駕親征,至此圓滿完成。他卻無力去享受這「勝利」。
  
  ◇◇◇◇
  
  自從皇帝溺水得病之後,荊裂再沒有機會與陛下見上一面。
  
  兩個月後得知大軍即將回師北京,荊裂他們本來存有厚望,以為燕橫會就此釋放。可是不久他們就接到張永公公派人來報:皇帝養病期間幾乎完全對外隔絕,連張永也沒有機會面聖,更別說請求把燕橫放出來。
  
  燕橫的命運只可由皇帝一人定奪,卻沒有任何人能夠向他提及這事。結果是:獄官只能繼續將燕橫視作囚人,隨軍押送回北京,將來移到京城的天牢再等發落。
  
  ——張永唯一能夠做的,是確保押送犯人不是由江彬的軍隊負責,避免燕橫途中遇害。
  
  「把燕橫搶回來!」
  
  一聽到這消息而怒吼的是虎玲蘭。她的聲音把旁邊正扶著椅子學習站立的兒子,嚇得全身一震,馬上坐倒地上嚎哭起來。
  
  虎玲蘭卻沒有理會孩子,仍拿捏著拳頭咬牙切齒,盡現薩摩女子的強悍氣質。這件事已幾乎令她失去丈夫。到如今幾乎過了一年,他們「破門六劍」仍然被束縛在明國皇帝身邊,虎玲蘭那股憤怒壓抑已久,此刻忍不住爆發。
  
  「宮城裡的鐵牢我們也許攻打不進去;現在長途押送,就是救他的最好時機!」她又繼續說。
  
  「只憑我們兩個嗎?」
  
  童靜把虎玲蘭的兒子從地上抱起來,輕拍著他背項撫慰。
  
  聽聞了燕橫仍要被關禁並押上京師這消息,童靜反而是最冷靜的一個。
  
  虎玲蘭沉默下來。
  
  假如是從前的「破門六劍」,要劫走燕橫也許確有可能。但如今荊裂與練飛虹都失去了戰鬥能力,能動武的只剩她們兩個女人。
  
  「假如我倆都去了拚命……誰來照顧孩子?」童靜又說。
  
  虎玲蘭更無法回話。有了孩子之後,她的顧慮確實遠比從前多了。
  
  「而且這也不是燕橫的希望。」童靜把孩子緊緊抱著,終於令他停止哭泣。「要是此生成為逃犯,他復興青城派的夢想也就破滅了。」
  
  「還有王大人。」練飛虹補充說。「搶劫天牢,是滔天大罪。王大人必定受牽連。」
  
  他們知道眼前唯一可以做的,是跟隨著大軍上京城去。
  
  三人也不猶豫,馬上開始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南京。先前荊裂和燕橫到來時寄放在王守仁船上的兵器,早就交還給「破門六劍」保管,他們將刀劍一一小心包裡妥當準備帶走。童靜看著那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一時心潮洶湧。但她知道只可以堅強面對此事,也就用數層布帛仔細地將雙劍包起來,心中默默祈求燕橫早日能夠再次握起它們。
  
  出發之前荊裂再一次與妻兒見面。之後的路途上,他們也不知道有多少機會相見。荊裂為了求取面聖的機會,決心繼續跟著皇帝的行列回京。與虎玲蘭和幼小兒子分別,實是痛苦萬分,但他沒有選擇。
  
  在花園裡拖著剛學步的兒子,荊裂重新燃起了復原身體的決心。
  
  ——我要把一切傳授給兒子。他是另一個我。
  
  「我想到他要叫什麼了。」荊裂撫著兒子的頭髮向妻子說。
  
  虎玲蘭一直都在等著。孩子已快一歲了。還沒有正式的名字。
  
  「叫荊由。」荊裂說。「這個孩子,將來也要跟隨自己的心,去尋找他的路途。」
  
  虎玲蘭聽了,又想到在中土漢話裡,「由」和她死去的弟弟又五郎的「又」聲音相近。
  
  她露出溫暖的笑容,點點頭。
  
  ◇◇◇◇
  
  然而荊裂的希望落空了。
  
  相比當日南下,皇帝大軍此番回師北上,行進遠為迅速。這當然是因為朱厚照已經無力再沿途停留遊玩之故。
  
  皇帝依然身體虛弱疲乏,跟溺水之前簡直判若兩人。隨駕的三名御醫對此並不太意外——他們先前都曾判斷聖上外壯內虛,精氣耗損過度;如今因為一場大病而急劇惡化,亦非怪事。
  
  「可是,老師……聖上仍年富力強,就算是龍體內虛,經過這麼久的調養,也沒有一點好轉,這似乎……」有比較年輕的醫士提出疑問。但這看法馬上遭三位御醫斥責壓下來。這說法等於暗示,皇座旁有人作出不軌的圖謀。御醫們深懼於江彬等寵臣的權勢,這質疑的聲音只要稍稍傳入他們耳中,隨時換來可怕的報復。
  
  ——何況這些大臣都仗仰陛下寵幸,又何來謀害陛下的理由?……
  
  除非有更大的陰謀存在。大得御醫們不敢去想。
  
  行軍途上,皇帝一直為親衛「威武團練營」所包圍,嚴格守護並控制了一切通傳渠道。莫說是隨同南下的大學士和文官,就連許泰、張忠、張永及魏彬這些平日的近身寵臣,全都無法見到聖上。「威武團練營」名義上乃由皇帝親自督軍,但人人皆知「副將」江彬才是實際的指揮。皇帝已暗中變成江彬私藏的寶物。
  
  而全無身份的荊裂,更是連皇帝所乘馬車也無法看見。他只能在張永的部屬安排下,待在運載軍需的馬車上隨行。
  
  大學士梁儲和蔣冕既是內閣重臣,這時最為擔心的自然就是陛下的健康變化對朝廷的影響。他們開始憂慮,聖上萬一在外駕崩,又無子嗣,會令大明江山的傳承出現亂局。於是二人向江彬提出,希望軍隊能加快回京。
  
  江彬一口同意他們這個建議,還切實執行了,令兩位大學士有點意外。他們想:看來江彬也非常急於帶聖上返京……
  
  ——但他們不知道:江彬同時已派了快馬往京城外通州,將信息帶給他親手提拔的兩名都督李琮及神周,命二人預先整備駐守當地的邊軍兵馬……
  
  在大軍中央有一長列囚車,由重兵沿途看守。車上自然有朱宸濠及寧王府諸逆犯及親族,最後一輛小車上只關著一人,就是燕橫。
  
  一年多前燕橫才奮勇血戰,助朝廷義軍將前頭這些叛逆一網成擒,平定江山;今日他卻與敵人成了同囚。燕橫在憤怒之餘,只感到一切都十分荒誕。
  
  ——人的尊嚴,在權力跟前,彷彿毫無價值。
  
  燕橫回想起進南京之前在九華山裡,王守仁對於不得自由的感慨。如今他才真正深切領會王大人的辛酸。
  
  從十七歲矢志復仇離開青城山,到如今二十四歲,七載的奮進磨練,經歷許多生死,終於修成自己的劍道……到頭來就是這般結束嗎?
  
  ——假如是這樣,我相比壯烈對抗朝廷的武當,終究是敗了……
  
  燕橫坐在搖晃的囚車裡默想。這車廂遠較先前的牢房狹小得多,回京途中又絕無任何可以下車歇息的機會。為了繼續保持功力,防止筋骨生硬僵化,燕橫在途上不斷以圓性所傳授的少林「易筋經」及青城派「伏降劍法」的樁功鍛煉身體;當然也少不了繼續以意想的比試決鬥,維持作戰反應和意識銳利。
  
  燕橫猶如一頭被關在籠中的猛獸,拒絕被這悲慘的命運馴化,時刻都準備重返山林的一夭。
  
  囚車也不是沒有勝過牢房的地方。如今燕橫至少呼吸到新鮮空氣,每天照到更多陽光,看到掠過的山川風景,聽到軍士的談話和喊叫。最初坐車那幾天,燕橫甚至有種重獲自由的錯覺,直至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因為這少許的改變,而忘記失去自由的事實。
  
  ——而且這旅程的終點,又將是另一座更森嚴的牢獄。
  
  途中燕橫繼續得到張永的部下照顧,送來各種用品及充足飲食,稍稍減輕了他的痛苦。每次有張永的人送東西過來,即使只是與燕橫素昧平生的太監或士兵,都令燕橫心頭一暖,令他感受到自己並不孤獨。
  
  他繼續閉目坐在車上,細聽著馬蹄與車輪的聲音,迎受著那顛簸震盪,聯想起這些年浪蕩江湖的日子。身困囚籠之中,燕橫方才領略到,從前與「破門六劍」馳騁天下,原來是十分奢侈的美好歲月。
  
  在燕橫心裡,漸漸泛現出一片漫天的緋紅花樹。兩匹馬在樹底下經過的身影。溫暖的春風吹過髮鬢。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兩個人。
  
  ——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
  
  那天,童靜這麼向他說。
  
  他展出苦澀的微笑。
  
  兩匹馬向囚車接近過來。閉著眼的燕橫感官格外敏銳,馬上睜目,透過欄柵看過去。
  
  有一個禁軍士兵騎著馬來,燕橫認得出是張永的下屬,先前曾經好幾次送過東西來。他牽著一根韁繩,後面隨著一名騎士,從頭到膝都包在斗蓬裡,看不見面目。
  
  可是燕橫只從騎姿就看出是誰。因為實在太熟悉了。燕橫立時喉頭哽咽,撲到了欄柵前,雙手緊緊抓著欄木。
  
  士兵帶著那神秘騎士到了馬車旁。騎士在鞍上的坐姿有點搖晃不穩,好像再快一點就會垮掉。
  
  騎士伸出一隻手,也從外抓住欄木。燕橫馬上搭住那隻手掌。
  
  「我……我……」燕橫呼吸困難,許久才說得出句子來:「……我這生也還不完……」
  
  「不要說這種話。」斗蓬之下,荊裂的臉半藏在陰影之中。他看著燕橫的雙眼,明亮得如在燃燒。「你我之間,沒這樣的事。」
  
  燕橫聽出來,荊大哥的聲線氣息遠不如往日充沛,加上那勉強騎馬的姿態,顯然身體仍然非常虛弱。
  
  他當日親眼目睹荊大哥所受的箭傷,深知荊大哥將來要從這等損害裡完全恢復往昔武功,實在沒有任何把握。此刻看見荊裂的情狀,燕橫更感心酸和歉疚。可是荊裂叫他不要再說,他也就強忍著。
  
  久別重逢的同伴,相對著沒說一句話。只因大家都明白對方所想。燕橫知道,荊大哥如此狀況下還勉力到來,而且冒著被江彬等奸臣發現的危險,當然是要鼓勵他堅持下去;而荊裂也知道,今日已經成長的燕橫,必然明白他心意。
  
  「不可以待太久了……」那名帶路的士兵這時催促說:「會被人看見的……」
  
  荊裂這時伸手入衣襟內掏出一物,塞在燕橫手裡,再與他用力相握,然後就隨士兵掉頭離去。
  
  燕橫不捨地看著荊大哥的背影,直至他在行軍的人叢之間消失,這才低頭去看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木雕人偶,手工異常拙劣粗糙,旁人應難辨別雕刻的到底是什麼,但燕橫一眼看出來,是個拿著長短雙刃的劍士。
  
  那刀工手法,都是學著從前燕橫雕刻過的女劍客人偶。
  
  燕橫被囚禁至今,第一次無法制止地流淚。淚水滴落在手中木頭上。
  
  ◇◇◇◇
  
  王師僅僅花了兩個月就返回京畿。但是皇帝和「威武團練營」親衛卻並沒有馬上回到北京城,反而是停留在城東的通州。不管是隨軍還是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對此舉極是不解。其中反應最激烈的是當今首輔楊廷和,一年半之前他已大力反對御駕南征,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他沒有一天不憂心,怕會動搖到大明國本。如今天子竟過門不入,楊廷和連忙發動同僚疏請陛下歸位。
  
  可是他們得來的回答只有一句:這是聖上的決定。
  
  通州乃是京師周邊的防守重鎮,也是江彬當初調動入京那些邊兵主力的集中地。南征期間負責統率通州兵馬的李琮和神周,都是江彬的親信黨羽,當初靠江彬向皇帝引薦提拔才當上都督,二人早收到江彬通知,預先提高了駐通州「外四家」邊兵的戰備狀態。當迎接聖駕入城時,已是處在隨時能出兵打仗的虎狼之勢。
  
  朱厚照坐在御輿上進入通州城時,透過珠簾看到城中街道滿佈雄健軍馬,沿途飄揚著各色旌旗,刀槍弓盾如林,感到精神稍振。
  
  「臣等聞知陛下抱恙,特地預先操練及羅列兵馬迎駕,以軍威驅除一切邪氣,助陛下早日復元。」李琮在面聖之時,按照江彬預先的吩咐如此稟告皇帝。
  
  早在剛剛離開南京時,江彬就多番僱用江南的術士來見皇帝,令皇帝相信自己久病不愈,是與靈異有關。
  
  「以陛下往昔的雄健,斷不致如此虛弱……臣懷疑逆賊向陛下施了詛咒……」江彬又這樣向皇帝說。
  
  朱厚照本來就愛好詭異方術,「豹房」蓄養了大批西域番僧及各種術師,他又自號「大慶法王」,對各種異術奇行都興趣濃厚,而且頗是入信。他聽了江彬及術士之言,又想到過去自己的祖先太宗皇帝朱棣,確曾有負於朱宸濠的祖上寧王朱標,今日的叛變乃是累積許多代的怨恨而生。
  
  ——朕在朱宸濠眼中,乃是「竊占皇位」,若說他在南方用了什麼方法長年詛咒朕,也不出奇……朕落水生病,也許就是中了他預先布下的邪術陷阱……
  
  病況久無好轉,更令這顆種在朱厚照心頭的疑懼種子,漸漸生根發芽。他同意了江彬的建言,為了避開朝臣的干預而留在通州,從「豹房」急召來眾多番僧方士,日夕唸經誦禱及進行各種辟邪法事。一時通州城裡到處香煙繚繞不散,遠看還令人錯覺城池失火了。
  
  朱厚照對此舉充滿信心,連御醫亦摒退不看。他生辰八字排列貫成連珠,與開國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對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認為必然將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應州衝鋒陷陣,朕也毫髮無傷,怎會在這年紀就給小小一場病打倒?這不是朕的命!
  
  看著越來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裡在繼續籌劃一切……
  
  自從回京途上皇帝被隔離,張永就已對江彬生起懷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聖上捕魚時覆舟落水一事的詳情,下屬卻回報告知,當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幾名目睹的禁衛,都已無聲無息地失蹤……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營通州,與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團練營」的攔阻。這更印證了張永的憂慮。
  
  ——這傢伙,是另一個劉瑾。
  
  放眼京師,張永知道只可以找一個人商量。
  
  當張永聯絡首輔楊廷和時,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個月之久。二人一會面,張永就馬上說出思考了許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藥在飲食內,損害陛下龍體與心智。」
  
  「張公公可有憑據?」楊廷和聽了後頗驚訝,謹慎地追問。
  
  「沒有。」張永回答。「但這是最合情理的解釋。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絕對做得出如此大膽之事。」
  
  楊廷和沉默了好一會。這相當於同意張永的猜測。
  
  「然而眼前我們沒有應對的辦法。」楊廷和考慮許久後才說。「江彬用重兵將陛下重重包圍,我們若強行用兵去搶,反倒會被誣告圖謀不軌,令江彬變成護駕忠臣。」
  
  「下官已經想過,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潛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張永說:「陛下即使真的被藥物所迷,但他生性聰慧,只要對江彬生起懷疑,必會移駕回宮。」
  
  ——聖上一脫離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轉乾坤。
  
  楊廷和同意了。張永在南征中本來就主負情報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進行。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況……」張永又說:「大人也應該為其他的變化打算。」
  
  張永說得婉轉,但楊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皇位的傳續。
  
  此事乃是忌諱,他們二人不能多談,楊廷和只是含糊地應答了一聲。張永瞭解首輔這聲已然代表明白,並會密切為最壞的結果作準備。
  
  就在兩人密會同時,一場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準備就緒。
  
  為了消解寧王府的詛咒,皇帝在江彬倡議下,下旨於通州將朱宸濠一干叛逆處決。
  
  寧王府一眾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實、劉養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國法全數凌遲。朱宸濠及世子畢竟為皇室子孫,先被貶為庶人,賜以縊死,並焚屍揚灰。寧王藩國亦被廢除,徹底在大地上煙消雲散。
  
  朱厚照認為這樣即已解咒,於是在完成一切處決的七日之後,又在城郊主持一場大祭祀,向蒼天稟告自己平定江山的豐功偉績,祈求康復。
  
  然而他卻在祭天之時,當眾咯血。親衛急急扶他退回城中臨時的離宮。
  
  這就連江彬都感到意外。他還有很多事情未及進行——包括借寧王的賄賂帳冊,發出矯旨彈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漸漸磨蝕,而不是這樣急激地變壞。
  
  ——是下屬施藥不當嗎?還是皇帝小子的身體本來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只能就這變化作應對:首先下令馬上停止用藥;再而加緊對皇帝的看管。
  
  這時他卻收到皇帝的旨令:馬上移駕「豹房」。
  
  江彬知道這代表什麼。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歡的地方。
  
  ——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終結。
  
  江彬也無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繼續守著通州,自帶「威武團練營」,挾著虛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宮西苑「豹房」。
  
  張永的密探本來在日內就要於通州冒險接觸聖上,卻因這變故撲了個空。但如今即使能夠向陛下進言,也已經太遲了。
  
  「楊大學士……現在要靠你了……」張永如此遙遙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還稍有好轉,但很快病況又變得更壞,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
  
  即使江彬長期向他施放的毒藥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損害卻無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時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著,看那幅圖紋斑斕的天花。
  
  過去的鮮烈人生,此際都像是遙遠的夢。他有時好像會嗅到塞外荒漠的氣味,然後淚水染濕了枕頭。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宮女當成以前寵幸過的愛姬。
  
  然後,就是深刻而無盡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時候,他卻沒有半個人可以傾訴——圍繞在他身邊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並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較清醒的時候,就不斷在腦海裡翻尋,到底自己一生裡認識過哪些「人」。最後他發覺就只有兩個。
  
  姚蓮舟和荊裂。
  
  ——可是朕卻無法親自完成他們的心願……這天他召來一名近侍太監,以氣弱柔絲的聲線,說出自己最後的旨意:「姚蓮舟與荊裂,於紫禁城決戰,務必舉行……此乃朕之遺願。」
  
  一個時辰後,正德皇帝駕崩,結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誕奇妙的人生。後追尊廟號「武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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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4:46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六章 獸劍
  
  朱厚照真正的遺詔,無人理會。
  
  「豹房」實在太接近皇宮,江彬亦無法隱瞞皇帝駕崩的消息。首輔楊廷和則早作準備,一確定陛下已去,即入宮求見皇太后張氏。
  
  ——他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權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極受先帝寵愛,故張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勢力。楊廷和要穩定大明江山,她是必過的一關。
  
  即使楊廷和早就知曉太后性情,但當面見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態甚是冷靜,絲毫沒有讓人看見剛剛失去親兒的悲慟。
  
  楊廷和在慰問後也就急急把一切狀況向太后稟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聽著,即使聽到皇兒可能受江彬的謀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緊了一下。楊廷和一邊說時一邊鑒貌辨色,卻無法猜到太后心裡在想什麼。
  
  太后聽完之後略為沉默,就馬上說出指示。
  
  「馬上公佈陛下遺詔,著妾與內閣大臣共議一切大事。」
  
  楊廷和吃了一驚。他到現在根本未聽聞陛下有遺詔。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極剛強的決斷眼神回視他。楊廷和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確是如此。——矯發遺詔,可是彌天大罪。
  
  ——但是在這非常關頭,的確要用非常手段。何況我們又不是在謀奪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無人能夠質疑……
  
  楊廷和考慮了一會,也就點頭同意:「謹遵太后諭示。」
  
  二人既互相確認身處同一陣線,也就立時展開商議。首先是繼位的問題。陛下既無子嗣,遵照祖訓「兄終弟及」,決定由其堂弟興王世子朱厚熄繼承大統。
  
  其次是京師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時日,此際朝廷最是不穩。楊廷和建議任用張永率禁軍監督京師九門,防止生變。
  
  而第三件事,當然是如何處置江彬。
  
  「此人,必誅。」
  
  太后簡單一句話,楊廷和從中終於聽出如火焰般的憤恨。
  
  ◇◇◇◇
  
  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渾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著,好像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身邊同床的三個裸女由於太疲倦,並沒被他的動作弄醒,仍然蜷著身體酣睡。她們一個是膚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個是身體雪白修長的高麗舞妓,第三個則是剛剛才隨大軍而來的江南嬌小婦人。三人本來都是江彬為朱厚照物色的愛姬,如今都已變成江彬本人的私產。
  
  ——就如這座「豹房」一樣。
  
  他推開那番女下了床,打開一扇窗戶。三月的春風越過滿佈奇石的花園,吹進這位於「豹房」西側的宮室。這座屋頂鋪著黑琉璃的「騰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長期寵幸美女的宮房,這十幾天已成為江彬的住所。
  
  嗅著黎明的空氣,江彬感到心胸蓄滿了能量。他雖已離開戰場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壯,胸膛和肩頭的筋肌如在邊塞出征時一樣脹滿,腰間也沒有多餘的贅肉。這麼努力和克制,當然是為了取悅皇帝。
  
  ——以後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個大胖子也再沒關係。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體魄去迎對。
  
  ——最後一次。
  
  他呼召宮女進來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討厭太監,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監全都斥趕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宮女、伶人、番僧及工匠,當然還有「威武團練營」的軍士。至於錦衣衛,江彬雖是指揮,但此乃皇帝封賜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錦衣衛的忠誠,用借口將他們調離了京畿。
  
  換上最常穿著的軍服後,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頓早飯,稍息之後就到「豹房」內的校場射箭。勁箭一記接一記從強弓脫出,深深釘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後,江彬感覺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滿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場的百名「團練營」戰士,全都對這位一手提攜他們的猛將,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將,就在眼前一步之遙。」
  
  江彬向眾軍士激勵說。
  
  他們從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間躍到了大明天下權力的中樞,靠著威權搜斂到以前想也沒想過的財富。這歷程就如夢幻,而他們跟隨著江彬,卻每1天都實現著。
  
  這個夢,還會延續下去——他們如此深信。
  
  假傳皇帝遺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與楊廷和內閣。江彬也偽造了另一版本的遺詔,聲稱朱厚照將親兵「威武團練營」軍馬交託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勢佔據了「豹房」,駐以近千名「團練營」精銳,就如貼近在皇宮旁的一把銳刀。
  
  其餘的「團練營」兵馬,連同李琮及神周指揮的邊軍,則繼續重駐在京城以東的通州。江彬兩股兵力,一東一西,一內一外,對京師成箝制之勢,凌駕於京城禁軍之上,大佔上風。除非朝廷大臣號令地方軍入京勤王,目前這形勢不會改變。
  
  ——哼,現在連新皇帝也未登位,你們能叫人勤什麼「王」?……
  
  江彬已探出,楊廷和挾著「遺詔」賦予的權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團練營」,並將入京防衛的邊兵調送原藉。江彬當然決意不會給對方這個機會。
  
  「提督大人,時辰已差不多。」近衛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寢室,更換了一襲為乾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後背和雙臂皆戴著薄薄的鐵甲片。侍從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並在長袍下藏著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場,只見近五百名「團練營」的步戰好手都已齊集。他們各穿著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監服飾,並將臉上鬍鬚刮得精光,同樣也各自將輕巧的護甲隱藏在衣服裡。兵叢之間有一大堆偽裝成祭品酒食的擔挑,內裡其實全收藏著刀斧、短標槍、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這時近衛遞來一個木盒,江彬打開檢視,確定那部寧王府帳冊收妥在內,才滿意點點頭。
  
  「用你的性命守住這東西。」江彬向這名壯碩的親衛說:「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走到校場上,檢閱各名偽裝成太監的軍士,看看他們的神情。他沒說一句話,揮一揮手,就下令眾人出發。
  
  ——不必再說什麼。從神貌就知道,每個人都已準備豁出去。
  
  五百個「威武團練營」戰士,離開「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華門進發。
  
  這一天乃是大內「坤寧宮」修繕後安裝屋頂獸吻的日子,按照禮儀要舉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參加,「平虜伯」江彬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當然知道,這是太后與楊廷和設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宮,自然會被禁軍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楊廷和等大臣則可馬上在朝廷對他展開攻擊,剪斷他與朝中大部分黨羽的聯繫,並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權。其時江彬即使拒絕交出軍權,一旦被昭告為叛軍,其親兵士氣亦難維持,時日一過當即崩解。
  
  ——已經到了要賭命的時候。
  
  ——從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實就沒有回頭。
  
  江彬與十幾個扮成普通侍從的親衛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壯士則分成幾個長行列跟隨,並盡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軍。
  
  到達西華門外,江彬眺視那雄偉高聳的門樓。上面有禁軍士兵在欄杆前看守。
  
  他的兩名親衛率先上前,報出錦衣衛都指揮使江彬大人的名號,並敘明乃是來參加「坤寧宮」大典。守門禁軍問明了,並查核當日奉召入宮的名單,確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後面那些是什麼人?」門樓上一名禁衛軍官高呼詢問,並伸手指向跟在後面的大群人。
  
  「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內侍太監。」江彬那名親衛解釋。「他們在那邊既已無事可務,江大人就領他們歸返宮城,順道挑來各樣祭祀之物,敬獻太后。」
  
  禁軍只負責守門,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見這幾百人的數量,也不特別覺得奇怪。
  
  「張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宮的大小官員,只可帶隨從二人。」那軍官高聲說時,眼睛盯著江彬:「這些近侍,我們另外再派人驗明處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預料如此,向那名軍官點點頭,揮了揮手。他那三十幾名親衛假裝著驅趕「太監」往後退。
  
  那名在門前負責說話的江彬親衛,這時又往上方的軍官高呼:「江大人遲了起行,『坤寧宮,裝置獸吻的吉時將至,若是誤了大典,恐怕要觸怒太后。大人可否先開城門?」
  
  那軍官瞧見幾百人已漸退卻,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將左面一道側門打開。
  
  江彬與那三十幾名精銳的親衛早有準備,一見禁軍開門,忽然就回頭奔回江彬身邊,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東西!」手裡還提著個包袱。
  
  禁軍們一時未清楚這是發生什麼事,也沒馬上呼叫關門。那道較小的側門,已然打開了足供兩人並肩的入口,江彬見機不可失,輕呼了一聲「去」,三十多人頓時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門火速衝過去!
  
  這般強行突襲紫禁城門的事,守門禁軍看來想也沒想過,一時手足無措,江彬的部下馬上就有數人衝進了西華門內,並都從袍底下拿出短砍刀來!
  
  守門兵的裝備其實遠比這些「團練營」邊軍強,但他們受到突擊似乎都驚慌起來。皇城禁衛雖然亦是百中選一的軍人,但大多沒什麼實戰經驗,氣魄上不如這些慣在塞外與韃靼人交戰、刀槍多次嘗過血的邊兵,被閬門者嚇得惶然後退。
  
  有了這數人率先掠入城口,後面的三十個江彬的親衛也一一衝入,並迅速架成陣勢;同時外頭五百個「太監」,已然從各擔挑裡抽出兵器和小盾,吶喊著向城門狂奔!
  
  守門禁軍見閬進的敵人大增,外面還傳來數百人轟烈的喊殺聲,重奪城門的戰意全失,數十人掉頭就向皇宮內奔逃!
  
  至於站在門外那十幾個禁軍,直接面對數百敵人衝鋒,更是早就拋下槍矛,向外頭沒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門樓上布有弓兵,本來佔了居高臨下的迎擊勢,但眼見城門已被突破,深怕來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衛所求救;另一半則躲上門樓頂層深處。
  
  「不要追!」江彬高聲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門樓,欄杆前已經不見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頂層的人也不敢再出來放箭。這場突襲,速度重於一切,江彬沒有時間先清殘餘,而是率軍直向「坤寧宮」前進。
  
  ——這些禁軍,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裡笑著想。他這支「團練營」精銳以極輕裝閬門,靠的就是壓倒對手的殺氣和戰志。結果一切比他想像還要順利,部下們的刀連一滴血都沒染過,就成功突破。
  
  他們早就為這次攻襲作過三天操練,所以進退突擊的時機才會如此合拍。那些偽裝太監的戰士全數進入後,五百餘人迅速布成隊陣,奔跑越過紫禁城宮殿間的走道。
  
  「團練營」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勢分佈,這條路線避開了所有的空曠區域,以免禁軍神機營可以架設火器陣截擊。
  
  終於走到這一步。突破西華門,勝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團練營」五百壯士進入了象徵大明最高權柄的皇宮裡,也就是走在創造歷史的路途上。無比的光榮,誘人的富貴,全部都在前頭。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輔楊廷和以下全體屠殺;聲稱這是正德帝的遺詔,授義子江彬以兵權清掃叛逆奸臣;以寧王府帳冊為鋤奸的證據;號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邊兵到來,接管京師防務;廢除朱厚熄繼位的詔命,另立一個容易操控的幼小親王,掌握天下兵馬與朝政的實際大權……
  
  這是江彬的完美計劃。
  
  他提著刀與戰士們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來。他心裡實在有點感激朱宸濠。
  
  ——不過你白忙一場了……笑到最後的人,是我。
  
  跟剛才聲震西華門時相反,「威武團練營」的軍士此刻都沒有喊叫,只是各自發出跑步的粗重呼吸聲,好像一大群餓狼,冷靜地全速奔向獵物遍佈的草原。
  
  可是當經過一個通道的交接處時,卻有戰士發出了叫聲。
  
  是慘叫。
  
  眾人密集在通道裡,後面許多人都無法看見,隊列前頭左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看見有一件東西,好像滴著水飛上半空。
  
  那東西飛過處,幾個士兵感到有暖熱的汁液滴在自己頭頂和臉上。他們用手抹下來一看,只見指頭都染成鮮紅。
  
  ——什麼?……
  
  他們都充滿疑惑。剛才根本聽不見任何戰鬥聲。
  
  夾在隊列正中央的江彬,這時有一種危險的預感。就好像從前他在邊荒原野上,預知韃靼鐵騎的主力將要捲至一樣,在風中會嗅到不一樣的氣味;舌頭間會有一股鐵銹般的苦溫;後頸的血脈微微顫動。
  
  可是在空曠的戰場上,他還可以走避;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團練營」的軍士,同樣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對方是兵力強大的敵人,他們應該遠遠就察覺出來。現在遇到的阻力,卻是如此突然無聲,而同袍所受的殺傷卻又是這般猛烈。看那斷肢飛去的力量,不似是人類所能製造的傷害。但在這宮殿間的走道裡,按理不會架設什麼重弩石器之類兵器,而剛才又沒有聽見銃炮爆發的聲音……
  
  ——就像是有……怪獸……
  
  他們不知道:這樣奇異的感覺,寧王府叛軍就曾在戰場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於「團練營」隊陣左前方的士兵,這時看清:從側面那條支道突襲而來者,其實不過是二十幾名禁軍侍衛。
  
  而更教他們訝異的是:真正在攻擊的敵人,只得一涸。
  
  只見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個錐形陣,正好將那條宮殿支道填塞了。陣勢的左右兩側各有十一個身壯力雄的侍衛,每人提著一面又長又大的獸面方盾,成斜線有如瓦片般緊密疊排著,封閉著通道的兩翼。
  
  而真正對「團練營」造成殺傷的,唯獨是站在錐陣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衛。此人一身輕裝,除了侍衛服之外,就只有兩邊前臂束綁了薄甲片,頭上既不戴冠帽也沒有戰盔,只用一片樸素的頭巾包著髮髻綁在腦後。
  
  這侍衛的武器,更是「團練營」士兵在戰場上甚少見的雙刃。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把兩把兵刃這樣揮動。它們交錯的速度實在太快,邊兵們連那是怎樣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衛的雙手發射出兩束長形的光。
  
  ——他們所以確定那是鋒刃,只因看見光束所過之處,同袍的肉體被割裂的後果。
  
  幾次呼吸之間,地上就多了四具穿著太監衣服的屍體。
  
  即使是久戰沙場的老兵,驟見如此殺傷力,也無法不深受震撼。
  
  為了取悅朱厚照,「團練營」的精銳邊兵戰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嚴格操練,這時即使心裡驚慌,仍盡量保持著態勢退避。但那侍衛的雙刃實在迫近得太快,邊兵們無法避免踩到身後的同袍,眾人擠成一團,各自失去平衡。
  
  「團練營」這部分的陣列頓時陷混亂。
  
  有三個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見已經避不開,於是發揮出狼虎邊軍的狠勁,切齒提起刀槍,往那名禁軍侍衛反擊,衝向他的雙刃光網!
  
  半截槍桿連同斷腕飛去。被洞穿的喉頸。右膝筋腱遭削裂。
  
  這就是三人眨眼間的遭遇。
  
  那侍衛這時才收了雙刃,迅速退了數步,他身後的錐狀盾陣中央也配合著打開一個缺口,讓他退入盾列的保護之中稍息——他畢竟並非真是什麼神話裡的怪物,在高速連續殺傷了七人之後,也需要停下來調整氣息。
  
  擠成一堆的「團練營」士兵,這時才看得見那侍衛手裡拿的是什麼。
  
  一狹長,一寬短,兩柄形貌古雅、在陽光下映出異采的雙劍。
  
  在邊兵眼中,這樣的古劍不是軍隊出征前的祭禮器具,就是皇室貴胄腰間的裝飾品,絕不應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陣正中、使用這長短雙劍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偉的力士,而只是個身材中等、相貌看來不過廿多歲的年輕衛兵。
  
  ——大內宮中,有這樣可怕的劍客嗎?
  
  本來沒有。
  
  青城劍豪燕橫在此,全拜他們的頭領江彬所賜。
  
  稍微調整呼吸後,燕橫不等對方恢復陣勢,又再次從盾陣中央的開口振劍奔出,去勢猶如久困囚籠的猛獸,越柙而出!
  
  ——這刻的燕橫,再次握起久違的「雌雄龍虎劍」,要把給鎖禁一年多積壓的鬱憤,盡情發洩在戰鬥之上!
  
  「團練營」戰士畢竟不同寧王軍那些匪盜組成的雜牌軍,沒有因為看見燕橫雙劍的驚人威力就喪失了戰志,他們久處戰場的凶蠻習性也在這時刻被喚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著,提起兵器向燕橫迎擊!
  
  ——以壓倒的人數,圍攻打擊寡敵,是他們學會多年的必勝之道,戰場上的常識。
  
  然而他們沒有經歷過:對於某一種敵人,常識並不適用。
  
  面對湧來的數十倍敵兵,燕橫臉孔緊皺,咧著牙齒發出低嚎,散發出連在鄱陽湖之戰也從未出現過的狂亂殺氣。
  
  彷彿已把理智完全拋棄。
  
  他雙足毫無保留地奔躍,直撲敵群。
  
  光華再度起舞。
  
  「雌雄龍虎劍」以詭異的高速旋轉翻滾。燕橫瞬間施展的劍路不同平時,反而更似當年化為為頂尖殺手「妖鋒」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劍鋒的邊兵,在肉體中劍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橫形如狂獸的殺相所奪,全身僵硬。雙劍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橫帶著劍光在敵兵間穿過,一眨眼死傷在銳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個邊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橫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斷中劍,他們被這氣勢嚇得半途止步後退,有的更被後面衝來的同伴撞倒。
  
  這通道本來不甚寬闊,那三十幾人無法同時全部擠進去。第二波的士兵這時到來,他們分左右衝前,想要包抄燕橫的側翼和背後。
  
  ——我們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厲害,只要被包圍就必死!
  
  然而在燕橫後面的廿二名侍衛,早就同時跟上,將兩道盾列推進上來,燕橫殺敵後收劍稍一後退,他背後兩邊就如多了一雙又長又大、用堅盾組成的鳥翼,那衝來的廿幾人都被盾陣阻擋!
  
  這完全是為了配合燕橫的戰法而設的陣式。
  
  把燕橫從天牢放出來、將「雌雄龍虎劍」帶入皇宮交到他手中、為他安排這盾陣保護側翼的人,當然就是負責提督皇城護衛的大太監張永。
  
  「盡一切手段,擒捕或誅殺江彬。」
  
  首輔楊廷和把軍權交給張永時,如此囑咐。
  
  得到太后和內閣的授權,張永終於可以把燕橫釋放。不過這次他不再只為了賣人情給王守仁。
  
  「我們給你一個機會,為你的荊大哥報三箭之仇。」
  
  當時燕橫聽了張永的請求,卻只是攤開雙臂,向張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狹小的牢房。
  
  「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與荊大哥出生入死,血戰連場,可是卻受到這樣的對待。我還有再一次為朝廷揮劍的理由嗎?」
  
  張永深知事關重大,而燕橫是一大強援,於是祭出了殺手鐧。
  
  「陛下駕崩後,他曾在『豹房,寵幸過的女子,到底將來如何處置,都操在我們手上。」張永的說話沒有半點威脅語氣:「可以把她們送入深宮,充當宮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間。當然,如果她們有親屬是對朝廷有功者,自然會得到善待。」
  
  燕橫一聽,眼目收緊,盯著這頭老狐狸。
  
  張永對那天在南京都督府發生的事,還有燕橫與宋梨的關係,顯然已全部調查清楚。
  
  他提出的條件很簡單:用燕橫的劍,換宋梨的自由。
  
  燕橫的回答,就如張永事前預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張永精挑的禁軍侍衛,提著厚重獸盾排成左右兩面斜斜的鐵壁,將衝來的「團練營」邊兵硬生生頂住!
  
  然而後面還有更多偽裝成太監的邊兵,藉著這時機湧入通道來。他們想以人數將這盾陣壓潰。
  
  戰陣中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嘶叫。那氣息似是從齒間吐出,聲音並非格外響亮,在混戰裡卻竟人人都聽聞。
  
  在盾陣左邊推擠著的兩名邊兵,隨著這異聲突然就離地往側飛出,撞擊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發的怪力極猛,盾列前十人連環被撞得崩倒,盾陣左側所受的壓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兩個邊兵實是被燕橫在特殊吐氣下施展的「雌雄龍虎劍法」猛招「虎雷嘯」所衝擊。燕橫借助「虎相」發勁,以短促的步法全身衝出,雙劍劍鍔強烈擊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瞬間撞飛。
  
  使出了這甚耗力的「虎雷嘯」,燕橫卻未停下,身體一旋轉又躍向右邊盾列,「雌雄龍虎劍」光芒再振,那邊的十幾個「團練營」士兵正在全力推壓著盾牌,此時根本無法閃躲,一個個就像不動的靶子般被劍光掃倒。
  
  其他還沒中劍的,眼見若再留下也只會變成劍靶,於是放棄推擠,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橫劍下亡魂。另有一個邊兵,因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壓過,盾後的禁軍侍衛馬上用短刀將他刺殺。原本要衝過來支援的邊兵,眼見盾陣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掃,一時不敢再進。
  
  燕橫回到盾陣正中央,雙手垂著沾滿濃濃鮮血的「雌雄龍虎劍」,臉上身上也到處都是血。
  
  連續地全力出招,燕橫此刻已感氣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呼吸,無法掩飾。
  
  ——被囚禁在暗牢裡太久,即使並無疏於鍛煉,但能夠進行的練習方式始終受到限制,燕橫的體力狀態,這天遠遜於先前打仗時的高峰。
  
  他努力在調整呼吸,不讓對方看出疲勞,可是身體不爭氣,仍是貪婪地大力喘息著。
  
  ——假如被敵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煩……
  
  他卻沒有想到,邊兵們看見燕橫如此模樣,並沒認為他是疲倦氣促,反而以為他那狂怒的情緒仍然高漲,無法壓服。在他們眼中,燕橫的神情不似人類,眼睛彷彿透著仍未嘗夠鮮血的飢餓。
  
  ——簡直就像一頭會揮劍的老虎……
  
  「殺!」一把聲音在「團練營」隊陣中央響起來。「再上呀!他只有一個人!殺掉他!」
  
  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聲。之前剛剛發生戰鬥時因為人多混亂,他還沒看清到底來了什麼敵人;這時場面稍為靜止,江彬終於遠遠看見,從旁侵襲他部隊的人是誰。
  
  一看見燕橫,江彬馬上聯想起荊裂,在南京「都督府」擋箭時的神技,還有多年前在「豹房」見識過的武當派強大武藝。
  
  ——假如他也一樣厲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擔心燕橫這樣一拖延,令他們滯留在這段通道裡。按照他原來的計劃,行軍速度和銳氣最為重要,目標是在禁軍主力反應過來之前,先一步屠殺大臣,宣稱奉遺詔行事,決定大局。他們絕不可以長留此地。
  
  「用箭矢!用標槍!」江彬這時再大呼。
  
  「大人!這樣我們的陣式會亂……」一名親衛勸說。他們所帶的遠程兵器本來不多,都要保持在隊列中間,面向前方,在急行時隨時用來迎擊遭遇到的敵軍。
  
  江彬卻不理會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橫再繼續行進,於是再次催促箭槍兵移轉去左側翼。
  
  近百名帶著短標槍、角弓和彈弓的邊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擺出陣勢。
  
  但是燕橫和那廿二名禁軍侍衛,早已準備了應對之法。他們一見敵人擺出射陣,就把左右盾陣合起來,將燕橫保護在最中央。兩邊最外的各三面獸盾亦移入陣後,往上疊架起猶如傘蓋。廿二面盾圍成像半邊向前的鐵桶。
  
  「團練營」的矢石標槍群起飛射向盾陣,那些鑲了銅獸面飾的大盾非常堅實,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著,全身皆受掩護,箭槍完全無法穿透傷及他們分毫。
  
  「衝!衝!」江彬再呼叫。他畢竟是沙場焊將,見對方龜縮擋箭,正是眾多步兵蜂擁圍攻的大好時機。
  
  邊兵們跟著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揮戰鬥的習慣,趁著另一輪箭槍飛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陣衝殺!
  
  保護著燕橫的禁軍侍衛們,這時已經來不及再次打開變回錐形陣,只好將頂上六面盾放下,把後面的缺口封起,團團圍成一圈。燕橫則站在正中央。而這次衝來的敵人數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麼……還不來?……」一名頂著獸盾準備迎接衝擊的禁軍侍衛,以慌張的聲音間。跟先前相比,他們此刻陷入了劣勢。
  
  「什麼都別想。」燕橫回答他。「只要想著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敵人死光。」
  
  燕橫這說法毫無道理。但他的聲音對這廿二個侍衛卻有一種鎮定的功效。他們不知怎的,就對他的說話投以信心。
  
  ——這傢伙一定經歷過很多這種關頭。我們跟著他,說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們不知道,燕橫心裡並不真的那麼冷靜。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幾乎要爆發。
  
  ——張永你這混蛋……
  
  然後就是盾牌被猛撞的轟響。
  
  好像整個天地突然爆發起來。
  
  盾陣內外都是野獸似的叫嚎。一種最原始的情緒。
  
  第一波的衝擊,就令盾陣其中一名侍衛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開來。外面的邊兵一見缺口就擁上,要在此將盾陣撕裂。
  
  但燕橫雙劍閃電吞吐,透過那缺口殺傷三人。那名侍衛得到喘息的機會,站起來重整姿勢,把獸盾填補回去。
  
  邊兵們不斷向圈盾陣的各方衝擊,尋找能夠突破的弱點。但每一次盾陣出現崩缺,「雌雄龍虎劍」都迅速截殺從那裡侵襲的敵人,令戰友能夠重新將陣合上。
  
  外面「團練營」邊兵的攻擊越來越強烈和頻密。燕橫跟這廿二個侍衛,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著狂風暴浪的衝擊,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體被淹沒捲走。
  
  這時其中一名禁軍侍衛慘叫倒地。原來盾陣同時出現兩個缺口,當燕橫用快劍封住一邊時,另一邊提盾的侍衛卻已被一柄斧頭砍入了肩頸間。他身邊兩側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擊,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將那個缺口圍合起來。
  
  然而顧此失彼,盾陣重新排列時又露出了另一個空隙,又有一人被外頭敵人以長槍刺穿左胸,另一名侍衛的右腳則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邊兵人用槍柄狠狠砸裂,無法站立。
  
  幸好餘下的十九人反應甚快,終於把盾陣圓圈再次緊密連結。但是縮小後的盾圈,承受衝擊的能力又減弱,整個陣列不斷在搖晃,侍衛們互相看看,都露出絕望的眼神。
  
  假如盾陣崩潰了,所有戰友都必死。燕橫很清楚。至於他自己,能否靠雙劍在敵叢中孤身殺出血路?他也無法說准。
  
  但沒到最後一刻,燕橫決不會放棄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並肩作戰,仍然是同伴。他毫無保留地繼續揮劍,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陣缺口,沒有想過要留些氣力給自己之後逃生。
  
  他只懂這樣用劍。
  
  然後,外頭的衝擊就突然停止了。
  
  燕橫和眾禁軍侍衛,都無法看見盾圈外發生了什麼。但他們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條大通道上,江彬沒有再看向燕橫那邊,而是望著前方遠處。他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皇宮的禁軍衛隊主力,在通道前頭出現。
  
  就在這個時刻。當「團練營」的隊列最混亂分散之際。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敵軍,江彬的兵隊處於集中進擊的態勢,尚能夠乘銳氣向前攻擊突破,他深信禁軍無法抵擋。
  
  但現在他們的陣勢完全被燕橫搗亂了:百餘人分出來塞進了那條支道,還有箭槍手都移到了不適當的側翼,並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軍,沒有給江彬任何思考或應變的機會。他們呼叫著就向這邊衝鋒。
  
  這時江彬終於明白:西華門失守都是演戲,對方從一開始就準備放江彬的戰隊進來紫禁城。
  
  江彬策劃這一切時忘記了一點:他的對手包括了張永。一個曾經把權勢滔天的劉瑾都拉下來的人物。
  
  前面衝鋒而來的禁軍步兵大約六百人,由張永親自指揮,而且都是數年前曾經遠征武當山的軍士。張永認為只有這些具血戰經驗的禁軍,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邊兵對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個「團練營」戰士,論個別戰力及上陣經驗,仍比對面衝來的禁軍強,即使陣勢一時亂了,如果進入混戰,其實也未必落敗。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卻虛怯了。
  
  ——要在這裡拼嗎?還會有其他伏兵嗎?
  
  ——還是應該改變計策?……
  
  但敵人已然迫著他馬上決斷。
  
  結果江彬還是選擇更安全的路。
  
  「走!」他揮手呼叫著下令。「回去!我們回去!」
  
  他想到應變的計劃: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邊他仍留有大約三百名部下,連同這裡的人,借助「豹房」宮殿及西苑地勢來防守,對方不容易攻進;再待李琮及神周帶同「外四家」親兵到來,裡應外合夾擊,馬上就可扭轉局面!
  
  ——沒必要在這裡冒險!
  
  「團練營」眾兵保護著江彬,回頭往來路緊急撤退。張永的禁軍馬上窮追。
  
  燕橫和持盾的侍衛們獲得解救,眾人相看無言,都知道自己撿回了一命。
  
  唯獨是燕橫,二話不說就緊隨禁軍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裡被憤怒充塞。原本的約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隊陣勢混亂,並引得對方施放弓箭,張永的大隊就會馬上出現。但結果卻遲了這麼多。
  
  ——張永為了令敵人戰陣陷入最大的混亂,拿我們的安危來冒險。
  
  ——我們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價值。
  
  但現在燕橫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個人。
  
  猶如盯上了獵物的猛獸,燕橫狂奔於紫禁城的宮殿之間。
  
  ◇◇◇◇
  
  再次踏入他的發跡之地「豹房」,江彬已經不知道,跟著自己回來的部下還剩多少人。
  
  剛才在紫禁城裡帶著五百人左衝右突,江彬沒能掌握所有的戰況,只知道在皇宮的通道和庭院之間,到處都爆發死鬥的呼號與悲叫。
  
  最初他本來想從最接近的西華門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亂中他仍不失思慮,心想之前西華門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現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鎖。於是他急領「團練營」戰隊右轉,向皇宮的北面玄武門硬闖。
  
  這等於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間,五百人好幾次被突然從旁出現的禁軍伏兵從中切斷。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團練營」邊兵被分割出來,不久後就被追來的禁軍主力吞沒。有一次甚至連江彬本人都幾乎沒有闖過伏擊,幸而在被包圍之前就給大批回頭的邊兵搶救脫出。
  
  到達玄武門時,「團練營」的隊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邊兵們慣與殘忍的韃靼交手,在塞外失敗被俘就等於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們在這種關頭擠出極強烈的求生意志,冒著門樓射下的羽箭和銃彈,一口氣搶佔了玄武門內,迅速打開城門逃出去。
  
  這些殘餘邊兵且戰且走,保衛著江彬轉向西行,穿越過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橋時,已經被追兵咬住了隊列後尾,橋上展開激烈的廝殺,雕龍的石襴紛紛被潑灑的鮮血染紅。江彬沒有理會殿後死戰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繼續往前走,與親衛們穿過了園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觀「玉熙宮」作為掩護,終於也成功衝回「豹房」。
  
  身上發上到處沾滿血污的江彬,已經許多年沒經歷這樣的危險,逃走了這許多路令他衣衫盡濕,氣喘如牛,在殿室中隨便抓起一壺酒就仰頭猛灌了幾口,方才稍解乾渴。
  
  「豹房」各宮室的景像甚是詭異:在到處張掛的綺艷綾羅與西域番教畫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將絕的末日景象,宮女、方士、伶人樂師與番僧在驚慌地四處奔逃,桌椅器物東歪西倒無人理會,殘餘的那些「團練營」邊兵提著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處尋找糧水。也有士兵開始在宮室中搜掠財物。
  
  江彬見了怒然將酒壺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揮手中砍刀,就隔著垂掛的綢帳,把一名抱著包袱的部下斬殺。包袱摔落地上,滾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銀酒器。
  
  「誰再想私逃,我就斬誰!」江彬猛吼:「要一起渡過這難關!外面還有通州來的援兵!只要守住這裡,就能夠反勝!」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個酒杯,又說:「這種東西你能吃一世嗎?真正的榮華富貴就在面前!我們一起去取!」
  
  「團練營」的戰士聽了頗受激勵,也就聽從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邊各處佈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帶著仍存的十幾名親衛,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處。
  
  他們走到校場旁的一座大石房,那裡囚禁著朱厚照生前飼養的各種猛獸。
  
  兩列大鐵籠內,如今只餘下七頭虎豹,那是因為猛獸久處囚籠後多會生病,最多只能養個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經常出征,養獸鬥獸的興趣早就大減,所以就只剩下這幾頭仍然活著。
  
  江彬穿過鐵籠間,看見那一雙雙獸目都盯向自己。它們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時銳利,如今都帶著冷漠與疲憊,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運。
  
  看著這些困獸的模樣,江彬驀然聯想到自己此刻的景況。他猛地搖頭,要揮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會認輸的——
  
  然後他就聽見「豹房」外圍開始傳來被攻打的聲響。
  
  十幾個親衛站在獸籠之間,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也都看著江彬。
  
  江彬盯著陰暗室內的虛空,仔細用耳朵辨別外頭的戰況。
  
  他聽出了變化。
  
  淒慘的呼聲突然變得極密。而且不斷向「豹房」內逼近。
  
  只有一個解釋:有敵人突破入來,而且不論前進和殺人都非常迅速。——這樣的敵人,他只想到一個。
  
  「走!」他惶恐地說,帶著親衛穿過獸籠之間,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門。江彬才離開了一會,有一條身影跑進了養獸房來。
  
  門外的陽光,反射著他左右長短雙刃。
  
  燕橫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在門外已嗅出濃烈的羶氣,因此格外小心戒備,並把腳步收慢。
  
  那些困在籠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濃重的血腥氣,本能都被喚醒了,原本懶惰臥著的身軀掙扎彈起,在籠中來回走動,全部眼睛都瞧著燕橫,當中透著飢餓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橫身上所染的鮮血,比先前又更濃厚。他的頭巾早已不知去到哪裡,髮髻亦散開來,長髮之間黏結著已經變暗的血塊。那身大內侍衛服早已看不見原來顏色,濕淋淋地貼著他身軀。燕橫半張臉也沾成紅色,好像戲台上鮮烈的面譜化妝,只露出殺氣充盈的雙目。整個人彷彿剛剛由地獄爬出來一樣。
  
  從紫禁城裡追擊「團練營」邊兵;「太液池」石橋上穿越闖過;到突破「豹房」的防線,燕橫已經不知道自己殺傷了多少敵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衝,每遇上阻礙就無思無想般把攔在跟前的敵人解決,這樣的體力消耗極度驚人,他的力氣已快將見底,如今都是靠著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來支持著肉體。這不似「借相」只能短暫爆發,又不像雷九諦的「神降」般會失卻理智,而是如當年「山螺」面對猛虎並領悟「龍相」時,那種純淨地釋放本能的境界。
  
  ——燕橫並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與年輕時獨戰「川西群鬼」的何自聖,極其相像;而現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師父大了一歲。
  
  他垂著「雌雄龍虎劍」,直穿過左右兩排鐵籠間的通道。他所過之處,籠中虎豹都被他散發的氣勢壓服,就像從前在山野裡驚覺遇到危險一樣,低嗚著蜷縮到鐵籠一角。
  
  他穿過獸房從另一門口走出去。燕橫並不瞭解皇宮和「豹房」的地勢佈置,他一路上只是靠著直覺和擴張的官能追擊江彬,卻全未偏差。
  
  到了獸房外後,燕橫越過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園,直往皇帝寵姬所住的「教坊司」走過去。
  
  只因他隔遠就聽聞那頭的騷動。
  
  到了「教坊司」門外,燕橫看見大門打開來,那門上還垂著鎖鏈,有許多美女和婢僕不斷奪門而出,狀甚驚惶。
  
  江彬自從霸佔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鎖,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裡的人逃走。這門鎖一眼看得出來是被強力鑿開的,開門的人沒來得及去找鑰匙。
  
  ——也就是說是剛剛發生的事。
  
  燕橫認出一些從門裡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軍都督府」的皇座旁見過。他想到這裡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裡感到大大的不祥,馬上拔步衝進「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內不斷有女人逃走。燕橫往她們逃離的方向深入進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撲面是混雜的香氣,能令男人心馳神蕩。但燕橫恍如未覺,腳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裡面走,心中的憂慮越沉重……
  
  在「教坊司」眾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後兩座大廳,前廳是皇帝臨幸並挑選每晚侍寢寵姬的地方;而後廳則設為眾女練習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處繪滿了飛天仙女的圖畫,到處散放著樂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橫迎面排開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樂師,走進後廳教坊,終於看見他最不想看見的場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畫圍繞之間,江彬與他僅餘的十幾個親衛,站在平日練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紋地毯中央。那些「團練營」親衛此刻抓住了兩個人質,每個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頸項。
  
  其中一個人質是個只得四、五歲的男孩,正在放聲大哭,他的手臂被「團練營」近衛扭在背後,雙腿也被另一人抓著,整個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這些邊軍壯漢的碩大手掌裡就似黃瓜一樣,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掙扎,越掙扎被反鎖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來。
  
  而另一個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衝入來「教坊司」的首要目標。
  
  宋梨同樣被反鎖手臂,給強壯的邊兵強壓著肩頭跪在地毯上。一個近衛左手狠狠揪著宋梨的頭髮,拉直她的臉讓剛進來的燕橫看得清楚,右手則將砍刀的刃鋒貼住她粉頸。
  
  這一刻,燕橫解除了剛才超脫感情的狀態。身體裡一直壓抑著的濃重的疲勞,還有多處輕傷的痛楚,瞬間全都向他侵襲。若是常人,此時已經崩潰倒下。但他堅強地抵受著,保持握起雙劍的姿勢,盡量不讓敵人看出他此刻的虛弱。
  
  但他看著宋梨的關切眼神,還是出賣了自己。
  
  宋梨驀然看見在後廳大門前出現、形同浴血惡鬼的燕橫,激動得全身在顫抖。
  
  ——你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淚珠滴在她頸前那冰冷的刀鋒上。
  
  燕橫看著她被刀架著,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裡,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頸、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燒,血脈滾滾翻湧。
  
  「停下來。」
  
  江彬伸出一隻手掌,止住燕橫。「你站得夠近了。」
  
  他深知燕橫是一頭如何可怕的猛獸,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縱它的項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著,聲震整座廳堂。江彬露出不耐煩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個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臉上!
  
  那隻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隻乳齒登時從嘴巴飛出來,左邊臉頰迅速腫脹。他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並不是因為痛苦和恐懼而不再哭。他一雙大眼睛盯著江彬,閃出靜靜的憤怒。這股剛強並非一個幾歲的孩童應該有的。那眼神與他的母親十分相像。
  
  看著阿捷受此苦難,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說話了。」江彬又用同一隻手,捏了捏宋梨柔軟的臉頰和嘴唇,眼睛卻片刻不離燕橫。「你走最前頭。不管誰阻攔你就打誰。保護我殺出京城。你辦得到的。」
  
  他的手撥弄著宋梨的髮鬢。「出去之後,我保證讓你們離開,雙宿雙棲。」
  
  宋梨突然猛力低頭。她想把自己的頸項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親衛先一步拉緊她的頭髮,阻止了她自裁的舉動。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著頸項,宋梨感覺呼吸困難,卻仍勉力看著燕橫,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叫著:「不……不要為我……」
  
  「我正在絕路上。」江彬再說。「現在我已當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愛的女人帶著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興的事。你最好快點決定。要是禁軍攻進來,那我們都不必再選擇什麼了。」
  
  燕橫站在原地喘息著,看來極是虛弱。剛才宋梨幾乎為了免他受制而自盡,他此刻心臟仍在亂跳。
  
  但同時他的劍士本能,也在這時再次發動,在身體裡呼喚著他,命令他重整情緒和氣息。把憤怒、悲傷和焦慮壓抑在一角。絕對的集中。
  
  燕橫看著江彬,其實同時用眼目周邊的餘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脅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計著距離。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著,假如以自己現在的狀態,要全速一擊刺中那名江彬近衛的右手,令對方來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許只有三、四成。
  
  ——而且這樣出劍,對宋梨也有危險……
  
  他又想到另一邊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兒子嗎?燕橫不知道。也許不是。但他無法不去想一個事實:如果嘗試以快劍拯救宋梨,這孩子幾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識的孩童,燕橫也說服不了自己可以隨意犧牲他。江彬沒說錯。他剩下做決定的時間已無多。
  
  卻在這時,江彬和他的邊兵親衛,聽見了一種他們非常熟悉的聲音。
  
  箭矢破空飛行的聲音。
  
  用刀架著阿捷的那名親衛,一隻右眼被長箭射中,箭頭深深貫入。他全身瞬間僵硬。
  
  江彬他們全未聽聞敵軍來犯的聲音,無法預料會有這冷箭——他們完全沒想過,這座住滿了女人和樂師的「教坊司」裡,會存在任何能夠傷害他們的力量。
  
  隔著後廳一面紙窗發射這箭的,就是從前由江彬自己帶進來「豹房」的馬荻。她手裡拿的是朱厚照生前愛用的其中一把狩獵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遺留在「教坊司」的前廳。
  
  ——時刻都想帶兒子脫離皇宮的馬荻,這些年都沒有放下精通的射術,在「教坊司」一有機會就練習,以備必要時應用。
  
  本已進入備戰態勢的燕橫,在看見這一箭的同時,毫無猶豫地出手。
  
  ——馬荻在「都督府」見識過荊裂的神技,猜想燕橫的本領也不會相差太遠;因此她發箭前沒有先通知燕橫,以收突襲之效,就是賭燕橫會迅速作出反應。
  
  ——她押中了。
  
  燕橫那染紅的身軀,剎那化為一抹血影。
  
  網鐵,變成了沒有重量的光。
  
  燕橫與「龍棘」長劍成一直線。他不過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龍相」之下,那左足蹬地與右腿跨出的爆發力,無比驚人。
  
  他使出了生命裡練習過最多次的劍招。但從來沒有一次這樣快。
  
  「星追月」。
  
  那個拿刀貼在宋梨頸上的近衛,在看見同袍中箭之後就拉動手裡的鋒刃。但他發現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蹤。當他猛拉手臂時,手臂沒有動。只有手腕傳來一股撕裂的劇痛。
  
  「龍棘」的金黃劍鋒,貫穿他的右腕。砍刀從失卻了力量的手指間掉落。他沒有受這痛楚多久。因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斬殺。
  
  另外兩個抓住宋梨的邊兵,這時在血雨中驚恐地放開她逃命。但已然來不及了,他們的手掌還沒離開宋梨的衣服和皮膚,就連環在「雌雄龍虎劍」前倒下。
  
  江彬這時無法決定應該後退還是舉起刀。然而沒有分別。無人能擋的劍光,已經近面前。
  
  他雖然武力遠遜燕橫,但累積無數沙場經驗,此危急一刻仍能舉起雙臂自衛。
  
  然後他的手臂傳來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覺: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處。緊接著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動,自己卻無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偉的身軀無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來,卻發現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條蛇般在地上蠕動外,手腿都無法指揮。
  
  他兩臂和雙腿多處筋腱,都被燕橫狂風般的雙劍割裂。
  
  「救我……」江彬沒有馬上死在燕橫劍下,已是奇跡。他好不容易翻轉身軀,仰著頭呼叫著。
  
  但沒有一個部下回答他。
  
  狀況極是詭奇。在壁畫包圍的舞室之內,餘下仍站著的九名江彬親衛,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樣站著。燕橫就站在他們中間伸手可及的距離。但他們的腿足不敢動一動。甚至連自己仍然握著兵刃都忘記了,既沒舉起來也沒有拋開。只有江彬一個在地毯上掙扎呻吟。
  
  阿捷掙脫了呆若木雞的士兵。馬荻早就拿著弓箭走進來,阿捷衝進了她懷抱,母子相擁著卻都沒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聲音。燕橫這才省起回頭。他卻看見宋梨依然跪著,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頭看手心。
  
  燕橫悲叫,拋下雙劍撲上前,扶著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剛才那一劍「星追月」。燕橫畢竟已極疲倦,以最高速出劍時無法準確拿捏刺擊的深淺與勁力,「龍棘」的劍尖貫透那名邊兵的手腕關節和筋骨之後,仍是刺進了宋梨的上腹。燕橫一手抱著宋梨,一手用力按著傷口,緊緊把她抱住,不能言語。「這次……不是夢……」宋梨用染血的手撫摸燕橫的臉。
  
  「小梨!」燕橫哽咽著呼喚。
  
  宋梨聽了,熱淚如泉湧出。
  
  「小六……那天,對不起。我不該撇下你。我沒有一天不後悔……」她說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憤怒地責罵和丟下燕橫那一天。燕橫哭著搖搖頭。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們回家。」燕橫說:「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橫已經丟去雙劍,又背向著他們抱著一個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邊兵就像被奪去了魂魄一樣,仍然沒有人敢動一根指頭。
  
  馬荻與阿捷也走過來,急忙從教坊四周取來布帛,壓在宋梨腹上。
  
  「妹妹……」馬荻心焦如焚,一隻手掌貼在宋梨臉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傳遞給她。
  
  過了良久,外頭傳來鼎沸人聲,九個邊兵才如夢初醒,知道禁軍已經攻進來了。這時再逃走已經太遲,他們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丟棄,在原地跪伏下來。
  
  闖進來的禁軍看見這景象都嚇了一跳。他們首先看見在地上呻吟打滾的江彬,然後才認出燕橫。軍官指揮眾人,馬上將江彬及邊兵們擒捕。手腿都無法活動的江彬,得禁軍士兵用布包紮了各處傷口,再縛成一根木頭般,被擱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馬荻是軍家出生,知道這些禁衛軍官都會帶著救急金創藥,也就向他們討來敷在宋梨的傷口上。那些軍官見識過燕橫的神勇,不敢不給。
  
  這時禁軍已控制整個「豹房」,確保安全,張永也就踏入來這「教坊司」。他一眼看見江彬被生擒,雙目大亮,喜不自勝。
  
  一直靜靜抱著宋梨的燕橫,此時卻突然彈跳而起,其身法沒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間已然到了張永面前,右手閃電扣著這大太監的咽喉。
  
  全場突然靜默。禁軍們無一人敢動,怕張公公有所閃失。他們許多見識過燕橫雙劍有多麼迅疾猛烈,想像得到這五根握劍的手指,要撕裂張永的喉嚨是多麼輕易的事。
  
  張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瘋獸爪下的獵物,身上每個毛孔不由自主地滲出冷汗,一時停止了呼吸。
  
  他很清楚燕橫何以如此憤怒:為了麾下禁軍有更大把握擊潰江彬那五百人,張永延遲了來援,幾乎讓燕橫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確定燕橫的手指並沒有捏緊,張永才透了口氣緩緩說。「你應該明白。」
  
  燕橫盯著他好一會,然後手指慢慢放開張永的喉頸。
  
  他當然不是真的想殺死張永。太多人會受到株連。燕橫只是要令張永記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裡的感覺。
  
  燕橫走開去,把遺在地上的「雌雄龍虎劍」拾起,再看看這座正德皇帝為了滿足無盡淫樂慾望而興建的宮室。剛剛飛濺的血花灑在那些飛仙壁畫之上,彷彿將畫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獄。
  
  他只感到這座陌生皇城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荒謬和黑暗。
  
  張永摸了摸喉嚨,又看看被燕橫廢掉的江彬躺在室內一角,不禁對這年輕的劍豪生起敬畏。先前張永雖然確把燕橫利用至盡,但他也是愛才之人,否則去年就不會幫助王守仁。
  
  看見燕橫的情緒似已平復,張永也就再次開口:「燕俠士神劍蓋世,今次更立下討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將繼位,天下經歷禍亂之後也要盡力平復,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俠士若願意投身報效,前途無限。」
  
  張永又看看燕橫手上的寶劍。他知道名位富貴未必足以打動對方,又說:「有朝廷的庇蔭,他日青城劍派門牆,定比從前武當派『遇真宮,還要雄偉。」
  
  燕橫聽了斜眼瞄著張永,發出不屑的冷哼。
  
  他沒忘記:武當派「遇真宮」就是被朝廷夷為平地。
  
  燕橫倒提雙劍,回到虛弱的宋梨身邊,盤膝坐下,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裡歇息。他凝視著她歷經苦楚卻依舊美麗的臉。
  
  「我燕橫此生,再不要與朝廷有任何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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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5:12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七章 離別
  
  總攬朝政的首輔楊廷和成功除去江彬的八天之後,朱厚熄趕至已然恢復平靜的京師,即位為新主,翌年改元嘉靖。
  
  江彬被擒後即遭抄家,搜出所藏黃金七十櫃,白銀二千二百櫃,其他貴重珍寶不計其數。為了震懾不軌者,新帝在楊廷和建議之下馬上降旨將江彬處死,公開處以凌遲之刑。同因謀叛被捕的將領李琮及神周,與江彬四個兒子亦全數處斬。
  
  同時楊廷和則以懷柔手段安撫在京的邊軍。除了直接參與叛亂、曾經入侵紫禁城那五百個「威武團練營」的生還者遭問罪處決之外,其餘被調入京防衛的「外四家」邊軍俱獲得賞賜,並調遣回歸各自的邊塞府鎮。「威武團練營」被下旨解散,而正德皇帝在宣府離宮「鎮國府」所藏金銀寶物,悉數運送回京。
  
  還有一人在京城天牢囚禁多時,就是正德南征之前因勾結寧王被捕的錢寧,此時亦一併處置。結果錢寧與他的政敵江彬一樣遭到凌遲,十一名成年的義子俱被處斬,年幼的親生子及一眾妻妾被發至功臣家為奴。
  
  ——江彬跟錢寧爭寵多年,費盡心思才終於將錢寧鬥垮並且親手逮捕,可是到頭來二人不過同一命運,而且錢寧反倒比江彬多活了幾天。
  
  新帝繼而論功行賞。討伐寧王府的義軍諸將領如刑珣、徐璉、戴德孺等皆陞官。在鄱陽湖之戰中憑勇猛扭轉局面、領義軍大獲全勝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列義軍陣前首功,在正德未駕崩之前就已升任廣東右布政使;今帝嗣位之後再次評定戰功,晉陞伍文定為右副都御史,督令操江軍馬。
  
  伍文定是不避禍險的耿直之人,雖知現在朝廷交接中形勢複雜,仍然趁著帶功時為救護江西百姓上疏,先是求朝廷將繳獲的寧王府貲財發還江西,以助當地飽受戰禍摧殘的黎民;二是先帝寵佞江彬、許泰和張忠先前率邊兵進駐江西,曾經冤枉濫捕許多良民以敲詐財產,伍文定亦請今上降旨全數釋放。
  
  結果伍文定的上疏受到嘉靖皇帝的嘉許,建議全獲批准。
  
  ——此後伍文定仍多次為朝廷帶兵平定亂事,一路晉陞,嘉靖七年任兵部尚書,到達仕途的高峰。可惜不久即因受同僚譭謗而辭去官職,致仕還鄉,再過了一年即鬱鬱而終……
  
  平定京師、迎立今上的楊廷和續任首輔,掌握著前所未有的權勢,他亦借此良機將正德朝的各樣弊政大刀闊斧改革,包括大幅裁撤在京軍衛及工役,減輕朝廷國計的負擔;所有仰仗正德皇帝寵愛而陞遷的官僚,大多遭罷黜,「豹房」別宮廢除,眾多寵姬、僧道、伶人樂師等等都遣散*,許泰和張忠等曾受朱厚照寵信的佞臣,全皆革除爵位宮職,財富悉數沒收。
  
  但同時楊廷和亦借勢排除朝中異己以鞏固權力。早就預視寧王朱宸濠謀反、將孫燧及王守仁調任江西以作防範的兵部尚書王瓊,本是幕後功臣,卻因為受楊廷和忌恨而遭彈劾下獄,幾乎被處死,後來才改判流放戌守邊塞,他原本所立下的大功,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煙消雲散。
  
  朱厚照遺下的紛亂江山,在新政之下似乎正展現重生氣象。
  
  那部記載了寧王府賄賂朝廷官僚明細的帳冊,由禁軍士兵在「豹房」裡尋得,馬上交了給張永。張永略看了看,就將之燒成灰燼。
  
  「這東西,從沒有存在。」張永如此告誡部下。
  
  至於朱厚照當天在「豹房」裡真真正正的遺詔,沒有人再提起。如此荒唐的事,在朝臣眼中,本來就沒有任何實踐的理由。
  
  ◇◇◇◇
  
  清脆而深幽的鐘聲,在黃昏空中迴響,每聲都像在洗滌人的心靈。
  
  鐘聲來自佛寺,卻不是僧侶所敲暮鐘。剛好相反,寺裡眾僧此際都不敢出外,全躲在佛堂中,外面的庭院一片空蕩蕩。
  
  只得一人站在鍾亭裡,而且是個女子。
  
  童靜左手拿著個酒瓶,右手握住那撞槌的把索,又用力撞那座大銅鐘。她聽著那彷彿能直入靈魂深處的純淨鐘聲,然後舉起酒瓶,仰頭再喝一口。
  
  此地乃是北京城東一座古寺,原名叫「崇覺寺」,十年前得了皇家賞賜這口精巧佛鐘,也就改名「妙音寺」。
  
  寺僧都不敢阻欄腰上佩著劍的童靜。這年輕女子竟在京師公然帶刃——尤其在朝廷剛剛平息了連番叛亂的這個時期——他們都不知道她是何來路,亦不想知道。
  
  童靜已然暍得臉頰緋紅。她再撞鐘一次,然後在鐘聲中跌坐亭邊,背靠著粗壯的石亭柱,半張的眼睛遠眺已變成金色的天空。
  
  然後她看見,那個等了很久、很久的身影,在寺門前出現。
  
  她好想馬上跳起來,向那身影奔過去,將他緊緊擁抱。她以為自己一定會這麼做。可是真的到了這個時刻,當分別了兩年的人就在面前時,童靜才發覺自己全身都失卻了力氣。她繼續軟軟地靠在亭柱上坐著。腰上的「迅蜂劍」礙著她的坐姿,她不耐煩地把劍解下來,隨手拋到一旁,再喝了一口酒。
  
  並且默默瞧著燕橫走過來。
  
  眼前的人不似她從前熟悉的燕橫。他只穿著一襲素色衣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著,那步姿沒有了往昔的爽朗明快,而像肩負著許多看不見的重擔。
  
  燕橫停在童靜跟前。看著她這個模樣,他的心像被絞纏。童靜從來不多暍酒,更從來不會這麼喝。
  
  童靜帶著醉向燕橫微笑。那笑容多麼的勉強。
  
  他們兩人都沒有想過,再次見面會是這般情景,彼此猶同陌生人。
  
  良久,終於還是童靜開口。
  
  「你不必說了。許多事情我已經知道。」童靜半笑著說,像是顯輕鬆。「你跟她的事。」
  
  她從荊裂口中知道了當日在南京發生的事,燕橫是如何因為再見宋梨而冒犯皇帝;還有燕橫最初舍下宋梨離開青城山的往事。
  
  然後張永派來的報信人又告訴了童靜,燕橫何以獲釋仍遲遲不歸:是為了照料被他誤傷的宋梨,日夕不離床邊。
  
  「我都知道……」童靜口齒有點不清,重複著說。她舉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眼睛幽幽看著燕橫:「然後這一天,你約我來這裡見面。也就是說,你要走了。」
  
  燕橫以痛苦的眼神看著她,無法說話。
  
  「而且……你約我私下見面……」童靜放下酒瓶,扶著亭柱站起來。「是不要讓她知道有我,對嗎?」
  
  燕橫歉疚地點點頭。童靜說的都沒錯。
  
  他很清楚,假如宋梨知道他生命中已有了童靜,她必定會覺得自己是個負累,不肯再接受他的照顧,也必定會更痛苦。
  
  而燕橫已然決定,不再讓宋梨受苦。
  
  「我……」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終於開口。
  
  可是童靜好像沒有察覺,仍然高聲繼續說:「你答應過我,要回去青城山。跟我一起。」
  
  她急步走上前,激動地雙手抓住燕橫的衣襟。
  
  「這許多年,你答應過我的承諾,沒有一件違背過!」童靜說時猛地拉著燕橫:「偏偏就這最後一個!」
  
  「靜……」燕橫閉著眼,無法去看跟前的童靜。
  
  「可是為什麼?……」童靜的聲音,從質問變成柔弱的哀呼:「……為什麼我無法恨你?」
  
  說時,淚水終於像崩堤般湧出。
  
  她很明白,這就是燕橫會做的事。
  
  她所愛的那個燕橫。童靜每一句話,都像劍鋒刺進燕橫的心。
  
  他以為,不會再有比當年師門被滅更深刻的痛苦;不會再有比荊大哥中箭倒在自己懷裡更劇烈的痛心。
  
  他以為。
  
  童靜彷彿已經耗盡了力氣,放開燕橫的衣襟,在他身前軟倒。燕橫環臂將她緊緊抱擁。
  
  就跟那天在「泰安寺」抱著宋梨一樣。
  
  童靜繼續伏在燕橫胸前抽泣了好一會,終於因為傷心和醉酒而昏倒。燕橫察覺她已站不住,也就轉身把她背上。他把她遺在亭裡的「迅蜂劍」拾起,繼續背著她走出了「妙音寺」,送她回去住處。
  
  在寺外的街巷上,燕橫迎著西方夕陽而行。結果他連半句話也沒有對童靜說過。他深覺自己很沒用。
  
  童靜這時又半醒,雙臂環起來從後緊抱著燕橫,透紅的美麗臉龐伏在他頸後,仍然在流著淚。燕橫感覺到她呼吸的溫暖,心內充滿不捨。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哥兒的心像夭上太陽……」
  
  背著醉了的童靜,看著西下夕陽,燕橫在冷清的街道裡一直地走,輕輕唱著這歌曲。
  
  ◇◇◇◇
  
  三天之後,荊裂騎著馬停靠在京城南郊的道路上,默默在等待著。
  
  如今他已大致康復,各種動作都無礙,但由於先前所受的傷害虧損,體格遠未恢復受創前的顛峰狀態;右大腿筋肌被弩箭撕裂得頗嚴重,現在即使已經重生,力量大遜從前。呼吸氣息有時也感覺窒礙。他左胸上那片為虎玲蘭而紋上的老虎刺青,虎頭變成了一道淒烈的創疤。
  
  可是相比之前,荊裂已經能夠穩穩坐在馬鞍上。為此他花了許多努力——剛傷癒後他就像換了一副跟從前不同的軀體,身邊世界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學習。
  
  他的各樣兵器此刻都掛在馬鞍旁邊和後面,各用布帛包著。畢竟仍在京畿之內,可不能公然帶刀,再惹朝廷官府的懷疑。但就算沒有裡起來,現在的荊裂也沒有使用它們的充足信心——至少不似以前那樣用。
  
  可是他還是禁不住伸出手,摸摸掛在鞍右的雁翅刀柄,指頭隔著布,撫著那形狀簡樸的柄首。它好像跟他記憶裡有點分別。他知道這其實是錯覺,只是自己與這柄刀過去的契合已經失去了。
  
  荊裂不禁眺望遠方的京城。本來在那裡,他將會迎接自己夢想的一戰。——曾經那麼接近。
  
  ——現在,很遙遠。
  
  如今一切危難過去,荊裂日夕都想著自己失落了與姚蓮舟決戰的這件事,失意之情徘徊不去。
  
  有一隻小手,也搭上了雁翅刀的柄頭。兒子荊由此刻被荊裂用左手抱著,坐在馬鞍前。他還未滿兩歲,卻已經長得像人家三、四歲孩子那麼大,看著爸爸摸刀的動作覺得好奇,也伸手搭上去,抓住了荊裂的食指。
  
  荊裂察覺兒子的握力比他想像中更強,感到一陣欣慰,稍抒他心裡鬱悶。
  
  生命裡突然多了一個自己珍愛的人,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延續,那感受異常奇妙。荊裂半生自求我道,但有了兒子之後,人生驀然出現了自我之外的目標。這種改變既令他興奮,卻也有點害怕。
  
  他想起飛虹先生,就是因為自己的武道生涯已然走到末段,所以將希望寄托在童靜身上。
  
  ——難道這次受傷之後,我也要這樣做嗎?……
  
  ——不。還沒到時候。我不會就此放棄。
  
  他想著時右手用力握住雁翅刀柄。荊由仍抓著他的手指,感覺到父親的力量,覺得新奇又好玩,咧開已長滿乳齒的嘴巴笑起來。
  
  ——那笑容,跟荊裂每次面對強敵和挑戰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虎玲蘭也騎著馬,卻隔在兩丈外停於道路旁的樹蔭下。她依舊斜背套著布囊的野太刀,騎在馬上的身姿已經完全恢復了未生孩子之前的模樣。
  
  這些日子除了照顧荊由,虎玲蘭也勤於重新鍛煉刀法及弓箭。只因她很清楚,荊裂的武功還要好一段時期才可能恢復,她要肩負保護丈夫和兒子的重責。
  
  虎玲蘭只是遠遠看著荊裂他們,一直不願走近過去。她臉上蒙著不快的陰影。
  
  這時京城那頭的道路遠方,終於出現了荊裂要等的人。他從馬鞍高處眺見,一輛馬車正向這邊緩緩駛來。荊由也看見了,伸手向馬車指著大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荊裂微笑著輕輕說。那笑容裡帶著淡淡的愁情。他自少年時流浪海外,漂泊九載,早慣生離死別。可是這一刻,他心底裡竟盼望這車子再走慢些,讓他多看一會。
  
  終於馬車駛到荊裂父子跟前,駕車的就是燕橫,他身邊竟也坐著個男孩,年紀比荊由稍大,就是剛從了母姓的馬捷。
  
  馬車一停定下來,燕橫就抱起馬捷跳下車座。荊裂同時亦下馬,將兒子抱下來,拖著他走上前去。
  
  二人相見,立時張臂交抱。良久無法言語。
  
  最後也是荊裂先開口。
  
  「你做到了。」
  
  他輕拍燕橫的背項。「我知道……從那天在青城山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會做到。」
  
  ——荊裂至今也沒有忘記八年之前在青城深山,向天立誓報仇的燕橫那副模樣。
  
  而這旅途也已走到結尾。
  
  燕橫極是激動地緊抱著荊裂,強忍著不要流淚。
  
  「因為有你,荊大哥。」
  
  他哽咽著說。他透過擁抱就知道,荊裂的身體遠遠未回復從前狀態,心下更感到虧欠了他。
  
  荊裂放開燕橫,又再展開豪邁的笑容。燕橫將會一直懷念這張臉。燕橫摸摸荊由的頭髮。之前他送童靜回京城的住處時就見過他。簡直就是一個縮小的荊裂。燕橫看著這孩子,感覺很奇妙。
  
  他這時才看向虎玲蘭,她卻仍然留在樹底沒有過來。燕橫明白虎玲蘭惱他的原因。
  
  「沒關係的。」荊裂苦笑說:「你也知道阿蘭她的脾氣。她心底裡還是不捨得你的……你應該已經知道,童靜前天帶著飛虹先生離開了?」
  
  燕橫點點頭。他那天也曾跟練飛虹見過面,可是今曰沒能跟這位生死之交兼且敬重的老前輩正式告別,還是有點可惜。
  
  至於童靜……燕橫此刻不願再多想。
  
  ——反正我已經決定了……
  
  「這孩子是……」荊裂看著燕橫身邊的馬捷。是個極有靈氣的男孩。
  
  一人從馬車上走下來,正是馬荻。她雖並非武者,但那身姿氣質,竟與虎玲蘭有三分相似。荊裂一看就猜出是馬捷的母親。
  
  「宋梨說,這母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沒有他們,她就不會活到跟我相見之日。」燕橫說。「所以,我們一起走。」
  
  馬荻從車上扶著宋梨下來。即使是這七月天,宋梨還是要穿著冬衣,臉色蒼白而虛弱。
  
  ——以她的體質,被那一劍傷及臟腑而仍然能活過來,也算是個不小的奇跡,得到燕橫的精神支持,是其中一大原因。
  
  宋梨在馬荻摻扶之下堅持走過來。看見她的蹣跚步姿,荊裂知道燕橫剛才驅車那麼慢,是不想令她不適。
  
  「荊……大哥。」宋梨帶著羞澀向荊裂行禮。「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荊裂看著她,心裡感覺複雜。但他知道宋梨特意下車過來見他,帶著很大的勇氣。他笑著說:「什麼都不用說。只要把身子養好。你看我這樣都活過來,連騎馬都可以。你也行。」
  
  宋梨得到荊裂如此善待,心裡一熱,幾乎又要哭出來,但她決心忍著。
  
  ——我已經流過太多淚。
  
  虎玲蘭遠遠看著宋梨。這就是禍及她丈夫、並且令童靜與心愛之人分別的女人。可是當親眼看見宋梨那張柔弱的臉,再想到她曾受過的各種不幸,虎玲蘭心裡的怒氣無聲消散,代之以憐憫。
  
  「就這樣分手吧。」荊裂爽快地說,握住燕橫的手。看見燕橫的愁容,他又笑了笑:「不捨得也沒辦法。你是時候走自己的路了。」
  
  「我……」燕橫把另一隻手也疊上去,緊握著荊裂手掌。
  
  荊裂輕拍了幾下,讓燕橫將手放開。
  
  「你以後一定要讓我聽到,人們再次說起青城劍派的名字。」荊裂把兒子抱上馬鞍時說。「不管我去了哪裡。」
  
  他跨上馬,撥轉去回到妻子那邊,全家一起往南方策馬起步。離開之前,虎玲蘭終於回頭,微笑向著燕橫揮手。燕橫也用力揮臂回應。他看著兩騎揚起煙塵離去。
  
  聽著那馬蹄聲,從前六個人修行旅程上的無數往事,驀然湧上心頭。「破門六劍」這個名字,將來也許再沒有人記得。
  
  但那份生死相交的情懷,只要曾經存在過,就已沒有遺憾。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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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5:40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八章 相逢
  
  為了照顧身體甚弱的宋梨,燕橫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車上顛簸太苦,而且每到一處城鎮也都停下來休息,確保宋梨的狀況不會轉差。
  
  這輛馬車與盤纏,乃張永所贈,是燕橫最後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勳,其實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賞亦絕不過份。
  
  但燕橫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城派的過程,與朝廷有任何關連。
  
  當年宋梨就逆著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轉賣直到京師。今日雖然她大多時候還是身困車廂或是客棧室內,無法在外走動,但相比當年,心卻是自由的。離開京城越遠,她越展現更多笑容。身體亦似乎因此稍好起來了,抵得住這長途旅程。
  
  沿途的風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開。她會拉著燕橫問這問那,又或是把美麗的東西指給他看。從前青城山上的那個小梨,有一點點回來了。燕橫看見她的變化,大感欣慰。
  
  可是許多時候,燕橫看著那些景色都禁不住會發呆,顯然是聯想起某些舊事。宋梨以為他是因為掛念荊大哥。
  
  反而是人生歷練比較豐富的馬荻,從旁看出燕橫的心事——每次他凝視著江河或是花樹,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掛念著同伴那麼簡單。
  
  可是馬荻當然不說。就如燕橫一樣,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屬,又必然會陷入自責的泥沼之中。
  
  馬荻一路上都觀察著燕橫這個人。直至有一天,她覺得已經看夠了,就正式向他請求。
  
  「你可以教阿捷用劍嗎?」馬荻問。「我知道他還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嗎?」
  
  燕橫明白馬荻的意思。她希望將兒子的未來,交託給燕橫。
  
  ——這孩子,需要一個老師。
  
  燕橫答應了。
  
  他沒有真的教馬捷什麼劍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樹枝交給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著也把「龍棘」拔出來。那刃鋒的金光,把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記著一件事。」燕橫向馬捷說話時,也想起過去許多人——甚至包括敵人——跟他說過的話。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學劍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劍,就要有承擔這種力量的準備。當中會伴隨許多困難和責任。你要預期,自己將會與凡人不一樣。」
  
  燕橫不知道這樣的說話,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會不會聽得明白。
  
  可是馬捷確實點了點頭。
  
  終於他們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見家鄉的風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氣,燕橫和宋梨的心都溫暖起來。
  
  「我們……真的回來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緊挽著燕橫的手臂,說這話時淚盈於睫。但這次是歡喜的眼淚。
  
  每次進入省內的城鎮,燕橫心裡都倍感緊張。他在想:童靜會否也回來四川呢?我會不會碰上她?他的眼睛總不停在人群之間搜索。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當他們到達青城山腳的味江鎮時,相距離開京師已經差不多九個月。燕橫驅車入鎮時,如平時每次入城一樣,將「雌雄龍虎劍」包裹起來並收在車座底下。經過街道之際,沒有任何一個味江百姓認出他。
  
  ——我已經變了這麼多嗎?……
  
  山道無法行車,他也就將車子停在鎮內,解下兩匹馬負載隨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體現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馬鞍上,由燕橫拉住慢慢前行。後面則騎著馬荻和馬捷。
  
  他們上山時,鎮民也不覺有何特別,只把他們當成上青城山的道觀或佛寺祈願參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城派「玄門捨」的原址,燕橫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這山路他們少年時已經走過不知多少遍。各種遙遠的回憶一一襲來。
  
  ——雖然他們知道,等在前頭的只是一片一無所有的荒廢土地。未來的一切都要靠他們的手重建。
  
  終於,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簾的,正是師父何自聖與眾多青城尊長同門的劍墳,一座座依然存在。
  
  燕橫把宋梨抱下馬來,二人不顧一切就急步走到墳墓中央。那些充當墓碑的鈍鐵劍當然都已銹蝕,有好些已經斷掉。
  
  宋梨至今沒有忘記父親宋貞和哥哥宋德海的墳墓所在,馬上走到他們跟前哭著跪下。
  
  燕橫則找到何自聖的墳塚。他將背在後面的「雌雄龍虎劍」解下,打開布包亮出,雙手托著高舉過頂,跪在墓前,閉目稟告。
  
  「師父,本門至寶,燕橫至今未失,並以它擊殺了葉辰淵,血祭師父與同門在天之靈。」
  
  他將長短雙劍收下來,看著墳頭說:
  
  「從今日起,燕橫餘生將一力復興青城劍道,重振我派門楣。」
  
  告祭完畢後,他們等待馬荻母子拉著馬走過來。
  
  「為什麼……」宋梨這時看著墓地說:「這些墳塚……有人拔清了雜草。」
  
  燕橫這才發覺,墓地確實並不如想像中荒涼。會不會是山下鎮民定期上來打掃?……
  
  與馬荻母子會合後,他們走向原來「玄門捨」大殿所在,卻發覺同樣被整理過,被焚燬的廢墟已經夷平,殘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齊地堆放排列著。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極簡陋的小茅舍。
  
  正當燕橫疑惑之際,有一個人影從那茅舍裡走出來。
  
  「你……真的回來了!」那人大呼向著這邊奔跑過來。
  
  燕橫定睛一看,才認出那是誰:就是在平亂之戰裡曾經不止一次並肩作戰的那個義軍民兵沈小五。
  
  「你!」燕橫驚喜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小五抓抓頭髮:「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說過,只要我想學,你就會教我。我想學。」
  
  燕橫無言以對。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磚木。全是沈小五一個人幹的。
  
  「不過來四川的路可真遠。我走了許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盤纏都花光了,中間為了吃飯,什麼工都打過……可是到來的時候還是沒看見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說時,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老實說,我已經準備要放棄的了,不過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麼長的路,也就一直在猶疑……」
  
  聽見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嘯一笑。
  
  「怎麼樣?可以收我這個徒弟嗎?」沈小五問。
  
  燕橫也笑了,點點頭。
  
  就是這麼簡單。沈小五成為了青城派門人。
  
  「不過……你不是我的大弟子。」燕橫說著,伸手按著馬捷的頭頂。
  
  「他是你師兄。」
  
  ◇◇◇◇
  
  自從離開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與「破門六劍」相會。
  
  王守仁平定寧王叛亂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眾寵臣冒領,嘉靖皇帝撥亂反正,重新論定了王守仁的功績,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祿千石,籐封三代,極盡榮貴。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開朝廷政事的漩渦。他與兵部尚書王瓊關係緊密,而王瓊卻是內閣之首楊廷和的政敵,閣臣因此對王守仁亦有所顧慮。
  
  原本王守仁應該上京面聖受敕,但才行至錢塘江時,就有宮僚上疏,指先帝的國喪花耗已然甚鉅,不宜再舉行嘉許功臣的國宴,以免再勞民傷財。這當然是楊廷和內閣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見新皇帝,不讓他有機會取得更大的影響力。
  
  其實王守仁本就無心爭權,於是他亦上疏請求順道回家鄉浙江余姚省親。皇帝准許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書,並賞賜他蟒袍玉帶,衣錦還鄉。
  
  身穿御賜蟒玉,王守仁回家時盡受鄉人稱頌愛戴,人人都要爭睹這位文武雙全大功臣的風采。
  
  當夜飲宴之後,他在房間裡脫下華麗的蟒袍準備就寢,更衣梳洗之時從水盆和燈光反映裡,看見自己一身歷盡滄桑的瘦骨頭,不禁莞爾。
  
  ——脫了一身榮華,還不是同一個人?
  
  次年老父王華高壽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間,在家鄉又再講學。慕名而至就學的新門人一時就有七十餘名,每次一開講圍聚者往往也達數百,把借用的道觀或佛寺擠得水洩不通;每每講到仁義的道理時,年輕學子都一起激動流淚。
  
  兩三年後,開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設書院傳播先生的學說。楊廷和忌憚他在士人間蓄積勢力,曾指使官僚批評其所傳乃是邪學,但並無效果,從學王陽明者依然甚眾。
  
  嘉靖六年,廣西土司宮岑猛叛亂,當地官軍出兵征討,雖然將岑猛擊殺,但其部將盧蘇及王受繼續聚眾作亂,聲勢更大,次年還把思恩府也攻陷了。當地都御史姚??無力平亂,被嘉靖皇帝撤職。
  
  閣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薦起用王守仁,故意將這個征討險惡山水的艱難任務塞給他。
  
  王守仁一再為朝廷帶兵平亂,早就感到自己殺業太重,一力推辭,但不受陛下接納。他無奈再一次投身戎馬,率領兩廣、江西及湖廣四省軍隊出征。
  
  王陽明的軍事才能再度於此役中展現,先成功招撫了盧蘇、王受二人,借助他們的力量,重用當年剿滅南贛山匪的戰策,連環突擊斷籐峽等亂賊的險要據點,三個月裡斬敵首三千餘,迅速平息了亂事。
  
  或許擊敗寧王之役已幾近耗盡王守仁的帶兵精力,他自從進駐廣西之後就開始害起肺病來,一直帶疾指揮軍隊及安撫受禍的廣西士民。
  
  漸漸王守仁病況加劇,上疏請求歸鄉。後來情狀更嚴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過梅嶺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龍鋪,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從不必開船,而是把他在當地任推官的門人周積召來。
  
  周積上船看見老師閉著眼沉睡,不敢打擾。良久,王守仁睜開眼睛,看著這弟子微笑說:「我要離去了。」
  
  周積立時滾滾淚下,哭著問:「先生有什麼遺言?」
  
  王守仁看著船艙頂上,聽著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聲。他的笑容沒有改變。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說完不久,瞑目而逝,結束了五十七年的偉大歷程。
  
  ◇◇◇◇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細石灘上,荊由站在深及腰際的海水裡,朝著拍岸而來的潮浪揮拳。
  
  只有五歲的荊由,在水中擺出不應屬於這個年紀的熟練姿勢。水底下的雙足踏著碎石,兩邊足尖一前一後向內收,帶動兩膝內箝,立著南海虎尊派著名的戰步,抵受著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堅實的拳頭,從中央一記接一記地擊出,打拳時頭頸和身體都沒有多餘的晃動。
  
  此刻他真正在練的卻並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麼衝過來的。」父親這麼教他:「每一次浪的樣子都會不一樣。你要看見它衝過來最前、最尖的那個地方,嘗試用拳頭去打它。」荊由已經站著許久。兩眼因為不斷被海水濺入已然變紅。他還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裡,又或是看見時已經太遲。但他不肯放棄,繼續在練習著。
  
  相比五歲時的父親,荊由還要高大一些,這身高大概是遺傳自母親。小小的棕紅臉龐,透著一股不服輸的英氣——這來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難說了。
  
  因為太過專心鍛煉,當那個訪客從遠方的小路走上石灘時,荊由並沒有察覺。他回頭去看,那個訪客已站在只距他幾尺遠的一塊石頭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練拳。
  
  荊由很訝異。不是因為這海邊很少有陌生人來,而是看見這個訪客站立的方式。他雙足並起來,好像只有足尖沾著石塊,整個人站得像竹子般筆直,可是身體卻沒有半點搖晃,就像有許多無形的絲線將他固定在空氣中,只有衣衫被海風吹得獵獵飛舞。
  
  這訪客頭上戴著一頂大竹笠,左手拿著一個又狹又長的布包。
  
  荊由仰起頭,看著訪客的臉。
  
  那張臉藏在竹笠的陰影底下,雙眼也正俯視著他。
  
  然後這訪客說了一句話。
  
  「帶我去見你爹。」男人的聲音。
  
  不知為何,荊由對這個人沒有半點討厭或害怕。他點了點頭,就從水裡走上來,扭一扭被浸濕的衫褲,赤著腳往家走去。那訪客也邁步跟著。
  
  荊由的家是建在海邊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開闢出一片小前院,種著1些瓜豆,養了幾隻雞。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開前院那矮矮的木柵門跑了進去。
  
  那訪客跟著進入,站到前院中間,看看這屋子四周。到處的竹架上曬著成串的蔬菜和魚乾。一切都十分簡陋。怎麼看都是一個尋常的家。
  
  虎玲蘭剛剛在屋後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過屋子出來前院打算晾衣。荊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裡那個訪客。
  
  兒子還沒有出聲,虎玲蘭已看見來人。
  
  她瞬間就僵住,繼而全身劇烈發抖,好像突然被一陣邪風撲面吹襲。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撲入屋內,想要拿刀。
  
  但是荊裂抓著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撫撫她的背項,先讓她稍微平復,然後自己步出屋子大門,看著那訪客,平靜地說:
  
  「你好。」
  
  訪客把大竹笠取下來,也說了句:
  
  「你好。」
  
  就這樣,姚蓮舟出現在荊裂面前。
  
  ◇◇◇◇
  
  姚蓮舟把那碗用熱茶泡的冷飯吃光,輕輕吁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我會以為,你從來不用吃飯。」荊裂一直坐在前院一塊石上,看著他吃完。「姚蓮舟就給人這樣的感覺。」
  
  盤膝坐在地上的姚蓮舟,把筷子擱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著的「單背劍」,仍然橫放在腿上。不是因為他隨時準備要戰鬥,而只是不知道該放在哪裡——這屋子畢竟是敵人的地方。
  
  他看著荊裂,沒有回答。他從來沒想過別人怎麼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會下毒嗎?」荊裂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虎玲蘭把飯捧給姚蓮舟之後,就一直跟兒子待在裡頭。「你從前也上過當啊。」
  
  「一個曾經跟錫曉巖幾乎打得旗鼓相當的女人,不會幹這樣的事。」姚蓮舟說。「不過我想,現在她在屋裡,也許正用弓箭對準我。」
  
  「也許。」荊裂看看屋子的窗,溫暖地笑了笑。
  
  姚蓮舟看見荊裂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裡不無羨慕。
  
  他雙手按著腿上的劍,垂下頭在思考。手無寸鐵的荊裂,並未因他這動作而感到緊張。姚蓮舟此際沒有散發出半絲殺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良久,姚蓮舟再次看著荊裂。
  
  「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荊裂的笑容收起來,盯著姚蓮舟雙眼。「你來找我,只有一個原因。」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蓮舟決戰紫禁城的夢想破滅了。之後那兩年,他更要一直躲開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擔任過叛軍將領,還是曾經脅持先帝,都是極惡的死罪。
  
  尚幸楊廷和削減了錦衣衛的編制和支出,令姚蓮舟躲避密探耳目變得較輕鬆。然後新政權日漸穩固,對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蓮舟有了重新思考的餘裕,最後還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為他探查荊裂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時聽到掌門的要求,皺著眉說:「荊裂在南京受過重傷啊……我聽說他武功已經廢掉了……」
  
  荊裂受傷之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姚蓮舟就算在逃亡中也有聽聞。
  
  「你就把他找出來。」姚蓮舟堅持。「不管他已經變成怎樣,我也要親眼看看。」
  
  現在,終於就在眼前。
  
  荊裂也在打量著姚蓮舟。想起來其實他只在西安見過姚蓮舟一次,距今已經十年。他在心裡計算:這位武當掌門今年到底多大呢?應該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見,姚蓮舟這副模樣就跟十年前沒有大分別——甚至當年中了毒的他,看起來還要老一些。
  
  這樣的外觀,加上他千山萬水也找到來,荊裂心裡肯定:姚蓮舟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狀態。
  
  姚蓮舟同樣在上下掃視著荊裂。他並不知道荊裂當年受傷的詳情,但那件事鬧得如此大,又傳出武功已廢,可想傷勢極是不輕。
  
  但是荊裂從踏出家門直至此刻,舉手投足都散發著一種極為自然聞適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蓮舟面前。
  
  ——只有已經恢復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騙不過我。
  
  還有另一個證據:這片前院的土地。雖然院落裡完全不見兵器或者練功的器具,但單是從沙土的軟硬和起伏狀況,姚蓮舟就看出來,這裡其實是個每天都有人鍛煉的細小武場。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鬥對鏈。
  
  姚蓮舟拿起「單背劍」,從地上站了起來,俯視仍然坐在石上的荊裂。
  
  「與我決鬥。」他說。「讓我接那一刀。」
  
  荊裂一聽就知道,姚蓮舟所說「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斬鐵勢」無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時,他還沒有創此絕技。
  
  姚蓮舟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著說:「鄱陽湖一戰,其實我見過你,並且遠遠看見你在戰船上用那招刀法。」
  
  荊裂這才明白。但他苦笑搖搖頭,然後摸摸自己的左腿。
  
  「這條腿中箭之後,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往日的勁力。我以後再也無法十足發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後一次。」
  
  姚蓮舟聽了,失望地緊皺眉頭。可是他再看荊裂的樣子。那神情並沒有顯露出強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這麼放棄的人。」姚蓮舟鬆開眉頭說:「不管如何,你都會依據自己身體的變化,再創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戰法門。」
  
  荊裂的眼睛亮起來。他被姚蓮舟說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嗎?」姚蓮舟搖搖頭說:「擊敗我,擊敗武當派,不是你這個『武當獵人,的宏願嗎?『天下無敵,,你不想要嗎?」
  
  荊裂從石上站了起來,與姚蓮舟對視了好一會。然後他把目光轉向屋子裡。
  
  姚蓮舟明白了。
  
  ——他有了顧慮。
  
  原本有點惱怒的姚蓮舟平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羨慕荊裂有虎玲蘭為伴;他又想起當年割捨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夠理解,荊裂的心裡有什麼負荷。
  
  「我無法逼迫你跟我決鬥。」姚蓮舟的語氣,彷彿在跟一個老朋友說話。「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這場決鬥,將是多麼罕有的交逢。」
  
  姚蓮舟與荊裂這等資質,都是百年難出一人;他倆各自都經歷了無數磨練與生死難關,最後存活下來,成為今日的他們。
  
  這樣兩個人,共存於一個時代,並同時處於武藝的顛峰,如此機緣,微之又微。
  
  二人決戰,將如兩顆閃逝的流星,在廣寂的夜空中互擊。
  
  如此稀奇難求的相遇,不讓它發生,是天地間絕大的遺憾。
  
  這就是姚蓮舟傳達給荊裂的意思。
  
  荊裂聽了,沉默無語。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曾經渴求的挑戰,沒有露出那個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馬上跟我打。」姚蓮舟又說:「我來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經作好了預備,這對你並不公平。我會給你時間。」
  
  他走到前院的東端,那邊正可遠眺海岸。
  
  「一百天後,在武當山金頂。」姚蓮舟看著浪濤說。「不管你來不來,當天我都會在那裡。」
  
  說完他就戴起竹笠離開了。
  
  這時虎玲蘭才拖著荊由走出來。一家三口一直看著姚蓮舟走下山坡的背影。
  
  ◇◇◇◇
  
  之後他們如常地生活。虎玲蘭也一次都沒有跟荊裂談起過姚蓮舟的事。唯一分別是:自從那天起,虎玲蘭就沒有再跟荊裂對練刀法。
  
  姚蓮舟走後的十幾天,荊裂變得比往常沉默。他時常一個人走到過去少年時練功的那片海邊,在崖巖上思考,有時一去就是一整天。
  
  ◇◇◇◇
  
  三十年後,荊裂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幾歲時常常躲著睡覺,或者與師叔裴仕英偷偷練習之處,亦是他當年獨自出海流浪的出發地。海風吹拂著他已經全白的長長鬚發。他瞇著魚尾紋如刀刻的雙眼,看著一道接一道湧向岸的潮浪,回想著人生過去發生的種種。
  
  以及沒有發生的事。
  
  他聽到身後遠處傳來木頭敲在石塊上的聲音。有人拄著枴杖,走過石堆向他接近。
  
  荊裂看見這個比他還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來。酸痛的雙膝,還有身上所有的舊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經習慣了不理會它們,忍著痛揮動一下手腳,令血脈稍稍恢復通暢,並等著那人走過來。
  
  已經七十多歲的姚蓮舟,乍看樣貌反倒稍比荊裂年輕一些。變得精瘦的武當掌門——雖然早就沒有了武當派——兩頰凹陷,但雙目仍然如鷹隼般銳利。他其實不是真的需要用枴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帶劍,於是隨便找一根木杖來傍身。
  
  「來啦?」荊裂微笑著問。笑容令他臉上的皺紋更深。
  
  姚蓮舟點點頭,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枴杖坐到石上。
  
  荊裂與他並肩坐著,拿出藏在石間的一瓶酒,與姚蓮舟交替淺呷,一起看海。
  
  暍了幾口之後,姚蓮舟的眼睛不離大海,突然說:「我們這樣的人,能夠活到這個年歲,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荊裂點著頭說。兩人就像老朋友一樣悠閒地喝酒談天。「不容易啊。」
  
  他們不著邊際地繼續談著,有時也會說到舊事。姚蓮舟會告訴荊裂,他師父公孫清是個怎樣的人;荊裂也會向姚蓮舟述說自己在異國流浪的事跡。其實兩人這些往事,彼此都已聽過許多遍了。
  
  但始終有一件事,他們是永遠不會碰觸的。
  
  那件沒有發生的事。
  
  終於酒喝光了。姚蓮舟的臉比先前紅潤了些,看起來也比較精神。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準備離去。
  
  「明天還會來嗎?」荊裂搖著空酒瓶問。
  
  「當然。」姚蓮舟連看也沒看他,只是撐著枴杖邁步。「又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荊裂落寞地看著那背影。
  
  ◇◇◇◇
  
  從夢裡驀然醒來,荊裂睜著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虎玲蘭和房間一角的荊由都仍酣睡。
  
  他看著漆黑中的屋頂,心潮就如夢中所見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義父荊照、師叔裴仕英和眾同門墳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剛剛返回中土的他,曾在這片墳地前,立誓打倒武當。離開了墳地,荊裂回到家裡,收拾簡單的行裝,取了些銀兩,帶著包裡起來的各樣兵器,然後跟妻子虎玲蘭和兒子荊由說:
  
  「我要走一趟。」
  
  虎玲蘭似乎早就預料了。她面容很平靜,清楚知道自己無法阻止。
  
  世上沒有人能阻止他做荊裂。
  
  她把荊由抱起來,點個頭輕聲說:
  
  「我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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